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拾菁一起在沈太傅门下受教多年,我信他们不会看错人。”
“好……”
梁齐因一怔,“请阁老如我所言,按下朝中太过激进的折子,不要让他们继续触怒陛下,持而盈之,必然满亏,将廖重真捧至高处,他才会摔得更惨。”
戚方禹面色犹豫,良久才点了点头,“老朽会依照你说的去做。”
梁齐因俯身行礼,“好,我会去找掌司使求情,我与广白兄交好,不会坐视不管,请夫人放心。”
申行甫的妻子亦敛衽。
第二日,都察院与六科果然及时变换了说辞,请求成元帝为廖重真修建道观,言语中满是对他的尊崇,戚方禹甚至以北方战事为由,提出让廖重真至祭台为大靖祈福。
成元帝前一日被申行甫激起的怒火一下子没了发泄点,果然缓和了许多,臣子们都率先服了软,大概是昨日对申行甫的处置起了警示作用,君王也不好再咄咄逼人。
于是修建蘅阳宫的事果真先放了放,成元帝允准了戚方禹的请求,让廖重真开坛祈福。
原本只要捱几日,等君王消了气,便会放了申行甫,却没想到几日后,当日殿上之事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有众多学子游行示威,甚至到东华门前辱骂君王宠信道人,背弃忠臣,是要寒天下读书人的心。
司廷卫立刻将这群蔑视君威的学生收押,即将平息的风波,又因为他们,掀起了更大的风浪。
梁齐因再次送走涕泪满面的申夫人,他掩在宽大袍袖下的手臂微微颤抖,面色沉重,被这突然的变故激得有一瞬间回不过神来。
是谁将申行甫的事情传出去的,又是谁将这群学生煽动。
那群学生大多是城内某处书院的学生,年龄不过二十,正是一腔热血,最容易奋起上头的时候,又没有经历过多少世事,旁人只要一挑唆就会跟着走。
梁齐因回了庆国公府一趟,梁家有一个孩子便在那个书院读书,学识虽一般,但胜在还算冷静,知道明哲保身,没有掺合到那件事情当中。
梁齐因原本想找他问清楚书院中是谁提及了申行甫,却没想到一进门就听到里面敲锣打鼓,欢笑连天,显然是在办喜事。
这般大的动静,必然不是什么小事,但梁齐因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他随手拦下一人,询问道:“府中是在办什么喜事?”
说话的是个打扫小厮,闻言道:“回六公子,十三姨娘今日生辰,老爷正为她庆祝呢。”
“十三姨娘?”
梁齐因皱了皱眉,半晌才将此人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拾捡出来,一个月前,他某次回府拿画的时候撞见一人,胡人模样,西鞑血统,因着梁弼妻妾成群,他没当回事,如今想来,忽然下了一层冷汗。
“陶叁!”梁齐因转身大喊道:“让人把这些东西全都撤了,那些敲锣打鼓的全部停下!”
陶叁猛地点头,刚刚说话的那名小厮张着嘴,一脸茫然,讷讷道:“六、六公子,老爷他……”
庆国公一直厌恶这个儿子,他在庆国公爱妾的寿宴上闹这一出是要做什么?
梁齐因神情冷峻,国公府一下子就乱了套,花厅里的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陶叁带人先一步按下奏乐表演的人,梁齐因紧接着出现在门口。
梁弼认出是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从宴席上走出,伸手指向他,破口大骂,“逆子!你要做什么!”
主座旁有一个盛装的妇人,其他的几个妾室面色各异,越发衬得这位胡人美艳出众,难怪一入府便哄得梁弼对她死心塌地,宠爱非凡,竟然以如此大的规格给一名妾室做寿。
“逆子,你说话啊!”
梁齐因充耳未闻,侧身避开梁弼的巴掌,忽然从陶叁手里夺了剑,他平日带笑,看着温雅随和,此刻冷面寒眸,便显得格外渗人。
梁弼愕然,手臂抖动,“逆……”
下一刻,梁齐因便一剑捅穿了那名胡人妾室。
“鞑靼奸细,现已伏诛。”
说罢转过脸,面色阴沉,直视梁弼惊骇的目光,冷冷道:“父亲,还要拦我吗?”
作者有话说:
第117章破局
还要拦我吗?
这五个字如洪钟大吕,在梁弼头顶敲响,他身形一晃,猛然跌坐在地。
花厅里的其他人才反应过来,胡人血溅三尺,满盘珍馐皆被染红,在场的大多都是府里的女眷,瞬间惊叫一团,又因为惧怕包围花厅的陶叁等人,不敢四散逃开。
四夫人抱着梁齐瞻的头瘫在地上,惊恐地望着花厅中心站着的青年,发觉自己曾经以为他多么温柔和善好拿捏全是错觉,他只是不屑与他们发作而已。
梁齐因扫视了一圈花厅,接着便有一名小厮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神色慌乱,磕磕绊绊道:“六公子,京兆衙门来、来人了……”
梁齐因收回视线,将带血的剑扔给陶叁,随意捞过桌上一张方帕擦手,温声道:“请他们进来。”
京兆尹姓李,为人刚直,几个月前亲弟被刘勉砸死一事闹了许久才结束,奸夫□□被他判了秋后处斩,刘方周独子没了之后一病不起,至今没有好转。
李府尹大步流星地跨进来,身后跟着数十名衙役,然而国公府的人并未如意料中的一般惊慌失措,反而格外镇定,叫他心里有些没底。
花厅前站着一个青年,宽袍松带,身披鹤氅,迎着风口伫立,一张淡泊相若流雾浮玉,不悲不喜,衣摆处零星沾了几点晕开的血珠,像是落在雪地的红梅。
“我等收到报案,国公府窝藏鞑靼奸细,特来搜查。”
梁齐因扬声道:“李大人来得巧,我正要去找您。”
李府尹眉头一蹙,“世子何出此言?”
陶叁将角落里死透的女人拖出来丢到台阶下,对面的衙役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李府尹匆匆扫过女人尚未瞑目的惊骇面容,愣道:“这是……”
“鞑靼奸细。”
“企图混入国公府,对我家人不利。”梁齐因行了一礼,“我救父心切,失手将她杀死,抱歉,误了李大人查案。”
李府尹神情愕然,“不是窝藏?”
梁齐因脸上的震惊恰如其分,“窝藏?是谁如此恶毒要陷害国公府,我们梁家上下食君之禄,深戴国恩,绝不会做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事。”
李府尹喉间一紧,“是吗?”
“西北正与鞑靼交兵,我朝将士英勇善战,鞑靼人不敌,免不得使这些腌臜手段。”梁齐因故作激愤道:“如今竟有人借机想挑拨君臣之谊,幸好我父亲及时察觉,那鞑靼妖女恼羞成怒欲杀我父,我只能先下死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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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这般。”
李府尹神情严峻,握紧拳头,抬头看向跌坐在地,满面惊恐的梁弼道:“国公爷没受伤吧?”
