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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岸 吃饱去睡觉了 4115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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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剜心

百丈弩因其射程有限制,动手的人短时间内不会来得及逃离皇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宫内各所围了个干净,所有官员都不能随意离开,一群人只好拥挤在武英殿内。

“戚阁老,喝水。”

季时傿将茶盏捧好递到戚方禹面前,里面的水温热得当,刚好是能入口的程度,戚方禹伸手接过,颔首回礼。

申行甫张望了一圈,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咱们不知道还要被关几日,阁老身体受得住吗,这些时日来都未曾能好好休息。”

戚方禹摇了摇头,“老朽无碍。”

“哎,真是造孽啊。”申行甫哀叹一声,往殿门的方向看去。

季时傿见状,循声问道,“申大人怎么了?”

“大将军不知道,拙荆带着两个孩子在家里,原本服丧完我等就能出宫,这下好了,又不知要拖到何时,我怕她会胡思乱想。”

“没事,宫门戒严只是为了方便捉拿刺客,不会将我们怎样的。”季时傿笑了一下安慰道:“申大人且再忍一忍,说不定马上就能放我们走了。”

申行甫收回视线,闻言重新坐下,“罢了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刺客还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天还没黑呢,就敢行刺。”

申行甫话刚说完,武英殿的大门便倏地打开,两侧侍卫让出道路,一名内侍躬身道:“各位大人可以出宫了。”

“嘿,大将军说话真灵啊。”

季时傿笑而不语。

殿内喧哗起来,人群往前涌动,季时傿护着戚方禹避开几分,听申行甫扬声问道:“这位公公,可是那名刺客抓到了?”

内侍露出几分愁容,“回申大人,还没抓到呢,但总不能因此便将诸位大人一直拘在这吧,陛下下了令,让梁统领继续带人全城搜查,各位大人可以先行离开了。”

“居然还没抓到。”申行甫一时骇然,想到家里怕是快焦急死的妻子,连忙大步跨出门槛,堪堪停在台阶旁伸出手,“阁老,我扶您。”

季时傿搀着戚方禹,“申大人你先走吧,看你着急,我送阁老回去就行。”

申行甫收回手,仰头道:“也、也行,那阁老,学生便先行一步了,我怕我娘子在家等得急。”

“去吧。”

戚方禹两鬓斑白,官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侧目道:“你也先回去吧,老朽自己能走。”

“没事儿叔,我和戚二都多少年朋友了,他不在,我理当代为侍奉您,只是一些小事罢了,不打紧。”

“诶。”戚方禹嘴角牵起一个弧度,“一晃眼的功夫,你们都长大了,我老了。”

季时傿摇摇头,“哪里老,您才多大,年轻着呢。”

“对了叔,渟渊去年年节回京了吗?”

“没有,他给我写了信,说年底东洋人时不时骚扰边境,他军务在身,便不回来了。”

戚方禹故作不满道:“谁知道是不是在外野惯了不想回来受我管教,他从小到大就那脾性。”

季时傿略一思量,轻笑道:“肯定不会,渟渊巴不得早点挣个军功,好到您面前讨赏呢。”

戚方禹冷哼一声,嘴角却止不住地扬起来,“怕不是想找我耀武扬威。”

说话间已经到了宫门口,季时傿扶着戚方禹上了戚家的马车,待车帘掩好后才转过身,从前梁齐因会早早地等在宫门前,一看到她便迎上来,但今日却没有见着人影。

季时傿站在官道边找了一圈,才发现梁齐因站在南宫墙外的树荫下,神情凝重,一看就是在走神,连她走近了都没有察觉。

“齐因。”

梁齐因瞳孔一颤,回过神来,“阿傿,你出来啦……”

“嗯。”季时傿走上前,“宫里出了点事耽搁了,你在外面听到消息没?”

“今早司廷卫在到处搜人,我听人说是宫里出现了刺客,阿傿,你有没有受伤?”

季时傿走上马车,沉声道:“我没事,你刚刚在想什么,连我走到你面前都没有发现。”

“我……”

梁齐因犹豫了一下,从袖口拿出一封信件,“这是徐大夫写的信,信上说关于我中的毒,有了一些眉目。”

季时傿眼睛一亮,蹭的站起来,“真的?!快给我看……嘶。”

她一激动忘了还坐在马车里,头重重磕上车顶,梁齐因连忙伸手拉住她,摸了摸方才撞到的地方,担忧道:“是不是很疼?”

季时傿龇牙咧嘴地摆摆手,“不疼不疼,信呢,快给我看看。”

梁齐因只好先从袖口中将信拿出来递给她。

温玉里已经在研究解药,只是这原先是连她外祖父都束手无策的东西,她可能要耗时很长时间才能做到,但哪怕只是如此,也比从前一筹莫展的情况要好太多。

季时傿捏着纸张,嘴角高扬,“诶,这是好事啊,那你将才为何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梁齐因一面揉着她的头顶,一面道:“你再看最后几句。”

“几年前下南洋游访的使臣,唔……她这话的意思是你中的毒只有那些使臣能带回来?”季时傿手缓缓放下,思忖片刻后倏地瞪大眼睛。

梁齐因低头对上她的目光,“是,就是我兄长。”

“那一年他出使南洋各国,第二年便升任禁军指挥使,我就是那时……”

季时傿脸色顿时冷下来,“你和梁齐盛关系如何?说实话。”

梁齐因抿了抿唇,“……不好。”

“那他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他年长我十岁,很早便入了行伍,我们接触得不多。”梁齐因回想道:“我想,我娘嫁到梁家的时候他已是能记事的年纪,必然心存芥蒂,厌烦我也是情理之中。”

季时傿冷笑一声,“他这不是厌烦你,是要置你于死地。”

梁齐因两手放在膝盖上,闻言无措地抓了抓衣摆。

季时傿将信件收好,盯着梁齐因的脸看了许久,忽然道:“我进宫前同你说等我回来有要事要告知你,你还记得吗?”

“嗯。”

“齐因。”季时傿斟酌半晌道:“回京城前不久,我的记忆恢复了。”

梁齐因双目一颤,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阿傿你、你说什么?”

季时傿笑了一下,“你看,我是不是跟你说过,等下一次见面,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不过我要跟你说的要事不是这个。”

梁齐因愣了愣,“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紧的事吗?”

“当然有。”季时傿坐直身体,慢悠悠道:“实话告诉你吧,宫里行刺那件事是我做的。”

梁齐因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不让我在宫里动手脚,你自己却以身犯险,去年宫宴上闹得有多大你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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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我心里有数。”季时傿按下他的肩膀,“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梁齐因闷声道:“没觉得你心里有数。”

季时傿一掌拍过去,“好好听我讲话!”

“……你说。”

“我爹的尸身被抬回京之后,我家里没有长辈,丧事是我一个人操办的。”季时傿神色平静,缓了缓道:“世态炎凉,人情淡薄我都明白,但梁弼登门闹事,辱我父辈,我曾发过誓,今日之辱,来日我必如数奉还。”

梁齐因整个人顿时僵住,有些慌乱道:“阿傿……”

“后来蒋博山陷害我爹,侯府被封,你知道带兵查封侯府的人是谁吗?”

未等梁齐因开口,季时傿便道:“是你兄长,他当着我的面,把我父亲的棺椁砸烂了,我爹的尸身从里面滚落,摔到了地上。”

季时傿面无表情,语调极轻,眼睛却越来越红,“十七下,他砸了整整十七下!若非张尚书替我求情,我都不敢想象我爹的尸身会被他怎么样!”

