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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合 法采 77193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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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京城,暗无天日的锦衣卫诏狱。

施泽友把要送去牢狱里的水扣了下来。

牢里的人早已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得来一碗水,此刻却被施泽友端在了手中,然后当面直接泼在了地上。

监牢里,男人静坐石床之上,见状反而笑了起来。

“没法给我定罪,也没法对我用刑,你施泽友,也就只有这点能耐了。”

滕越缓缓开口说了过去,施泽友脸皮抽了一抽。

自那晚滕越被他抓了之后,他当晚就动了刑,却没能让滕越开口认一个字的罪,反而被陕西一众高官给他保了下来。

这一路上,他那两位兄弟王复响和沈言星,打着押送反王进京的名义,一直监管着他,他也无法动手,好不容易进了京,将人关进了锦衣卫的诏狱里,但朝堂中好些官员上书为此子说话,连九千岁也不好直接给他定罪,锦衣卫上面的指挥使亦让人暂时不要对他动手。

施泽友心烦意乱,可他才刚进锦衣卫,这里可不是他能随便动手的地方。

但若是滕越大闹锦衣卫诏狱,这罪名可就好定多了。

自进京之后,他就让人将监牢严加看管,所有人不得擅入。滕越根本无从得到外面如何判他的消息。

施泽友听他笃定猜测,这会却也哼笑起来。

“将死之人反而总以为自己还有得活。却不晓得,早已是砧板上的肉一片。”

他说着,朝着滕越看了过去。

“外面是有人替你说项,但说话的人越多,大太监就越是烦,今日我过来,就是替大太监偷偷把这烦给他解了。”

他道,“你今日若肯认罪,说不定还有的活,若是不认,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说这锦衣卫的诏狱,“人关进来,不管有没有罪,最后能出去的也没有几个,一不小心死在里面再寻常不过。”

他看向滕越,“你可要想好了。”

施泽友威胁而去,但他说过去,却见滕越仍旧坐在石床边,不急也不怕,此刻闭起了眼睛来,开口。

“比起我认罪后被放出去,你施泽友更想让我死在这里吧?”

他一下就说中了施泽友的心思,施泽友脸皮又是一抽,却没有承认。

“我与你父亲是有些旧怨,但他已离了人世,这笔恩怨早已勾销。你触怒我,是因为在华阴县的那一箭,但你此番落难,我这口气也算解了。”

他道,“你还年轻,不知到了我这年纪,恩恩怨怨也不必算得那么清楚,我今日让你认罪是给你生路,日后你出去,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恩怨就此了解。”

他说得“语重心长”,滕越简直要笑出声来。

施泽友或许不了解他,但他却从少时起就活在施泽友的阴影之下,父亲、兄长皆是因为施泽友而死,妹妹自幼失怙,母亲日夜难安,皆是因为施泽友。

他今日,却跟他说恩怨不必清算,就此一笔勾销。

这是多大的笑话?!

滕越不住笑,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施泽友见他不仅不为自己的言语所动,反而大笑起来。

他脸皮乱跳,“你笑什么?”

话说过去,滕越突然抬起头,直直地向他看了过来。

晦暗的锦衣卫诏狱,那目光仿若彼时射在施泽友胸上的冷箭,冷光逼人。

“别以为我不知你心里算盘。只要我滕越不死,终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里!”

他字字射到施泽友心口上。

一瞬之间,施泽友杀意腾然而起。

他恨不能直接进入监牢之中,将此子直接杀死在牢狱里。

如若不然,怎么能安?

牢狱里血腥之气从地缝中翻上来,墙边的烛火幽光闪烁,几近封闭的监牢内杀意四起。

但滕越气定神闲,他知道施泽友动不了手,不然也不会等到今日。

这么多天,他也不是一点消息都得不到,他自恩华王府有意造反之后,就同孔徽的舅父、也就是京中的黄先生颇多联络。

如今虽然被洪氏下了牢狱,但黄先生自外面让孔徽他们传了消息过来,让他定要耐住,千万莫要认罪分毫。

恩华王举着清除奸宦的旗号造反,而洪氏将功臣良将下狱,越发坐实奸宦作为。

也许,这正就是将那大太监拉下来的机会!

施泽友看向滕越,滕越亦朝着他看了过去。

隔着一道监牢之门,极度的静默之中,仿佛有刀光剑影掠过。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快步前来。

脚步声骤然打破了此间的紧绷。

锦衣卫北镇抚使出现在了监道之中,他见施泽友正在此处,微微挑眉。

施泽友不知上司缘何亲自前来,不由问去。

“镇抚使大人,可是要提审此犯?”

他眼角掠过滕越,若是提审,那么滕越多半是逃不过一个罪名了。

滕越亦暗暗攥了攥手。

谁料那锦衣卫北镇抚使开了口。

“非是提审。”

他道,“九千岁发了话,放人。”

话音落地的瞬间,施泽友整个身子都僵在了幽光之下。

北镇抚使让人将监牢大门打开。

牢内,滕越缓缓从石床上站了起来,他并无太多张扬情绪,高挺的身形自牢门口微微弯腰走了出来,只是在走过施泽友身边的时候,轻声道了一句话。

施泽友浑身血液倒流,听见当年滕温礼留下的次子滕越,同他开了口。

“今日我已活,他日你必死。”

*

杨家小宅。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林明淑手下一颤,打翻了手里的茶盅。

“遇川今日就放出来了?!何时,何时?!”

杨二夫人闻信也激动得不得了,听见孔徽派来的亲兵回话。

“就在午间,就在这会!”

话音落地,林明淑立刻叫人套马,朝着锦衣卫北镇抚使司赶了过去。

她们到的时候,孔徽、沈言星等人已经聚在了门前,王复响进到北镇抚司里面去接了滕越。

林明淑刚刚站定,就见侧门打开,有人从里面缓步而出。

他衣衫上还沾着干了的血污,露在外的脸上脖颈和手上,皆有大小不一的伤口,有的结了疤,有的却在这暑热天气里化了脓血。

林老夫人一眼看过去,跌跌撞撞地上了前去,喉嗓发哑。

“遇川我的孩子!”

她嗓音发哑地几乎要扑到滕越身上,又怕弄疼了他潜在衣衫下的伤,只敢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上下打量着他,眼泪落了下来。

杨二夫人也红了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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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前来。

滕越刚从幽暗的诏狱里走出来,眼睛被天光刺了一下,这会低头看去。

“娘?姨母?你们怎么也来了?”

他问过去,两人皆落泪地说不出话。而孔徽、沈言星他们也都围聚了过来,亦朝他看过来,“总算是出来了,这些日的工夫都没白费!”

一旁的王复响接了话来,“什么叫没白费,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滕将军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他一开口,再阴冷不散的游魂也跑没了影,众人或喜极而泣,或大笑出声,将这锦衣卫北镇抚使门前都喧吵了起来。

还没有几个人敢在锦衣卫门前喧闹,路过的京中人无不朝着他们看过去。

见这些好似西北来的武人们,丝毫不在意这京中的门道规矩,就在锦衣卫门前就大笑吵闹了起来,甚至还有人带了炮仗,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亲自将炮仗点了起来,锦衣卫门口仿佛过了年。

可他们这般,锦衣卫的人却无有一个出来制止阻拦,只任由他们喧闹了好一番才消停。

沈言星见滕越虽笑着,却口干舌燥地唇角都裂出了血。

连忙叫了身边的人,“沈修快去给他拿水囊来。”

他这一开口,滕越才看到沈修竟然回来了。

他眼眸不禁一亮,可登时也想到了什么,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去,却没见到让他最是想念与期盼的身形。

众人扶着他往马车上去,他问了母亲和姨母一句。

“只您二位过来了,蕴娘她没来吗?”

那日他被施泽友抓去用刑,浑身是伤,吃了药人有些昏昏沉沉,但待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通身的伤口早已被人一一处理过了,而身上的衣裳也换了过来,换成了干净的、他平日在家里常穿的衣裳。

谁会这样仔细地给他清理伤口,谁会特特给他换上干净衣裳?

滕越隐隐地想起彼时昏沉之间,好似有人一直抱着他,在药粉煞得他伤口痛的钻心的时候,一直搂着他的腰身,用鼻尖蹭着他的脸颊,用他都未曾听过的细言软语,柔声安抚。

他刚开始还以为是做梦,毕竟她何曾跟他这样柔声说过话?也就只有梦里了。

可等他醒来发现一切料理妥当,看到床边正就放着留下来的药瓶的时候,他知道那不是梦,根本就不是梦。

是他的蕴娘真的来过

只是他此刻在人群中反复看了两遍,甚至特特往人群的后面寻了去,也没看到她的身影。

他不禁问来,见母亲没有立刻回应,表姨母则含混道了一句。

“山遥路远,她就没来京城。”

滕越抿了抿唇。

孔徽原本想让他去自己准备的宅院,但杨家小宅恰离着锦衣卫北镇抚司不远,林老夫人又住在那处,他们干脆转去了杨家。

众人到了杨家,自是又热闹了一番。

只不过这到底是京城,似王复响他们还有差事在身,不多时就只能离了去。

倒是滕越叫了孔徽,朝他问了过来。

“我在诏狱里好些事不知道,今次能出来,你费了不少心吧?都是什么人替我说话,但凡这些帮我的人,都说给我才好。”

这样的时候,敢替他说话的,都是他的大恩之人。滕越定要铭记在心。

孔徽把替他说项的人都列了一边,只是说着,眉头微微皱了皱。

“众人都替你说了话,但前日的时候,那位大太监还没有松口放你出来的迹象,我舅父还说再等等,可昨日不知怎么就突然改了口风,今日就利落地把你放了。”

这里是京城到底不是陕西,孔徽的消息还没那么灵通。

他说自己已经派人去打听了,昨日是不是有什么人见了大太监,又在那位太监脸前说了什么。

“昨日的人才是关键,只是这会,我也还不晓得是谁。”

滕越回想施泽友的态度,可见他也不晓得大太监改了主意,突然就放了他。

只是是谁,滕越也不晓得。

然而这时,他却见母亲略作沉吟,朝着他和孔徽看了过来。

林明淑觉得儿子终是要知道的,轻声告诉了他。

“约莫是永昌侯章侯爷,是他替你说了话。”

这话音落地,厅里就静了一静。

杨二夫人看向表姐林明淑又看向外甥滕越,坐在一旁不敢随便开口。

倒是孔徽不明就里,“永昌侯章侯爷?难不成是看在杨家的面子上,给了遇川这样大的人情?”

杨家只是永昌侯弟弟的岳家,而滕越也只是杨二夫人的娘家外甥,还是表亲。

滕越没有似孔徽这般往确信中猜想,反而目光从紧张的表姨母脸上掠过,定在了自己母亲微微沉落的眼眸中。

“永昌侯为什么会替我说话?儿子不是杨家的子弟,更不是与他章氏直接相连的姻亲,他缘何替我说话?”

他问过去的声音不大,可字字句句在这厅中异常的明晰。

这下连孔徽也不出声了,杨二夫人更是紧攥着手不敢言语。

林老夫人被他这样问来,一时间也没有立刻开口。

可她越是不开口,滕越越是紧看着她。

他的目光何其锐利,仿若从黄沙里飞出来的山鹰。

林明淑知道这事总是要跟他说的,既如此,干脆就在这个时候说好了。

她深吸了一气,向滕越看了过去。

“娘已经打算要跟永昌侯府结亲,既然要结亲,那章侯爷自然是保你的。”

“结亲”二字,咚咚地落在滕越耳中。

“结亲?”他朝自己母亲看去,“难道娘是想让妹妹同章家结亲?”

厅中越发静若无人。

滕越见母亲开了口。

“不是你妹妹你妹妹还年幼。”

母亲没有看他,但滕越却忽的笑了一声,笑声极其冷淡。

“不是妹妹,那就是我了?”

他直盯自己母亲,“娘觉得儿子有多大的能耐,还能娶两位妻?”

他不可能同时娶两位妻,连皇帝都不能,那么只能将其中一个人,要么贬妻为妾,要么直接一封书信就打发走。

滕越心口倏然揪了一揪,痛意弥散开来。

“蕴娘呢?”他嗓音低哑起来,只问自己的母亲,“蕴娘为何没来?是娘没让她来,还是娘又让她跟儿子和离,又要把她赶走?”

他说到这里突然一顿,有什么可能骤然闯进了脑海中,他好似看到有一个人从柳明轩里收拾了简单的行囊,从柳明轩离去,走到他府邸的门前,无人相送更无人挽留,就这么背着包袱,悄然无声地离开了他的府邸,走进了人流川动的街道上,走入了茫茫的人海里。

“娘不会是,已经把儿子的妻子,撵出门了吧?”

他问过去,母亲紧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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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微微发白,却紧绷着没有否认,而另一边,表姨母的眼泪咣当掉了下来。

滕越立在厅中,锦衣卫的诏狱不能令他颤抖半分,可此时却脚下不禁发晃。

林明淑缓缓吸了一气,从袖中掏出一封和离书来,放在了茶几上。

“蕴娘那孩子比你明白,人家何须要娘来赶?你与她本就不是门当户对的良缘,只是彼时她与我们都走投无路,才勉强结缔的亲事。既不相配,何必要强求呢?”

