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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合 法采 73414 字 9个月前

他说不上此刻到底是欣喜多一些还是恼怒更占上风,他只觉自己已经被她磨得理智近乎失去。

他只见她还绷着嘴巴死活不肯开口,再也忍不住地咬在了她耳朵上。

“为什么为什么骗人?是不是惯会说谎,一日不说就难受?!又或是折磨我,你就好受,还是”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抬头,看到了她还欲遮掩的发红的眼睛。

他心口突然惊跳。

还是娘让她如此?!

第76章

房中的灯火亮如白昼,几乎将男人眼底泛出的赤红血丝都照了出来。

被他强行压下的酒气,在压制的边缘不断翻涌出来,好似怒涛汹涌着男人,他咬牙盯着她,几乎要一口将她强吞入腹中。

邓如蕴向他看去,心下震颤。

而男人看着她的眼睛,这一刻忽然想到了什么。

“蕴娘,你告诉我,是不是娘让你这样做的?”

他一下问了过来,房中通明的灯火被窗外挤进的风吹到,颤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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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齐摇晃起来。

邓如蕴立时开了口。

“不是。”

他直看过来,她却不敢让他再猜再问下去,她说不是,全都不是。

“老夫人同此没有关系,而将军你,”她微顿,只一息,又继续道,“说句不好听的,将军你也太自作多情了,我是对将军有些情意。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总是有些情意的”

邓如蕴在袖子里面捏住了自己的手,她把否认的话说了出来,听见男人哼声一笑。

他的笑声里满是不信,问她。

“总有些情意?但都不如你对你所谓的那个人的情意,是不是?”

滕越见她到了此时此刻还在嘴硬,他问了她,她就点头。

她还说是,“将军是将军,他是他,将军怎么能把自己当做他?”

“所以,确实是我自作多情?”他咬牙又问。

她还点头,还敢向他看过来。

“将军何必,非要让我说伤你的话呢?”

“好好好,”滕越总算知道还有什么人比鞑子更难缠了,他道,“你不用说了,蕴娘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他将她再次抱了起来,两步到了床边,直接将她扔进被褥中,径直压了过来。

她惊得睁大了眼睛,滕越却道。

“一日夫妻都有百日的恩情,那若是你我有个孩子呢?我不管那人是不是我,我只管你我若有孩子,照着你的说法,你是不是对我有些浓重情意了?!”

他话音未落,人就已经紧压到了她耳边。

邓如蕴大惊,他却用牙齿咬磨到她的耳垂,又自她耳下一路掠到颈边。

被他压制的酒气此刻全然翻涌了出来,邓如蕴整个人如同被他轻而易举地攥在掌心指缝里,他带着无奈恼怒地要把她全然拆散入腹。

邓如蕴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急着大力推他拍他。

“你别这样,你别闹,别闹!”

可她的气力在他面前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只轻咬在她颈边最敏感的地方,牙尖磨到她身上几乎颤栗起来,他才问,“那你如实告诉我,你这些年喜欢的,到底是不是我?!”

邓如蕴无法如实回答。

滕越只见她到了这般时候,还不肯吐露一句,直把他恨得牙痒。

“你是觉得,我不会让人回金州取那箭来?!”

她闻言却硬声道,“将军去取吧。不是就不是,取回来了也不是!”

她一口的牙尖嘴硬,有那么一瞬间,滕越要被她唬住了。

可这骗子的话不能信,一个字都不能信。

滕越直接往外叫了人,待人到门外直接吩咐过去。

“找人回趟金州,去夫人的娘家老宅,把一篓装满箭矢的箭篓给我拿过来!明早开了城门就去,快去快回!”

他让人去金州取箭,他要切切实实地看到证据。

邓如蕴闻言脸都凉了。

而滕越在她脸上看到了这一丝的怔忪,如同坚冰上裂开的一丝裂纹,他只觉自己所想就是对的。

她的话果然不能信,一个字都不能信!

他被她气到心口发慌,只是看着她怔怔神色里的眼睛,看到她眼眸中暗含的无措与慌乱,滕越忽的又回想到了,被她打岔、被她挑起火气之前的那个问题。

男人微顿。

这一次,他没再强压着她咬她,在房中无影的通明灯火下,他慢慢松开了她,把人又抱了起来。

她耳垂脖颈被他弄到发红,但硬气的嘴巴和眼睛,更透着些连他也无法一眼看穿的复杂情绪。

滕越把被她挑起来的怒气摁了下来,他用手轻搓她的肩背。

“蕴娘”

她不回应,不理他,只抿着嘴别开头。

滕越想到自己三番两次跟她说,她但凡有任何难处,有任何事情,都要第一个告诉他。

可他说了,她也答应了,但却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都没有记上心头。

这是为什么呢?

是他令她无法相信,还是根本就是另有原因?

滕越不再吓唬她,手落在她腰间,又轻轻捏了捏,将她轻柔抱着揽在怀中。

帐纱被两人方才一通大动,落下半边,影影绰绰地遮住房中过亮的灯火,于阴影中在床边投下片刻安宁。

男人一时没再开口,邓如蕴亦不出声,只感到他圈着她又抓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窗边的风又把高亮的烛火吹晃几分,床边轻纱浮动。

他低头,一如他最习惯地那样,用鼻尖一下一下地蹭在她脸颊。

“蕴娘”

他又叫了她。

邓如蕴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他急缓交替的攻势下,抵抗多久。

而他突然问了句。

“你告诉我,是不是从一开始我们成婚,娘就同你说定了什么事情?比如”

他微顿,抱着她的手臂更紧了紧。

“比如,她并不是让你,真的嫁给我?”

话音落地,邓如蕴愕然,心头停跳了一拍。

*

河南。

沈修扮成陕西来的过路商贩,粘了满脸的胡须,魏嬷嬷没认出来,只当他是个老乡。沈修花了点钱给魏嬷嬷小施恩惠帮了些忙。

魏嬷嬷在此举目无亲,见这位老乡如此,少不得亲近起来。

沈修但见魏嬷嬷带着霞姐在此看病半年,霞姐的病没能看好不说,似乎还更重了些。魏嬷嬷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还借了她些,魏嬷嬷眼泪都快流了下来。

这会沈修还在饭馆里请魏嬷嬷吃了顿饭,道是自己就要回老家了,临行辞别,这辞别饭少不得喝点酒。

半壶酒下去,魏嬷嬷醉意上头,沈修绕着圈子问了两句,就听见她开了口。

“我们这些下面的人,要是想把日子过好、过体面,还是得靠贵人帮扶,不然我如何能寻到这等地方,给女儿看病?那都是侯府的贵女给我的点拨。但贵女到底是没进门的贵女,还不是我自家的主子,不然,说不定能给我指路到京城去,那霞姐儿就不会被耽搁,总也不好,反而病得更重了”

沈修闻言眨了眨眼睛,“还没进门的贵女?”

他问,“我去岁也在西安府做了几月生意,怎么听说您家滕将军已经娶了妻?既如此,还有什么未过门的贵女?”

滕家只有滕越一个男人,要娶妻的只有他没有旁人。沈修假意疑惑地问去魏嬷嬷,只听魏嬷嬷醉醺醺地哼笑一声道。

“这宅门里的细碎隐情,你如何晓得?”

沈修给她又续了半杯酒,“那老婶子跟我说说?我年轻做生意也没人领路,同高门打交道,心里总没谱。这些内里的事,旁人怎么肯告诉咱们,还是婶子多跟我说两句,让我也晓得这里面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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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他把斟好的酒,双手敬到魏嬷嬷脸前。

魏嬷嬷本就喜欢这老乡,还想着他不嫌弃霞姐,说不定能同女儿有缘分,眼下见他这般说,对自己这老嬷嬷如此看重,不由就开了口。

她虽醉了,却还不忘叮嘱沈修。

“这事可是我家的密事,出我的口,入你的耳,你可莫要同旁人提及,尤其不要同滕家的人说。”

沈修闻言连连点头,“您说,我绝不告诉旁人。”

他做了保证,魏嬷嬷又啄了一口酒,她把声音压了又压,开了口。

“我们家将军哪里娶了什么妻?左不过就是老夫人,花钱给他找个乡下女子,给他挡灾罢了。”

她嗤笑道,“那邓氏女是同老夫人签了契约进门的,是契妻,最不值钱的契妻。给她几个钱,就让她进了门来,等到我家将军安稳了,立功升迁了,那是要正经再娶高门贵女做正头妻子的,那乡下女么,再给她几个钱,把她远远地赶走就行了!还真当她是将军夫人了?”

魏嬷嬷醉醺醺地把话一口全都说了。

沈修把这话听进了耳中,惊得顿在了原地。

夫人真是同老夫人商定了条件进门的。

她并非是真的嫁给了将军,只是老夫人给将军找来的契妻!

沈修惊愕,几息之后才堪堪回了神来。

而魏嬷嬷醉的更厉害了,心里没了旁的事情,只有心自己的女儿。

“都看了半年病了,怎么还不好?照理说,这是四姑娘指点的大夫,说是太医的师弟,一样的医术,最贵重的金丹,合该好转才是,怎么钱都花了,越发不好了?难不成孩子先前真被我耽搁了?”

她苦恼惆怅,沈修被她念叨地回神看了她一眼。

他已经准备返回宁夏了,不过闻言倒是同魏嬷嬷多说了两句。

“老婶子,咱们都不是本地人,千里遥远地来这外地求医,还是当点心的好。如今这世道,万事都说不好,贵人指路也未必就确保万全,这医馆、这大夫、这金丹,同京城里的是不是一样,您还是留个心求证的好,哪怕是往京城求证一趟,也未必不值得”

这话仿若迷雾里吹进来的一阵细风,虽没立刻把雾吹散,但清清凉凉地吹在魏嬷嬷脸前,她不由地恍惚了起来。

只是酒意尚且盘旋头中,待半晌,她酒的慢慢醒了些许,忽觉“老乡”这话颇有几分道理。

进京求证吗?

但她再朝着桌边的人看去,只见人不知何时,早就走没影了。

*

宁夏城,滕府。

滕越朝着邓如蕴问了过来。

“蕴娘你告诉我,是不是从一开始我们成婚,娘就同你说定了什么事情?比如,她并不是让你,真的嫁给我?”

他一下问到了这个地方,邓如蕴通身都紧绷了起来。

老夫人想让她在他眼前,做个不起眼的“妻子”,等到了时间,就顺利和离不再牵连,却不曾想,他偏偏对她上了几分心,看上了她这个他不该留意的人;

老夫人只能及时挽救局面,愿意把钱都给她付清,只让她早些离开滕家也离开他,可他分明应了走了,却还是突然回马,把她弄到了宁夏来;

而老夫人最后的意思,至少不能让他知道契约之事,不然怕他不肯再答应之后迎娶贵女,可此时此刻,他只抓到些蛛丝马迹,就一口猜到了原委!

邓如蕴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她只能摇头,“没有,没有这回事,将军也扯得太远了”

她否认,连番否认。

可她越是否认,滕越就越是觉得,自己恐怕正正猜到了关键。

毕竟她的话,他可一个字都不敢再相信。

他看着她摇头否认时的眼睛,看见那双眼眸中的裂纹似乎越来越多,滕越心里已经有了六七分明了。

他不准备再逼问她,如果真是他自己母亲的所为,他还问蕴娘做什么呢?

滕越只把人抱紧在了怀里,看着她紧皱成团的那一双小柳叶眉,细细看到她眼眸中掩饰不住的慌乱,他只觉心口一阵一阵缩紧。

他不禁软下了口气,“好吧好吧,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反正他派沈修去寻了魏嬷嬷,照着时间来算,沈修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等到沈修回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男人不再多言,邓如蕴却听见他忽然改口的话,抬头看向他的时候,蓦然想到了半路离开的沈修。

她看向滕越微暗的英眸。

沈修当时离开,会不会就是替他去查了这件事?