梁齐因脸色煞白,听到季时傿牙齿打颤的声音,她被拖回六年前的梦魇中,刑讯室里太冷了,每一个刑罚落在身上时都几乎能将她的三魂七魄打散,所以她后来很怕审问俘虏,但因为自己是主帅,不得不强忍着对别人动刑。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清明在京郊,你给我留了一件披风。”

梁齐因颤声道:“记得……”

“其实我一直很仔细地收着,可是后来,梁齐盛查封侯府,他把那件披风丢到我面前,他说……”季时傿喉间一哽,时隔多年的委屈涌上心头,“他说你不想被我连累,还污蔑我那件披风是我偷的,要是我肯低头,你可以考虑收我做妾室。”

“我没有!”梁齐因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闻言慌张地辩解道:“我没有说过,他胡说,阿傿……是他胡说,你信我。”

季时傿闭上眼,“我在刑讯室里关了一天一夜,刑讯没有停过,那种阴冷的感觉我到现在都记得。”

“齐因,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真的……我真的很恨你们。”

“我、我不知道……”梁齐因慌乱无措地摇了摇头,颤抖地伸出双手,“我不知道他们伤害过你,阿傿,我……从来不知道还有那些事情,对不起对不起,你打我骂我怎样都好,你出出气……”

季时傿按下他的手腕,紧紧攥住,“我不会打你,也不会骂你。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我当然明白是他说谎,他故意为之。”

梁齐因咬紧一侧口腔,痛感激得他颤栗了一瞬,睫羽轻颤,试探道:“那你……还、还恨我吗?”

季时傿笑了一下,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傻呀,我都知道是假的了,我怎么还恨你。”

“对不起……”

“为什么还要和我说对不起?”

梁齐因低声道:“虽然你现在不恨我,但曾经对你造成的伤害却是真的,我真的很抱歉阿傿,‘梁齐因’这个人过去让你痛苦过。”

季时傿心头一震,轻声道:“如果我想以牙还牙,报复你父兄呢?”

梁齐因不假思索道:“那我帮你。”

“可他们是你父兄……”

梁齐因紧紧握住她的手,坚定道:“我本来就从未体会过什么叫父子之情,兄友弟恭,没有的东西弃之也不可惜。过去我觉得是我占了梁齐盛的位置,我有愧,所以我处处谦让他,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对你动手,他该死,你要杀他,我帮你。”

“阿傿,我说过,无论如何,我总向着你。”

第132章报仇

五月底,京城已经入夏,暑热渐起,从树下走过的时候能听到勤耕不辍的蝉鸣声,有时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聒噪。

镇北侯府闭府大半年,平日除了几个老嬷嬷过来打扫之外无人登门,各墙角的杂草都长得比别处要高一些。

“我听下人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从不来侯府。”

“也不是。”梁齐因跟着她从马车上下来,“我有时候太想你了,就会去你卧房里坐一会儿。”

季时傿奇道:“你从哪个门进的?他们怎么都没看见过你?”

梁齐因腼腆地笑了笑,“翻墙。”

“其实你可以走正门……”

“你不在,我不好意思嘛。”

季时傿一时无话可说,转身进了书房,侯府里留下来的老嬷嬷腿脚都不麻利,书房内的几个书架上藏书甚多,她们也不敢随意挪动,再加上主人不在便懒得打扫,因而有些架子略高处蒙了一层灰。

季时傿皱了皱眉,往年有琨玉和秋霜打理,侯府四处哪怕是犄角旮旯都是干干净净的,而不是主人不在便刻意懈怠,这架子上的灰明显落了许久。

“先接着说之前的事。”季时傿拉开书房的椅子,“我本来没打算这么快就动手的,也是前两天突发奇想。”

“国丧期间官员不得停止叩灵,禁食油荤,也不能洗浴。”季时傿抬手闻了闻衣袖,“我感觉我都要臭了。”

梁齐因没忍住笑了笑,“一会儿让厨房给你烧水。”

季时傿一愣,“真臭啊?”

“没没没。”梁齐因压下她又要抬起的手臂,“我嘴笨,你别管我说什么,继续讲方才的事。”

“哦。”季时傿重新坐直,“我无意间发现不远处的几名官员私带吃食,看大家都见惯不惯互相打掩护的样子,我猜测负责查验的内廷侍卫里定然有松口。”

“所以射向陛下的那支弩/箭,便是这么带进宫的?”

季时傿不置可否。

“你在灵堂外,那是谁动的手?”

“这个人你还见过,兵器署冶尹的独子,谢丹臣。”

梁齐因眸光一顿,抬眉道:“这么冒险的事情,他竟然愿意去做?”

季时傿往后一靠,一手搭在桌案上敲了敲,“这好说,梁齐盛死了之后,十有八九就是他接任禁军统领一职,他当然愿意冒险一试。”

“这般。”梁齐因冥思一番,“也确实非他莫属了。”

季时傿续道:“虽然禁军反应及时,但他们被我误导,其实那并非百丈弩,而是谢丹臣改进过的,射程更远,要想找到射发点,得再往北查三十丈。”

“不过等他们继续扩大搜捕范围的时候,谢丹臣早就逃了。”

说罢季时傿又哀叹一声,“这招虽然使陛下对他起了疑心,但梁齐盛还身兼司廷卫掌司使一职,是陛下最信任不过的人,陛下不会那么轻易就舍弃他,我还得再想想其他办法。”

闻言梁齐因抬起头,轻声道:“其实一点疑心也够了,借势起火,足够烧死人。”

季时傿怔然,“什么?”

“阿傿,你知道京汇码头吗?”

“唔……京汇码头,在都城西南面襄河附近,全国各地商贩旅客一般从那里停泊靠岸,每年岁供的官船也是从那儿入京的。”季时傿想到这儿,神色古怪起来,“你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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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跟我说,京汇码头也有你的生意吧?”

梁齐因讪讪地比了个手势,“是有那么一点儿。”

季时傿学他捻起两根手指,将信将疑道:“一点儿?”

“好吧,其实陶叁他是那片漕帮的少当家。”

季时傿脸一黑,有点想象不出来,因为在她印象里,经常跟在梁齐因后头的那个青年,每次一出现准没有好消息。

梁齐因接着道:“差不多也有好一阵子了,漕帮的弟兄门在码头发现有人私运兵器,便留了个心眼,后来顺着蛛丝马迹查到那些兵器暗地里被送进了宣义侯府中。”

“我后来查过他府中的灶数,超五百人。”

“什么?”季时傿站起来,“梁齐盛竟敢养私兵!”

话说完她又坐了回去,“好像畜养私兵也不奇怪,世家公爵或多或少都有些僭越,梁齐盛要是死咬说自己只是多养了几个看家护卫,也糊弄得过去。”

梁齐因沉声道:“问题在于,前有宫廷行刺,他已经失职一次,陛下猜忌心重,难免会多想,为什么他要蓄养私兵,又为什么偏偏在他当值期间宫里出了事。”

季时傿目光一凛,“你说得没错。”

“其实是你事先布好了局,两辅相成才能有效。”

“嗯。”

季时傿端坐了一会儿,僵着肩背,突然瞄了一眼梁齐因,试探道:“你早就知道他养私兵了,为什么之前没提起过要告发他?”

梁齐因嘴唇翕张,半晌道:“先前同你说的不是假话,我一直觉得是我对不起他,所以……”

“也是我咎由自取。”梁齐因声音低下去,“但我没想到会连累你,阿傿。”

“你在牢里那段时日,我一直病着,没能、没能……”

梁齐因扣紧手指,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又叫嚣起来,当时的自己能力微薄,还没有可以保护别人的资格,所以现在看来,他当初的喜欢,未尝不是拖累,也不怪季时傿总是避着自己。

季时傿偏过头,见他紧抿嘴唇,低垂的睫羽遮盖了眼里的情绪,她伸手掰开梁齐因绞紧的手指,“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怪你。”

梁齐因摇了摇头。

“齐因啊。”

季时傿捧起他的脸,认真道:“你不要多想,我清楚你的为人,所以现在我怎么想的肯定与过去不一样啊。我其实还想和你说,我一直就很喜欢你,现在是,那个时候也是。”

梁齐因眼睫一颤,惶然地抬起头。

“我一开始避着你,不是讨厌你,我是怕被其他人左右人生,我怕我自己做不了主。”季时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可是后来我又改变了想法,我觉得你很好,处处都合我心意。那件披风我一直没有还给你,不是忘了,是我自己有私心。”

“什么……私心?”

