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两箭射出,落地之时黑得发亮的骏马适时飞奔而出,一人一马越过人潮向场侧飞去。
马蹄声震彻长空,纯黑的骏马被纵马者掌控着跃起,跳出了高高的围栏与人墙,落于地面,地上的草皮被马蹄拉出长长的一道痕迹,翻出了带着湿润的新土。
他就这样降临在她身前。
姜馥莹泪眼朦胧,原本因为害怕紧紧闭上的双眼又一次得见天光。男人面如白玉,乌发之上是她今晨亲手戴上的发冠。
玄袍蟒服金丝系带,无一不彰显着今日祭祀观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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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重。
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姜馥莹在看见他的那一瞬,更深的惊恐从内心深处传来。
又要连累他了。
她心跳飞快,说不清此时的情绪。
左肩的剧痛刺激着她的大脑,鲜血浸湿了衣襟,连衣领处都沾上了粘腻的血液。她似乎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汩汩流动,喷涌而出。
失控疯狂的马也被羽箭刺中,前腿染出血色,下一秒便要跪倒在地,将马上的她甩出去。
祁长渊拦下最后几支射来的羽箭,长剑砍断箭尾,锵锵剑鸣声响彻耳边。
看见来人,姜馥莹终于脱力,握着缰绳的双手磨出血痕,在细腻的瓷肌上显出刺眼的红,随着无力的指尖滴落在草场。
整个人宛如失了线的风筝,终于在马跪倒之前侧身摔落,中箭的左肩眼看便要落在地上。
耳朵一阵嗡鸣,听不清声音。
姜馥莹咬着唇,下唇被咬出深深的齿痕,紧闭上双眼的同时,落入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华服庄重,碾磨在露出的肌肤上生疼,金线硬生生从臂膀处磨过,带起伤口,刺骨的疼痛又一次传了上来。
脑袋被重重捂在怀中,她听见了他重而并不规律的心跳,这和每一次她靠在他胸膛间听见的,都有所不同。
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只余二人彼此交缠的呼吸。
淡淡的青竹香和血腥气缠绕在一处,姜馥莹第一次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那种莫名有种失而复得情绪的怀抱将她用力地环绕,祁长渊少见地喘了口粗气,平复着气息。
护卫此时才姗姗来迟。
姜馥莹感觉到抚在她脑后的大掌一顿,周身的气息骤然冰冷了下来,不见方才的慌乱,只剩沉稳。
祁长渊方才从马上跃下侧身接住将要落地的她,用自己的臂膀护住了地面的冲击,姜馥莹刚回过神来,泪水还未落下,便听男人冷然又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从胸腔传出。
“围场重地,你也敢擅闯,不要命了?”
他站起身,将她一把拉起。
姜馥莹浑身失力,站不稳的身子虚弱地靠在他身侧,却被他淡漠推开几分,格外疏离了些。
陛下身边的大太监颠颠地跑来,拉着细长的嗓音:“原来是侧妃娘娘——”
“侧妃?便是那个北凉人么?”
“应该是了,看这长相装扮……”
不知何人开始窃窃私语,赶来的兵卫长一声冷哼,众人顿时寂静。
大秦兵士训练有素,不敢再妄言。但他们心里想了什么,姜馥莹都清楚。
她惊魂未定,便听祁长渊道:“有劳刘公公,李侧妃无礼冲撞,理应亲自前去请罪。但她如今受了重伤,还请公公派人遣她回营。”
“今日之事,是本王未能负好监管之责,过错在本王……”
“不、不是,”姜馥莹苍白的脸上泛出忧虑,拽住了他的衣袖,“我是被害的,有人特意将我引来……”
“有人要害侧妃娘娘?”
老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手上的拂尘甩起,换了个方向。
“娘娘自可细说——此等大事,老奴必要禀告圣上——是何人敢在观兵仪式上对本朝皇妃动手!”
“公公,观兵乃是国之重事,方才结束,父皇重疾方愈,许还得您在身边看顾着。”
祁长渊少见地多言,语速有些快。
“李侧妃顽劣跑马,乃是重罪,该当处罚。至于是否被害,此事本王自会查明清楚,向父皇禀明,还请公公让父皇莫要忧心。”
刘公公意味不明笑笑,拂尘一甩,先回去禀告陛下了。
老太监一走,姜馥莹害怕他会将罪责推到祁长渊身上,整个人又摇摇欲坠起来,想要辩白。
“不是……”
不是她顽劣跑马,不是她无礼冲撞,是有人要害她性命,或许也料到如此,纵使她不死,冲撞观兵仪式的罪名也能让她脱一层皮。
“这都是被设计的,并非殿下之责!”
见她轻颤着的手又晃动起来,好像还欲辨明,祁长渊转身,面对着她。
好似压下心中的怒火,低声斥责。
“李芸,”他声音未有犹豫,“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姜馥莹怔住。
他叫她李芸。
生分且又疏离,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唤出了她多年未曾听过的名字。
这样冰冷的眼神,那样能够吞噬人的神情,不像是惯常温润的祁长渊会有的姿态。
“你说有人害你,可有人证?可有物证?”
祁长渊带上几分讥诮,反问。
“茯苓和小顺子俱都知道,是一小太监……”姜馥莹急急出声,手却被人无情甩开。
“够了。”他打断。
“那都是你的人,自会帮你说话。我且问你,你口中的小太监,人在何处?”
姜馥莹回头,却因为失力转身又一次摔倒在地上,狼狈地沾染了一身污泥,却并未看见后方有任何人影。
“……是有的,殿下,”她不知该如何在这样的情境下告诉他方才她的境遇,在马上的多少时间,她都以为自己要死了,“此次非我顽劣……”
“你无人证,可万千将士俱都看见了你独自一人骑马奔来。如此行径,便是当场斩杀也不为过。”
祁长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并未将她扶起。
这样瞧他,阴翳笼罩住了整个脸庞,看不清楚神情,愈显尊贵漠然。
她费力地仰着头,左肩上的伤口还在汩汩流着血液,许是羽箭刺痛了男人的双目,他闭了闭眼,深叹一口气。
蹲下,按住她的肩膀,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修长分明的指节按住羽箭,硬生生将其折断。
虽还未拔出,如此动作却又扯动了伤口,姜馥莹痛得猛颤,祁长渊却站起身来,毫不在意地用手帕拂净手上的鲜血。
“早些回营,回宫后,随我向父皇请罪。”
他站直了身子,在大秦的精锐将士前,冷冷地睨了她一眼。
面上毫无波澜,仿佛她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物,如今给他招惹了麻烦。
该被丢弃。
“至于你那些为自己脱罪的无稽之谈……日后便莫要再提了。”
话音刚落,他便将沾满鲜血的帕子扔在了她身边,长腿一迈,转身离去。
姜馥莹看着那帕子悠悠落地,鲜红的血迹覆于其上,心脏好像被人重重扯了一把,喘不上气来。
“郑太医,娘娘的伤如何?”
郑太医四十来岁,蓄起了胡须,眉头紧皱将手搭在姜馥莹的腕上。
半晌沉吟道:“娘娘体弱,兼又惊惧交加,这体内的箭头必须及早取出。”
茯苓眼泪都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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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太医,还请您快些将箭头取出,这样锋利的箭矢扎进去肯定很疼。”
郑太医点点头,又摇头,不慌不忙道:“取箭容易,只是……”
“只是什么?”
“娘娘是女子,岂能让外男看了娘娘贵体?”
玉珠过来,开口接道。
郑太医叹气,愁眉不展,“是这个理。”
茯苓慌乱,“那该如何,此处又没有女医,总不能让娘娘一直痛着吧!”
姜馥莹疼得晕沉,额头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打湿了背脊,唇色苍白如纸,没有半点血色。
茯苓更心疼,哀求道:“郑太医,还请您救救娘娘,若您不救……”
“不成!”玉珠制止道:“娘娘玉体贵躯不可为外人见——”
“那你要如何,眼睁睁看着娘娘受苦吗!”茯苓猛地站起身来,将玉珠推了一把。
“一口一个规矩,实则从未把娘娘放在眼里,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茯苓眼泪落下,继续哀求:“郑太医,您……”
“我来罢。”
清澈明亮的嗓音从营外传来,掀起帘子的同时带来了一片光亮,眼熟的月白色衣衫飘逸轻盈,几步便到了她跟前。
她姿态端方,行了个礼,“民女付菡见过娘娘。”
姜馥莹愣神,极少被人恭敬行礼,一时竟忘了让她起身。
半晌才反应过来,忍着痛点点头,让她免礼。
付菡起身,看清了营内的布局,缓步走到她身旁。
“民女不请自来,还请娘娘莫要怪罪。实是听说娘娘重伤,忧心不已,特意前来看望。”
“民女自幼多病,久病成医也算会些医术,娘娘若信得过民女,民女愿自请,为娘娘拔除箭矢。”
姜馥莹愣愣地看着这样的神仙妃子,宛如谪仙般出现在眼前,用极尽温柔的语气,说着令她不可思议的话。
“你要……帮我?”
她眨了眨眼,不可置信。
付菡颔首:“娘娘乐意的话。”
茯苓有些担忧,这付菡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贵女,虽然瞧着文弱,但方才分明是与那些嘲笑娘娘的娘子们站在一处的。
说不定也是来看笑话的,若是包藏祸心想要还娘娘,以娘娘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定不是对手。
她正想出声,姜馥莹便摇了摇头,止住了她的话。
“我信你,你来吧。”
小顺子和茯苓搬来屏风,郑太医坐在屏风之后,指导着付菡的动作。
付菡轻柔地将她扶起,肩膀处的血液沾粘在身上,只能剪开。
茯苓想要上前帮忙,却被付菡止住。
付菡拿来剪刀,动作不听,口中淡淡道:“你且等着,待会儿有人带你去问话。”
“我?”茯苓疑惑。
付菡手上忙碌,只是点头,声音浅淡。
“擅闯围场是大事,娘娘又受伤,你们这些伺候的难辞其咎。”
姜馥莹想要出声,被她按住。
冷静的眸子让她也恢复了些理智,付菡出声:“娘娘不必忧心,只是问话。”
她都如此说了,姜馥莹也只好乖乖闭嘴。果真带着血污的衣裳还未处理完,就听见营帐外传来了一阵喧闹之声。
茯苓行了礼,面带忧愁地看了她一眼,和小顺子一同去了。
姜馥莹看着他二人远去的方向,忧心忡忡。
玉珠端来清水,拧干了帕子。付菡睇她一眼,没有说话。
肩膀处的衣裳被一点点剪开,露出其中的小衣,玉白圆润的箭头如今有了可怖的血洞,稍一触碰便觉惊心。
伤口周围的血污被擦净,付菡直起腰,看向屏风外的郑太医。
声音轻而坚定:“劳烦太医将麻沸散取出。”
姜馥莹重重喘气,显然是痛得说不出话了。付菡又重复了一遍,屏风外的郑太医才如梦初醒道:“娘子,这麻沸散珍贵,便是宫中也没有多少,今日……今日微臣未曾带来。”
“没有便让人去取,”付菡皱皱眉头,“何至于如此惫懒?”
