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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岸 吃饱去睡觉了 35082 字 11个月前

成元帝摆了摆手,那自然不是什么大问题,堂堂庆国公府,还能没有钱吗?

“既然他已经能看清,要参加科考自然是可以的。”

季时傿俯身叩首,双手合贴,正要谢恩,一直未曾开口的肖顷便忽然道:“陛下,自古以来,学子参加科考不得配戴任何东西,若人人都因这般那般的原因毁坏考场秩序,那科考还有何公平可言?”

“规矩本就是人定的,倘若情有可原,未必不能通融,再者,他并未妨碍到其他人。”

肖顷放下手中酒杯,目光流动,底下门生立刻反应过来,“季将军此言差矣,无规矩不成方圆啊,如若开此先河,要是遇到断手之人,季将军难不成你要找人为他代笔吗?那怎知他们有没有合谋算计,行舞弊之事呢?这对其他学子可不公平。”

“蔡大人说的是啊,要是往后什么聋的哑的都能当官了,那这每日的大朝会难不成大家都互相打手势?”

话音落下,满座哄堂大笑。

“再者,先前三殿下与申大人所言,臣等实在是不敢尽信,倘若世子真有如此才能,为何从来不见他的策论文章呢?”

“怕也只是凑巧吧。”

季时傿紧了紧拳头,被这几番话堵得不知作何反驳。六科打得都是笔头仗,吵起架来那里有她能插得上嘴的地方。

“诸位,容老臣说一句。”

这时,成元帝右手侧的几名股肱之臣中蓦地有人开口,方才还在说笑的几人停下来往说话者的方向看去,却见是那参加宫宴素来缄默不言的戚方禹。

李玮一倒,他便成了内阁第一把手,兼印吏部,他过去又曾是成元帝的伴读,有几分少时情谊在,他若是开口为谁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戚方禹挺直端坐,两手撑在膝盖上,面前的满盘珍馐基本没有动过,下颚白须因启唇而微微晃动,语气虽轻却掷地有声。

“为官者以民为本,行利国惠民之事,眼观四处,耳听八方,最重要的还是用心。若只是纸上谈兵,唇枪舌剑来得再腥风血雨又有何用,不过穴壁而窥,见不盈尺。”

戚方禹目光轻轻扫过方才说笑的几人,“同样,策论写得再天花乱坠,没有落到实处,没有任何作为,有什么用?那就是废纸一张。”

“阁老所言极是。”

申行甫适时补上几句,“我说几位大人,中州第一次水患的时候,你们也奉旨南下了吧,为何今年还会决堤得如此严重啊,莫非蠹众木折,把修河道的砖石全给吃空了?”

被他点名的其中一人拍案而起,“申广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申行甫一脸无辜,悠悠道:“下官没什么意思,只是请教,大人您作甚么那么急?”

“你少污蔑我!”

“我污蔑你?笑话,怕不是谁做贼心虚,怎么大人,您半夜高枕而卧,睡得可还踏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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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广、白……”

“行了!”

成元帝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袖边玉箸酒杯扫荡开,勃然大怒道:“吵什么吵,看清楚这是哪儿,你们眼里可还有朕,可还有太后!我看你们一个个是昏了头了,来人,全给朕拖出去用太液池的水好好醒醒酒!”

底下瞬间噤声,方才或嬉笑或隔岸观火的所有人立刻跪了一地,齐齐颤声道:“陛下息怒啊——”

申行甫抬起胸脯,一声求饶也不喊,他脸色酡红,张口便是浓浓的酒气,自顾自地站起来,展臂让两边的人架着自己,一边往殿外走,一边讥笑道:“走啊,几位大人。”

申行甫是朝廷的第一等刺头,软硬不吃,六亲不认,狠起来连皇帝都敢骂,他大摇大摆地被内廷侍卫抬了出去,众人噤若寒蝉,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能在朝中活到现在的。

暖阁内重新安静下来,陈屏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几分,大气都不敢出,为成元帝重新换上了新的器皿。

“戚爱卿所言……”

成元帝收拢衣袖,蔑了底下一眼,冷肃道:“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是……陛下……”

“既然如此。”成元帝目光缓缓移向季时傿,沉声道:“便依你所言,明年让他如其他人一样参加科考。至于能不能入仕,还得看他自己的能耐。”

季时傿神色平静,心里虽大喜,面上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俯身磕头,“臣替世子跪谢陛下隆恩”

成元帝抬了抬手,不以为意,“叫他再给朕画幅画,便算是谢恩了。”

“是,陛下之言,臣会一字不落地转达。”

“行了,这好好的寿宴,也被你们吵得没了兴致。”成元帝松了松肩膀,半仰着脖子,倚在后面的靠背上。

季时傿继续跪着。

“不论如何,今夜的事情是因你而起的,季卿。”

“臣情愿同先前的几位大人一样受杖责。”

“罢了。”成元帝站起身,手指微抬,陈屏便心领神会,将那幅画着瑶台玉凤的画送还给了太后。“朕也乏了,无甚兴致再听你们说些饶人头疼的话,至于杖责不杖责的,太后疼爱你,今日是她的寿诞,朕便不罚你。”

“以后什么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有些小事值不值得摆出来提,你自己心里应该掂量清楚。”

季时傿恭声道:“臣明白。”

“嗯。”成元帝语气平静,拧了拧眉心。

一旁的端王见状连忙探声询问道:“父皇,可是哪里不适?”

“无碍。”

成元帝已经完成了宫宴须得出席的任务,不再多言,由大太监陈屏虚扶着离开。

百官跪拜相送,待他离开后,才逐一站起身。

端王振了振袖,与成元帝如出一辙的眉眼冷峻狠厉,瞄了眼一旁的赵嘉晏道:“三弟,你有本事啊。”

赵嘉晏并不言语,颔首示礼。

端王冷哼一声,气急从座位前离开,径直往门口走去,期间路过梁弼面前的桌席,忽然停驻了片刻,将他从上到下睨了个遍,“庆国公,你还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梁弼顿时两腿发颤,作揖的手都端不稳了,“殿、殿……”

一个称呼都没有叫完,端王便已经带着近侍走远,接着肖顷等人也渐次告退,官员们陆陆续续地离开,暖阁内很快只零星剩下几个人。

季时傿走到戚方禹面前,弯腰垂首,“多谢阁老。”

戚方禹摇了摇头,便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外面实在寒冷,从暖阁内走出来便如一下子跌至冰窖,戚方禹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差点缓不过气。

季时傿看了几眼,竟不知戚相野他父亲何时病得这么重了,一个月前他还没去东北的时候,戚方禹看着还算康健,他才敢放心地离开,如今看来,怕也只是为了让他无后顾之忧地走而强撑出来的罢了。

待回禀了太后,季时傿才走出暖阁,缓步往宫门去。

月台下已经静了,只有几个内侍宫女还在值守,季时傿本以为没有其他官员,没成想走出月台,竟看到角落里还站着一人,见她走近,出声道:“时傿。”

季时傿一愣,“怀远?你怎么还没走。”

“我想你还得去找太后娘娘,估计要一会儿才走,便想着等等你再一起出宫。”

“不用,官员无故不得逗留宫中。”

裴逐讪笑了一声,低下头,“对不住,太担心你,一时急忘了。”

季时傿有些语塞,“走吧,若是被巡逻的内廷侍卫看见不好。”

“好。”

“时傿,今日……你为何会那么晚来?”

