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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流放、匿税之罪
严铄看出田家杂煎缴税的记录不对劲。
那只是些极其微小的疏漏,一般官吏看了不会在意。
但是严铄常年浏览架阁库诸类卷宗,何时曾有税收宽恤之?政,以裕民力;何时是小食肆、脚店收入最高之?时;城中各坊整体课税收入孰高孰低……凡此种种庶政,他一清二?楚。
这样?一看,田家杂煎的缴税记录就很奇怪了。
该高的时候偏低,该低的时候缴得又比别人多一些……起起伏伏,不符实情,跟狗啃的一样?。
严铄撂下?商税册子,很平静地问田忍冬。
“铺子是否一直在匿税?”
“嗯?”虞凝霜反应最快,也最大。
她?猛扭头看田忍冬,那铺子的账确是田忍冬在管。
如若真有偷税漏税之?举,那必然是她?经手的。
田忍冬现在尴尬得很,局促得很。
她?声如细蚊,“呃……稍微匿了一点,大伙儿、大伙儿不都是这么?干的嘛。”
还真匿了啊!
虞凝霜真是操碎了心?,她?马上坐直身体,郑重与田忍冬说道。
“忍冬姐,税是一定要缴的。要是想走得长远,就不可被这些蝇头小利所牵绊。”
“匿一文钱也是匿,也是触犯了国法的。从来没?有什么?‘稍微匿了一点’的说法,更没?有什么?避税的说法。该缴多少就是多少。”
“你以后再?这样?,我?可不与你做生意了!”
见虞凝霜忍着疼痛,还要和她?讲这些道理?,田忍冬臊得脸上发?烫,手上无措地捏着膏药罐子。
她?慌忙保证,“我?晓得、晓得了!以后绝不会再?犯。你快别说了,心?疼死我?了。”
虞凝霜故意说得严厉一些,一是让田忍冬长记性?,二?是当成一招苦肉计,担心?严铄会追究田忍冬的责任。
但他其实没?有,听到田忍冬承认之?后,便又埋头到卷宗当中。
虞凝霜为了探他态度,搭话道:“还真亏你能?看出来税有问题啊。”
然后她?就亲眼见严铄勾唇笑了笑,“查税,霜娘。”
他的笑意冰冷又真实,“查税,总是能?查出问题的。”
虞凝霜也笑了起来。
还真是,千百年间都是一样?的道理?。
又听严铄道,“这铺子既然写的是马坚的名字,这罪名自然也是他的。”
虞凝霜笑意更甚。
几人刚才也看过田家杂煎的房契店契,证明马坚没?有说谎。
确实是田老爹亲自带着马坚来改过了。
当时经办书簿的记录、双方的画押、新契的备份,一应俱全,一应合规合理?。
如今,马坚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铺子但凡有什么?问题,全算到他的头上。
严铄又问了田忍冬铺子匿税的具体情况,田忍冬不敢有隐瞒,倒豆子一样?尽数说了。
近几个月匿得尤其狠,当时是马坚特意授意田忍冬如此行事的。
田忍冬也是之?后才发?现,他是为了纳小妾攒钱呢。
确实,那小妾郑氏花钱大手大脚的,再?加上她?那个表弟……
“表弟?”
严铄又抓住了重点,询问之?下?,得知郑氏的表弟这些时日来一直寄居在田家铺子里。
他从上月开?始寄住,于是严铄又去翻了身丁税册,却发?现田家这个月只?缴了马坚一个男丁的税。
“很好。”严铄再?次提笔记录,“家中另有男丁,却隐而不报,以同居同籍之?名匿税。”
自虞凝霜懂事以来,家中就只?有阿爹一个成年男丁,她?自然没?弄懂这一种匿税的骚操作。
见虞凝霜面露疑惑,严铄给她?解释了一下?。
简单来说,就是马坚和郑氏表弟并不是一家人,而是分属两家的男丁,在缴税时也应该分两家缴。
本朝以这种“同居同籍”的方式匿税的人绝不在少数,而且无论?贫富贵贱,都各有其方法——
穷苦人家是直接生了孩子不上报官府,以此减少需要缴纳的税款和承担的徭役;
富贵人家的操作则更为炸裂,更为无耻。
因为许多官员享有税收减免的福利,可以荫及同居亲属,将他们的税也一并免去。
便有许多官员家族不分家、且收济各路亲戚,累世同居。
一大家子几十上百口人,只?因一人官职,便可皆蠲免课役。
不论?马坚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和郑氏表弟同居,却只?缴了一份税是事实。
除了匿商税,他又有了匿身丁税之?罪。
眼看着严铄将相关的卷宗标记留存,虞凝霜无辜地眨眨眼。
心?想她?本来就想告马坚一个“斗杀伤人”的,怎么?转瞬之?间,他就又多了两个罪名?