季时傿笑眯眯道:“我想等我爹回来后,拿着它跟我爹说,我挺中意那个叫梁齐因的人,你快去帮我提亲,他有点傻傻的,再不下手就会被人抢去了。”

梁齐因喉间发烫,半晌才道:“我不傻。”

“你还不傻啊,明明傻死了。”

“我不傻。”

梁齐因一把抱住她,“我不傻阿傿,我只是你的,我不傻。”

季时傿伸出手,像顺毛一样摸了摸他的后背,故意道:“你就是傻,别人还总说你聪明呢,可你在我面前为什么一点也不聪明啊,还总是办蠢事。”

“那我就是傻的。”

听她这么说,梁齐因不再辩驳,他也突然觉得自己傻,要是他再勇敢一点,那么现在又该是何种情形,也许季时傿早早便是他夫人了。

梁齐因盯着她的脸看,忽然试探性地碰了一下她的嘴角,见季时傿没有反对,又大着胆子凑上前在她唇珠上啄了啄。

“阿傿。”

“嗯?”季时傿把玩着他垂在肩后的长发,手插进乌黑的发里。

梁齐因半跪在她身前,仰起头道:“等明年春闱一过,我就来侯府向你提亲好不好。”

季时傿笑了一下,“为什么是明年?”

原本自古孝期都是三年,但人生能有几个三年来耽搁,后来到了太/祖时期,便将孝期缩减为一年,以防官员因丁忧而至职位空闲太久,之后一直延续到如今,算起来,梁齐因今年秋闱前就能结束孝期。

梁齐因恳切道:“我想先把功名考了,不想委屈你。”

季时傿一怔,暗自咬紧了口腔侧的软肉,将心头的悸动缓缓压了下去,她斜靠在椅子上,沉默了半晌,忽地抬手勾了勾梁齐因的耳垂,语调暧昧道:“乖。”

梁齐因眸光亮了又沉,他脸皮薄,滚滚红晕顷刻间便爬上了耳梢,忽然抬起腰,从座椅上捞起季时傿,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在身后的书桌上。

两侧的纸笔哗哗坠了下去,砚台在地上滚了一圈,季时傿伸手压下梁齐因的脖子,含着他的耳垂道:“这半年来……你有没有想我?”

梁齐因嗓音急沉,分别太久了,他的吻有点不得章法,胡乱地咬着季时傿的下巴,“有,很想很想,有时候……只能枕着你写给我的信才能睡着。”

“嗯……那你有没有梦到过我?”

梁齐因松开牙齿,不知道想到些什么,目光闪躲,避开季时傿探究的视线,“也、也有。”

“梦到什么了?”

“……不告诉你。”

动作间鞋子掉在地上,季时傿拿脚踩他,“说嘛。”

书房内一下子热得人有些待不住,梁齐因堪堪按住她作乱的右脚,将圆润的脚后跟握在手里,俯下身道:“就不告诉你。”

“切,不说拉倒。”季时傿别过头,“小气鬼。”

梁齐因眸色暗沉,嘴唇在她脸上逡巡良久,屋外的稀薄天光透窗落影,更衬眼前这尊玉相清晖如月,大半年来沉甸甸的思念忽然有了依托,梁齐因低头蹭了蹭季时傿的鼻尖,手指摸上她脖颈后的系带。

“等等。”

季时傿身前一松,及时拦住他的手,“我还没洗澡。”

梁齐因愣了愣,迷蒙的双眼逐渐恢复清明,随后立即直起身,有些懊恼道:“对不起,我将才实在是有点……我现在就让人去给你烧热水。”

他忘了季时傿马不停蹄彻夜赶回京城,之后又要服丧,数日未曾好好休息过,刚刚自己还一直缠着她,真是……

季时傿坐在书桌上晃了晃腿,见梁齐因看都不敢再看她,手忙脚乱地将她的衣襟重新理好,才红着脸夺门而出,顿时拍着桌案狂笑起来。

国丧一月结束后,太后的遗体终于下了皇陵,这么长的一段时日,梁齐盛都没有找到当初在皇宫内行凶的刺客,只能到成元帝面前负荆请罪。

好在他过去一直忠心耿耿,为皇命是从,成元帝也没有太过苛责地惩罚他,只是让人打了几十板子,罚了两年俸罢了。

然而这件事才平息不久,每月例行公事至各处港口码头查封私盐的官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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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汇码头,误打误撞地发现了一艘私运兵器的船只。

禁军统领兼司廷卫指挥使梁齐盛畜养私兵被当场抓获,人数多达近千人,而先帝在位时,最受宠的长公主府上私卫也不过才三百人。

梁齐盛此举,说轻点是僭越,说重点便是藐视君威,包藏祸心,要不然他手底下禁军数万人,怎么就抓不到一个小小的刺客。

他还是成元帝最信任的几人之一,事情传到成元帝耳朵里,甚至未等梁齐盛辩解,他便被立即关进了过去由他执掌的诏狱中,只不过如今暂时由刑部尚书张简代为接管。

成元帝气得在养心殿发了好大一通火,甚至连肖皇后都不敢上前触他的霉头,梁齐盛可以说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他最信任,最锋利的一把刀,可如今这刀尖却直直地对向了自己。

被关在自己从前最熟悉的地方,梁齐盛比任何人都清楚地明白诏狱是怎样一个阴冷残酷的存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一夜之间沦落到这种境地。

其实豢养私兵这种事,京城内大大小小的世家侯爵都干过,甚至远在其他州城的藩王曾经私屯过几万兵,成元帝都没有大肆处罚过,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次陛下会生这么大的气,没有多久就给他赐了死罪。

只不过太后大殡礼刚结束,不宜动死刑,梁齐盛最后被改成了流放,身上的侯爵之位被剥削,府中妻妾儿女全部遣出京城,这件事甚至牵连到了庆国公府,梁齐因不得不去狱里走了一遭。

好在刑部尚书张简念在去年春蒐期间梁齐因曾帮过他,因着这几分情面,再加上梁齐盛多年前便从庆国公府分家出去,便没有对他动什么刑罚,只是一些基本的审讯还是免不了的。

又过了半个月,此事才算彻底平息。

“陛下对他改判了流刑,流放西南蛮荒之地,今早已经动身了。”

梁齐因双手双脚都戴过镣铐,关了半个月磨得脱了一层皮,伤口涂了药缠着绷带,连自己衣食住行都困难,结果现在却不知痛一样,一直盯着季时傿傻笑。

他自己拿不了碗筷,脚踝肿得下不了地,季时傿便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他,见状“啧”了一声斥道:“你作甚么傻样呢,笑得这么不值钱。”

梁齐因羞赧地往她的方向靠过去一点,“一见到你就开心,忍不住。”

季时傿瞪了他一眼,“我看你就是傻的,手脚都烂了,也不知道乐呵个什么劲,出的什么馊主意,差点没把自己搭进去。”

她越骂梁齐因便笑得越开心,艰难地蹭到季时傿面前,亲了亲她的嘴角,“我才不管,他们都死光了才好,我只是被关了几天,一点事也没有。”

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一点,“就是可惜,这几日又要养伤,就不能……”

季时傿疑惑道:“你说啥,我没听清?”

梁齐因凑到她耳边又复述了一遍,目光既羞涩又期待地瞟了瞟她的衣襟。

“……”

季时傿伸手摸向他撑在床铺上的双手,在他手腕上的伤口处按了按,梁齐因嘴角一抽,手臂卸了力,整个人往一边倒去。

“你要死啊,都这幅鬼德行了还想些有的没的。”季时傿气急败坏地捞过一旁的被子,猛地按到梁齐因头上,“睡你的吧!”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卧房,她在旁边的偏室里将白天穿的衣裙换下,又找了件玄黑的劲装,将发髻拆开后简单地束起,做完这一切,才重新返回卧房。

季时傿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梁齐因已经睡下了,他在牢里被三司连环审讯了多日,早就精疲力尽,刚刚是怕她担心,才强撑着精神同她嬉笑打闹。

季时傿站在床边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目光柔和,倏地弯腰轻轻啄了一下梁齐因的嘴角,再将他盖在身上的被子拉得更高些,用气音道:“傻样儿。”

说完后便直起身,从架子上取了弓箭,又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孤月高悬,残星点滴,从京城前往西南蛮荒之地要经历过很长的一段路途,路上至少半年有余,从前高高在上的禁军统领此刻沦为阶下囚,脖颈上套着枷锁,只能狼狈地跟在押送犯人的衙役身后,还时不时地会遭打。

“快点!”