“……”

“不方便说吗?那我不问了。”

裴逐果真不再询问,而是说起其他的事,“岸微耽误了这么几年,如今终于能一展抱负了。”

季时傿脚步一顿,神色有些古怪,“你说……什么?”

这话是裴怀远能说出来的?

“时傿,你不要这般看我,我先前便同你说过,我不会再纠缠你,自然也不会再对梁岸微心存偏见。”裴逐垂下目光,煞有介事道:“不管怎样,我与他曾经也是同窗,他不用再受眼疾的困扰我也为他开心。时傿,纵然我算不上君子,但也绝不做小人,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与你的心情是一样的。”

季时傿哑然,裴逐言辞诚恳,反倒叫她感到羞愧,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对不起。”

裴逐轻笑一声,“没事,不用对我这么客气,只要你不疏远我,走吧。”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夜话

待出了宫门,季时傿远远地就能看见梁齐因正在等她,他站在宫墙旁的梧桐树下,一身疏落月影,两袖翻飞,如白鹤振动的羽翼。

裴逐目光稍顿,谈笑声戛然而止,“夜色已深,原想送你的,却是忘了,这宫墙外会有人等你。”

说话间梁齐因已经走上前,他神色平静,清面星眸,站着不动时如同一尊悯世的玉像,微微垂首道:“裴侍郎。”

“世子。”

裴逐淡笑,不再多言,“如此,便预祝世子东风好乘,改日官场再见了。”

梁齐因眉尖动了动,不明所以,待要追问时裴逐已经转过身,季时傿见状喊道:“怀远等等。”

裴逐回头,腰上紫金带在月色下熠熠生辉,“怎么了,时傿。”

季时傿并不回答,而是直接将东西递给他,肃然道:“贴身之物,还请大人以后仔细保管,莫再闹出像这样的乌龙事了。”

裴逐伸手接过,不用看也知道是一张洗净的手绢,他面色一僵,抬头时已恢复往常的温和笑容,“怪不得前几日未曾见着,还以为是丢了,实在是对不住,怪我糊涂,以后不会再犯。”

“嗯。”

季时傿精神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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绷了一晚上,这会儿实在没什么心情再同他客套,转身拉过梁齐因的手,“我们走吧。”

梁齐因从裴逐身上收回目光,侧头温声道:“好,我们回家。”

二人并肩离去,十指紧扣,裴逐面无表情地看了几眼,转身将手里的绢帕随手一丢,扔进了湍急的护城河中。

马车内底座下烧了炭火,车厢内暖烘烘的,行动间又在微微晃动,季时傿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半晌听到梁齐因问道:“阿傿,方才裴怀远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季时傿睁开眼,将今晚的事情简单地同他说了一遍,梁齐因越听脸色越白,到最后拉住她的手急道:“你怎事先不同我商量,若是今日没有戚阁老帮你说话的话,你知不知道陛下真的会罚你。”

季时傿愤然道:“我就是气不过,凭什么他们做了那么多事还好好地坐在那儿而你却不行,你忘了,我早就同你说过,我一定能让你像张尚书,申行甫他们一样,入朝为官,整肃纲纪。”

说罢哼了一声,“反正我也做了,你不乐意也不行,明年你要是让我丢脸的话,你就收拾包袱从侯府走人吧。”

梁齐因怔然,一瞬间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握着季时傿的手,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上,缓了片刻,才开口道:“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失望的。只是……你是什么时候和殿下他们商量好的。”

季时傿解释道:“在中州,你生病的那几日,我和殿下商量过该怎么让你入朝,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也是今夜忽然想到,或许可以用那幅画开个头。”

“我实在是吵不过他们,还好有戚阁老帮我说话,就是连累了广白,害得他被陛下责罚了。”

梁齐因抬起头,“明日我去探望他。”

“我也去吧。”

“如今盯着你的人太多,你还是避避嫌,让我一人去便好。”

季时傿“嗯”了一声,又想到其他的事,“对了,今夜也确实是没料到,陛下杖责的那几名官员,我现在细细想来,那好像都是肖顷的门生啊。”

文官被杖责,好脸面的就会自己辞职归乡,那几个人基本算是回不来了。

“看来端王殿下和肖尚书吃了一晚上的鳖。”梁齐因笑了一下,“怎么办阿傿,他们怕是要气死了。”

季时傿冷哼一声,“气死了才好呢。还有,秋霜怎么样了?”

“找了大夫给她医治,死不了,另一个丫鬟没找到,不知是死是活。另外我派人去了一趟陈府,陈太医已经死了,他们下手很快。”

“何晖没再说什么吧?”

“没有。”

问完了该问的,季时傿又陷入沉默,小车颠簸,烛火摇动,她眼里的光亮也是忽明忽灭,大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安静下来之后,被她刻意压抑了大半夜的悲痛又重新席卷而来。

只是她已经经历完最初的痛彻心扉,现在回想起来,居然可以平静地剖析起许多事情。

当年季瑞所言,建造别庄所耗费的白银数以百万计,这笔钱绝对不是蒋恢台可以承担得起的,所以背后与季瑞合谋的一定另有其人。

别庄在后来被查封后也充了公,最后成了一处皇家别苑,成元帝有两年夏天倒是会去那避暑。

那一年什么地方会用到如此大的开支?成元二十年发生了三件耗资巨大的事情。一个是年初的时候成元帝想要在绵山建行宫,一个是上半年中州水患拨款赈灾,另一个就是下半年的战乱。

赈灾的钱款无疑都被肖顷卢济宗等人吞没,他们不会舍得把钱掏出来用作陷害镇北侯,因为这笔钱最终会充作国有,落不到他们自己钱囊里,更何况当时端王还有求娶她的意向。

而战乱又发生在父亲已经死后,所以也能排除,那这笔钱就只能是从建行宫的钱款里挪出来的,看来还得去找裴逐问清楚,当年建造行宫是否有超支。

总之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她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差不多的猜测。

梁齐因见她神色凝重,怕她还在因为何晖的话胡思乱想,捏了捏她的手,轻声道:“阿傿,你在想什么?”