林明淑看向滕越,希望他能冷静一些,理智一些。

“好好地娶一位高门贵女,能对你助益相帮的贵女,这才是属于你的珠联璧合的姻缘。”

她说蕴娘不合适,“注定无法长久。她也比你明白得多,想把自己往后的日子过好,对你,也不似你这般,把整副身心都丢进去。”

她说他该醒醒,“好聚好散,往后兴许还能再见,你若再纠缠不休,对她有什么好处,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她直言,“娘已经为你定下了章家的四姑娘,眼下永昌侯保你出来了,等过些日,就去章家把你和章四姑娘的婚事说定吧。”

她正色这般说,可却见滕越突然笑了起来,他转头问向杨二夫人。

“看来表姨母也知道我娘的意思了?蕴娘彼时是如何救得大表妹,姨母就是这样回报她的?”

这话说得杨二夫人眼泪掉得更急,她慌乱地摇头,“不是,不是,我也不想让那小祖宗走”

她不似说谎,滕越见状长长地“哦”了一声,明白过来。

“那也就是说,果然是,娘在蕴娘进门之前,就已经同她签好了约定,从一开始就跟她说好,一年两年最多三年,在那章四姑娘孝期守完前,就让她卷了铺盖走人,帮我挡了灾,又不耽误我迎娶贵女”

他厉声问向自己母亲。

“娘回答我,是与不是?!”

这一声冷厉如刀,而滕越的猜测几乎正中命门。

孔徽愕然,杨二夫人也紧紧捂住了口鼻。

林明淑听闻他忽然猜中,有那么一瞬想要跟他直接摊牌算了。

但她想到滕越的性子,想到从前一直瞒着他,就是怕他犯了劲,哪怕是契妻走了也不肯再娶贵女。

林明淑紧压着心口乱跳,同他说不是。

“蕴娘是自己要走的,执迷不悟的只有你,根本也没有什么约定可言,你不要再胡乱猜疑!”

谁料她这般说去,滕越忽的一把推开厅门,向外面叫了过去。

“沈修!沈修过来!”

他甫一开口,沈修就出现在了门前。

“将军。”

“你进来,你来同我也同我母亲说说,你在魏嬷嬷那,问出了什么来!”

滕越声色俱厉,沈修抬脚进到了厅中,林明淑只听沈修是从魏嬷嬷处而来,眼皮都跳了起来。

而沈修全无拐弯抹角,直接道。

“魏嬷嬷告诉属下,夫人在嫁进来之前,老夫人就已同夫人签订了契约。

“老夫人帮夫人出金州老家的泥潭,而夫人顶上将军妻子的名头,替将军挡灾。契约原是三载,夫人要给将军做妻子三年。在此期间必须保守秘密。

“契成之日,姻缘结缔,契约结束,夫人要如约和离。”

“老夫人会再替将军娶永昌侯府的贵女为妻,契妻之事,自此往后再不提及。”

沈修一口气,把他打听到的所有关于契约的原委都说了出来。

林老夫人脚下微慌,她不安地向着滕越看了过去。

她见滕越闻言没有怔怔难信,也没有惊怒发火,反而低着头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颤着,复杂的心绪涌在笑声里起起伏伏。

众人无一不都向着滕越看过去,而滕越再没留意他们任何人。

他只听着方才沈修的话,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响起。

契约、契妻

原来他的蕴娘,就只是他的契妻。

契成之日,她与他姻缘结缔,契约结束,她要如约和离。

所谓白头偕老,根本不会发生,所谓琴瑟相合,她根本不曾期待。

难怪,难怪她从成婚起始就一直伪装自己,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木讷无趣、甚至粗陋浅薄的乡下女。

她不会开口跟他要任何东西,连在白凤山被土匪威胁,也只自己想办法自救捱过去,因为她能得到的所有,都白纸黑字地写在契约里,由母亲折成银钱,留给她离去后养家糊口。

难怪她只想挣钱,去制药去开药铺,去把生意经营好。

因为他这个契约丈夫不能让她依靠分毫,她必须要在这短暂的三年内,靠她自己把门庭支撑起来,教养侄女,赡养祖母,让她身后的一家人都过上安稳的日子。

而她与他之间,除了让他看不穿这契婚的真相以外,她必得跟他保持距离。

对她而言,他只是旁人的夫君,难怪当时在沈家,她见了那章四姑娘就一直往后躲,要跟着红叶避到后院去,因为那贵女才是他的正头妻。

而她这个小小契妻,怎么还敢站到人前?

滕越心头抽痛到发慌,痛意遍布四肢百骸,却不停地笑,越笑嗓音越低。

只是没想到,根本就没用到三年,母亲就让她和离走人。

第一次和离,他不肯放手,这一次,他被关在牢中,母亲利落地让她履了约——

就在这时,把他的蕴娘,生生地赶出了门去!

滕越倏然抬起头朝着他母亲看了过来。

“娘可真能瞒儿子。一张契约,从头到尾,死死地将儿子瞒在鼓里。”

如果不是他疑心猜测,让沈修找来魏嬷嬷打听,他问他的母亲,“娘还要瞒我多久?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他道,“您就觉得我会对蕴娘放手,会在她走后再娶别人,会如了您迎娶高门贵女的所谓珠联璧合的姻缘?!”

他低声怒问,直问得林明淑心头颤抖不已。

“娘对蕴娘是有亏欠,可当时的情形娘还能怎么办?而这一次,那么多人说话,大太监都没动摇,而我让四姑娘去求了她伯父永昌侯,你就被放出来了,你觉得贵女无用吗?如果没有这样的姻亲,施泽友只会置你于死地?”

她哭问,“若是你也死了,你让娘还怎么办?!”

可滕越却只哼笑一声。

“那么多人给我说项,娘怎么就确定是那永昌侯的话起了作用?儿子还没娶人家的姑娘,人家凭什么在这个关头替我说话。”

孔徽对此事也存疑,只是母子吵成这样,他也不好说什么,但他派过去打听的人,应该快回来了。

谁料就在这个关头,外面突然来报,说是孔徽派去的人回来了。

不等孔徽出口,滕越当即开了口,“把人直接叫进来说话!”

众人皆朝门口看去,孔徽的亲兵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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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步而来,上前就把话说了。

“两位将军,属下打听到,昨日那大太监确实见了个特别的人。”

“是谁?”滕越厉声问去。

那亲兵回道,“昨日大太监皇上的豹房外,见到了宁丰大长公主,说了足足两刻钟的话。”

话音落地,整个厅里静默无言。

杨二夫人面露惊奇,孔徽目露思索,林老夫人不敢置信。

而滕越则喃喃出声。

“宁丰大长公主,白春甫的母亲”

他抬手捂住了脸,心头的绞痛难以压制,喉嗓紧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可他却要问向自己尚且不敢相信的母亲耳中。

“娘觉得大长公主为何要替我说话?白六爷同儿子又有几分情谊?是蕴娘,是蕴娘。白春甫看的是蕴娘的面子啊可是您呢,结束所谓的契约,亲手将蕴娘赶出了门去!”

林老夫人愕然愣在原地。

她不知事情缘何是这样的答案?

她托给了章贞慧,后者也回了她说章侯爷已经答应了。怎么说动了大太监的,反而是宁丰大长公主?!

而蕴娘

她混乱至极,却见滕越已不想再与她分辨任何多余言语。

他只撂下了一句话,掷在地上,重响在她心间。

“我滕越此生只要蕴娘一人,所谓高门贵女珠联璧合的姻缘我看不上,也不想看。我会把蕴娘找回来,去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她找回来!”

他一字一顿。

“我、只、要、她。”

话音落地,滕越大步离开了厅,沈修他们也跟了出去。

厅里只剩下落泪的杨二夫人,和仍旧震惊在原地的林明淑。

*

孔徽宿处。

他把径直离开了杨家小宅的滕越,安置在了自己隔壁的院子里。

“你先清洗一番,换身衣裳吧。”

他从离开杨家小宅就沉默着,双唇紧抿,低垂的眼帘下却眸光颤动。

孔徽再没想到,滕越那么在意的妻子,竟只是他母亲给他找来的契妻。

“我让人帮你去找弟妹,你放心,定能找到的。”

人他一定会找到,可她还愿不愿意再要他,滕越不知道。

母亲做下这样的事,蕴娘还愿意再多看他一眼吗?

滕越低头沉默,似一块碎掉的冰,孔徽叹气半晌出了门,沈修却又走了进来。

沈修上前,“将军,属下其实离开河南之后,没有立时寻您,还去了一趟金州。”

“金州?”滕越抬起头来。

沈修说是,“属下去了夫人的娘家老宅,寻到了一样东西,或许您想看看。”

滕越登时站了起来。

“难道是”

“是一篓军中的箭,满满的一篓。”

他自身后,将这篓箭放到了滕越面前。

满满的一篓箭,箭身没有那么长,是普通官兵或者是少年将领会用的哪一种,后来他去宁夏戍边,用的箭更长更利,很久没再见过这种了。

此刻,滕越看着这篓递到他手边的箭,指尖隐隐有些发颤。

她说,这是她喜欢的那个人留下来的箭。

她说她那时痴心的很,每天都跟在那个人身边,慢慢地就捡了整整一篓他的箭,留在家中,放在床边,每天看看就欢喜不已。

而这些箭矢上,全都刻着那个人的名字,那个她痴心喜欢了很久的小将军的名字。

滕越指尖捏到一根箭矢,想将它拔出来,手下却一直发颤。

每个人喜欢在箭上刻名字的位置都不一样,有人喜欢在中间,有人喜欢在尾部,有人在喜欢刻在箭头下面。

这一篓箭的尾羽处没有刻字,他慢慢拉起来,箭身上也没有刻字。

滕越的手越发颤抖,行军打仗那么多年,他拉起再重的长弓都不曾抖过手。

而此刻手抖到,几乎拉不起这小小的短箭。

他心头颤到止不住,他几乎是使出心上所有气力,将那箭矢拔了出来。

箭头的冷铁下,果然刻着字,刻着箭主人的名字。

是她口中最是痴心喜欢的那个人的名字。

滕越抹去眼中水光看了过去。

那里只有一个字:

越。

越。

是越

滕越拿着这一支,被他遗失在过去时光里的少年的箭,闭起了眼睛。

他忽的将整个箭篓里的箭全都倒了出来。

哗哗啦啦箭矢散了一桌子,每一支箭的箭头都刻着“那个人”的名字。

越、越、越、越、越、越、越、越

全都是,越!

在金州,在他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将领的时候,在他从不曾察觉的身后,在他无数个自以为孤单苦修的日子里,在还未曾见过日后黎明的日夜中。

一个痴心的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把她所有刚刚萌芽的情意,全都倾注在他身上!

男人多久不曾流出眼泪,此刻咣当砸落了下来。

她那么喜欢、那么喜欢的“越”,却只将她娶回家,做个的契妻!

在这糟烂的世道里,他让她做一个旁人都看不起的契妻

*

杨家小宅。

林老夫人还在惊愕之中回不过神来。

却见滕越突然回来了。

滕越推开门,却只站在门前没有进来。

他双眼发红,向她说来。

“娘,儿子已决定了。娘走娘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世道已然烂到无边,那儿子就豁出这条命去,与这糟烂的世道斗到底,同那只手遮天的大太监斗到底!”

他道,“娘既然与我不同心,那就各行各事好了,就看看到底儿子能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他要斗,他要斗到底。

不管是薛家、施泽友还是大太监,这些小人已经当道太久了。

他要给所有替他说话的人一个交代,给惨死在小人手中的父兄一个交代,也给,也给蕴娘一个交代!

他倒要看看这青天与白日,还能不能重现人间!

滕越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而林明淑却在听说他要同大太监斗到底后,彻底僵住,此刻见他大步离去,目眦尽裂。

“遇川,遇川!”

第82章

林明淑一路追着滕越跑去,但慌乱追至门口,却见滕越连头都没回,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遇川”

耳边反复响起儿子要同那权倾朝野的大太监斗法的话,林明淑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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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边两腿发软。

杨二夫人追过来的时候,听见自家表姐反反复复地说着,“他不要命了,不要命了人家那样的权势,怎么可能是他斗得倒的”

说话间,她脸色煞白到几乎要晕厥过去。

杨二夫人连忙让仆从将表姐架回了院中,给她服了一颗定心丸,见她虽然双眼紧闭,但气息平稳了许多,这才把人都打发了下去。

“呀,儿大不由娘,你倒是处处替遇川着想,可到底是他做官不是你做官,是他娶妻不是你娶妻。经了纭姐儿的事我才晓得,一味地强迫孩子做他不欲做的事,没什么好处。”

杨二夫人边劝边叹气,她已经明白了其中道理,就是不知道这位表姐能不能想得明白,她道。

“你想想,遇川本就是有主意的孩子,你眼下将他这两桩紧要事,全混在了一起,他如今晓得了真相,恼怒岂不是正常?”

“可是、可是他要去同那大太监斗法,他以为大太监是关外的鞑子,这里是京城,有多少达官贵人盘根错节,他有几条命能同人家斗?”

