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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玉怀姝 嘉衣 3528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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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俩人一前一后缩在长廊死角处,十一被拽的措不及防,刚要开口相?问,就见明笙一根指头比在唇上,轻声‘嘘’了两下。

“小点声儿。”明笙说话只留了气音。

十一便也压低声音询问道:“你大清早不下楼用膳,在王爷王妃房门口做什么?”

谁知明笙听到?这?话立时瞪起了眼,拽着?他衣袖的手没松开,还又扯了把:“什么王爷王妃的房间?那是你家王爷的房间,和王妃可没什么关系,王妃的房间在这呢。”

说着?她扬起下巴,示意的点了点身后?的空房。

客栈里总共没几间天字号的房,这?条左长廊六间房尽数被晋王定下了。

“原本就只有五间房住了人,现在王妃的房间也空出来,岂不是暴殄天物白白花银子?”明笙有点心虚,话却说得冠冕堂皇。

十一性子老实,耿直道:“无?妨,没几个钱,先?去用膳吧,我瞧你昨日晚膳就没吃什么东西。”

明笙恨他生了块榆木脑袋,急得就差跺脚,又怕发出声响:“哎呀,不是因为这?个,是……我昨日路过门口听到?王妃好像在哭……”

她一句话说的支支吾吾,十一却一窍不通。

“王爷知晓王妃心智不全,约莫不会因为些小差错和王妃生气,”他微微侧头,定定的看着?明笙:“你是不是听错了?王妃现下心智如孩童,吃不到?糖葫芦要哭,不让出门玩也要哭,兴许是因为小事?闹性子呢?”

“……”明笙一句话哽在喉咙里,急得面颊微红,想反驳,又觉得自家小姐这?几日小性子确实多?的离谱,金豆子好像储备了满怀,用得上了就挤两滴,颇有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意思?。

她惯来能言善辩的嘴巴变得蠢笨起来:“不是…哎呀,是因为……”

自家小姐和王爷虽然成了婚,但两方一直是有分有寸的,平日里话都不多?说几句,更何况同宿一塌?

现下她家小姐中了蛊,俩人反而睡到?了一处,还连着?好几天,她倒不是担心旁的什么,可自家小姐现下还是个呆的!

明笙被噎成了金鱼,只会咕噜咕噜吐泡泡,却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是因为……”

十一下意识追问了一句:“因为什么?”

“算了,没什么!”明笙站直身,松开攥着?十一衣袖的手,两个人在长廊上拉拉扯扯的,实在不好看。

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虽然约莫懂一些房闱之?时,却也不好意思?跟个男人讲,无?奈的转移了话题:“今日怎么还没人上来送膳?”

她在长廊站了个把钟头,还指望着?楼下上来送膳,她好趁机抢过活来进屋瞧瞧。

结果等到?一楼早客都零零散散的坐上了,还没有小二上来送膳,明笙眼巴巴下去问了趟,人家只恭敬地回了四个字——未到?时辰。

“王爷不喜人打扰,向来是何时起何时唤早膳的。”十一十分老实的接过话头:“我现在正要进去,不过是公事?,你不好接手。”

他一句话无?形中戳穿了明笙的心事?。

明笙头皮一麻,悻悻道:“那?算了,你自己去吧。”

随即转身回了自己房里,路上还不大放心的一步三?回头。

十一被她拦住的突然,只看出了她想进屋瞧瞧王妃安危的意图,其余的半点没看出来,只能无?措的微皱着?眉敲响了晋王的房门。

照理来说,现在辰时初,王爷应该早就醒了。

果不其然,他刚敲了两下门,里面便传来一声清冷冷的‘进’。

十一定了定神,不作他想,垂头进了门,再悄无?声息的掩上。

屋内半开着?窗,飘飘雨丝被掩帘遮防住,只有零星两个雨点溅在窗槛边,间或往屋里灌着?徐徐凉风,冷也不冷,只多?了两分清透。

晋王坐在矮几边,面前摞了厚厚的一沓奏封,正在执笔作批。

矮几旁还坐了个不大规矩的小书童,一袭长发拿根素簪子攒成了蘑菇,浑身上下跟没长骨头似的撑在案面上,大约本来是揽了研墨的活儿,手里捏着?半块墨砖,可他进屋这?会已经自娱自乐的玩了起来,不再是一圈一圈的捏着?墨砖打转,反而胡乱在砚台里做起怪来。

要不是她眼皮子沉得睁不开,没几分精神,遭殃的怕就不只是一个砚台,而是整张案面。

听到?房门开了,撄宁眼睛蹭一下亮起来,巴巴的抻着?脖子回头看,瞧见进来的是十一,手里还只捏了个扁扁的信封,神情立时委顿下来。

她尖细的小下巴往案面上一磕,眸中含了两包泪,带着?哭腔道:“宁宁肚子饿扁了。”

“不饿,”宋谏之?腕骨微抬,分给她半个眼神:“大清早起来又是糖葫芦又是甜糕,胡吃海塞了满肚子,你饿什么?”

他一句话无?情得很?,撄宁撒开手里的墨砖就要往他怀里扑,可满手零星的墨点子招人嫌,被冷冷推开了。

“那?双爪子敢挨到?本王,就给你绑了,”少年冷峻眉目不动,悄无?声息的加码:“绑一天。”

撄宁双手被绑的记忆就在昨天,绑了那?么久,想动不能求饶也没用,腕上还留了道浅浅红痕,属实印象深刻。

再没长脑筋的兔子被架在烤架上燎掉了毛,都得生点儿记性。

“宁宁要饿死了,”她借势往身后?一滚,瘫道在地上,侧着?头,半边软乎乎的颊肉被压得变了形。眼泪无?声无?息的顺着?眼尾淌成线:“宁宁饿死,就再也没有人气夫君了。”

撄宁昨晚用膳时不肯好好吃,只喝了半碗鱼柳粥,哼哼唧唧的说牙甜倒了吃不下饭,早晨刚醒就摸索她那?半垛冰糖葫芦,宋谏之?也不拦,任她一口一个山楂球的填了根,心满意足想叫膳时,才单臂环着?她腰,一掌捂住嘴把人扔回了塌上。

你不饿,饿的话吃糖葫芦就够了。

宋谏之?面无?表情的撂下一句。

撄宁顿时如遭雷击,结果哭得眼皮子都红了,也没换来他半分心软,只能老老实实的跑到?人前去讨好。

眼下十一也在,她哭得变本加厉,也不撒娇耍赖胡搅蛮缠了,只那?么一躺,金豆子就往下掉,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戏台上的角儿都没她会演。

宋谏之?不怒反笑,冷淡的下了判词:“嗯,挺有自知之?明。”

说完也不管她,双眸离开奏封,睨了十一一眼:“燕京来信?”

