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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岸 吃饱去睡觉了 41156 字 11个月前

“完了……”

肖顷按住腰侧的桌案,何晖为什么没死?当初派去追杀他的人明明说人已经死了,为什么又死而复生,还是说当初被带回来的那具尸体是假的,真何晖早就被救走了!?

“娘娘和殿下呢!”

亲信伏在地上,背脊晃颤,“殿下出宫了,娘娘去了南华苑请廖天师出手协助。”

“是、是……还有廖重真。”

肖顷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振了振袍袖,“区区贱奴的几句话就想拉老夫下水。”

“怀远,你去御史台走一趟,让他们准备好弹劾我和殿下的文章,越狠越好!”

裴逐郑重地点点头,肖顷是想以退为进,如今这个局势对他们很不利,可若朝中突然开始一边倒,陛下就不得不起疑。

御史台多是端王党,裴逐立即离开户部值房,随从紧跟上他,却见他走的并不是要往御史台的方向,急道:“大人,不是要去御史台吗?”

裴逐并不回答,他蓦地在高墙边停下脚步,转身往户部值房看去,肖顷被成元帝身边的人传走了,他泰然沉稳,一点也没有大厦将倾前的紧迫感。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裴逐敏锐地察觉出一点暗潮涌动的方向,他若有所思,倏地转过身,掉头回了户部值房。

“大人,您在找什么?”

随从紧跟左右,一脸惊慌,他不明白裴侍郎现在为什么不去御史台,反倒折返自己的值房想要寻找什么。

半晌,裴逐从深压的文书中翻出数张薄纸,他双手颤抖,这是一个账本,记录了两年前绵山行宫竣工前的各项开支,当年亏空巨大,他曾列下了几个人名,其中有一个他不敢写,因为那个人就是他的座师,户部尚书肖顷。

最初的账本被肖顷撕毁,后来裴逐凭着记忆又写了一份,但他一直将这份账本藏着从来没有拿出来过,如今该是让它面世的时候了。

养心殿内,焚香重影,烛火噼啪一声,隐隐有欲灭之势,陈屏心惊胆颤地挪过去,将灯芯挑开。

成元帝手按在桌案上,指节弯曲,“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张简低着头,声音平静而简洁道:“司乐太监何晖今日至刑部大堂投案自首,声称他受户部尚书肖顷指使,调换教坊司舞姬,伪造刺杀嫁祸太常寺少卿张振,陷害李玮。”

“何晖……”成元帝压着声音,“是真的吗?”

季时傿垂首望去,何晖被他们救下后苟延残喘了一年,时至今日才将他放出来,朝中官员不得与内廷私交,就像严禁后宫干政一般,这就是要杀头的罪名。

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当初死去的人坟头草都长了几轮,等的就是如今这个肖顷自己沉不住气,露出马脚的时机,但季时傿还是担心,以他的奸邪狡诈,若是狡辩起来,是否无法将他定罪。

“回陛下,是。”

半晌,成元帝派去传话的人带着肖顷回来,他目光炯炯,美须纤长,半点不见得慌张,撩袍一跪道:“臣肖顷,叩见陛下。”

成元帝原本让人将他叫来是要问罪,可未等他开口,肖顷便自顾自叩首道:“臣要参御史姚辙,行贿贪污。”

话音一出,满殿哗然,被摁在角落的姚辙震惊地瞪大眼睛,没想到肖顷会立刻倒戈,将所有的事情推到他身上,“肖颂今,你胡说八道什么!”

肖顷不慌不忙道:“臣惭愧,因着小女嫁到姚家,臣有顾虑,先前不敢上奏,但这些时日来,臣心中诚惶诚恐,夜不能寐,陛下,臣要向您请罪!”

成元帝目光冷凝,神情复杂,殿中众人望向肖顷,面面相觑,季时傿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很快冷静下来。

果然,这老狐狸能言善辩,立刻就想到了说辞怎么将自己择出去。

成元帝冷笑一声,“朕倒要看看,事到如今,你还能说出什么来!”

“姚辙多次挑唆臣与首辅作对,臣家中还有他的私信,要臣取而代之。臣对首辅素来敬重,见此私信顿生胆怯,不敢大肆宣扬,可如今,姚辙竟胆大妄为,做出栽赃嫁祸之事,臣便不得不大义灭亲了。”

肖顷言辞诚恳,说完看向角落愤怒的姚辙道:“善之,我早就同你说过,我资质平庸,此生只愿协助首辅大人一起辅佐陛下,你为何如此执拗,事情闹到这般地步,你想过你的孩子吗,我的女儿又怎么办!”

姚辙疯狗一般扑腾上前,“肖颂今,你无耻!你敢说你没有觊觎首辅之位,你敢说今日之事与你毫无关系吗!”

肖顷平静道:“我敢,倘若我有半点不敬之心,天诛地灭。”

季时傿捏紧拳头,本想开口的时候,跪在地上的梁齐因朝她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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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陷入诡异的死寂,良久,张简出声道:“肖尚书,您与内廷私交一事,您还没有解释。”

众人目光又齐齐望过去,肖顷丝毫不心慌,泰然直视道:“时过一年,已经尘埃落定的旧案又被人翻出来,其居心何在,臣不屑辩驳!”

“臣家中门户敞开,倘若张尚书不信,大可以派人去查,若真有什么,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现在就撞死在殿内!”

张简抿紧唇,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局势瞬息万变,刚刚还一边倒的风向又被肖顷一手按了回来。

殿内又再次陷入寂静,蓦地,窗外一声闷雷巨响,天闪燎动,炸得大殿亮如白昼,桌上烛火摇晃,窗棂墙壁顿时鬼影憧憧。

忽然,一名内侍躬身走进,低声道:“启禀陛下,户部的裴侍郎送来了一本账本。”

肖顷登时脸色大变。

成元帝抬眼,“呈上来。”

殿内众人盯着内侍走上前,肖顷抖如糠筛,惊恐地看着成元帝接过了那本账本。

下一刻,成元帝将它猛地砸向肖顷,咬牙切齿道:“来人,立刻将肖顷拿下!”

第137章秋风

持续数个时辰的闷雷终于告竭,天闪交辉,瓢泼大雨将满宫红墙碧瓦涮洗浇透,陡生异象,鹤发道人站在檐下,仰头望了一眼如注的雨幕,听到身旁的小道童喊道:“师父,皇后娘娘跟前的公公来了。”

廖重真摸着拂尘的毛须,一动不动,过了半晌门外传来敲击声,“廖天师,我们娘娘有请,廖天师!”

小道童不知道外面出了怎样的变故,只知道皇后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她的邀请不能推辞,急道:“师父……”

“不见,就说老道在打坐。”

廖重真说完便一甩拂尘进了内殿,背影看着仙风道骨,飘飘欲仙,小道童扣紧了手指,只好冒着雨幕冲出去,大喊道:“我师父在打坐,万不能被打断,公公请回吧。”

外面的内侍拍打宫门,“不行啊,出大事了,娘娘说了务必要廖天师出面一趟。”

小道童咬了咬牙,“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有什么事等师父打坐完再说。”

内侍不得法,只能冲出南华苑,然而未等他返回坤宁宫禀报肖皇后,便在宫道上看到禁军拖着户部尚书肖顷走出养心殿。

雨幕中充斥着肖顷声嘶力竭的告饶声,内侍身形一颤,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明明几个时辰前,端王殿下还在和皇后娘娘谈笑风生,内侍连滚带爬地从宫道上爬起,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坤宁宫。

门窗将雨声隔绝,如同天外来音,如击如摧,虚无缥缈地从四面八方倾袭而来,殿内气氛阴鸷,气压沉沉。几个同考官一脸惊恐,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的考生作弊案会发展成现在这种境况,姚辙被拖出去斩立决,户部尚书肖顷被押往刑部大牢待审。

“朕从来不知道,朕的手下,会生出这么多的蠹虫!”