同大太监斗法的事情,杨二夫人想想也觉得胆颤。

可是自小皇帝继位以来,短短五年时间,那大太监就收拢天下权柄,将朝野搅得乌烟瘴气。

这世道本就有小人当道,如今更是一味人人攀附权贵、捧高踩低,连自己之前都觉得,唯有如此才是出路。

杨二夫人也怕,但想了想道。

“那大太监已然权势太盛,连恩华王都因此造反,他还欲压下此事,还抓了遇川想颠倒黑白,以我之见,狂妄至此,多半也到了尽头。”

她这话,倒让林明淑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杨二夫人对朝政只是一知半解,可内宅里的主子仆从的事情她见得多了,但凡那些奴仆,自以为仗着主子就能处处踩人两脚,更有甚者,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的,那么等待而来的,要么提脚发卖,要么只有一死。

她把这话同表姐说了来,自己心里也不确定猜测会否成真,只能又道。

“但你想,这一次,遇川虽然是宁丰大长公主开口给他救出来的,可先前也有那么多朝中文武官员替他说话,那些人好些同遇川并无交集,甚至都不是陕西人士,但却都要替遇川说两句,人数之众,远超你我想象,可见这件事,已经不只是遇川自己的事,既如此,未必不能掀起更大风浪。”

杨二夫人把自己能想出来的道理,都向表姐说了过去,以她的浅见,能看到能想到的,也就这么多了。

林明淑听着她所言,心下也微微平定下来。

是了,滕越能有今日,他身后有当年的伯乐黄西清黄先生力挺,而黄西清在朝中的势力远不止陕西出身的朝臣这么简单,这一次能有这么多人联合替滕越说话,自也是黄西清的意思。

可那么多人对大太监心有怒意,最后却要自己儿子一马当先,道理林明淑能想得明白,但“揪心”二字一笔笔刻在心头。

事已至此,杨二夫人只能劝她。

“遇川不是冲莽乱来的孩子,有孔徽、言星他们看着他,还有黄先生等人都在京中,你我就先别管了,咱们能做的,也就是别再扯了他们后腿。”

林明淑自丈夫和长子去世后,一心一意只想给次子滕越找助力,送他上青云,可没想到绕了一圈,她这个母亲反而成了要扯他后腿的人。

可她再一意孤行,就如同滕越说得那样,母子各行各事,就只能看看他最后能落得什么下场了。

惶恐攥着她的心口,但她也不敢再乱动乱来。

倒是表妹突然问了一句。

“对了,你今日是不是派了人送重礼和银钱给慧儿了?”她皱眉,“既然是大长公主说的情,这礼和钱合该给公主才是。就算公主看不上、不欲要,也不好再送去章家。”

林明淑顾着滕越的事,哪还管的上给章家送的礼和钱。

她捂着头缓了缓,才道是,“这会约莫礼已经送过去,至于钱,大抵要到晚上人少的时候。”

杨二夫人听说礼已经送去,皱了皱眉,不过又道。

“章侯爷素来也是体面人,如今高官在位,此番若不是他说项,这礼他自然会退回来,倒也不至于贪了。”

只是她实在没想到,外甥女前几日就说,侯爷已经应了此事,到最后反而是大长公主开口才放了人。

她正疑惑着,不想这时候外面来通传,说章家的嬷嬷董奶娘来了。

杨二夫人一听,心道正好问问,这就把人叫到了厅里来。

林老夫人略收情绪才见了她。

董奶娘满脸的喜色,进了厅里见到两位夫人就行礼道贺。

“呀,听闻滕将军出来了,这可真是大喜事一桩!我替我家姑娘给两位夫人道喜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两人一时间都没有直接说什么,又听这董奶娘道,“原本这样的喜事,我们姑娘也该来的,可她是守孝的人,在侯府里更是不如先前在杨家,侯夫人规矩重,姑娘在侯夫人眼皮底下,再不敢行差踏错半步,纵万般欣喜,也只能让老奴前来。”

她替自家四姑娘解释了一句,便瞧着林明淑轻了些声音,道。

“老夫人派人送过来的礼,我们都收到了,没想到老夫人这般重情重信,给侯府送了这么些东西,姑娘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听说您还安排了人到了夜间人少时,再送些雪花钱过来,真真是妥当得不得了。”

林明淑求人办事,当人要处处考量人家的方便,不能把人架在火上烤。

可是董奶娘这话说过来,她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

“不知道侯爷是何时,去替犬子到大太监面前说的话?”

人都已经出来了,她却突然翻账似的问了一句,董奶娘再没想到她还有这么疑问,愣了一愣。

“这哦,老奴也不晓得。我们侯爷同九千岁素来亲近,在何处何时相见,那都是说不好的,也未必就让人知晓。”

她含混地打了个马虎眼过来。

话说得虽不是没有道理,但林明淑看着她的神色,反而多了几分不确定。

她佯装点头地道了一句。

“也是。不管怎样,此番都多谢侯爷了,我看过两日是拜访的吉日,就亲自登门向侯爷道谢吧。”

她提及登门道谢,董奶娘眼睛飞快地眨了眨。

“呀,老夫人急什么?滕将军才刚刚从诏狱里出来,还是好生休歇些日子。至于我家侯爷,侯爷也忙碌得很,只怕一时半刻不得闲。且我家侯爷一贯不是挟恩以报的人,我看此事不提也罢,侯爷也好,您也好,咱们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她劝林明淑不要立时登门,也让林明淑不要当面提及帮衬言语的事。别说林明淑,连杨二夫人都皱了皱眉。

先前她二人都以为,孔徽虽然只查到了宁丰大长公主,但说不定人家章侯爷,也曾言语了几句,起没起作用不好说。

但眼下听董奶娘一说,两人竟都觉得,章侯爷怕不是都不晓得此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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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章四姑娘前几日分明说,她伯父已经应了!

董奶娘没说几句话就走了,她一走,厅里林老夫人和杨二夫人,相互对了个不免狐疑的眼神。

林老夫人不时就叫了人来,询问送礼金的事情。

下面的人来回,说礼确实送过去了,都送去了章四姑娘母亲的陪嫁宅子里,至于银钱也都安置好了,等晚间再送过去。

不过林老夫人问过去,她手下的仆从却道了一句。

“老夫人,咱们倒是在章四姑娘母亲的陪嫁宅子边,见了个咱们家的人,这可实在是个意外。”

他说人没说上话,但好几个仆从都看见了。

林老夫人立时问过去,“咱们家的人?何人?”

仆从道,“是魏嬷嬷呀!好似也是来寻章四姑娘的,可惜同咱们擦身而过没说上话,估摸着嬷嬷还不晓得您也在京里。”

魏嬷嬷带女去了河南看病,这事林明淑是知道的,中间还让人给魏嬷嬷送了些钱过去。

魏嬷嬷的夫婿是因着跟滕越父亲在外打仗而死,她女儿又自幼有那病症,林明淑一贯对魏嬷嬷母女多有照看。

眼下魏嬷嬷不在河南看病,也没有回西安府里,怎么跑到京城里来,还来寻章贞慧?

杨二夫人也惊奇,两人立时派了人去,将魏嬷嬷寻过来问话。

这日到了天擦黑的时候,仆从还真就把魏嬷嬷母女三人寻了过来。

魏嬷嬷只见自家老夫人在京里,也惊奇得不得了,跪下就是磕头。魏嬷嬷亲女罗霞和干女儿晴蕊也都给两位夫人叩头行礼问安。

林明淑把人都叫了起来,到了此时也不再绕圈子,直接就向魏嬷嬷问了过去。

“你怎么到京里来了?怎么来找章四姑娘?”

前一个问题,魏嬷嬷好回答。她道霞姐儿的病,在河南看了大半年一直不得好转,“就想着都出了陕西,那干脆转到京城来找找门路。”

其实,她前段时间,听了那西安来的“行商老乡”的话,心里对那河南的医馆也起了疑,几番留意下来,越看越像骗子。

而霞姐儿的病非但没好不说,反而每每用了那医馆的“金丹”,就胃痛难忍,近来竟渐渐添了吐血之症,人越发消瘦,吓得魏嬷嬷不敢再停留,想着那位“行商老乡”的提醒,干脆找到了京城来,问问侯府里的贵女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实话她不好说,自然缘何来找章贞慧的理由也不好提及。

当年,四姑娘的奶娘联系上她,先问了霞姐的病,后来四姑娘回京又给她送来金丹,却嘱咐她不要将此事同老夫人提及,怕落得不好名声。

魏嬷嬷对老夫人素来忠心,唯独在这件事上,一直隐瞒。

后来老夫人给二爷找了契妻进门,她感念四姑娘的恩情,怕那契妻攥走了二爷的心,对那契妻少不得明里暗里敲打,老夫人还问过她缘何如此,她也咬定口,没有将四姑娘跟她私下里有联络的话说出来。

可这会,她在京里遇上了自己老夫人,老夫人更是直接问她为何来找四姑娘。

魏嬷嬷被问得有些张不开口,左右想着才含混道,“老奴在京里再不认识任何贵人,唯独同四姑娘还见过几面,为着霞姐儿,只能厚着脸皮寻过来。”

可她说出口去,听见老夫人声音倏然冷了下来。

“你同我,也不肯说实话了吗?”

这一问,直直问到魏嬷嬷心头。

魏嬷嬷惊吓抬头看去,见老夫人眉宇低低压下,脸色隐隐泛青,一错不错地盯着看着她。

魏嬷嬷心下跳了一跳。

她倒是想跟老夫人说,从一开始就有过明说的念头。但四姑娘特特提醒她不要说,而在之后契妻的事情上,老夫人也问了她不止一次,她一次又一次遮掩隐瞒下来,谎话越说越多,如今反而不能再直言了。

她说承认自己有所隐瞒,不光四姑娘要在老夫人眼里落得不体面,自己这所谓的忠仆,又跟背叛主子有什么两样。

她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还试图想要说什么再次遮掩过去。

没想到女儿霞姐径直跪地上前,病情拖得她嗓音细弱轻颤,可她却叩头到林老夫人脚下,直接说了来。

“老夫人,是我娘犯了大错,我之前吃的金丹是章家四姑娘给的,后来的医馆也是四姑娘介绍的,但四姑娘不让我娘告诉您,娘便糊涂了,一直没有同您直说,直到今次发现那医馆恐怕是行骗之地,这才无奈之下寻到了京里来”

霞姐一口气,把魏嬷嬷的隐瞒与遮掩全都说了出口。

待话说完,她人重重喘了起来,晴蕊急急忙忙扶了她,魏嬷嬷只见自己老夫人脸色全都青了,砰砰磕头到了她脸前。

“老夫人恕罪,非是老奴故意骗您,实在是老奴左右为难!而霞姐的病是我的心病,我这才”

她把头磕得响亮,可林明淑周身泛寒地却恍惚了一阵。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最信重的老仆,她只问,“董奶娘同你联系上是什么时候?送金丹又是什么时候?”

到了此时,魏嬷嬷哪还敢不说,她紧紧攥着林老夫人的裙角,跪在她脚下。

“董奶娘同我搭话,是您刚刚对章四姑娘有意,但还没有挑明的时候。而送金丹,是她们前脚回京,后脚就送过来了。”

是在滕越娶蕴娘进门之前。

若说前者的时间点,正好能通过魏嬷嬷打听滕家的状况,和林明淑的意思,那么后者,则在邓如蕴进门前,就在邓如蕴身边楔下一颗钉。

林老夫人惊诧看向魏嬷嬷,“所以你两次三番为难蕴娘?”

她直接说了出口,魏嬷嬷脸色青白不定。

可这已经不只是魏嬷嬷不忠的事了。

连杨二夫人都咽了口吐沫,想到那位娇娇弱弱的外甥女,脚下有些泛凉。

那才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啊

而就在这时,晴蕊突然着急了起来。

“霞姐,霞姐”

她喊了起来,众人皆朝着霞姐看过去,只见霞姐忽的一口血吐了出来,接着,双眼上翻地抽搐倒在了杨二夫人脚上。

杨二夫人被她吓得差点跳起来,魏嬷嬷却当先冲上前,用自己胳膊朝着女儿口中塞了过去,“别咬你自己,咬着娘,快咬着娘!”

林老夫人怔了一下,直接叫了人,“去请大夫!”

等大夫来的时候,霞姐已经醒了过来,大夫看了之后,说她这羊角风症,一时半会是治不好的。

“但这位姑娘的吐血之症不太对劲,”大夫道,“这怎么看怎么像是中了毒。”

魏嬷嬷一听,整个人都抖了起来,晴蕊则立时将那“金丹”掏了出来,拿给这位大夫看。

京城的大夫可不是寻常乡野的小郎中,他恰好就是药师出身。

他将这丹药碾碎细细看了几遍,再瞧了一回霞姐,摇头不止。

“这丹药对羊角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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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用处都没有,只能让患者看着平稳的样子,实则大伤脾胃,分明就是毒药!”

魏嬷嬷已经不止是颤抖了,等晴蕊把河南那医馆也说出来,说起那医馆是太医院某位太医的师弟开的,这位大夫更是冷笑出声。

“你们说的那位太医,前年就因为有人冒充其师兄弟之名行骗,将人告去衙门,还特特声明自己并无什么师兄弟,也没有在外的医馆,京里的人都知道。这里怎么又冒出来个师弟?”

大夫直问魏嬷嬷,“你这是从哪听来的消息?”

她问去,魏嬷嬷整个人差点瘫倒在地上。

前年就曾声明之事,京里人都知道的事,去年那位章四姑娘却言之凿凿地说给了她!

而霞姐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赤红遍布魏嬷嬷眼前视线,她紧攥那大夫,“这毒还能不能解?”