“是。”十一上前奉信,下脚处小心的绕开了撄宁躺的毯子。

信是五公主送来的,快马加鞭跑一路死了三?匹马。

洋洋洒洒的五张信纸,前四张却尽是些怨怼愤恨痴语。

宋谏之?微皱着?眉不耐烦的一目十行看完,看到?最后?一页神色才缓和下来,却敛不住眼睛中的锐利。

他看完信立时点上火烛烧烬了,火苗跳动,他从信封中抖出一只虫草,形似冬虫夏草,但生得又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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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谏之?捏在指尖瞧了眼,沉声道:“人都还回去了?”

“没有,”十一微弯着?腰,交代?道:“留了两个押在水牢,一个是城东戏苑的旦角,昭华公主宠爱有加,一个是右丞家庶子,平日和公主厮混家中都知晓,现下连着?几日没回家公主府也查不到?人,正悄悄派人查。”

宋谏之?推开不死心蹭到?他腿上的圆脑袋,将虫草装回信中:“知道了。”

他听大夫说到?南疆蛊虫时,心中便提了根弦。

他接触的南疆人总共数不出几个,近来认识,又结了仇的,只有昭华搁在心尖儿的那?个幕僚。

宋谏之?初回燕京,元宵节上宫宴,散了宴只留他们几个小辈饮酒谈天,昭华公主身后?正跟着?那?个南疆伶人。

原本还是老老实实的奉酒点茶,最后?昭华公主没了正形,指节躺倒在人怀中,还嬉笑着?要他给几个皇兄皇弟敬酒。

宋谏之?本就厌恶这?些迎来送往的宴席,抬脚欲走,那?人却不知死活的拦在他身前,一只脏手拉住他衣袖不说,杯中酒异香四溢,显见是被下了药。

彼时他刚获漠北大捷,崇德帝特赦了可执剑上朝之?权。

银光乍现,众人眼前那?个笑靥生媚的南疆伶人,嘴角的弧度便僵住,被刺了个透心凉。

众人的酒醒了大半,昭华公主更是满脸不敢置信,这?人是她高价买来的,合心意不说,还有手制香安眠的好本事?,解决了她辗转难眠的老毛病。

她头一回专宠一人近半年之?久,没成想只是给自己九皇弟递了杯助兴的酒,就落了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昭华公主几近失态的嘶吼,只换来宋谏之?一句冷若寒霜的警告:“皇姐离这?些脏东西远一点,才能勉强撑起你公主的皮囊,不然不知情的,还以为公主府是娼台妓苑。”

昭华公主受了这?几乎是撕脸的羞辱,却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还要警告宫人不要泄露出去。

一则,带伶人入宫已是大不敬,二则,给皇子王孙下药,便是助兴药对身体无?损,却也难逃责难。

她心中妒恨已久,这?次收到?橄榄枝,没细想便接下了。

她当?初为了留下这?个伶人,还将他一双胞妹接来府上将养,南疆人不光擅制香,作蛊也是一把好手。

左右只要把人交出去,怎么坐都是旁人的事?,不用脏自己的手,到?时候还能不费力气的撇清关系。

但没想到?宋谏之?心思?深沉到?这?般地步,立时便猜到?了她。

昭华手中确实留了解蛊的药,她本也没想置人于死地,而且她想害的是晋王,看人出丑落了威风,人人都能踩上一脚,便也就出了这?口恶气。

可这?蛊怎么下到?了晋王妃身上,她也不知情。

宋谏之?的人趁她外出,将家中所有幕僚一并抓起来还不肯罢休,更是将她这?些年所做恶行尽数统算出来,只待一纸奏疏交给父皇。

她这?些年借着?公主身份,别说荒/淫无?度,就是罔顾人命的事?情也没少做,这?一纸奏疏递上去,她后?半辈子算是毁了。

虽心有不甘,却只能将解药交出去。

这?才有了宋谏之?收到?的这?封信。

十一站回门廊处,有些不解的皱起眉,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道:“王爷,既然您已猜到?解蛊药在五公主手中,为何还要下蛊之?人前来相?见?”

“昭华的脑子至多?想到?下蛊,她只为报复,后?面这?一出出的刺杀报信跳楼,绝非她的手笔。”宋谏之?将目光移回案面奏封上,一双亮似白夜焰火的双眸中写满意气,唇角微不可见的勾了一下,快到?几乎捕捉不到?:“既然敢来,就别想躲在人后?做缩头乌龟。”

昭华公主是为了报复出气,幕后?之?人却想借她的手搅乱局面,拖得他分不出身,留给盐政司足够的填帐时间。

前者是私怨,后?者是政事?,哪一桩都不能善了。

至于那?下蛊之?人,约莫她下蛊时就没想过要活命,才心甘情愿给人当?了棋子。

收到?他放回去的活口信,怎么样都会来的。

“扣下的那?两人,不必留了,人头送回五公主府上。”宋谏之?将虫草收回信封中,毫不在意其中有个是右丞家的庶子。

十一正要应是,就听到?‘啪’一声。

撄宁装了半天实在装不下去,这?俩人又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没完,她就颠儿颠儿的跑回去玩她的泥人兔儿爷。

但是她刚和兔儿爷对视了一眼,瞧着?它?只有两个墨点子的眼睛,骤然想夫君昨日那?句暗含警告的话。

一扬手把它?扔到?了墙上。

兔儿爷本就是泥塑的,不经摔,撄宁无?形之?中又用了把巧劲儿,直接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罪魁祸首却趴跪在毯子上,毛绒绒的脑袋埋进臂弯里,嘴里嘟囔小声着?‘夫君’。

宋谏之?看到?那?个粉身碎骨的兔儿爷,也猜到?了她在犯什么癔症,眼底迅速闪过一丝笑,站起身走到?这?只缩头乌龟的身后?。

靴子尖轻挑了下她的小圆屁股,讥诮道:“起来,藏什么?”

四十二

春日时?节,天气虽然暖和不少,奈何泸州春雨绵绵,凉风一撩,又是层薄寒。

撄宁轻衫里套了件严严密密的夹袄,不伦不类的,有她窈窕的身段撑着倒说不上难看,就是有些挑眼。她趴在地?上,拿出了惯用的鸵鸟埋沙姿势,招笑得很?。

嘴里还呜呜咽咽的喊‘夫君’‘宁宁害怕’。

顶没?出息。

宋谏之碰了她两下,腰上就缠了个不依不饶的秤砣。

她本就沾了一手零星的墨点子,现下哭得脸庞尽湿,硬生生把自己抹成了张花猫脸,白?是白?,黑是黑,两色分明,还毫不客气的伸手攥紧了宋谏之的衣衫。

这情形,十一一刻都?不敢多留,赶忙行?礼下去传信了。

“怕什么?没?出息,”宋谏之皱眉看了看怀里的花猫脸,拎着后领把人提开:“看看,都?被你摔成什么样了。”