“这,这,”郑太医汗颜,“微臣没有麻沸散,娘娘若怕疼,微臣可开些蒙汗药稍作……”
“荒唐,蒙汗药岂能与麻沸散相比。”
付菡喝止,清丽的面容上带上了不满,“太医随行前来,就是为了贵人身体,自应该整理好药物以备不时之需。若你没有麻沸散,便是失职。为了贵人安康,我理应告知贵妃娘娘。”
郑太医擦汗的手一顿,软了声音。
“麻沸散珍贵……微臣看看药箱,或许还有些……”翻动药箱的声音响起,隔着屏风,很容易能看见他有些心虚的背影不停晃动着。
不一会儿,麻沸散被送到了姜馥莹跟前。
她已经说不出话,甚至没有力气抬手,付菡轻轻抬起,用酒将其送入,不一会儿便喂了进去,药效起来后,付菡跟着郑太医的指挥,一点点将陷入玉肩中的箭头残留拔了出来。
手法干净,果断。
半点不像外表那清冷婉约的模样。
纵然有麻沸散,也仍有痛意,姜馥莹好像能感受到自己的血肉被剜了出来,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好在箭矢入的不深,没有卡在肉里。可拔出来的一瞬间带出的鲜血喷涌而出,很是触目惊心。
付菡眼疾手快,拔下箭头便迅速按住止血,看她几近昏厥,用力按住伤处,低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睡吧。”
待到伤口处理好,姜馥莹已经完全昏迷,神志不清。付菡给她额角的汗珠擦拭干净,又看了看她身上别处的擦伤,一一上了药后才放心。
她放下药粉,郑太医已经离去抓药,整个营帐内就只有自己的侍女,以及在一旁安静不曾多言的玉珠。
眼神在玉珠身上落了落,转到她手中拿着的药粉和清水上,没有多言-
姜馥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她嗓子干涩得难受,整个人的肢体都好像被拆开重装了般剧痛,特别是稍一动作,左肩传来的剧痛让她想要起身的动作变得艰难,不过几个呼吸,身上又出了薄薄的一层细汗。
茯苓和小顺子看来还没回来,玉珠也不知所踪,整个营帐内只有自己一个人。空空荡荡,微弱的烛火照不亮空旷的帐子,让她有些害怕。
她想要出声,却听外间传来声响。
“……大人不必忧心,伤势都已处理好,太医说只要今晚能退了热,就无事了。”
是付菡的声音。
她想要听得更清楚些,却不小心撞到了床头,闷痛让她清醒了些,转而又听到付菡的声音。
付菡顿了一顺,不知道说了什么,男人低低应声,下一瞬,付菡掀开营帐进了来。
转过屏风,付菡见她吃痛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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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何时醒的?”
她倒了杯水递过去,姜馥莹支起身子喝下,润了润喉。
“就刚才,”姜馥莹回答,余光瞥向帐外,“谁在外面?”
她努力看着营帐外,又低下头,生怕自己的期盼被付菡看出,陷入难堪的境地。
付菡微微一笑,“季大人在外面,带了些药物来看望您。”
听说是季长川来了,姜馥莹扯出一抹笑,说不上失落还是什么,“季大人向来有心。”
“娘娘在想什么?”付菡将药递来,温热的暖意传进了掌心,柔柔地看着她。
姜馥莹其实早就听说过她
前太子太傅之女,家中世代清流,父亲是三朝老臣,更是陛下极为倚重的名门之后。
其父付贤是祁长渊恩师,二人自幼相识,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
父亲是当代大儒,兄长却一身好武艺,前些年跟着祁长渊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如今也是朝中有名的新贵。
在三年前那事后,祁长渊被废,付贤为给他求情也遭了贬谪,拖着一把老骨头被陛下训斥,差点辞官。
这样有铮铮傲骨的贤者教出来的女儿必不会差,正如如今付菡的模样。
见她没有言语,付菡缓声道:“娘娘如今还发着热,不能劳累,更不可忧心。这些事情我们决定不了什么,得等殿下解决。娘娘照顾好自己,安心即可。”
付菡说话轻声细语,语调却从未有过犹豫,落音宛如玉髓轻响,动听至极。
姜馥莹听完,怔怔地看向她。
这话如此熟悉,好像祁长渊也说过很多遍,照顾好她自己就可以了,不用为别的事情忧心。
她和祁长渊真的很像。
两人都是清冷孤高的模样,连想法都如出一辙。祁长渊心有丘壑,付菡宛如春风细雨滋润心头,难怪他愿意与她亲近。
那些贵女之间的传言她未必不知,前些日子,祁长渊百忙之中还去付府拜会,又特邀了付菡与其兄长吃茶。
祁长渊与付菡亲密,多有往来,是整个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情。
姜馥莹看着付菡温和的侧脸,垂首道:“这话殿下也对我说过。”
付菡闻言笑了笑,如杨柳轻抚,浸润人心。
“殿下说的是对的,娘娘醒了便好,家父年事已高,民女早些回去照顾父亲,就先告退了。”
姜馥莹颔首:“外面黑,慢些。”
付菡起身,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站在营帐中,若有所思地看着装满清水的铜盆。
“娘娘,”她道:“娘娘用人,且得当心。莫怪民女多嘴,娘娘身边贴身伺候的宫女太监倒还忠心,只是……若御下不严,只怕会有后患。”
姜馥莹顺着视线,看向那个铜盆。
如果她没有记错,当时是玉珠端来的。
没有人,没有人相信她。
为什么祁长渊要如此对她。
姜馥莹肩上的剧痛一阵又一阵地刺痛着,几次想要昏厥,却又因为疼痛不得不保持了清醒。
可越是这样的清醒,越让她难堪。
她是女眷,是公主,是晋王侧妃。在场将士无人敢抬眼看她,却正因如此,她更能感受到他们心中对她的鄙夷不屑。
从她身旁经过的每一次冷哼中,或是停留的那一瞬里,亦或是长剑不满地收回剑鞘中的声音中。
她自来是不讨人欢喜的,姜馥莹又一次认识到。
姜馥莹闭上双眼,忍住剧痛,她闯了大祸,会连累他。
都是因为她……
茯苓和小顺子终于赶来,见状吓得惊慌,与赶来的宫人将她扶起,由步辇送她回营。
姜馥莹半身鲜血,半身污泥,发髻散乱,偏偏营帐此前安排得偏远,要经过一大片营帐。
贵人们消息灵通,都听说了消息,有含蓄的尚且背后偷笑,直白的竟自己站了出来,瞧着她被步辇抬着送回去。
一双双好奇讥讽又不加掩饰的眸子从她身上一遍遍扫过,姜馥莹羞愤欲死,只能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
女眷都是熟面孔,姜馥莹侧过脸,不想直面她们的轻蔑。
她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却在泪眼朦胧的时候,在人群中看见一个清丽的身影。
面容从未见过,气质却出尘,身如细柳,月白锦裙勾勒得人亭亭玉立,细长的脖颈让她在人群中宛如一只白鹤。
距离她并不远,站在一群讥笑的贵女正中,想来身份不低。
与她们不同的是,她眉头轻蹙,好似有万分忧愁。
姜馥莹心头一跳。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人或许就是那个传说中,文雅万分,端庄识礼的付家女,付菡。
姿态袅袅,和祁长渊甚是相配。
而她一身污泥,狼狈不堪。
季长川抱拳垂下头,“没能帮上公子,是我失职。”
“九皇子明面上恭敬,背地里却搜集编造王家的罪证,交与陛下。而陛下无非只是要个讨伐王家的理由,九皇子也不过是陛下的一枚棋子罢了。”
祁长渊不怒反笑,“可惜这枚棋子没有自知之明。”
“是,”季长川将自己近日所查都全盘托出,“公子被禁后,那日宫宴,原本陛下看见付家献上的鱼脍想起公子,已然心软,只不过需要个台阶便能将公子放出来。只不过……贵妃与九皇子费了一番唇舌,倒让陛下想起了先皇后。”
祁长渊容色淡淡,神情却讥讽,“提起母后,就能让他又如此忌惮,他恨的到底是王家,还是母后,亦或是……他自己?”
室内一片静寂,季长川不敢回答这诛心之言,姜馥莹瞧着气氛不对,手上的动作又渐渐慢了下来。
据她之前所知,九皇子并非皇后亲生,但自幼便养在皇后膝下,与太子向来手足情深。上次在东宫见到祁玮时那凶狠的模样,吓了她一跳。
这么说来,九皇子说不定早就因为什么事,对皇后太子怀恨在心,私下里害了他们。
她转过头看着二人,“九皇子怎么那么厉害啊?心机深沉,以前倒没看出来有这么聪明。”
之前也短暂接触过一次,祁玮完全不像两人口中那样,还能在私下安排如此多事情。
竟然还能让祁长渊从东宫搬到南苑。
话音刚落,便感受到祁长渊的视线扫了过来。
“聪明?”
祁长渊轻笑。
“他若真是聪明,就该早些杀了我,而不是留着我的性命耀武扬威,也不会来东宫挑衅。”
姜馥莹似懂非懂,点点头。
“你叠了半天,是在做什么?”
祁长渊放下手中的事,看向她。
姜馥莹给他展示自己的小蝴蝶,骄傲道:“一个一文钱,我手快些,还有茯苓帮着我,一天一吊钱总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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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祁长渊眉头一皱,“一文钱?”
姜馥莹正欲点头,“到时候给你买点心用,喝药便不会……。”
话刚出口,便听他道:“日后少做这些。”
手中的蝴蝶方才还振翅欲飞,此刻却显得有些蔫,边缘的草色渐渐枯黄。
祁长渊继续看向季长川,“你方才所说还有何事?继续。”
姜馥莹看着祁长渊的方向,垂首应声,“哦。”
祁长渊似是知道她不甚开心,还是道:“你就好好待在南苑,什么也不用做。前些日子学着山户掰竹笋,伤了手不说,还摔了一跤。若是为了钱,你不必担心这些。”
她看着祁长渊不容拒绝的模样,只能点头,被祁长渊在外人面前揭短,还说她刚到南苑时的丑事,羞得面上通红。
心底有些失落,没坐一会儿便道:“我先出去了。”
祁长渊毫不在意地应声,看着身影逐渐走远,紧皱的眉头才慢慢松开些。
季长川见状,道:“芸娘也不是坏心,找些事情做罢了。”
祁长渊刚垂下的目光骤然抬起,审视地瞧了他一瞬,方又收回视线。
“你叫她芸娘?”
季长川点头,“公主说唤她公主太过生分……公子要是介意,我便不这么叫了。”
“无妨,”祁长渊的笔尖继续在纸面上留下墨迹,“确实不必那么生分,你随心即可。”
****
时间长了,季长川倒是经常来南苑,送来些物资与金银,总能在南苑瞧见他的身影。
祁长渊伤好后,回了南苑。
日子过得飞快,姜馥莹身量高了些,南苑的木门前有她和茯苓比身高留下的刻度,还有她悄悄偷看祁长渊经过时,为他粗略量着的高度。
她确实待不住,时间长了,祁长渊也没有什么都不让她做,虽然面上嫌弃,但她无论是下河抓鱼,还是上山挖笋,甚至是继续编小蝴蝶,祁长渊都没有说什么。
只是每次在她晚上身上酸痛睡不着时,或是手被草割破有一道道口子的时候,无奈叹息着起身给她擦药油。
祁长渊还总嫌弃她太瘦,说她躺在怀里骨头都分外硌人,次日总会吃到新鲜的蔬菜瓜果,还有炙好的肉。
她觉得,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她也明白,祁长渊心中肯定有自己的谋算。他是废太子,若不打算好,只怕都活不下去。祁长渊刚回南苑的时候,他们还遭遇过几次刺杀,夜里总是睡不安稳。
后来季长川来的次数越多,他的眉头便皱得越紧,待在书房里的时间也越长。
她几次想要对他讲,不要这么忧心,却每次都将话咽了下去。
祁长渊是天空中翱翔的鹰,是草原上奔腾的狼,不该永远拘在小小的一个南苑,也不该因为她绊住脚步。
转瞬过了两年多,南苑的花开了又落,枝叶枯萎了又发芽。
祁长渊身子完全好转,甚至晨起经常练刀练剑,每日除了在南苑读书写字,就是去永兴寺为大秦祈福诵经,经书都抄了厚厚几沓。
姜馥莹几次想帮他抄些,看他手上因为握笔而留下的印记,很是心疼。
但祁长渊只是摇头,半带着揶揄地指了指她的字。
姜馥莹又脸红了起来,她的字确实不好看,特别是和祁长渊字相比,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除此之外,祁长渊好像越来越忙,笑容也越来越疏离,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能依稀看见那个她熟悉的他。
可能是第一次食髓知味后,祁长渊总能让她感叹他的精力好像永远用不完。
南苑的夏夜蝉鸣声渐渐,祁长渊搂着她,四更方放人。
一看到酒,几乎就能想起方才被徐清越强制性喂下的酒液。
那所谓的蛊,应该也是当时进入她身体的。
她有些失力。
她低下头,咬牙站起身来,摇晃着身子向前奔走几步。却听远处万千马蹄声渐近,尘土飞扬,朝她而来。
羽箭射向她的身后,将她护在了一个半圆的圈内。
姜馥莹抬头,看到了一张万分熟悉的面孔。
尘烟未散,来人飞身下马,腰间系着的长剑入鞘,在夜色里仍旧惹人注目,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在暗色的林间,他好像是唯一的光源。
身子极度发热,姜馥莹晃了晃身子,双腿发软,几乎要再次倒下。她看着那个朝她而来的身影,忽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了这几日的第一抹笑。
失去意识之前,她跌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
软甲带着男人身上清冽的气息,还有着丝丝潮气与泥土气,将她全然包裹住。
“我来了,”男人的下颌抵在她的额角,感受着她灼人的体温,拥得愈发紧,声音带着失而复得的沙哑与珍重:“我来了。”
第47章第47章
怀中的人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衣裳,是最常见的厨娘装扮。她瘦了不少,略显宽大的衣衫平白有些空,更显伶仃。
明明已然安全到了他怀中,两手仍旧紧紧握着匕首不放。他抽了下,没抽出来,反倒换得女子皱眉,面露惊色。
祁长渊垂眸,眼底厉色乍现。
她是有多害怕。
重新将人按回怀中,感受着她的存在。他抬眼,眸光冰冷,看向那些追赶着姜馥莹的人。
“大人,”副官们及时赶到,跟在身后,低声劝道:“不可。”
他们是上下级,更是战友,共同经历过数次任务,自然知道大人这般反应,心中该想些什么。
次日姜馥莹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艳阳高照。
祁长渊在窗外练剑,剑意破空之声透过窗棂传来,姜馥莹有些脸红。
她腰酸痛,起身的时候牵动着昨日多次被摩挲之处,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茯苓听见声音,打了帘子进来,见状赶忙上前扶起,笑眼瞧她:“娘子起身慢些。”
姜馥莹最怕被人这样瞧着,粉透了的脸颊避着茯苓,瓮声瓮气问:“郎君何时起的?”