大夫说不好说,“你们这金丹也吃了太久了,我只能开个方子让她试试,能不能解就另说了。”

魏嬷嬷闻言,彻底踉跄地,终是瘫坐在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

她想不明白,“那是永昌侯府的贵女呀,怎么能哄骗我们这些下人?!”

如果不是找来了京城,听说了前年太医就曾声明的事,那么她在西安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就算发现这金丹是毒药,那位贵女只说自己也受了蒙骗,径直推个一干二净,她这小小仆从又如何查证?!

这就是所谓的侯府贵女?贵女?!

魏嬷嬷看着地上女儿中毒吐出来的血,心痛到几乎昏厥。

她这辈子唯一紧要的事情,就是给羊角风的女儿看病,如今倒好,病没看成,女儿被她害得吐血至此。

若毒不能解,往后是不是也活不过几年了?!

魏嬷嬷痛哭不止,只觉自己一番聪明却背叛主子、害了女儿,这简直就是报应!

林明淑和杨二夫人却在听了看了魏嬷嬷和霞姐的事后,都彻底沉默不言。

杨二夫人禁不住懵懵地抱了头脸,陷入晦暗的思索中,林明淑则一阵一阵犯起了头痛的旧疾,痛到难以忍耐。

还是仆从过来说了一句,道是天已经黑了,路上行人也稀少了,这会就替老夫人把最后这笔重金,送去章四姑娘母亲的陪嫁院中去。

可此时此刻还要送什么银钱?

林明淑抬手。

“不要再送了。”

*

永昌侯府章家。

董奶娘等着陪嫁小宅的人来回话,这会一边给自己四姑娘打扇,一边同她小声笑道。

“滕将军就这么出来了,咱们可真是事事如愿。”

永昌侯说起滕越被关押的事情难办之后,章贞慧便没有再同自家伯父多言。

如果滕越彻底触怒了大太监,人出不来了,那么这所谓的未来夫婿她可就不要了,她自然不会同伯父提及。

但若是滕越能够凭他自己的本事出来,也分两种情况:

一是大太监不得不将人放出来,滕越触怒大太监,日后路不好走,她又何必让伯父替他说话,跳这火坑?

二是大太监弄不了他,人不能治罪,还要返回他的平叛功勋,那么这夫婿她定要抓在手中,事后再同伯父提上两句,也是不迟的。

至于林老夫人送的礼物银钱,滕越要是出不来,他们滕家就此衰败,礼物银钱什么的也顾不上了,最多她退还一部分;

若是滕越能出来,林老夫人必认为是她伯父说项起了作用,这礼这钱就是该送到章家来的。

她是没有爹娘的孩子,母亲陪嫁不多,父亲又花销掉了不少,不管她以后嫁给谁,总是要攒一些陪嫁傍身,如果她能嫁进滕家,这钱她还不是要带回去,滕家也不亏。

这里面的所有可能,必得桩桩件件都思量得明明白白才行,所费之心思,也是常人所不能及。

自然这最最周全的思量,除了董妈妈,旁人再不知道。

这会董妈妈只道姑娘做得很好。

“姑娘身世艰难,就该只做对咱们有利的事,旁人生死都在天老爷的命簿里,同咱们可没关系。姑娘只用先紧着自己、处处替自己打算好,等寻定一门好亲事,往后才能把日子过顺遂。”

她说着见姑娘点着头,微微弯起了嘴角,便是无人之时,也仍是大家闺秀的端庄温婉模样。

董奶娘自己也笑了起来,说重礼是一部分,但真金白银才是最要紧的。

“这会钱应该送到夫人的陪嫁宅子去了。老奴听见外面有动静,定是来报信的,我这就去问问。”

章贞慧让她不要劳累,“妈妈也辛苦了,把人叫进来说话就是。”

她拉着董妈妈的手,让她不要动,自己开口去叫了人上前。

两人都想着必然是稳妥的喜信,不想来人一开口。

“姑娘,今晚没人送东西到夫人的陪嫁宅院里来,咱们的人到杨家打听了一声,说是林老夫人的人不来了!”

*

京城,一处隐秘宅院。

太常寺卿黄西清黄先生,请了一位紧要之人在房中密谈。

恩华王造反的消息传到京城后,皇上就紧急指派了原在陕西掌过军务的黄西清,和这位御前紧要之人,去平息宁夏边镇的叛乱。

不曾想叛乱一十八天即被平定,这两位钦差大员才走到半路就折了回来。

如今反王一干人等都已押到京城,京中少不得又是一阵波澜四起,再有滕越之事也掀起不小的风波。

黄西清先前联合文武百官施压那大太监,原以为还得过些日,滕越才能放出来,不想大长公主也介入此事,竟然把人提前放了。

滕越一出来,他的心思就落定了,放在了更紧要的事情上。

这一次大太监洪晋颠倒黑白,指忠为奸,他们尚且还能把人救出来,可那大太监再这样嚣张猖狂下去,恩华王叛乱这样的风浪都不能令他摇动分毫,往后天下将再无青天可言。

黄西清为扳倒大太监洪晋之事早就筹备良久,他延请这位御前紧要之人见面也好几次了,但京中遍布大太监眼线,今晚才终于将人请到了秘宅里来。以大太监洪晋在皇帝面前的脸面,旁人皆不能进言,也就这位要人,才有三分可能。

两人在房中密谈,滕越、孔徽、沈言星他们都立在庭院里等候。

庭院里灯光暗淡,唯有天河之光,脉脉流淌着洒下些许。

滕越持剑立在庭中,房中已经谈了小半个时辰,夜渐深了还没有半分声响放出来。

他从宅院墙檐,缓缓朝着西面的夜空上看去。

明亮的群星之间,有一颗闪着微蓝光芒的小星时隐时现。它那么不易让人察觉,可只要定定看过去,就会被那清透的蓝色光芒攥住了视线。

可是它又是那般不欲现于人眼前,一不留神就会消失在无边的星河波涛里。

滕越看过去,他很想那个不知隐去了何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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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离开家之后去哪了?会不会连个安稳的宿处都找不到?有没有吃好饭、睡好觉?有没有为了玲琅和外祖母太过担心?

她有没有听说他已经出来了?她还愿不愿意想起他?

还是已经把他扔进了沙堆里,再也不要了

滕越不知道,只朝着遥遥的陕西方向,那颗闪烁的小小蓝星上,不住地看去。

第83章

西安北边,同官县。

暑夏的风从白日里晒透了的石板上吹拂过来,热热地扑在人身上,流萤在墙角边闪烁浮动,一如夜空上的星。

邓如蕴抱着一沓病例簿从庭院里走过,又在星空下的温热夜风里悄立了几息。

同官县偏僻,纵然有那位孔徽手下的军官,每日早晚都到城门前的茶馆处,同众人说起外面的消息,但皇城京畿距此十万八千里,不论什么消息传过来,总得要六七日的工夫。

那位孔徽的军官说,孔将军等一众陕西将领也好,远在京城的黄先生也罢,都联合了不少人为被关押的滕将军说话。

他们说指忠为奸一旦定论,那这天下将再无黎明之时,所以越来越多的文武百官,认识不认识的,都在替滕将军说话。可那位大太监到底会慑于众人之口放人,还是反而被触怒一意孤行、杀一儆百,就没人知道了。

今日傍晚,那位军官“杀一儆百”的话一出,整个茶馆都静了下来,茶棚下的灯笼摇晃着几欲灭掉。

邓如蕴避在无人幽暗的小巷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

好在她走到家门口的时候,遇到了孙巡检。孙巡检开口就道,说他听到了京城来的消息。说是大太监迟迟没动被他关在牢狱里的人,也不许人随便施刑,在朝臣们的力压下,人应该快放出来了。

如果不是孙巡检带来的这消息,她不知自己此刻还能不能稳稳站在庭院中夜风里。

邓如蕴不禁抬头,朝着北面的夜空上看了过去。

星河流转,无数繁星涌在星河之中,唯独北边有一颗明亮的星,先被云层遮掩不见,却在云层飘过之后,巍然亮于北边的漆黑夜空里。

毫无缘由的,邓如蕴眼眶热了一热。

玲琅和大福从厢房里跑了过来。

小丫头带着大狗子扑在了邓如蕴脚边。

“姑姑在看什么?”

小玲琅攥着她的衣角,大福摇着尾巴绕在她脚边,邓如蕴从星月中收回目光。

她说,“在看明日下不下雨。”

“那明日会下雨吗?玲琅还想带着大福,去城外的小河边洗澡!”

邓如蕴笑着摸了摸小丫头和大狗子的脑袋。

“不下雨,都是晴天。”

一人一狗都高兴得不得了,跟着邓如蕴抱着一摞病例簿进了房里。

邓如蕴把病例簿放在了窗下的桌案上,除此之外,桌案上还有一摞。

这些皆是白春甫给她留下来的病案。

那日他说,要她好好调整她羚翘辟毒丹的方子,如果药丸针对此次的陕西时疫疗效出众,而药丸又能普及开来,那么不光能救治更多的病患,也是得到朝廷的嘉奖,是玉蕴堂就此站住脚跟的大好契机。

彼时他说这话,邓如蕴点头应了,却没想到,这是他留给她最后的叮嘱,翌日他就离开了陕西回了京城。

她问竹黄,他就这样回去了,大长公主还会再让他出来吗?竹黄低着头说也许能。

也许能,就等同于也许不能。

邓如蕴不晓得自己能做些什么,她写了一封信,让竹黄送去京城给白春甫,但最紧要的却不是信,也不是白六爷眼下如何,而是他叮嘱她制出针对此番时疫的药,她一定要像他说的那般做出来。

连着几日,她都在细细翻看他留下的病例簿。听秦掌柜说,研春堂已然制出来一味针对此次时疫的特效之药,药效卓著,但所用药材无不是珍稀药物,售价更是高昂,一丸五两,五丸起售。

这样的价钱再不是平民百姓买得起的,达官贵人们或许能买上十丸八丸,一日两丸几日的工夫就能好转,而平民百姓们,五两银子都是半月的口粮,要他们如何舍了阖家的口粮去买药来,哪怕是救命之药。

这世间于大多数人而言,药比命贵,命比药贱。

邓如蕴的玉蕴堂是开在平民巷口的药堂,她卖不了这么贵的药,研春堂也不会告诉她药方。但她难道就制不出有疗效的平价药了吗?

这会儿,邓如蕴也把桌案上的两盏烛灯都点了起来。

玲琅和大福见她还要挑灯夜读,只在她脚边转了两圈,就乖巧地走了。

邓如蕴坐在窗下翻看病例簿,一不留神,夜就滑到了深处。

暑热消散开来,裹挟着丝丝清凉的风从门帘下钻进来,城中街道上有更鼓声响起。

邓如蕴这才从桌案上抬起头来,她抬头看向夜空,皎月上到中天。

只是一不留神间,她又看到了北面天空的那颗星。

云层早已飘散无影,深邃夜空之中,他明亮耀眼。

*

京城。

滕越站在星空之下,向西面的蓝色小星看了许久,直到密谈的房中,终于有了窸窸窣窣起身出门的动静。

房门打开,那位御前要人穿了披风从廊下离去,黄西清亲自送了他,不时转回来,孔徽就不禁问。

“舅舅,可有说动了这位御前的要人?”

黄西清没有急着回答,只叫了滕越他们往开阔处说话。

月色披在众人身上,此间唯有几人身影紧紧相随。

黄西清说并没有那么容易,“但此事已有苗头。”

他此番所请的这位御前要人,非是朝臣也非是贵亲戚,而是同那大太监洪晋一样,从皇帝儿时就伺候在身侧的另一位宦官。

从前朝臣称八位围在皇上身边的宦官叫做“八虎”,他们笼络年少的帝王不思朝政,整日享乐耍玩。这内宦“八虎”与朝臣们全然不对付。

然而随着大太监洪晋从其中脱颖而出,渐渐执掌大权之后,他在朝堂和宫中两把抓,朝中排除异己,宫内打压其他几虎。

如今内外皆被他把持,小皇帝只听信其所言,旁人皆不相信,也就只剩下其中一虎、亦是早年就伴驾身侧的太监唐永,还能在皇帝面前说上三分言语。

而这唐永与那洪晋早就不对付了,两人之间明争暗斗,连小皇帝也晓得两人关系,从中调停过几次并无作用。

不过这一次,恩华王叛乱,皇上倒是没有再用洪晋的人,反而指了这唐永同黄西清一道,前往宁夏平叛。

两人虽没亲自参与平叛,可在此事上却比旁人多了一层关系。

从前朝臣们相互联合,不知牺牲过多少人,都未能扳倒洪晋;这一次,倒不如就联络这位与洪晋不和、洪晋却又干不倒的内宦,借内宦之间的明争暗斗对付洪晋,借力打力。

那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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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王洋洋洒洒的一片讨贼檄文,唐永自然看到了。彼时黄西清就希望他能绕过洪晋,将这檄文呈到御前。

但唐永也顾及颇多,先前就有旁的太监被洪晋打压而下,小皇帝显然偏向洪晋,一味信重他,旁人的话总不那么好信,这才纵容洪晋至此。

唐永只怕自己是不能成,反而也落得凄惨下场,一直犹豫不决。

黄西清引着几位年轻的子侄后生,走到了月下的荷塘边。

他说这次不太一样,“洪氏抓了遇川,想把恩华王的事彻底压下,可却跳出来这么多人替遇川说话。实话而言,我都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而这位唐内侍也看到了遇川引来的波涛,心有意动今日才到了我这秘密宅院里来。”

他说过去,外甥孔徽问,“既如此,缘何舅舅还说,并未将他完全说动?”