他?提着猫儿要转头看犯罪现场,撄宁却一埋头躲进他?颈窝里,两手两脚从?上至上狠狠把人箍住了,跟她爬树时?的姿势差不了多少,只是这树生了手,不讲道理的推着她脑壳,要把她推开。

“宁宁不要看,不要看……”她话?说的小声,近乎呢喃,只记得牢牢抱住怀里的救命稻草。

她说着还担心?起了自己‘夫君’,强忍着哽咽的哭腔,撅得能吊油瓶的嘴贴到宋谏之脸侧,小声咬耳朵:“夫君也不要看,怕人,宁宁保护你……”

这么说着,她十根细白?的指头在少年颈后缠成了麻花,泪眼朦胧的模样。

倒平白?多出些无用的英勇来。

宋谏之看她那?张狼狈的哭脸,难得生出点儿怜悯来,正要把人抱回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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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他?被沾成浅墨色的亵衣时?,那?拇指盖大小的怜悯瞬间搓没?了,下颌紧缩了下。

暗骂一声麻烦精。

那?不知死活的小蠢货还要抻着脖子亲他?,被宋谏之嫌弃的伸出两根指头夹住了嘴。

他?面无表情的拎着怀中人去洗脸,正巧十一叫来了洒扫的小二。

等撄宁回过神来时?,屋内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矮几上还放着两方?托盘,盛着一样的两菜一粥,只是撄宁那?份鱼柳粥多放了半勺糖。

撄宁看到饭菜,黑葡萄似的眼睛蹭一下亮起来,转脸就忘了什么兔儿爷。

宋谏之一点头,她就老老实实的吃起饭来,大约还记着自己因为什么原因吃不上饭,豆子脑袋难得灵光次,边吃边伸着三根短指头保证:“宁宁一定乖乖吃饭,吃完饭再吃糖葫芦。”

宋谏之哼笑一声,懒得理她。

半晌,等着小蠢货吃饱喝足,摸着小肚儿歪在毯子上没?了正形,他?才捏着那?只对半折好的信封,好整以待的开口道:“这么害怕那?东西?”

他?虽未讲明,但撄宁阖到一半的眼睛僵住了,宽敞袖口露出来的两截小胳膊上,立时?竖起了细软的浅色绒毛。

她小心?的往身后探了探脑袋,自以为不动声色的朝宋谏之的方?向蹭了下,再蹭一下,小声道:“宁宁不怕,有夫君在宁宁就不怕。”

她但凡清醒一点,就能看出,晋王殿下问出这个问题时?,满腹黑水都?咕噜咕噜烧沸了,该唯恐避之不及,而不是把他?当成救星。

“我若不在,你怎么办?”宋谏之瞟她一眼,面色冷淡的抛出个假设。

撄宁怯生生的目光生了小手一样,扒在少年身上,紧巴巴地?跟了句:“夫君不会不在的……对吧?”

他?不置可?否,微敛的双眸涌出点笑意,抬手执起案上的狼毫,不再说话?了。

那?蠢兔子果真上赶着咬了钩,绯红的脸蛋枕上他?左边胳膊,可?怜兮兮的目光看他?一眼,再看一眼,不知道累似的。

好像眼里只放得下他?。

宋谏之没?理她,她又大胆的躺到人腿上,仰着头看人,却只能看到他?凌厉漂亮的下颌。

撄宁无法,飘阿飘的小眼神安分下来,拽拽宋谏之衣袖,软软的换了声:“夫君。”

“嗯?”宋谏之把人拎起来,懒得再同这小蠢货一来一往的打?机锋,干脆将她摆到案台前?:“会写字吗?”

撄宁摇了摇头,又怕他?觉得自己没?用,找补道:“宁宁可?以学。”

“你照着这张,依样画葫芦抄一份。”宋谏之修长的指节在他?撰好的宣纸上点了两下,而后捏起了一旁的茶盏。

撄宁费劲儿的捏起那?根有她大拇指粗的狼毫,刚要抬笔,突然?想起什么,歪着头看他?一眼:“宁宁写了,夫君就在吗?”

宋谏之抬眸,对上她那?双澄澈的圆眼睛。

这个小蠢货,处处都?长成了他?的反面。

胆怂、贪嘴、好懒、赖皮、烂好心?。

没?骨气,生着副不硬挺的脊梁,任人踩多少下都?折不了,偏也没?有比她更难拿捏难驯服的人。

宋谏之眼尾蕴出一痕,嗓音里鲜见的含着笑意。

“对。”

她清醒过来,回想起现在的事情,该是什么模样?

眼下撄宁却高兴的像捧了圣旨,喜滋滋的低头临摹起来,她中蛊前?那?手字就算不上板正,现在如何写字都?忘了个八九不离十,字就更难看了。

她边写边咬着笔杆子发问。

“夫君,任人差遣是什么意思?”

宋谏之看着面前?的卷宗,适时?抬头瞧瞧她有没?有把自己作成花猫脸儿,随意敷衍:“夸你听话?。”

随即目光一顿,沉声道:“再咬一下笔杆子。就给你把嘴糊起来。”

“宁宁听话?。”撄宁乖乖停嘴,颇为心?虚的瞄了眼被他?咬出两个小牙印的笔杆,伸手摸了摸,抹不掉,只能垂下头老老实实抄她的‘卖身契’。

宁宁还要留着嘴吃糖葫芦,怎么能让人糊起来。

等到她一张卖身契抄完,明笙已经将宋谏之点名要的热汤送了上来。

清水汤碗里蒸着热气,撄宁抄得口渴,正腆着笑脸要接过来,就被宋谏之截下了、

她眼巴巴瞧着,他?从?信封里捏出只丑得不像样的虫子,扔进热汤中,而后放到了自己面前?。

“宁宁不渴,夫君喝。”撄宁拉着宋谏之袖口,自以为隐蔽的耍小心?眼,还不忘讨好的笑笑。

宋谏之顺着自己袖口望过去,从?下至上捏着她尖尖的下巴颌儿,吐出了可?怕的话?:“你是自己喝,还是要我来灌?”