邓如蕴心头蓦然生出更多惊疑来。

她向他看去,他亦朝她看来,四目相对之间,两人在同时沉默了几息。

房中灯火通明,安静充斥房中帐内。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喧闹了起来。

纷杂而疾的脚步声,几乎在一瞬间,抵达滕府之中。

邓如蕴下意识浑身一紧。

恩华王兵变的事情才过去没几日,她听见这些突然到来的急切脚步,就不由发僵。

滕越自然察觉了她的惊怕,连忙揽着她拍了她的肩膀。

几息的工夫,外间不光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庭院外面似乎还有了火把合拢而来的光亮。

滕越不禁挑眉。他一时也管不了母亲的事了,人登时起了身来。

他让邓如蕴别怕,“若有状况,你就避到暗隔里,我出去看一眼。”

话说完,直直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柄长剑,紧握于手中,回头又同邓如蕴示意了一眼,往门前大步走去。

滕越两步走到门口,推门向外看去,目光从自家庭院一扫而过,见府邸留守的他的亲兵竟然毫无动静,而外院已然火把的光亮冲天。

滕越沉了口气,大步走出门,站在廊下的石阶之上,朝着外面问了过去。

“何人?何人闯我滕越府邸?!”

他这一声问去,夜风在庭院中轻颤。

火把的光亮更加映红半边府邸,接着正院门被推开,一众官兵持着火把刀枪涌入了正院之中。

火光照着刀枪将兵刃冷煞的光衬得如同炼火一般,又俱都朝着他直指而来。

滕越握紧手中长剑,只见在这些兵丁之后,有人自门外,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来人身形瘦削,仿佛还有伤势未愈一般,令他脊背无法全然挺直。

滕越眯起眼睛看过去。

看到了施泽友那张阴狠冷厉的脸。

滕越微微皱眉,冷眼朝他看去,施泽友亦定定向他看了过来。

先前在华阴交手,他看不到那交手之人的模样,但身形还是记得一清二楚。

当下,他再见到这位“故友”之子,看到他再不是多年前他见到他时的小少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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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子,而长得挺拔如松,精劲如豹。

他于庭院中持剑而立,冷清的月光之下,正和数月前险些将他击杀在华阴县的男人,身形全全重合在了一起。

施泽友恨声冷笑出了声。

房中,邓如蕴没有立时藏去暗隔,她也不由地从窗缝里往外去看,到底是何人在此,这会看到了施泽友带人出现,不免深吸了一气。

而这时,王复响等人似也听到了动静,带着人手奔了过来。

滕越先没想到施泽友会突然出现,便也没有立刻问去,再见王复响孔徽他们都来了,更加沉得住气。

他只问。

“夜闯戍边将领宅邸,阁下意欲何为?”

他不同施泽友提那些前尘往事,只肃声问了这一句。

他问去,孔徽也上了前来,他亦问向施泽友。

“滕将军乃是宁夏游击将军,今次平叛又立大功,你是何人,缘何闯他府邸,可知这是重罪?!”

他们的人手只会比施泽友多不知多少倍,根本不会惧他。

可却听施泽友又是一声冷笑。

“立功将领?”

他忽的朝滕越看了过来。

“你等立功我没看到,但我的人却抓到了一个四处散播所谓‘讨贼檄文’,到处污蔑京中九千岁的兵。此人不巧,正是这位滕将军的亲兵。”

他话音落地,手下推出了一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亲兵,邓如蕴见过那亲兵,确实是滕越的人。

而施泽友的人把他径直推到了庭院里,又将一块牌子扔到了他身边。

“滕将军莫说此人不是你的兵,我等可在他宿处,搜到了你滕氏的腰牌!”

滕越和孔徽他们,近来一直在暗中将恩华王的讨贼檄文散出宁夏,散出陕西,好叫朝野都晓得恩华王是因何造反。

他们一直在暗处行事,匿名散布,就是不想直接与大太监冲突。

不想这施泽友竟然出现于此,还特特抓住了滕越的人手。

滕越没有否认此人是他的兵,他只问去。

“你想做什么?”

施泽友见状,又笑一声。

笑声扯得胸口未能痊愈的箭伤,此刻不住地发疼,提醒着他数月之前,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死在了此子手中。

但他没死,他施泽友活过来了。九死一生,还得了洪桂的重用!

他一步上前,高声开口。

“宁夏守将滕越,令人散布谣言搅动军心,祸乱朝纲,所谓平叛立功,却不过是此人投靠反王之后,见势不妙地自保所为。此人根本不是朝廷的忠臣良将,而是那造反的恩华王的走狗余孽!”

“反王要押解回京,而他的走狗余孽,亦不能留!”

他直接喊了人来,“给我抓了此人,押去牢中!”

他话音落地,手下纷纷上前。

只是还未近到滕越身前,王复响径直带着人冲了过来。

“住手!”

他怒道,“颠倒是非黑白,指鹿为马,迫害忠臣良将,你们听的是谁的令?凭的是什么抓人?”

他怒问出去,只见那施泽友哼笑一声,从腰间扯下一块腰牌,那腰牌上赫然画着锦衣卫的纹样。

他道,“九千岁有令,锦衣卫抓人,我看谁敢阻拦?!”

锦衣卫。

如今朝堂在大太监洪晋手中人人自危,不只是因着大太监掌控了东西两厂,监控京中朝臣,更因着连朝中缉查百官的锦衣卫指挥使,都跪倒在了他大太监脚下。

施泽友,竟然进了锦衣卫。

而他更是从袖中抖出一张缉捕令来,笑着看向众人,最后看向了滕越。

“桂爷亲自替锦衣卫签下的缉捕令,你等,是要与他作对吗?”

他口中桂爷,正是大太监的亲侄洪桂。

在大太监洪晋之下,眼下他亲侄儿洪桂,正是比京中权贵还要掌权的人。

他道,“桂爷此刻就在你们陕西总兵的酒桌上,谁敢乱来,今夜出不了这个门。”

他说出这句,再不多言,直叫手下。

“把反贼滕越,给我抓起来!”

窗缝边缘,邓如蕴倒吸冷气。

王复响却不论那许多,直接拔了刀。

但施泽友径直转头朝他问去,“听闻王将军与滕氏相交甚密,怎么,难不成你也是反贼?!”

王复响怒目圆瞪,滕越却当先出声,叫住了他。

“把刀收回去。”

他冷哼一声。

“真金不怕火炼,让他们抓我就是。”

说话间,锦衣卫纷纷上前,直接将他围拢起来。

邓如蕴见他就这么被人围住,不由闯出了门去。男人听见动静转头看了过来。

他见夜风掠过火把,裹挟着烟气将她凌乱的碎发吹起,他连忙开口安慰过去。

“没事没事,你别怕,在家等我。”

邓如蕴向他看去,见他这话说完,就被人推着,在兵刃与火把的围拢中,被人带走了。

夜风吹得人通身发凉,冷气从地缝里钻出来,漫在她脚下。

*

西安府。

滕家,沧浪阁。

林明淑从睡梦里突然惊醒。

“遇川!”

守夜的青萱吓了一跳,连忙挑了灯来看,“老夫人怎么坐起来了?您做噩梦了?”

林明淑没有回答她,只是后背冷汗淋漓,湿透了衣衫。

方才,她又梦见了施泽友。

这一次,她梦见那小人突然拔出一柄匕首,捅进了滕越的后背

第77章

滕越被带走之后,众人聚在滕家。

火把的气息还没散去,烟气闯进外院滕越的书房里,但书房里众人都在,独独他不在。

孔徽和王复响都派了人去总兵署衙打听情况,这会孔徽道。

“暗中散布讨贼檄文的事情,我们几人都派了人,但他们单独挑了滕越,一来必然是那施泽友用心歹毒,二来,也是想要借此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他这么说,邓如蕴听见沈言星皱眉道。

“若只是下马威敲打我们,倒也没什么,偏来的是那施泽友。”

他说几月前,自己营救吴老将军一家人,最后是靠滕越接手,才成功把吴老将军一家救了下来,“你们也都知道,滕越当时虽没有露面,却给了那施泽友几近致命的一箭,此人心胸狭隘至极,只怕恨不能趁此机会除掉滕越,还不知要在那洪桂面前说什么恶言。”

沈言星觉得若是旁人抓了滕越都还好说,只施泽友令人实在不安。

他提及此事,邓如蕴见众人脸色都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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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泽友同滕家本来就有旧仇,害得滕家几乎家破人亡,莫说旁人,只说滕越母亲林老夫人,到如今还时常无法整夜安眠,只怕施泽友这小人卷土重来。

而今夜,林老夫人的担惊受怕全落到了实处,施泽友果然再次出现了。

王复响当先耐不住了,“我亲自去总兵处问问,他们到底想要怎么样!”

他两只虎拳攥得噼啪作响,“滕越这次平叛乃是头功,要不是他先伪降那反王,又暗中让我同总兵带来的人里应外合,如何十八天就平定叛贼?难不成,但凡伪降的,就都成了叛贼?!”

他一百个不服气,众人又有哪个能咽下这口气?

王复响要去问总兵官,孔徽要联合宁夏众将,向那大太监的侄儿洪桂施压让他放人,沈言星想办法联系被关到牢中的滕越。

邓如蕴向他们看去,三人又都安慰了她。

“弟妹先在家里等着,我们有了消息就让人报给你。”

三人说罢,甚至不等邓如蕴郑重道谢,就全都快步离开了。

邓如蕴目送他们远去,自己则从滕越的书房,回到了正院里。

夜风卷着她的裙边,她站在他方才持剑立着的地方,将地上被他掷下的长剑,捡起来拿在了手里。

那剑很重,她不能似他一般,单手握在手中,只能双手合力拿了剑在胸前。

先前还璀璨的天河星月,此刻落下的光芒冷清了下来。

邓如蕴拿着他的剑,慢慢回到了正房的檐下石阶上。

她站在那,好似又看到了火把环绕的庭院,他被人合围着带走的身影。

彼时他先是让她藏去暗隔里面,自己拿了剑出来,道,“若有状况,你就避到暗隔里,我出去看一眼。”

可她无虞,他却很快被人带走,可到了走前他还回头,让她不要怕。

“没事没事,你别怕,在家等我。”

站在石阶上,邓如蕴的眼泪咚地滑落了下来。

但她抬手,擦掉了脸边的泪。

她不能再躲在暗隔里了,不能再都由着他来护着她,只避在他衣袖之下,当个缩着脑袋的无用的人。

月色被云层遮挡,明暗不定,又在一阵高天之风的吹拂后,露出了明亮的月光。

邓如蕴将滕府中的亲兵叫了过来,唐佐唐佑很快带着人,全都聚到了庭院之中。

“夫人有何吩咐?”

邓如蕴立在石阶上面,看着下面的人。

她深吸一气,先让唐佐派上人手分别去帮衬孔徽、王复响和沈言星他们,然后又让外院书房的人,将书房看好,又分派了人连夜盘查府邸,加强滕府防卫,以防有人趁此机会,把不该出现的东西塞到滕越的府邸里面来。

她后面这话一出,连唐佐脸色都白了一白。

“夫人说的正是!属下这就让人去盘查府邸!”

施泽友明摆了是要诬陷滕越,此人自来小人行径,只怕无所不用其极。

邓如蕴料想到了此处,见唐佐这就应下,分派了人手下去,她连连点头,又叫了唐佑。

“将军在宁夏素来有哪些交好的将领官员,都一一说与我听,再去清点库房账房,明日备上礼,我去一一拜会。”

孔徽去帮滕越寻人联名为滕越说话,她怎么能只窝在院内哭泣?