黄西清低头笑笑,“生死攸关的大事,若是我三言两语就能将他说服,那么托付给他只怕也不能成。”

朝中苦洪晋久矣,但四五年了,多少人费尽心思都没能把洪晋扳倒。

“无非是还没有让皇上受到洪晋之威胁。皇上年幼,又是先皇早早就定下的太子,从不认为这皇位有任何不稳与动摇。这次恩华王造反是一件大事,让皇上有了惊怕,但宁夏太远,战乱又已平,只凭此让皇上警醒是不够的。”

他把这些话说完,这才一一看向几位年轻后生。

“恩华王檄文之事,我会联合文臣以此历数洪晋罪状,而我们如今要做的,也是那唐内侍最后的疑虑,便是寻到洪晋图谋不轨的证据,切实呈到皇上面前!”

他们只管收集证据,唐永看到罪证便不会再犹豫,必会绕过洪晋的监听,直接呈到圣前。

这便是今日密谈之结果。

而黄西清愈发压低了声音,“唐内侍方才跟我透漏,说那洪晋叔侄在京畿有一处锻造兵甲火器之地,若能从此取得罪证,可就一清二楚了。”

他话音落地,滕越、孔徽和沈言星,三人相互对了个眼神。

黄西清见状问过去,“你三人知道?”

沈言星直接开了口,“先生忘了吴老将军之事吗?吴老将军正是火器营出身,在火器营里兢兢业业数十年,却被洪氏打压离京,又一路追杀,险些阖家身死半途。”

他道,“那洪氏叔侄之所以追杀吴老将军一家,不只是因为吴老将军不肯向洪氏低头下跪,更是因为吴老将军,他无意间知道了那火器营的地址,与内里之事!”

吴老将军不敢随意说给旁人,怕给旁人引来杀身之祸,但在滕越将其阖家救下,平稳安置之后,才把这事告诉了三人。

沈言星把这话说了,黄西清忽的笑了起来。

“真是、真是天助我等!”

本以为光寻找这火器营就要费一大番工夫,没想得都兜兜转转,洪氏叔侄早在数月之前,不休地追杀吴氏满门的时候,就为自己埋下了这颗终将引爆的火雷。

如练月色之下,滕越忽的一步上前。

他拱手朝着黄西清看去。

“先生,此事就全全交予我吧。潜入暗营,取得罪证,滕越必不辱命。”

他一字一顿。

黄西清转头,看向年轻将领的脸上,他脸上还有未愈的血痕,可一双英眸在月光之下,凝亮如剑光。

黄西清深吸一气,握在了滕越手臂上,缓缓点头。

“好,你去吧,必要安稳而归。”

*

京畿傍晚下了一场疾雨,不过须臾,雨就停了下来,只剩下些积水残留在坑洼之处,黑靴踩在上面,水花四溅。

孔徽到底是黄西清的亲外甥,滕越没让他出面,但沈言星却要与他同去。

那日密谈,他们不敢放王复响进来。这厮知道后恼怒得很,说众人不信他,要同他们割袍断义。

不过这次潜入洪氏暗营,京中的百官都在那大太监监视之下,反而他们这刚进京的宁夏守将,大太监没太放在眼里,既如此,滕越和沈言星也需要人手,便就叫了王复响同行。

这莽厮一听要潜入大太监的兵甲火器营,浑身劲头都泛了上来。

不过滕越和沈言星,还真就怕他莽撞被人发现端倪,只让他守在外面照应。

这厮少不得又是一阵气恼,可有滕越镇着他,气恼也翻不出浪来

吴老将军同几人说起大太监这兵甲火器营时,还画了一张草图示意。

此营分为两部分,前面是来往入口,后面是锻造之地。两处相距较远,也是以防锻造的声音传出去。整个兵甲火器营都相当之大,且前后各成一体。

滕越他们此番只需要拿到洪氏打造的兵甲火器几件即可。皇上只要看到洪氏私造的这些同官军不同的兵甲,自然明白洪晋的野心。

所以他们倒也不用往后院的锻造处去,自前院取得样物,就可以返回。

有吴老将军画的草图,而滕越前两日,也让人先偷偷进去了解了一番地形走道。今日这会,他同沈言星一前一后互打掩护,顺利潜进了营里。

两刻钟前,营里刚放了饭,兵丁们吃过饭,少不得有些松懈。

滕越本以为此间有多警惕,没想到,不知是不是大太监权势通天,没什么人敢来此地捋他胡须,兵丁们吃过饭之后十分松懈,滕越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潜入了存放兵甲的库房营帐之中。

洪氏野心果然非是一日之心,滕越只看这库房里满满当当存放着的兵甲和各种各样的火器,就冷笑不止。

他立时让人每样都取下几件,恰就穿戴在身上,丝毫不嫌累赘。

他自己也掂量了一把样式精巧的火铳,留在了手边。

前后用了不到一刻钟,他就转回去同沈言星接了头。

东西都已顺利拿到了,接着就看如何返回。

只不过入夜后换了防,火器营里的兵警惕了不少,众人先在一处僻静的营帐附近略略等了等,沈言星也派了自己的人手,先去探探路。

不想探路的人很快折返了回来,身边带了个王复响的兵。

滕越一见王复响的兵进来了,就挑了眉。

“你们将军有何事?”

王复响的兵立刻道,“滕将军、沈将军,洪晋的人到营里来了,将军派出去的斥候打探了消息急急奔过来报信,但这一来一回,眼下洪晋的人应该已经到了门前。”

现在匆促撤出也来不及,他只能道,“我家将军让二位将军先按兵不动,且看来人动向再说。”

营里又来了洪晋的人,此番窃物果然没那么顺利。

滕越和沈言星倒还沉得住气,有了王复响的报信,心里也有了数。这会沈言星就让自己的手下人,去探探来人是何人,有没有发现他们的端倪。

他又派了人手出去,但这次过了好一阵,人才折返。

来人探了一番,回来的时候,身上汗水湿透了衣领,神色甚是紧张。

“两位将军,外面刚来的也是位将领,身边还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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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亲卫兵,属下只避在树后瞧了此人一眼,听见营里的兵将,叫他施将军。”

这话一出,滕越就挑眉问了过去。

“施将军?可是那干瘦的身材,仿佛是因为肩头有伤未愈,还弓着腰?”

他问过去,沈家的兵惊奇,“是是,正是此人!”

他回了话,这次不用滕越再开口,沈言星就深吸了一气。

“是那施泽友,他竟来往这洪氏的暗营中。”

可这还真就不算奇怪。毕竟洪晋的侄儿洪桂对他颇为看重,追杀吴老将军最后就是派施泽友出马,施泽友失利后,洪桂倒也没追责他,反而将人安排进了锦衣卫,之后随洪桂一道去宁夏料理恩华王之事。

沈言星揉了眉头,滕越倒是嗤哼了一声。

“施泽友此人,向上巴结素来有些本事,看来已然是那洪氏叔侄的心腹。”

说话间,沈言星派出去的另一个兵也返了回来。

来人也看到了施泽友出现,他道,“那施泽友一来,兵营里的兵就不敢再散漫,各个打起了精神,咱们恐怕不好出去了,而那施泽友是奉洪桂的命令来镇守的,要在此处暂留三日。”

若是三个时辰,他们还能等得。

但三日,众人就算不被发现,也要困死在了这里。

沈言星不禁朝着滕越看了过去,男人微微垂了垂眼眸。

今日是密探此处,他还不想跟施泽友兵刀相见。

他沉声,“他若是没有发现我们,待夜深之后,我们伺机离开,我也与他暂且相安。但他若是发现了营中端倪,那么今夜我与他,就只有一人能活着离开这营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沉默。

但随后,报信的人又来了。

“两位将军,这营里突然开始点兵查帐!”

也就是说,施泽友发现了不对劲!

沈言星紧压了眉头,滕越则闭起了眼睛。

他闭眼几息,缓缓开了口。

“看来天意,是让我今夜与此人,必做个了结了。”

话音落地,他就叫了沈言星,低声商议了起来。

*

另一边,施泽友进了营就觉得不太对劲。

他到底是在军中摸爬滚打过不少年的人,纵然这些年调到了不用动兵的位置,但军营里但凡有风吹草动,他还是感觉得到。

这会他问去营里的带兵将领,“兵点完了吗?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那带兵将领有点拿不定主意,“人都还如常,只是有三个人兴许是如厕,有些时候没回来,暂时还没找到。”

他这话一说,施泽友脸色都冷了。

“你们是仗着九千岁撑腰,觉得没人敢进来是吧?还兴许?你们就是这样守营的?!”

他立时让人去清点库房,自己则带着人手往放了图纸等物的主帐走去。

不过施泽友还是留了点心,没有立刻进到帐中,虽然看着收帐的兵都如常站在门前,但还是绕了两步,往后走了走。

不想他往后一走,竟然看到主帐的一个角落里,竟然隐隐等火光散出来。

他立时肃了声,再细细往地上看去,刚下过雨的泥地上,有脚印尚在,一路往主帐侧边而去。

他当即抬手令所有人不要再进到主帐之中。

有脚印有灯火,里面就可能正好有人在,既如此,他何不来个瓮中捉鳖?

施泽友这就命令守营的兵将,先把火器营外围守住,然后将兵力集中在了主帐周围,如同两个大圈,团团将主帐包围了起来。

只是在他看不见的两个包围圈中间的空隙地带,滕越早已悄悄派人手出去给王复响送了信。又派人趁着施泽友调动兵力,偷偷掺了进去。

他的所为,施泽友还全然不知。

他这边听说盘点营帐内兵甲的人回来了,说是有些地方确实被人动了也少了。

但人在何处还没找到。

施泽友闻言,直往主帐看了过去,手下众人也都向那处看去。

施泽友见人手都已集中于此,心下一定,直接让人近前围了主帐,自己则抬脚大步进到门前。

他想里面喊去,“贼人敢闯此地,真以为没人发现吗?自己出来,或许还有一命!”

可他喊了过去,里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施泽友以为里面的贼人还要负隅顽抗,不想他让人撩帘而入,他也径直走了进去,却见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盏小灯,遗在帐边。

施泽友愣了一愣,旋即直觉不对。

然而就在此时,外面忽的有纷纷倒地之声响起,接着杀声四起,又在几息之内,消失了无影。

施泽友急忙冲出帐去,只见自己方才集中于大帐周围的人手,要么已被砍杀到底,要么也被人刀架在了脖颈上。

他原以为只是个三五小贼闯进来,可此刻一眼扫过去,冷汗倍出。

他没想到所谓“小贼”,人手如此之多,在他分兵门前和帐外两处之后,竟然暗中突然出现,将他身边的人全部控住。

施泽友虽被控住围住,却还不至于立刻就慌了神。

他朝着看不清的夜幕中的对手开了口。

“这里可是京中那位九千岁的地盘,我不晓得你们来此何事,但总要思量思量,九千岁在这天下掌着如何的权柄,莫要一时冲动就坏了九族性命。”

大太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几个人敢跟他对着干。

可他话说出口,却见控住他手下的人,竟丝毫不能为之所动。

施泽友眼下,只有五六个兵围在他身边,他还是没能看清敌方为何人,只能眯着眼睛哼笑道。

“你们眼下是控住我些许人手,可这营中并不止这点人,我方才已经让人去围住大营门墙,你们真以为自己出其不意,就制胜于我了吗?”

他此言说过去,料想对方一定会有所慌乱。

不想帐外对方的人手,竟丝毫不动,唯有一人从黑暗中缓步走了出来。

那人也笑了,也向他问了过来。

“那你猜猜,你这火器营外,会不会也围了我的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施泽友心下一跳。

方才他的人手就起了叫嚷之声,可外围却没有人及时赶来营救。

营内为了隔开锻造之音,以免私造兵甲之事被发现,内外所距甚远,纵有兵将察觉,必也被对方留的人手所解决了。

而不管外面还有没有此人的援兵,他在主帐前都已没了人手。

施泽友惊心不已,再看走上前来的人,只见他身形高大挺拔,腰间配着长剑,慢步走上前来,连同方才的声音,让施泽友不禁后背起了冷汗。

而主帐前的灯火,已经照亮了他的脸庞,这一刻,施泽友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曾同自己并肩作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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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旧友”。

但滕温礼早已死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他前些日没能除掉的年轻后辈——

滕越。

但凡是旁人,施泽友还能稳住心神,可他在看到滕越的瞬间,耳边骤然响起了他离开锦衣卫诏狱时的话。

“今日我已活,他日你必死!”

必死

施泽友浑身发紧,握住了腰间的刀。

而滕越却仍旧笑着。

“我本不想今日就与你见个真章,不料天意如此,难以违抗。”

男人一步一步走上了前来,从黑暗的夜色里,走到了火把的照映之下。

施泽友手下的兵不免替他上前掩护抵挡,却被他三下两下就砍倒在了地上。

“我们这些边关的守将,可不曾养尊处优一日,哪一个活着的,不是从无数次厮杀里杀出来的恶鬼修罗,你觉得是我们好杀,还是你们这些人死得快?”