过去两年,乡野之间一口一个公主未免不妙,茯苓和小顺子改了口唤她娘子,唤祁长渊公子、郎君。
“卯时一刻便起了,”茯苓应道:“郎君嘱咐了让娘子多睡会儿,奴婢便没叫您。”
“或许是我想错了,娘娘喝了药早些歇息罢。”
见姜馥莹面色苍白的模样,付菡宽慰道。
姜馥莹目送她离去,若有所思地看了那铜盆一眼。
玉珠……要说沉稳能干,她当属第一。
小顺子年纪太轻没个正形,茯苓虽忠心却有些急躁,整个安福殿中,更多时候是玉珠掌管着。
茯苓这个掌事宫女,仍然还像是她一人的贴身女使而已,成日围着她一个人转。
姜馥莹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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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神,唤人请季长川进来。
季长川如今也在朝中任职,官职不低,手上还有些实权。自那日在南苑匆匆一别后,还是第一次见他。
“季大人,”姜馥莹唇色浅淡,坐在榻上,玉珠带着几个小宫人进来侍候,“多谢你送我的衣裳,都很好看,也很合身。”
季长川愣了一下,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弯起眼眸,“不是什么大事,娘娘喜欢就好。”
“可惜,”姜馥莹叹气,“我今日将它都磨破了。这样好看的衣裳,在我身上糟蹋了。”
“娘娘不要这样想,衣裳本就是给人穿的,没有糟不糟蹋一说。”
季长川将袖中的小瓶拿出,放在圆桌上。
“此乃上好的人参丹丸和止痛丸,娘娘若是疼得很,服下一颗便是。”
季长川见她又有冷汗浸出,正想说些什么,便听姜馥莹一声低笑,又因疼痛停止,轻轻喘着气。
“忽然想起在南苑的时候。”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季长川愣了神,直到视线又落到那药瓶上的时候,才了然一笑。
“那时候你总能变出许多宝物。不管是笔墨纸砚,还是殿下想要的字帖,亦或是什么我从未见过的山珍海味,总能出现在南苑。”
姜馥莹的眼神落在桌上,却又好像透过药瓶看到了从前,虚无找不到落点。
“娘娘在南苑两年,定是有感情的。”季长川声音温和,像是在安抚。
“南苑或许没有宫里繁华富贵,我却总觉得,那里好像才更像家。”
她的声音轻得如烟,让人不忍打扰。
“……那时候,你都唤我芸娘,他……”姜馥莹顿住,又继续道:“我没有这么多人伺候,也没被这么多人看轻。整日里最大的烦恼就是夜里好像又吃多了要消食,又或者是这张大字没写好,被殿下打回去重写。”
她抬眼,看向季长川,眼中氤氲着许多看不清情绪的雾气,水盈盈的眸子眼波流转,教人心生怜惜。
季长川心下长长叹息,他何尝不知姜馥莹在深宫中的难处。
斟酌着语气,不知此时应该如何安慰。
他放缓了声音:“如今再叫娘娘芸娘,已是僭越了,有违宫规。”
“宫规森严,什么事情都要遵守宫规遵守祖宗家法,”她抬眸,看着比曾经也瘦削些了的故交好友,“所以我今天如此,是不是有违宫规,甚至……擅闯围场破坏观兵,是国之重罪?”
季长川喉头一紧,知道这件事绝对不好善了,他现在也无法给她一个确切的回答。
殿下刚封了王,紧接着又被陛下委以重任,早就遭了不少人眼红嫉恨。
今日围场出事,责任也在他。
祁长渊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让她还能在此休息养伤,而不是被拉去审问,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破坏观兵本就是重罪,再加上她的北凉身份,更显诛心。
季长川站在营帐中,却无端觉得很是疲惫,挺直的腰背好像时刻都会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下去。
而祁长渊肩上的担子比他只会多不会少。
他看向营帐外,天色全黑了下来,看不清营帐外的人影,视线在某处一顿,又转开。
“娘娘今日……”
话还未说完,姜馥莹便扬声打断:“如果真的要我以死谢罪,只要不牵连到别人,我都愿意。”
“娘娘不必如此悲观,事情定还会有转机的。”
季长川说这话也有些无力,祁长渊能否将事情逆转,还要看明日。
“可殿下都不信我,”姜馥莹的声音有些凄婉,在夜里很是悲凉,“季大人,你可信我是被害的?”
她无端被害,惊惧之下只能依靠祁长渊,而祁长渊在众人面前的态度无疑狠狠刺伤了她的心。
她根本不理解为什么都没人愿意听她解释,便直接定了她的罪。
“茯苓和小顺子还没回来,”姜馥莹心里没有着落,“他们会不会被重刑拷打,会不会……”
后面的话她想想都觉得难受,说不出来。
一闭上眼,就是二人满身血污的模样。
季长川摇头,“娘娘且宽心,刑部有我们的人,必不会让他们受苦。就是回来,还需得点时间。”
“我自然是信任娘娘的,”季长川有些挣扎,见营帐外那个颀长的身影默默走远,心下一叹,将自己所知都全盘托出,“今日也不是没有所得,我们在娘娘的马鞍下发现了几枚长针,位置及其刁钻,骑马慢行之时顶多只是摩擦,但稍一加速,长针便会扎入马身,马儿吃痛自会狂奔。”
“小顺子和茯苓二人口供一致,俱都说见到了一个太监,身形样貌都描述了出来,给围场众人都看过,却并无人指认,怕是有人假扮了太监,陷害娘娘。”
“是他,”姜馥莹呼吸有些急促,心里一急伤口更痛了起来,“马鞍是他亲自套上,也是他一直牵着马让马加快了速度,看着身上许是还有些功夫,脚步很快,茯苓和小顺子都追不上!”
季长川皱眉,“可如今只有人证,没有物证,除了那几枚长针,无人能证明还有这个人的存在。”
“即使能证明是娘娘确实被害,但找不到哪个人,娘娘惊马闯了围场……也是事实。”
姜馥莹颓丧地挪开视线。
所以……不论如何,这个罪名就一定要她背上了?
心里升出浓浓的不甘与绝望。
她从未伤害过谁,竟还有人想让她死。
明明是被害,酿成的大祸却是她的过错,甚至还会牵连到他。
祁长渊呢,会不会因此被弹劾?会不会被人挑刺,甚至可能又遭到贬斥?
在陛下那里好容易得来的信任与恩宠,或许会因她而消失。
再或许……祁长渊会厌烦她,厌恶她这个只会给他带来麻烦的人。
这个世界上,除了阿娘,她最在意的人也将抛弃她。
季长川见她如此模样,即使博学善辩也不知该怎样开解,只能苍白劝慰:“娘娘要相信殿下,殿下定会好好处理此事的。”
姜馥莹无力点头,干哑的喉咙让她本就有些外疆音调的声音更加粗砺,她闭上嘴,不说话了-
茯苓和小顺子是在第二日午间回来的。
正如季长川所说,二人没吃太多苦,但俱都精神萎靡,来见过她后回去倒头便睡下,小顺子更是颤颤巍巍哭了许久。
姜馥莹见他还是小孩心性,只好将自己所有的糕点都分给了小顺子,他一面吃一面哭,差点噎到。
二人都闭口不言自己受到了怎样的审讯,都告诉她没事,但眼中的红血丝和二人的状态都明白地告诉了她他们的境遇。
茯苓给她换药,姜馥莹遣散了众人,独留下她一个。
“你先别忙,”姜馥莹握住她的手腕,细细看她,“可有受伤,可有严刑拷打?”
茯苓原还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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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哭,见她的样子又破涕为笑,“娘娘不必担心,奴婢一切都好,身上没有半点伤痕,不信您看!”
姜馥莹垂下头,“终究是我连累你们。”
“不是娘娘的过错,是奴婢和小顺子没能照看好娘娘,还生生让那王八羔子给逃了。”
茯苓心里又急又气,她和小顺子被马踢倒,又被那人打了几下,闪避不及。
那人腿脚极快,竟朝营帐方向逃去,和惊马简直是两个方向,二人只好先跑去追马,顾不上抓人,让那人逃了。
“不怪你,不怪你,”姜馥莹低声重复,“贼人想要害人,怪不了咱们。”
这话说着难受,不知是在安慰茯苓,还是在安慰自己。
换好药,姜馥莹躺下休息了会儿。日头渐渐偏移,在香炉中的白烟渐渐燃尽的时候,宣旨的太监来了。
陛下旨意不可违抗,姜馥莹看见那道明黄的时候心里一惊,只怕自己这条命就要交付出去,直到被搀扶着下榻跪下,才缓缓听到太监的声音。
“晋王侧妃李氏,纵马擅闯围场,扰乱观兵,妇行有亏,骄纵无礼,此乃大不敬之罪。无合上之美,失德若于斯。但念其无心之失,未造伤亡酿成大祸,恐伤生灵,故赦其死罪。责令李氏罚俸一年,禁足三月,手抄经书百卷为将士祈福。即刻起,遣送回京,不得有误。钦此。”
姜馥莹跪倒在地,无力起身谢恩,茯苓勉力支撑着她跪谢君恩,给了宣旨太监赏钱。
所以,还未曾问过她,就定了她的罪?
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却没想到连过场都不走一遍,甚至还未听祁长渊的话和他一起去请罪,就已经降下了旨意让她谢罪。
“妾,叩谢天恩。”
她努力说出这话,叫住那公公。
“公公,您……可知是,如何为我定的罪?”
她来不及思虑,自己已经要被遣送回京城,到时候禁足更不可能问明白。
那公公收了不少银子,倒是给了个好脸色。
“娘娘,奴才只是传话的,什么都不清楚。不过……给娘娘请罪的折子,是晋王殿下亲自书写,呈与陛下。”
“殿下?”
姜馥莹不解,祁长渊还未来看过她,未曾问过她任何问题,便给她定了罪,遣回京城?
他就……这般不待见她了?
那公公抬脚要走,姜馥莹想要阻拦,却失力往前一扑,栽倒在地。
茯苓惊呼,只听姜馥莹虚弱的声音响起:“公公可知晋王殿下如今身在何处……还请公公通融,回京之前,我想见殿下一面。”
她支起身子,那公公憾然摇头,面露难色。
“来宣旨前,殿下便找到奴才,盼娘娘遵守旨意,即刻回京莫要耽误时辰。”
“况且,”那公公叹气,好似惋惜,“殿下这会儿在付小将军帐中,军中大事,奴才不敢擅专。”
付小将军。
姜馥莹愣愣地想。
付菡的……兄长么?