“陛下……”

底下众人跪了一片,大气都不敢出,成元帝冷哼一声,将手边的奏折攥得死紧,忽然道:“陈屏,端王呢?”

陈屏弓着背,颤颤抬起头,“端王殿下今早进宫拜见皇后娘娘,如今,大概还在坤宁宫吧……”

“呵。”

成元帝站起来,“从前事事勤快,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不见得他跑朕面前。”

陈屏低着头,冷汗涔涔。

他从台阶上走下,殿前跪着的一群人风声鹤唳,今年秋闱才开考就弄成这样,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继续考下去的必要。

成元帝走了两步后倏地停下,盯着跪在脚边的澜衫青年,忽然道:“梁齐因?”

“学生在。”

“嗯,你今年多大了?”

梁齐因肩背挺直,“回陛下,学生今年二十二。”

“二十二……”

成元帝复述了一遍,又不再开口了,季时傿莫名感到心慌,微微抬起头,然而成元帝并没有什么举动,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喟叹道:“正是大好的年纪。”

“今日之事,也算委屈你了。”

“学生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成元帝冷笑一声,“梁磐后继有人啊,只是日后你能不能走到他那样,还得看你的造化。”

梁齐因伏下身,磕了个头。

成元帝不再开口,道袍的衣角从他肩前拂过,临近养心殿大门时才道:“行了,都别跪着了,该回去的回去,该考试的考试,让申行甫顶了姚辙的职,散了。”

话音落下,一名同考官试探着开口道:“陛下,那、那肖采蘅怎么办……”

成元帝恍然道:“哦,你说肖顷那儿子?”

他拨了拨扳指,随口道:“子承父过,除名,下狱。”

“是……陛下。”

众人齐齐恭送成元帝离开,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待御驾远去后,大家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梁齐因起身扶住一旁的戚方禹,“阁老,我扶您。”

“老朽没事,你得避嫌,你先回贡院,老朽自己走。”

梁齐因只好收回手,他是此次秋闱的考生,按律本不能离开号舍,但因为情况特殊,一出养心殿便被侍卫看顾着送回了贡院。

季时傿远远地跟在后面,贡院又加严了看管,同考官和书吏临时换了人,里面有些乱,梁齐因进去的时候正好与被士兵押解着拖出来的肖采蘅擦肩而过。

他父亲是国舅,成元帝可以说是他姑父,从前前途无量,离登天不过一步之遥,然而这根藤苗倏地便被轰然掐灭了。

方才成元帝同梁齐因说的那几句话,季时傿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胆寒,梁磐是老国公,三朝元老,只可惜早年太过溺爱子女,导致国公府未及三代便已呈落寞之势。

他那几句话看似没什么,但季时傿听着却觉得有几分警告的意味,梁齐因近来确实有点太过出头了,李家倒台和肖顷入狱或多或少都有他的手笔,要说成元帝一丝都未察觉,似乎也不可能。

还有裴逐。

季时傿皱了皱眉,将才彻底将肖顷压垮的就是那份修建绵山行宫的账本,各处清晰明络,不是草草写就的,应该费了一番功夫,为什么之前裴逐从来没有提起过。

肖顷还是他的老师,他这账本到底什么时候写的,一直到今日才拿出来。

如今肖顷算是彻底完了,不出意外的话他再也翻不了身,满朝肖党,现下在南方实行新政的也是肖党,之后陛下若是重新派遣南下的钦差,赵嘉晏也能更多一分希望。

整个八月都笼罩在一片乌云大雨中,连中秋都未能见到月亮,廖重真这一闭关便闭关了半个多月,任何人都请不动他,肖皇后多次派人求请都未果,她终于明白,从一开始,廖重真就不是站在他们这一方的。

那么他到底是那一方的人,若说是楚王党,可申行甫等人又恨不得生吃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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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他真的就只是一个普通的道士吗?

大雨过后,大理石砖被冲刷得越发透亮,红墙如同被业火灼烧过一般,妖冶明煌,从宫道上跑过,隐隐可以照出过路人的身影。

端王妃慌乱无措地冲进坤宁宫,甚至被殿前的台阶绊了一下,她衣襟略开,步摇晃颤,跪在地上哭喊道:“母后——”

除东宫太子外,其他皇子到后宫拜见母亲都有限制,哪怕赵嘉礼的母亲是皇后也不行,他前些时日见过皇后,如今只能靠端王妃进宫传递消息。

端王妃的父亲是兵部侍郎周秉德,兄长是九门卫左将军周适详,当初肖皇后原本给赵嘉礼选的王妃是季时傿,虽然她已经定了亲,但因为镇北侯位高权重便想着再尝试几次,谁知道最后也没成。

后来又挑了另一个军方的人,便是周适详的妹妹,九门卫左将军虽然比不过禁军统领,但也算掌握了半个禁军,只差一步,没想到最后又被谢丹臣捡了漏,而这个谢丹臣在西北待了几年,一看就不是可以拉拢过来的人。

肖皇后坐在桌案前,铜镜里的女人雍容尔雅,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举手投足间却是一种沉淀馥雅的风流气态。

她放下玉梳,偏头望向跪在毡毯上的年轻妇人,厉声斥责道:“哭哭啼啼地像什么样,起来!”

端王妃惶恐地抹了抹眼角,“母后,怎么办……舅舅已经下狱了,殿下让妾来问您,能不能向父皇求情……”

肖皇后讥笑一声,从桌前站起,“本宫早就说过,树大招风,不急于一时,当初是你们非要和内侍勾结,本宫不得不帮你们收拾烂摊子,如今引火烧身了知道怕了!?”

“母后……”

端王妃无助地抬起头,一把拉住凤袍衣摆,“可是如今已经这般了,若是父皇迁怒殿下怎么办,母后,您得想想办法,您想想办法啊——”

肖皇后弯下腰,长长的护甲从她脸上划过,端王妃一阵颤栗,半晌听得她道:“你们手脚哪里不干净的赶紧给本宫择掉,一点渣子都不能剩。本宫明日脱簪去向陛下请罪,不管事情有没有转机,你都替本宫向你父兄传句话。”

“什么……”

肖皇后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端王妃脸色顿时煞白,“不,母后……”

“听到没有,一个字也不准落。”

肖皇后冷着脸,手指上的蔻丹如同蛇的红信一样妖冶艳丽。

端王妃咬着唇道:“听到了……”

八月底,秋闱放榜。

十几日来,成元帝肃清了朝中结党营私的官员,雷厉风行之下,一连折了上百人,过去几乎在朝中一手遮天的肖顷很快垮台,他过去犯下的罪名被罗列在册。

不仅是贪污敛财,党同伐异,还有犯上作乱等等罪名,一下子就将他压得再也翻不了身。

桂花飘香,香浓衣襟,申行甫提着酒跨进博文馆,扬声嚷嚷道:“梁解元,什么时候请我们吃饭呐——”

梁齐因轻笑道:“没钱。”

“那我走了。”

说罢提着酒又拐了个弯,梁齐因只好喊住他,“三日后禄廷街京华门,广白兄记得来赏脸。”

“好嘞,我又回来了。”

申行甫扭着脖子转了回来,拍拍酒坛,“我自己酿的,别的地方尝不到。”

季时傿从后厨门口探出头,唇上还有不知道吃什么留下的碎屑,“给我也尝尝!”