她既然临时占了他夫人的位置,那就让她僭越这一回,充当一回他真正的妻。

*

总兵署衙。

洪桂从陕西总兵酒桌上离去,由着人送去了下榻的地方。

但城中的几位高官将领,还都留在原处。

王复响他们找来的时候,一众高官大将们脸色亦不太好。

王复响直言滕越被当作反贼抓走之事,众将领显然已经知道了,闻言都沉默了几息,最后是前来平叛的陕西总兵开了口。

“滕越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但恩华王造反之后,此事报去京城,引得京中震荡,皇上虽然还不晓得,但那位大太监却知道恩华王造反,打得正是清君侧的旗号。”

他道大太监听闻了这事,也惊怕紧张了起来。

此人平日里在朝野党同伐异,惹得百官中怨言四起,倒也没什么实质之事。可这一次,却引得藩王叛乱,危及了皇帝龙椅。

这么大的事他亦没料到,却不敢让小皇帝知道半分,只在得了信的第一时间,就把自己侄儿洪桂派了过来。

总兵道,“洪桂过来只有一件最要紧的事,就是将恩华王的讨贼檄文处理掉,处理得一干二净,只把恩华王造反当做是反王自己妄图颠覆,同清君侧、同大太监都毫无干系。”

但偏偏就让施泽友抓到了,滕越派人暗中散布讨贼檄文的原文。

总兵官说完,王复响忍不住就要骂出声来。

“他说没干系就没干系?!要不是滕越,那恩华王说不定这会都率兵打出陕西”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家叔父王映叫住,“你闭嘴!”

反王若是打出陕西,那在座包括陕西总兵在内,可就全都是重罪。

王复响直恨得牙痒,王映只怕他又犯了莽劲,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反而更加扯了滕越后腿。

这会王映只能自己替他开口,问向总兵大人。

“滕越在平叛中是如何作为,旁人不晓得,我们还是心知肚明。您看总不能就这么让他被大太监的人抓了去,岂不是寒了边关众将士的心?”

总兵亦叹气,“我当然知道,但大太监怕什么,他偏就做了什么,直戳到了洪氏痛处。”

他说着,目光从王映掠过王复响,又从孔徽等人身上扫了过去。

“为今之计,恐怕要让滕越先认一个扰乱军心之罪,先前平叛的功绩当然不用再提,我以此罪,把他放去旁处闲上三五年,待过几年,大太监忘记此事再说。”

这般,至少能让洪氏叔侄放心,也能把滕越就地捞出来。

可总兵官这权宜之计一出口,莫说王复响这莽人,连素来稳重的孔徽也耐不住了。

“总兵大人,滕越立的是平叛的头功,是正经的功臣良将,怎么能因着那些人颠倒是非,让他落得这般下场?王法何在?!”

一众宁夏将领都怒了。

陕西总兵深吸一气,慢慢缓了出来。

他低声。

“这不光是我的想法,更是方才,那洪桂在我耳边露出的意思。”

大太监只想赶紧把恩华王造反的事压下去,“若不如此,怎么令京中的大太监放心?”

他将满腹的无奈问出口来,众将都不说话了,只有王复响还不甘。

“那就不能将那讨贼檄文,呈去皇上眼前?让皇上自己看看奸宦的面目?!”

他恨得直骂起来,叔父王映想拦都拦不住。

可总兵只问了他一句,就让他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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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

“那你告诉我,谁人,到底是谁人能越过大太监,把这讨贼檄文上达天听?!”

在这大太监执掌朝野,奸佞小人攀附权贵,忠臣良将人人自危的世风之下,到底还有谁,能撕出一片青天来?

*

翌日滕府。

施泽友的人把滕越严加看管,里外三层,堪比看管反王朱震番的架势,沈言星一时竟没能找到门路,同牢里的滕越通上一句话。

孔徽他们不同意让功臣认罪、还要发配放闲的办法,他同宁夏众官商议,还是准备众人联合为滕越说话,施压洪桂,哪怕朝廷不给滕越的功绩封赏,也不能让他被扣上反贼的名号被判罪。

孔徽这办法众人还是同意的,而他这边一说,邓如蕴就让唐佑把银钱都拿了出来。

孔徽连连摆手,“弟妹这是做什么?我们同遇川都是不知过命多少次的兄弟,哪里还要拿什么钱?”

邓如蕴却道这钱并不是给众人的,“各位将军同我家滕将军是如何关系,我怎么会不晓得?但眼下要联络更多的人,请更多的将领为他说话,总是少不得要用钱的。”

她说滕越没有太多关系,“至于我更是没有根底的乡下女子,我帮不上他什么,但这钱滕家还是出得起,滕家也只能出的起这钱了。”

她把钱都准备好了,把滕越库房里的珍贵物品,都备成了可以直接送出手的礼,按照多寡贵贱各有分类。

孔徽从她备好的这些钱和礼上看过去,最后又看到了她身上,见她神色染了疲态。

“弟妹一宿没睡吧?好,你为遇川准备的这些东西,我都收了,你不必太担心,自己也歇一歇吧。”

邓如蕴根本无法闭起眼睛,但她跟孔徽点头道好,又同众人道谢,转而想到了还在狱中联系不上的男人。

“能不能再想办法,同他说些话。他在狱中情形不明,我怕施泽友不会饶了他,趁机向他下手。”

她说昨晚黎明天亮之前,滕府外面果然有人想要伺机闯进来,就从后院看似无人的地方。

还在她提前让唐佐派人守备,此人没能闯进来,就仓皇跑没了影。

孔徽他们一听,相互对了个眼神。

王复响咬牙,“必是那施泽友想要趁机栽赃!”

邓如蕴点头,“若此人正是这个心思,那恐怕就是要置滕越于死地的意思。所以我想,最好还是能想办法到狱中,至少弄明他眼下到底是何状况。”

她怕施泽友在狱中偷偷向滕越下手。

众人昨晚只顾着想办法将人捞出来,却一时间没能想到这个状况。

那洪桂想要为大太监压下事端,施泽友却是要趁机报复滕越,这可完全不一样。

沈言星立时皱眉道,“我再让人想办法,必要进到大狱里!”

大恩不言谢,邓如蕴已没什么能再说。

只是到了晚间,沈言星和孔徽突然来了,见了她就让她把治伤药都拿出来。

沈言星一脸的难言,“那姓施的小人,竟然真对遇川用刑!”

此话一出,邓如蕴脚下险些踉跄开来。

但孔徽让她别急,“幸而弟妹提醒,我们发现的及时,总兵和几位陕西都司的大人们亲自出面,暂时将他保了下来,多少受了些皮肉伤。”

沈言星说眼下天热,皮肉伤也怕不能自愈,他问向邓如蕴,“这会有总兵作保,把他从大牢里移了出来,我们能过去一趟,夫人要不要亲自去看看他?”

“要!”邓如蕴几乎没想就说出了口。

她当即带上药箱,把所有药都带在了身上,跟着沈言星和孔徽直奔大牢而去。

滕越被转到了大牢后院的一间单独的监房中。

邓如蕴到的时候,看到他神思不清地靠坐在墙边。

邓如蕴倒吸一气,好在守门的狱差,说他只是用了些药,暂时有些昏迷而已。

狱差开门,只让带着药箱前来的邓如蕴一人进去,把其他众人都留在了外面。

这间监房昏暗至极,两处窗子都被木条死死钉住,只有细缝里有星星点点的天光露进来。

狱差关上门之后,邓如蕴几乎看不见脚下的路,她只能从药箱里拿出火折子,摸索到了滕越身旁的一盏油灯,点了起来。

小而弱的火苗摇晃着渐渐变亮,邓如蕴端着,近到了滕越身前。

男人英眉紧缩,眼睛闭着眼帘不断颤动,似乎想睡却睡不安稳,想醒又醒不过来。

“将军。”

她轻声喊他,他无法回应,她不由又叫他。

“滕越”

他眼帘颤动地快了几分,却还是睁不开眼睛,醒不过来。

她不再喊了,只用小灯照着他的全身,看着他身上的锦袍似是遭遇了长鞭抽打,处处撕裂开来,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和中衣下面的血肉。

初初看来,通身有二十多处鞭伤。除了鞭伤,还有刀伤、棍棒伤、以及烙在背上的烙伤

就一天一夜,施泽友就按捺不住地对他施了这么多刑罚。

邓如蕴不敢想象,如果他们再延迟几日,再将他从大牢里救出来,又会是怎样情形?

她无法想象,亦不敢想,只能眼睛发酸地,用剪子剪开他身上沾满了血的衣裳,拧了巾子,用水给他擦拭身上,又小心翼翼地沾了药,给他处理身上遍布的伤口。

他用了药,神志不清,但触及伤口的痛处,眉头便不住颤动。

“好了好了,我轻些,我再轻些”她不由一边替他清理伤口,一边小声哄他。

不知是药力未散,还是她轻柔的哄言确实起了作用,他只皱眉,便没了旁的反应。

到了后面,似乎连皱眉都没有了,好似耐着心,就由着她一点一点慢慢来。

只是待到邓如蕴,料理到他后背那唯一的一处烙伤时,煞人的药粉撒下,刺痛到受了烙伤的皮肤上,他整个身子都颤了起来。

那伤处虽在后背,却直逼心口,好似就是他曾一箭射到施泽友身上的位置。

而那施泽友专门在同样的位置,给他用滚烫的烙铁,狠狠烙下了巴掌大的一块。

药粉刺激得滕越身形发抖,人却还在药力中醒不过来,只有冷汗不住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在邓如蕴手掌心里。

邓如蕴眼泪都落了下来,但是药还没上完,这烙伤比其他伤都厉害,暑热天气之中绝不能耽搁。

邓如蕴咬着牙恨着心,一边哄着他,一边将最后的一撮药粉,尽数撒了上去。

她撒上药粉,只见滕越臂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男人闭着眼睛低吼出声,浑身震颤。

她伸手将他紧紧抱在了怀中。

“你再忍忍,你再忍忍,马上就不疼了!”

但那药粉的钻心刺痛还在继续,邓如蕴只觉自己都快抱住了他,只能用手不断去揽着他的腰身,也学着他的模样,用鼻尖轻轻蹭到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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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熟悉他的动作,可是她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一下一下蹭过去,男人颤抖的身形竟渐渐被他压制了下来,臂上的暴跳青筋也逐渐平息。

而他则虚弱地抵在她的额头上,仿佛还想要更多她用鼻尖蹭去的亲昵,当作疼痛之中犹如仙露琼酿一般的安抚。

他想要,邓如蕴再不会不给。

她不会再似平日一般拒绝他,推开他,甚至故意气他,此刻她顺着他的意思,用她的鼻尖蹭在他的鼻梁脸颊。

“好了好了,上了药你会好了遇川,遇川”

她柔声叫了他的表字,他最想让她叫的表字。

他听着,终于完全安静了下来。

她用自己细痩的肩膀,让他倚在她身上,替他把烂掉的衣衫都剪开,换上了她带来的干净衣裳。

时候已经不早了,外面狱差催促。

邓如蕴不好再留,只能匆忙给他穿上衣裳,又把药都留在他手边,最后用手巾替他擦了擦脸。

他好似有些要清醒,最终喃喃说了什么,可邓如蕴没听清,只在他轻轻抓拾的手下,抽出自己的手,在狱差的生生催促中起了身。

监房里的小灯快要燃到尽头。

邓如蕴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的男人,转头,快步离开了去。

监房的门被打开,又迅速紧闭。

房中再无了旁人,只剩下滕越在迷糊之中,喃喃又叫了一声。

“蕴娘”

*

有一众高官将领作保,滕越就算不能被放出来,施泽友也不能再“公报私仇”对他用刑。

滕越没认罪,宁夏众将见他受刑,也有些躁动起来。

洪桂心生惧怕,又不敢直接放了滕越,他拿不定主意,反而准备把滕越同恩华王等人一道,带回京城由他叔父大太监洪晋来裁决。

如此这般虽然不会立刻定罪,但离了宁夏,若是再出现施泽友暗下杀手之事,众人想保滕越也就不那么容易。

至于进了京城之后,到底还有多少官员能向着滕越说话,那九千岁大太监要如何裁决,更加不得而知。

邓如蕴没能有机会再去监房里看他,但她亦没有闲散半分。

她把府邸剩下的银钱也都备成了礼,带着唐佐他们,亲自到各个将领家中,请人为滕越上书说话。

这些高官将领她一个都不认识,孟昭赶过来的时候,见她正要出城,再寻城外的几家本地世族帮忙。

“妹妹就这样自己过去?”