他这话出口,施泽友身前另外两个想要提刀抗衡的兵,不由地扔了兵器,再有两个犹豫不决的,见到滕越手中的刀还滴着血,也都弃了施泽友逃了。

巍然主帐之前,只剩下施泽友还站在门口。

他看向滕越,想说什么,却听滕越已然先开了口。

“当年我爹为了剿那伙鞑子伪装的匪贼,险些丢掉一条手臂,一条臂膀对于一个将领来说,那就为将生涯的所有可能,可你却占了我爹的军功,只用千百银钱,就想买他一生最重的功绩。”

他开口说来,施泽友心口越发惊跳。

而他又继续道,“我娘不忍爹落到此境地,也看不惯你这等强占功勋的作为,她一气之下将你告到军中,军中核查此事真伪之后,立时将你发放,可你却未曾悔过,反而对我滕家怀恨在心。”

“你后来巴结贵人走上高位,第一个要折磨的就是我滕家。那年你欺压我爹,不让人给他送去山势图纸,滕将军几十口人困在山间,只等身死。大哥为了这舆图,潜入百户所窃取,为了能顺利交给爹,他在暴雨天里拼死引开追兵,最后失了马蹄,坠入山石之中。他还是未曾羽翼丰满的少年,还没有当上他期盼的将领,领兵打仗守卫边疆,就折翼死在了山里。”

滕越说着,还在笑,可笑声颤抖,抖得眼中水光弥散。

他说自己也曾被他折磨,可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施泽友看着他英眸向自己紧紧看来,听见他缓声开口,“重要的是,你与我滕氏这仇,从未就此揭过,也从未一笔勾销。但今日,此仇我不会再等。”

他开口重复,一字一顿。

“施泽友,提剑吧。”

他还允他提剑。

施泽友手下发颤,他知道自己不论再说什么,滕温礼之子都不会放过他。

可他勉力提剑过去,只一个回合,区区一个回合,他手中那剑径直被滕越击飞插入了泥中。

连滕越都不可思议。

“原来娘夙夜难安、惊怕多年的人,就只有这点本事。”

他难以置信地嗤声摇头。

“既如此……”

他话音没有落下,但手中长剑却直直扎进了施泽友肩下的伤处里。

他听着施泽友高声痛呼,只道。

“这一剑为我自己。”

他说完拔了出来,鲜血喷溅,又一箭刺入他腹部。

“这一剑为我娘多年寝食难安。”

施泽友浑身是血,而滕越抬手削下了施泽友耳朵。

“这一剑为我大哥!”

耳落于地,施泽友已痛呼着,瘫跪在了地上。

滕越却缓缓闭起眼睛,提剑割断了他的喉管。

“这一剑是为我爹。”

黑夜之中,施泽友鲜血喷溅,似鬼魅的黑色毒汁。

血染了他身前的人满身,而滕越割下了他的头颅。

心头的痛意却因此喷薄而出,男人手里提着仇人之颅,仰头看向漫天星辰,仿佛那漫天星辰里,父亲和长兄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从来不曾离去。

他咬牙痛呼。

“爹,哥!滕越,已血世仇!”

半个时辰后。

一队人马闯夜而归,拿着寻来的铁证,马不停蹄地直奔京城而回。

第84章【九千大章】

施泽友在京畿洪晋的兵甲火器营里,发现了有人闯入的端倪之后,他们暗中潜入营中之事就不可能完全隐匿。更不要说眼下施泽友已死,滕越和王复响他们料理了洪晋的火器营中人,但消息最多隐瞒一日。

他们这会快马加鞭地返回了京城,将搜来的罪证,直接让黄先生交给了那唐内侍。

唐永见状也晓得这就是最好、恐怕也是最后的机会了,再不犹豫,进了宫去。

滕越他们等在孔徽的落脚院里,从午间送去罪证,直到夜晚都未有任何音信传来。

夜已经深了,孔徽在廊下踱步,沈言星静倚在树下,王复响耐不住地一边吃肉一边喝酒,滕越则站在庭院中央,抬头向着天上繁星看去。

皎月之下,暑热之中不知何时掺入了些许初秋的清凉。

有一片泛黄的叶子当先飘落下来,飘飘荡荡地就落在了滕越脚边,刮擦着石板,发出细微的声响。

而庭院里寂静无声,这点声响,反而尤其地响亮。

王复响忍不住地将一盅酒仰头倒进了喉嗓中。

“怎么还没消息?这般铁证呈上,皇上还犹豫不成?”

孔徽转头瞥了他一眼。

“你以为是处死一个逃兵,说杀就杀?况这是京城,不是宁夏,皇帝在禁宫之中,消息哪有这么快传出来?”

王复响烦躁地去叫三人,“就这样苦等什么时候是个头?你们也来陪我喝呀?”

滕越不理他,仍旧负手立在星月下。沈言星也没说话,只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孔徽却道,“你这厮也别喝了,今夜总要见个分晓,都喝醉了,出事怎么办?”

王复响被他说得气恼,却也没再喝,往院中竹榻上一躺,没几息的工夫竟睡着了,呼噜声轰轰响了起来。

孔徽一阵无语,甚至有些想笑,“烦躁不安的是他,倒头就睡的也是他,难为嫂子怎么受得了他。”

沈言星也笑了笑,“能吃能睡是福气,兴许他一觉睡醒,消息就来了,倒比咱们枯等一夜强。”

他叫着孔徽也去睡吧,孔徽从滕越被抓之后就一直忙碌,好些日没睡个整觉,沈言星这么说,他还真有些困了,进了房里合身躺在了贵妃榻上。

沈言星起身走到了滕越身边,“遇川不去歇息一阵?我守着消息就行了。”

滕越摇了摇头。

施泽友虽然已经死了,但今夜若是不能拿下大太监,他们这些人早晚逃不过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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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施泽友就害得他家破人亡,母亲因此惊恐难安做下错事,蕴娘也因此走去了何处,他还没有寻到,若是大太监不能垮台,接下来会怎样?

滕越根本无法睡下,沈言星见他眉头紧压地站在庭中不动,便也没再劝,只留在院中继续陪他。

更鼓不知响了几遍,天色似乎都有些要亮起来了,空气里有初秋的露意隐隐降落下来。

就在这时,黄西清派人飞奔而来。

“诸位将军,宫里下令,洪晋下狱了!”

话音一出,滕越定在原地,可双手攥成的拳却止不住地颤了起来。

沈言星直将来人叫到身前,“那大太监已经入狱了?!”

来人直直道是,说话间,王复响一个打挺从竹榻上起了身。

“下狱了?怎么说,什么时候砍那阉人的头?!”

孔徽也从房中快步小跑出来,“舅舅怎么说?”

半个时辰后,黄西清得空亲自见了四人。

他说昨夜,唐内侍凑准近身伺候的时机,先将恩华王的檄文拿出来呈了上去。

“皇上看到恩华王的讨贼檄文,甚是惊讶,而唐内侍接着又把我同众人一道拟下的洪晋十七条重罪,也呈给了皇上。”

他说皇上看了之后,一时没有言语,“只道了一句‘洪晋就这么令天下人厌烦’,唐内侍一听这话,只怕皇上轻飘飘一句就揭了过去,可巧就在这时,那洪晋竟然问询赶来。唐内侍同那洪晋在皇上面前辩了起来,两人越吵越凶,反而皇上失了兴致,让两人到外面吵去,要睡了。”

皇上歇下之后,唐内侍也不想再同洪晋继续吵闹,而那位大太监也晓得唐永与他不对付,见皇上不想过问,还嗤笑唐永不自量力,“恩华王的讨贼檄文又怎样,还不是奈何不了咱家?但有皇上主子在,你这辈子都别想扳倒我!”

洪晋只见讨贼檄文都没让皇上恼怒了他,越发恣意不把唐永放在眼里,转身就走了。

可唐永却一直候在皇上寝宫里。

而皇上只打了个盹就醒了,接着便睡不着,还问唐永,“你怎么还在这儿?还有话要说不成?”

唐永砰得就跪在了地上。

此时洪晋不在,此间再无旁人,唐永直接向皇帝问了过去。

“主子给那洪晋如此大的权柄,可曾想过他若有贼心,同那恩华王一般要坐您的龙椅,可如何是好?”

这话不知多少朝臣,在他耳边说过多少遍,小皇帝听了只笑了一声。

“他若有此心,让他坐去就是。”

他浑不在意,可唐永却抬头朝他看了过去。

“主子是不在意这龙椅,可主子就没想过,若那洪晋真取您代之,他又会将您置于何地?”

并不是说,皇上不要龙椅,就能随便去逍遥快活。

历朝历代,龙椅自来遍布血煞之气,被取而代之又能善了的,能有几人?

这话令年轻的皇帝微顿,眉头皱了皱。

“他洪晋还真有此心不成?”

唐永先前一直没有拿出铁证,等着就是他这句话。

皇帝此言一出口,唐永立刻让人将昨夜京畿急取来的东西,俱都呈了上来。

刀枪、兵甲还有火器。

唐永将那地址,与整个火器营之规模说给了皇上。

“那洪晋若是没有反心,在京城附近私造此物,样式之多,数量之众,是想作甚?!”

这些兵甲制式同朝廷再不一样,年轻的皇帝一样一样看过去,彻底沉默了下来。

殿中静到无声,无人再敢言语。

直到半晌,皇帝长叹一气。

他闭起眼睛。

“洪晋负我。”

*

一夜之间,京城风涌云起。

大太监洪晋被皇上下旨下狱之事,在整个京城之中疯传,又快马加鞭地亦向外散去。

可大太监只是被抓进了牢狱之中,皇上尚未决定要如何处置,不少人都以为,以洪晋在皇帝心中的情义,未必就会将他砍头。

但只要是不被砍头,人还活着,以洪晋之能如何不能东山再起?说不定没两日就从牢狱里出来,重获盛宠。

京中靠着这位大太监的何止一个两个,众人见洪晋只被下狱,却无处置,虽有些不安,却也觉得不会闹出什么大浪来。

倒是永昌侯府,章贞慧听到外面传进来的消息,皱眉支了脑袋。

自那日,林老夫人说好要送的重金却没有如约送来之后,章贞慧就觉得不太对。

她是端庄贞淑的侯府贵女,自然不能太过急切,便也没有让人再去问,又等了两日,没曾想还是没都能到,甚至滕家连个说法都没有。

她这才让董奶娘去寻了舅母杨二夫人打听一下,不想二舅母说,林老夫人准备直接把钱送去侯府侯爷面前,这样更稳妥一些。

若是直接送去侯府,那她没有让侯爷伯父说项的事情,可就暴露了。

章贞慧顿时就觉得大大不妙,董妈妈还想不明白林老夫人为何突然变卦,但章贞慧却思量着,让董妈妈把前去道贺的场景说了来。

董妈妈前后一说,章贞慧脸色就青了青。

“看来林老夫人,是对我起疑了。”

董妈妈惊奇,“就算是有旁人也帮忙说话,她们怎么就知道咱们家侯爷没去?”

章贞慧不是很清楚内里缘由,可眼下却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林老夫人如今说,要把钱送去侯府伯父面前,这话并非是真的,而只是说给她听,敲打她让她把东西俱都还回来,此事也算是就此揭过。

章贞慧被人这般识破,脸色自是难看的不行,她是需要更多的物品与钱财傍身,可更紧要的是她侯府贵女的高高在上的身份。

她昨日已经有意把东西还回去了,可今日风云突变,大太监竟然被皇上下了狱。

董妈妈也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那九千岁看起来不太稳妥,要不姑娘就赶紧把滕家的礼还回去吧,咱们再寻个好些的说辞将这事遮掩过去,以如今情形来看,还是滕将军这门亲事最好。大太监如日中天的时候,尚且不能治罪滕将军,往后大太监若是势弱,滕将军必会一跃而起。”

她道,“这才是最好的夫婿人选!”

董奶娘所言,章贞慧缘何不知?

可林老夫人已经起疑,哪还有这么好糊弄?

她眉头越压越深,秀美的脸蛋也因此默然扭曲了两分,变得凌厉起来。

“不,这时候反而不能送回去了。”

董妈妈不太明白,向着自家姑娘看了过去。

*

洪晋下狱,皇上没有亲自出面,只让朝臣去提审洪晋。

然而一众朝臣领旨去提审那大太监,不想那大太监根本无惧,哪怕是被下了牢狱,也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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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上的九千岁的模样。

他看着前来审问他的朝臣,冷笑连连,只问他们。

“你们哪一个,从前不曾在我手中讨过好处?哪一个,不曾是我门下人?如今来审我,又以什么资身份?!”