季时傿回过神,如实道:“过几日我得去找一趟裴怀远。”

梁齐因目光凝住,怔愕道:“为、为什么?”

“别瞎想,只是去问一些事。”季时傿拍了他手背一下,“跟我父亲有关,我有点想法想去证实一下。”

梁齐因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哦……好。”

“诶,差点忘了说,陛下让你给他画幅画,便算是谢恩了。”

梁齐因依言道:“我知道了。”

“阿傿。”

“嗯?”

“徐大夫给你制了新的安神药,是根据你的体质调配的,只是她说你从前受寒严重,想要调理到与常人一样,很难。”

季时傿抿紧唇,随口道:“我明白,不能有孕罢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梁齐因抬眼看了看她,握紧她的手,温声道:“自明日起,我便时时守着你,陪你将身子调理好。”

季时傿眉心抬起,盯着他道:“怎么,你是想要小孩?”

“……”

梁齐因哑然了片刻,忽然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我哪有这个意思,气血不足伤的是你的身体,手脚冰凉不说,更会时常腹痛难忍,我说陪你调理,是不想你以后总难受,跟孩子不孩子的有什么关系。”

“哦。”季时傿摸了摸额头被他碰过的地方,“是我想错了。不过既然说到这个,那你喜欢小孩吗?”

梁齐因顿了顿,“谈不上,我只喜欢你,你对我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孩子什么的,也是因为你我才会爱屋及乌,所以有没有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但是如果有,我也会因为那是你的血脉,而尽全力去做一个好父亲。”

“这般。”

季时傿点点头,这话说得还挺深得她心。

梁齐因又问道:“阿傿,那你呢?”

“我啊,拉倒吧,我自己都混成这德行了,干嘛生孩子让她遭罪。”

她话里满是自嘲之意,待梁齐因不满地看向她,捏着她虎口的力气加大了些,季时傿才认真道:“说实话,我想象不出来我做母亲是什么样。”

梁齐因顺着她的话思考了一下,好像确实有点难以想象。

“不过如果有那一天的话,我希望四境已经安定下来,世上不会再有战乱,百姓得以安居乐业,那么她的一生都在见证自己的国家逐渐强盛,既不至乐而忘忧,也不必颠沛流离。”

季时傿柔声道:“那或许是我能送给她的,最好的见面礼。”

梁齐因望着她,目光深深,半晌道:“一切都会变好的。”

“是,一切都会变好。”

————

十月,秋风萧瑟,白露为霜。

北地开始大面积下雪,草地积雪深深以至膝弯,边陲小镇的游民不得不停止了放牧,棚子下厚重的草木越堆越高,却仍旧抵御不了早冬的突袭,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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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有牛羊开始受冻死。

繁华的都城内已经有许多卖炭翁游走在街巷,内廷太监们正在给各宫分发炭火,北地献上的狐皮毛绒经成元帝过目后,赐给了肖皇后等受宠的嫔妃们。

暖阁终日热气熏腾宛若夏季,冬日无甚趣事可以用来打发时间,太后寿诞请的那些戏子便一直养在宫里,每日供各宫主子们观赏取乐,也算闲适。

京中近来掀起了一股热潮,也是从寿诞那夜之后开始的,无数文人才子,争相从西洋商人那里代购“叆叇”。因其质若琉璃,光滑易碎,配戴者极须注意仪态,使得人平添一种斯文端方的气质,再者价格昂贵,更像是一种另类的身份象征,便渐渐在世家贵族中流行起来。

梁齐因时隔多日回到庆国公府,如今找他求画的人数不胜数,他基本能回绝的都回绝了,除了成元帝的实在推脱不掉,但梁齐因也不想费功夫特地给他画个什么,便打算到书房随便挑幅少年时的画作送进宫去。

这一入后院,便迎面撞上了一个他从未在府上见过的女人。

不是中原人的长相,眼窝深邃鼻梁高挺,颧骨也高,头戴轻纱,两耳挂着夸张华美的耳坠,赤着脚,纤细的脚踝上系着金链子,走起路来铃叮作响。

那人也似乎不太懂中原的礼仪,见到他什么也不说,掩唇笑了一下,便倏地跑开了。

梁齐因匆匆瞄了一眼,随口向旁边的陶叁问道:“方才走过的是谁?”

“哦那个啊,是国公爷前段时日新纳的十三姨娘,好像是个胡人。”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溺爱

十月初四,都察院申行甫等人同六科的几名给事中联合上书请求成元帝废立太子,成元帝准允了他们的奏请,五皇子赵嘉铎被褫夺东宫太子之位,另立为庆王,即日前往麓原封地。

赵嘉铎无令不得离开麓原,而他的生母李贵人则终生被囚禁于偏殿,母子俩再无可以相见的机会,另七公主赵嘉乐则改由生育九皇子的茹嫔养在膝下照顾。

关于李氏的祖地江南的田产房屋以及产业,因为数额庞大,成元帝打算差人去清算,赵嘉晏上书过一次被驳回,端王门下的几个官员也在跃跃欲试。

如今朝中成年的皇子里,除去身有顽疾或早就至封地成家立业多年不归的皇子外,只有端王赵嘉礼和楚王赵嘉晏。废太子一走,朝中风向统一,毕竟端王生母是皇后,舅舅是尚书,而楚王什么都没有,庆王刚离京没过几日就有人陆续开始请立新太子。

由于太后的寿宴办得很好,负责寿宴的肖皇后与端王被重赏,端王虽还不是太子,实则与太子已经别无二致,只是还差一个名分,而这个名分也必定会落到他头上。

端王党正是确信这一点,近来才越发嚣张,他的党羽也已经排挤赶走了许多人。

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哪怕成元帝先册立了庆王为太子,赵嘉礼也是他最疼爱的儿子。

因为当年成元帝还是太子时,贵妃兄妹逼宫,满宫上下血流成河,端王就是那个时候出生的,还差点被贵妃心腹摔死。他五岁前正是成元帝践阼之初最艰苦的几年,所以成元帝便格外地疼爱他,哪怕端王在春蒐时曾经犯下了坑杀兄弟的大错,成元帝也只是将他禁足而已。