而严铄居然还没?有停止,他又问田忍冬,“令尊令堂是何时何地去世的?”
田忍冬:???
虞凝霜:!!!
虞凝霜一拍大腿,对呀!
如果马坚是为了吃独女?绝户,那他说不定真会加害于二?老。
这一点上,虞凝霜还真是高看马坚了,他没?那个心?眼和魄力——田家二?老之?死,确实是和马坚没?关系的。
据田忍冬所说,她?娘是因为离乡一路辗转颠簸,加之?抵京之?后水土不服,所以在第二?年便病逝了。
那时,他们一家还没?遇到马坚呢。
至于田老爹,自幼有心?疾,年长之?后则更重。他是在某次外出采买时心?疾突发?,倒在街上溘然长逝。
田忍冬讲完,就见对面这一对夫妻不约而同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田忍冬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们不是要把?爹娘的死都安到马坚头上罢?!
田忍冬大吃一惊,倒不是心?疼马坚,而是深深为这两人思路之?陡峭、行事之?大胆、态度之?狠绝而震惊。
一般人……会有这种想法吗?
这还真是把?马坚往绝路上送啊!
谁与这对夫妻为敌的话,还真是该自求多福……
虞凝霜正深受启发?,也跟着翻起卷宗来,企图给马坚多加几项罪名。
只?是她?毕竟不像严铄那样?精熟于此,这些枯燥繁复的卷宗于她?而言,犹如天书。
看着她?那极不得法的翻找手法,严铄数度欲言又止,到底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将被她?翻乱的册子拢好、收叠。
虞凝霜翻着翻着,忽然惊叫一声,想起一个惊天大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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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了,万一马坚不和离怎么?办啊!”
田忍冬之?前提出的和离,其实是无效的。
因为两人不是赘婚,身为妻子的田忍冬不可主动提及离婚,只?能?等男方休妻或是和离。
“没?关系。”
严铄给虞凝霜吃了一颗定心?丸。
“让马坚被流放就可以了。”
本朝婚法固然与男女?之?间极不平等,可也不是全不近人情,有几种特殊情况,妻子可以主动提出和离。
严铄声音冷峻地背了一段刑法,“已成婚而移乡编管,其妻愿离者,听。(1)”
移乡编管,指的是被流放他乡,并编录到当地名籍加以管束。
相当于将一个人从他的乡土故居、宗族邻里中硬生生撕了出去,任其自生自灭。
这在一个人情社会中是极为严重的惩罚。
丈夫若是被判此刑,妻子没?有义务跟随。
所以,如果马坚被这样?判了流放,那田忍冬就可以主动提起和离,且该要求会被听取。
“真的?真能?判流放吗?”虞凝霜激动不已,眼睛闪亮。
严铄回:“能?。”
说完,他又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翻查、誊抄和记录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有小吏来报,说马坚还没?醒来,且发?起了高烧。
府衙颇厚道地为其请了医生吊命,但是今日堂审是没?指望了,便请虞凝霜和田忍冬先归家,等候日后传唤。
*——*——*
“娘子,您这是怎么?了?!”
一见虞凝霜脸上的伤,守在门房的卜大郎就跌跌滚滚跑了过来。
碍于身份,他不敢上前细看,但是那关切的模样?没?有半分虚假。
虞凝霜暂时不欲告诉府中人真相,便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
这谎言何其简陋,但卜大郎无甚城府,自然相信了。
他相信了,但是这不代表他就接受了。
卜大郎气得直喊,“您在哪条道摔的?小的去给它铲了!”
虞凝霜被逗得哭笑不得。
这憨憨的卜大郎,怎么?像是孩子摔倒了要去打地、还要边打边骂“地坏坏”的熊家长一样?。
但她?可不是熊孩子啊!