那么付菡,会不会也在。
姜馥莹闭上双眼,轻声道:“多谢公公。”
她没有办法了。
她要接受自己,被人厌恶的结局。
姜馥莹想起昨夜,祁长渊闹得那样晚,最后还能抱着她去洗漱,回来她已经疲累没有半点意识,只想早些休息。
茯苓瞧着她的模样,打趣道:“郎君年轻,娘子若受不住,夜里也稍劝着些,莫让自己受苦。”
姜馥莹嗫嚅着唇,满脸难为情,“这哪里好说……”
目光投向窗外,祁长渊刚练完一套剑法,长剑背在身后,小顺子为他送上清水,他顺手接过一饮而尽。
依稀能看见喉结上下滚动,唇角的湿意好像回到了昨晚,姜馥莹赶紧收回视线,错过了祁长渊朝她投来的一眼。
她起了身洗漱,茯苓帮她打水,二人相伴着言语。
茯苓拧干帕子:“娘子近日终于长了些肉,不像往日那样瘦了。”
“是吗,”姜馥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身影,好像是丰腴了些,“就是……”
她话未说出口,总觉得不好意思。
说来也怪,从前不懂便罢了,自从有过第一回后,那事儿并未少做。可两年过去,肚子都未曾有信儿。
祁长渊半点不像身子差的模样,难不成是自己的问题?
这事儿自己先前还未意识到,是山下的卢嫂子来过几次,拉着她悄悄耳语过几回,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但祁长渊从未说过这件事。
姜馥莹将这羞人的想法赶紧抛之脑后,洗漱完后,才将那恼人的热意从脸上压了下去。
去了院外,正瞧见祁长渊稍作休整后又练了起来,由衷敬佩道:“真厉害。”
小顺子当即炫耀道:“那可不,娘子不知道,咱们郎君可是上过战场的!十步杀一人,杀得敌方军旗都倒了,将士俱都跪地求饶,好不威风!”
姜馥莹不知道祁长渊竟然还上过战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如此吗!何时的事情,可有受伤?”
她可不敢看祁长渊,每次都紧紧闭着眼,只有祁长渊强迫着问她的时候才敢睁开泪水朦胧的双眼。
祁长渊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姜馥莹奇怪着,笑道:“这有何不好说的,不是好事吗?”
小顺子思量着:“若说什么时候……那应该就是三年前,大秦同……”
——三年前。
姜馥莹的笑唰地收了起来。
茯苓上前踢了他一脚,小顺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跪下可怜兮兮道:“娘子,莫要生奴才的气,奴才蠢笨,您打奴才骂奴才都成,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姜馥莹摇摇头,“我没生气,你快些起来,郎君练罢了。”
小顺子“诶”了一声,赶紧爬起来给祁长渊倒水擦汗。
祁长渊收起剑,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醒了就睡不着了,”姜馥莹笑吟吟道,半点没受方才的话题影响,“累了吗,这会儿还早,歇会儿再去寺里吧。”
姜馥莹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想法,甚至连伤感都很少。
北凉王室早就乱了,从上到下都是蛀虫,王室欺压百姓,百姓过得水深火热,苦不堪言。北凉人也从未对她和她阿娘好过,自小到大收到的白眼不知要比笑脸多多少。
若不是要来和亲,只怕北凉无人记得她还是个公主。
有如今战败的下场,也只能说是必然。
祁长渊见姜馥莹并无多少不满,点头,“早些去,夜里早些回来。”
姜馥莹正要应声,便听见木门被“咚咚”敲响。
声音很重,显然来人很急。
季长川的声音透过木门,扬声道:“公子,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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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顺子奔去开了门,见季长川向来从容的面上出现了急切的神色,祁长渊回头看了姜馥莹一眼,将长剑收回剑鞘,递给她。
“我没回来之前,不要出门,”他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南苑附近有季家的人在,他们不敢贸然上来。”
姜馥莹郑重点头,知道可能宫里发生了什么要事。
“去吧,早些回来。”
祁长渊握着她的手,安抚性地揉了揉指尖,掌心滚烫。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转身,同季长川一起消失在视线。
姜馥莹将院门落了锁,让小顺子将南苑前后几个屋子都查看好,和茯苓回了屋。
她莫名有些心慌,好像从此刻开始,有什么事情会彻底改变。
正午的时候,没有等来祁长渊回来的消息,倒是等来了山下的卢嫂子。
卢嫂子人热心本分,做事还很踏实,认识她之后常常送来些山货给她,说看她就像看自家妹子一般。
姜馥莹将她迎了进来,招呼茯苓上茶,“正中午的,嫂子怎么这会儿来了,卢大哥呢?”
卢嫂子道:“他又上山去了,自家晒了笋干给你,煮汤喝香的很!”
姜馥莹赶紧谢过,又将先前买的点心拿出来与卢嫂子同食。
卢嫂子吃着糕点,心满意足,将来意说了清楚。
“不是嫂子我托大,这座山上就我腿脚勤些,有什么信件都是我帮着送送。都乡里乡亲的,若在山腰,两三文钱便罢,但妹妹这住在山顶上,我也不好不收钱。只是妹妹与我向来亲近,也不好多收,你看……”
姜馥莹灿然一笑,拿了十文钱放在卢嫂子手上,“嫂子日后同我直言便是,帮了我这么多,莫要再客气了。”
卢嫂子将信拿了出来,与她闲话几句,便告辞了。
姜馥莹看着信上的北凉标识,拆开来看。
北凉同大秦相隔甚远,往来信件要一两月不等。
虽未明说,但每每送给她的信都是过了鸿胪寺的,在大秦人看过,确定没有问题后才会送到她手上。
至于鸿胪寺什么时候交给她,就看官员们什么时候想起来大秦还有个北凉公主。
但上月已经有了一封,这次不知是什么事。
她打开,看着让她苦恼的像符篆一样的文字。
说来好笑,她一个北凉人,这两年认识了不少汉字,却一直不怎么识得北凉字,每次都要抽时间去鸿胪寺找认识北凉字的文官。
来回折腾,最终还是花银子求人帮忙。
她扫了一眼,这次与以往的却大不相同,长了许多。
再不认字,也认识文字里多次提到的那几个字。
——李芸之母。
顿时心如擂鼓,看着多次出现的几个字夹杂在一堆乱笔画中,有些喘不上气来。
茯苓见她脸色不对,赶紧倒了水,“娘子怎么了,为何脸色这么差!”
姜馥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想要立刻去鸿胪寺,这次哪怕要十两银子她都给,她只想知道自己的阿娘在北凉是否还好,北凉不重视她们娘俩,若无要事,怎会送来关于阿娘的书信!
晃悠着身子站起,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冲到头顶,直到看见那道木门的时候才勉强冷静下来。
茯苓担忧地扶着她,“娘子,郎君说了,他没回来之前咱们都别出门的。”
“我知晓,”姜馥莹垂眸看着手中已经有些颜色,不知放了多久的书信,“待他回来再说罢。”
姜馥莹咬住了他的脖子,毫不留情地,她知道自己需要血液。
无比厌恶的铁锈味,如今竟然成了她的解药。在舌尖尝到那股血腥味时,神智稍稍回笼,她打了个颤,抬眼。
“对不起。”
她认真道歉:“我可能……”
即使那血液对她没有缓解的作用,但她还是从男人柔软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原谅。
姜馥莹贴近他。
“水凉了,有点冷。”
她在胡说,她的身上明明很烫。
可祁长渊忽地轻笑,将她从水中抱起。
水泼洒一地,响彻了整个屋子。
姜馥莹抬头,用含血的唇瓣咬住了他。
第48章第48章
桌角的茉莉开了。
阳光洒落在那张方桌上的时候,祁长渊从甜梦中醒来,抬眼,便看到了那株被他于半年前寻来幼苗插下,如今刚刚盛开的花。
他侧身,将姜馥莹的发丝拢在而后,亲了亲她哭红的眼角,手指在脸颊短暂停留,按住她柔软的面颊。
她瘦了很多,气色也并不好。抱在怀中,比之去年那个清贫的农女还要瘦削几分。
衣衫空空荡荡套在身上,像是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领口有些大,露出了一些若隐若现的红痕,被发丝遮掩住,藏在乌黑的发下。
祁长渊别过脸,不敢再去看她。
是不敢,是畏惧,是怯意。
他凝望着她紧闭着的双目,轻轻抚摸之后,起身,将窗户打开一角。
日光更加肆无忌惮地洒落进来,照在了那刚展露笑颜的花瓣上。
祁长渊一直到天黑都没回来,让小顺子去永兴寺跑了一趟,也未看见人影。
姜馥莹等不到人,只好先歇下。
夜间心头胡思乱想着未曾睡好,次日一早天还未亮便支起了身子,坐在榻上。
茯苓进来时吓了一跳,“娘子可吓死奴婢了,醒了怎的不叫奴婢?”
姜馥莹看着她,没有说话。
茯苓赶紧点起了灯烛,安慰道:“兴许郎君一会儿便回来了,昨日夜里太晚,在别处歇下了也正常。”
姜馥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脑袋有些疼。
昨晚昏昏沉沉梦到了许多从前的事,醒来眼角都含着泪。
无数次在心里祈祷,应当是阿娘托人写来关心她的信,但看见那信的时候,她就有了一种不祥的猜测。
“再等等罢。”
姜馥莹看着紧闭的木门。京中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在十月渐渐停息。
秋意正浓,微风送来了丝丝寒意,赶走了最后一点余热。
祁长渊脱下外袍,齐管事伸手接过。
他刚护送陛下回宫,第一次在这晋王府落成之后,以主人的身份步入其中。
齐管事也是用惯了的老人了,引着他先去了书房,将府中一应事务交代后,才面色犹豫着,一脸欲言又止。
“有何事直说便是,”祁长渊将茶一饮而尽,上好的茶水还没品出味儿来,接着道:“侧妃可还安好?”
“好是好,只是……”齐管事“哎哟”一声,下定决心般道:“表姑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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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个称呼,祁长渊久违地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她何时来的?”
“比侧妃娘娘还早一步呢,表姑娘说表兄表妹之间不必拘礼,不让老奴通报您。”
齐管事唉声叹气,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位表姑娘王若樱是殿下嫡亲的表妹,王家这代唯一的小娘子,自小如眼珠子一般养大,到了长成,家里却遭了难。
抄家之时,好在王家有不少忠仆以命相护,将她送去山中乡下躲难,在乡里受苦三年,前些日子殿下为王家洗清冤屈才得以回京。
原住在王家老宅里,不知怎的,前阵子听闻侧妃娘娘要被遣送回京禁足王府,便赶了过来,甚至比娘娘还早一步入府。
祁长渊听到这些,眉头微蹙。
“来了便来了吧,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没大没小。”
齐管事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只见祁长渊似乎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心不在焉地听完应声,随后道:“我先去看看她……”
“表哥!你可算回来了!”
少女的嗓音甜腻,带着浓浓的依恋。
祁长渊抬眸,一个粉紫色的身影朝自己快步奔来。
王若樱比三年前身量高了不少,面容也有些许变化,原先的小姑娘长开了些,只还有些稚气未脱。
乌黑的发髻带着些孩子气,樱粉色的面颊饱满圆润,好似染了樱色的珍珠,熠熠生辉。
祁长渊点头,见她有些急促地奔来,发髻微乱,移开视线,“听齐管事说,如今是你在府中管事?”
“表哥日理万机,辛苦得紧。我毕竟在家学了这些年,管事还是会的,为表哥分忧嘛!比那个蛮荒之地大字不识的李芸强多了。”
她有些骄矜,小小地扬起了脑袋。
“李芸也是你能叫的?”祁长渊不满皱眉,看着被惯坏了的表妹。
王若樱吓得一缩,怯怯地看着他。
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威严,祁长渊稍稍收了几分。
“她不会,还可以学,府中内务还是府中人来操持更好。”
他往着后院方向走,王若樱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听了这话,圆润的眼垂下,颇有些伤心道:“表哥难道把我当外人么?表哥可莫要忘了我的父母都是为了……”
感受到身边的气息骤然冷了下来,王若樱讪讪住了嘴。
在祁长渊冷淡的眼神下,硬着头皮开口:“李……芸姐姐受了伤,我也是心疼她,帮她分担一些内务。”
“她是左肩受伤,眼睛和右手可没坏,不耽误她看帐记账。”
祁长渊声音淡淡,三两句将她的理由驳回。
“可是芸姐姐还得日日抄书,累着了多不好。”王若樱有些胡搅蛮缠,使出了自己幼年最有效的撒娇方法,就是不松口。
“她……罢了,待她伤好了再说。”
祁长渊走进明月阁,见院内的陈设与自己印象中的并不相同,微微一顿。
“怎么是你在住?”