至于究竟让谁去江南,以及新政到底要不要实行,成元帝至今一直没有表示过一个明确的态度。

又是一月初,成元帝照例要去文华殿检查众皇子的功课,如今在文华殿讲课的有肖顷,戚方禹,谭桐等人,有时裴逐也会来。

九皇子经历过上一次的罚跪之后,本就体弱多病的身子日渐消瘦,茹嫔每日悉心照顾左右。大概是当时被君父训斥受了惊,九皇子虽然病好了,人却如同得了痴症,不仅说不出成句的话,还整日流口水。

茹嫔每日以泪洗面,照顾自己儿子都照顾不来,哪有时间去管成元帝丢到她面前的七公主,更何况她的生母还是过去宠冠六宫,素来嚣张跋扈的李氏,便更加看到她就心烦。

因而如今,七公主连被送去文华殿偏殿由女官教导的机会都没有了。

八皇子的伴读李显死后,过去教导他的大学士也被牵连革了官职,后来便由戚方禹教导他,毕竟名师出高徒,八皇子的文章内核日渐逻辑缜密,流畅深远起来。

“这篇文章写得很好。”

成元帝频频点头,一向严肃冷漠的眸子里竟隐隐露出几分欣慰,“还会引经据典,这都谁教你的?”

八皇子如实道:“是戚阁老。”

“嗯,不错。”成元帝心情颇好,笑道:“朕这些时日忙于政务,一直对你疏于管教,而你却不曾松懈,甚至较之从前有了很大的进步,朕甚感欣慰,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呢?”

哪怕是想要出宫玩,成元帝此刻都能答应他,然而八皇子却行礼道:“儿臣不要赏赐。”

成元帝面露诧异,“为什么不要?”

“因为习文修身,本就是儿臣应该做的,儿臣只是做好了我该做的事情,这是本分,不应求赏赐。”

不管这些话是他自己想的,还是他的母亲为了讨他开心教儿子说的,至少在这一刻,成元帝作为父亲的心确实被这几句话取悦,他称赞道:“不愧是朕的儿子,既然你不要赏赐,那朕便赏你的母妃,是她为朕生了个好儿子。”

八皇子跪下来,“儿臣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这也不行?”

成元帝有些恼了,三番五次被驳,他面上有些挂不住,刚刚还在感慨父慈子孝,现在就觉得八皇子小小年纪钻研人心,实在可恨。

谁知八皇子竟道:“父皇,父不严,子如何成人?倘若父皇今日赏赐我,名利诱人,儿臣心智未坚,日后行事必先以利往,而忘今日读书之初衷,此非儿臣所愿,亦愧对父皇期望。”

成元帝神情愣住,下意识道:“若朕对你疏于亲近,而重之严教,你难道不会怨朕吗?”

“不会,老师说过,‘虽日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儿臣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自然不会怨恨父皇。”

成元帝怔然,缓缓道:“戚阁老还教过你什么?”

八皇子依言道:“老师近来还给儿臣讲过唐太宗与他长子之间的故事,可见父母溺爱子女终会酿成大错,儿臣也怕自己会恃宠而骄,惹父皇生气,所以父皇可以对儿臣严厉,哪怕不来看儿臣也没关系。”

唐太宗溺爱长子,以致他狂悖无度,目无尊长,后来更是暗杀胞弟,失败后与人联合图谋不轨。

成元帝背脊发麻,手臂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连几岁小儿都懂的道理,难道他要继续错下去吗,端王及其党羽近来的行为,确实太过狂妄了些。

“父皇?父皇!”八皇子见他忽然不说话,吓得脸色一白,小声试探道:“是儿臣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

成元帝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拍拍他的头道:“你的老师将你教得很好,朕还有政务要处理,希望下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能写出比今日更好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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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皇子喜笑颜开,捧着书本道:“嗯,儿臣明白!”

十月中旬,成元帝便批准了赵嘉晏上奏前往江南清算李氏顺带推行新政的请求,同时惩罚了近来屡次上书请立太子的几人,并借故将刚准备给王妃大办生辰的端王狠狠训斥了一通,说他太过奢靡无度,让他闭门思过,连带肖皇后都被叫到养心殿责骂了一顿。

桂花渐渐败落,水云涧的新茶里加了晚桂,品尝时口齿留香。

雅间的花瓶内换上了菊花,不知是何品种,不似玉兰一般芳香淡雅,季时傿不是很喜欢。

裴逐已经早早等着,见她进门起身相迎,“时傿,上次你托我之事我已经帮你查清楚了。”

季时傿眼睛一亮,“这么快?对了,对你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没有,不过是一些普通账目,我还是有那职权查得到的。”裴逐笑了一下,将他誊抄的账单摊开递给她。

前几日季时傿拜托裴逐帮她查阅五年前建造行宫时的开支,当初因为天灾战乱,行宫建造到一半被迫搁置,也是过了一年才重新启动,裴逐交给她的是成元二十年一整年的财务开支。

季时傿细细地翻看,果真翻到关于绵山行宫建造之初的预算是八百万两,但是最后上报是一千多两,也就是说中间有三百多万两的超支。

她再翻,那一年因为战乱与灾祸,最后一整年的亏空竟高达数千万两。

“怀远,绵山建造行宫,你是参与过的。”季时傿斟酌道:“你能不能、那个……”

裴逐粲然一笑,“能不能将我估算的开支告诉你?”

“对……”

季时傿讪讪道,这问题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自然能,让我想想……”裴逐撑着下巴,他曾经记过一个账本,虽然后来被肖顷严令销毁,但他还记得大概的数目,喃喃道:“建造行宫暂停过一年,算上历久损坏的砖木消耗来讲的话,应该不到九百万两。”

季时傿搭在大腿上的手指抠紧了衣摆,迟疑道:“怀远,那你知不知道,青河的避暑山庄建造起来要花多少钱?”

青河避暑山庄就是当年镇北侯府被抄家后充公的别庄,据季瑞报上来的数目是二百万两,“根据每年的维修费用来讲,与你叔父被查后所说的大差不差。”

“当年负责监修行宫的有哪些人?”

裴逐想了想道:“户部的肖尚书,工部的柳侍郎,以及内廷大太监,陈屏。”

季时傿呼吸一颤。

裴逐见她面色不对,“时傿,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些?是老侯爷的事情有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吗?”