邓如蕴脸色露出尴尬,她低了低头。

“姐姐,你晓得我没什么出身,也不认识这些人,可我家将军现在需要人帮他说话,越多越好,他们都不晓得我没关系,只要他们肯替滕越说话,我窘迫些也没什么。”

这是她为数不多能替他做的事了。

孟昭向她看去,听见她道。

“从前都是他护着我,如今也轮到我拿出我所有的气力,去守他。虽然,虽然我能做的实在不多”

“怎么会不多呢?!你做的这些,没有比任何人少!”孟昭眼睛都红了。

她们这些人多少都是本地世家出身,无非是名头高点和名头低点的差别,但邓如蕴不是,她只是个同世家大族根本毫无关系的寻常百姓姑娘。

她也知道靠她的关系,帮不了滕越一点,可她却把自己的脸面全都豁了出去,去见那些不认识的人,去请人家替滕越说话,把愿意见她的人全都见了一遍。

孟昭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蕴娘,你不是只有自己,我陪你!”

又两日,孟昭陪着邓如蕴把宁夏城内城外,能说得上话的人都见了一遍,有人慑于大太监的淫威婉拒自保,有人犹豫不决含混应答,但更多的人愿意往朝中,试着替滕越说话。

洪桂已经准备启程,把反王一干人等连同滕越都押送进京。

滕越要上路,路上诸多不定。

王复响亲自请命押送反王,也正好顺路照看滕越。沈言星怕他一个人,又是个莽人,再半路生出事端,也一同前去。

有他两人守护着滕越,孔徽便直接带着邓如蕴回了西安,回西安城去再搬救兵。

他们快马往西安而去,不想到了半路上,竟就遇见了林老夫人的马车。

林明淑还没接到消息,却亲自往宁夏城来了。

孔徽和邓如蕴当时就把滕越被施泽友和大太监的人抓了的事情,说给了林明淑。

后者听到消息,脚下一软,险些倒在地上。

“果然,果然”

她那夜做的梦令她不安极了,却连续两日都做了类似的梦。

她再不敢枯等在西安城,决定要北上去宁夏,没想到半路就得了消息。

“施泽友他定会害了遇川!”

孔徽和邓如蕴连连让老夫人镇定,“王复响和沈言星护着他,他不会有事!我们只想着怎么找人把他救出来就成!”

孔徽把联合众人的事情同林老夫人说了,道自己也给舅舅黄西清去了信,“您不要着急,我们定能把遇川救出来!”

可他这般说了,林老夫人虽然道谢连连,可眉宇之间无有半分松快。

邓如蕴同她回了西安滕家,把自己在宁夏也联络了人的事都同林老夫人说了。

她还备了一张详细的名单,上面有人名,有她送去的礼,也有人家对滕越之事的态度。

她把这几张纸都拿给了林老夫人看。

“我们再在西安府里请人也为他说话,声势大了,京城的大太监不会不顾及!”

林老夫人看着这记录详细的纸张,不由朝着邓如蕴看了过去。

她看到她眼中遍布血丝,仿佛是一连数日都没睡过什么觉了。

她鼻头发酸。

蕴娘为滕越所做的事情,她都看到了。

但是这样,真能把滕越救出来吗?

她默了默,“我去趟杨家吧。”

邓如蕴闻言立刻道,“杨家是咱们姻亲,您觉得要备多少礼合适?我这就备礼,然后陪您一道过去!”

她说着就要去吩咐人,一如她这些日子在宁夏一样。

可林老夫人却没有应下这话,她只是看向邓如蕴。

她看过来,邓如蕴也愣了愣看了回去。

邓如蕴听见林老夫人有些难言地缓声开了口。

“蕴娘别忙了,你够累了,歇息吧,杨家我自己去就成,滕越的事情,我也自己来就好。”

话音落地,沧浪阁内外皆静。

邓如蕴怔了一怔,风中吹来一阵阴凉之气。

她看向老夫人,又看向那些被细风不知何时吹翻,又吹散在地上的名单纸。

风卷着轻飘飘的纸张散了一地。

半晌,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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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蕴轻轻落下眼帘。

“好我明白了。”

第78章

西安,杨府。

杨二夫人没在家,恰是章四姑娘同奶娘在花厅见了林老夫人。

到了这时候,林明淑也不绕弯,几句话就把来意说了。

比起遍寻文武百官施压大太监放人,说不定要激怒于他,还不如就找大太监亲近的人,从中说项来的有效。

而章贞慧的伯父永昌侯,由着大太监提拔,此时正坐在京中五军都督府的位置,分管各省都司里正有陕西都司,恰能于此事上说得上话。

她这么把来意直说了,自然是想让章贞慧回京,去寻她伯父说情。

她说完话,章四姑娘连道,“原来滕将军竟遇上了这等事,但此事尚未定论,您万万不要着急。”

四姑娘安慰着林老夫人,她一时没说后面要如何,倒是她身边的董奶娘开了口。

“呀,滕将军看来是被误会了。可我们姑娘同滕将军到底还没什么关系。”

她说着,目光从自家姑娘身上掠过,看向了林明淑。

“滕将军已有妻室,又如此爱重那位乡下来的妻子,连回宁夏上任都要带在身边,这等情形下,我们姑娘要怎么同侯爷开口呢?”

之前滕越强行把蕴娘带走的事情,城中自是有人看到了,也少不得要传去章贞慧耳中。林明淑只觉难办,一直不知怎么给人家姑娘一个明确交代,此时此刻,董奶娘毫不含糊,直接朝她问了过来。

林明淑被问得脸色难看不已,彼时她亦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那般打马回头。

但眼下她还能再说什么?

她开口,“董妈妈和四姑娘也晓得,滕越那桩婚事一直没上族谱,是做不得数的,至于滕越他只是一时没转过弯来,但眼下他不在家中,那位契妻我会送她离去的,我今日回家便同她说明,明日就送她离开。”

她问董奶娘,也看向章贞慧,“先前是我当断不断,此时这样,妈妈看可成?”

董奶娘一听她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要把契妻撵走了,心里一口憋闷之气吐出大半。

她没说成,也没说不成,只朝着自家姑娘看了过去。

章贞慧却没提关于契妻的半个字,只给林老夫人端了茶。

“您别太着急,我大伯最是爱惜将才之人,又恰在右军都督府,正管着陕西的军务,约莫还是能替滕将军说几句话的。”

林老夫人正是这个意思,见章贞慧心如明镜也点了出来,这会又听她道。

“我见外祖母身子好了许多,也准备这些日返回京去,那便就此回去一趟吧。”

她没同林明淑反复绕弯,竟直接就说了回京的事,林明淑直听得心头都快了起来。

滕越被抓,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分被那施泽友谋害的风险,章贞慧愿意立刻同她去京城,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永昌侯府的贵女果然有用!

她连连道好,又忍不住道谢,心里想着她此番同章家姑娘一起进京,便也把替滕越求娶的事情露出明确意思来,让永昌侯知晓,也让章姑娘安心。

正这时,杨二夫人从外面回来了,她一听到表姐和外甥女在花厅,也赶了个过来。

一见面,林明淑就把滕越被抓和她们准备进京救人的事说了,又想着自己同章贞慧到底远了关系,就叫了杨二夫人,“表妹与我们同去吧?”

滕越被抓进京,这可不是小事,杨二夫人一向以这个外甥为荣,当下听了连忙点头。

“那就收拾起来,明后日就启程?”

众人说好,敲定了时间,林明淑便离了杨家,杨二夫人想到了什么,特特跟在她身后,要送她回家。

两人一走,杨府花厅里就只剩下章贞慧同她的董奶娘。

后者往两人的去处看了几眼,转身,轻声朝着自家姑娘问了过来。

“姑娘真要立时回京,替那滕将军说话?那滕越可是被大太监的侄儿抓的,可见是正经触怒了大太监的。”

她说着,皱了皱眉。

“咱们侯爷性善,从前对大太监有些恩情,承蒙大太监肯记着,连番提拔他,才有了如今侯府的风光。侯爷倒是在这事上说得上话,但侯夫人一直不喜欢咱们家夫人,连带着也厌恶您,您去找侯爷求情,侯夫人少不得又要在侯爷面前说您是非,更紧要的是,万一大太监不肯放人,真要弄死滕将军以儆效尤,咱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叹气又皱眉,看向自己姑娘,却见姑娘丝毫不觉此事棘手,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盅,撩了盖子浅浅饮茶。

半晌,才同她道了一句。

“妈妈不必因此忧思忧虑,眼下风云四起,咱们先回京再说不迟。”

她这般开口,董奶娘晓得她心里约莫有数了,便自觉地没有再问下去。她给姑娘续了些茶,又笑了笑。

“不管怎样,此番遇了事,咱们正好也敲敲那林老夫人,平日里见她做事果决,没想到在这契妻的事情上,优柔寡断起来。那乡下契妻是个有手段的,什么滕将军、白六爷,还有咱们家二夫人,都被她攥在了手上,今次借这由头,总算是把她打发了。”

董奶娘长出一气,“老奴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章四淡淡笑笑。

“出身低微就是低微,世道如此,那乡下姑娘任凭再多手段,也改变不了出身。”

*

杨二夫人紧跟着林明淑回了滕家。

“你要同慧儿进京救人,她一口气就答应了?”

林明淑点头,杨二夫人又问。

“她那董奶娘可不好缠,可有提什么条件?”

林明淑微顿,低声,“让我把蕴娘送走。”

“那、那你也应了?!”

杨二夫人急问,林明淑朝她看过去。

“事已至此,遇川落在施泽友手里,你觉得我这个做娘的,还有的选吗?”

她话说过去,杨二夫人深深吸了两气。

“只能这样了吗?”

两人说话的工夫,马车到了滕家门前。

两人下马车往里面走来,刚进到门边,就见有人从旁快步上前。

是邓如蕴。

邓如蕴见两位夫人都在,不由问了过去。

“老夫人,杨二夫人,如何了?可有为将军找到门路?”

她似是一直等在门边,眼下上前来,杨二夫人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满身风尘仆仆,眼中血色遍布,脸颊清瘦下来,却连衣裳都没有来得及换,此刻急急上前问过来,问有没有门路,能不能把滕越救出来。

杨二夫人禁不住想要上前拉着她的手安慰她,可想到方才马车上同表姐的言语,又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她看向自家表姐,见表姐开口回答了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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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

“嗯,我为遇川找到了门路,明日就要进京,你不用担心了。”

她确实找到了门路,但这个门路有个最紧要的条件,那便是让邓如蕴离开。

林明淑亦向邓如蕴看过去,她亦看出来她,似是一直等在门边,衣裳都没换,等着自己带来好的消息。

如今好消息来了。当断不乱必受其乱,林明淑已下决心同她说明白了。

杨二夫人亦察觉到了表姐就要开口把蕴娘赶走,她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知所措。

不想此时,邓如蕴先开了口。

姑娘目露惊喜,遍布血丝的眼中此刻似有欣喜的水光闪动。

“找到门路那就太好。有了路子,将军应该很快就能出来了。”

她说着真是最好不过的事,只不过说完,又浅浅笑着道了一句。

“我已让秀娘把东西都收拾好,城东那边涓姨他们也都收整的差不多了。”

话音落地,两位夫人这才看到不远处的树下,早就摆好了行李与箱笼,

邓如蕴再次开口,“我就不多留了,这会就走了。”

她要走了。她已经料到了事情的发展,行囊都收拾好,不用任何人多说任何话,就要走了。

话音落地,杨二夫人再忍不住,一把上去抓住了她的手。

“小祖宗!”