他语气更加冰冷,“侧妃居于何处?”
王若樱眼神天真,语气带着些委屈。
“表哥莫要如此凶,我来时并不知这是表哥为芸姐姐布置好的院落,瞧着喜欢便缠着齐管事住下了。为表歉意,我已经选了又大又宽敞的芙蕖小筑补偿给芸姐姐。那里有假山还有水流,住着可舒服了。”
见祁长渊眉目不愉,王若樱又道:“一瞧见明月阁,便想起了当时还在家中时的院子,当初我在家,也是……”
“够了。”
祁长渊神色不耐,显然是不想听她再多提从前。
“住便住吧,”他拂袖离去,“不过是个院子而已。”
王若樱面露喜色,唇角上扬,笑开了脸,“表哥表哥,你可是要去看芸姐姐?传言果真不假,表哥心里是有芸姐姐的。”
祁长渊瞧了她一眼,看了看那个方向。
“还有要事,便不去了。”
他脚步一转,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王若樱笑容依旧,甜甜应声-
芙蕖小筑内,小顺子一脸喜意。
“娘娘!”
姜馥莹正在抄书,左肩的疼痛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但也因此瘦了不少,面颊有了浅浅的凹陷,右手不停地写着。
墨迹一点点显现在纸上,她写完一张,放下纸币,茯苓帮她抬起,轻轻吹气。
“怎么了?”
“殿下回来了,”小顺子声音扬起,“奴才亲眼看着殿下朝后院来,一会儿定会来看娘娘的!”
听到殿下两个字,姜馥莹的唇角微凝。
自那日坠马后,她便没有见过祁长渊。算算时日,一行人应该刚从围场回京,也是该回来了。
“知晓了。”
她抬起笔,继续抄下一张。
小顺子见她没什么反应,有些急切道:“娘娘不开心吗?”
“嗯?”姜馥莹微微疑惑,想了想,肯定道:“开心的。”
只是有点没力气。
她还要抄书,眼睛盯着一个个墨字,心里好像都静了下来。
茯苓低声道:“且知道殿下会不会被那……拦住呢。仗着自己是‘嫡亲的表妹’便在府中耀武扬威,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府中的女主人。”
“在娘娘回来前马不停蹄赶来占了离殿下书房最近的明月阁,又分了这芙蕖小筑给娘娘,谁不知道殿下和付……”茯苓顿住,“她就是故意膈应娘娘。”
姜馥莹抬眼看了看院中早就枯败了的残花,扯扯唇角。
付菡,菡萏,芙蕖。
“是你太会想象,或许她没有这个意思。”
姜馥莹轻声道。
就算是又能如何。
她是殿下的表妹,先皇后的亲外甥女,父母又都是因为殿下而亡故,整个王家都有殿下当年的责任。她也受了牵连,在乡下藏了两三年才回京。
殿下自然不会薄待她。
姜馥莹还知道,她背后有王家残存的旧部呢。
那是她前几天来装作聊天的时候透露的。
她叹口气,继续抄书。
百卷经书不是那么容易能抄完的,偏偏陛下圣谕不得不尊,她手就是抄断,也得抄。
府中的事务她无心,也无力去管。
她又抄完了两页纸,也没见有谁的身影,出现在院前。
了然地笑笑,摇摇头,继续抄书。
小顺子不甘地跑出去又打听一圈,回来恹恹着垂头丧气。
“殿下去了明月阁一趟,就回了书房,压根没到咱们的方向来。”
茯苓赶紧让他压低声音,奈何姜馥莹早就听见了,坐在窗前借着日光,坐得端正地抄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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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笔一划。
笔的影子从一小点渐渐拉长,歪斜着留下印记。
姜馥莹仍旧没什么表情,淡淡地做着自己的事。
茯苓叹口气,收拾屋子去了。
等到今天的任务抄完,姜馥莹终于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和手腕,站起身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茯苓,茯苓?”
屋内无人,茯苓少见地没有粘着她,给她点了灯便不见人影。
小顺子也不在,不知二人去了何处。
她推开门,“吱呀”一声,惊到了躲在门后凑着脑袋看什么的两人。
茯苓尚且只是被吓了一下,谁知小顺子反应大的很,“啊呀”叫了声,急急忙忙将什么东西藏到了自己身后。
神色惊慌,看起来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姜馥莹少见他二人有什么秘密,本也无心探查,只是好奇道:“有什么不能给我也看看的?”
茯苓转了转眼睛,狡黠一笑,站起身来。
慢悠悠道:“我肯定……是向着娘娘的,所以……”
她趁小顺子不注意,一把将他藏在身后的小册子抢了过来,带着姜馥莹便进了屋。
“娘娘看,就是这不识字的小子在这儿涂画的。”
小顺子整张脸都红透了,委屈道:“好姐姐,何故取笑我,方才你还说我写得好呢!”
“写了什么,我看看?”
姜馥莹来了兴趣,面上带了些笑意。
茯苓见她开心,心里更是高兴,翻开指着,对小顺子颐指气使道:“来来来,给娘娘解释一遍。”
小顺子起初还羞涩,渐渐放开。
“奴才……奴才就是讨厌韩家娘子,还有王表姑娘、四公主,还有……”
他一个个数着,掰着手指都快数不过来。
“这些都是欺负过咱们娘娘的人,小顺子要努力当上大太监,等日后咱们殿下出息了,奴才要一一报复回去!”
姜馥莹起初还觉得他这样不好,只怕会惹来祸事,但听他这样的语气又觉得好笑。
忍不住道:“你要怎样报复,说来听听?”
“奴才都打听清楚了,韩家娘子怕虫,奴才就抓虫子都放进她的晚膳里,教她再也吃不下饭!”
小顺子脸颊红扑扑的,透着稚气。
姜馥莹笑了笑,“那别人呢?”
“表姑娘幼年落过水,怕水得紧。四公主听说很怕黑,夜里要点上一整座宫殿的烛火才能入睡,到时候奴才就一个一个都吹灭,吓不死她……”
“娘娘,您笑什么呀!奴才可是认真的!”
他认真说着,见娘娘竟然笑了起来,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姜馥莹摇头,“小顺子可爱,咱们小顺子向着我,我开心。”
小顺子愣愣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娘娘明明是笑着的,他却觉得娘娘很是哀伤。
“娘娘怎么哭了?”
“哭了吗?”
姜馥莹好像感受到了自己脸颊上的湿意,是眼角泛出的泪花。
她颇为不在意地随手一擦,“是开心。”
“我是开心。”她重复道。
定是又扯到了伤口,太痛,才不由自主掉了泪。
夏日晨间,蝉不要命似的大叫,吵得人心慌。
祁长渊也没回来,阿娘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感受充斥在她心头,环绕着一圈又一圈。
直到中午,日头高照着龙泉峰,南苑的门开了。
姜馥莹带着茯苓下山,去了鸿胪寺。
****
鸿胪寺的人一反常态,竟未为难她,便找来了会北凉话的文官,还为她上了茶。
那些官员一口一个公主地叫着,将她请进了厢房任她发泄。
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态度都因为悲伤而忽视了,姜馥莹坐在厢房内,任眼泪无声落下。
茯苓红着眼眶,“娘子莫哭了。”
姜馥莹只是抱着茯苓,将脑袋埋在肩头,泪水一点点浸湿了衣衫,终于喉头发出第一声哽咽。
从最开始心底的隐隐猜测,到如今得到证实,仍旧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阿娘那样好,那样温柔,美丽。
却不在了。
阿娘的前半生起起落落,外祖母是部落首领的女儿,不顾族人的反对,嫁给了一个汉人。
二人生活倒也美满,没多久便生下了她的阿娘。
阿娘幼时,也是无忧无虑,快乐自在的。
直到外祖母的部落被打下来,阿娘成了父母双亡的女奴。
又因为貌美,被好美色的北凉王看中,生下了她。
北凉王室子嗣众多,更何况是一个瘦弱的女孩,有着汉人血统,不似他人强壮,只怕都活不下来。
美人千万,北凉王很快便忘了她的阿娘。
阿娘一个人将她带大,帮着牧民挤羊乳牛乳,只为能在最后为她省下一碗。
她很瘦弱,幼时多病,大了好些后却被姐妹兄弟们欺负,常常一身狼狈地回家,从未见过的父亲和时常抹泪但倔强的母亲构成了她整个童年。
自小被嘲笑欺侮,活了十余年都被骂丑八怪,直到来到大秦,她才知道,她的样子或许也是美的。
直到战败,北凉王室才意识到,需要一个懦弱好欺负,还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
她也觉得,自己来了大秦,或许阿娘能好过些。
只是没想到,她对北凉的最后一丝留恋,就这样消散。
阿娘那么好,她却没有阿娘了。
茯苓也落下泪来,瞧着她哭得这么难受,只能连声安慰。
“娘子快些别哭了,夫人她定然也不希望娘子成日以泪洗面。”
“阿娘说,”姜馥莹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喉咙里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她只想好好活着,但是想让我有尊严地活着,所以她很乐意我来和亲,只是因为她听说大秦人重礼,只要明媒正娶,便不会随意休弃。”
“她只想活着,这么简单的愿望……”
“为什么都不能实现?”
“她喜欢草原,却被关在帐篷里,喜欢跑马,可我们的小马却被大妃抢走,”姜馥莹想不明白,“我阿娘并无宠,可他们还是要欺负她。”
“茯苓,我真的不明白。”
她抬起头,泪盈满了眼眶。
“既然是王,为何非但不爱护自己的子民,还要让子民们互相伤害,压迫欺辱?”
茯苓听不懂她说的话,就像刚来大秦的姜馥莹听不懂这些汉话。
“奴婢不懂这些……”茯苓为她擦着眼泪,“夫人说不定如今早已往生,娘子若还是难过,等咱们回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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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兴寺为夫人诵经祈福。”
姜馥莹擦了泪,她能做的太少。
回不去的北凉,再也见不到的阿娘。
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女儿。
竟然在如此悲痛的时候,还能想起祁长渊。
他在失去母亲的时候,是否也似她这样痛哭,似她这般失态?
或许有吧。
否则,怎会让一直冷静自持的他冲撞了帝王,受罚囚禁东宫。
一直到傍晚,眼泪好像才流干。
姜馥莹撑起身子,“咱们回去罢。”
茯苓应声,扶起她往外走。
鸿胪寺的官员瞧见她出来,一个个都变了神色,彼此对视着。
为首的道:“公主,不妨再稍坐会儿,待会儿卑职派马车送您回府上?”
“不必了,”姜馥莹摇头,“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为好,多谢。”
那官员又劝几回,见实在劝不动,彼此对视一眼。
“公主,还请歇着,不要乱走。”
姜馥莹终于发觉不对,握紧了茯苓的手。
“你们拦我做甚?”
“公主若乖乖待在这里,便无事。但若执意要离开……就别怪下官冒犯。”
鸿胪寺众人俱都身着官服,神色不明地盯着她。
姜馥莹浑身发毛,不知发生了何事。
眼见着鸿胪寺的大门将要关上,便听门外一片嘈杂。
铁甲与兵器碰撞的声音传来,发出惊人的声响。
姜馥莹一惊,只听门外道:“晋王来接侧妃娘娘回宫,谁人敢拦!”
她亲眼瞧见眼前面色各异的官员们彼此沉了脸色,默着不敢说话。
眼神俱都看向为首的那位,方才与她说话的那名官员。
他咬着牙,沉声道:“公主请吧。”
姜馥莹踌躇着,一时进退两难。
来大秦快三年,她可不知道哪儿还有个晋王。
直到那沉重的大门又缓缓打开,成排的银甲在火把的照耀下晃得刺眼,姜馥莹被这光线照着忍不住皱起眉头,刚哭过的眼睛还肿着,看不清那个正向她走来的人。
身形熟悉,分外高大,身披银甲手持长剑,刚硬的眉目更显得人冷情。
“……郎君!”
姜馥莹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祁长渊重重拉进怀中,血腥味一瞬间环绕了上来,身子撞着甲胄生疼。
痛呼还未出声,便被祁长渊环着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她步子小跟不上,踉跄着跟上几步,差点摔倒,见她实在跟不上,攥着她腕上的手一紧,步子倒是放慢了些。
出了鸿胪寺,祁长渊才终于停住脚步,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银甲缓缓转身,漠然地看着那些官员。
好像在看一群蝼蚁。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祁长渊冰冷的声音仿佛回到了从前。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祁长渊声音中隐含怒意,“有如此枪。”
只见银光一闪,长剑横劈,硬生生将鸿胪寺守卫手中拿着的红缨枪从中斩断。
钉铛落地的声音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姜馥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掐着腰,一把推上了马车。
“你……疼!”