梁弼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道:“没、没有……”
“那便好,来人,把那妖女的尸身拖下去。”
几个衙役立刻冲上前,将死透的胡姬抬走。
李府尹向花厅的方向抱拳,“实在叨扰,世子,若府上再有异动,烦请您至京兆衙门告知我等一声。”
梁齐因微微颔首,“我明白,有劳诸位了。”
李府尹点头,遂率众离去。
花厅重新冷清下来,梁齐因将擦手的帕子扔下,转身面向梁弼。
梁弼被刚刚一系列的变故吓得双腿发抖,靠两边妾室的搀扶才堪堪站稳身体,目光晃颤,“你、你要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我只问您一句话,您最好如实告诉我。”
“什么……”
“那个女人您从哪儿带回来的?”
梁弼咽了咽口水,斥道:“什么时候……轮到儿子管老子了?”
梁齐因讥笑一声,“你以为我想管你吗?我只不过不想被你连累,若不是我将那女人杀了,你以为今日京兆尹来抓人,你躲得过吗?死的不是她而是你,明不明白!”
梁弼被他喝得头皮发麻,差点又要倒下去,“我……我是在东坊的环采阁看见她的,她说她是从西鞑逃荒而来,没想到被人牙子所骗,差点被卖入环采阁……我、我是看她可怜,我才……”
“环采阁?你又去妓馆了?”
梁弼满脸羞恼,嘴硬道:“我没!我就是路过……”
“自年初李寅元一案后,律法新修严禁官员公爵私下狎妓,这才过去多久,你便忍不住顶风作案?”
梁齐因不等他反驳,又沉声道:“北方连年大雪,死伤无数,从西鞑逃荒而来,却面红齿白,肤若凝脂,这种鬼话你怎么敢信?”
梁弼登时如当头一棒,头晕目眩。
“我到底为什么要生在梁家。”
梁齐因闭了闭眼,忽然疲惫地低喃一声。
“岸微,岸微……儿等等,小六!”梁弼推开身旁的人,扑向前,“有人要害我,你不能不管我,我是你父亲啊——”
梁齐因漠然甩开他的手,任梁弼在后面叫唤,“你回来,你不准走,你是我儿子,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有人害你父亲吗!回来啊!”
梁齐因头也不回地走出花厅,陶叁跟上他,“公子,不是说要问书院的事吗?就这么走了?”
“不用问了,我已经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啊……那现在去哪儿?”
“去诏狱。”
梁齐因骑马出府,今早在东华门闹事的学生都被司廷卫抓走了,至今不过两个时辰,想来应该还没发生什么。
尚未走进大堂,便能听到里面隐约发出来的惨叫声,司廷卫的一名校尉做了个请的手势,“牢室脏污,罪人口不择言,免不得脏了您的耳目,世子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掌司使大人马上就来了。”
梁齐因依言停住脚步,“好,劳烦。”
校尉点点头,从他身旁路过,后头正是刑讯室,里面不知道在审讯谁,只听到一连串凄厉的惨叫声,呼痛中夹着几句令人口齿生寒的话语:“君王亲信……小人,祸乱、祸乱朝纲,律法崩、崩溃……我一介布衣书生……死不足惜,你们杀我便杀了……我还是要骂。”
又是一轮鞭笞,很快两种声音都低了下去,不知道是人是死了还是晕了,梁齐因掐了掐虎口,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过了片刻,刑讯室的门终于打开,梁齐盛面无表情地从里面走出,扫了他一眼,一面净手,一面道:“你又来做什么?”
“兄长,不要再对他们动酷刑。”
“你活够了?”
梁齐因尽量心平气和道:“这些学生年纪小易冲动,他们不懂事,兄长也要跟着错吗?”
“你说什么?”梁齐盛走近几步,双目冷厉如鹰眼,“你也不比他们大两岁,你管教我?认清你的身份,不要到我面前胡言乱语。”
“我并非管教你,我也没那心思。”
梁齐因抬起眼,“我只是过来提醒兄长一句,这些学生跑去东华门闹事,你不觉得时机太巧了吗?”
“什么意思?”
“申行甫的事情本已平息,这些学生被人煽动,又重新激起了君臣间的矛盾,你将这些学生杀光了,除了激起更大的民愤有什么用?”
“到时候陛下骑虎难下,朝局动荡,君臣只能各退一步,六科不再上书,陛下若要平息众怒他会怎么做?”
梁齐因一字一顿道:“是你,滥用职权,狂悖无道,杀了这群学生。”
梁齐盛心头一震。
但他面上一丝未改,仍旧阴狠道:“我凭什么信你,这些人藐视君王,大逆不道,是他们该死,陛下不会怪我。”
“再好的一把刀,那也是刀,倘若刀背太锋,会伤到自己,难道你不会松手?”
梁齐盛沉默片刻,忽然一把按住他的脖子,将他推向身后的墙壁,梁齐因眼前一黑,背脊钻心的疼,他下意识扣住卡在自己脖颈上的手。
“谁教你说的这些?”
梁齐因艰涩道:“没人教我。”
“我实话和你说,方才京兆衙门来了人,梁弼前段时日纳了一个妾室。”梁齐因嗤笑道:“那并非中原人,李府尹带人包围国公府,声称有鞑靼奸细窝藏于此。”
“你现在明白了吗?那群学生去东华门闹事,虽是为申广白求情,痛斥君王,实际背后煽动他们的人,是冲你来的。”
梁齐盛皱眉,“你为什么帮我?”