这种活计又苦又累,还讨不到多少赏,越往南气候越发炎热,暑气蒸腾,像是进了蚊虫老窝一般,衙役心情也不好,对待犯人便不宽容,一马鞭抽过去,梁齐盛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

他狂悖惯了,堪堪站稳身体后,眼神冷萃如冰,前头的衙役挑了挑眉,“还敢瞪我!老子抽不死你!”

他刚挥手,梁齐盛便猛然拖住马鞭前端,将他从马背上拖了下来,随即冲上前,用被枷锁困住的双手掐住他的脖颈,一脚踩在石坑陷落的地面,用木枷锁卡住衙役的脖子,拼命地往后扯。

夜半无人的官道上响起沉沉的“嗬嗬”声,就在衙役快要被掐死的时候,一支箭矢遽然破竹而来,森寒料峭,“咻”的一声直接穿透了梁齐盛的肩膀。

力道大得他像是一个破布袋一般弹飞了出去,梁齐盛闷哼一声,惊慌地向四周张望,那名衙役已经昏厥,而所见之处寂静昏暗,渺无人烟,他迅速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一头往密林深处扎去。

紧接着第二箭裹挟绵延之力,风摧叶动,以裂石穿云之势,将他的另一个肩膀贯穿,梁齐盛被钉在地上,重重滚了几圈,咬着牙又爬起来。

随后第三箭第四箭射穿他的小腿,第五箭第六箭剐去他的双耳,紧随其后的十几箭,一如既往地没有对他造成性命威胁,但每一下都生生要去他大半条命,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沦为废人。

整整十六箭,无一虚发。

梁齐盛几乎第一时间就将这个隐在暗处的人,与设计将自己害成这般境地的幕后黑手联系在一起,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能使得此人做到这一步,甚至追到他流放路上,要以这种近乎折磨的方式至他于死地。

“是谁……”

林中叶止,冷寒风刃剐面剜肉,稳健的步伐声自几丈外传来。

梁齐盛抬起头,借皎清月光看清来人,如寒坡雪丛中一枝孤高冷冽的梅,彻骨击魄的深秀眉眼,一身玄色劲装,肩背如裁,漠然垂视的目光中不悲不喜,如同在看一滩死物。

她手里握着长弓,缓缓反手从背后的箭筒中又取出一支,铮弦波动,留势尚未消弭,弯弓搭箭的手端得极稳,骨节森寒如铁,语气冷澈,更甚江北旷野东风,“第十七箭。”

梁齐盛满面惊恐,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在放才的那十六箭中,他四肢腕骨处皆被射穿,力道刁钻,如同被刀割过一般,血液的快速流逝使得他浑身发麻,一点力气也抬不起来。

“是你……”

宫里行刺的是她,翻出他藏兵一事的也是她,季时傿一定想起来了,她这次回京,服丧是幌子,她分明是要报仇!

“季时傿……”梁齐盛睁开被血水糊透的双眼,“你卑鄙,时至今日我认了,我已被你逼入此地,你还要如何?!”

季时傿微微掀起眼皮,冷笑一声,“梁大人,贵人多忘事啊,当年你毁坏我父亲棺椁的时候,我是不是和你说过,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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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你砸了十七下,我今日便带了十七箭,我们之间的旧账今夜便一笔一笔地算清楚。”

梁齐盛顿时愕然,当年他砸了季时傿父亲的棺椁,她便如数奉还十七箭;砍了她的侍女,她便用箭射穿了他腰腹五脏;他在她身上哪里动过刑,她都一一讨了回来。

“最后一箭。”季时傿缓缓拉开弓,“让你也尝尝失明是什么滋味。”

梁齐盛惊恐地瞪大眼睛,瞳孔骤缩,清晰地看到那支箭如何刺穿了他的眼眶,剧烈的钝痛感瞬间席卷全身,梁齐盛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双手因被枷锁束缚,而无能为力地弓起,无法触碰剧痛迸溅的伤口。

“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如果你心有不满,你就去找对不起你的人,是你自己无能,不敢找他们讨要,哪怕你后来身兼数职,位高权重,我照样看不起你,下三滥的废物。”

血水污泞从他眼前流下,渗入口鼻,梁齐盛艰难地用仅存的眼睛往外看去,他已经无法呼吸,恍惚间那张冷面只在他身上继续停留了一眼,便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季时傿嘴角的半抹残笑,如一柄割喉利刃,给了他最后的致命一击。

其实他最开始也把梁齐因当自己亲弟弟一般疼爱,可是自从他们母子出现之后,老国公一心扑在他身上,祖母也更疼爱他,包括他的亲外祖父,他的母族,都更加偏爱他。

而自己,在这个家中生活了十年,母亲离去,胞弟早夭,父亲换女人如换衣服一般,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似乎只有这些长辈,但他们却有更加寄予厚望的人。

包括几年后镇北侯带着独女来国公府拜访,明明梁齐因不过三岁稚童,明明自己一直在竭力表现,但镇北侯就是选择了他,连年纪尚小的季时傿也只喜欢追着他跑。

这件事在梁齐盛心里藏得很深,深到可能其他人都忘了但他还记得,

到底是谁将他们逼到如今这般鱼死网破的境地,梁齐盛弥留之际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这次,他却怎么都答不上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3章露华

滴漏行至后半夜,水声轻缓,星云低垂,偶尔能听见墙角草丛间传来的蟋蟀声,萤火三两只,扑朔难寻。

季时傿从京郊回来,脚程很快,从离家到杀完人也未见得天亮,月华流照,后半夜烁星遍野,她背着弓翻上自家院墙,刚跨过一只脚,便瞧见星繁晓露的院落当中,坐着一个人。

梁齐因肩上松松垮垮地披着薄衣,手里拿着一件外袍,坐着的时候裤脚微微抬起,露出一双镣痕斑驳的脚踝,他听见声音后抬起头,踉跄着站起来。

不过他脚上的伤口有些深,初夏炎热,在牢里便生疮脓,拖了几日严重起来连路都走不好,季时傿急忙从墙上翻下,奔过去扶住他,嗔怒道:“我让你别乱动你就非不听是吧。”

梁齐因抖开手里的外袍披到她身上,温声道:“冷不冷呀阿傿。”

“还好。”

季时傿下意识扭了扭手腕,先前力气用大了有点拉到筋骨,梁齐因心细,察觉到她的动作后伸手扶住她的小臂,按压的力度恰到好处。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季时傿抬起头,借着月色用目光细细描绘梁齐因的脸,或许在她今晚离开的时候他就醒了,或许根本就没有睡着过。

梁齐因明明看到她背着弓箭,穿着夜行衣,也不问她去了哪儿,他在院子里坐了大半夜,也就只是想在她回来的时候第一时间给她披上一件寒衣。

还有他兄长的那件事,梁齐盛获罪,一定会牵连到庆国公府,他必然逃不过牢狱之灾,季时傿原本不想用这个法子,可梁齐因却自己到京汇码头找到查办私盐的官员,告发了他兄长走私的货船,一点情面也没有留,甚至不惜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对他会有多大的影响,如果不是刑部尚书张简对他留情,可能换做其他法司,以梁齐盛得罪人之深,他必受迁怒,少不了掉几层皮。

甚至现在从牢里出来,镣铐磨破的地方几可见骨,他也只字未提到自己。

季时傿盯着他蝶翼一般纤长的睫毛,轻声道:“你怎么不问我今夜去了哪里?”

梁齐因头也不抬,继续按揉着她手臂的肌肉,“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我不会过问的。”

季时傿沉默良久,忽然往前搂住梁齐因的腰,头靠在他胸前。

“齐因,我有时候觉得我真的挺幸运。”

梁齐因也回抱住她,“嗯?”

“我爹死后,我虽然一心扑在西北战事上,但我一直觉得,我过得挺浑浑噩噩的,后来又遇到了这么多事,真的,可能如果不是有你陪着我,我都不知道我会变成何种模样,可能这辈子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完了。”

季时傿语气轻慢,“但我现在,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也有了牵挂,你之前一直觉得是我在改变你,其实你何尝不是也改变了我许多。”

季时傿闭上眼,“谢谢你。”

梁齐因静静听她说完,低下头,下巴挨着她的发旋蹭了蹭,“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了?”