他仍旧嚣张跋扈,只是这一句,还真就把欲提审他的朝臣给镇住了。谁敢说自己刚正不阿,从未曾在洪晋门下讨过好处,若真有这样的人,只怕早就被洪晋弄死。

无人有脸面站出来提审,这话没多时就传去了宁丰大长公主府邸。

白家二老爷白驸马,再过三日就要启程返回福建,他依次经过三个儿子的院子。

长子举业迟迟不能中第,公主殿下亲自派了人督学于他,常常天不亮起身学习,殿下说寒门学子都是三更灯火五更鸡,似长子这般总也学不会的,更要勤勉才是。

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的长子是什么呆笨之人,可分明他于作画一事上天赋异禀,早些年的画作拿去城中,匿名让人品评,都说此画乃是神来之笔。

可他被困在科举里太久,画笔都找不到了。

白驸马看过疲累的长子,除了干干巴巴地勉力他两句,再不知能说什么。

接着他又去看了次子,次子昨夜竟醉了整宿,至今都没有醒来。白驸马亲自给他喂了解酒汤,他没喝进去,反而都吐了出来。

他说,“爹,姑家表妹下月就要同人定婚了,儿子除了醉生梦死,还有别的办法吗?”

这话说得白驸马眼眶发热,他沉默地离开了次子的院落,最后进了白春甫的院中。

幺子也已起了身,今日天晴风燥,他叫了人把房中的医书都拿出来翻晒,等晒好了就收回箱笼里不再拿出来了。而他则坐在窗边,似乎在看一封信,久久地看着,看得专注连他进到他房中,他都没察觉。

“岁初在看何人的信?”

他愣了愣,这才发现是父亲来了。

他起身行礼,“儿子在看陕西一位友人的信。她问我在京里如何,又何时能回,儿子还没想好如何作答。”

他已经答应了他母亲大长公主,不再学医,不再离京,白驸马总觉得公主让他不再学医只是一时之气,想要压一压他而已,但不准他离京,恐怕三年五载都不会松口。

白驸马看看院中即将被收起来的医书,看了看神色落寞的幺子,又想到了醉生梦死的次子,和疲惫不堪的长子,以及,一直自是顺从于公主安排的自己。

他突然想,三个儿子都落到这般境地,纵然公主这个做母亲的有错,那他这个做父亲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如果他能挡在儿子们面前,在公主不合理的安排之下,勇于“反抗”,勇于“直言”,孩子们的处境会不会都不一样?

白驸马恍惚地立在白春甫的书房里。

白春甫不知道父亲这是怎么了,神色不太对劲,正想着请他坐下,自己给他切个脉。

然而就在此时,外面的消息传了进来。

宫中下令抓捕洪晋入狱的事情,一早公主府就知道了,公主不许人插手此事,只准备隔岸观火。毕竟那洪晋的手再长,权再大,也不可能将大长公主这等皇室血脉压在掌下。但大长公主也没必要非跟他过不去。

不过白驸马还是让人去留意了一番,不想来人报信,说洪晋被下狱,可却一时没有朝臣敢审问与他。

那洪晋放出话来,“你们哪一个不曾是我门下人,我倒看看谁敢审我?!”

这话猖狂无边,他这般猖狂不把自身下狱之事放在眼里,反而越发显得他此番不会有事,这般,朝臣们更加不敢上前,怕他转身又重获荣宠。

来人把洪晋的话学出了口来。

白春甫紧压了眉头,可他却看见父亲忽的肃了神色。

“他如此张狂,竟问哪个不曾是他门下人?好,我不是他门下人,似我这驸马都尉的身份,应该审得他吧?”

他话音落地,转身就往府外而去。

白春甫惊讶,顿了一下,又紧跟在父亲身后。大哥、二哥也都被他快步离去的动静所引,都紧跟着问了过来,再听父亲说,要以驸马之身,亲自提审那大太监,皆震惊不已。

“爹这般,殿下是不会应允的!”

可白驸马却直接让人牵了马过来,竟不准备再去询问公主,就要立时前往。

马刚牵过来,公主也闻讯急急赶了过来。

“你这是犯什么病?”离着远远的距离,大长公主就急问过来,“洪晋的事如何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懂这里面的利害,就不要胡乱插手!”

可她远远喊过来,白驸马只道。

“那祸害世道的奸宦,既然已经下狱,怎么还能再留?我是不知里面利害,却也知道铲除朝中奸佞,还天下一个清明,原是我们这等坐享皇粮之人,该做之事。如今没人敢去审他,那就我去,若我也不去,又同那些苟且的鼠辈有什么区别?”

他几乎是第一次这样跟自己的公主妻子说话,他直直向着大长公主看过去,道。

“殿下恕我无礼。但我以为殿下所做之决断,也不尽然是对的。”他目光从三个儿子身上一一看去,“或许今次,我就该越过公主殿下,自己做一回主!”

为自己,也为三个儿子。

他说完,不等大长公主派人前来拦住他,径直翻身上马而去。

宁丰大长公主不敢置信地看着丈夫就这么走了,而白春甫的大哥目瞪口呆,惊诧之余,眼中却有说不出的被点燃的火光。三哥的酒全然醒了,他一边叫着白春甫同往,一边也当着母亲的面,拉过马紧随而去。

白春甫倒是不着急,他只见自己母亲急着让人去追去拦,他却道。

“殿下再让人追去,恐怕也来不及了。”他忽的笑了笑,“倒不如就看看父亲今次,能不能同您说得不一样,在朝堂里立下功勋而归。”

大长公主愕然看来,脚步顿在原地。

*

在朝臣们纷纷被洪晋喝退之后,黄西清本想上折子,由他提审洪晋。不想白驸马先他一步,直接将那洪晋压在了大堂里。

宁丰大长公主的白驸马在京中素来好性儿,没什么存在,可今次竟用雷霆手段,一番严审到了次日下晌,那洪晋已被拷问得意识不清,迷乱中吐出了一个宅院位置。

白驸马登时下令搜查此宅具体在何处,若是搜出来更多铁证,洪晋必死无疑!

京中彻底风云变幻起来,略带秋意的风,扫着第一波飘落的黄叶,在大街小巷里翻滚。

杨家小宅。

林明淑和杨二夫人听到大肆搜捕的消息之后,都不由地念了声佛。

只要能找到这宅院,翻出更多罪证,此番就能完全了结了。

然而就在两人惊喜祈祷的时候,章贞慧的董奶娘突然前来。

她在这时前来,可不是来找杨二夫人的,她就是来寻林老夫人,她见了林明淑,也不似之前那般拐弯抹角。

她只问林明淑,准备何时向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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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亲,为滕将军迎娶四姑娘进门。

这话一出,杨二夫人都不可思议了。先前重金没送,还敲打了她那外甥女,把贪了礼也都还回来。这便是就此一刀两断的意思了,怎么她这么聪明的外甥女,这一点想不明白。

更不要说,大太监要不成了,永昌侯府与他从往过密,这个时候谁还敢再要章家的女儿?

杨二夫人还想要言语同那董奶娘说得更清晰些,好歹也是杨家的外甥女,就不要再丢人了。

可董奶娘却道,“大太监眼看着不成了,但凡大太监的党羽皆不能独善其身。林老夫人送了这么重的礼给我们章家,不知道之后朝廷清算,滕将军要怎么把自己摘干净?”

她说完,只看向林老夫人,“但若是老夫人把这些只当做给我们姑娘的聘礼,速速定下婚事,滕将军自然不会遭遇此难。老夫人以为呢?”

她让林明淑好生想想,想好了便差人去章贞慧母亲的陪嫁宅院里传信,四姑娘就在那里等着喜信。

董奶娘说完就走了,杨二夫人却白了脸色。

“天爷,难怪她没有还回那些东西,没想到竟准备以此威胁?!”

林明淑若是不照着原先的约定,迎她过门,好让她在永昌侯府倒下之后,还能凭借出嫁女的身份自保,那她就只能把滕家全部拖下水来。

杨二夫人难以相信,这黑心的丫头真就是自己从前以为贤良的外甥女。

只是她转头看向表姐,却见表姐落下眼帘,轻轻嗤笑了一声。

她说她不是在笑别人,只是在笑她自己。

“我也曾以为名门贵女千般万般的好,又想着借章家能同大太监搭上关系,无论如何都能保得遇川官途一帆风顺,不曾想,将他指忠为奸的就是大太监,而眼下要把他一并拖下水的,更就是我看重的贵女儿媳”

她原先只看不上蕴娘的出身,觉得蕴娘再不能给滕越任何助益。

可滕越在宁夏被抓,是蕴娘跑前跑后为他联络官员,那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却敢登人家门;而后滕越被放出来,也是白家六郎看在蕴娘的面子上,去求的他公主母亲,滕越这才早早被解救。

可她却两次提及将蕴娘撵走,第一次没能成,这一次,却直接将她撵出了门去。

难怪箫姐儿说,要与她这母亲势不两立。

是了。似她这等看似要帮衬孩子,却一番作为扯了孩子们后腿的母亲,他们怎么能敬她爱她?

表妹见她不说话了,拉着她的袖子急问她。

“眼下还说这些有什么用,那黑心丫头要吃人了,你可想想怎么办吧!”

林明淑定了定,缓缓站起了身来,她抬脚向外走去。

“我自己作的孽,自然由我自己来解。”

*

章贞慧母亲的陪嫁宅院。

林老夫人和杨二夫人亲自来了,章贞慧亲自给两位长辈奉了茶来。

威胁的恶言都是董奶娘说出口的,她这个做姑娘的,仍是一贯的端庄贞淑贵女模样。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转弯抹角也没意思了。

林明淑没饮她的茶水,直言。

“城内各处都是搜查之人,那大太监的铁证再被寻到,他必不能善了,而永昌侯府只怕也是保不住的。你想要我履约让你嫁过来,是为着自保,我也能理解。只不过我为滕越娶妻,是想要给他寻个有助益的贵女,若是这番下来,要娶了你这罪家之女,我也得掂量掂量。”

她说滕家就算被她拉下水,“但只凭这些礼,就能朝廷对滕越这般平叛功臣定罪,我想也没那么容易,左不过就是我们母子往大狱走一遭,不是吗?”

林老夫人这么一说,董奶娘就紧皱了眉头,目光向着自己姑娘看过去。

章贞慧本以为自己让董奶娘前去威胁,林老夫人势必要惊慌,不说旁的,只说为着林老夫人自己的脸面,娶了她就不会再节外生枝。她以为这事多半错不了。

没先到这位老夫人此刻倒没有慌乱,她送来的这么多礼都在她这院子里放着,官府来搜全是罪证,这位老夫人竟面子不要了,准备往大狱里走一遭。

她这般镇定,反而让章贞慧有些心慌意乱。

她让自己万万要冷静。

既然林老夫人不怕威胁,那不如她就来谈谈娶自己进门的好处。

她喝了口茶水压下心慌,不禁道。

“朝廷素来罪不及出嫁女,我也只是侯府的侄女,不是侯爷的亲女,就算侯府落败,我没了父亲这边的娘家人,也还有母亲那边的娘家人。”她看向舅母杨二夫人,“杨家在陕西军中经营多年,滕家也少不得杨家的助力吧。”

杨二夫人是杨家不怎么受宠的儿媳,杨家大房,也就是章贞慧的大舅舅家,才是杨家主事的长房。

滕家娶了她,自然比只同杨二夫人有些亲缘关系,要来的近。

她说了这一处,又道,“我在京中认识的达官贵人,也远比二位夫人都要多,交好的人家提及我,总还是比我那五妹妹要强许多。”

她在京城里的名声,确实算得不错,章贞慧此刻也不能全然保持贵女的矜持,她直言自己就算没有侯府依仗,地位、名声也都不算差,“更不要说,我爹娘也给我留下诸多产业,陪嫁再怎样,也比一些乡下来的姑娘多得多。”

她说乡下来的姑娘,自然是邓如蕴。

林明淑见她还在此处自傲地同蕴娘的家世作比,更悔自己怎么就瞎了眼。

蕴娘进门的时候一穷二白,可短短一年,就有了自己的药铺,养起了自己的家人,她怎么跟蕴娘比?

不过这会,林老夫人没有多言,只是佯装思量地问向章贞慧。

“这宅子就是你母亲的陪嫁吧?京城的宅院不便宜,不知有多大?”

章贞慧见她思量起了自己这宅子,只觉林老夫人还是对她有些属意的。

她立时笑起来,说母亲的陪嫁宅子原本不大,但经过母亲多年经营,又向后阔了一个院子,“且母亲留下的许多家什也都在此,满满当当一院子。”

她这样说,林明淑抬了抬眼,“空口无凭,不若就瞧瞧吧。”

章贞慧在外面成日装作一副没有什么银钱的模样,可这些年四处得来的银钱物什,都被她攒在了这院中。

她不怕林老夫人来看,亲自带着她们往院子里面走去。

院子门头不大,但里面果然有些乾坤。

林老夫人一直往里面走去,也叫着杨二夫人和青萱他们都帮着瞧瞧。

这小院里确实雕梁画栋,房中物件多半是满满置放的,杨二夫人想到外甥女在杨家,时常提及自己连饭都吃不饱,简直要翻白眼。

但章贞慧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一路带着众人连走了好几间厢房,直到林老夫人的脚步,忽然停在了其中一间,满放着滕家送来的重礼的地方。

林明淑指了过去,“我也看了不少,就在这房中坐着说说话吧。”

她要在自家东西堆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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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说话,章贞慧微微皱眉,但又想着这是自己的私宅,林老夫人还能抢了就跑,这么多东西,也拿不走不是?

她说好,让人开了门来,众人都走了进去。

林老夫人走进去,就前后打量起了她送来的礼,“似乎都在这儿了?”

董奶娘点头回应了他,不免道了一句,“您看这么多东西,您若是把我们姑娘迎进门,这些还不是照旧带回您家里去?您还犹豫什么?”