“想多了,我没有要帮你,梁弼狎妓,包匿胡人,你对学生动酷刑,他们若是死了,陛下为平息民怒,只会推你出去顶罪。”
梁齐因推开他的手,“群轻折轴,你们若是获罪,我也会连坐,我是帮我自己,不想被你们害死。”
“呵。”
梁齐盛后退半步,“你倒是有本事。”
“比不得兄长。”
梁齐因理好衣襟,不冷不热道:“我话便说到这儿,至于到底怎么做还是兄长的一念之间,我管不了,但请你慎重。”
————
一连打了快一个月,长久的鏖战之后,无论是鞑靼还是西北驻军都陷入了疲软期。
岐州一线被占三城,幸好在此之前已经让城中百姓紧急撤离,因此伤亡很小,挲摩诃带人冲进城中,却见里面是一座空城,留给他们的东西并没有多少,原本兴致正高的鞑靼武士一下子便泄了气。
“王,我们的粮草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这一年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最为严寒的时候就要到来,然而时至今日,也不过只是将中原咬下了几块皮,根本不痛不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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挲摩诃握紧腰侧弯刀,他肩上披着兽皮,整个人壮硕如一只凶猛的黑熊,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北地严寒的冬风割出了数道斑驳的伤痕。
他站在鹰沙山的主峰上,隔着茫茫雪幕与狂风尽头的身影遥遥相望,上一任可汗就败在她的手里,在这座山峰下。
一旁的下属还在等待着他的回应。
挲摩诃静默不语,其实在此之前,大洋对岸的那群人就曾经派使臣找过他,但挲摩诃骨子里不喜欢他们的模样,腐烂的精致,做作的文雅,比起中原人是一种另类的虚伪。
他不想与这样的人合作,所以拒绝了那名公主的示好。但联盟如今已经岌岌可危,鄂伦部和达珠部蠢蠢欲动,他不想成为第二个哈鲁赤。
挲摩诃此刻心里有了一丝动摇,但他很快将这种心思摈弃在外,洋人看着便不怀好意,不知道背地里到底憋着怎样的坏,是真心实意想与他合作,还是别有用心。
中原这块肥肉,得他们自己来啃。
“王,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挲摩诃摸索着腰间刀柄上的熊头图案,经历过从前的一轮攻占后,他们已经明白钺州城虽小,位置紧要,但背靠蜀州各山脉,地势险峻,极难攻下,更何况五年来数次加固,只会比从前更难打破。
挲摩诃立刻排除部下所说攻击钺州的策略,将兵力分为两股,一股继续进攻岐州,一股改道往东,“岘门关东受战火牵连甚少,城墙守备未曾如其他地方一般加固过,守卫必然松懈,以此为突破口,大力攻城。”
鞑靼人世代生存在严寒的环境中,早已练就了一身大雪跑马作战的本事,这也是他们最大的优势,但对大靖来说,冬天作战不仅影响行军,也影响后勤的及时补给。
季时傿站在城墙上,盯着远处的山峰看,一旁的谢丹臣递来一壶热酒,季时傿摇了摇头,“我不冷。”
“都快十二月了,再打下去受不了了。”
谢丹臣拔开壶塞猛灌一口,肠胃顿时热得辣起来,“大帅,河流都结冰了,我们的粮草也难过来,将士们耐寒的本事抵不过蛮子,要真打到十二月,只怕难熬。”
“不会到那个时候,挲摩诃没那么傻,鞑靼人再厉害,那也是血肉之躯,秋收后没将我们打下,便不会再轻举妄动。”
谢丹臣听着觉得有道理,“那我们也挨冻不了多久了。”
“我估摸着这几日还有一场大战,此战我们若是能胜,挲摩诃便会调兵回去休养生息,这个年关就能平安。”
季时傿轻声说完几句话,神色却未见得缓和,“只是……我怕的是他们还有后手,挲摩诃不会像哈鲁赤一样愚蠢,我与他合作过,他很谨慎。”
“这样,你继续守在这儿,我带一批人往东。”
作者有话说:
第118章求情
六部当值结束后,百官自东华门离开,各府马车轿辇等在宫外,肖顷理好腰侧金带,与同僚寒暄几句之后从小门出。
肖府的马车从外面看上去极为朴素,甚至可以说的是陈旧,外人都说肖尚书为人简朴,勤政廉洁,但实际上马车内则别有洞天,车厢下燃着昂贵的银骨炭,室内温暖如春,坐垫也是极绵软的蚕丝所制,细腻柔和,
肖顷端坐其间,闭目养神,小香炉升起袅袅青烟,他心情颇好,平日里总微沉的嘴角此刻可以称得上带了几分笑意。
蓦地,原本缓慢平稳行驶的马车顿了一下,随即匆匆停止,肖顷睁开眼,音色低沉,“怎么回事?”
车夫勒了勒缰绳,“回老爷,是蔡先生。”
肖顷理了理衣襟,面上闪过一丝不耐烦,这名蔡垣是他的门生,两个月前因为和申行甫在太后寿宴上争吵而被成元帝责罚。
后来又被都察院抓到了一些错误,被迫自请离职,如今在东坊的书院讨了个教书的活计,此次东华门前闹事的学生正是从那个书院里出来的。
“大人……”
“怎么?”
蔡垣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学生等您多时了,京兆衙门的人如您所料想的一般去了庆国公府,但……只将那蛮女带了出来。”
肖顷上半身猝然往前,声音提高几分,“李之淮没查封庆国公府?梁弼没被带走吗?”
“没……说是他们到之前那女人就已经死了,世子动的手。”
“世子……”
肖顷眉心郁结,脸色阴沉,握紧了手腕,“又是这小子。”
他手掌撑在大腿上,烦躁道:“那群学生呢?”
“人倒是被司廷卫带走了。”蔡垣面露不解,“怪就怪在,按梁齐盛的脾气,早把人打得半死不残了,可如今看来竟未见得他有什么举动。”
肖顷呼出一口气,缓了缓心情,重新直起身,“既然做都做了,没有半途收手的道理,你先回去,想办法让剩下的学生再去闹。”
蔡垣有些犹豫,“还要闹?这、这怎么说啊……”
“蠢货,‘君王无道,纲纪废弛,小人朝堂得志,忠臣身缚囚笼’这般的话你不会讲吗?更何况他们还有同窗被关在诏狱里,都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学生,你点个火,难道还怕它烧不起来吗!”
蔡垣咬了咬牙,俯身行了个礼,豁出去道:“我这便去!”
十一月底的风像是一把利刃,将都城内看似平静无波的水面划开了一道又一道的涟漪。大街上不知是谁遗留下来的破菜篓子,被风吹得滚了好几圈。
梁齐因从嵩鹿山上下来,沈居和如今已经七十二岁的高龄,满头白发,两眼昏花,甚至一口的牙齿都不剩几个,他睁着浑浊的眼,趴在梁齐因背上,陶叁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扶着,三人又急又慢地下山。
只是刚到山脚,远远地便瞧见一少年狂奔而来,身上穿着白色的澜衫,头顶的儒巾都有些歪了,跑得大汗淋漓,“六、六哥……”
梁齐因循声望去,认出这就是梁家那名在东坊书院读书的孩子,非嫡系,名叫梁统。
“怎么了?”
“书院出事了……蔡先生说今早出去闹事的学子有人被打死了,还说陛下要降罪整个书院,大家一下子就坐不住了,全跑出去说誓死也要讨个公道,我实在拦不住。”
梁齐因皱了皱眉,蔡先生,蔡垣?不就是肖顷的那个门生,根本没有学生被打死,他到底在放什么屁话。
沈居和抬起头,艰难道:“有多少人?”
“回老先生,二三十个是有的。”
说罢又看向梁齐因,“六哥,再让他们这么闹下去,陛下就算本来不想降罪也要降了,他们说的话是越来越难听,简直……”
简直不堪入耳,快把君王的祖宗十八代都骂翻了。
沈居和挣扎着从梁齐因背上下来,咳喘道:“岸微,你、你带人去拦,绝对不能让他们再把事情闹大,我现在就进宫去向陛下求情,我好歹也曾教过他,陛下总该给我几分薄面。”
梁齐因神色担忧,伸手扶住他,“老师,您是不是难受,您不要去了,我再想想,总有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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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子……”
沈居和这次进宫,除了为那群学生求情之外,还要留在宫里监督帝王,但谁又能知道帝王的情义会维持多久。当他每次亲近小人,每次想要宠信廖重真的时候,他过去的老师都会出来对他进行劝导。
一次两次或许能劝进去,可若是长此以往呢,那就不是劝导,是忤逆了。
沈居和打断他,“来不及了!几十名学生啊,不能叫他们这般糟蹋了,咳……去。”他推了一把梁齐因,“带人去拦,我还没有老得走不动路,我自己能进宫。”
梁齐因挣扎了片刻,只能依言先离开,“陶叁,我们先回城,小统,麻烦你送沈先生一趟。”
“好,我晓得,六哥你放心。”
梁齐因点点头,立刻和陶叁骑马返回城内,东坊书院的学生已经集聚在街上,正在往司廷卫的方向去,远远地就能听到有人在大喊,“君王无道,宠信小人,纵朝廷鹰犬,壅我等口舌,是要杀遍天下读书人吗?”