她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马车内昏暗,看不清男人的神情,不知是不是铁甲的原因,只觉得寒气重得吓人。
她不知道他的怒意从何而来,想要告诉祁长渊的事情还未出口,双手便被男人钳住,整个身子被硬生生挤在车壁上,后腰抵着车上的小桌,很是难受。
距离太近,呼吸可闻。
“不是告诉你……”
祁长渊的声音没有往日半分理智,滔天怒意不知如何发泄,只能用力环着眼前人,咬牙切齿。
“为何不乖乖待在南苑,是不是永远学不乖?”
姜馥莹的痛呼被狠狠地堵在口中,带着施暴意义的吻重重落下,下唇被齿碾磨地尝到了一丝铁锈味。
“……越不让你做什么你越要去做,你觉得这样的倔强和叛逆有意思吗!你知不知道——”
祁长渊的话停在这里,额头相抵,半晌没有声音。
“知道什么?”
姜馥莹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着,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杀你,多少人不想让我们活下去。
祁长渊紧紧闭上双眼,恢复了理智。
这些她不需要知道。
他退开,环绕着她半晌的血腥味终于散开,姜馥莹浑身瘫软,几乎是立刻趴倒在了软垫上。
祁长渊点上灯,冷声对外吩咐道:“回宫。”
马车缓缓驶动。
车内终于亮堂起来,祁长渊看到姜馥莹红肿的眼眶和带血的下唇,怔愣了一瞬。
“眼睛是怎么回事?”
他皱着眉,“你哭了?”
姜馥莹瞧着他的样子,终于又落下眼泪。
一落就不停。
要如何告诉他,她也没有母亲了。
烛火映着泪光,祁长渊伸手拭掉她的泪珠,烫得他心头微颤。
“我阿娘……”
姜馥莹看着祁长渊,嗓音颤抖。
“——殿下!”
马蹄声从外哒哒传来,随即止住。
隔着车帘,侍卫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薄膜,姜馥莹听不分明。
“殿下,陛下醒了要见您……”
“你阿娘如何?”祁长渊没管马车外嘈杂的声响,只是盯着她。
姜馥莹愣了下,垂下眼眸。
半晌,她扯出一抹笑:“无妨,你先去吧,日后再讲。”
祁长渊紧皱的眉头并未散开,但还是在侍卫的催促下下了车。
马车又缓缓向前行驶,姜馥莹听着祁长渊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泪珠一串串滴落在了软垫上。
“你呢?”
她眉目间都是浓浓的忧愁,“徐清越说,世间此蛊不过两对,一对用在了我身上,另一对……”
“无事的,”祁长渊低声安慰她,像是恋人间的絮语:“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那日的事我听他们都说了,你生生从体内剖开,我都不敢想这会有多疼——”
她话音未落,眼眶又热了起来。下一刻,纤瘦的身躯便被男人一把拥入怀中。
“我知晓了。”
他忽然出声,抱住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大掌在她身后安抚着。
只有姜馥莹还愣在他怀中,半晌,弱弱询问:“……你知晓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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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长渊将她拉近几分,轻嗅着她颈间的淡淡香气,轻声道:“知晓你心里有我。”
第49章第49章
一瞬间的静谧后,不知是谁的心跳乱了起来,在胸腔中一声声强劲跳动着,又传入了谁的耳中。
有吗?姜馥莹问自己。
她眨了眨眼,“……你怎么就知道了?”
“因为我聪明,”祁长渊毫不羞惭,轻抚着她的发丝:“一下就看穿了你的心。”
姜馥莹原有些微沉的心情忽地舒展了些,她轻轻抬手推着他的胸膛,“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知羞的人。”
她也不曾否认,但也没有肯定表明自己的心思。
吃一堑长一智,她已经吃了太多亏了。姜馥莹咬唇,还是没有将那句“对啊”坦然说出来。
若是早些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或许……但若没有这中间的曲折,只怕她也极难看清自己的内心。
姜馥莹抄完书的那日,下了雪。
起先还是小雪,谁知到了夜里势头愈发大,晨间院内积了厚厚一层,池塘早冻结了冰,将整个芙蕖小筑笼罩在白雪之中。
禁足时间已至,经书也抄完了,再过阵子便是除夕宫宴,又要忙起来。
这中间的时日,姜馥莹忙里偷闲,在房中睡得昏天黑地。
可能是有些心力交瘁,自从围场回来后便愈发嗜睡,整日里除了抄书做些女工,便是睡觉。连原先爱做的小玩意儿都不碰了。
茯苓总觉得这样睡不好,但知道自家主子身体虚弱,许是就应该多歇着补补身子,方好痊愈。
晨起还有些困倦,小顺子三两步跑进来,身上还带了些微溶的雪水。玉珠没好脸色,轻斥道:“你若再这样没个正形,我便要去告知齐管事,让他好好教教你规矩了。好歹也是宫中出来的,怎的如此不知礼数。”
她正为姜馥莹梳着发,姜馥莹解了禁足还未出去过,难得今晨晴朗,想要出门逛逛。
玉珠手巧,梳出来的发髻精致好看。
“别说他了,他胆小会当真,”姜馥莹随口道:“茯苓,手牌可拿到了?”
茯苓兴致并不很高,闷闷“嗯”了一声,“拿到了。”
姜馥莹颔首,没有多言。
她知道茯苓为何不悦。
禁足这些日子,王若樱把持府中事务,一个表姑娘过成了女主人。偏偏她出身大家,学过管事,本事并不小。时间长了,府中人也渐渐信服,反倒对她这个侧妃轻浮起来。
许是她真的没什么脾气,府中除了齐管事,其余的家仆俱都唯王若樱马首是瞻。
以至于今日,她想要出门,还得找王若樱拿手牌,又去辗转着叫门房套车。
茯苓知道她不喜欢背后说人闲话,原还想抱怨什么,悻悻闭嘴。
小顺子刚从外头回来,道:“马车套好了,娘娘何时出发?”
“这便走,”她叮嘱道:“遣人给季大人的回礼送去,莫误了事。”
南苑两年上下山并不方便,她鲜少进城。入宫后更不可能出来,前阵子又禁足,这好容易有了机会出门,她不想生事。
玉珠不爱出门,她便只带了小顺子和茯苓,加上一个赶车的家仆,一深一浅地踩着小径上的积雪出了府。
她想去早听季长川说过的那家酒楼吃茶,马车内,茯苓拿来手炉,给她盖上毯子。
姜馥莹今日穿了织金的皮袄,雪狐毛的围领毛绒绒地团在下颌,巴掌大的小脸也显得有了几分气色,瞧着玉雪可爱。
没有玉珠,小顺子明显放开了许多,止不住嘴道:“奴才方才瞧见韩家的马车了。”
“又来?”茯苓皱皱眉头,“这个月来第几回了?”
韩文霁听说王若樱在晋王府后,隔阵子便要上门来叙姐妹情。
“第四回啦,”小顺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嘻嘻道:“可惜殿下总不在府中,韩娘子就是再来十回,也不一定能见着咱们殿下的面。”
茯苓拍他一把,倒也没拦着。
小顺子说的何尝不是她想说的,韩文霁心里想的什么,满京城的人都知晓。
姜馥莹笑了笑,没搭话茬。
她倒不介意韩文霁日日来晋王府,反正他们不待见她,鲜少来芙蕖小筑打扰她,损害不了她什么。
倒是王若樱只怕比她更难受一些。
以前姜馥莹不懂世家里的这些弯弯绕绕,但时间长了,也品出点味儿来。
韩文霁这样常来,王若樱日日得陪着。早年间二人也是不错的手帕交,王若樱是王家嫡女,王家是外戚,京中独一份的荣宠,韩文霁这等贵女也得时刻捧着她。
如今时移世易,王家倒台,纵使已经洗清冤屈,但王家如今朝中无人,只有一个刚恢复身份还不很有实权的晋王。
相比正在朝中如日中天的韩家,王若樱就是再不喜韩文霁日日叨扰,也得忍着。
被捧着的娇娘一朝成了捧人的人,她再清楚再不乐意韩文霁的想法,也不可能将她扫地出门。
知道王若樱也不大顺气之后,姜馥莹反而不甚在意这个韩文霁了。
殿下多日未归,纵使回来也只宿在书房,从未来见过她。自围场一别,直到如今二人都未曾相见。
众人都觉得她这个曾经被殿下看重的侧妃失宠是板上钉钉是事实,姜馥莹也这么觉得。
祁长渊多次让她安分守己,莫要给他招惹麻烦,可她在众人面前丢了丑闹了祸事,只怕祁长渊不会再喜欢她了。
起初,姜馥莹还有些伤心。
但府中比宫中安稳,也不必日日请安,王若樱的刁难在她来看不及贵妃那些后宫手段的万分之一。府中的日子让她渐渐淡忘了苦痛,日子并不坏。
她失了宠,便无人会在意她,认为她会有什么威胁,这是姜馥莹唯一能这么安慰自己的方式。
起码这个月以来,王韩二人确定了她确实不招祁长渊喜欢后,便再没给过她眼神。反而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了起来。
马车停在酒楼门口,姜馥莹进了雅间,坐着吃茶。
此处雅致,是京中有名的论道之地,不少雅客都爱来此听书论事。
她手上还算有点余银,叫小二上了不少新鲜的小食。
等上了菜,不拘着礼教,叫茯苓和小顺子也分食了些。
姜馥莹吃得开心,听着说书人讲近来京中时兴的事,下方大堂中的人高谈阔论。
听得入神,用饭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姜馥莹小口用着糕点,听说书人讲话。
“入了秋,北凉蛮子就开始作祟,骚扰我大秦边境,烧杀抢掠干尽了强盗之事……”
有看客激愤:“就该让韩将军再去打灭北凉,区区边境小国竟敢辱我国威,小人尔敢!”
姜馥莹缓慢咀嚼,她的父兄是怎样荒淫昏庸的人她都知晓,只是不知,竟然已经挑衅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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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步。
“说得对,三年前的败仗还没吃够么!既然觉得不够丢脸,就让咱们韩将军再让他们知道知道,谁是儿子谁是爹!”
一食客重重拍桌,盘中的花生米都被震到了地上,洒落一地。
“韩将军老了,你是不知朝中事吧,前日里付小将军已经自请出征,要灭了北凉。陛下允了!当场封了他为骠骑大将军,率兵北征。”
“付小将军?便是付老太师的长子?”
这酒楼是京中有名的论道之地,不少未能在朝中施展抱负的子弟都爱来此处论事。曾有文豪在此处做千古长赋,亦有学子洋洋洒洒写出策论,陛下得知,特允了此处可畅言朝中之事。
是以,在场之人并未遮掩避讳。
姜馥莹顿了顿。
这么快,便要北征了么?
“听说付郎君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能文能武当真是我朝儿郎。不过提到付家,你们可知付家近日……”
“何事?你且莫卖关子。”
付家是大秦有名的清流世家,特别是付老太师乃大儒,多少学子都是看着他的书长成的。一听付家有何消息,马上支起了耳朵。
“昨日,我亲眼瞧见,晋王殿下的车马停在了付家门口。”
“你这算什么,太师是殿下的恩师,晋王与其子交好有何可言的?”
“非也非也,”那人神秘一笑,“接的可不是郎君,而是付家的娘子呢!”
“——我也听说了,前阵子郡主娘娘办了个诗会,晋王殿下向来不去的,那回竟和付家娘子一同去的呢!”
“照这么说……那付小娘子岂不是好事将近了?”
“两年前,付家主母过身,付娘子如今还在孝中罢。不过看如此势头,只怕过了孝期便要称一声王妃了!”
付娘子,王妃。
姜馥莹静默地吃着,口中香甜的米糕如今只剩腻味。
起先的兴致已经没了,说来也怪,最初知道付菡的时候,她心里很是委屈难受,但如今仿佛……淡了许多。
反正他要如何,都与她无关。
“不过晋王殿下身边,不是有个北凉蛮女么?”
一人嗓门粗大,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付家娘子温婉知礼,过门后不会被那蛮子欺负了去吧!”