杨二夫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急急看向她,又看向自己的表姐。

林明淑也没想到,自己根本不用开这个口,人家姑娘就自觉地要离开。

难怪遇川那么喜欢她,都被拒绝成那般失魂落魄的样子,人都走了,还又不甘心地巴巴地跑回来,强行也要把她带走。

前些日,她也想过要不就认了算了,遇川也未必就会被施泽友针对,可今日到了这般境地,方知小人就是小人,在这世风之下,他们只会越发猖狂。

遇川是打心眼里喜欢蕴娘,可他的性命和感情,只能选一个。

她这个做娘的,也只能替他选了命!

此事早该有个了结,她听到邓如蕴的话,缓缓点了头。

“好走吧。”

她说完,禁不住侧开了身去。

门前有还未历经整个盛夏的绿叶,被风卷落了下来,沙沙地扫在门前的石阶上。

杨二夫人抓着邓如蕴的手臂舍不得松开。

“那你、那你还留在西安城里吗?”

邓如蕴跟她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不会了,西安城虽然很大,但我还是离开比较好。”

她留在西安,滕越必然会再来找她,若是如此,还怎么安心过他该过的日子?

在宁夏那场庆功宴的星河美酒中,她彼时感觉一切好似一场大梦,是她迷醉在其间的大梦。

甚至说,从她签下契约嫁进滕家的时候,这场光怪陆离的梦就已经开始。

如今终于该到了她醒来的时候。

梦醒了,就该桥归桥,路归路了。

她和滕越注定只是在漫长的生命里,在不该有的时间上,短暂触碰到的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或许从那年山坡上,她冒险走入大雾中,去瞧他的时候起,一切就都错了位。

她不该去大雾里看他,也不该去合欢树下乞求树神娘娘降下姻缘,不该接受这份再次与他有交集的契约,不该与他在日复一日的假姻缘中都动了心弦

今日,是该拨乱反正,重新归位。

他要走上他多年坚守的,保家卫国、封侯拜将之路,而她也要回到她自己的平民百姓的身份里来,赚钱、养家,带着一家人把日子过好。

西安府她不会再随便出现,玉蕴堂也会明面上托管给秦掌柜和孙巡检,她只在暗中照料。

她已在那即将封禁的柳明轩里留下和离书,从滕府离去,从西安离去,从他的人生中彻底消失离去,自此,悄然没入到无边无际的人海里

邓如蕴这个人,不会再出现。

滕越也再不会见到她了。

林明淑鼻头莫名一酸,但她心口压下一气,点了点头。

“好。”

她叫了青萱,“你去找账房,支五千两现银过来。”

她微微侧身看向姑娘,“你走的匆忙,我也无暇再顾及你,钱你拿着,到外面打点吧。”

但邓如蕴止了青萱,也摇了头。

她说上一次要离开,林老夫人已经把钱都结清了。

“这一年我也赚了不少钱,您不必再给了。”

这一年,她从薛登冠和叔父婶娘的泥潭里脱身,她到了西安制药卖药盘了铺子,又把铺子的生意做了起来,赚到了养家糊口的钱,等到离开西安落定下来,都可以给玲琅单独请个西席先生。

姑娘脊背笔挺,她说不再需要旁人给钱接济。

“承蒙二位夫人照料,邓如蕴今日离开,日后恐再无相见之日,还请两位夫人珍重。”

她把话说得清楚、利落,再不拖泥带水。

她眼睛虽红,但唇角却泛着豁然的淡淡笑意,杨二夫人不知她是怎么做到这般。

而她已拍了杨二夫人的手,从她手下抽身出来,作为后辈,跟两位长辈行了一礼,示意着秀娘,抬脚就往滕府外而去。

“蕴娘”杨二夫人紧跟着她不由喊过去。

邓如蕴再无停留之态,杨二夫人又禁不住看向自己表姐。

她看到表姐手下轻颤,但挽留的话没有出口。

谁料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急奔而来。

“嫂子!嫂子!”

邓如蕴听见这两声疾呼,心头就是一阵发涩地紧缩。

她今日没有同滕箫告别,就是怕她知道了要闹出事情来。

不想她到底还是来了。

邓如蕴想要快快走开,已经晚了,滕箫直直冲到她身前,张开双臂将她拦住,又死死地拉住她的胳膊。

“嫂子你不许走,你不许走!”

今日道别离去,邓如蕴一直没有流泪,但滕箫疾呼地这两句,直把她眼泪啪嗒催了下来。

“箫姐儿,别这样”

可滕箫根本不听她劝去的话,只一味紧抓着她,朝着自己的娘看了过去。

“娘凭什么赶嫂子走?你凭什么替哥哥做决定?!”

她抓着邓如蕴不放,却不断朝着自己的母亲问去。

“娘替我做决定,逼着我去读书弹琴,不让我跟着师傅学机关器械,如今又替哥哥做决定,把他最喜欢的人撵走,还要让他再娶旁人不成?!”

“你有没有想过,哥回到家里找不到嫂子,他到底要怎么办?!”

她嘶吼起来。

“娘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就因为你是娘?!你就能这样对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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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所有的怒气都化成矛头,对准自己的母亲。

这一声声的问话,就似长矛利箭深深扎进林明淑的心头里。

女儿从上次沈润昏迷的事情之后,来过她沧浪阁两次,她没开门见她,女儿便没再来过,也几乎不同她说什么话。

今日今时,她终于跟她说话了,可一开口就问她凭什么这么对他们,就凭她是娘吗?

林明淑被女儿问得心头急痛,却没回答,甚至没有转头去看女儿。

她直接叫了人。

“来人,把姑娘抓起来,送回乘风苑去!”

她一声令下,仆从一拥而上。

滕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抱住了胳膊和腿。

她惊叫怒喊,邓如蕴紧抿着唇向她看去,见她急怒地脸上红白不定。

她就是抓着邓如蕴的手臂,死活都不肯松开,她哭喊。

“嫂子,嫂子!”

“你别走,你别走,求你了,哥哥回来找不到你,他会发疯的!”

这一句直直喊道邓如蕴心上。

滕箫都是如此反应,她都不敢想象滕越要如何?

邓如蕴紧紧绷着脸压着心里的情绪,抬起头来,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

“箫姐儿,别这样,你回去吧”

“不要,嫂子,不要!”

可上前绑住她的人太多了,生生将她从邓如蕴身上拉开。

她甫一被迫松开,就见嫂子转过了头去,不敢再留一步地快步踏出门,就这么再不回头地离开了滕家。

林明淑让人关起了大门,将大门紧紧闭起,才让人将滕箫松开了来。

偌大的滕家,已再也没了邓如蕴的身影,甚至很快就要没有了她生活过的气息。

杨二夫人抹泪不止。

林老夫人则看向自己的女儿。

“你冷静了?”

滕箫紧紧攥着双手。

她点头,说自己冷静了。

她抹掉脸上眼泪,朝着自己的母亲看了过去,这一眼有多少心绪翻滚其中,她也说不清。

但她一字一顿,道。

“娘,从今日起,我与你势不两立!”

话音落地,整个滕府门前静到落针可闻。

杨二夫人惊乱地看向这母女二人。

林老夫人也看着女儿,抹掉眼角的一地泪,她说好。

“那就势不两立吧。”

*

城东。

邓如蕴到的时候,马车已停在门前等她了。

涓姨带着外祖母和玲琅都坐到了车上,邓如蕴上了马车,玲琅一眼看见她,就瘪了小嘴。

“姑姑”

邓如蕴弯起嘴角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可小人儿家却一下扑到了她怀中,忍不住地抽泣起来。

涓姨也在旁红了眼眶。

只有邓如蕴轻轻笑着问,“哭什么?”

小玲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看见姑姑到来,看看姑姑的样子,看见她还在笑着的神色,就忍不住想抱着她想哭。

马车吱吱呀呀地向西安城外而去。

邓如蕴搂着玲琅说不要哭,“以后姑姑又可以回到家里,陪你、陪太婆婆、陪着涓姨,咱们一起过日子,不好吗?”

小玲琅说不清是点头还是摇头,而涓姨也用帕子沾了眼角。

外祖母却看着邓如蕴,轻轻向她招了手。

邓如蕴放下玲琅坐过去,她想问外祖母,想要跟她说什么。

然而外祖母只低头看着她,不知为何,苍老而慈祥的眼中,又泪光隐隐闪动。

她老人家缓缓道。

“小蕴娘,让外祖母抱抱。”

老人家伸手,将孙女搂紧了怀中。

熟悉的祖母的气息好似一床温暖而厚实的棉被,将邓如蕴紧紧裹在了其中。

这一瞬,她扑在祖母怀里,将心里最是翻涌的心绪化入眼中,尽数落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靠在外祖母怀里,昏昏地有些想要睡下了。

但马车突然被人拦了下来。

邓如蕴坐直身子,撩开窗帘向外看去,看到了一个身穿银白色衣衫的人,匆忙打马追来,出现在她车窗前。

邓如蕴挑眉。

“白六爷?”

第79章

“蕴娘,你要离开西安吗?”

男人显然是匆促赶过来的,袖边的药气还没散去。

邓如蕴让马车停在路边,下了车来跟他说话。

路边一颗柳树摇摇晃晃,但阻了些路上的风沙,人站在树荫下算得清凉。

邓如蕴见他这时追过来,料想他多半对她在滕家做契妻的事,也都有了些猜测。

她微微低了低头。

“六爷也晓得我是什么身份了吧?我眼下要离开西安,之后也不会怎么回来了。”

她这一走,邓如蕴这个人就不会再出现,而她这一年来在西安府结识的朋友,除了她不得不拜托帮忙的秦掌柜和孙巡检,其他的人她自也不能再见。

她看了看白春甫,准备跟他也辞行。

“白六爷对玉蕴堂的帮衬,对我的襄助,我实在感激不已,只不过以我之能恐怕难以报答六爷,而我这番离开,往后更是约莫无有相见之日,六爷”

然而她这话没说完,白春甫忽然打断了她。

“你同滕家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不那么晓得,眼下也不想知道,但你要离开滕家,离开他,又与你我之间有什么相干?为何要说相见无期的话?”

他少有这般急言的时候,邓如蕴微顿,朝他看去。

“但白六爷,还要留在西安府办差吧?”

白春甫说那也没关系,他只瞧着她。

“蕴娘这么在意你的玉蕴堂,我想你也不会走得太远吧?”

他说对了。

旁的地方邓如蕴没去过,金州老家亦不便再回,她只想找个远一些的县城,隐居于此。

邓如蕴一时间没有回答,路过的奔马扬起的沙尘被柳树的枝叶抽打开来,阴凉下又清风漫过。

邓如蕴看见白春甫开了口,他神色似有回到了原先的温柔,只是长眉下的眸中有令她分辨不清的情绪波动。

他低声,眸中只映着她的身影。

“别跟我辞行,让我跟着你。至少让我知道你,要在什么地方落脚。”

西安府最北边,同官县。

先前邓如蕴要离开滕家的时候,就让涓姨在附近的县镇里看过宅院,只不过离着西安城太近不合适,若是出了西安府辖地,又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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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太远,且举目无亲。

涓姨打听着各处的宅子,恰就被孙巡检和周太太兄妹知道了,直道他们所在的同官县有几处宅院出售,让涓姨看看合不合适。

她们不便回金州老家,去往旁处没有熟悉的人在身边,阖家女人便不那么安稳。孙巡检正是同官县的巡检,若是在此,那再合适不过了。

虽然邓如蕴觉得,这般还是容易被人翻找出来,但这会离开得匆促,也只能先在涓姨于此提前看好的宅院里落了脚。

小院是个三进的宽敞院落,比着林老夫人在城东的陪嫁宅子还要宽敞几分,院落整齐,家里的药材都有放置之处,原主人留了家什,正好能立时用上。

白春甫一路直接跟了过来。邓如蕴见他不肯走,也只能引他同自家人都见了面。

这会到了同官县城里的落脚宅院,邓如蕴从车上下来,撩开车帘,白春甫已站在了马车边,向她伸过了手来。

邓如蕴目光从他脸庞上掠过,又低头错开了去。

白春甫见她扶着车边,自己下了马车。

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不过转眼看到了门帘后面探出的小脑袋。

是她的小侄女玲琅。

邓如蕴转身要去抱玲琅下车,白春甫却先开了口。

“白叔父可以抱你下来吗?”