陶叁勒绳停驻,愁眉苦脸,“完了,公子,这么多人,等会儿掌司使要是忍不住真过来把他们抓了怎么办?”
一群巾帽澜衫的学生将整个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这场人为催化出来的闹剧正在以一种不可控制的速度扩大,即将涌进高耸的宫墙中。
梁齐因紧盯着前方,忽然调转马头,“陶叁,你上前趁乱喊一句,就说‘掌司使看到他们这阵仗吓得跑了’,把他们引到燕栖巷去。”
“好!”
燕栖巷是前朝几大世家所居的宅第旧址,如今已经荒废,陶叁按照他所言冲到人群里大喊了一声,那群义愤填膺的学子果真上了钩,连是谁在说话都没有追究,便跟着陶叁往燕栖巷跑去。
“呵呵朝廷走狗,现在知道怕了?有种与我等辩驳,还我同窗命来!”
一群人横冲直撞涌入燕栖巷,却未曾见到意想中的掌司使,反而拐入了死胡同,为首的某个学子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猛地转过身,燕栖巷的出口已经被堵住。
“是谁……”
梁齐因从巷子里走出,里面有几人认出他是谁,怒道:“他是那走狗的弟弟,定是他将我们骗至此。”
“君王昏聩无度,尔等宵小奸佞,助纣为……”
“闭嘴!”
梁齐因喝断他,“一个个活够了是不是,谁准你们说这种话?”
“轮不着你管!”
“你也是走狗,御史大人被关入诏狱受尽折磨,至今生死未卜,我们的同窗还被打死了,都是拜你们所赐。”其中一名学子指着他骂道:“若非君王纵容,那朝廷鹰犬梁齐盛怎会狂悖至此,滥杀无辜,你跟他一样,你有什么资格管教我们!”
“难道我们骂的有错吗,我们就是要讨一个公道,若是朝廷不再需要我们,我们即可速速就死。”
梁齐因不禁扯起嘴角,笑得轻蔑,“行,你现在就给我一头撞死在这儿。”
说话的学子被他的话堵住,顿时哑然。
“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比旁人识得几个字就敢妄议朝政,觉得自己是救世主是不是?你们以为你们的死能起到什么作用?我说句难听的,天下读书人何其之多,死你们一个两个的这个朝政照样能运转下去。”
梁齐因按下胸腔中的火气,“你们知道城内城郊大大小小书院一共七八个,为什么单单只有你们书院会闹出这样的事吗?”
对面有几个人被他带进去,闻言愣道:“为什么?”
“因为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从各省赶来京城求学,无根无系没有靠山的寒门学子,出了事不会有人愿意替你们求情。”
“同样,因为你们是寒门学子,在如今这个混乱的世道下,你们更容易被挑拨,被煽动,被人当枪使,明白吗?”
方才问话的学子神情僵住,转过头与其他人面面相觑,“你胡说,你别想挑拨我们,这世道不公,我们心中不平,是自愿来的,没有人逼我们,我们只是想给御史大人和同窗讨要公道,你以为你三言两语就能让我们亲信你吗?”
“死就死了,我们不怕!”
“对,我们不怕!”
梁齐因气笑,“好,既然人心不平,那我问你们,那个诱导你们来挑战君威,来送死的人,怎么没有跟着你们一起来?”
几人瞬间哽住。
“为什么不来?”梁齐因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因为他知道会死,也知道你们一腔热血又天真愚蠢,稍稍言语相激就能逼得你们来送死。”
“你们方才质问我,世道不公,那你们告诉我,你们读书是为了什么?”
梁齐因盯着他们,声音极轻,“是为了今日不明不白地去死吗?你们想有朝一日史册留名,是藐视君王的无知竖子,还是利民兴国的士人?”
“寒窗苦读多年的意义是什么,是小到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大到改变这个世道,你们离家求学,难道是为今日之死吗?”
梁齐因眼角发涩,“我的老师,今年已经快八十高龄,他辞官讲学,建立书院,为的就是让天下学子有书读,将来能惠利民生。”
“可你们今日一心求死,像他一样数不清的老先生这辈子的心血全白费了,他如今连路都走不稳,知道你们的事情之后,急着让我带他进宫,替你们向陛下求情。”
最前头的几个大概是想到进京前教导自己的老先生,眼眶一红,却还是犟道:“可我的同窗死了,御史大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没有死,我看过了,除了开始骂得最凶的几个挨了鞭刑,其他的只是被关着,御史大人也没有死。等沈先生从宫里出来,司廷卫就会放了他们。”
“真的吗?”
“真的。”
梁齐因有些疲惫地叹了声气,“不要再闹了,回书院去,好好读书,凡事要知道三思而后行,要明白自己一举一动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既然世道不公,就去改变它。”
话音落下,有人喊住他,“梁岸……世子!我们能改变这个世道吗?”
梁齐因停住脚步,良久坚声道:“能,一定能。”
只是你们回去之后还有老师,但我以后却再也没有了。
————
养心殿内,焚香列鼎,成堆的奏折压在桌案上,针对宫外那群闹事的学生,朝中分为两派,一派要杀鸡儆猴,治这群人的罪,一派说他们是未来的国家栋梁,打杀不得。
成元帝眉头紧锁,满身戾气,看了几封折子实在看不下去,大袖一扫,桌上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忽然,门外内侍来传,“陛下,沈太傅求见。”
成元帝愣了一下,“谁!?”
“沈太傅,沈居和老先生。”
成元帝蹭地站起身,自沈居和二十年前致仕后,至今未曾再见过他,他一心扑在讲学上,不再过问官场上的事情,过去成元帝还没登基前,由他教导多年,对他格外尊重。
“快、快请太傅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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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内侍便扶着一个身形佝偻,步伐蹒跚的老人走进养心殿,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握着拐杖的手都在抖,艰难地想要跪下来行礼。
“太傅免礼!”
成元帝冲上前扶住他,面色欣喜,连忙让内侍去端椅子。沈居和一步一晃,好不容易坐下来,从宫门到养心殿的距离太长,他走得气喘吁吁,冷汗不止。
“太傅,多年不见了,您身体可还康健?”
沈居和咳了两声,“有劳陛下挂念,老臣身子骨还算硬朗。”
“太傅今日怎么想到进宫了?”成元帝笑了一下,“往年朕时常派人请你,太傅总是推辞。”
沈居和低了低头,“老臣年纪大了,不爱走动,还望陛下恕罪。”
“罢了罢了。”成元帝摆了摆手,“朕自然清楚太傅的脾气。”
“老臣今日进宫,是想向陛下求个恩典。”
成元帝怔住,“什么?”
沈居和颤声道:“求陛下,饶了东坊书院那群学生的不敬之罪吧。”
“太傅……”
成元帝脸色冷下来,“您知道那些学生嘴里都在说什么吗?”
“朕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可他们怎么斥责我的?朕不过赏赐了一个道人,竟被他们架在刀刃上,身为学子,如此蔑视君王,难道他们不该降罪吗!”