梁齐因垮下嘴角,走过去替她擦干净,“少偷吃,小心夜里又腹胀。”

季时傿无所谓地扬了扬眉,一边凑上前看申行甫拆酒坛的封口,一边问道:“诶对了,殿下啥时候走?”

肖顷出事之后,他在蜀州等地实行新政的门生皆被召回审查,这一审查才知道这些人在蜀州做了什么。

他们为了扩大税源,提高业绩,竟将坟地,沼泽,荒山等不适用于耕种的田地划成良田,逼迫百姓交税,一年来蜀州百姓苦不堪言,苦主多次进京被拦,求告无门,这些钱最终流入了那些人的口袋,不言而喻。

成元帝大怒,一连杀了几十名涉案官员,最清贫节俭不过的肖尚书,老宅内竟搜出了几百万两白银与数十田产,而这些钱,就已经可以抵国库几年的开支。

蜀州民怨四起,成元帝没有办法,只能派赵嘉晏再次南下安抚。

“明早就走,今日殿下要陪王妃,就不过来了。”

“哦。”

季时傿点点头,“王妃殿下快四个月身孕了吧。”

“对。”申行甫扒开酒坛封口的盖子,“等殿下回来,估计也离当爹没多久了。”

“总算除了那老王八,来,庆祝!”

梁齐因脸上却未见喜色,若有所思,“我听说,皇后娘娘昨日到养心殿脱簪请罪了。”

“其实我倒知道一点。”申行甫压低声音,“皇后说是她教子无方,身为一国之母也没有好好劝诫兄长,是她失责,求陛下收了她的凤印。”

季时傿低声道:“陛下准了吗?”

“不知道,陛下只让皇后回坤宁宫,其他什么都没说。”

“不愧是兄妹,都玩得好一手以退为进。”梁齐因平静道:“她既然都这么说了,陛下便不会再逼得太紧,不然闹得太难看也不好收场。”

“那此事便算完了?”

梁齐因摇了摇头,神情凝重,“肖家势大,陛下有意从他们手中收权,但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廖重真竟然安分守己了这么久,若换做往常,端王受挫,他早就出来兴风作浪了,难不成是闻风起惧,近来不敢轻举妄动?

“哎行了行了。”

申行甫打断他的思绪,“咱们今日既然要庆祝,就别想那有的没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季时傿伸手与他隔空碰杯,嬉笑道:“申大人,你夫人准你喝酒吗?”

“呃……”

申行甫摆了摆手,“管她呢,我怕她?给我喝!”

话音刚落,帘子外便传来一声询问,“请问掌柜的,申广白在这儿吗?”

“完了完了我娘子真寻过来了。”申行甫立刻丢了酒杯站起来,“二位,我先翻墙走了啊,别说我在!”

说罢艰难地踩着凳子上了墙,又颤颤巍巍地不敢跳,一直到申夫人叉着腰走进来,怒吼道:“申广白你要死啊!”

季时傿与梁齐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第138章重阳

九月临近重阳,天霁秋光,滩声杂橹,波光粼粼,每到这时,都城里总会有数不清的宴会,宫里东篱苑的名菊开放,皇后携众嫔妃邀请各府女眷进宫赴宴。

南华苑内,檀香笼绕,小道童跪坐在丹炉前,给一旁阖眼打坐的道人呈上酒壶,“师父,皇后娘娘差人送来的菊花酒。”

廖重真眼睛都没有睁开,漫不经心道:“倒了。”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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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童张大了嘴巴,小声嘀咕道:“这可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东西。”

廖重真嘴唇翕张,下颚的白须晃了晃,“以后不要随便接别人送的东西,快去倒了。”

小道童不敢忤逆,只好端着呈盘出了大殿,壶里酒香浓烈,光闻着味儿就够让人如痴如醉,他在树前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大殿的方向,鬼使神差地将本欲倒掉的酒壶又收了回来。

倒掉多浪费,宫里的佳酿,外面可尝不到呢。

丹炉附近火热,凑近几分便大汗淋漓,廖重真端坐不动,道袍两袖被穿堂秋风吹得猎猎作响,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睁开眼,揭开炉鼎,心道:成了。

又过了片刻,御驾亲临,成元帝身上的滚金道袍仙鹤云纹,栩栩如生,他内里穿着明黄的中衣,尚可彰显他一国之君的身份。

廖重真手捧着锦盒,恭敬地跪下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金丹已成,福寿绵延,此乃大喜之兆啊!”

“好、好啊——”

成元帝先是惊愕,随后顿时笑开怀,频频点头,双手谨慎地接过廖重真呈上的锦盒,近年来他越来越觉得身心力竭,不复年轻时的锐意进取,常常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如今廖重真为他炼出了金丹,此后他又能恢复至从前一般年富力强的状态。

成元帝从锦盒里拿出金丹,只犹豫了片刻便迫不及待地要服下,然而他刚仰起头,廖重真便忽然站起来,急道:“且慢,陛下!”

“怎么了?”

成元帝堪堪止住,脸上有些不悦。

廖重真冲出大殿,仰头望向星河,掐指捏诀,神情越来越凝重,一边推算一边喃喃道:“不对不对……”

“廖天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陈屏见状心神一颤,躬身哀嚎道。

“陛下、陛下——”

廖重真倏地扑跪在成元帝面前,慌乱道:“异星光掩紫微,有冲撞之相,犯帝座甚急啊!”

“什么!”

成元帝神情惊骇,后撤几步,“什、什么异星?”

廖重真又仰头望了望天象,“从前此星还知收敛,近来愈发猖狂,紫微星渐弱,难怪陛下总是沉疴难除,再这么下去,恐彻底被其掩盖!”

陈屏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廖天师,这话您可不能在陛下面前乱说啊——”

“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言,臣此生惶惑不安,终不得道!”

成元帝双目微怔,似乎自从废太子离京之后,端王党便愈发猖狂,肖氏门生遍布全朝,他的病一直断断续续地拖到现在都没痊愈,宫里频生不祥之事,还有、还有……

他忽然想起曾经检查皇子功课时,八皇子对他说的那几句话。

唐太宗溺爱长子,以致他狂悖无度,目无尊长,后来更是暗杀胞弟,失败后与人联合图谋不轨。

成元帝心有余悸,按住门框,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陈屏与廖重真立刻冲上前扶住他,伺候着他将那枚金丹服下。

“陛下,陛下……”

陈屏担忧地跪在地上,成元帝渐渐回过神,双目赤红,一把握住廖重真的胳膊,厉声道:“今日之事,你们谁都不能说出去,否则,朕必要了你们的命!”