“想到就说了。”季时傿贴着他的胸膛道:“真的,越来越喜欢你了,忍不住想去给我爹烧两柱香,夸夸他真有眼光。”

梁齐因闷笑一声,“有多喜欢?”

“好喜欢好喜欢,哪哪都喜欢。”

季时傿抬起头,一边亲他一边道:“眼睛喜欢,鼻子也喜欢,嘴巴也喜欢。”

她说话声音小,含糊不清,像撒娇讨吻一样,梁齐因顺势低下头让她亲得方便些,一手按上她的腰,动作间牵扯到腕骨的伤口,梁齐因的眉心猝然跳动了一下。

季时傿停下来,抵着他的鼻尖,低声道:“是不是很疼?”

梁齐因摇摇头,“我不疼,一点也不疼。”

季时傿不再动了,只盯着他的眼睛看,和里面一个小小的自己对视,梁齐因原本还有些失落,下一刻季时傿便蓦地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倒在地。

他肩上的外袍滑落,垫在身下时,檐前的地板倒也不算冰人,梁齐因抬起手,下意识扶住季时傿的腰,磕绊道:“阿、阿傿……”

“别动。”

季时傿坐在他身上,常年练剑拉弓的手一寸一寸从他胸腹的肌肉上滑过,指间的薄茧蹭得梁齐因浑身发烫,他抬起腰,伸手想要搂住季时傿。

梁齐因再动手上的伤口就要裂了,隐隐有血迹渗出绷带,季时傿不由斥道:“我让你别动!你还想不想养好伤了?再不听话就回屋睡觉去。”

梁齐因只好紧闭双眼,可是眼睛看不见,其他感官就更加明显强烈,他喉舌滚烫,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要把这个坐在他腰上胡作非为的人压下去,可实际上却乖巧地依照季时傿所说,再也不动弹了。

长发垂落时扫过梁齐因的肌体,他近乎呜咽出声,手指在腰侧无助地曲起,季时傿见状直起身,抬手将头发高高挽起。

梁齐因察觉出有关她的气息在远离,倏地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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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恰好瞧见季时傿正将脖颈后的系带解开,衣衫堆落,粉腻香浓,

他不知道怎么就想到“素花皎霜雪,红艳比瑶琼”这句诗,季时傿素面未妆,玄色衣衫摞在臂弯,玉面清影,香谢菡萏,盈盈一点水中月,袅袅一厘云上岚。

梁齐因喉结滚动,在二人分隔两地之际,只能靠书信往来聊以慰藉,偶尔梦中窥探都恐求之不能。

他先前不敢告诉季时傿的梦境,也是这般零露漙兮的将晓时分,曲岸廊圜,满庭浮香,晃动的裙摆如同薄雾细雨中轻颤的花枝,纤云凝露,裙裾摇曳间,一片月白清。

季时傿伏下身,鬓边洇湿,忽然想趴着歇一会儿,她半睁着眼,廊外卷边天光,月亮也是将坠不坠之势,梁齐因微微抬起手,摸到她腰窝的薄汗,哑声道:“累吗?”

季时傿摇了摇头,“还好。”

梁齐因侧头往屋檐外看去,疏星淡月,好像将这一场偷欢都看了去,他喉间有些发涩,从散落的衣袍中拉来一件,轻轻盖在季时傿身上,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

“不想让它们看见。”

————

六月梅雨,街巷间的青石砖上长出薄薄一层苔藓,贡院坍塌的号子终于修理好,朝廷正在选举这一届秋闱的主考官,大概有了几个人选,下了大朝会后官员陆续回到各部值房,裴逐撑着伞,亦步亦趋地跟着前头气势汹汹的户部尚书肖顷。

禁军统领一职空落,各方绞尽脑汁地想要把自己人推上位,端王今年加绶了玉带,这是亲王最大的殊荣,可以说是离储君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废太子都前往封地快一年了,成元帝也迟迟没有再册立太子的意思。

今早大朝会,成元帝不仅无视了举荐九门卫左将军周适详为禁军统领的折子,直接任命了刚回京不久的谢丹臣,周适详的父亲叫周秉德,乃兵部侍郎,与肖顷是同年,自己人没上位便也罢了,反倒被半路杀出来的谢丹臣截了胡。

“老师,您慢一点,雨天路滑。”

肖顷握紧手,强忍着才没一掌拍在桌案上,“老天无眼,竟没下道雷劈死那姓谢的小瘪三。”

裴逐抿紧唇,进了值房后将伞收拢,“好歹不是姓梁的当道,也不算坏事。”

说到这个,肖顷忍不住笑了一声,“我倒是听说,跑到刑部告发梁齐盛的人是他那个亲弟弟。”

这件事最近在京城闹得人尽皆知,有人说梁齐因大义灭亲,刚直不阿,也有人说他冷酷无情,沽名钓誉。

肖顷上次设计想要将他们拉下水没成功,反倒搭进去了一个蔡垣,好不容易熬死了天天在成元帝面前卖弄老脸,煽风点火的沈居和,正愁下一步怎么办呢,那厢自己先打起来了。

裴逐点点头,“是,梁齐因还因此在牢里被关了许久。”

肖顷哼笑几声,讥讽道:“有意思,自家人打自家人,他们这一家子也是奇葩得很。”

“不过秋闱快到了,那梁齐因今年也是要参加的,日后此人必是朝中第一大毒瘤,不知道要搅和多少水,他不除,我心不甘。”

裴逐立在一旁为其研墨,闻言手顿了顿,半晌才道:“他也未必就能入朝。”

肖顷不禁抬眉,神情复杂,“怀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师忘了,庆国公久病缠身,焉知能不能活到八月,到时秋闱,他不得接着守孝吗?”

肖顷眯了眯眼,“倒确实如此,不过去年多地灾祸,难免明年不会再开恩科,不足以一劳永逸啊。”

裴逐低下头,“学生粗鄙浅薄,让老师见笑了。”

“你呀,就是太年轻了一点,这斩草要除根,既然要做事,那就做得狠绝一点,以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裴逐放下墨条,走到桌案前弯下腰,“学生请老师指点。”

肖顷嗤笑一声,招手道:“来,老师慢慢讲与你听。”

作者有话说:

“素花皎霜雪,红艳比瑶琼。”——宋·晏殊《句其十三》

第134章作弊

盛夏当时,晴翠流星,距离秋闱还有不到一个月。

这些时日来,梁齐因一直被季时傿拘在家中好好养伤,也顺带温习,一开始的时候只准他看书,后来才可以动笔。原本夏季不易于养伤,但这般细致的照料下,梁齐因手脚的镣铐伤好得很快,已经可以正常行卧弯曲了。

院子里种着一棵桃树,原作观赏用,并不怎么结果,季时傿倒腾了半个夏天,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后来这棵桃树竟然真扣扣搜搜地结了颗果子,小得不能再小,硬得不能再硬。

季时傿每日守着那颗果子,不准虫子啃咬,不准鸟兽叮啄,好不容易捱到了桃子快要成熟的时候,梅雨季过去,树上涌出了大片大片聒噪的知了。

梁齐因坐在廊下看书,听到前面的动静抬起头,季时傿扎着衣袖,荷色的裙裾掩在层层叠叠的树叶中,夏季多薄纱,隐隐可见她后背凸起的肩胛骨,像是一双颤动的蝶翼。

她手里拿着长杆,正在挑树枝上鸣叫的金蝉。

梁齐因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宋词》,翻开的那一页名为《鹤冲天·溧水长寿乡作》。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

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竟与面前的景象有几分惊妙的重合。

梁齐因放下书,望向枝叶间的身影道:“阿傿,你在树上干嘛呢?”

季时傿一头扎在叶堆里,后知后觉地听到有人在喊自己,钻出来道:“抓知了呢,吵死了,没烦到你读书吧?”

“没有。”

季时傿转过头,又往上爬了几寸,她身手好,一整个人压在细长的枝桠上也稳稳当当,抬手挑完顶梢那只叫得最欢的知了后一跃而下,肩上扛着竹竿,手里抛着一只还没她半个拳头大的桃子走到梁齐因面前。

梁齐因探头看了看她手中的桃子,“熟了吗?”