“朕已经给过他们机会了,朕没有让司廷卫杀申行甫,也没有让他们处置那群学生。”成元帝瞪着眼睛,竭尽全力没有爆发,“你们还要朕如何!?六科逼朕,内阁逼朕,现如今,连太傅您也要逼朕吗!”
“陛下……”
沈居和颤颤巍巍地跪下来,拐杖“啪”的摔落在地,“陛下仁慈,老臣明白,可他们毕竟是学生,十几岁的年纪,他们不懂事,但罪不至死啊陛下——”
成元帝嗤笑了一声,“太傅,据朕所知,他们可没有在您门下读书过。”
“是……是没有。”沈居和尽量抬直身子,“可老臣与天下所有教书先生的心是一样的,学生就是我们的孩子,也是一个国家的希望,老臣看到他们犯错也会痛心,老臣要做的,就是引导他们走向正途,学生犯了错,是为师失责,陛下,老臣……愿代他们受罚……”
成元帝脸色一变,“太傅!”
沈居和俯下身,“陛下,请全老臣心愿吧。”
“好、好……”成元帝气得笑起来,“你们都在逼朕,你们……”
“陛下……还记得先帝第一次领您到老臣面前来,那时陛下,也才十几岁,如今,竟已经三十余年了。”
成元帝话音一顿,下颚动了动。
他刚被封为太子的时候,正是十四岁,那群被抓的学生里,也有个才十四岁。
沈居和继续颤声道:“陛下,这么多年来,您虽已不是当初年幼的太子殿下,老臣也不在朝中,但在老臣心里,说句大不敬的话,您仍是老臣的学生。”
“太傅……”
在最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朝中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倒戈贵妃,那时戚方禹还说不上话,只有太傅在为他奔走,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
可他后来却毅然决然地辞官离去,成元帝多年来一直想过,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个他最尊敬的老师才会离开他。
“太傅,朕的儿子们还小,文华殿还需要一个老师,您……愿不愿意留下来?”
成元帝扶住他的手臂,“朕可以放过那些学生,不再追究他们的过错。”
沈居和留下来,天底下最尊崇的先生还在文华殿,他才能告诉自己,自己从来没有犯过错,老师也没有离开他。
他永远都是天下共主,万民爱戴的君王。
沈居和顺着他的手艰难地站起来,“好……只要老臣还有一口气,老臣……便会一直辅佐陛下。”
作者有话说:
呃啊啊啊啊宿舍楼里有人阳了,今天学校很乱,我也没有时间码字,现在才写好,我滑跪认错我又迟了……
第119章逆转
鹰沙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其形状遥望如一只仰颈锐唳的雄鹰,茫茫草原上,雪伏千里,从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不再,一望无际的雪色中,鞑靼数万大军往岘门关东的方向狂奔赶去。
挲摩诃亲征的消息传开,岐州一线城防加固,鞑靼武士本就擅长冬日行军作战,兵力又分为几股,战线拉长,西北等地一片混乱不堪。
岐钺二州作为最重要的城池,也是鞑靼进攻最凶猛的地方,大部分的兵力都屯于此,季时傿只能调出一万兵马往东支援。
东鞑军兵临城下,岘门关往东的潭城三面环水,年底极为酷寒,江河流域一夜之间冰封千里,粮草物资进不来,季时傿等人被困潭城。
这是十二月十一,从口中呼出的热气很快凝结,滴水成冰,潭城地势相对山川绵延的钺州来讲较为平缓,因而进攻的难度也有所下降,城内将士连百姓加起来都不足两万人,又因为水面结冰,而断了增援。
谢丹臣等人想破冰走水路,且不说耗费人力物力,如此严峻的气候下,凿开的水面也会很快重新冻结,而冰块又难以承受兵马从上走过。
挲摩诃正是料到这一点,才会调动更多人往潭城逼去,他们也快要弹尽粮绝,正是需要强攻下潭城的时候。
季时傿站在城墙上,肩上厚重的霜雪未曾将她臂膀压弯一分,城外大军压境,城内粮草贫瘠,变化无常的天气,永远是战争中最难以预料的东西,再缜密的部署与无双的兵法也抵不过。
将士们身上穿的重甲棉衣撑不住在寒冷中久待,近来粮草所需急剧锐减,是因为死去的人越来越多,眼看着城墙就快要撑不住了,一旁的将士忍不住转头问了一声,“大帅,我们要往后撤吗?”
季时傿手按在城墙上,闻言平静道:“撤哪儿去,除非冬去春来,冰河融化,否则我们哪都走不了。”
“我们还可以往西走,说不定能突围出去。”
“往西?”季时傿声音拔高了几分,侧目看他,“你的意思是把百姓丢在城内,我们逃吗?”
说话的将士被她看得有些羞愧,顿时将刚刚冒出的那点杂念屏退了个干净,“我、我失言了!”
季时傿转过头,远处黑压压的正是东鞑军队,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我们还有多少人?”
“不到三千……”一旁的将士沉着声,面色悲痛,“照这个样子,最多三日城必破。”
“拖。”季时傿轻声道,目光顿了顿,“来时的时候我倒是看过西面有山,但地势险峻,怕是不好走,谢丹臣若是要派人支援只能从那儿,我们再撑十日。”
“十日?十日怎么撑?三千人里近一千都是伤兵,挲摩诃亲征,我们根本挡不住。”
“能。”
季时傿坚定道:“最多十日,东鞑军粮草必绝。”
潭城外的辽阔大地上,旌旗飘动,马蹄踏过处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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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溅,狼嚎声此起彼伏,雪橇疾驰掠过。
挲摩诃着重甲,战车先行,这些天交战下来,城内将士不过几千,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潭城城防本就不如其他地方稳固,更何况三面环水,唯一的水路也走不了,根本不可能有人支援。
“王,我们今日便可一举攻下潭城,夺取他们的粮草。”
挲摩诃脸上虽未见得有什么喜色,但他漫不经心敲打着战车的手指却可以看得出他势在必得。
潭城能出战的将士越来越少,纵然季时傿再神通广大,还能点石为将吗?如今越发酷寒,只怕岐州赶来支援的士兵,凿冰也要凿上十天半月,潭城城破,是大势所趋。
“众将士听令,随吾破城!”
“是!”
东鞑大军越逼越近,挲摩诃的身影也愈渐清晰。季时傿登上城墙,一手按住刀柄,一手将大靖的旗帜插稳,猎猎飞雪中,朱红色醒目非凡,如金阳灼目,一旁站着的玄甲身影,仿佛才是潭城固守不倒的坚硬城墙。
两侧如她一般的士兵手握长枪,枪头在苍雪日照下,飒沓如流星。哪怕隔着不远的距离,甚至连她的面容都看不清楚,挲摩诃却莫名觉得她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一定带着轻蔑的笑容。
“等等。”
挲摩诃脸色一变,倏地抬手喝停大军。
“王,为何停下?”
“不对……”
挲摩诃凝视着城楼上的身影,忽然不敢再往前,几年前他和季时傿合作时,哈鲁赤也是这般攻进钺州城的,自以为西北驻军弹尽粮绝,季时傿兵败逃走,可事实上她一直埋伏在附近,等哈鲁赤率精锐入城便即刻展开围剿。
身旁的亲信大概是看出他在想什么,急道:“王,她身边只有两千人,我们数万大军,难道还怕攻不下一个小小潭城吗?当初她有您帮助,可现如今,她可没有救援!”