小姑娘从车帘里伸出小脑袋,歪着头打量着眼前的人。

她这神态几乎与蕴娘一模一样,白春甫回头看了邓如蕴一眼,又向玲琅问去。

“好吗?”

玲琅只觉这位白叔父似是比旁人家的姑父,更加和蔼可亲一些,也不似旁人家的姑父,姑姑都走了他也没出现。

她眨眨眼睛,小心地点了点头。

这眼睛里泛着狡黠光亮的模样,更像蕴娘了。

白春甫不由心下一软,抬手把小人儿家抱了下来。

他抱了孩子,转来又替邓如蕴,把涓姨和外祖母也扶下了马车。他站在马车前,邓如蕴反而落到了后面去。

这状况让她有些不知要怎么办,倒是白春甫先送外祖母进了院中,转头便同邓如蕴问了过来。

“外祖母这病情有多久了?”

外祖母的年岁其实算不上太过年长,但是前几年受到邓如蕴兄长爹娘去世的接连打击,这才提前出现了神志不清的状况,而她之前亦过得捉襟见肘,没能好生给外祖母调养,直到今年来到西安府,才稳定些许。

邓如蕴把外祖母的状况同白春甫说了几句,后者略略想了想,“若是受到打击所致,可能还有神志恢复的时候。”

他让邓如蕴别太担心,“等过会外祖母休歇一阵,我给外祖母切个脉。”

邓如蕴一听,少不得跟白春甫道谢,但白春甫却摇头说不用,只问她。

“我能不能住在你家外院?”

这会天色都晚了,他一路送她们过来,难道邓如蕴还能赶他?

她点头说好,“只怕那几间房未曾收拾,乱了些。”

白春甫毫不介意,反而笑着说,“之前从京城过来,同竹黄在荒野破庙睡了半路,你这处再怎样,也比荒野破庙好吧?”

他跟她说笑,却见她虽应和地也勾了勾嘴角,可笑意半分不曾抵达眼底,她垂着眼眸给他寻了被褥过来。

白春甫不用她替自己忙,只是看着她一直低着头,心绪像是压在低空的积雨云层,不知何时就落下湿漉漉的雨来。

他亦无法再说出笑言。

原来她是一纸契约嫁到了滕家,做了西安府里最有前途的年轻将军的妻,旁人看着羡慕不已,纷纷说她如此好命。

可契约就是契约,契妻就是契妻,契约结束,她必须和离。

她嫁进来没有什么热闹可言,她离开得更要悄无声息。

就好像西安城,从没有这个姑娘曾来过一样

白春甫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如何的感觉,只觉一股酸胀之气蔓延到遍身上下。

偏偏她那契约里的夫君,什么都不知道,一味地当她是自己的妻子。

若是他知道,与她保持距离,来去都痛快;偏他不知道,这一年她面对那人的情意,又是如何的心情?

白春甫身边的侍卫一直暗中跟在他身后,他干脆把这些人都叫了出来,帮这邓如蕴一家将宅院收拾了,又做了饭来。

涓姨原以为白大夫是独自前来的,再见他随口叫了一声,身后就冒出一群侍卫,还吓了一跳。玲琅也惊得不敢乱动了。

但白春甫却让她们不要怕,细细问了她们想吃点什么,都让侍卫办了来。

等吃过饭,老祖母稍事休歇,白春甫便给她老人家切了脉。

他将左右手都切过,起身同邓如蕴道,正如他先前所言,“还是有转好的可能,只不过这病症我确实不太熟悉,待我之后写信去问京里的师父,看师父如何回应。”

白春甫的师父正是太医院的院正。

邓如蕴听着,心里对外祖母的病情,终于燃起了希望来。

白春甫见她总算提起一分精神,又同她说起了当下陕西行省散布的风热病。

“此病不能再简单以风热病论,我以为这俨然成了今岁的时疫。”

他说竹黄带回来了羚翘辟毒丹的方子,“你的方子我看了,我先前正是这般诊疗的思路,没想到蕴娘反应得比我快,这般有效的成药方子都拟了出来。”

邓如蕴说这方子不是自己想出来的,“是外祖母她老人家曾提及的一个残方。其实外祖母自幼习医,又见过数不清的病例,我到如今也只学到皮毛。”

她说着,同白春甫一道都朝着廊下吹风的老人家看过去。

上了年岁、身经百战的老药师、老医师,那可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宝藏。

白春甫道自己会尽快给京城的师父写信,又同邓如蕴道。

“你这羚翘辟毒丹还可以再调整一番,我近来心思都在此病上,记下不少病案,回头让竹黄给你拿过来。”

他笑道,“若是玉蕴堂能用羚翘辟毒丹镇住今岁的时疫,那可是头功一件,朝廷要奖赏的。”

邓如蕴都没想过立什么功、拿什么奖,这会,她同白春甫从小院的后门走出去,沿着小巷子走到了有风的路口处。

白日里的燥热消散开来,徐徐入夜清风吹在脚边。

白春甫看着身边的人,见她听到有可能立功领赏也没有太多喜色,先前她一门心思都在玉蕴堂上,但凡有一道成药卖的好一些,她就能喜笑颜开半日,而今次,她也只淡淡笑了笑,就这么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慢慢走在夜色的巷中。

邓家这处临时院子离着城门口不远,两人走了不到一刻钟,就走到了城门口边的茶馆旁。

天刚入夜,茶馆门前许多人在此打扇喝茶乘凉。

茶馆棚子上的灯笼摇摇晃晃。

他们走过去,听见几个军官模样的男子在此饮茶,说的话引得一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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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都围了过来。

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

“宁夏出了这么大的事,得亏是那位滕将军平定叛军,镇住边关,如今倒好了,他反而被当做是反贼抓走了,这会都押去了京城问罪,还不知朝廷想要怎么判呢!”

这话一传过来,白春甫就见身边的人登时抬起了头,朝着人群里看过去。

人群里有人问,“滕将军真被押去京城了?眼下到京城了吗?”

那被围在最中间的军官道还没有,“我家将军,就是孔将军,他同滕将军是生死同袍,他说人被押去好几日了,虽没到京城,但算着也快了。”

没想到此人是孔徽的兵。

他这么一说,就有人道,“滕将军是咱们陕西的大将,年纪轻轻就立功无数,他落到这般境地怎么不令人揪心?这位军爷万万帮咱们打听着些,但有滕将军的消息,别忘了到茶馆来说一声!”

众人都这般说,那军官拍桌道好,“放心吧,只要我知道,必让你们晓得!”

邓如蕴站在茶馆路边的巷口,听着他们的话出神。

直到那军官有事离去,众人说着滕越的事情也都渐渐散开,她还怔怔地立在那里。

一阵飞沙从脚边掠过,身边有人突然跟她开了口。

“蕴娘,你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吗?”

白春甫突然问了过来。

邓如蕴微怔,向他看过去,看到摇晃的茶馆灯笼映着他垂落的长眉,他眸色温柔地向她问来。

邓如蕴微顿,却摇了头。

“没,没有。”

她这样说完,白春甫就听见她轻声叫了他。

“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翌日,周太太偷偷来了一趟,送了三四个仆从来替邓如蕴打点,孙巡检也特特带着巡检司的人马,往邓如蕴门前转了两遍,将这片地方化成了他罩着的势力范围。

邓如蕴自是感谢,但周太太家中的老人却染上了那风热时疫,家中状况有些不好。

白春甫听说之后,跟她往周家走了一趟。

回来时天色已晚,却发现邓如蕴并不在家中。

他问了涓姨,涓姨道,“蕴娘方才说去街上买东西,出门去了,倒也有一阵子了。”

天已经黑了,白春甫见她这么久还没回来,就寻了出去。

街市上的铺子关了七七八八,零星开着门的也只有酒楼和茶馆。

白春甫寻了半条街都没看到她半片身影,心里少不得有些着急,他正要叫侍卫去找人,但心下忽的一动,朝着城门口那家茶馆寻了过去。

他快步往城门口去,只是还没到茶馆门前,就看见了避在茶馆旁边的小巷子里的人。

茶棚下的灯笼照不到的小巷墙下,她悄然避在无人的阴影里,静默地站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昨日那孔徽的麾下军官又来到此处喝茶。

来人刚到,白春甫就见她脚下忍不住地向往前迈去。

可她的脚步却在迈到阴影边缘的时候,又收了回来。

她是一个契妻,一个离开了就不能再出现的契妻,她只能在光亮外的墙角下,听隔着好几层关系的人,说起两句关于那个人的只言片语的消息

可是才仅仅一日的工夫,那位军官还能有什么消息?

也有人问去,但那军官摆手,“还不知道呢,怎么也得十天半月的,除非,滕将军在半路上就出了好歹”

那军官这话出口,白春甫见避在暗影里的人,袖子下的双手都紧攥了起来,攥到发白。

邓如蕴背靠着墙,低头听着茶馆里人群的议论与猜测,众人亦都担忧惊心,可谁也说不出更多的消息了。

她定了定神,慢慢转身,准备仍旧从小巷子里返回去。

只是刚转过身来,就看到了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人。

是白春甫。

“你怎么到这来了?”邓如蕴提了提手上的点心,“是涓姨让你来寻我吗?我刚买了包点心,这就回去。”

她说着要走,但白春甫却脚下没动。

他忽的又问了她一遍昨日的话,言语里越发有了无法分辨的复杂情绪。

“蕴娘真没什么要跟我说吗?”

邓如蕴向他看去,眸光微动。

她提着点心的手紧了紧,有风从袖边拂过。

半晌,她问了一句。

“不知白六爷同令师写信的时候,能不能也提一句滕滕将军的事。”

他生死未知,多一个人替他说话,也许就多一条活路。

她说出口,不由看向白春甫,可白春甫却轻声告诉她。

“家师是太医院院正,但他同那位大太监的关系并不怎么好,恐是说不上话的。”

他这话说完,见邓如蕴眼中的光亮落了下来,失望难以掩藏在她垂落的眼帘下。

可白春甫却又问了她。

“那蕴娘就没有旁的,再同我说的了?”

他在京城里最紧要的身份,可不是师父给的。

而是他那位宗室出身的大长公主母亲。

他向她问过去,等着她同他开口。

可她却默然抿了抿唇,摇了头。

“没有了。”

邓如蕴没有可说了。

白春甫是怎么从京城来到西安,又是怎么一直躲避他母亲,最后却不得不为玉蕴堂、也为她站出来,以至于被大长公主的人发现。

以他同他的母亲之间的关系,她跟他开口,何异于将他从好不容易站到的岸边,重新推回到火坑里?

滕越还有他母亲林老夫人,有他以后的妻子章四姑娘,有那么多生死相交的同袍友人他一定会没事的。

只是白春甫若是一旦掉回到将他吞噬的火坑里,又有谁能帮他呢?

邓如蕴不能为了救一个,再去害一个。

她深吸一气沉在心间,她忽然跟白春甫笑了笑。

“方才路边有没收摊的点心摊子,那点心闻起来香极了,是陕西本地的饼子,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她岔开了话,引着他往回走。

白春甫看向她的眸光却颤动了起来。

她还在说着不相干的点心的话,试着将他的意图完全岔开去。

“听说令尊是陕西凤翔人,那你从前应该也经常吃陕西的饼子吧?”