季时傿摇了摇头,“没有,就是这几年朝廷的开支太大,今年北边还那么早就开始下雪,我有点担心。”

“这样,每年初拟预算和核实前年开支的时候都能吓人一跳,今年太后寿诞又是一个巨大的耗资啊。”

裴逐拨弄着手边的茶杯,季时傿有些心不在焉,再坐了一会儿便先行告退了。

她现在得赶紧回博文馆找何晖确定一件事情,自上次被肖顷等人追杀后,何晖一直被秘密保护着,只是伤得太重,到现在还没能下得来床。

季时傿一到博文馆,便径直往关着何晖的密室走去,一把将还没反应过来的他从床上揪起来,沉声问道:“我记得你伺候过两任大太监,我问你,陈屏的背后有没有一个形似鸟状的刺青?”

何晖面色一白,“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雕花

何晖怕她,尽管如今需要她的庇佑,骨子里却仍旧带着对她的畏惧,连刻意讨好都不敢。

但他现在确实不明白季时傿到底在说什么,下颚抖了抖,“奴才不知道将军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季时傿蹲下身,“你没伺候过陈屏?”

何晖面露菜色,“呃这……”

“我调查过你,姜缇死后你就立马投靠陈屏了,你不是还叫他干爹吗,怎么,你没给你干爹洗过澡搓过背?”

何晖摸了摸鼻子,“将军连这都知道啊……”

“你就说有没有吧。”

“有倒是有,不过奴才确实没见过干爹身上有刺青啊。”何晖抬起头,“将军,内廷的规矩您不知道吗,太监净身前是要检查全身的,不能弄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宫女也是如此。干爹可是陛下面前的大太监,掌管整个内廷所有的奴才,他怎么会犯这种错呢。”

季时傿挪了挪步子,琢磨片刻,难道她又猜错了,如果行宫过去的亏空是因为拿去建了避暑山庄,负责监修的人肯定脱不了干系。

“不过干爹虽然没有刺青,但他背后有疤,还不肯给别人看。”

何晖因为身体绷着久了,腹部的伤口有些疼,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季时傿掀起眼皮,“什么疤?”

“没看清楚,好多年前有次我想讨干爹开心,奴才以前也是那般伺候姜缇的,便想给干爹搓背,谁知竟被他训斥,还差点将我赶走。”

何晖嘀咕道:“我依稀记得他背后有个很大的伤疤,皮肉像是被烧焦后一样黢黑,丑,也难怪他不肯别人看见。”

季时傿瞥他一眼,“内廷奴才哪个没挨过打,还管丑不丑?陈屏眉毛都花白了会在乎这个?”

何晖讪笑道:“奴才觉着也是……”

除非这其中是有什么隐情,他才不想给人瞧见。

过了会儿何晖突然眼睛一转,“奴才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知道将军有没有听过,算是宫廷秘辛。”

“秘辛?”季时傿抬了抬眉,“说来听听。”

“奴才也是听人说的,当今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贵妃逼宫,陛下被囚禁东宫,为了给老侯爷争取带兵回来的时间,而谄媚讨好贵妃,甚至受她羞辱。”

“西洋有一年向我朝呈贡了一只雕花灯,此物珍贵,只有东宫太子有,陛下用来看书,贵妃一直气不过,但这个灯有个弊端,使用时镂花雕会滚烫无比,贵妃让人用烧红的灯壁去烙圣上的脸。”

季时傿皱了皱眉,成元帝脸上除了皱纹外干干净净的,贵妃自然没有成功,“你继续说。”

何晖压低声音,“但这时奴才干爹出来挡着了,听说那雕花灯把他的肉都烫熟了,撕都撕不下来,贵妃气急,还要动手,只不过恰好老侯爷终于赶回来,一箭射杀了贵妃。”

“奴才现在回想起来,该不会干爹背后的疤就是这么来的吧?”

“灯壁的镂花是什么图案?”

“这……奴才不知道,几十年过去了,谁还记得?”

季时傿若有所思道:“不过你说的这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何晖讪笑道:“将军,以陛下的性格,他会允许这么耻辱的经历被所有人知晓吗?自然知情的能杀都杀,只不过干爹忠心护主,又是心腹,陛下才一直信任他啊。”

“那你又是怎么知晓的?”

“奴才以前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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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主子,但她后来得罪了李氏被打入冷宫,奴才是听冷宫里的其他疯婆子说的。”

季时傿回想起来,何晖从前不是司乐太监的时候,伺候过好几名嫔妃,姜缇死后又认了陈屏做干爹,后来还跟肖皇后搭上线,如今为了保命又投靠了她。

“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墙头草啊何公公。”季时傿忍不住讥讽道。

何晖脸不红心不跳地应下,“奴才也是为了活命,良禽择木而栖不是?”

“是,朝秦暮楚,你要是忠心耿耿守好一个主子,也不至于把所有人都得罪,到最后谁都不想保你。”

何晖脸色僵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他惯常的谄媚笑容,背脊弯曲,低眉顺目,“将军,您这话说的,您位高权重自然明白不了我们做奴才的难处,哪怕是侯府墙角的一根杂草也比我这没了根的狗奴才值钱啊。”

“奴才哪有选择,不依着主子们的意思做事,侯府的杂草还有高墙给它遮风避雨,奴才呢?想要活命靠得不就是大人物的一点恩赐么。”

“你不是人?”季时傿反问道:“纵然身份低微,难道连做人的根本都忘了?你就没有自尊?为什么要和肖顷合谋,你知不知道张兆林因为你们的阴谋家破人亡,他的老母亲忧困病重,走得有多痛苦?他们不无辜吗?”

“那难道我就活该做奴才吗?”何晖不知道被她哪句话戳中,忽然仰头质问道:“如果不是家里没钱我会选择净身入宫,做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吗?自尊?我连完整的人都不是,我要什么自尊?偌大的皇宫,哪个主子不是动动手指就能碾死我,皇后兄妹逼迫我,作何选择由得了我吗?”

“将军啊,您是贵人,锦绣丛里长大的贵人,您可以说气节,说尊严,可奴才呢,我只是想活命,我有错吗?”

季时傿顿时哽住,张了张嘴,被这一连串的话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世道,人命比草贱,气节却如吹不灭的炬火,虽微弱潦倒,却以一种固执的方式自我燃烧,季时傿敬重气节,却在此刻,第一次在一个卑贱的奴才身上,感受到了炬火燎原下,也在苟延残喘的弱小蝼蚁,他们卑微的颤栗。

等吼完何晖的脸色才猝然发白,短暂的发泄之后恐惧惊慌便铺天盖地地涌上心头,地位的天差地别永远是压在脊背上最沉重的东西,叫下面的人怎么也直不起腰,“将、将军……奴才说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他一边说一边扇自己巴掌,头磕得鲜血直流,季时傿别开目光,缓了缓心情,沉声道:“够了!”