他?语调虽是上扬的,却没?有半分能说和的意思。

撄宁攥着他?筋骨分明的手腕,谄媚的嘟囔:“夫君舍不得宁宁喝……”

话?音刚落,见宋谏之松开了手,她麻利的站起身往外跑,没?穿鞋子也顾不上。

奈何她生了两只小短腿,费劲的刚跑两步,就被人无情的擒住了。

撄宁圆溜溜的眼睛里瞬时?含上两包泪,扭来扭去扑腾着想把人挣开。可?怜她身上弱点太多,又被宋谏之摸得透透的。

这不,刚被人捏了把腰,整个人就软掉了骨头。

明笙看自家主子这幅凄凄惨惨的模样,犹豫着开了口:“王爷,主子她兴许是害怕,哄……”

‘哄哄就好了’还不等说出来,就见撄宁转头熟练地?吊在晋王殿下脖子上,这一幕半刻钟前?刚发生过,但明笙是头一回见,吓得眼睛都?睁大了。

“夫君不要我了,夫君要毒死宁宁……”撄宁哭得好像要上路。

奈何凶手本人毫不手软,也没?有哄人的耐性,烦躁的‘啧’了一声。

擒着撄宁坐到矮几前?,一手掐着她两颊的软肉,一手捏着青瓷碗往她嘴里灌药。

一碗药汤下肚,她面上尤带着不敢置信,两行?眼泪扑簌簌往下流,两只手交叠在肚子上,呆呆的抽泣一声。

眼圈红红,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宁宁要死掉了……”

情状之真切,明笙简直要怀疑,她方?才送来的一碗热汤是不是真被下了毒。

可?是那?热汤,是她自己守在药罐子面前?熬了半刻钟的啊?

撄宁内心?悲苦的好像吞了一肚子黄连,眼泪淅淅沥沥往下掉,毯子都?湿了两块。她还是坚韧不拔的背对着宋谏之,哭得圆脑袋跟着一点一点。

正在这时?,虫草的药效起了,她丹田中酝酿着阵阵热气。

人之将死,撄宁话?也多了起来,垂着脑袋絮絮叨叨的念叨:“夫君别看宁宁,不好看,要死掉不好看……”

她还记得聚香坊跳楼的那?个红衣女子,一张美人脸僵成了兔儿爷。

“宁宁长得好看。”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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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凄凄惨惨,没?成想被人擒着后颈一把拧回了脸。

“闹个没?完了?”宋谏之又好气又好笑的睨着她。

撄宁呆呆的看他?一眼,两只手登时?捂在了脸上,好似忘记了面前?这人就是给自己下药的恶人:“不要看……”

还没?等她耍赖,一双腕子就被人轻松擒住拉了下来。

撄宁两根细软的眉毛拧着,双唇微启,豆大的泪珠说掉就掉,哭得十分不体面。

“丑死了。”宋谏之冷冰冰的下了评语。

撄宁眉毛皱成了毛毛虫,她抽泣着还要说句什么,唇上骤然?一热。

“伸舌头。”

少年吐息间的热气就扑在她面上,撄宁一时?间忘了掉眼泪,呆呆的听话?伸出舌尖,结果被人不轻不重?的咬了口,擒着她后颈的那?只大掌展开,托住她后脑越贴越紧,鼻息交错。

分明是被强迫的仰起头,外人看来却好似是她不知羞耻的往上迎。

明笙紧紧垂下头,生怕被人注意到,是进也不敢,退也不敢。

等到小蠢货呼吸显见急促起来,宋谏之才往后退了两寸。

一双漂亮的眼睛睇着她,舌尖触上她哭到泛红的眼尾,轻轻吮去那?滴泪珠。

他?沉沉的一把嗓子里含着笑,分不清是讥诮还是戏谑。

“以后再被灌了毒,就拉本王一起下地?狱,学会了?”

四十三

撄宁没忍住小声打了个哭嗝,她现在?的脑子完全理解不了,被咬两下舌头和同?生?共死有什么干系,却不大好?意思的缩进‘夫君’颈窝里。

肚子里越来越热,热到她面颊飞红,她抬手潦草的擦掉长睫上凝着将掉未掉的泪珠,被亲到一团浆糊的脑袋忽然想起什么来,遥遥的冲墙角伸了下手。

可眼前人全不管她,只当撄宁还要作怪,直接拎兔子似的将她拎到了塌上。

撄宁两条细胳膊自动在他颈后打了个结,不肯撒手。

“又怎么了?”宋谏之捏着?她的脸将人推远,面色冷淡的问了一句。

撄宁抽抽鼻子,眼皮肿的微微鼓起,含混道:“宁宁还想吃根糖葫芦。”

她往外伸了一小截红润的舌尖,嗓子里还含着?哭腔,小声补充:“舌头疼,宁宁想吃冰糖葫芦,求求夫君……”

她不安分的小舌头被宋谏之咬了两下,其实也说不上疼,更多是酥酥麻麻的难受。左右她也活不久了,骗次人应当也算不得?什么恶事吧?

撄宁有些心?虚的阖上眼,胸口揣了只小鸟似的扑通扑通跳个不行。

她闭着?眼,倒和未中蛊前的模样有些相像,只是不值钱的金豆子还在?顺着?眼尾往下淌,全都浸到如墨的发丝中。

宋谏之略带薄茧的指腹捏在?她白?嫩的颊肉上,目光一寸寸刮过她的面颊,扫过她微颤的长睫,尚留婴儿?肥的脸颊,最后落在?泛着?潋滟水光的唇上,眸色一沉。

这小蠢货大约是真心?实意的觉得?自个要死了。

真是蠢到家。

宋谏之松开掐着?她脸颊的手,昳丽的眼尾弯下一瞬,大发慈悲的撂下句:“随你。”

“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往后就没机会了。”他抬手揉乱了撄宁本就糟乱的发髻,奖了她前额一个暴栗,近乎恶劣的勾起了唇角,一语双关道。

这话无异于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撄宁眼泪包的更大颗了,肚子里烧的要冒烟,她觉得?自己讲话都带着?热气,却不屈不挠的睁开了眼。

她悲悲戚戚的接过明笙送过来的冰糖葫芦,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宋谏之衣袖上那点布料,委屈的叮嘱:“夫君不要想宁宁……”

“好?。”宋谏之挑了半边眉看她出洋相,幸灾乐祸的应下了。

晋王殿下头一次这般痛快的答应她,撄宁眼里金豆子却掉的更快了,脸皱得?包子一样,嘀嘀咕咕的说着?反话:“都是宁宁不好?,总是气夫君,夫君才不喜欢宁宁的……”

因为药效,她离昏迷只差一点儿?,双眼迷迷瞪瞪的睁不大开。

全然忘了自己还攥着?人家的衣袖,把价格高昂的蜀锦衣袖扭成酸菜似的皱巴。

宋谏之瞥了眼自己的衣袖,表情可怕得?很,但没有说话。

明笙怀抱着?满肚子收拾好?东西正要往外走,门适时打开了,十?一进门行礼道:“主子,姜通判和那下蛊人前后脚到了,卑职将人领到了隔壁房里。”

“你来看着?她,”宋谏之看向?明笙,而后从撄宁手中拽回自己袖口,看她犹自伸着?手,便随意扯了只软枕塞过去,末了补充:“有不妥就来找我。”

“是。”明笙放下手里的漆金托盘,应道。

前脚,晋王殿下领着?人离开房间,后脚,自家主子就不知在?小声嘟囔什么。

明笙赶忙凑到塌边,仔细去听?。

却只听?见一句极小声的‘夫君,宁宁想吃驴打滚儿?’。

撄宁手里捏着?根完好?的冰糖葫芦,眼睛都阖上了,圆脑袋也缩进被窝中,却还不忘点菜。

明笙无奈的拿下她手里糖葫芦,以手为扇给?自家主子扇起风来。

“驴打滚儿?……”

自家主子还在?不依不饶的嘟囔。

明笙头一回有些担忧,自家小姐这个样子,真要被人卖了,恐怕两块糕饼就能?哄得?服服帖帖-

隔壁房里,姜淮谆已经围着?红衣女转了百十?个圈,苦口婆心?的劝导。

“你说你好?端端一个姑娘,为那等腌臜做事图什么?”