“熟了吧,都快八月了。”

梁齐因唇线紧抿,犹豫道:“可是它还是绿的,阿傿。”

“哎呀说不定就这品种呢。”

季时傿用袖子擦了擦,一口咬上去,顿时酸得她口齿又苦又涩,五官几乎扭曲。

梁齐因忍俊不禁,“酸吗?”

“酸……不酸!可甜了!”季时傿坏心眼地扯谎道,伸手将咬了一口的桃子递到他嘴边,“你尝尝看。”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头还皱着,梁齐因一眼看穿她想捉弄自己,却还是张嘴咬了上去。

果肉苦涩如树皮,酸得他眼角一抽,季时傿见状得逞地笑起来,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被骗了吧,嘿嘿。”

谁知梁齐因却忽然低下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轻声笑道:“没有,很甜。”

“……”

季时傿瞪大眼睛,震惊于梁齐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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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这么会说话了,八百年没有红过的老脸顿时烧得滚烫,忙不迭地将梁齐因翻过身,推着他的背道:“整天净搞些……搞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看就没好好读书,罚你今天不准上桌吃饭!”

打打闹闹了十几日,夏季走到末尾,白露过后,凉风吹叶,时草凋敝,满庭芳绿谢去,森叶渐渐枯败。

八月初定下了主考官与同考官四人,今年的秋闱考题是戚方禹出的,同考官有两名是翰林官,另外两名科道官。这些人一旦被钦点之后就不能再回家中,早早地搬入贡院,考题由主考官保存,除了几名同考官外无人知道里面封存的内容是什么。

今日是秋闱的第一场,不到五更天考生们就要进入贡院,一号一人,吃喝拉撒都在里头,无故不得离开。梁齐因进贡院前几日去戚府拜访了一趟,他走的是都城中心的大道,看到的人数不胜数。

顺天府屏退了沿路的行人,一开考之后贡院附近戒备森严,谁都无法进出,未等考试结束,远远地便有各个考生家中的仆人书童等在贡院外翘首以盼。

护城河边的宫人打扫着岸边掉落的红枫叶,冗长宽敞的宫道上大步流星地走过一个肩宽背厚的男人,头戴玉冠,身披华服,整个人看上去极其气宇轩昂。

护城河旁扫地的宫人跪下来,“端王殿下。”

赵嘉礼心情颇好,摆了摆手。

前不久柳婕妤生了个公主,成元帝期盼已久的儿子没有出现,虽然往榕春苑赏了许多东西,但却不似往常一样上心了,肖皇后松了一口气,再加上那名大渝公主有了身孕,赵嘉晏忙着照顾他夫人,近来很少和他作对,赵嘉礼不知道有多舒坦自在。

坤宁宫的宫人通传端王殿下拜见,肖皇后正在抄佛经,闻言停下笔,头顶的金丝九凤步摇微微晃动,戴着华美纤长护甲的手轻抬,“来了。”

赵嘉礼跪下来行礼,“儿臣拜见母后。”

肖皇后轻笑,“免礼免礼。”

说罢招招手,“刚从值房来?”

赵嘉礼摇了摇头,坐下来灌下一杯水,他舅舅是户部尚书肖顷,赵嘉礼自然可以去户部值房学习,暗地里还可以与那里的官员结交。

“没去,今儿不是秋闱第一场嘛,我到贡院口送采蘅了。”

肖采蘅是肖顷的长子,也是肖皇后的侄子,与赵嘉礼是从小长到大的表兄弟,今年正好要参加科考,肖皇后对这个侄儿很上心,闻言关切道:“蘅儿书都温好了吧?”

“温好了温好了,今早还说呢,等他考中了将来便一心辅佐我。”

这话说的有些僭越,但人人都知端王必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肖皇后虽然知道这么说不妥,但也没指责什么,“现在可别高兴得太早,本宫就怕有哪个不长眼的踩到蘅儿头上。”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母子俩都明白说的是谁,赵嘉礼剥着葡萄,头也不抬地讥笑一声,“母后,等着看吧,今儿有好戏瞧呢。”

肖皇后唇上的口脂偏深,笑起来时如一朵殷红的牡丹花,端庄华贵,“你又知道了?”

“这可是一出一石二鸟的好戏码。”赵嘉礼吐出葡萄籽,“母后还不知道舅舅吗?”

肖皇后脸色沉下来,“不要成天只知道舅舅长舅舅短,本宫是不是和你说过好多次,平日里不要与你舅舅走得太近,你父皇不喜,你怎么就是不听!”

赵嘉礼莫名其妙道:“我找自己亲舅舅怎么了,这也不行?”

“你父皇可不希望皇子与臣子走得太近,哪怕是舅甥也不行,本宫让你多留几个心眼你非不听。”

“母后,您就是太谨慎了,如今赵家铎已经去了封地,赵嘉晏那小子不足为惧,我们大局在握,还怕什么。”

这话说得倒是有几分在理,肖皇后气消了些,半晌又道:“对了,你舅舅这次想怎么做?”

赵嘉礼得意一笑,偏头在其耳边嘀咕了几句,肖皇后神情有些诧异,“真的?”

“千真万确,他前日去戚府拜访,戚阁老是主考官,你说他还能去做什么?现成的把柄在我们手里,母后,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话音落下没多久,殿外宫人忽然跑上前急道:“娘娘,殿下,外面出事了!”

————

贡院负责监察巡视的官员爬上明远楼,此地往下看一览无余,考生与监考士兵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内帘外帘分隔开,第一场考试快要接近末尾,外帘负责受卷,弥封等工作的人员已经严阵以待。

倏地,明远楼有人大喊道:“天字三十八号考生作弊!”

此话一出,一旁众人齐齐站起来,一名巡查官员道:“你确定?你看见了?!”

“我没看错,天字三十八号考生举止鬼鬼祟祟,我便多留意了一阵,谁知竟看到他从桌底掏出一张纸行作弊之事!”

众人脸色大变,明远楼响铃,底下考场迅速戒备,所有考生全部停下笔,此时已接近交卷时间,考生们面面相觑,都是一副震惊之色,巡查官员从明远楼下去,有几名眼尖的顿时僵住了神情。

因为那名考生不是什么名不见转的普通人,而是近两年风头正盛的梁齐因,他前些时日才出了孝期,被成元帝特准参加今年的秋闱,才第一场就行舞弊之事,还被人当场抓获。

内帘几名考官也纷纷赶到,戚方禹一边强忍住咳嗽一边喘道:“发生何事了?”

“回阁老,天字三十八号考生有夹带。”

戚方禹脸色一变,抬头看向被士兵押住的梁齐因,他面无表情地站着,身旁的巡查官员呈上一张纸条,几名同考官一起凑上来,只扫了几眼便有人惊呼道:“这、这可是——”

与第一场考试的考题高度重合,分明是泄题!

其中一名同考官随即后退几步,疾言厉色地指着戚方禹,痛斥道:“戚阁老,枉陛下那么信任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徇私舞弊之事!”

他话一出,在场的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秋闱未开始前,梁齐因去戚府拜访戚方禹的事情许多人都看见过,而考题在此之前完全密封,只有考官知晓,他是如何拿到考题的!?

有几个官员素来敬重戚方禹,闻声皱眉道:“姚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阁老威望素着,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先前叫唤的人名为姚辙,是成元十一年的进士,他的儿子娶了肖顷的小女儿,另一个庶女是端王府上的良娣。

姚辙是个彻头彻尾的端王党,他方才严辞令色地控诉,梁齐因稍稍抬起头,目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姚辙没来由地一怵,梗着脖子道:“你作弊我可是亲眼看到了,这张纸条是从你号子里搜出来的,你瞪我没有用,本官可没有冤枉你!”

方才还想要说话的几名官员噤了声,因为那张纸条确确实实是从梁齐因号舍里搜出来的,那么他作弊是证据确凿的事实,可是他的考题又是从何而来,就难免让人怀疑起前不久刚被他拜访的戚方禹了。

“姚大人……”戚方禹神情严肃,咳了两声继续道:“事关重大,不要妄加揣测。”

姚辙扬声道:“我妄加揣测?阁老,诸位,你们是亲眼看见的,这张夹带的考题是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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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出来,我到底有没有胡说,你们知道!”