“将军……”

“我现在不会动你,我会让人好好给你养伤,但你犯下的错,我不会因为你有苦衷就对你姑息,你欠张少卿和他母亲的,你必须还。”

季时傿轻轻抛下一句话,不顾何晖在后面的哀求,转身合上了密室的大门。

而恰好梁齐因正跨过门槛走进博文馆后院,白既明前段时日说要离开京城,梁齐因念着舅甥情分,还是去送了一趟他。

“你舅父走了?”

梁齐因语气平静,“嗯,乘船走的,走之前把官也辞了,事到如今,估计以后不会再见了,也不想再见了。”

季时傿拉住他的手指,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有些不安,何晖刚刚的话让她很难受,但她说出口却是安慰的话,“没关系,你还有我呢。”

“我知道,阿傿。”梁齐因低头蹭蹭她的颈窝,“你不用强撑着安慰我,我知道你最近很累了,你可以歇歇的,我一直在这儿。”

季时傿松开手,指了指屋檐下的台阶,“那你坐下。”

梁齐因面露困惑,却还是依言撩袍弯下腰,只是因为不明白她要做什么,背部有些僵。

“背弯下点儿。”

“哦……”

梁齐因肩背松弛下来,手搭在膝盖上,接着季时傿便挨着他坐下,偏头靠着他的肩膀。

“你给陛下画完画了吗?”

“画完了,已经送进宫了。”

“嗯,画的什么?”

“山水。”

季时傿眯了眯眼,“你的书画都是谁教你的啊?”

“沈先生。”

季时傿想到她变成孤魂野鬼的那些时日,正是因为沈居和赠他的玉佩才认出那是梁齐因,遂抬起头,“沈先生是不是送过你一个玉佩。”

梁齐因微愣,从腰间另一侧拾起一枚雪色玉佩,“你是说这个吗?”

季时傿接过,见上面果真刻着“瀚海潮生”,雕刻工艺精湛,未着丹青,只靠光影弧度便能勾勒出浪潮着岸的画面,她摩挲表面刻纹,“这也是沈先生刻的吗?”

梁齐因点头道:“是,先生精通工学,于书画造诣也很高。”

季时傿蓦地直起身,沈居和致仕前是太傅,又曾在工部任职多年,他在东宫教导太子的时候,有没有见过那盏雕花灯呢?

“怎么了阿傿?”

季时傿将自己近来暗查的事情告诉他,梁齐因认真听着,待她说完道:“原来你是因为查这个才去找裴怀远的啊。”

“先别管他了,哎,但何晖说的也是,都过去几十年了,谁还记得那雕花灯上面的图案是什么啊。”

梁齐因笑了笑,“有的,我可以帮你找到。”

“嗯?”

“沈先生过去在工部任职的时候,对西洋的新式器械很感兴趣,所以每年西洋使臣进贡的东西他都会画下来,方便研究制作工艺与运转方式。”

季时傿眼睛亮了亮,“所以这个雕花灯沈先生也画过?”

“对。”梁齐因将她拉起来,“走,我们去嵩鹿山。”

泓峥书院是沈居和一手创立,有时他的几个老翰林朋友也会来给学生讲讲书,如今他年纪大了,实在做不了像修复书籍这样的细致活,只有梁齐因能做,而他近来也忙着许多事情,渐渐有几本书就坏得有些严重。

“你先看,具体是哪一本手札我也不清楚,都在那边的架子上。”

梁齐因将几扇窗户全部打开,他不在的时候学子倒是自发地打扫过藏书阁,不至于灰尘大得不能待人,但有时瓦砖经久失修,屋漏偏逢雨,有些书便受潮厉害,拖来拖去实在难以翻阅。

他一边系着襻膊一边道:“阿傿,我先将这几本发霉的书拿出去晒,你找到了叫我一声。”

季时傿摆摆手,“行,去吧。”

她转身往梁齐因说的书架上翻找,手札不似成册的书籍那样好保管,纸张散乱,没有统一装订成册。

且大部分都是文字,又是龙飞凤舞的笔法,专业的用词看也看不懂,季时傿小心而快速地翻阅,沈先生涉猎广泛,大到研究炮筒战车,小到钻研如何让女人的护甲配戴舒适,他什么都记载一二,居然还有一篇讲怎样使牛羊产乳量增大。

季时傿面色古怪,有点难以将手札的主人和她印象里严肃古板,动不动就拿拐杖打人的沈先生联系在一起。

从晌午看到天黑,看到梁齐因都将晒完的书收回来,季时傿才终于找到了一篇关于西洋灯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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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工艺很精妙,形状有点像马灯,上面罩着一层纱罩,运作时会使周围升温,喷射出雾气,照射出的光也非油灯一般昏黄,只是灯壁会极为滚烫,容易灼伤人。

背后附有那盏灯的图案,季时傿翻开,沈居和画技精湛,将灯拆分为六面,上下左右每一面的形状图案都铺陈纸上,而灯壁一圈的镂花正是一只高扬脖颈,振翅欲飞的夜莺。

季时傿双目紧紧地盯着纸上的图案,像是要将它看出一个洞来,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吼出声,而是缓缓地将手札重新放在了架子上。

赵家人当真是恨死他们父女了。

梁齐因听到架子后沉重的呼吸声,快步奔过去,“阿傿你……找到了?”

季时傿冷笑一声,却道:“蒋搏山临死前跟我说过一句话,齐因,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他说‘君要臣死,臣敢不死吗,你迟早会落到和你父亲一个下场’,起先我一直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会和我父亲一样战死沙场,如今我终于明白了,真正杀死我父亲的不是敌人,也不是叛逃的下属。”

“是君心!”