“她敢,付太师的掌上明珠岂是她那种粗鄙之人可以欺辱的,她只有战前去祭旗的份儿。”
一人信誓旦旦,“大秦与北凉开战后,看那蛮女如何自处。”
众人哄堂大笑,笑北凉的狂妄,也笑北凉送来的和亲公主粗鄙。
姜馥莹拭净唇角,放下未动几口的糕点,淡声道:“走吧。”
小顺子气得面上发紫,“娘娘就看着他们这样……”
“这是供士人论道的雅地,陛下特准此地可谈国事。陛下都不管,哪里是我能撼动的。”
无权无势,此时发难只会供人耻笑。
姜馥莹上了马车,手脚冰凉。
茯苓紧紧靠着她,好像在努力用自己的体温暖和她。
寒冷的冬日未能让她受凉,可话语最能刺痛人心,竟比这三九寒冬的雪更让人遍体生寒。
“回去罢。”
她没了游玩的心思,一路沉默。
到了府中,她去下披肩,只想回去好好再睡一觉。
芙蓉小筑前雪还未消,出发时还洁净的冬雪被踩黑,杂乱的脚印一层层覆盖。
她眼神落于其上,皱皱眉头。
推开院门,院内空无一人,没了平日里洒扫的侍女,姜馥莹脚步顿了顿。
或许是她想多了。
她步入正房,门“吱呀”一声推开。
姜馥莹停在门口,手蜷在袖中,微微握紧。
堂内俨然坐着几位不速之客。见她回来,互相对视一眼,面色各异。
王若樱站起身,上前牵住她的手,将她拉进屋内。
她声音真切好像二人很相熟一般。
“姐姐可回来了,我们等了可久呢。”
姜馥莹不动声色甩开手,站远了些。
“有何要事,竟然让表妹径直进了我的屋子,”她视线一转,“韩娘子和韩公子怎的也来了?”
韩文霁看见她,颇为不耐。
她不喜欢王若樱这样装腔拿调的模样,直直开口:“北凉要被打下,朝中正在讨论你这侧妃该如何处理呢。”
“还要如何处理,”几年不见,韩文霖身上的纨绔气势愈发明显,“我爹说了,两国交兵,那都是先杀敌国质子细作祭旗,献祭为战争牺牲的生灵。”
王若樱上前,抽出帕子,泪眼婆娑道:“芸姐姐,我自然不愿见你送命,可如今形势如此,你怎好让殿下难办。”
姜馥莹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茯苓和小顺子不知何时被他们的人控制住,疯狂挣扎也未能脱身。
“表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尔敢欺负我家娘娘!”茯苓叫道,下一秒却被人塞住了嘴,再一瞬,房门倏地关上,将几人关在其中。
“你们要做什么。”
姜馥莹声音轻颤,往后退了几步。
明明是在她的房内,却没有一个她的人,屋里韩家的家仆,王若樱带来的王氏家仆俱都冰冷地看着她,不近人情。
韩文霁站起身来,看着她。
眼神轻蔑,好像她已经是个死人了一般。
房内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多少人呼吸的声音彼此交错,像一个荒谬的前奏。
忽而,她开口了。
“你且自请去祭旗罢,或许还可得些香火供奉。殿下有你这样懂事知礼的侧妃,日后在朝中也更平顺些。”
“谁都知道因为你,殿下被朝中多少人弹劾过。你又是北凉人,如今战事在即,怎能因你乱了军心?”
“殿下可是此次北征主帅,”韩文霁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主帅的侧室就是北凉人,我大秦将士该如何信服殿下?”
“废话真多,妹妹,你且说,要不要我将她绑了去!”韩文霖不爱听这些唧唧歪歪的,他急着立功表现。
之前得罪了还是废人的晋王,如今若能劝了这位本也不受他喜爱的侧妃祭旗,朝中人便不会再怀疑殿下的立场态度,他也可再得父亲夸赞。
“祭旗?”
姜馥莹脑袋发懵,迟钝重复。
“是,祭旗,”韩文霖笑得恶劣,“用你一人的死,换殿下在朝中的安宁,换我大秦的军心,不亏。”
他将袖间的匕首扔在姜馥莹身前,发出清脆的声响,银白的刀尖在她足尖不过一寸,“自尽是个不错的选择。既能表忠心,也能不让殿下为难,你说呢?”
“本就是将死之人,北凉灭了,你以为你还能苟活么?”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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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没了在祁长渊面前的娇怯,露出了自己的爪牙。
姜馥莹不想几人竟然能当场发难,仓皇之下竟又觉得左肩剧痛,后退时不知碰到了什么,身子一歪坐倒在地。
“殿下呢,我要见殿下,你们几人凭什么替殿下做决定!”
她撞到了桌角,后腰一片生疼。她能清楚看到韩家兄妹对她的轻蔑,还有王若樱一人独身站在韩文霁身后,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事关两国邦交,你们不可擅自妄为!”
她颤抖着双手,强撑着摸到了那把匕首,双手紧紧抓住了刀兵,护在自己身前。
“怕什么,我爹打了你们北凉一回,就能打第二回。”
韩文霖还在向前,见她无法抵抗的模样,笑了出声。
“姿色倒是不错,虽是蛮女,倒也有些颜色,就是太薄命——”
姜馥莹慌乱向后挪动着,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脱身的时机。手上的刀尖对准了向她走来的人,无力但又胡乱地挥舞着。
“你别过来,别过来,我要见殿下!”
“殿下不会见你的,”韩文霖叹气,嘲笑她的愚蠢和负隅顽抗,“你早就被他厌弃了。”
他笑开,身后的仆从一个个得了指令,无声接近。
姜馥莹被众人环绕,雪白的狐裘在地上摩擦染黑,几尽窒息。
她不想死,不想就这样狼狈地被这些人围绕着就失去了好不容易得来的生命——她还没能去寺里祭拜阿娘,还没有——和祁长渊说她想说的话。
耳边传来隐隐的哀嚎声,像是茯苓在外面也受了欺负,姜馥莹咬牙,忍着身上的剧痛用那仅有的利刃护住自己,割破了几个仆从的衣袖,几人吃痛,见她会反击,紧紧环绕着的圈子露出了空隙。
姜馥莹想要逃,却被人从身后抓住了脚腕,匕首脱手掉落于地,“啊——”
舌尖在混乱中被咬破,满口的血腥味,挣扎带出的泪花粘湿了眼角,鼻腔感受着湿冷的空气而无法呼吸。
这就是她的结局吗,姜馥莹不甘心,但挣扎不动,看着匕首又一次被塞回她的手中,强压着手臂,将刀尖对准了她的脖颈。
锋利的刀刃反射出冰冷的光,即将降临在少女细弱的颈间。
直到大门再一次打开。
“——住手!”
入夜,姜馥莹才进了宫。
小顺子在安福殿候着,一见她便把什么事都吐出来了。
她这才知道,祁长渊已经恢复了皇子身份,代价是在皇帝寝宫前再一次自请领了鞭刑。
“公子说,这叫负荆请罪。”
姜馥莹脑袋有些发懵,听见小顺子的话,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他的伤……重吗?”
喉咙发紧,脑袋里好像有一层浓重的雾让她无力思考。阿娘的去世已经叫她精疲力尽,心力不足,此时说话都觉得艰难。
小顺子表情夸张:“那可不,宫里行刑之人都是老手,一鞭下去那叫一个血肉纷飞……娘子可要好好心疼郎君。”
姜馥莹脸色白了又白,好像能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寒战。
“这么严重?”
祁长渊……又一次受了鞭刑?
所以方才她闻到的血腥味不是幻觉,就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他带着伤,穿着那般沉重的甲胄,从南苑到京城满城搜寻,就是为了寻她?
小顺子终于察觉不对,发现姜馥莹的脸色不像从前那样平和,赶紧正色道:“娘子别害怕,是奴才夸大,没有如此严重的。”
姜馥莹掐着手指,定了定心神,这才道:“你好好说,莫要虚言诳瞒。”
小顺子“欸欸”点头,赶紧如实道来。
与上次不同的是,原本三十六道鞭刑,此次才堪堪九鞭就让陛下心疼不已,躺在床上老泪纵横地叫停了刑罚。
还叫了御医当场诊治。
不仅恢复了皇子身份,当即还封了晋王。王府赐居在京中极好的地界,占地广大,只不过需要时间重新整理修葺。
加上陛下近日重病昏昏沉沉,醒了便要见他,特意赐了二人暂居宫中,安福殿当即收拾了出来。
小顺子将姜馥莹常用的东西都带了来,剩下的,宫中金银玉器一应俱全,什么都不缺。
茯苓听了这些,欢喜道:“娘子,这可好了,不不,如今要叫娘娘。咱们终于回了宫,不用待在南苑了!”
小顺子见姜馥莹面色不好,也特意扮丑哄她道:“娘娘,听说那王府可大了呢,假山花园子一整日都逛不完,到时候娘娘可要好好带奴才见见世面!”
姜馥莹扯出一个笑来,心却狠狠沉了下去。
他虽从未明说,可她一直都知道,他心中从未放下王家的仇恨和当初的折辱。
祁长渊那样高傲的人,最终还是要向他并不敬爱的父亲认“错”。
他当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不多时,姜馥莹换了衣裳,几个被分来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等她发话。
为首的两个大宫女,一个叫宝珠,一个叫玉珠,看着都是机灵周全的人,姜馥莹点点头,赏了金银就叫众人下去歇着了。
祁长渊今夜侍疾不回,茯苓伺候着姜馥莹上榻:“娘娘,入了宫便不比在南苑,规矩人情都得时刻记在心上。明日还要拜见贵妃,娘娘就是再难过,也看在咱们殿下如今刚回宫的份儿上,早些歇息,明日别误了时辰。”
姜馥莹木偶似的点头,侧身躺下。
她早已哭不出来了,泪水好像已经流了个干净,阿娘已去,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一夜未眠。
第二日祁长渊回来更衣,面都没见上便去了永安宫,玉珠过来提醒道:“娘娘,时辰到了,该早些去请安。”
姜馥莹对新来的两个宫女很是敬重,如今刚回宫,一应事务都还未处理。宝珠瞧着生动活泼许多,姜馥莹就将茯苓宝珠二人留在安福殿,自己带着看起来沉稳许多的玉珠去拜见贵妃。
到了贵妃宫里,却迟迟不见贵妃宣召,请安的嫔妃们进去又出来,姜馥莹在前殿等了许久,才见到贵妃身边的掌事女官。
“贵妃娘娘近日身子不大爽利,若有怠慢,还请公主莫要见怪。这会儿太医来请平安脉,更过衣后再来请公主。”
姜馥莹乖巧应下,站在殿外候着。
只见日光从东移到正中,日头渐渐大了起来,细密的汗珠浸湿后背,额角也有了些汗意,才见到了贵妃。
贵妃坐在上首,日光照射进来瞧不清楚面容,却依旧能看出她瘦了许多,看来近些日子是真的不大顺心。
还在南苑时就听季长川与祁长渊说起,九皇子当年转投贵妃一党,往来甚密,年前入了礼部,却没做好事情,遭了陛下训斥。
之前娇纵的四公主祁倚彤,似乎前阵子也受了陛下训斥,如今被禁足在公主府。
姜馥莹规规矩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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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礼,贵妃见她面色虽苍白,体态却并不虚浮。南苑三年竟是比当年在宫中还要滋润许多,将当初一个黄毛丫头养成了这样玲珑剔透的玉人儿。
不知因何眼尾还泛着红,眼睛肿胀,却更显楚楚可怜。姿态袅娜,肤若凝脂,许是因为炎热云鬓微乱,几绺发丝粘连在额角,柳腰一握,长而繁重的宫装收束后又放开。若不是知晓她是北凉人,只怕会让人误以为是大秦古画中走出来的仙女。
贵妃心里不舒坦,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叫她请安上茶。
姜馥莹跪地请安,双手捧着滚烫的茶碗,垂首道:“贵妃娘娘,请用茶。”
皓腕从抬起的衣袖中露出莹白一截,细弱得可怜,贵妃视线落在其上一瞬,转而又离开,未曾答一言。
滚烫的热茶透过并不隔热的茶碗传递到手心,顿时便将手烫出了一片惊人的红。
姜馥莹的手不由自主地轻颤,她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失态。
“贵妃娘娘,还请用茶。”
贵妃摇着团扇,不紧不慢地与身旁的宫人说着话。
姜馥莹的手渐渐麻木,手臂酸痛,却并未放下,坚持出声:“娘娘,请用茶……”
贵妃好像这才发现她,团扇半捂着面容,“哎哟,瞧我这记性,一谈起事来就忘了别的。要说宫务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只不过一事推着一事,未免忙乱……”
她身旁的女官及时开口:“娘娘,您身子不好,若要用茶还得重新再上一壶。”
“这可怎么好,”她手中团扇摇晃着,“那便重上一壶罢。”
姜馥莹手中好容易稍温些的茶碗再一次被注入滚烫的茶汤,刺人的痛意从指尖传到胸腔,好像头都开始隐隐作痛。
胸口发闷,接连几日未曾休息好,此前又站了半个早晨,手臂的酸痛和掌心滚烫的茶水都提醒着她不能倒下,身子却不受控制地摇摇欲坠起来。
贵妃的手还未伸来,指尖轻点茶碗,轻如羽毛般的触动此刻却如同泄出的洪水般将人击垮。滚烫的热茶翻了出来,碎裂的声响刺痛着神经,宫人一拥而上,环绕着、嘈杂着。
“……娘娘可有烫到?”