众人不敢应和,互相对视几眼,窃窃私语。

“行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梁齐因忽然开口道:“诸位大人,在这扯头花可没有用,不如到陛下面前,让陛下来评判今日之事如何?”

四下一片哗然,有人惊骇他怎么做了这种事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姚辙冷哼一声,“到陛下面前就到陛下面前,本官可不怕!梁六公子,不要以为你是庆国公府的世子就可以为所欲为,肆意践踏律法,我告诉你,公道自在人心!”

梁齐因神色平静无波,“嗯。”

姚辙顿时噎住,愤然甩袖,转头道:“戚阁老,您敢随下官去陛下面前对峙吗?”

戚方禹扫视四周一圈,沉声道:“老朽自然敢。”

成元二十六年秋闱的第一场考试戛然中止,所有人都不能随意离开,陶叁在人群后探头探脑,疑道:“奇怪,公子怎么还没出来。”

季时傿抱臂而立,眉心郁沉,微微眯着眼,远远注视贡院大门,下一刻大门从里打开,人头攒动,几名名士兵押解着一人从贡院走出,乌泱泱的人群中顿时闹哄哄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有考生被抓了?”

“那好像是庆国公府的世子吧?”

“说是作弊被抓,现在要进宫面圣……”

“作弊!?”

陶叁惊慌失措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将军,将军不好了,公子被带走了!”

季时傿眉头一蹙,凝眸望向远处,只能依稀从拥挤的人群中看见梁齐因熟悉的身影,前头的官员一脸义愤填膺,他看上去却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毫无被当场抓获的羞愧。

“将军,这可怎么办啊,公子不可能做那种事的!”

谁知季时傿却摆摆手,施施然离去,“放心吧,你家公子八百个心眼,只有他算计别人,没有人能算计到他。”

陶叁一脸懵,“啥!?”

作者有话说: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

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宋·周邦彦《鹤冲天·溧水长寿乡作》

关于秋闱,基本是我百度的资料,再加点自己私设的东西揉杂在一起,很不严谨,随便看看就行。

第135章破题

秋闱忽然中止,贡院里的考生暂时回不了家,浩浩汤汤的一群人涌进东华门,成元帝原本在南华苑打坐,陈屏急匆匆地跑上大殿,颤声道:“陛下,贡院出事了。”

成元帝眼睛都未抬,贡院出事无非是有人徇私舞弊,按律从名单上划去,遣返原籍即可,用不着闹到他面前。

“陛下……”陈屏抬起头,面有苦色,“陛下,您还是去大殿瞧瞧吧,戚阁老牵涉其中,姚御史也不依不饶的,怕是需得陛下您亲自圣断……”

成元帝睁开眼,四面墙壁白鹤扬项欲鸣,仙瑯寰珮,丹炉上空烟雾缭绕,如临云端,殿内悬挂的三清祖师像栩栩如生,森然肃穆,他缓缓站起身,剪裁宽大的白色道袍被风吹起,像是堤坝上搏腾的浪潮。

“移驾。”

养心殿内已经跪了一地人,御史姚辙一脸义愤填膺,其他同考官各个脸色诡异,戚方禹垂首立于一侧,时不时地咳两声。

“发生何事了?”

御驾赶到,众人齐齐跪下磕头,成元帝从人群中让出的空道走过,漫不经心地捏了捏眉心。

戚方禹抬起头,瞥见帝王身上不合规矩的装束,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姚辙托太监总管陈屏呈上一物,眼含怒气道:“陛下,下官在明远楼监察之时,看见天字三十八号考生夹带作弊,内容与考题所问几乎无差,开考之前考题交由主考官保管,可这名考生却提前知晓……”

成元帝正了正色,伸手接过两张纸,一个是考题,一个是夹带作弊的纸条。

为了严防出现徇私舞弊的情况,在开考前,考题只有出题者也就是主考官一人知晓,哪怕是负责阅卷的同考官事先也不能得知密封的考题是什么。

主考官一般由君王钦点,身负重任,通常为六部尚书或大学士担任,戚方禹本就在文华殿负责给皇子教学,由他出题倒也理所当然。

大靖律法森严,对于考场作弊的学生不只是除名禁考一事这么简单,严重的还会引来杀身抄家之祸,但只是如此便也罢了,闹不到成元帝面前,可偏偏这张小抄上的大部分内容与考题所问如出一辙,也就是说泄题了。

成元帝眸色暗沉,漆黑如墨,他捏着两张纸,目光移向一侧的戚方禹,“戚卿,此事你如何解释?”

戚方禹跪下身,“臣问心无愧。”

姚辙冷哼一声,“阁老,考题内容在此之前只有您知晓,难不成它自己会飞,飞到考生手中吗?”

“夹带作弊的考生在哪儿?”

外殿侍卫押着澜衫还未除的梁齐因走进来,成元帝脸色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拨动扳指,声音里没什么情绪,“考场夹带,你可知罪。”

“回陛下,学生没有作弊。”

梁齐因尚未定罪,便还是贡院的考生,他他虽低着头,声音却不卑不亢,成元帝又看了两眼那张纸条,丢到他面前道:“这可是从你号舍里搜出来的。”

“是学生号舍里搜出来的,却未必是学生放进去的。”

话音落下,姚辙瞪大眼睛,炸毛一般,“你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微臣亲眼见到他鬼鬼祟祟地从桌底掏出纸条。”姚辙连珠炮似的,转头冲向梁齐因道:“难不成是别人威胁你让你抄它,让你夹带吗!”

“世子,您可是权贵出身,怎能做出这般不三不四的事情,既已享了祖辈荫庇,又要使些不入流的手段去排挤寒门学子,您还真是两手抓,一点便宜也不肯落啊!”

这话一出,其余几个同考官与贡院的书吏也跟着点头,这些人多是朝中清流,被世家权贵逼迫,有些仕途不顺,难免内心郁结。

仔细一想更加气上心头,国公爵位本就尊贵,侯爵子弟一般不掺合着去考什么科举,反正本来就能享福,梁齐因少时成名,只不过意外耽搁了几年,他才名在外,本以为有几分真才实学,如今看来,先前声势浩大,其实就是个十足的假把式。

众人的目光又齐齐看向一旁的戚方禹,因为与梁齐因狼狈为奸,鬻题的是他,德高望重的一朝首辅,竟公然做出这种徇私舞弊,藐视国法的事情,更加可恨!

姚辙伏下身,言辞中满是讥讽之意,“阁老身为首辅,兼印吏部,今日泄题,明日要如何,我朝百官考成去留,是否只凭阁老一人之言所决定,科考成了笑话,那还拜什么孔孟圣人,不若退居让贤,阁老移坐孔庙吧!”

殿内不乏有戚方禹的门生,闻言立刻皱眉斥道:“姚御史,事无定论,你怎可如此含血喷人!”

姚辙冷眼一扫,“秋闱前,梁岸微至戚府拜访一事人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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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知,自城中大道上随便拉一个人过来都曾见过国公府的马车停在戚府外,之后便出了泄题这样的事,诸位,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他看向沉默的梁齐因,严声道:“好,倘若真就是我冤枉了你,那世子能不能解释,那日你到戚府究竟做了什么?!”

戚方禹淡声道:“那日是老朽长子忌日,他登门祭拜,绝无他事。”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姚辙满面讥讽,“狡辩之语,恐难以令人信服。”

成元帝先前并不知还有这样的事,眉心下压,周身气质都冷淡了几分,按着桌案道:“还有此事?”