这几句话将挲摩诃打动,但他仍不敢轻举妄动,抬手指挥前锋将士先冲出去,城墙上不过百十弓箭手,连这群人都快拦不住,很快便有大批鞑靼将士顺着云梯攀登城墙。
季时傿凝视着城下大军,忽然一抬手,接着便有无数滚石从城墙落下,搭好的云梯瞬间被砸了个稀巴烂,半空中的鞑靼将士被巨石推落,在城墙下压成了厚厚一滩肉泥。
挲摩诃猛地从战车上站起,面上怒气顿生,在麾下将士的惨叫声中怒道:“季时傿,这些花招,你耍够了没有!”
季时傿面无表情,不做回答。
“王!”亲信扬声大喊道:“您也看见了,她没有兵可用了,甚至连弓箭手都不剩下多少,这女人花招太多,切不能再着她的道,依属下看,直接攻城!”
季时傿依旧垂首注视城下,从头到尾她的脸上都没有出现一丝应有的慌张,她不合常理的泰然自若让挲摩诃心里觉得没底,难道潭城有人增兵支援了吗?
不,不可能,进入潭城的水路都被冰封,根本走不了人,难道西北驻军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可是季时傿为什么如此淡定,就像她当初设计埋伏哈鲁赤一样。挲摩诃握紧战车上的扶手,在手下的催促下愈渐烦躁,他紧紧盯着城墙上的身影,像是要将她看出一个洞来。
“王!您还再犹豫什么,我们的将士已经快没有粮草了,今日若再不攻下潭城,兵败无疑!”
挲摩诃咬了咬牙,喝道:“攻城!”
随即东鞑大军继续往前逼近,地面被震得作响,季时傿依旧没有动,她甚至好整以暇地拔出佩刀,在手中转了转。就在东鞑军队即将兵临城下的时候,里面倏地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像是万军奔过,马蹄踏破硝烟,数声“杀”如一柄铁锤猛地敲在了挲摩诃心头。
潭城内居然真的藏了兵!
挲摩诃瞳孔骤缩,太阳穴横跳,他嚼齿穿龈,几乎破音道:“撤、撤退!”
同样的招数,他明明看过哈鲁赤中过一次,今日竟然还为此吃亏,城墙上涌出无数弓箭手,巨石滚落,血流成河,前锋队死伤无数。
挲摩诃率领大军紧急撤离,雪烟四起,背影狼狈不堪。
季时傿回过头,城内百姓凑在一起大喊,铁锹榔头敲击作出金戟相撞的声音,而她两排涌出的所谓士兵,也只是穿了铠甲的普通百姓而已。
先前与她一起守城的将士停下呼喊,抬头欣喜道:“大帅,蛮子撤了吗?”
季时傿点头轻笑,“撤了。”
以挲摩诃的谨慎性格,一定会联想到五年前二人合作围剿哈鲁赤的计谋,他生性多疑,必然不敢往前,再虚张声势一下,他自己吓自己都能吓得逃跑。
话音刚落,又突然有人骑马冲过来,大概是太过兴奋,勒紧缰绳时甚至没有坐稳身体,猛扎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他也不怕痛,手脚并用爬起来,喜极而泣道:“大帅!援军到了!”
仓促撤退的东鞑大军,一连冲出去几里,挲摩诃张着嘴,肺里灌满了雪,他粗重地喘着气,面色涨红。
片刻后忽然意识到什么,一双瞳孔在瞬间浓缩成一个点,脸上筋络凸起,像是下一秒就会冲破皮肤。
“王……”
身旁的人见他突然停下,惊慌道:“西北驻军就要追上来了,王你……”
话说到一半顿住,这名亲信不可置信地转过头,茫茫雪原上,哪有追兵。
“季、时、傿……”
挲摩诃一字字地从牙齿间挤出这个名字,他眼里的恨意快要溢出来,心脏急速跳动,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一定要将那个女人碎尸万段。
“众将士听令,立刻折返,将潭城一举攻下!取季时傿项上人头者,重重有赏!”
“杀——”
挲摩诃此刻终于清楚地意识到,潭城不过二千守卫,季时傿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才会使出这些歪门邪道,惑人心智。
可这些奸计只能使一次,如今,潭城必破!
鞑靼军再次兵临城下,挲摩诃一心只想杀了季时傿泄愤,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次返回,会是数万援军等着他。
季时傿站在城墙上抬手拉弓,气质张扬如风,明艳胜火。
她勾唇讥笑,慢悠悠道:“取挲摩诃项上人头者,重重——”
“有赏。”
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啥都沾点
十二月,闹哄哄了数日的风波才彻底平息下来。
令京中众人惊奇的是,那已经七十二岁,致仕多年的沈居和居然再次进宫,为陛下教导皇子。他过去是崇宁帝钦点的状元郎,历经三朝,只是当今圣上登基没几年他就声称年老辞官,后来在京郊创立了泓峥书院。
成元帝也下旨宽恕了闹事的学子,没有敕夺他们科考的权利,只是打了几个板子以儆效尤。申行甫从诏狱里拖出来的时候,已经烧得快没了声息,他在此之前本就带病未愈,又在诏狱里关了大半个月,身子骨脆弱不堪。
成元帝听闻他的近况,大发慈悲地没有再追究他的死罪,甚至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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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他病好了还可以继续回都察院任职,君王宽容大度,臣子只能跪谢感恩,哪怕遭受的这些苦痛都是拜他所赐。
不过也并非毫无所获,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成元帝也不可能再强求建立蘅阳宫,又有沈居和在旁规劝,他渐渐地又同从前一般,每日照例出席大朝会,也不再日日想着求仙问道了。
蔡垣因为妄论朝政,挑唆学子去东华门闹事被司廷卫带走,没过几日就被处以斩刑,年关将至,这一年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旧的世族已经湮灭,新的流派又在生根发芽。
历经三个月,以江南为第一批实行地区的新政终于要推行完,期间赵嘉晏多次被弹劾,光是内阁压下来的奏章就有上百本,期间还包括从江南特地进京诉苦的老藩王。
豪绅权贵占地不肯清算,甚至雇佣打手阻拦官员,赵嘉晏没有办法,一气之下索性找东海提督贺利良借兵调遣,才总算将土地清算完毕。
此次土地丈量一共多出良田三成,极大程度上缓解了财政危机,清算过程中又抓出了许多土地兼并的现象,其中就包括肖家在江南侵占瞒报的隐田。
肖顷在百姓眼里清廉的形象摇动了几分,他忙着为自己擦屁股,暂时腾不出手来给梁齐因使绊子。一番苦心钻营,早早开始部署,结果到最后什么都没捞到,还把沈居和送进了宫,廖重真如今连成元帝的面都见不着。
他现在终于明白过来,当初李寅元的手稿送到百川书局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个早早开始与他作对的人就是梁齐因。
如今赵嘉晏办成事从江南回来,金银流入国库,成元帝对他的态度定不会如从前一般觉得他可有可无,继废太子那个蠢货之后,没想到又会冒出一个更难缠的,肖顷与端王等人心里不可谓不气得牙痒痒。
不过他身上倒还有可以做文章的地方,比如他去了江南之后找贺利良借兵,清算隐田时又不小心伤了谁。
成元帝最恨的就是儿子与武官纠缠不清,肖顷迅速召集了一群人,联合江南的藩王一起准备参赵嘉晏,却没想到折子还未递上去,赵嘉晏一回京连王府都没回就直接进宫找成元帝负荆请罪。
养心殿内,先帝亲兄弟肃王的儿子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成元帝哭诉,赵嘉晏带着官员如何将他们的家产夺去,自己苦苦哀求都没有用,老王爷甚至气得病重,赵嘉晏是要逼死他们一脉。
“陛下,那群人将我们一家积累几十年的产业全抢走了,臣的父王今年已经八十一岁,被他们推倒至今未能下得来床。”
赵嘉晏神色淡淡,所谓的推倒,其实是老肃王舍不得自己贪墨的田产,把自己急中风了而已,根本没有人碰过他。
小王爷也已经四十多岁,看向赵嘉晏哭喊道:“嘉晏,你若想逼死我们,你就直说,带着兵将我们王府包围算什么,该清的田都清了,肃王府就那些田产,几代人积累下来的,就那么被你们夺走了,你让我们怎么活。”
“陛下、陛下——”他扑向成元帝,涕泪交加道:“陛下您还是给臣指条活路吧。”
成元帝手撑在桌案上,脸色如乌云遮幕,“嘉晏,你皇叔说得是真的吗?”