“侧妃娘娘定不是有意的,还请娘娘莫要怪罪!”
“啊呀,这可是陛下御赐的青花黄陶茶具,茶碗如今碎了,便缺了一只,陛下日后问起可如何是好!”
“……”
姜馥莹跪坐于地,听着宫人们做戏,指尖的滚烫已经失去了知觉。她好像都听不太清众人的声音,嘈杂的声线被脑中那层薄雾隔绝在外,什么都不甚清晰。
她扬起头,看着端坐于上丝毫不乱的贵妃无悲无喜地瞧着她,忽然就觉得,很疲惫。
恍惚中,她听见贵妃淡漠的声音。
“公主许是在宫外待久了,日后在宫中可要好好学学规矩。”
“——大人!”
门轰然打开。
祁长渊猛然转身,短刀飞出,深深扎入门框。
眸中戾气几乎能杀死人。
“谁准你进来的?”
来报的黑骑卫都要被他的眼神骇到腿软跪下,但还是扬起手中传信。
“陛下、陛下有旨……”
祁长渊回首,目光落在徐清越的面颊。
男人也缓缓睁眼,对上了他的视线。
第50章第50章
“世子……”无忧无尘二人跟在身后,面露难色:“世子,这信不能写啊!”
祁长渊快步步入书房,眼看就要提起笔,听到二人这话,气笑了。
“我为大秦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可曾说过什么?如今我的人被蛊虫折磨生不如死,却连报仇都不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身上的疤痕犹在,那样多次,满身的血腥味浓重到洗不干净。他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可陛下一道旨意要他“放过”。
陛下要他留徐清越一命,这是要保他。
“如今连折子也写不得了么?”
他嗤笑:“我倒想知晓,是怎样的条件,能让陛下动心,我祁家又能否给的起。”
“世子!”
无忧无尘乃是自小跟着祁长渊的,这么多年,也知晓自家主子的秉性。
他们或许不如黑骑卫本事高强,却更能体察祁长渊的心意。
“陛下定有更多考量,”无尘道:“世子,国事为先……”
“我为大秦做的,哪一件不是国事?”
祁长渊闭上双眼,声音轻轻颤抖:“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阴私也处理了不少。只是不想我得来的,会是今日局面!”
这些时日以来的所有压力都堆积在了他的肩头。除了与姜馥莹在一起的时光,他半点也无法松懈。
京中的势力疯狂地伸出爪牙打探徐州,徐州的各家势力也人人自危,只怕祸及自家,人心惶惶。他顶着各方压力扫清障碍,不想最后还是落得这般下场。
姜馥莹跪得端正,面色却苍白。
手上的烫伤包裹着,看不到曾经玉白的肌肤,可怖的绷带一圈圈缠绕其上,淡黄色的药粉渗出来,越发觉得丑陋。
过了快半月,手上的伤好了些许,却因为皮肤娇嫩久久未见好转。虽说如此,规矩却是一日不落地在学。
尚仪局女官张氏拿着戒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肃拜,便要屈膝跪地,垂首不至于地而头微俯。娘娘动作学得快,却不标准,多做几次便好。”
茯苓看不下去:“张尚仪,我家娘娘动作有何问题,重复做了许多次了,敢问还要做几次才罢?”
张尚仪的戒尺在桌上重敲,吓得人一颤。眼神看向她,神色轻蔑。
“我与娘娘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份儿,你若想早些躲懒,便好好劝着侧妃娘娘学规矩。娘娘何时学罢,你便何时休息。”
“我岂是……”
“茯苓。”
茯苓还想说些什么,姜馥莹眉头轻皱,摇了摇头。
“张尚仪,您继续。”
张尚仪见她面色恭敬,这才满意地舒展了眉头,缓慢踱步。
“老身也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了,不说托大的话,也是瞧着殿下长大的。殿下从小便克己复礼,礼仪规矩从未出过差错,世人曾皆以殿下的言行规范作为君子风范。只是不想娘娘伺候殿下两年,竟未曾学到半分。”
这话姜馥莹听了快上百遍,几乎都快能背出来。
也正因如此,纵使张尚仪再自恃身份刁难于她,她也只能垂眸听她继续念叨。
张尚仪绕着她,目光随意地落在了不知何处,蓦地眼神一凝,凌厉了些许。
“这是何物?”
还未等姜馥莹答话,她便手快地一把将其袖口处的铃铛拽下,金灿灿的铃铛摔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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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啊——”
姜馥莹痛呼出声,手上还未好的烫伤被人这样粗暴地触碰,眼眶顿时泛起了水光。
茯苓赶忙上前护住,“尚仪若不满自可直说,莫要如此粗蛮呀!”
张尚仪又一次看向茯苓,眼中的不满更加浓烈。
“你一个二等宫女,何以对我如此出言不逊,娘娘就是这般纵容下人的吗?”
“茯苓,”姜馥莹眼中噙着因疼痛泛出的泪花,“你且退下。”
茯苓再不满,看见姜馥莹如此,也只能忍气立与一旁,“是。”
张尚仪更为自得,扬了扬戒尺。
“娘娘言行无状,口音奇异,装束……也甚是怪异。”
她的戒尺抬起,点点姜馥莹袖口的一串花纹,还有尾端原本缀着铃铛的位置。
“世家贵女皆以言行缓慢无声为好,偏娘娘爱好这叮当声响,一举一动皆有声音实在不雅,还是取了罢。”
“……是。”
姜馥莹垂首,紧紧抿着唇,“多谢尚仪提点。”
“这便好,娘娘如此明是非,很不错。”
“不过,”她声音高了几分,看向守在殿内尚仪局的宫人,“此等难登大雅之堂的俗物不宜出现在宫中。你们,速去将娘娘那些不合仪制之物整理出来,莫要让娘娘受他人非议。”
姜馥莹诧异昂首,“尚仪这是何意?”
那些宫人得了授意便径直往后殿走去,竟真是要当场收拾出她的东西。
那笼箱之中,还有不少都是阿娘留给她的东西,姜馥莹心头一顿,扬声喝止:“不准去!”
茯苓立马去拦,却没拦住,还被蛮横的宫人推倒在地。
“这是我北凉风俗,尚仪若不喜,我不戴便是。但尚仪为何要私自处置我的东西?”
“老身是贵妃娘娘派来教导侧妃规矩的女官,宫规对穿着言行皆有要求,娘娘身边不合规之物,老身自然有责任收起,不让娘娘犯错。”
北凉安分了没两年,如今又骚动起来,姜馥莹早就听宫人闲话道北凉迟早要被大秦打下。到时候一个亡国公主,有何颜面在大秦宫中生存。
没想到还未亡国,便半点面子都不给她留了。
这段时日她仗着自己年长资历老,一口一个皇后殿下,对她多加刁难。不是让她跪上许久,便是让她站上半个时辰。
她以为自己能够一直忍下去,不让祁长渊为难。只要自己忍着,让他人挑不出错,就能平安度日。
可如今,阿娘的遗物都要被抢走。
姜馥莹站起身来,怒意冲昏了大脑,“尚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如今却帮着贵妃,以教养规矩之名刻意折辱我,这又是为何?”
贵妃和皇后斗了这么多年,二人早有积怨,她不信先皇后的身边人不知晓。
张尚仪没想到一个平日里说话都不甚流畅的外邦女子竟然有这样好的口舌,却及时抓住了她言语中的漏洞。
“娘娘慎言!”
“果真是外邦野蛮之女毫无教养,先皇后与贵妃皆为陛下妃嫔,自然一体同心,如今贵妃统领后宫,老身也不过是奉命行事。”
姜馥莹径直站起身来,将落于地上的金铃捡起收好,掀起眼睫,冷冷地看向她。
“还请尚仪莫要动我的东西。”
“好,好,”张尚仪深吸几口气,“娘娘如此狂悖,这规矩老身算是教不了了,殿下若问起,便只说老身无能,教不了这北凉公主!”
张尚仪一走,姜馥莹便冲回了寝宫,见笼箱都被翻开过,其中阿娘留给她的小物件还有些衣物俱都不见了。
“怎么办……阿娘,怎么办……”
姜馥莹头疼,口中轻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好像有些想要落泪,却不知为何,眼眶干涩胀痛,流不出泪来。
祁长渊忙了多日不曾回来,她也知道他如今艰难,不曾扰他。但除了祁长渊,偌大的皇宫之中,竟没有一个可帮她之人。
茯苓紧紧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只好自责道:“是奴婢无用,没能拦住她们。”
“不怪你,”姜馥莹不想让她这么说,“她们人多,你拦不住的。”
茯苓想起什么,愤愤道:“宝珠那厮看管娘娘的私物,竟未加阻拦吗?”
分来的各个宫人都有自己的职责,此前姜馥莹见玉珠沉稳,宝珠机灵,便各自安排了事物。
宝珠正是管着箱子钥匙的。
姜馥莹还未回过神来,茯苓愈加气恼,前阵子自从娘娘知晓夫人去后,便总是这样怔怔出神,时常说话也没有反应。
见往日那般鲜活娇俏的娘娘如今愈发沉默寡言,她揣着手,去找了宝珠来。
将宝珠拉远了些,茯苓还未说几句,宝珠便不服气道:“尚仪要取,我又如何拦得住?娘娘自己都对尚仪恭恭敬敬的,我们做下人的还能如何?”
“至少可以将钥匙再藏一会儿,待娘娘从尚仪处回来,”茯苓厉声道:“娘娘的东西岂是谁都能动的。你也不是第一日做事了,怎的如此不牢靠?”
姜馥莹听见外面吵闹,侧耳瞧了瞧。
见茯苓斥责宝珠,正欲出声拦住她,便听宝珠扬了声音,不见半分尊敬的样子。
“茯苓姐姐,你莫要摆掌事宫女的架子,你家主子也只是侧妃,到时候晋王殿下的正室进门,娘娘也是要恭恭敬敬地给正室敬茶的。”
她话音未落,茯苓便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传来,整个安福殿俱都静了一瞬。
茯苓生怕姜馥莹听见,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主子的事,哪里是你可以议论的!”
挨了打,宝珠当众丢脸,一时更是大叫起来。
“你一个当奴才的难道还不知主子之间有无情谊?”
宝珠本就是话多的性格,相处几日也知道她平日爱说些闲话,却没想到如此嘴厉。
“宫中都传遍了,也只有你们不知罢。晋王殿下恢复爵位时,陛下亲口问了是否要将娘娘扶正——殿下直接便拒绝了,说侧妃便好——侧妃!陛下已经在为晋王物色端庄贤淑的正妃了。”
祁长渊擦拭着她指尖的草叶碎屑,道:“我知晓你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扛,我喜爱你这样坚强,但也怕你受伤。馥莹,你我本就不该分的太清。”
她知晓他是什么意思。
“是快要回京了么?”
祁长渊看她一瞬,点头。
“是,在徐州已经够久了。再过几日,便要将一干人等押送回京。日后……”
他是平南侯世子,也是黑骑卫统领,自然要留在京中,不可能永远待在徐州。
“你愿意与我一道回京吗?”
祁长渊垂下眼睑,低眸看着她的指尖:“做我名正言顺,相伴一生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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