“那天跳楼的是谁?你双生?姊妹吗?尸首在?州衙摆了整整三日了。”

“将解药交出来吧,有事冲着?晋王去,我家幼妹可是无辜的。”

最后一句他颇为心?虚的压低了声音,可怕什么来什么,话音没落,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姜淮谆讪讪的收回手,脸上浮了一抹尴尬,双手一背,强装无事发生?的模样,还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冲门口的小王爷作了个揖。

他念叨半天也没换来红衣女子的一个正眼,却在?晋王推门的那刹,瞬间望了过去。

她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白?,美貌却半分未损,更显得?清减动人,只是眼神中藏着?怨毒。

“晋王殿下手刃我阿兄之时,可曾想到有今天?”既然已经登堂入室,她也没再装,开口便是逼问。

晋王没什么情绪的投去一瞥。

他天生?一双桃花眼,双眼皮自内及外由窄渐宽,一派生?动的漂亮,可生?在?宋谏之脸上,却平添了凌厉。他反问道:“今天?今天如何?”

影卫是连夜去的燕京,泸州城内眼线再多,也盯不到晋王府的影卫,是以,撄宁得?了解雇药一事,京内的主事人都难知晓,更遑论红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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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当宋谏之是装出来的体面,嘴角挂上一抹讥讽,柔声道:“就算你不在?意晋王妃的死活,可姜太傅的面子总要顾忌两分,眼下姜家嫡女因你中了蛊,殿下就一点不心?急吗?”

她的声音放柔了反倒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姜淮谆闻言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我说的对吗?姜通判。”她话锋一转。

室内一时静默。

姜淮谆倒不意外她能?认出自己,只是……他无声的抬眸与?宋谏之对视一眼。

“连形势都摸得?这么明白?,背后人没少在?你身上下功夫。”宋谏之坐到圈椅上,掀眸看她一眼,压下眸中的讥诮笑意:“不过,姜太傅向?来拿这个幼女不大上心?,大约不会为了她跟本王翻脸。”

他无视姜淮谆瞪大的双眼,却没错过红衣女面上一闪而过的痛色。

“这点,本王想,你是深有体会的。”

四十四

红衣女眸中蒙上一层薄薄水雾,嘴角微勾想要笑,却只?扯出一个似笑非哭的纠结表情,她垂眸定了定神,开?口反问:“那又如何?”

“我们南疆向来以长为尊,祖祖辈辈皆是如此,从无例外。”她一字一句道?,说到最后眸光也愈发坚定起来:“你既杀我长兄,即与?我为敌,左右我们二人从走出这步棋开?始,便没想过活命,不然也不会前?来此地,只?可怜你夫人痴痴傻傻一辈子。”

宋谏之长眉微压,十一立时提了剑抵在女子颈上。

姜淮谆尚未反应过来,赶忙上前?要拦住他,一手搭在十一执剑的手上,一手往后扒拉那红衣女子。

“这是做什么?”他一颗心如掉进?万丈深窟,只?觉自家幼妹的小命就悬在这柄剑刃上。拦不住那两人,他还?记得?晋王说过的那句由他负责,只?得?回头求助他:“王爷,此女不能死,于公于私皆不能。”

宋谏之目光如炬:“燕京已送来解药,她死志已明,不如给?个痛快。”

“不可能!”

那红衣女本已阖上了眼?,唇角挂着缕解脱的笑意,听到这话立时睁开?眼?,目光狠狠射向宋谏之,两手攥住剑刃,热血滴进?她绛红的长衫中,她厉声反驳:“这不可能,她答应过我的…她答应过我绝不将解药交给?旁人……她送我来的时候答应过的!”

解药是她保命的筹码,昭华公主曾经言之凿凿一定妥善保管。

两人话里皆巧妙地隐去了昭华公主的身份,姜淮谆听得?一头雾水,却也明白此事牵扯到旁人,晋王又?是一副颇有成算的模样,于是打算以不变应万变,不再开?口相劝了。

“她还?答应了你什么?此番事了,会托人给?你胞弟安排好身份财物,让他远走高飞重启一段新人生??”

他三两句话将人定死在原地,红衣女神色愈发狰狞:“你做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

胞弟?

姜淮谆听到这两个字神情一滞,这才听出她嗓音的古怪,她一旦低声说话就多了几分藏不住的低哑粗粝,和?刚开?始刻意婉转的女声大相径庭,他细细打量过红衣女稠丽的五官,不敢置信道?:“你是男子?”

“南疆有个秘而不宣的风俗,家中众多子女只?留长子,其余皆当做女儿将养。”宋谏之喝了半盏茶,干净的指节搭在盏壁上,轻叩两下。

他自客栈那日听到撄宁那句‘兔儿爷’,便疑心跳楼之人是为秘术操控,留了两份心思。影卫跟了两日,自然没错过他们偷梁换柱将假尸首掉包的时候。

“你费尽心思给?胞弟喂了假死药,操控他当众跳楼瞒天过海,事后再由人偷梁换柱将假尸首换出来,倒真是好盘算,”宋谏之目光一凝,继续道?:“可惜不该舞到本王眼?前?。”

红衣男子面上的妆容已被泪水冲散,一张芙蓉面更显楚楚动人,任谁都想不到他是个男子。

他殷红的下唇咬出了一道?青白的牙痕:“你放过他……你放过他,我给?你解药。”

他们兄弟二人随同长兄被族人卖到五公主府上,长兄卖了个人人艳羡的高价,他们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添头。被那薄薄一张房契锁住了后半生?。

他自幼就知?道?,他和?胞弟只?是两条贱命,唯有兄长是值钱的,可他那个值钱的兄长,在权贵眼?中也不过是小猫小狗都不如的玩物,性命说没就没了。他精心盘算,豁了自己这条性命出去,甘愿搅进?这深不见底的局中,只?想给?胞弟换一个不用为人左右的人生?。

他的胞弟,唯一一个拿他命当命的人。

幼时两人一同上山采药,为了救回掉进?捕兽陷阱中的他,险些断了条胳膊。会兴高采烈地与?他分享自己仅有的半块馒头,会在教坊师傅动辄拳脚相加时紧紧将他护在身下,会在他心灰意冷时安慰——兄长放心,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这句话支撑他熬过了不见天日的一年?又?一年?。