“是……”

安抚完暴怒惊悸的成元帝,将他送走后,廖重真摸着拂尘,缓缓从内殿走出,按照往常,小道童这个时候已经过来打扫了,今日却迟迟未曾见着人影。

廖重真神情平静,径直推开小道童的住舍,果然见着桌子前趴着一个人,神色安详,像是在美梦中睡去一般,已经没有气息了。

“哎。”他暗叹一声,甩了甩拂尘,将门合上,“人心不足蛇吞相啊。”

第二日成元帝便下旨让赵嘉晏去了蜀州,肖顷麾下的那批官员被召回京后砍头的砍头,杖杀的杖杀,午门血流成河,赵嘉礼短短十数日内一连折去左膀右臂,无能为力地看着赵嘉晏南下清查,而自己被禁足府中,整个人郁郁寡欢。

赏菊宴快要到了,肖皇后一颗心扑在上面,不在过问前朝之事,除了最开始她脱簪请罪之后,便再也没有替肖顷向君王求情过。

端王妃帮着她准备宴会上的事宜,肖皇后出身世家大族,各艺精通,对任何事情要求都极为严格,不准出一丝差错。端王妃不善此道,近来又因为肖顷被捕的事情分神,几次三番出岔子,被肖皇后斥责得一无是处。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你还怎么服侍丈夫,怎么为他分忧!”

肖皇后屏退众人,她先前脱簪请罪,素面朝天,虽然成元帝并没有责罚她,但她也依旧称要自赎己罪,打扮简素,缩紧开支,就连现在也只穿着淡色的宫装,臂弯半挂着枫色的披帛,更衬得她端庄素丽。

“儿臣笨手笨脚,惹得母后不快,儿臣下次再也不敢了。”

端王妃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战战兢兢地求饶。肖皇后最厌烦别人在她面前哭哭啼啼,闻声皱了皱眉,一脸不耐,端王妃太软弱,当不了一国之母,将来太子妃的人选还得再另行擢选。

只是现在还不是谈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弯下腰,扶起毡毯上哭泣的年轻妇人,语气尽量平和,“上次本宫同你说的事情如何了?”

端王妃一颤,“儿臣已经一字不落地转达父兄了……”

“你父兄怎么说?”

“父亲说,不能轻举妄动……”

肖皇后冷笑一声,将护甲拆下,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并没有接着往下问,转而道:“嘉礼呢?”

“殿下被父皇禁足,先前赐的玉带也被夺回。这些时日来殿下每日都宿醉不醒,做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儿臣本想让他和儿臣一起来拜见母后,也好散散心。”端王妃抽泣了几声,“但殿下说事已至此,成王败寇,父皇是、是……”

肖皇后眯起眼,“是什么?”

“殿下说父皇是彻底厌弃了他……”

“事已至此,呵……”肖皇后嗤笑一声,“这才什么时候,还未走至穷途末路就开始要死要活,本宫怎么会生出这种废物。”

端王妃惊惧地颤了颤,“可又能怎么办呢母后,父皇铁了心地要处死舅舅,从前向着殿下的人不是被抄家砍头就是贬职离京,近来陛下又让楚王南下,我们身边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母家失势的皇子,就算肖氏现在还是皇后又有什么用,根本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叫他振作起来!”

肖皇后怒喝一声,肩上的披帛一荡,如同耳光一般狠狠抽在端王妃脸上,“什么成王败寇,他就甘心屈尊就卑于一个出身低贱的皇子脚下吗?本宫告诉你们,本宫的儿子要么死,要么就做太子!”

“母后……!”

肖皇后转过身,凤目如炬,气势威严,即使在这般盛怒激动的情况下,她头上的步摇也只是微微晃动,发髻丝毫不乱。

“让你父兄做好准备,本宫明日会下帖子,届时满京上下的贵门女眷都会入宫赴宴。”

端王妃大惊,肖皇后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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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拿她们做人质,可如今殿下失势,人人都避着肖家,这些帖子发出去真的会有人愿意来吗?

肖皇后大概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大发慈悲地解释道:“太后薨逝百日,重阳将近,本宫要她们进宫祭奠,谁敢不来,便是大不敬。”

端王妃犹豫了片刻,只能欠身敛衽,咬了咬牙道:“儿臣明白。”

九月九重阳节,皇后邀请各府女眷进宫赏菊,也顺带为薨逝百日的太后祭奠祈福,肖家出事不久,近来朝中诡谲云涌,从前可着劲巴结端王的人通通哑了火。众人本来不想露这个面,可肖皇后在帖子上说了此次宴会不仅是重阳赏菊,更是为了给太后祈福祭奠,便不得不去。

季时傿收到帖子后只看了两眼便扔到一边,幽幽道:“鸿门宴啊。”

梁齐因接过来翻了翻,“单看倒没什么可疑的地方,一切合理。”

九月正是吃螃蟹的季节,季时傿一边挑着蟹肉,一边随口道:“啧,明知是鸿门宴,还不得不去。”

“王妃殿下有四个月身孕了,重阳宫宴她也要进宫,殿下又去了蜀州。”季时傿皱了皱眉,剥螃蟹剥得艰难,“明日宴会我在场也能看着些,免得出什么事。嘿……这螃蟹,吃起来真麻烦!”

“给。”

梁齐因将剔好的蟹肉递到她面前,“你吃就行,我帮你弄。”

“这么贤惠啊。”

季时傿索性将螃蟹全推到他面前,吊儿郎当地倚着桌案,语气戏谑,甚至抬手勾了勾他下巴。

梁齐因笑了笑,躲开她的手,“好了大将军,没个正形,也不怕被人看到。”

“我怕个鬼……”

话音刚落,陶叁便忽然走进庭院,猝然瞧见这幅调戏良家少男的画面,顿时惊悚道:“公子,国……呃,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季时傿尴尬地收回手,将歪七扭八的身子坐正了。

梁齐因低笑一声,“没有,怎么了?”

陶叁回过神,神情凝重,“公子,国公爷怕是要不行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宫变

梁齐因剥蟹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又恢复正常,平静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差不多快要一年,梁弼早年纵欲过度亏空了身体,老来又不知检点,庆国公府光是妾室便有十几房,最小的孩子可能才刚会走路。

去年年底被京兆尹那一吓后,梁弼身体就大不如前,一来病去如山倒,早年亏欠的现在都加倍报复了回来,再加上前不久梁齐盛死在流放途中,梁弼担惊受怕了一阵,现在就如同一根油尽灯枯的蜡烛,都不需要风吹,可能自己就灭了。

陶叁见他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不再开口,犹豫了半天,斟酌着道:“公子,你不回府瞧瞧吗?”

梁齐因淡淡道:“我又不是大夫,我回府做什么。”

陶叁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

季时傿愣了愣,轻声道:“齐因,你爹要是这个时候死了,你明年春闱怎么办?”

按律身处孝期的人不能参加科考,开春的会试若是错过,就又要再等三年。

梁齐因继续剔着蟹肉,闻言叹了一声,“我将这只蟹剥完便出去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用给我留门。”

“哦。”

季时傿又转头看向陶叁,“国公爷的病还能治吗?”

陶叁为难地摇了摇头,“身子早垮了,病脱了相,没法治。”

“那怎么办?”

梁齐因剔完蟹肉后站起身,一面擦手一面道:“大概只能用药吊着了。”

说完停在原地,看上去欲言又止,“阿傿……”

季时傿抬起头,“嗯?”