不管有没有蒋搏山,父亲都会被陷害,而成元帝又担心自毁长城,所以找了本就嫉恨主帅想要取而代之的蒋搏山,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蒋搏山是个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小人,是他自己,一手促成了几年前的战乱。

是他自己,差点毁了自己的江山。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恶气

凄凄风色紧,霜雪摧人,天地间如覆缟素。

北地的牧民只能将牛羊圈养,但大雪来得突然,过冬的牧草不够,再往北的鞑靼逐渐开始冻死人。

“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平靳关附近守城的将士闷下一口热酒,呼出的气顷刻间凝成白霜,几个人交换着一个牛皮酒囊,每个人嘬两口,很快就见了底。因烈酒而热腾起来的肠胃火辣辣地烧着,倒也没有那么寒冷了。

“今儿早点回去吧,晚上起锅子,太冷了,怕是蛮子都受不了。”

“最近这段时日,总有些神出鬼没的蛮子跑到镇上抢东西,咱们派人抓了几次都抓不完。”

其中一人跺了跺脚,“你别说,往年只是偶尔有蛮子来偷抢,今年怎么那么多,上次有一批,那规模,快百人了吧。”

“今年冷啊,我们这还好,你过了这片地往北走,蛮子死了多少人,没吃没喝只能来抢啊。”另一个士兵道:“太冷了,诶,樊大哥,嫂子腌的辣白菜还有吗?晚上起锅子的时候能不能……”

被他喊的人名叫樊徊璋,江州人士,在西北任百户一职,从军多年,妻子和女儿则住在江州老家。

樊徊璋的辣白菜坛子是他年初回家过年后带过来的,江州等地喜辛辣,樊徊璋夫人腌的辣白菜酸辣爽口,寒冷的冬日,若是一边喝酒一边涮锅子,再就两口辣白菜,那火气能从喉咙热到胃,一整日都暖融融的。

“还有,快见底了。”樊徊璋呼出一口热气,眼前雾蒙蒙的,“今年过年让我夫人多弄些。”

“好嘞!”

旁边一人道:“诶,又开始下雪了。”

“眼皮都冻得睁不开了。”说话间揉了揉睫毛上落下的雪花,再抬头时目光一颤,“等等,你们看,那边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樊徊璋推开头顶罩着的盔甲,远方大雪簌簌震落,一望无际的雪色戈壁上,有一团黑影正在极速前进。

“那是……”

满地梨花白,铁甲反射出的刺目光芒,如一柄利剑,划破了城墙上原本还在谈笑的轻松氛围。

樊徊璋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是鞑靼军队,快去拉警报,点烟,有敌情!”

————

十月十五下元节,今年最后一个月亮节,宫里会有祭祀。肖皇后率领后宫嫔妃宫女用糯米粉包素馅团子,用来“斋天”,成元帝则携左右大臣至宫外护国道馆拜三官,以求福免灾。

夜里,护城河附近有彩船游湖,不仅是各宫主子,更有文武百官携其家眷至岸边观赏放灯,还有民间艺人表演灯影戏。

季时傿穿着黑色的长袍,神情肃穆,太后正拉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嗔怪道:“怎么穿得这般老气横秋的,前些时日不是择了新布给你?你没拿去叫人给你做两件新衣裳吗?”

“忘了。”

太后皱了皱眉,手上力气加大了些,捏着她手背的皮肉,“什么都忘,你才多大,怎的比哀家还多忘事?”

季时傿心里笑了一声,这话问的,您不给我下药,我怕是早几年就好了,还至于现在夜夜头痛?

“下次一定。”

“下次下次……”太后不满道:“也不见得你改。”

前头的人正围着看灯影戏,成元帝一凑近,众人便散开给他让路,他今日穿着看似简朴的衣服,实则针线花纹都暗藏玄机,滚边绣金,虽素净却不死气沉沉,举手投足间暗纹流动,如龙戏银河,更显天子庄穆。

太后扶着季时傿的手臂走上前,此刻一出水官解厄已经演到尽头,锣鼓喧嚣,文戏紧密绵长,肖皇后拢袖轻笑,额上花钿如盛开的红梅,她指了指面前的白幕道:“陛下觉得如何?”

成元帝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捋了捋胡须,“好,赏。”

白幕后的艺人立刻跪下拜谢。

肖皇后微微侧目,“陛下若是喜欢,不如让他们再来一段?”

成元帝兴致正高,闻言振袖坐下,“行,来!演得好朕重重有赏。”

天子开了口,后面的臣子们也就停下来,肖皇后依言抬手,鼓声率先响起。

“知遇恩难忘,

知遇恩难忘。

成就他帝业梦想,纵肝脑涂地何妨。

吾刀山剑林也上,

英雄气,荡八荒。”

这一出演的是《十面埋伏》,淮阴侯韩信身披大氅,一手捧帅印,一手持银枪,鼓声密集,有金戟相撞。

台下屏气凛声,台上光影变幻如走马观灯,戎马半生后再追忆往昔,淮阴侯早年贫穷困苦,受人冷眼,大家都意识到接下来的一幕是著名的“胯/下之辱”。

季时傿侧目,成元帝脸上有灯影闪过,光照照不到地方绷得如同一根随时快要断裂的弓弦。

淮阴屠户当众羞辱韩信,他深思熟虑之下,见寡不敌众只好忍耐一时,可怎知,下一幕那屠户竟摇身一变成了名翠玉华服的贵妃像,幕后操控者技艺灵活,贵妃一颦一笑活色生香,朱唇点绛,纤纤玉手搭在了脚边人的头颅上。

而本该粗服佩剑的淮阴侯再抬头却成了头戴储君冕冠的少年人,笑容谄媚,捧起贵妃的一只脚,用自己的脸为她擦净鞋面。

“这是怎么回事啊?”

底下官眷中有人忍不住问出声,众人窃窃私语,“不对啊,那不是淮阴侯啊,上面在演谁,我怎么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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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知道。”

两旁宫女内侍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贵妃与东宫太子,这上面在演谁,不言而喻。

成元帝的脸色难看到极致,黑沉沉如乌云垂幕,他脖颈上的筋络在呼吸间凸起又伏下,眼底迅速积聚出浓厚的暴怒气息。

贵妃弯腰,指了指一旁的太监,锐利的女声在护城河上空回荡,“出此贱奴胯/下,饶你一夕。”

太子握拳撑地,沉默半晌,依言将俛出内侍胯/下,鼓点顿疾,如狂风骤雨,铺天盖地浇头而下,平静无波的水面在一瞬间荡开来数以千万计的涟漪。

“够了!”