“陛下,常人都知道避嫌,刻意不与师长接触,而阁老却公然与庆国公世子私相授受,好,戚阁老,您倒是又提醒了我一件事。”姚辙转过身,“若下官没有记错,令郎还未英年早逝的时候,与世子似乎私交颇深吧,二人又是同窗,也难怪您对他‘青睐有加’呢。”

众人一激灵,戚拾菁与梁齐因私交甚笃的事情全城皆知,这两人又都是沈居和的学生,戚方禹痛失爱子,自然也想着对他的昔日好友照拂一二,干脆直接给他开了后门。

成元帝已是濒临爆发的边缘,谁知这时候梁齐因竟突然笑了一下。

他拾起被姚辙扔在他脚边的纸条,“首先,这东西不是我写的,破题有偏,书写者资质平庸,学问不扎实。”

姚辙嘴角抽了一下。

“就拿‘天行有常’所讲的天人相分之理,世世有常,亘古不变,他写‘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但结合上一道‘宠辱若惊’来讲,先贵身,后厚体,‘体’即体识,也就是禀性与行为,那么‘天行有常’的破题之法即‘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由此可得‘不知常,妄作凶’。”

“这几道题环环相扣,中心即为‘仁’,爱惜自己的身体是仁,尊重自然规律,不作轻妄之举这也是仁。”

梁齐因说完看向戚方禹,“阁老作这些考题的初衷,是这样吗?”

戚方禹点了点头。

其他考官也频频点头,露出赞许之色。

梁齐因将纸条放下,“既然如此,姚大人,这解题都解得七零八落的小抄,若说是我做的,那是不是有点太侮辱我了。”

姚辙怒道:“竖子猖狂!”

“第二,我若是别有图谋,不说夜半三更无人时登门,至少也要避着人群走小路,招摇过市就差把‘我要行贿’四个字贴在脑门上,我蠢吗?”

满殿众人一听连连点头,是啊!这种蝇营狗苟的事情怎么可能让别人看见嘛。

姚辙脸色顿时煞白,梗着脖子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为之,休要诡辩!”

梁齐因又笑了一下,满身月白风清,“猜对了,就是故意为之,做给你看。”

姚辙颤道:“你什么意思……”

“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日学生拜访戚阁老,谈到历届科考舞弊之事,学生一时兴起,将原本为我家将军准备做首饰的荧粉给了戚阁老。”

梁齐因说到“我家将军”四个字的时候神色如常,极其自然,弄得众人惊奇完又觉得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继续道:“学生让阁老将荧粉涂在密封考题的牛皮纸上,这个荧粉是西域物件,昏暗的环境下会亮如烁星,极难褪色,若是有谁偷拿了考题……”

姚辙猛地将双手缩紧。

“手上便会留下印记,要十数日才能彻底洗去。”

成元帝目光一凛,半眯的鹰眼望向颤若鹌鹑的姚辙,“陈屏。”

“奴才在。”

“拉了窗,一个一个查他们的手。”

殿内众人纷纷伸出双手,窗棂隔挡,外面的光亮透不进来,整个养心殿内很快昏暗一片,姚辙紧紧将手缩进袖子里,直到陈屏走到他身前,扬声道:“姚大人,伸手啊。”

“陛下,莫要听信此等狂悖小儿的胡言乱语……”

能进内帘碰到考题的人,只有主考官和同考官五人,而其他四人已经伸出手,陈屏看了毫无异常,只剩姚辙。

“小儿”梁齐因瞥了他一眼,“姚大人,给陛下瞧瞧您干干净净的手,不就能证明学生在胡言乱语了吗?”

陈屏也道:“姚大人,快些伸手吧。”

姚辙死死攥紧袖子,还想试图说些什么,成元帝耐心猝然告罄,声音拔高了几个度,“陈屏,拉开他的衣袖!”

几名侍卫走上前,姚辙被押着摁在地上,满面惊恐,陈屏一把拉高他的衣袖,掩在其中的双手荧光点点,流彩若星。

“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

下一刻,成元帝猛地将手边砚台砸向姚辙,“闭嘴!立刻拖出去,斩立决!”

话音刚落,一名内侍走进殿内道:“启禀陛下,季将军求见。”

成元帝紧了紧拳头,压下怒火,“她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内侍跑出去了又回,跪下来战战兢兢道:“季将军说……说她在贡院外等世子的时候,抓到了一名鬼鬼祟祟,想要逃跑的书吏……那名书吏一时心虚便承认,是他在清理考场时……在世子所在的号舍放了小抄……”

第136章暗潮

殿内静悄悄的,拖着姚辙的侍卫也停了下来,成元帝满脸郁气,昏暗的殿内更显阴沉,他微微抬了抬手,内侍领命退下,过了会儿,季时傿便提着一个人的后领进了大殿。

这名书吏在外帘,开考前负责清理考场,他没有面圣过,此时本就心虚,一被带进养心殿两腿便止不住地哆嗦,还不等成元帝开口询问,就嘴一张哭嚎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是姚御史让小的往世子号舍里放东西的!”

季时傿进殿之后行完礼便站在一侧,她身形直板,束发一丝不苟,横眉冷目,一进来殿内气压又下沉了几分,看着不像是来旁听,倒像是要砸场子的。

前头鬼哭狼嚎,不停磕头的书吏贪财图利,却又胆小如鼠,本以为考生作弊只是除名便罢了,怎知又闹到了陛下面前。贡院封锁,任何人无令不得出,他做了亏心事吓得半死,越想越害怕,便忍不住想翻墙逃离,正好被等在外头的季时傿抓个正着,拖到了养心殿中。

满堂明黄黄的颜色,大殿最前坐着的中年人未着龙袍,不怒自威,书吏直接破了胆,不等人问便什么都招了。

肖皇后与端王还没有赶到养心殿,便听到了那边传来的消息,赵嘉礼急得原地踱了好几圈,“怎么回事,怎么跟舅舅预想得完全不一样?!”

上半年肖顷设计弄倒了礼部尚书谭桐,此事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戚方禹,再之后长乐宫走水,沈居和死于杖刑,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步一步缓慢进行,从最简单的小事开始,剥皮见骨,成效一开始虽然微乎其微,但最终能掀起的风浪却是巨大的。

比如成元帝又重新启用了廖重真,并如他们所愿一头扎进了求仙问道中,此刻戚方禹要是再出事,那么这位德高望重的首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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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事情如预想一般每一环节都恰到好处,完美进行,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梁齐因和戚方禹一开始就猜到了他们会在秋闱时动手脚,在他们设下的圈套外布了个更大的局。

赵嘉礼吓得嘴上都快要起泡了,肖皇后显然比他更冷静些,及时招来亲信,沉声道:“去告诉肖尚书,姚辙被抓了。”

“母后,怎么办……”

赵嘉礼一把拉住她的手,“这些个蠢货,连这种事情都办不好!”

肖皇后头上的步摇微微摇晃,凤目冷峭,她偏头一扫庑殿飞檐,“慌什么,本宫是不是告诫过你,任何时候都不能自乱阵脚,几个小官吏的三言两语就能让你慌成这样子!?”

赵嘉礼被训得脸一垮,“可是……”

“没什么可是。”肖皇后睨了他一眼,语调冰寒,“这种时候越是紧迫越要沉稳,你这般慌不择路的模样还想成什么大事,立刻回去排查,有任何和姚辙他们牵扯上的地方当即斩断。”

赵嘉礼极力沉住心,谁知才走出去几步,便看到远处大道上紫色官袍的张简大步流星,一身肃然,像是有什么大事要禀报。

赵嘉礼没来由的有些慌张,他加快脚下速度,肖皇后见他转过身,立在悠长宫道上目视良久,随后道:“去南华苑。”

天空中浓墨翻滚,忽然打了一声闷雷。

陈屏将烛火点燃,大殿内又重新亮堂起来,台阶前跪着的人各个面色迥异,心怀鬼胎,在不知不觉间,那座无形的天平又悄然扭转。

很快,刑部尚书张简跪于殿外,紧随其后的还有被侍卫押解而来的犯人。殿前内侍匆匆瞄了一眼,顿时心惊肉颤,煞白着脸扑到养心殿内,“陛下……刑部张尚书求见。”

成元帝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闻言斥道:“不见!”

内侍不敢退,又磕了一个头,“陛下,张尚书还带了一个人,他说去年宫宴李氏刺杀一案有变,需要陛下亲自定夺。”

话音落下,成元帝猛地站起来,“谁!”

“是前任司乐太监……何晖。”

与此同时,户部值房紧闭的大门内,肖顷听到皇后身边亲信所言的内容,身形顿时一晃,脸上血色如潮水般褪去,手脚发麻。

裴逐急忙走上前扶住他,“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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