梁齐因抿了抿唇,“若是你心里还气不过,我也可以……”

“不用了。”

季时傿看出来他要说什么,打断他,“既然梁弼如今都已经这样了,我也没什么值得跟将死之人计较的,没必要。”

说罢仰起头挥挥手,“去吧,别想些有的没的,早点回来。”

梁齐因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好。”

待他走后,季时傿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眼放在一旁的请帖,招来下人道:“替我给皇后娘娘回个帖,就说赏菊宴那天我会按时到场。”

重阳宫宴的请帖已经分发至各个府邸,端王妃惶恐地冲进后院,绣鞋差点跑掉一只,她堪堪站稳,推开房门道:“殿下,一定要如此吗——”

她很害怕,若是失败,不只是肖家,她们周家也完了。

赵嘉礼跪坐在地上,膝盖上平放着一柄长剑,神色阴郁,下巴上长出了一圈胡渣,他被禁足府中多日,如一只濒临绝境的困兽,颓然丧气。

他手里捏着周适详传来的信件,南衙禁军已经就位,谢丹臣新官上任,暂时还压不住所有禁军,这是他们现在唯一可以借助的突破口。

“我也没有办法,是他们逼我的……”

赵嘉礼仰天苦笑了一声,这些年,肖皇后与李贵妃斗,他和废太子斗,好不容易将他们母子都拉下马了,成元帝却迟迟没有要立他为太子的意思。

如今舅舅入狱,他这嫡长子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有谁会支持一个母族失势的皇子。原本他以为储君之位总有一天会是自己的,可现在仔细想来,这么多年的桩桩件件,父皇的疼爱与疏离,怕也只是出于皇权与世族的博弈。

就连廖重真也不是自己这一方的人,以他现在在成元帝面前的受宠程度,说不定什么时候的一句话,自己便被废了。

“殿下,您三思,这一步若是迈出去了就再也无法回头了。”端王妃搂住他的手臂,“殿下,我们去和母后说,我们不争了,哪怕就只是去封地做对平凡夫妻,也好过造反啊——”

赵嘉礼一动不动,“蓓如,事到如今,我还有的选吗?就算我们老实去了封地,过去得罪的人也不会放过我们。”

他冷笑一声,脸上满是讥讽之意,弯腰将长剑拿起,“高兴的时候赏我一条玉带,不高兴的时候便将我撇得远远的,父皇啊,我到底是您的儿子,还是一条可怜的哈巴狗啊。”

端王妃大惊,涕泪交零。

“母后说得对,只要她现在还是皇后,我们就未必没了退路,如今一切都已经部署好,赵嘉晏不在京城,只等明日宫宴,成败在此一举。”

赵嘉礼猛地拔出剑,锋芒毕露,屋外秋风乍起,卷帘波动,隐隐传来刺骨的寒意。

成元帝在南华苑连续打坐多日,大朝会虽然一直没有断过,但实际已经形同虚设,效率很低。自从茹嫔与沈居和相继死后,成元帝陷入了一种近乎颓唐的状态,但他照常上朝,照常批阅奏折,只在闲暇时求仙问道,让别人没法挑他的错处。

“福生无量天尊,陛下,您为太后祈福诵经多日,您的诚意孝心,上苍都看着呢。”

廖重真甩了甩拂尘,笑容若清风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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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元帝睁开眼,神情却未见得轻松下来。

“陛下,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同老道说说看?”

成元帝摇了摇头,起身在陈屏的跟随下返回养心殿,夜色凉薄,他走着走着忽然没来由地开口道:

“近来朕总是梦到从前的事。”

陈屏一怔,抬起头。

先帝优柔寡断,世家倾轧,皇权分崩离析,他早早撒手人寰,而他留下的烂摊子,很长一段时间是成元帝的梦魇。

他发誓以后要摆脱世家的围拢,重振皇权的威严,可第一步就差点走不下去,自古以来,几乎没有哪个帝王的上位可以完全脱离世家的支持,于是他走了先帝的老路,册封肖氏,李氏,靠他们的支持走到现在。

外戚干政,世家坐大,权力的收拢举步维艰,等快到那一步时他却已经老去,儿子们都长大了,他发现过去羽翼未满的儿子已经不知何时长成了与自己一样的个头,而且他还比自己年轻。

不甘与无能为力天人交战,慈爱在其中显得渺小而微乎其微,廖重真上次说的那番话在他心里徘徊了许久,成元帝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陈屏。”

“奴才在。”

“你觉得端王如何?”

陈屏一颤,立刻跪了下去,“陛、陛下……”

“不用紧张,朕问你什么,你如实答便是。”

陈屏只好硬着头皮回答,“端王殿下风采昭彰,敏睿伶俐……”

成元帝笑了笑,“你这奴才倒是会给人拍马屁。”

陈屏讪讪低下头。

“那楚王如何?”

“呃……”陈屏犹豫了一下,“两位殿下都是陛下的儿子,自然皆是人中龙凤,超群绝伦。”

“只是毕竟奴才伺候陛下这么多年,更常见到的是端王殿下,至于楚王殿下,奴才就不那么熟知了,不过想来,也是一样的。”

成元帝微微抬起头,半晌忽然喃喃道:“是啊,到底不是在自己身边看着长大的孩子。”

“但陛下疼爱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

成元帝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一下,“你这狗奴才,仗着自己是跟在朕身边最久的人,以为朕不会处置你。”

陈屏低笑,“奴才可不就是狗奴才嘛。”

“嘉礼那孩子。”成元帝扣动扳指,笑意渐渐收了回去,神情复杂,“将来,也未必不能把这江山交给他,朕老了啊。”

“陛下又说笑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对嘉礼太过偏爱。”成元帝声音平静,“朕第一个孩子生来便夭折,那年贵妃逼宫,嘉礼的出生给朕带来了希望。”

他册封肖氏为皇后,怕赵嘉礼会步他的后尘,所以提前扫平了李氏会给他带来的威胁。赵嘉礼虽然没有被册立为太子,但他从小到大所享受的一切无不是众皇子中最好的,成元帝在他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

可他现在发现这个孩子变得越来越不可控了,他太亲近舅舅,恃宠而骄,一次又一次挑战君父的底线。

“陛下,您对端王殿下寄予厚望,自然更为关照,这算不得什么的,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

成元帝讥笑,“你一个不男不女的狗奴才还知道什么叫做父母?”

陈屏俯下身,“奴才虽然低贱,但也还有一两个愿意伺候终老的干儿女,倒也知晓几分。”

成元帝沉默住,良久,忽然仰头望了望天,“陈屏啊。”

“奴才在。”

“你看那星星是不是暗了许多?”