白春甫的父亲确实是陕西人,哪怕是到了京城做驸马,而后又被大长公主指派去福建做官,也一直随身带着陕西的厨子。

白春甫眸光只定在身边的人身上,半晌,才回答她。

“是的,父亲只吃得惯陕西的点心,他在福建做官这几年,一直带着陕西厨子在身边,有那么一段时间,厨子病了不得不回家,爹本就不适应那边的气候吃食,人都饿瘦了两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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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是这样,他的母亲大长公主殿下,也不肯松口让父亲回到北方来。

这些事情他不说,她似乎也能猜得到,但他见她只是抿着嘴笑,说自己没去过南方,“不知道若是有机会去,能不能习惯得来”

她再没提别的事,提着点心回了落脚的小院里。

天晚了,白春甫将她送到了内院门口就停了下来。

可他叫了她一声。

“蕴娘,这次时疫你的羚翘辟毒丹很对症,你一定要好好地将这药散播开来,玉蕴堂会就此打出名声的。”

他说了来,邓如蕴认真点了头。

“好,我记下了。”

翌日清晨下了一场雨,邓如蕴起身的时候有些晚了。

她起了身,不由地就想再往城门前的茶馆去一趟,可想了想,没有迈出门去。

可涓姨却来告诉她,“白六爷一早走了。”

邓如蕴一愣,去到了外院。

白春甫已离去了,只剩下竹黄抱着厚厚一沓病例簿,站在白春甫这里日借宿的房中。

“东家醒了。六爷让我把病例簿都给您带过来,你要是想翻病例,趁手许多。”

邓如蕴看着那些厚厚的病例,“那六爷呢?是回西安城了吗?”

她问过去,却见竹黄轻轻摇了摇头。

邓如蕴心口跳了一下,“那他去哪了?”

竹黄抿了抿唇,向她看过来。

“六爷回京城了。”

话音落地,邓如蕴定在了原地。

*

从宁夏押送反王及其残党的囚车进京的这日,林明淑和杨二夫人以及章家四姑娘,也紧赶慢赶到了城门口。

林明淑和杨二夫人自然都想尽快见到永昌侯爷,但章贞慧好声提醒了两位长辈一句。

“押滕将军的车马和咱们都在刚到京城,伯父这边约莫还没理清状况,两位长辈若是信得过我,我自会去先到伯父面前提一提,看看伯父是何意思,也会尽力为将军多言几句,让伯父先有个思量。”

她这样说也不无道理。

到底所谓滕家和章家的婚事,尚且都只在几人口头谋划中。

林明淑正是觉得冒然请永昌侯府为滕越说话不便,还专门备了重礼和重金,也带了杨二夫人这个两边的姻亲同来搭桥。

章姑娘既然有这个意思,林明淑也不好再多言,想了想既然来求人,何不体面坦率些,准备将这重金重礼,都给由章姑娘给她的侯爷伯父带过去。

此事如是能办,侯爷自会收下,若是不能办,以侯府富贵自然不贪图她这些。

她把礼单拿了出来,董奶娘看向这写的满满当当的礼单,眼睛亮了一亮。

只是这时,杨二夫人道了一句。

“这才刚搭上话,就送这么重的礼不太好吧?反而让侯爷觉得惊心,觉得滕家的事棘手?”

她当即将礼单从董奶娘手边截了下来,只点了其中一部分礼,让章贞慧带过去。

“侯爷非是贪财之人,先这般循序渐进比较好。”

她这么说,林明淑也觉得有理,她道是自己实在太心急,“还是一步步来吧。”

两人都这么说,董奶娘想说什么也不好再开口。

章贞慧倒也没多言,只道自己先回章家。

“一有消息我就会同两位长辈传信的,两位长辈就放心吧。”

她温言软语,却意思确切,两人少不得都点了头道好,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杨二夫人带着林明淑回了杨家在京城的一间落脚院落,这是早年杨家老太爷在京做官时置办的宅子,如今当做是杨家人来京落脚的宿处。

京城气象万千,来往锦帽貂裘,巍峨城楼与那朱墙高耸的皇宫内外伫立。

林明淑仰头看去,只觉遍是达官贵胄的城池里,自家势力如此飘渺。

滕越到底能不能被救出来,只能看这些权贵之间的言语了。

*

另一边,大长公主府邸。

离家近一年的人折返而回。

男人阔步走在这曾将他困住的高贵公主府邸,行走之间,长靴边缘袍摆翻飞。

内侍见他突然回来,皆大吃一惊,连忙快步往里报去。

“六爷回来了!”

第80章

京城,永昌侯府章家。

章贞慧回来先去见了自家祖母,祖母卧床多年,精神不济,如今越发无以支撑,差点没能将她认出来。

伯母侯夫人没见她,她还是规矩走到伯母院门前,行了一礼将礼数做足,才准备离开,却恰好遇到堂妹迎面走了过来,开口就道。

“呦,四姐回来了,知道的,是你孝期里探亲,不知道的,还以为四姐戴孝出游去了,去外面见景见人,好不快活。”

妹妹开口便没有什么好听话,章贞慧倒也不生气,刚想要抬脚离开,耳中却听到了些微由远及近的声音。

她脚下没动,仍旧站在妹妹身前,被妹妹这般言语,此刻目露羞惭,羞惭中带着几分委屈。

“妹妹说的是,虽然外祖母好转我就立刻回来了,但在旁人眼中,总是不够规矩的。”

她说着更垂下头去,言语中满是难过。

“难怪伯母不肯见我。伯母素来爱惜侯府颜面,我此番不得已去陕西探望外祖母,在伯母眼中,必是有损侯府清规。”

她越说越是嗓音里带了哽咽。

“爹娘过世之后,每一位疼爱我的长辈都令我挂心不已,此番只顾着外祖母,却忘了家中规矩。只是我再去伯母面前请罪,旁人反而要说伯母规矩重,再说什么伯母苛待侄女的话,就更难听了。”

她说到这,见堂妹两只眼睛都瞪大了来。

“你我娘什么时候苛待你了?你我的例钱从来都是一样的,四季衣裳也是一样的,无非就是让你守好规矩不要到处使心思,怎么就成苛待了?”

她要急了起来,章贞慧连忙安慰她,“我知道妹妹心急,但是妹妹别急。”

又道,“伯母要给我立规矩是应该的,都是我不好,那我就立在这墙角里,好歹让伯母消消气。”

她这般说见堂妹脸色都红了起来,又要说什么,倒是被身边的嬷嬷急忙拉了一把,那嬷嬷低声在她脸边,“五姑娘快沉住气,别又上了言语圈套,再同夫人当年跟二夫人似得,平白无故遭了罪。”

章五姑娘上面原本还要有个姐姐,但母亲和婶娘,也就是章贞慧的母亲置气,一番折腾下来莫名其妙就小产,丢了一个孩子。

这件事母亲耿耿于怀,偏又拿不到人家错处,每每她被章四的言语说得要怒,嬷嬷就赶紧上来劝她。

祖母也好,家中亲戚邻里也罢,都说四姑娘是最体面娴静、又聪颖贤淑的姑娘,外人眼里永昌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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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姑娘完美无缺,而又身世惹人怜。

她儿时也吃过这位四姐不少暗亏,但今次,她深吸两口气压了下来。

她没发火,也不想再同这孤女理会,刚要走,竟就见到父亲从另一边走了过来。

章五姑娘见到自己父亲此时突然出现,心下余悸不停。

她不禁转头向自己那四姐看过去,见四姐眼观鼻、鼻观心地娴静地立着,只是一副大家闺秀好姐姐的模样。

可自己方才若是没耐住,真同她吵起来,父亲来了只会训斥自己这女儿,可舍不得训这个没有爹娘的侄女半句。

她没跟章贞慧吵嚷,永昌侯走过来见两姐妹还算如常,都跟他行礼,点了点头。

章五姑娘说自己要去母亲院里,永昌侯就点头让她去了。

五姑娘走之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章贞慧一眼。

章贞慧跟她笑了笑,还道了句“妹妹慢点走”,然后上前走到伯父身边,“侄女外祖家的两位舅舅,让我代为问候伯父,也有些话要同您说呢。”

永昌侯见她有话说,便叫了她跟着自己去了书斋。

章贞慧先把外家代为问候的话都说了,也替杨家的大舅舅提了几件事,接着又说了一桩。

“侄女外祖杨家同砚山王府乃是姻亲,”她一时没提杨尤纭已经和离的事情,只道,“砚山王府的侧妃娘娘来杨家做客,侄女想起咱们侯府留在陕西的零散族田的事,原是想替伯父问问王府,遇到这事怎么办,没想到砚山王府听闻,顺手就帮咱们把散田都连了起来,王府这般,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伯父您看?”

永昌侯爷正愁自家那零散的田亩,散落的到处都是,无人打点又招惹是非,不想侄女回去一趟,倒是把这事抹平了去。

他并不想去求砚山王府办事,砚山王府在宗室里名声并不怎么好,可砚山王府既然都帮他办了,这人情他自也记下。

他当下看着侄女不禁目露和悦,“无妨,也算是件好事。你这孩子一句话,倒替我解了难。”

章贞慧连道应该,“以眼下侯府的光景,要是爹爹还在世,必要为伯父尽心尽力分忧的。”

她提及过世的父亲,永昌侯的亲弟弟,后者眼眶微微泛红。

章贞慧也低下了头去,用怕擦了眼睛,嗓音微哑道。

“侄女真不该提这个,伯父莫要因此伤神。”

她这般说,永昌侯才长叹一气,端起茶盅饮了一口,“可还有旁的事?”

章贞慧闻言,又擦了擦眼睛,道。

“倒也没什么旁的,只是侄女回来的路上,遇上了押送宁夏反王的队伍。”

恩华王造反,可是掀起京中一番波澜的大事,永昌侯朝她看去,章贞慧道。

“侄女胆小,哪敢碰上这件事,原是想等着那押送贼人的队伍过去,我再回京来。不想却听说,这番押解,把宁夏游击将军滕将军也押了过来。”

她说这位年轻将军她见过,“是我外祖杨家的姻亲,同外祖家颇为亲近,侄女也曾见过的。只是我在西安,到处听人说他平定叛乱中有功,怎么此番也被押来了京里?”

她问过去,见伯父永昌侯皱了皱眉,他没说原委,只道。

“朝中眼下不少人替他说话,原来此人还同杨家有些姻亲关系。”

他沉吟,章贞慧瞧着他,顿了顿才轻声问。

“伯父觉得这位将军,还有望出来吗?”

话问去,在侯府书斋里轻飘飘地盘旋,永昌侯又是沉吟了一阵,而后道。

“此事不好说,但以我来看恐不那么容易。”

章贞慧闻言一时没有开口,唇角轻抿地默了一默

京城杨家小宅。

杨二夫人上京是来替外甥滕越寻门路的,不想门路还没消息,倒是先遇上了同样从陕西来的人。

杨二夫人在半路上,遇到了她那原先的亲家,砚山王府的来人。

她见砚山王府的人也置办了许多礼品,好似放低姿态,要巴上谁家的门。在陕西素来只有旁人巴结王府的份,不想到了京城,也有王府要巴结的。

但她那恶鬼女婿先前娶了两位夫人,一死一和离,她不信他还能再去高门贵女。

她心里疑惑,让人偷偷跟在砚山王府的人身后,这会跟踪的人折返了回来,上前就报给了她。

“二夫人,那砚山王府送礼的人家,小的弄清楚了。”

“谁家?”二夫人立时来了精神。

只听手下道,“是那位九千岁的亲兄弟家。”

杨二夫人眨眨眼,“他们给洪家送礼有什么事?”

她奇怪问去,却听手下道,“咱们原先的姑爷,就是那朱霆广,想要求娶大太监的侄女。礼送了不是一日了,而大太监的侄女婿,前些日刚刚过世。”

杨二夫人大吃一惊。

朱霆广也知道自己娶不到高门贵姑娘为妻,干脆求娶个寡妇人,但这寡妇人可是大太监的亲侄女,这算盘打得可真的响。

可大太监的侄女就能看得上那恶鬼朱霆广?杨二夫人疑惑地琢磨着,忽然想起了红叶提及的事。

那朱霆广想害了自家女儿,就是为了再娶高门。只是那会洪晋的侄女婿还没死,人是这几日才死的,他们那会在西安,离着京城十万八千里,哪来这么灵通的消息?