成元帝终于怒吼出声,他腾地站起来,手边的茶盏挥洒在地,碎瓷溅裂,一旁的众人有许多不明所以,顿时噤若寒蝉,还有的后妃是成元帝登基后入宫,不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事,被他这突然的震怒吓得花容失色,肖皇后当即就要跪倒了。

“陛下……”

她欲伸手扶住颤抖的成元帝,谁知竟被他猛地推开,成元帝一把拔出侍卫的佩剑,提着冷寒兵器,走向白幕之后,谁知里面竟会空无一人。

仿佛刚刚的一切乐声唱曲如同天外来音,又或者鬼魅作祟,当年被一箭射死在东宫外的贵妃又回来了,提醒着他这段叫他羞恨欲死,肝肠寸断的过去,哪怕他杀尽所有知情人,也依旧逃不掉!

而此刻,在场的文武百官,只要他们想,就能明白今夜这一出灯影戏指的是哪两个人,他堵得掉悠悠众口吗?若他大开杀戒,不反倒坐实那就是他?他只能咽下这口气,但从此以后,所有人,天下人,全都知道他曾经匍匐那个贱妇脚边,甚至从贱奴胯/下俛出!

成元帝提剑而立,手抖如筛,太后吓得跌坐在地,被慌乱的女使连忙扶起。

而此刻,别处正在巡逻的内廷侍卫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他们只是按照宫廷戒律将御花园内淫/乱的两人抓过来,其中一人还是几年前刚进宫不久的毓贵人。

一连串的变故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胆颤心惊,奸夫穿着内侍服饰,面朝成元帝,背对着众人,垂着头看不清脸。成元帝正是盛怒之中,目眦欲裂抬起对方的下巴,在看清对方脸的一刹那,顿时呼吸凝滞,气血上涌,“五马分尸”四个字卡在喉咙里,他咳了一声,倏地喷出一口黑血来。

“陛下!”

站在前面的肖皇后等人,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这位和后宫嫔妃通奸的,不是什么内侍,而是假扮成内侍的,成元帝的亲儿子,刚满十七岁的六皇子。

“啊——”

太后两眼一黑,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跟着瘫了下去。

“太后!”

季时傿冷冷地注视着一切,心里阴暗地生出几分痛快来。

好好的下元节祭祀戛然而止,最终以一种诡异惊惧的方式收了尾。

成元帝和太后双双病倒,大朝会暂停,毓贵人赐毒酒自尽,六皇子不知为何会被突然贬为庶人,只有季时傿明白,前有贵妃胯/下之辱,后有儿子女人的双双背叛,多重打击下足以让专横自负的成元帝气去大半条命。

赵嘉晏已经过了江,江南等地虽富奢,却也是世族豪绅盘踞极为严重的地方,更何况还有宗亲藩王战山为王。

江南的新政很快展开,只是过程极为艰难,新旧两党的博弈正是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刻,新贵清流势头正猛,被一连敲打了数月的世族群系也展开了凶猛的反击,朝廷上每天都有人在被罢免。

院里的花草已经败尽了,只有一年四季常青的松柏还存留一丝生机。

昨夜宫里发生的一系列事透过层层宫墙传出了只言片语,梁齐因细想起来背脊生寒,在宫里动手脚,倘若被人发现,她真是不要命了。

“你怎么知道当年陛下和贵妃之间的事?”

季时傿坐在摇椅上,一只手臂枕在脑后,悠悠道:“何晖以前给冷宫送饭,听关在里面的人说的,陛下想堵人口舌可惜没杀干净啊。”

“好吧。”

梁齐因想到另一件事,又转头询问道:“那赵庶人和毓贵人又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啊。”季时傿随口道:“误打误撞发现的。”

梁齐因诧异道:“什么时候?”

“上个月,有时我会进宫向花匠请教养护瑶台玉凤的方法,某次撞见两个人。”

“宫中不是没有宫女和太监对食,我本来没当回事,但……”

季时傿有点说不下去。

梁齐因不明就里,面露困惑,“但是什么?”

季时傿揩了揩鼻子,“我看见那名太监居然有呃……那个什么,就下意识瞄了一眼他的脸,没想到是六皇子。”

梁齐因还是没听懂,“哪个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忽然灵光一现,明白过来,脸色猝然变得极其古怪。

“我也没想看的,我就……”季时傿挠了挠头,“眼睛一瞟就看见了嘛。而且就一眼,我连大……唔。”

梁齐因捂住她的嘴,自以为恶狠狠道:“不准回忆!”

季时傿只好点头。

梁齐因松开手,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你把它忘掉,不可以再想。”

季时傿快被他笑背过气,连连点头,“噢~不想不想。”

“……然后呢。”

季时傿续上之前的话,“后来我又去了几趟花房,遇到了之前我在慈宁宫救下的那名宫女,交谈间得知她当花房宫女前曾在毓贵人跟前伺候过。”

“但毓贵人品性蛮横霸道,时常打骂虐待奴婢,甚至失手打死了几人。她有点怕,后来是她一个在皇后面前得宠的姐妹替她说了两句好话,才将她调到了花房。”

梁齐因“嗯”了一声。

“之后我便让她帮我多留意花房内其他人的举动,几日前我得知,毓贵人与六皇子每月中旬都会假扮宫女内侍在花房一叙。”

“她进宫没几年,陛下又老了,你没发现宫里已经许多年未曾诞下皇子了吗?”

梁齐因嘴角一僵,“这……好像是吧……”

季时傿就快把“成元帝不行”几个字挂嘴上了。

“六皇子住的宫殿离毓贵人所在的地方挺近,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一来二去不就……那啥了嘛。”

梁齐因看向她,“所以是你刻意引导内廷侍卫去花房抓人。”

季时傿承认道:“是这样,被亲儿子戴了顶绿帽子,想想都要吐血了吧。”

梁齐因摸了摸她的耳垂,“这般,阿傿出了口恶气。”

“只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让我去做吧。”

季时傿眨了眨眼,“为什么?”

“不想脏了你的手。”

季时傿笑了一下,“那我也不想脏了你的手啊。”

梁齐因捏着她耳垂的手指一顿。

“你呢,就好好读你的书,我虽不够敏睿,但也不至于连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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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事都处理不好。”季时傿手臂往后撑着身体,“报仇嘛,得自己来才痛快。”

作者有话说:

六皇子:皇阿玛他老了!(bushi)

上次说想改个含蓄点的文名,然后今天忽然想到《泊岸》,停舟靠岸的意思,但我亲妈眼啊看不出来好坏,那啥bb们有没有意见呜呜(理直气壮求评论哼哼),可以的话我就去找人弄封面了。

“知遇恩难忘,知遇恩难忘。成就他帝业梦想,纵肝脑涂地何妨。吾刀山剑林也上,英雄气,荡八荒。”我不了解皮影戏,这里其实是豫剧剧目《十面埋伏》里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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