陈屏弓着腰,艰难地仰头张望,谗笑道:“陛下,奴才瞧着,倒比从前更亮了。”

“呵,行了,朕乏了,扶朕回养心殿吧。”

“是,陛下。”

————

九月九重阳节,满城细雨,梧竹萧萧,肖皇后在宫里专门种植各式菊花的宫苑内举办宴会,邀请各府女眷共赏。

席上众人暗怀鬼胎,表面上虽其乐融融,气氛却难免有几分诡异僵持,为了缓解气氛,肖皇后便出了题让各府的小姐争相回答,诗作得最好的可得头筹,乃一支螺钿紫檀琵琶,弦铮流波,如绫如玉。

螺钿紫檀琵琶本就难得,那还是一支五弦琵琶,肖皇后方叫人将它拿出,众人眼前便一亮,纷纷跃跃欲试,席上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季时傿好整以暇地剥着蟹吃,梁齐因不在身边,这些细致活她自己做得不得章法,弄了一会儿就认命扔在一旁了。

她看似懒散地喝着菊花酒,实际上目光肃然警惕地自宫苑各处划过,始终提着一颗心。

蓦地,有人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季时傿转过头,见坐在她身边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往她面前推了一只小碟,上面满是剔好的蟹肉,蟹黄是金色的,看着便叫人很有食欲。

少女小声道:“大将军,给你吃。”

季时傿愣了一下,没敢接过,眼前的少女十岁出头的模样,两颊饱满,下巴尖尖的,一双水晶般的圆眼流光溢彩,气质看上去怯生生的,有些熟悉。

季时傿不喜欢凑热闹,所以她坐的地方偏离宴席中心,在她附近的不是小门小户出身,便是宫里不受宠的妃嫔。

这名少女长相熟悉,她辨认了好一会儿才陡然想起,面前的这位是成元帝的七公主,赵嘉乐。

废太子离京之后,李贵妃囚禁宫中,七公主被交由茹嫔抚养,后来李贵妃,茹嫔相继死了,七公主之后流落何地,无人知晓。

她毕竟不是皇子,失宠后妃的女儿在宫里可能凄苦无比,若逐水飘零,季时傿一直没有刻意关注过。十来岁的少女一天一个样,才一年多没见,季时傿就已经认不出她了。

赵嘉乐气质不似从前那般天真烂漫,说话低眉顺目,命运变化无常,洪波大流涌过,往往那些边缘的人物,被浪涛拍到了何方也无人在意。

时隔快两年未见,赵嘉乐还认识她,却不再亲昵地叫她姐姐,只是恭敬胆怯地喊大将军,季时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伸手将小碟接过,低声道:“谢谢七公主。”

说完又补充道:“您也可以如从前一般叫臣姐姐。”

赵嘉乐眸子亮了亮,脸上浮现出几分她熟悉的稚气,乖巧怯声道:“不用谢,姐姐。”

她年纪尚小,坐在椅子上双腿甚至够不到地,母妃与兄长走后,只剩一个老嬷嬷照顾她,从前最疼爱她的父皇也不再来了。

这样的宫宴,赵嘉乐找不到人说话,也不敢和人说话,但将才看到从前抱她骑马的姐姐笨手笨脚地剥蟹,赵嘉乐又仿佛回到了十岁之前,母妃说,这位姐姐虽然骑马射箭样样精通,一些小事上却不够细心。

季时傿蘸醋吃蟹,前面有许多人,或是弹琴或是跳舞,她津津有味地欣赏片刻,一会儿夹一块点心放到赵嘉乐面前,“公主,这个好吃。”

赵嘉乐甜甜地笑,两眼如月牙一般,“谢谢姐姐。”

耳畔丝竹之声悦耳,再加上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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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微风徐徐,叫人昏昏欲睡。

季时傿低着头,赵嘉乐正趴在她膝盖边,她在宫里无所事事,不像皇子一般可以去读书,女官教习她也很敷衍,平日里只能摘花做女工打发时间。

她近来和宫女一起做了新色的蔻丹,小孩子得了新东西便忍不住和喜欢的人分享,赵嘉乐捧着季时傿的手,小心翼翼地给她涂了几个指甲,“姐姐,好看吗?”

季时傿张开手,新奇地瞧了瞧,“好看。”

赵嘉乐抬起头,这一年她学会察言观色,看出季时傿有点疲乏,轻声道:“姐姐,你是不是困了?”

“唔……有点。”季时傿坐直身子,“我出去吹会儿风,等臣回来了,公主再继续。”

赵嘉乐连连点头,“嗯嗯!”

季时傿扭了扭酸涩的脖子,从花亭走下,东篱苑其他地方未曾点灯,角落里暗沉沉的,站在廊下时微风拂面,吹得人清醒了几分。

远处丝竹声,谈笑声靡靡不断,季时傿站在花圃前,借着月色与廊下灯光看花,菊香清幽,沁人心脾,午后落雨一场,夜里湿润的土壤翻上来凉寒的秋天味。

倏地,眼前的花枝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多年军旅养成的警惕性使得季时傿第一时间皱紧了眉,她僵住身体,一动不动,紧紧盯着眼前的花枝,脚步声整齐划一,细密如雨,数量庞大,少说也有五千人。

不好,有人要造反!

而这时,一名重阳宴上吃多了蟹肉,引起胃寒的夫人本想提前离宫回府休息,在下人的搀扶下行至宫门前,却见此处看守森严,不似来时一般松懈,宫门紧阖,显然已经落锁。

“这是怎么回事?”

夫人本想询问今日宫门为何提前落锁,谁知刚要走上前,便瞧见两侧宫墙下守卫的禁军中,忽然有人腾起暴动,挥刀将身侧同袍斩下,血流如瀑,顿时将宫墙浸染。

“啊啊啊啊啊啊——”

火光亮起,越来越多的人涌出来,宫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禁军通通被杀了个干净,女人刚尖叫出声,便被冲过来的逆贼抹断了脖子。

花圃前的季时傿脸色骤变,急忙转过身冲向前厅,就在她离开的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皇宫内便猝然变天,叛军将东篱苑包围,女眷四处散开,前厅乱成一团。

“殿下!殿下!”

她原以为皇后大办重阳宫宴是为了拉拢人心,却没想到他们已经疯到这种地步,趁各府女眷都在宫中时借机挟持人质造反,也对,九门卫左将军是端王的小舅子,谢丹臣还没有完全掌握禁军,而她也被困宫中,西北驻军远在千里之外,现在正是最佳的时机。

难怪他们敢铤而走险,拼死一搏。

肖皇后既然要挟持百官谋逆,必然不会乱动他们的家眷,可是其他人不一样,楚王去了蜀州,分身乏术,他是端王党的眼中钉,那他的王妃呢!?

季时傿跑至前厅,尖叫声此起彼伏,惊慌的女眷争相往东篱苑外涌去,各个宫道上都是叛军,看到四处乱窜的人便直接动手,宫内血流成河,火海滔天。

叛军嚣张跋扈,见人就杀,季时傿匆忙救下几名女眷,手里提着随手抢来的刀剑,火光将她手上的蔻丹照得绮丽妖艳,她一脚踹开殿门,陡然听到熟悉的叫唤声,翻墙而下。

“大将军!”

宇文昭华与侍女互换了外袍,趁乱躲进角落,她发髻混乱,脸上满是污垢,手里还拿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断剑,见到冲过来的是她手一松,顿时喜极而泣。

“殿下,跟我走。”

季时傿一把拉住她,叛军领了命要杀楚王妃,一出宫门便看见泥地里的残肢断臂,身上还穿着楚王妃来时的宫装,显然就是刚刚帮她逃跑的侍女。

宇文昭华心头一颤,咬紧了牙关才没哭出声。

“大将军,怎、怎么办?”

整个皇宫都被叛军包围了,东篱苑尚且已经乱成这副模样,那成元帝那边该是何种情形?