杨二夫人惊疑不已,又叫了手下。

“你去找砚山王府的人套个话,看看能不能打听道,他们家先前是哪来的消息?”

到底是什么人给朱霆广透漏了这般消息。

要知,这差点害死了她的女儿!

杨二夫人吩咐了人下去,她非得知道是什么人不可,而她自己坐在厅里,半晌没从惊疑里出来。

林明淑过来看了她一回,刚想问一句什么,就见永昌侯府来了人。

林明淑连忙叫了人上前,“四姑娘怎么说?”

来人道。

“姑娘说,姑娘已同侯爷说了此事,侯爷已经应下了,只是还需这几日寻个好时机。”

这话一出,林明淑双手都合十起来,眼泪从紧闭的眼中落下。杨二夫人也连连念了几声佛。

同林明淑道,“这下你备的重金重礼可以送过去了。”

林明淑也道是,“后日是个吉日,我亲自送去侯府。”

不想她这么说,章家来的下人倒是道了一句。

“送礼的事,姑娘吩咐让您别着急,京中人多口杂,后日您先给姑娘,再转去侯爷处,也好不打眼。”

京里贵胄如云,规矩重门道多,林明淑和杨二夫人倒也没起疑,都道。

“只要稳稳当当就好。”

*

宁丰大长公主府邸。

六爷突然回京又回府,整座偌大的公主府都喧闹了几分。

可大长公主殿下素来规矩重,便是这喧闹也比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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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来的轻、去的快。

白春甫满身风尘,又是从陕西时疫病区里过来,一时没见到母亲,就先回自己院中洗漱一番,从内到外通身换了干净衣裳,才听到了母亲的内侍过来传话。

“殿下请六爷往春厅说话。”

公主府有春夏秋冬四厅,家中人若想见公主,多半在春厅。

白春甫到的时候,春厅无人,只有丫鬟上了茶就安静退了下去,他晓得自己没那么容易见到母亲,还得候上一阵,静默地端起茶盅,在厅里耐心等待。

不想他还没见到母亲,竟见到了另外一人缓步走来。

白春甫登时放下茶盅立了起来。

“父亲?!”

他见自己的父亲白二老爷身形消瘦不少,但精神还算得好,长眉下眼眸慈爱地向他看过来,他不禁问。

“您什么时候从福建回来了?”

白二老爷瞧着儿子,见两年有余未见,他越发高挺似个成年男人,抬手拍了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说话。

“我也刚回京不到半月,原想我儿去了陕西见不到,不成想你竟回了来。”

白春甫点头,又问自己父亲,“您此番回来,要在京中停留多久,可还、可还要回福建去吗?”

他问去,见自己父亲神色微黯,却还是笑了笑。

“要回的,我只是来京述职,月余就走。”

这话说得白春甫抿起嘴来。

看来大长公主殿下,还是不许父亲从福建回北方。

父亲性情柔和,却也忠直敢言,母亲只觉在他这性子在京中做官,是不可能做好的,还要得罪人弄砸关系,干脆将他支去了福建,母亲的母舅势力范围之内,这一去就是多少年。

白春甫朝着自己父亲看过去,恍然竟看到父亲原本乌黑鬓边掺杂了白丝。

他不由道,“您不能再跟殿下说一说,调回北地来吗?山东、直隶、陕西也都可以啊?”

但他说过去,白驸马轻叹一气,摇了摇头,“殿下多半不同意。”

白春甫无言了,白二老爷好不容易同儿子见了一面,亦不欲提及此事。

只同他笑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宫里交代你的差事办好了?”

“儿子在办了,如今也办了七七八八,只是有事要回来一趟。”

白二老爷以为是陕西时疫的事,“你过去,正好遇到这样的大事,也算是历练一回,往后在行医路上只会更加得心应手。”

他一向看白春甫同旁人皆不一样。

他自己这般情形不必说了。

长子擅画,但公主只想让孩子们科举做官,名声好听、身板也硬,生生收了他的画笔,只让他年复一年地读那四书五经,长子无可奈何。

次子与他的表妹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但婚事不被公主所看好,迟迟不肯允婚,姑娘家已经准备另寻他人,次子除了苦恼亦不知所措。

唯独白春甫,原本公主也想让他入科举仕途,但他却非要跟公主殿下对着干,偷偷拜了太医院院正为师,又凭着从前在皇上身边伴读的情谊,将此事过到了明面上来,公主殿下拿他没办法,他倒是把这医学了下来,又从宫里领了差事去了陕西

白二老爷看到自家小六就心生欢喜,这会问去差事的事。

不想,却听他低声道了一句。

“儿子也不晓得,往后还能不能回到西安,能不能继续行医。”

这话一出,白二老爷就挑了眉。

“我儿这话如何说?难道你不再忠于岐黄之术?”

白春甫闻言摇头,他怎么会不想继续行医呢?

就是因为学了医术,才让他从父亲、大哥和三哥的路里走了出来,让他能离开京城去到陕西,让他能在西安一展拳脚,还认识了那个他原本再不可能认识的人,让他在这枯无生息的漫漫人生路上,觉得自己还有一点尚在活着的感觉

他怎么可能不想行医呢?

可是,今日之后会如何,他都不知道了。

他没有立刻开口,白二老爷皱眉还想再问两句,却听见内侍传了声音。

“殿下到了。”

白驸马父子皆起身同公主殿下行礼。

宁丰大长公主没有走到前厅来,只坐在了屏风之后。

白春甫走到屏风前,又正经行了一礼,拜见了自己的母亲。

声音从屏风后传了过来。

“快马飞奔回京,这么急切,是回来救人?”

她问过去,春厅里寂寂无声。

白二老爷看向白春甫,见他没有立时回应,而屏风后面,大长公主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就为了救那个姓滕的宁夏守将?”

姓滕的宁夏守将?

白二老爷刚进京就听闻了此事,前两日,也有人求情说项,求到了公主府里来,但却被大长公主拒在了门外。

白二老爷看向白春甫,轻声叫了他的表字。

“岁初,那是你在陕西的友人?”

可当下回他这话的,不是白春甫而是屏风后的大长公主。

“友人?若两位男子同喜欢一位姑娘,这两人也算得友人?”

大长公主的语调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可就这么淡淡地问过来,把白二老爷彻底问懵了。

他向儿子看过去,见儿子在听见这话时,轻轻笑了笑。

长眉下,白春甫那颗眼角的泪痣,温柔坠在半空,好似天边的晚星悄然坠落。

他笑了笑,垂眸轻声温言。

“或许不是,但儿子觉得,这不相干。”

“不相干?”屏风后问过来。

有两束目光仿佛传过屏风,落定在白春甫的身上,他感觉得到这量束目光压在他脚边。

“你自幼比你两位兄长有主意的多,他二人对于我的指点,心里就算不愿,也只能听从为之,你却不一样,我是公主也是母亲,你晓得自己顶不过我,才八、九岁的时候,就聪明地请求要去宫中,为彼时还是太子的皇上陪读。”

屏风后,大长公主言语更慢了许多,似是在回忆,又似在怅想。

“那会我还想,你父亲、大哥、三哥都不得用,我总算是得了你,是能分清轻重贵贱,同我一心一意的孩子,我彼时甚是欣慰,当即就想办法将你送进了宫里,不曾想你的算盘打在我之前,陪太子读了几年书后,终于露出了你的真章,拿起你给自己谋来的小刀小剑,同我这母亲对着干。”

屏风后,大长公主说及此,嗓音笑中微顿,熏香从屏风后绕过来,环绕在白春甫的袖边。

他听自己的母亲继续开口。

“你同你大哥三哥确实不一样,倒也没什么非要做的事,连同学医也是如此。可你最喜欢的,就是同我对着来。但凡是我不想让你做的事,你就偏要做。我让你走科举,你偏要去学医,让你到宗人府里做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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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要进了太医院就不出来,我让你留在京城,你便想尽办法回陕西,连同我让你娶一位高门贵女为妻,你偏偏去到西安,喜欢一个拖家带口、一穷二白的药女。”

春厅里静如冰封。

父亲如何惊讶神态,白春甫没有去看,他只是听着屏风后母亲说来的言语,低头又笑了笑。

母亲捏住最后一句,又说了来。

“那姑娘我见了他们传回京的画像,倒是清秀娇俏,可她出身低微、一穷二白,这些都还不算是最让人难言的,最让人说不出口的是,你堂堂公主嫡子、世家儿郎,竟去喜欢一个走投无路、几乎是卖身嫁人的女子。”

大长公主说着,无波的语气终是掀起了波澜,她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就是为了同母亲作对,就是为了对抗我让你做所的一切,你就特特纵着自己动心,喜欢这样的姑娘,是不是?”

母亲的话,字字问进了白春甫耳中。

他越发笑了起来。

是,确实是。

最初,与其说他是喜欢蕴娘,莫名其妙就钟情于她,倒不如说他,本就是纵着自己对她动心,明知道他与她毫无可能,姑家的表姐,母亲都看不上,不许三哥娶进门来,又怎么能看得上小小蕴娘?

而后,他发现她是滕家的夫人、滕越的妻子之后,这种放纵的感觉越发地凸显,当他听到蕴娘无意间,说她其实不是滕越之妻后,放纵的心意越发强烈,慢慢地,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了。

可蕴娘何其聪慧清醒,从未对他动过半分心。

毕竟比起滕越,她那契约夫君不该出现的情意,他的感情更加复杂难以言明。

换句话说,他居心不良,他本就动机不纯。

她都能隐约察觉到,但她从来都不说破,从来都给他留足体面,只站在药铺门前,歪着头叫他白大夫、白六爷

白春甫鼻下发酸。

但他没有回应大长公主的问话,只听到屏风后的母亲又开了口。

“你这般纵着自己喜欢一个好不匹配的姑娘,纵着自己与我作对,最后的结果是怎么样呢?”

她问,“你从八九岁时就为自己谋算的道路,如今学有所成、领得差事、离开京城,从我手下跑出去,跑去西安自在畅快,结局呢?”

她自问,也自答,根本不需要白春甫回答,直接说到了他耳中来。

“结局就是,为了那个不该同你有任何干系的平民女子,扔下你多年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回京来替她的夫君同我求情。”

她不禁长长叹了一声,“岁初啊岁初,你纵着自己动心,可人家却只把你当作是可用的权势与关系,关键之时,让你牺牲自己替她丈夫求情,可有也似你一般,对你付出真情实意?”

她一字一顿地问来,“就这样,你觉得值吗?”

白春甫立在屏风前,长眉下眸光轻颤。

他说值,“儿子以为值。”

屏风后陡然安静,大长公主双眉蹙起。

而白春甫在屏风前开口。

“因为蕴娘,从头到尾,根本没有让我来跟您求情。”

春厅寂静无声。

他曾问她,不止一遍,“蕴娘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可她只是摇头,一次又一次,“没有,什么都没有。”

就算他初心不正,动机不纯,可她对他却没有虚情假意。

她知道他的不易,她谅解他的为难,她希望他还能自由地留在西安。

这难道不值吗?!

白春甫低声笑了起来,他突然再上前一步,径直开了口。

“不管怎样,儿子今日只想请母亲,去帮滕越说项。”

就让滕越离京,让他回家,去在那契约终止之后,再去把蕴娘找回来!

别让她一个人躲在连灯都照不进的巷口角落里,连打听消息,都不敢迈出脚去

他开口请求而去,屏风后沉默良久。

半晌,有人从屏风后缓缓起身,向后门走去。

话音绕过屏风飘了过来。

“你回去歇息吧。从今日起,也同你大哥一道读书科举,就好生留在京城里,莫要再出去了。”

话音飘来,脚步声离去。

白春甫缓缓应声。

“好。儿子记下了。”

他垂眸轻笑,长出一气。

白二老爷却深深吸了一气,他看着儿子,又看向妻子离去的方向,长眉深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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