她说完,只见林老夫人笑了一声。

章贞慧莫名觉得这笑意有些不太对,然而下一息,她只见林明淑突然自袖中拿出一只火折子来。

她一下拔开那火折子,直接把火折子,全然扔进了礼盒之中。

呼啦一下,这房中滕家的重礼,蹭然烧了起来。

火光之下,她站在火舌边,把青萱递过来的一壶油,也径直倒进了堆放礼盒上。

这些都是绸缎、茶叶、字画、书籍,再易燃不过了。

腾然扬起的火只把林老夫人的眼眸都映出了熊熊的火光。

章贞慧全然怔住,董奶则娘大喊叫人来救火,又朝着林老夫人喊去。

“呀!这些都是好东西呀!那么多,那么贵重,就这么烧了?!”

章贞慧怔在原地还没回过神来。

而林明淑却在董奶娘的呼声中,低声笑了起来。

“我这一辈子经营就是为了儿女,如今儿女皆同我离心,这些东西我还要来有什么用?一把火烧了,反而替他们烧断了缠在脚上、绊脚的荆棘!”

她说着,从礼盒中取来书册往房中另一边也投去,转瞬间的功夫,堆放重礼的房间完全烧了起来,众人都在火舌舔舐下快步跑了出去。

董奶娘喊来的救火的人,也被林明淑带着的人死死挡住。

董奶娘大喊不止,杨二夫人看着那么多东西全烧了,也有些可惜。

可她表姐却只看着那火舌将所有重礼全部吞没,缓缓笑起来。

“总算干净了,我这个娘作的孽,不会再耽误了遇川”

她只看着那窜天的火光,欣然而笑。

而这时,一直怔怔在旁没有言语的章贞慧,眸色变幻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盯向林老夫人,“你们为什么要欺负我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欺负我一个孤女?是你说好了要娶我做儿媳的,如今毁约,还要烧我宅院?为什么这般欺负我?!”

林老夫人眼见自家送来的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便没再让人阻挡章家仆从救火。

她说自己没准备烧了章贞慧的宅院,“我只烧掉我自己的东西而已。”

说完,她也不欲再同这所谓贵女过多理论,叫着杨二夫人转身就要离开。

可章贞慧却一把拉住了杨二夫人。

“舅母,舅母!您就这样看着林氏欺凌我吗?她是你表姐,难道我就不是您外甥女?!”

她道,“外祖母嫌您糊涂,把二表妹的名声弄坏,处处给你立规矩,我还替你到外祖母面前说话,你这样纵着林氏,甚至同她一道欺凌我,你觉得外祖母和舅舅会怎么对你?”

她竟还要拿杨二夫人的婆婆和丈夫压她。

杨二夫人不可思议,只觉自己原先照看的,分明就是一头吃人的白眼狼。

但她想到这里,脑海中突然有什么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她没有甩开章贞慧抓她的手,反而回头问了来。

“你大表姐被砚山王府差点害死,是因为他家听说了大太监的侄女婿快要病逝,于是想要害了你大表姐,同洪氏结亲。可这消息他远在西安,怎么能提前知道?”

章贞慧只见自家这舅母,朝着她紧紧盯了过来。

“彼时,只有你刚从京城去往西安。你告诉我,他们到底是从谁口中,得到的这个消息?!”

话音落地,章贞慧脚下倏然一晃。

第85章

京城,皇宫。

唐永在殿前踱步,又怕扰着里面本就心绪不佳的皇上,只能从廊下走出去,一直走到离殿十丈之外,才问了一句,“到底搜没搜到那奸人的私宅?”

白驸马审出端倪之后,满京都在搜查洪晋吐出口的私宅,但宅子能不能找到,里面又有没有罪证,谁都不知道。

太监唐永已来回问了五六遍了,只要洪晋不能被彻底弄死,他就不能心安,只怕不知何时洪晋又反扑而来。

这会他问过去,左右小太监皆是摇头,尚无消息。

唐永心下不免又是一坠,到底还能不能找到?

可就在这时,有个小太监几乎是横冲直撞地跑了过来,见到了唐永险些没停住,“干爹!”

唐永一把将人薅住,“你最好给咱家说些好信来!”

那小太监半哭半笑地立时道,“好信,是好信!那洪晋的私宅找到了,而且里面,确有逆物啊!”

唐永转身就快步到了大殿门前,绕进门去,见到皇上就把小太监的话原样说了。

年轻的皇帝神色淡淡,掀起眼帘问了一句。

“什么逆物?”

他问去,见唐永嘴巴张着却有些难言。

他皱眉,“直说吧。”

唐永径直跪倒在了皇帝面前。

“主子是龙袍啊!”

*

这处私宅被找到的时候,滕越恰带兵在附近。

洪晋势力遍布朝野,他被下狱之后,朝中想找出干干净净的可用之人,反而不多,毕竟连锦衣卫的指挥使都跪在了他脚边,京中一时间无人可调,黄西清便将滕越几人都临时调了来,无论如何,先把这洪晋彻底治死再论其他。

有官兵寻到了洪晋的私宅,滕越就在附近,立时带人赶了过去。

不时沈言星他们也都到了,看着满院被搜剿出来的逆物,皆不可思议。除了龙袍龙椅,还有无数金银财宝如山堆放,火把光亮之中,金灿得刺着人眼。

王复响问了滕越一句,“这些玩意怎么般?要不要找个车,封箱拉进宫里,给皇上好好瞧瞧?”

孔徽扯着他的袖子,让他别乱说话,这里可是京城不是宁夏。

滕越回了一句,“黄先生刚使人传了信,说皇上会亲自过来。”

王复响睁大了眼睛,皇上都要亲自来看了,看见这满园的金银珠宝、谋逆之物,那洪晋必死无疑。

而说话的工夫,已经有了唐永派的人前来清场,一众官兵都被清在了院外,只留官员将领尚在庭院之中。

众人给皇帝戍边多年,还从没见过皇帝的模样,王复响从孔徽身边,挤到滕越身侧,又凑到了沈言星旁,想让沈言星给他让让路,方便让他第一时间见到皇帝,不想沈言星从搜出来的洪晋私物里,看到了一把扇子。

那扇子看似常用之物,略有些旧了,但仍旧精巧夺目,沈言星拿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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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看了两眼。王复响低头在他耳边,“怎么,想偷偷藏了带回去?”

沈言星无奈地看了这厮一眼,目光又扫过滕越。

他可没有收藏战获的癖好

他把这把扇子,又放回到了被搜出来的紫檀木案台上。

就在这会,外面传了信来,不时脚步声近,皇上来了。

众人自然行礼不在话下,王复响也少不得多瞧了年轻的皇帝几眼。

他见皇上看到这满院的谋逆之物,脸色都隐隐青了,那洪晋自幼伺候他,他对那阉人不知有多信重,一向觉得阉人最多贪点钱、贪点权罢了,却不曾想,如此宠信之人竟然看上了他的皇位。

他目光在那龙椅龙袍前转了几转,紧抿的双唇与发青的脸色,令王复响有种说不出的爽快感,只是这点爽度还没让他痛快到。

而就在这时,皇帝转身看到了方才沈言星细瞧过的扇子。他不知怎么看住了那把扇子,多看了几息之后,竟伸手过去想要拿起来。

谁料皇上刚一伸手,沈言星突然出言。

“皇上莫要动此扇。”

院中没人敢说话,他这么一出声,所有人都向他看了过来。

王复响素来觉得沈言星脾性太柔和,没想他竟敢出言阻拦皇上。

王复响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不过皇上倒没怎样,只是皱眉问了句,“为何?”

他问去,又道,“洪晋时常用此扇,夏日里给朕扇凉。”

远处有蝉鸣之声响起,暑风吹拂而来,使得皇上这句话听起来,有种别样的寥落意涵。

但沈言星却亲自将此扇子拿了起来。

这扇子看起来,除了精美倒也平平无奇,谁料沈言星略微动了下扇柄处的一个凸起的雕花。

他略作旋转又轻轻一按。

扇子底端腾得弹出一物,火把之下,那物尖利异常。

是把匕首!

匕首弹出,皇上身后的侍卫立刻拔出了刀来,沈言星当即将这暗藏匕首的扇子放下,放回到了案台上。

他轻声道了一句。

“不止此扇,此间还有多件常用之物,都暗藏机关。”

可其他物件,皇上已没有必要再一一去看了。

他只看着这把,洪晋时常用来给他扇凉的扇子,慢慢闭起了眼睛。

院中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连夏末的夜风都透不进来。

半晌,年轻的皇帝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来。

“洪晋,活剐三千刀。”

章贞慧母亲的陪嫁院落。

杨二夫人突然到了外甥女的脸前,章贞慧脚下晃了一晃。

她没有回答,反而朝着杨二夫人反问了回去。

“舅母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疑心我害大表姐不成?可我害大表姐有什么好处?舅母不能为了推脱一味相帮林氏的罪责,就这样倒打我一耙吧?”

她不承认,反而反问杨二夫人。

这时,外面兵荒马乱的声音越发响亮起来,仿佛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灌满了喧闹的洪水,又朝着各处紧闭的门庭涌了进来。

不时就有了前来传信的人。

“皇上下令,要活刮太监洪晋,抓住其所有党羽,此刻外面全是抓人的官兵!”

这消息一出,章贞慧脸色煞白一片。

永昌侯府是跟大太监洪晋最是紧密的高门,他伯父更是靠着洪晋才重回贵勋前列,一路稳升军中高官。永昌侯府阖府的人,只怕今夜就逃不脱被捕下狱的命运。

而她这永昌侯的侄女,更是无从逃脱了。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章贞慧再顾不得惊慌失措,也不再提方才还在质问自家舅母,她只把杨二夫人整条胳膊都握在了手中。

“舅母,舅母,都是慧儿的错,是我没把您侍奉好。可是章家不成了,您也好,外祖母和舅舅们也罢,都不能眼看着我下狱吧?!”

一旦下了狱,贵女的清白就说不准了,而若是不得释放,等待她的就只有教坊司

章贞慧简直无法想象,分明前些日,她还稳稳地给自己谋划着嫁个体面富贵的人家,嫁一个前途大好的儿郎。

但此时她只能急急抱住杨二夫人的手臂。

“舅母,求求您!我只是个没有娘的孩子,总有些做的不周到的地方,可我一直把您当我的母亲啊!”

她说杨二夫人就是她的母亲,“我和大表姐小表妹一样,都是您的女儿啊!”

她万万不敢再同杨二夫人对着来,眼下能把她从火炕前捞出去的,唯有这位二舅母。

可她这话出口,林老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

杨二夫人似有所觉,转头问了自家表姐一句,“你不会也听她说过,她当你是亲娘这话吧?”

真是不巧,林老夫人还真就听过。

她看向章贞慧,摇着头长叹了一气。

“你这姑娘,心思实在是太多了。”

一层套着一层,一圈缠着一圈,直把她和表妹这两个内宅里的经年妇人,都套住缠住了。

林老夫人叹气说了这么句,含着肯定杨二夫人问话的意思,她目光怒瞪过去,几乎要将林老夫人撕咬开来。

可她却顾不及这些,只死死抱住杨二夫人的手臂。

“舅母,舅母,您要是见死不救,回到西安,外祖母和舅舅也不会放过你的”

她笼络不成,又口出威胁。

杨二夫人恨不能直接将她摔下来,可她说得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毕竟自己在婆家,自小女儿发癔症闹出事后,她就没什么体面可言了。

不过这回,兵荒马乱中,有人匆匆赶了过来。

来人是她和林明淑的人手,是前来护送她们早早返回的,原本她们来章贞慧的院子,就不那么稳妥,今夜又兵荒马乱,仆从们提前到了。

不过杨二夫人却从自家的仆从里,一眼看到了她先前指派去,调查朱霆广从何人口中得到消息的人。

杨二夫人当即将人指了出来,“你到底有没有查到,到底是什么人,告诉了朱霆广消息,差点害死大姑娘?!”

可惜手下没能查到具体是何人,可此人眼睛转了转,目光落在了章贞慧脸上。

“小的只打听到,钱侧妃是在咱们杨家办花宴那日后,就立时派人前来京城打听详情,可见告诉她消息的人,彼时正在咱们家的花宴里见过钱侧妃。”

在杨家花宴里见过钱侧妃,还能给她带来最新的京城消息的,还有其他人吗?!

杨二夫人双眼都要瞪出血了,她一把甩开了紧抱着她胳膊的外甥女。

“你还说不是你黑心的贱丫头,还说当我是你娘,你是不是想要把你表姐害死,然后让我给你当娘?!”

章贞慧被她怒气之下,直甩到了地上,董奶娘还没能将她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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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刚过来接应的人里,又走出一个人来。

董奶娘抬头,看见魏嬷嬷的时候,身形颤了一颤。

而魏嬷嬷直向他们主仆问过来,“河南那医馆,分明是骗子假冒太医师弟的,京中前年就已经传过此事,你们为何还要骗我?害我霞姐儿吃了一年毒药,毒气入体,吐血不止为何?!”

杨二夫人问过来,魏嬷嬷也问了过来。

质问层层而起,答案已然不言自明。

章贞慧摔在地上,听着外面搜捕缉拿的喊杀声越来越紧近,看着京城里都被大街小巷的火把光亮照亮,她再看着这些朝着她质问过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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