他还?记得?自己应下公主提议时,胞弟不敢置信的眼?神。听到自己要他跳楼赴死,也全当了真,直至昏死之前?,还?在宽慰他,能为兄长博一天天地,我死无不甘。

他那么狠心做的局,却被人轻而易举的踩到脚下。

“本王说过,解药已经送来了。”宋谏之居高临下的睨他一眼?:“本王最厌恶被人算计,能瞒过我一时,已算你没白白谋划了。”

姜淮谆看那红衣人委顿在地上,眸中满是歇斯里地的绝望。

他轻咳一声忍不住要帮他说两句好话。可转念一想,这人方才还?要寻死,自家幼妹若不是得?了解药,只?怕要当一辈子小傻子。

况且,这人要算计的是晋王殿下,自己这个便宜大舅哥怕是没资格说话。

他心头那份怜悯添了些别样的滋味,在悲悯他人和?自家幼妹两个选项上摇摆一下,最后还?是觉得?自家实心眼?的可爱妹妹更重要些,因此只?眼?神复杂望了两人一眼?,安分的并未插话。

那红衣男子听着宋谏之近乎落锤定音的一席话,反而缓缓挺直了脊背,面上哀戚变成平静,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他。

“背后帮我的人没有出面,但与?我接头的人挂着盐政司的腰牌。在燕京时我疑心,偷看过……她收的信,落款一个‘一’,该是易盐政无疑,信我偷来了,妄图在她言而无信之时作筹码,可以交与?您。”

他未再明目张胆的与?晋王谈条件,只?是定定的看着对面人。

面前?的剑刃撤走了,他从怀襟中拿出一封蜡油封好的信,双手奉上俯身便拜。

他久久的伏在地上,脊背隐隐发颤,声音却格外坚定:“千罪万错,皆是我一人所为,虽死不足惜,万望殿下放过我胞弟。”

“公平交易。”宋谏之拿过十一递来的信,却并未展开?,只?是搁在案上。

他站起身微挑了眉,眸中尽是冷漠:“别死在这儿,给?本王徒增麻烦。”

“是。”红衣男子仍俯着身,沉默一息应道?。

棋局至此,他已无招可用,唯有相信晋王言而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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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路可走。

他话音刚落,宋谏之已经推门离开?。

姜淮谆犹豫一下,面带惆怅的看着地上人,安抚的话在嘴边打了两个圈儿,不知?该从何说起。和?他一同未提起脚步的是十一,便是他这般见惯生?死的杀手,看到这份深重情义,都难免被触动。

两人对视一眼?,姜淮谆最后却只?叹了口气?,跟上晋王的脚步。

这世上纷扰太多,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他虽感伤,却无法相助。

春风卷起室内窗帘,日光飘飘摇摇没有定所,被窗格子切作一块一块的光斑,斜斜披在红衣男子身上,合着绛红的衣衫,倒像是穿了件袈裟。

只?是当事人还?伏跪在地上,分毫未动,沉默如一幅画。

姜淮谆一出门便没忍住小声问了句:“敢问王……敢问您,撄宁可是服了解药?”

他后知?后觉瞥见楼下用餐的食客,王爷两个字果断吞回肚子里,仍不放心的追问。

宋谏之步履未停。

十一秉承着无所不为的近卫原则,凑到姜通判身边替自家主子解释:“通判放心,夫人已用过药了,只?是起效还?要些时间。”

“我去看看?”

正在这时,隔壁房门被人从里至外推开?了,明笙头上两个发髻先出现在三人视野中,而后是一张焦急的脸。

“主子,夫人不知?在那念叨什么,奴婢听不清,可见她那情状难受得?紧,直呵气?,您来看看吧。”

她连珠炮似的念了一堆,敞着房门站到一旁等众人进?去。

宋谏之微皱着眉进?了屋。

大约是药力太强,塌上躺着的人面颊烧得?通红,细细密密的汗珠缀在额上,两根眉毛拧成了毛毛虫,神色痛苦。

金尊玉贵的小王爷难得?纾尊降贵一次,俯身凑到撄宁唇边,却只?听到含含糊糊的两个字。

“牙疼。”

撄宁几乎是咬着牙根吐出的这两个字,若不是他耳力好,恐怕也难听清。

宋谏之神色冷冷的睇着她,毫不顾忌身后探头探脑的三个人,拢了两根指头直接挑开?她微合的唇,一寸寸摸过去,触到她因上火而微微发肿的齿龈,看着少女在昏睡中仍控制不住的龇牙咧嘴,他收回手,不怒反笑道?:“活该。”

姜淮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跟明笙一左一右,默契的攥紧了十一的衣袖。

他一个男子力道?自然更大,直接把人衣袖拽变了形。

虽然听不到自家幼妹说的什么,可晋王这句‘活该’可是板上钉钉的。

姜淮谆偏心眼?儿的在心里默念一句——

“你才活该。”

嗯?

怎么心里话还?说出了声?

他怔愣一下,猛然反应过来,赶忙往前?凑近两步。

宋谏之话音刚落,便看到怀中人眼?皮动了两下,他目光一错不错,专注的看着她。

等到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费力的睁开?,他神色虽未变,抱着撄宁的手却紧了紧。

分明才过去几日,可他好似许久没见过这双光华流转的眼?眸。

等太久了,这一刻。

宋谏之喉结无声的滚动一下。

撄宁勉力睁大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一头长发海藻一样蓬乱,胡乱铺在宋谏之胳膊上,和?它主人同样没规矩。

她丝毫不能领会这片刻的温情,泄愤似的拽上晋王衣袖,艰难却中气?十足的撂了四个字:“你才活该。”

言毕,她支撑不住又?闭上了眼?。

只?留下满屋死人般的寂静。

四十五

等到撄宁真正醒来已经是晌午了。

她懵懂之中好似喝醉了酒,脑袋昏昏沉沉的发?晕,奈何她嗅到了?饭菜的香气,腹中又烧又饿难受的要命,她心中暗骂谁这般不地道,趁她睡着的功夫用膳。

可嘴唇动了两下却说不出话。

撄宁强撑着要睁开眼,偏偏眼皮也跟她作对,跟被浆糊刷过一样贴的紧实。

最后攒了?股劲儿才勉强睁开双眼,映入她眼帘的第一个人,就是察觉到塌上响动望过来的晋王殿下。

他站在塌边不远处,一旁是急到原地转圈的姜淮谆和老神在在的十一,明笙守在矮几旁布菜。

宋谏之那?双极漂亮的眼睛,在瞧到她醒来的第一刻闪过丝春风都抓不住的喜色,一错不错的看着她,眼底是她看不懂的脉脉静流,黑到发?亮的瞳仁儿将她锁在其中。

撄宁只觉自?己睡了?一场大觉,睡得分不清天明天暗。

她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挣扎着坐起身。

“阿兄……”晋王殿下的眼神委实有些?吓人,撄宁被他吓得后知后觉打了?个摆子,自?作聪明的先?喊了?姜淮谆一声。

言罢逃避似的垂下头?,抬手摸摸左边脸,小声嘀咕:“怎么?有点牙疼?”