赵嘉晏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这几十年来肃王府兼并的良田与贪下的数额说出来,一旁的肃王脸色越来越慌张,末了他则缓缓卷起袖子,那上面遍布着数道狰狞的疤痕。
成元帝倏地站起身,“这是怎么回事!”
“父皇,儿臣此去江南,从山坡摔下过一次,坠湖两次,我同父皇说这些,并不是想同父皇讨卖什么可怜。”
赵嘉晏轻声道:“儿臣是皇子尚会如此,可想而知那些被占了田亩的百姓会遭受什么,儿臣知道父皇仁爱,定不会愿意看到这些。只是儿臣实在无能,只能向贺提督求助,此事的确是儿臣做得不对,儿臣愿向皇叔与老王爷赔罪。”
肃王冷汗涔涔,“你……”
成元帝从批阅奏折的桌案前走出,低头看了着赵嘉晏胳膊上的伤,帝王鲜有的慈爱此刻竟流露出半分,“还疼吗?”
赵嘉晏摇了摇头,“小时候父皇教导过我们,赵家的祖辈是流血打下来的江山,虽然□□的威武,父皇的雄伟儿臣都没有继承好,但儿臣也绝不会因为这区区皮肉伤就喊疼。”
成元帝眼神一动,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不愧是朕的儿子!”
赵嘉晏却垂下目光,“对不起,父皇嘱托儿臣的事情,儿臣却没有办好。”
“没有,你办得很好。”
成元帝收回手,转头看向另一边,语气不悦,“赵平,倒是你,该好好同朕解释解释,那几千亩良田是怎么回事!”
十二月廿十,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以肃王为首跑到京城诉苦的江南宗亲,出师未捷身先死,不仅未将田亩夺回来,反倒被成元帝下旨查了更多东西,他一出事,剩下的宗亲也就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回江南了。
申行甫正在家中养病,街巷里已经可以感受到年关的氛围,梁齐因和赵嘉晏到的时候,他正坐在院里,交儿女认字。
“殿下怎么来了……”
申行甫见到角门出现的两人,惊得要站起来行礼,赵嘉晏连忙止住他,“行了广白,你是伤患,这样显得我很不仁道。”
“真是的,也没个人来通报一声,明儿都给他们辞了。”
梁齐因笑道:“是殿下不准的,免得你还得费劲跑前厅一趟。年关将至,广白兄这时候辞退下人,未免太过无情了些。”
申行甫嘿嘿一笑,抬手挠了挠鬓角,“说着玩玩,说着玩玩,对了。”
“臣听闻肃王来京,是为殿下的事来的吗?殿下可有被他们针对?”
赵嘉晏回道:“有。”
“那些人啊真是——”申行甫拍了拍桌案,有些气愤,“年底了还要来恶心您一把……哎哟!”
太激动拉扯到了腰上的杖伤,申行甫抽了一口气,梁齐因轻按着他坐下,“广白兄你不要激动,殿下没有事,陛下是有心想要清算藩王势力,所以不会怪罪殿下。”
“这样啊……”申行甫揉了揉腰,“诶,那肖颂今岂不是算盘又打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嘿。”他啧啧道:“看来肖尚书这个年过不好咯。”
赵嘉晏冷蔑他了一眼,“他过不好,你就过得好了?广白,大过年的把自己弄成这样,你真是……那些话能在君王面前说吗?”
“嗐……”
申行甫若无其事道:“身为言官,职责不就是规谏君王,纠察百司,上疏针砭时弊。文死谏,武死战,我没那本事上阵杀敌,就一张嘴,一双手,只要我还能写字我还能说话,我就不会停下来。”
闻言另外二人俱是沉默,片刻后梁齐因才开口道:“陛下对你可是真的动了杀心。”
“死就死吧,将来青史上能留一笔,我也不亏。”申行甫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身负刑伤,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心里秉持的还是每个言官上任前都会读到的那一句:
“必也披肝沥胆,国而忘家,方谓忠谋。”
从申宅出来后,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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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竟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雪。
赵嘉晏不得久留,以免会被成元帝看到他出入申行甫家中,在街巷与梁齐因告别后,转身上了马车。
梁齐因目送他远去,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到雪花在他发间落下薄薄一层,他才往前走了几步。
他忽然想到,他好像还没有和季时傿一起看过雪。
梁齐因低头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件,刚收到它时赵嘉晏正找他一起去看望申行甫,因此这封信件他还未曾来得及拆开看过。
西北驻军与鞑靼军在边境打了两个月,传回京城的捷报上只寥寥几句提到了潭城被围困一事,但北方千里冰封,潭城三面环水必然难以支援,季时傿被困潭城,她不说,梁齐因也能猜到那一个月有多艰辛。
这封信是从西北传回来的,但与捷报不同,这是一封家书。
季时傿的字称不上好看,却别有一番风骨在其中,如她的人一样,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渊清玉絜,有章有法,不落俗,也不跳脱常理之外。
信上很简单,只是三言两语将战事之艰揭过,问他京城是否有下雪,末了是句诗,“唯应待飞雪,千里与君同”。
化用的是杜牧的《秋霁寄远》,这般文绉绉的不像是她的风格,梁齐因看着信上的字,就几乎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季时傿伏在案前绞尽脑汁掉书袋的模样,不禁轻笑出声。
要怎么爱她才够呢。
梁齐因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现在就像那只海东青一样可以飞到西北去,只是海东青可以,他却不行,西北军营重地,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一起看雪的期望,怕是还要等到来年。
这般念头刚落下,身后便忽然想起叫唤声,刚走不远的赵嘉晏又不知因何返回,朝梁齐因的方向招了招手道:“岸微啊,我忽然想起来,今年冬日寒冷,父皇让人备了几批冬衣物资,还有兵器署谢冶尹研制出了新的战备,打算差人送到西北犒劳将士呢。你是否想去见柏舟,不若我同钦差说一声,你跟着去吧。”
梁齐因眼睛一亮,“可以吗?”