“殿下,我抓着您,无论如何您都不能松手。”季时傿咬破唇,强烈的疼痛促使她冷静下来,她一手护着宇文昭华,一手挡开叛军的攻击。

周适详若是跟着端王谋反,他最多能调动六成的禁军,校尉多是从各地驻军提拔上来的,至少有几人绝不会听他调遣,现下就是要将禁军集中起来,不能让成元帝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另外该怎么给外面传消息。

混乱中不知是谁手里的火把落在地上,顷刻间将宫苑点燃,花圃内明艳盛放的菊花很快被焚烧殆尽。

季时傿拖着宇文昭华从尸体横陈的走廊穿过,忽然听到月台下传来一声细弱惊颤的呼唤,“姐姐……”

季时傿猛地回过头,十一岁的赵嘉乐衣衫凌乱,慌乱逃跑中弄丢了绣鞋,一双脚上鲜血淋漓,眼里满是惊恐。

她是一朝公主,季时傿原以为叛军无论如何都不会动她,可她现在才陡然反应过来,端王逼宫,从前与他争夺皇位的废太子之妹,他会放过吗?

那是废太子的妹妹,却不是他的妹妹。

季时傿咬了咬牙,转身将宇文昭华藏在漆黑的角落,“殿下您不要动,我……”

话说到一半,身后便突然传来利刃穿破胸腹的沉钝闷音与少女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季时傿张了张嘴,话音戛然而止。

七公主怔怔地望着她的方向,手里还拿着那瓶新做的蔻丹染料,她半个身体被鲜血浸染,如同一张破败脆弱的断线风筝,还没来得及飞远,便被残忍地扯落在地。

那瓶染料与它的主人一样坠落在地,季时傿死死盯着地上的尸体,忽然有些分不清楚,到底流在赵嘉乐身上的是染料,还是鲜血了。

目睹全程的宇文昭华泪流满面,手脚发凉,季时傿不由分说地拉起她,一刻不停,“不要哭,殿下还跑得动吗,叛军到处都在找您,我们不能一直躲在这儿。”

“我不哭,我……”

宇文昭华抹了抹泪,她双腿发麻精疲力尽,硬是逼迫自己站了起来,季时傿完全可以跑出去,是为了保护她才留在这儿,自己不可以拖她后腿。

“我能跑,大将军,我能……”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

第140章逼宫

自从上次服用过金丹后,成元帝白天虽然精力旺盛了许多,但每到夜晚就格外疲惫,他将这归结于是他白天处理政务太过疲劳的缘故。

近半年来他几乎很少请太医诊治,太医比不得道观里的方士,只会劝他少劳心劳力,忌这个忌那个,一次两次还成,到后来成元帝每次龙体欠安都不想再请太医过来,往往是廖重真陪伴左右。

“陛下,喝药了。”

陈屏端着托盘走进养心殿,成元帝正在批阅奏章,赵嘉晏南下后,每几日就会写一封折子从驿站传回京城。

他办事事事妥贴,虽固执不知变通,但实干派需要的正是这种性格,赵嘉晏南下蜀州之后,雷厉风行地收拾了肖党遗留下来的烂摊子,成元帝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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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折子后脸上露出几分欣慰,过了会儿又凝重起来。

“陛下。”

陈屏见他正出神,又唤了一声。

“放下吧。”

“陛下,东篱苑有重阳宴,皇后娘娘他们都在呢,陛下要不也去看看?”

成元帝笑了一声,“罢了,朕去了他们反倒不自在。”

他低头喝药,过了会儿又问道:“端王也在吗?”

陈屏摇了摇头,“陛下,端王殿下还在禁足呢。”

“也是,朕糊涂了。”

成元帝将药碗放下,药汁苦涩,他呛了呛,接过陈屏递来的帕子一面擦嘴,一面嗤笑道:

“这个时候知道安分了。”

“陛下,几位殿下一直很听您的话。”

成元帝笑着摇了摇头,愣了一会儿,抬手将压在折子下的绫锦木轴抽出来。

陈屏只扫了一眼,目光颤颤,那是一道册封太子的诏书,上面写着“皇次子赵嘉礼,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

“明日,召开大朝会吧。”

“是……陛下。”

成元帝夜里服了药睡得很早,他很少过问后宫的事,傍晚的时候八皇子来养心殿请安,之后便回了文华殿读书,成元帝又喝了两盅菊花酒后愈发困倦,遂让陈屏撤了折子,在养心殿睡下。

陈屏将大殿内烛火的灯芯挑开,今日重阳,成元帝歇得早,门口看守的内侍宫女有些懈怠,围在内殿外的长廊上说说笑笑。

陈屏仰头望了望天,忽然觉得天色诡谲,星云翻腾,宫墙内的风向瞬息万变,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是一个好天气。

他走下长廊,咳了一声,敛眉斥道:“一个个的不要命了,趁陛下歇下了就敢偷懒!”

其中一个内侍嬉笑着走上前,“干爹,今儿重阳,儿子给您备了酒。”

“呵呵。”

陈屏虽冷笑了一声,却并没有要责罚他们的意思,小太监从值房里捧来酒坛,几个奴才围在屋头,一个给他捏肩,一个给他捶腿。

其中一个宫女刚到养心殿伺候不久,许多忌讳并不清楚,给陈屏捏肩的时候,状似随口道:“干爹,女儿瞧您后脖颈的疤淡了许多,都快瞧不出来了。”

屋内的欢声笑语顿时止住,其余几个伺候陈屏久了的奴才对视一眼,惊慌道:“干爹……”

陈屏脸色冷下来,将手里的酒碗“嘭”地搁在桌上,“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才想着将你调到陛下跟前伺候,如今看来,倒是我老眼昏花。”

宫女立刻跪下来,抱着他的大腿哭喊道:“干爹,女儿说错话了,饶了女儿吧,女儿再也不敢了!”

“行了。”

陈屏不耐烦地甩了甩手,目光一瞥,身后的两名内侍便心领神会地走上前,拖着哭喊的宫女出了值房。

她好不容易从下等宫女熬到去养心殿伺候,不甘心地蹬着腿,旁边的内侍见状喝道:“别闹了!”

“老祖宗只是将你调到其他地方,没要你命你就偷着乐吧,你这样没有眼力见的,连马屁都能拍错地方,能在陛下跟前伺候吗?老祖宗是在救你!”

宫女抹了抹眼泪,“我、我只是说那疤淡了,我也没说什么,怎么就犯错了……”

“老祖宗是在陛下跟前跟得最久的人,是这宫墙内最尊贵的奴才,那也就是我们的半个主子,主子的话能打听吗?”

其中一名内侍叹了一声气,“行了,大过节的,你自己去内廷司领罚吧。”

“是……”

宫女咬紧下唇,将眼泪憋回去后转身往内廷司的方向走去,然而她刚走出去没多久,便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尖叫声,刀戟声,下一刻,南面宫墙便倏地升起大火,火光幢幢中,无数禁军打扮的逆贼在宫内大开杀戒,迅速向养心殿的方向冲去。

“救、救命……”

宫女惊颤一声,随后猛地调转方向,一边跑一边呼喊道:“干爹,干爹!来人啊,有人谋反了!”

成元帝从龙榻上惊醒,紧闭的门窗外黑影重重,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喉咙干涩,哑声道:“陈……咳、咳咳……陈屏!”

“陛下!”

陈屏连滚带爬地冲进内殿,满面惊恐,“陛下,奴才在……”

“外面、外面出什么事了?”