姜淮谆往塌边窜的速度之快,十一拦都来不及拦,他抬手试了?试撄宁额头?的温度,喃喃自?语道:“没事儿,没有大碍。”

只是脸上余热未退,看着比上了?脂粉还热闹。

“撄宁……”他看着自?己可爱可怜的幼妹,嘴唇微颤,一只手将抬未抬,想摸上她的脸,可后背袭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叫他手上动作打了?个折扣,落在撄宁手上。

片刻后,他又觉得自?己怂得太明显,好像这?兄妹情也打了?折扣,于是手上用力拍了?拍。

撄宁神情回望着他,奈何腹中饥渴难耐,她吞了?下口?水,问道:“阿兄,有吃的吗?”

“有有有,你等着……”姜淮谆转身要去拿茶点,可惜这?般兄妹情深的戏码刚搬上台,就被十一强行?截断了?。

十一被自?己主子悄无声息的看了?一眼,立时会意,半拖半请的将姜通判请出房间?:“通判,王妃刚醒,让她好好歇息一会儿,咱改天叙旧也来得及。”

明笙留给?撄宁一个担忧的眼神,随后退出去合上了?门。

没人敢问一句,既然要她好好休息,晋王这?尊活阎王怎么?还没走?

大约是他这?副模样忒吓人。

撄宁心中自?问自?答一番,还悄悄为自?家二哥的识时务竖了?个大拇指。

救命稻草一走,室内静的出奇,她瞧瞧掀了?眼去看宋谏之的脸色,只见他一副风雨欲来的冷峻神情,冷冷的望着自?己,却并未开口?。

怎么?有人这?么?惨,刚睡醒就要被恐吓啊。

她边同情自?己边硬着头?皮开了?口?:“王爷,我这?是怎么?了??”

因为刚睡醒,舌头?还发?着麻不听使唤,一句话转了?三个调儿,换做平时,晋王早就阴阳怪气的掉着弯笑?话她了?,眼下却毫无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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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压在她头?顶的目光又沉下去两分,一字一句的重复道:“王爷?”

此话刚出,撄宁只觉被甩了?一身的冰碴子,圆脑袋矮下去两寸,白皙的脖颈尽数埋进亵衣的立领中。

她抬眸怯生生的看向宋谏之,试探的问了?一句:“殿下?”

他没有应声。

撄宁头?皮发?麻,一不做二不休,鼓起勇气一股儿脑说出心里话:“殿下,我有些?头?疼,估摸着是没休息好,不如您先?请回房休息,等我好了?再去拜您?”

“瞧你这?生龙活虎的斗鸡样儿,不像头?疼,”宋谏之看她缩得跟个蘑菇似的,神色却紧张的像被揪着翅子放到台上的斗鸡,心底才畅快一点。

他无视撄宁瞪得溜圆的眼睛,不急不慢的补充道:“不过本王确实乏了?,为只小白眼狼忙活半天,果然,喂不熟的东西就该先?拔了?爪子,不然吕洞宾与?狗这?一出。只是时间?问题。”

他目光细细打量着塌上的少女。

她面颊微红,发?丝凌乱,于今日晨起时无二,不过当时这?小蠢货还会迷瞪瞪的抱着自?己脖颈,唤一声夫君。

撄宁颇有些?对号入座的自?觉,她打了?个颤,又觉得照这?人针鼻大小的心眼儿,便是吃他一块糕饼,说不定也要被阴阳两句的。

她很?快说服了?自?己,却忍不住做贼心虚的把手背到身后,抬眸迎上晋王殿下摄人的目光,小声强调:“既然殿下乏了?,那?您先?行?休息?”

“所以,你什么?时候把床榻给?本王让出来?”

鸠占鹊巢的鸠半点羞愧都没有。

宋谏之却冷冷的点破了?她那?份侥幸,看她唇角尚未勾起,就垮了?两个度。

撄宁一口?气将松未松,硬生生吊在了?嗓子眼儿里,没忍住闷咳两声。

她抬脚刚要下床,两条腿却麻的跟刚解冻似的,动一下就是钻心的麻,疼得她在心中拧了?个苦瓜脸,面上却强撑着体?面。

床是下不了?的,总不能让晋王把她抱下去,她撄小宁的面皮不值钱,只怕这?活阎王没这?么?好心,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我只记得在来泸州的路上,后来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印象,该不会一路昏睡到今日吧?”

“那?倒没有,”宋谏之坐到塌边,对上她故作镇定的眼神,难得大发?慈悲的解释起来:“你中了?蛊,失了?心智。”

“那?就好……嗯?”撄宁恨他一句话要分两截来讲,慢半拍的句:“那?我没拖累殿下的鸿图霸业吧?”

她不露痕迹的拍了?个马屁,只见晋王脸色果真缓和下来,眼尾勾出一痕,语气也平和多了?。

这?便是活阎王心情好的时候了?,撄宁默默给?自?己加了?把劲,还要再说点什么?,却只听到宋谏之尾音微扬的问句。

“整日缠着我不肯撒手,一口?一个夫君丢人丢到街上,占了?本王床榻不止,还要勾引我,这?些?算吗?”

宋谏之语气平静,目光中隐隐藏着恶意,略挑了?眉答道。

撄宁呆了?一下,掰着指头?数了?数他方才说出的桩桩件件,数到最后一桩,她后知后觉的瞪圆了?眼。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她撄小宁别的没有,自?觉还是有点的,她那?拇指盖大小的胆量,跟活阎王的心眼儿也差不了?多少。莫说只是失了?心智,就是被狼撵的无路可逃,都不会考虑跑到晋王床榻上来躲灾。

哪怕她眼下确实在人家的塌上躺着,那?也一定是……晋王殿下菩萨心肠怕她睡死了?才放到身边看着。

撄宁为了?帮自?个洗脱,甚至给?宋谏之扣了?个菩萨心肠的帽子。

她说服了?自?己,就开始结结巴巴的辩驳:“王爷您…您金尊玉贵,怎会容忍我玷污清白,我若真做了?这?禽兽不如的事情,不用您亲自?动手,我自?己就得一头?撞死来谢罪……”

她一番剖白还未讲完,就被宋谏之冷淡的打断了?。

“你想赖账大可以直说。”他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来,日光照在他斧削刀刻的侧脸,打下层浅浅的阴影,漂亮的晃眼。

小王爷实在生了?幅顶顶出挑的皮相。

撄宁心中的十分成算打了?个折扣,她咽了?咽口?水,舌头?都捋不直了?,不大自?信的说:“我…我不能吧……?”