赵嘉晏笑了笑,“自然可以,捎个人罢了,你随行一起去吧,我怕你再在京城待下去要得相思病了。”
————
潭城被围了二十七日,终于等来了援军,樊徊璋率一批队伍先行开道,送来物资,谢丹臣随后调动一万军马沿着樊徊璋找到的山路从后方支援潭城,另外一批兵马将进攻岐州的西鞑军收拾完后与援军呈两面包抄,夹击挲摩诃亲率的军队。
只是挲摩诃不像哈鲁赤一样激进鲁莽,意识到局势反转后便紧急撤离,季时傿虽说要取他项上人头,但也知道挲摩诃没那么容易死,在两面围攻下,仍是带着一批精锐逃走了。
樊徊璋火速将剩下的残兵败将收拾完,谢丹臣还要再追击挲摩诃,只是被季时傿及时拦下,将人逼到绝境没有好处,更何况东鞑是挲摩诃的老巢,他们去了不一定能占到什么优势。
季时傿在潭城一战中腿受了冻伤,牵扯到了数年前的旧疾,疼得她日夜发作,但在众将士们面前不可以示弱,否则引人担忧不说,外敌知道了也不有利。
她每日白天装作无事一般在外晃悠,照例巡视伤兵,与人说笑逗乐,晚上扭着肿胀的腿呲着牙低声痛呼。
这会儿正是放饭的时候,西北冰天雪地吃不上什么好的,打了胜仗伙食才比过去好一些,季时傿正在帅帐里看朝廷的回信,旁边的饭菜都要凉透了。
她看完之后又不死心地翻了一遍,仍旧没找着她想要的,本就躁郁的心情更加烦闷,忍不住骂道:“没良心的,也不知道给我回信。”
气了半会儿才想到要吃饭,从桌角扒拉过碗碟,半死不活地动了两筷子,帅帐外突然传来异动。
季时傿以为有敌情,神色一凛,“蹭”地站起来按住刀柄,刚要出去便有人从外一把掀开帘子,罗笠滋哇滋哇叫道:“大帅!大帅!物资来了!兵器署还送了新的战备!”
说罢拍了一把同样凑近的谢丹臣道:“你爹真行啊,我看那甲气派的,嘿哟,我先去摸摸。”
谢丹臣被他拍得身形一歪,转过头大吼道:“老罗!我看那六十板子真是打少了!”
季时傿缓了一口气,松开按刀的手,“原来是物资来了。”
“对,还有棉衣,江浙今年新产的棉花,可暖和了,大帅要去看看吗?”
季时傿摇摇头,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带人将东西分发给大家,我先去见钦差。”
“诶,钦差是哪位大人?”
谢丹臣掀开帅帐的帘子,“是兵部的韩大人,哦对了,还有一个随行的,我听他们叫他世子,也不知道是哪个世子……”
说话间季时傿已经走出帅帐,而不远处的一群钦差中也恰好有一个人转过身,季时傿目光甫一与他对上,便瞬间呼吸一滞,谢丹臣的后半句正好落下,“诶,就是他。”
梁齐因穿着黑色的鸭绒斗篷,里面罩着件雾色的长衫,袖口宽大,隐隐可见他苍白的手腕,一看见她便不住笑。
前方的众人听见声音,纷纷转过头,季时傿紧紧盯着梁齐因的脸,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她好像只能看见这一个人的身影,听见这一个人的声音。
直到一旁的谢丹臣喊了句“大帅”,季时傿才回过神,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以掩饰尴尬,大步走过去,拱手道:“诸位辛苦了。”
钦差是兵部的韩琼,闻言行礼道:“哪里哪里,西北的战士们才是真的辛苦。”
季时傿颔首,“年关将至,押送军饷这一程下来,怕是赶不及回去过年了,我先替战士们谢过诸位。”
韩琼惶恐地摆了摆手,“大将军切莫如此说啊,国事当前,战士们才是最重要的,我是躲在各位庇佑下的人,素来惭愧,如今有机会能为你们押送军饷,该是我的荣幸,谈什么委屈辛苦呢。”
“行,我失言了。”季时傿笑了下,转身道:“谢丹臣,你安排几位大人住下,老罗,派人吩咐下去,今夜好酒好肉备着,给大家接风洗尘。”
谢丹臣和罗笠得了令,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散了开,钦差还要尊皇令巡查西北军营的情况,便也跟着谢丹臣等人离去,很快在场的就只剩下了两人。
方才刚骂人“没良心”,现下被骂的那个陡然出现在季时傿面前,她心里不由的还有几分不真切感,梁齐因从一开始就一直盯着她看,从上到下,像是要把这分别的几个月全都补回来似的,一刻也不肯移开。
两个人干瘪瘪地杵了半天有些奇怪,季时傿清了清嗓子,慢悠悠走上前若无其事道:“咳……你怎么来了?”
岂料梁齐因一点也不迂回,“我想你,想来看你。”
季时傿眨了眨眼,破天荒地有点不好意思,梁齐因走上前,借着斗篷的遮掩,想拉她的手,季时傿急急喝停他,“在外面呢,不要被人看到。”
“哦……”
梁齐因悻悻然收回手,又发觉她穿得单薄,想把斗篷解下来给她披上,季时傿在军营里向来穿得轻便,随即推拒道:“我不要,碍事。”
梁齐因神色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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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再说什么,只是缓缓将手放下。
季时傿抬头瞄了他一眼,虽神情绷得紧直,看上去什么事都没有,但那双明显黯淡几分的眸子暴露出了他此刻的心境。季时傿抿了抿唇,忽然意识到他这大老远的跑过来,同行没一个他认识的,好不容易见着她,自己还接连拒绝他的靠近,这么想还真挺可怜的。
“哎……”
季时傿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气,往前走近几步,伸手牵住梁齐因,“我手太凉了,你不要嫌弃。”
梁齐因眼眸又重新明亮起来,季时傿一挨着他便被紧紧反握住手,“我的手热,我给你捂。”
“嗯……路上走了多久?”
“七八日。”
季时傿点点头,“怎么想到来这儿,明儿就除夕了,你不在家过节吗?”
梁齐因将她的手包进斗篷下,“我想跟你过,阿傿,我们还没有一起过过年。”
“也没有一起看过雪,你信上不是说,‘唯应待飞雪,千里与君同’吗,我便来找你了。”
季时傿脸上一热,回想到她那封家书,简单的一句感慨,也会有人特意奔赴千里为此而来,心里不免软得一塌糊涂。
“行了不在这儿站着了,你第一次来西北,我带你四处转转。”
作者有话说:
“必也披肝沥胆,国而忘家,方谓忠谋。”——明·俞琳《经世奇谋》
“唯应待明月,千里与君同。”——唐·杜牧《秋霁寄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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