陈屏身形一颤,犹豫着不敢说话。

成元帝脸色遽变,压着声音尽量平和道:“说……”

“九门卫左将军周适详率领南衙禁军包围皇城,直逼养心殿,端王殿下……”陈屏闭上眼,无力道:“逼宫……”

成元帝喉咙顿时梗住,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陈屏,忽然肩膀一颤,身子猛地往前,从龙榻上直直翻了下去。

“陛下——”

陈屏膝行向前,泪流满面,“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逆、逆子……”

成元帝捂住心口,脖颈上青筋跳动,整个人绷到极致,他半个身体如同灌了铅一般死死下坠,下颚抖动,嘴里发出牙齿龃龉的声音。

陈屏大惊,吃力地想要将瘫倒在地的成元帝扶起来,一边扭过头朝着大门的方向嘶吼道:“来人啊——来人,传太医!陛下,陛下您撑住,来人啊!”

可是叛军已经逼近养心殿,这里的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突然,偏殿门窗被人从外一脚踹开,季时傿揽着宇文昭华一跃而下,陈屏一看到她便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哭喊道:“大将军!”

季时傿身上沾着不知道是她自己还是别人的血,她马尾高束,手里的剑还在滴血,从窗户一路蔓延到成元帝面前。

“陛下怎么了?”

陈屏扶着成元帝靠着龙榻坐下,“陛下听闻端王殿下……”

“什么殿下!”成元帝口齿不清,含糊暴怒道:“是逆贼,是叛军,是……咳咳!”

“陛下不要激动。”

季时傿一手拉着宇文昭华,一手提剑,警惕地望了望大殿外。

“谢丹臣已经在召集剩下的禁军,马上就能赶来护驾,叛党还没有杀到养心殿外。”

成元帝抬起头,火光映在季时傿脸上,她目光坚定,肩背如裁,一身青骨比手中剑更像不折的利刃,成元帝心中登时五味杂陈。

他别开目光,望向季时傿身后的宇文昭华,她已经快五个月身孕,身形显怀,从进来之后便一直捂住肚子,虽然整个人都害怕得浑身发抖,却一声都没有吭过。

叛党逼宫,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她。

“你……”

宇文昭华看出来他要说什么,摇了摇头,“父皇放心,儿臣与孩子都无碍。”

“好、好……”

殿外火光滔天,厮杀声不断,季时傿贴着墙壁观望片刻,沉声道:“谢丹臣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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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屏面露喜色,“那不就没事……”

“叛军也杀到了殿外,比谢丹臣带来的人还要多。”

陈屏脸色一白,跪倒在地。

“陛下,臣看了,宫门已经落锁,皇城被围,消息传不出去,皇后挟持了各府女眷,有的趁乱跑出去被杀,宫道上到处都是死人。”

成元帝艰难地呼吸,嘴角抽搐,“肖氏咳……”

“陛下!臣谢丹臣前来护驾!”

季时傿站起来,推开殿门,谢丹臣满脸是血,抱拳跪立,她大略一扫殿外,低声道:“有多少人?”

谢丹臣咬了咬牙,“不到三千。”

“叛军呢?”

“将近两万。”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厉喝声,“季时傿、谢丹臣联合楚王赵嘉晏意图谋反逼宫,本王带兵前来护驾,来人,即刻剿杀逆贼!”

“放肆!”

成元帝指着叛军最前面的赵嘉礼,怒极攻心,声声绞痛,“赵嘉礼!你要做什么!”

赵嘉礼身穿甲胄,下颚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锐利的刀锋,神情晦暗不清。

“父皇听信小人谗言,宠爱奸佞逆贼,天下人早就看不惯您了!您是儿臣的父皇,儿臣不能再看着您一错再错。”

他甫一说完,身后叛军便齐声道:“请陛下下旨诛杀逆贼,传位于端王!”

成元帝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们……”

“朕此身最恨被人胁迫。”

他指着最前面的赵嘉礼,忽然仰头一笑,笑声极为悲怆,“这就是朕的儿子,朕的好儿子啊——”

“朕告诉你们,你们所图谋之事,休想!”

谢丹臣持刀而立,掷地有声:“陛下,臣等誓死不退!”

“臣等誓死不退!”

“好、好……”

赵嘉礼冷笑,“既然如此,父皇,为儿臣的只能帮您……清君侧了!”

谢丹臣率众拦在养心殿前,季时傿换下手里卷了刃的剑,从禁军手里接过称手的弯刀。

“叛军不止这么多人。”

成元帝愣了一下,“什么?”

“都城戒备,外面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这三千人最多只能撑几日,到时台州军北上勤王……”

陈屏惊慌地看向她,“台州军为什么会北上?”

季时傿回过头,“陛下,台州驻军统领您还记得是谁吗?”

“是……”

成元帝脸色煞白,“孙琼玉。”

周适详成为九门卫左将军前,南衙禁军归前任刑部尚书之子孙琼飞所掌,后来孙琼飞冒犯季时傿不成,死于脱症,孙琮也被连累革职,但他的长子却仍在台州任驻军将领一职。

“是,陛下,臣笃定,台州军现在就在北上的路上。”

陈屏哭喊道:“那怎么办啊——”

他抹了抹眼角,爬向成元帝,“陛下,奴才就是被踏成肉泥,也要挡在陛下面前。”

季时傿神情凝重,“还有一个办法。”

成元帝望向她。

“叛军包围皇城,从宫门没法往外面传递消息,等宫外的人反应过来,到时逆贼已经闯进养心殿了。”

季时傿按紧刀柄,“南宫墙护城河岸的枫叶可以顺着水流通往宫外,所以河底必有通道,何晖当初就是这么逃出宫的。”

“陛下,臣需要一队人掩护我,助我杀出重围出宫报信,请漠州守军南下勤王。”

成元帝喃喃道:“漠州守军,那不是……”

季时傿点点头,“是,戚阁老的次子便在漠州。”

“好……”

季时傿跪下来,“请陛下,将调配四境兵马的虎符交于臣。”

殿内安静下来。

成元帝靠在龙榻前,神情恍惚。持虎符者,无须君令便可调遣大靖全境军马,如今叛党逼宫,封锁消息,哪怕是季时傿亲自南上都不一定能带回救兵,谁知道她到底是想要护驾,还是逼宫呢。

成元帝生性多疑,因着早年被困东宫的际遇使得他登上帝位后性情变换越来越无常,他曾经的臣下,老师都被他忌惮猜忌。

他此刻凝望跪在自己身前的季时傿,忽然突兀地想起,当年季暮平叛乱,虎符是自己亲手交到他手上,后来也是自己亲手夺回。

如今,他又一次面对被逼宫的情况,父子倒戈相向,他将要委以重任的儿子现在就在殿外要杀他,季暮不在了,成元帝悲凉又凄然地发现,除了季时傿,他再也没有人可以相信。

他最忌惮最怀疑的季家,却是他每次面临险境时,永远会义无反顾挡在他面前的防线。

这次成元帝没有再犹豫,他低声道:“陈屏。”

陈屏心领神会,从暗格中取出那枚沉甸甸的虎符。

成元帝缓缓向前,目光晃颤,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朕,便将它托付给你了。”

季时傿双手接过,伏下身,“臣必不辱命。”

“时傿啊——”

季时傿顿住。

成元帝忽然颤悠悠地抬起手,却在快要碰到季时傿发顶的时候停住,良久,他无力地将手放下,疲惫道:“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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