蠢兔子瞧见人下的套,原本已经抬脚绕了?过去,可豆子大小的脑袋实在不够使,反身看看四下无人,又一脚踩了?进去。

宋谏之眸中闪过一丝愉悦,被他敛眸不动声色的压了?下去。

她和那?自?己望他腿上撞的白狐,实在太像了?,一模一样的蠢。

蠢到人心中生怜。

又忍不住要用最直接的方式戳破她的侥幸。

“骗你?本王图什么??”宋谏之抬手捏住撄宁的下巴颌,无名?指摩挲着她耳垂那?一小块柔润肉感的肌肤,颇有闲心的同陷阱里的蠢兔子兜起圈子来。

撄宁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慌张的眨巴两下,正要逃避的低下头?,就被人捏着下巴往前狠抬一下。

她实在不想学那?翻脸不认账的登徒子,可这?帐,她半分印象都没有啊。

没印象的帐本就是空头?账目,那?不是别人填什么?就是什么??

她不敢对上晋王审视的眼神,却忍不住小声分辨道:“那?……那?我做了?什么?,你总要说出个一二三的,空头?帐我可不认。”

说出这?话时,撄宁心头?都在滴血,这?是月亮底下照影子,帐全照进了?黑影里。

且不说她撄小宁是个老实头?儿,不会赖账,就是她有心要赖,眼前这?人也没打算放过她。

撄宁下巴被捏着,耳垂的一块软肉被人中指无名?指夹在指缝中耍玩,有一下没一下的夹弄。

面上霎时间?涌上了?一片红,比之方才解蛊的热度,不遑多让。

她结结巴巴催了?一句:“你,你要说不出……”

“本王敢说,你敢听吗?”宋谏之微俯下身,凑近道。

小王爷向来冷冽的音色,在这?种?时候也染上两分沉酔,温热的气息扑在撄宁已然红透的半边脸上,令她忍不住往后缩了?缩,从脊背上攀上一阵酥麻。

撄宁耳朵跟着发?痒,一个敢字在嘴里打了?个转,还是决定先?将人推开。

正经商人哪有这?么?近谈话的!

奈何她刚伸手,就被宋谏之无情的擒了?腕子捏到一处。

他烘人的吐息直往耳朵眼儿里钻,撄宁好似被点了?笑?穴。只能竭力缩着脖子,整个人畏倒进床榻上,声音辨不出是要哭还是要笑?:“我们好好说,王爷宅心仁厚……”

结果一通马屁还未拍完,耳畔就落了?句判词,不严厉,甚至带了?两分沉沉的笑?意,像先?生教训不长记性的学生。

“带你重温一次,总该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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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这算不得严厉的一句话令撄宁瞬时蜷成只虾米,绯红的一张脸缩进了锦被中。

锦被里尚还萦绕着冬竹的冷香,她紧闭着双眼等待着,又说?不明白是在等待什么。

身后没有响动,撄宁小心翼翼的睁开眼朝后打量,结果直接撞进一双蕴着沉沉雾霭的眼眸中。

她耳垂先遭了殃,那么小的一块软肉被人危险的囚在唇齿间,每一次轻浅的呼息,每一次齿尖擦过引起的战栗,都被无限放大。

迫使她咬紧了牙关,不自觉的发颤。

她有心要躲,可?一双腕子被人?攥在掌心里,这方寸大小的地方好似成了她的天涯海角。躲无处躲,藏无处藏。

撄宁红着脸想说?话?,耳畔却尽是少年的呼吸声和旖旎的水声。

她勉强捋直舌头,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句:“我……我饿了,我想吃东西,”

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几乎是在求饶了,说?的话?却颠三倒四没个正形:“我想吃驴打滚,还有桂花糕…王爷…”

“错了。”

宋谏之?微直起身,看着她无用的挣扎,神色冷淡的撂下两个字。

他眸中是破土而出的征服欲。

“记不起来没关系,我教你。”

“再蠢的兔子,也有长记性的那一日。”

“总会教你想起是怎么骑在本王……”

“别说?,别说?!”撄宁瞪圆了眼,喉头都忍不住带了点?抽搐哽咽,她自暴自弃的一头撞在被子里,只?恨不能撞死自己:“别说?了……”

宋谏之?捏着她那一小块被亵\玩到红似石榴的耳垂软肉,长眸微敛,大发慈悲的没有再讲话?。

撄宁没瞧出这是捕猎前的放纵,将猎物囚在掌心的戏耍。

她天真的以为晋王殿下良心发现,抻着脖子蹬着腿要往下溜,结果刚从?囚笼似的被褥中脱了身,夹在耳垂上的两根长指轻轻用下力?,她立时便塌了腰,脊背过了一阵入骨的酥麻。

她犹不放弃的滚了半圈,离塌沿只?差半个手掌远的距离,又被人?掐着腰无情的拨了回?去,而后身上压了个重?重?的人?影,炙热的体温熨的她打了个摆子,遮了帘外所有的光线。

撄宁的视野顿时黑下来。

“王爷…饶了我罢……”

这般不慌不忙的折磨令她脑袋烧成一锅粥,她想要尖叫出声,最?后只?是摊平双手横躺在塌上,阖着眼,崩溃的梗着脖子撂下一句:“你想做什么就快些。”

有一下没一下的调弄,逗鸟呢?

撄宁心一横,四仰八叉的躺下了。

可?下一秒,脖颈旁扑来温热的气?息,令她立刻缩了脖子,重?新蜷成没出息的虾米:“改日吧?求求王爷……改日一定。”

“错了。”宋谏之?面色冷淡的撂下一句。

撄宁尚未放弃挣扎的双腿蹬的跟鱼儿一样,宋谏之?却直接侧躺上来,迫的她只?余下方寸之?地。

膝弯被人?一捏,她更没了抵抗的力?气?。

她胸膛中像揣了只?不安分的鸟儿,扑通扑通跳个没够,她真切的害怕起来,终于没忍住哭出了声。

“你欺负我,从?我们成亲你就一直欺负我,坏人?……”

撄宁那点?稀薄的词汇量,实在没法?支撑她骂出更狠的话?。

她哭成了霜打的茄子,抬手遮住绯红的脸,哭得一抽一抽,领口因为挣扎的动作散开,露出两截伶仃的锁骨,和一线如弯月隆起的弧度。

撄宁本就刚醒,脑筋转不大动,眼下又慌又怕的委屈,嘴上也没了把门,抽抽噎噎的抱怨:“我小心翼翼哄你高兴,你还欺负我……”

她哭的凄凄惨惨,宋谏之?眸中却快意更盛。

这是她清醒时头一回?暴露了弱点?,再撑不起那份没皮没脸的模样。

油泼不进水泼不进的猎物,头一遭袒露了雪白的肚皮,还可?怜巴巴地伸手捂着。

小声告着饶。

没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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