光看卜大郎这态度,虞凝霜便知道不告诉府中人实情就对了。
卜大郎尚且如此,那几位对她?回护得像是老母鸡护崽子的嬷嬷和婶子们……
虞凝霜真是都不敢想。
她?便派谷晓星先进府,打一个提前量,免得众人都是这样?夸张态度。
至于她?自己,则像是做了坏事不敢回家似的,在门口踢着石子逛荡。
结果不多时,就见一片匆匆裙袂从府门里袭来,仆妇们个个倒屣蓬发?来迎虞凝霜,说不出的慌乱担忧。
“哎呦这是摔哪儿了?”
“三娘快去请郎中!”
“娘子,来,慢点儿。”
就如严铄想的那样?,虞凝霜向来是打人的那一方。她?不想挨打,就没?人能?打到她?。
因她?估计马坚就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渣滓,所以故意激怒他,逼他先出手。
挨这一下?打在她?计算当中,她?也并不后悔。
可现在,看着仆妇们眼中依依痛色,见卜婆婆都心?疼得落了泪,虞凝霜倒是真有些后悔了。
她?刚要安慰,又见严澄牵着宋嬷嬷跑来,他丫髻上的彩络随风而飘。他跑得很快,宋嬷嬷几乎跟不上。
严澄急急到虞凝霜面前站定,仰头就见她?脸颊淤伤,赤酱浓紫,在这清天白日下?尤为狰狞。
他的眼泪立时就下?来了。
“没?事,阿嫂没?事。”
这可把?虞凝霜心?疼坏了。马上角色逆转,体验到了仆妇们看她?受委屈的心?情。
虞凝霜赶紧以手撑膝,弯下?腰与他平视,尽力柔声安慰。
结果严澄哭得更凶了。
他下?意识伸手要去碰虞凝霜的伤处,又及时止住了。
而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严澄开?口,说出了一个嘶哑又颤抖的“……疼”字。
酱大骨、牛肉汤面
“福寿郎……”
虞凝霜缓慢而坚定地扶住严澄清瘦的小肩膀。
她?深吸一口气,用的是怕吓到他一样的轻音。
“你、你能说话了?”
严澄闻言,瞪大了眼睛眨啊眨。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嘴唇,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发?出了有意义的声音。
但是他却并不太?在意的样子,只又用那双幼兽一样的澄澈眼睛看着虞凝霜,努力地又吐出两个字。
“……不疼?”
原来?是在问虞凝霜“疼不疼?”
虞凝霜吸吸鼻子,无声泪下。
说实话,她?是挺疼的,泪水流到伤处蜇得慌,于是更疼了。
但是她?现?在管不了这点疼痛。
不再说话、不再交流,像是拒绝了整个世界的小郎君,冲破了所有他用来?保护自己的围栏,只为了问她?一句“疼不疼?”
虞凝霜怎么能不动容呢?
虞凝霜不过与严澄相处两月,听他终于能说话,都千欢万喜,更何况是与他朝夕相处十年,看着他长大的严府众人?
尤其?是宋嬷嬷,最?为老成持重?的她?居然当场就?要跪地跪拜各路神仙,合十的双手不断揉搓,老泪纵横。
虞凝霜隐秘地抹去眼角的泪,赶紧用眼神示意众人劝起宋嬷嬷。
严澄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与常人不同。
依譁
正如?他无法理解旁人会为自己不能说话而惋惜一样,他也无法理解旁人会为自己能够说话而欣喜若狂。
可偏偏,他的心?思又极其?敏感,他人的情绪对他影响很大。
所以在他刚开?始尝试说话的时候,不应该让他接受到过于强烈的不稳定情绪。
宋嬷嬷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只能捂住嘴,一头砸到李嬷嬷肩膀上?偷偷哭。
其?他仆妇也都不敢作声,只抹着泪,等?着虞凝霜主持大局。
虞凝霜稳住情绪,尽量装作与平时无异,摸着严澄的头道,“不疼,阿嫂不疼。”
严澄皱起眉,似不相信她?这话,只以控诉的眼神看着她?。
虞凝霜被他这小大人的眼神逗笑,牵起他的手哄,“就?是有些饿了,福寿郎去陪我吃饭?”
*——*——*
虞凝霜成了重?点保护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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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过是因为昼食被意外耽搁,想在后厨对付几口填填肚子罢了,结果三个仆妇、谷晓星和宋嬷嬷全围着她?转,仿佛她?受了重?伤似的,将她?小心?翼翼架到桌边。
严澄也乖乖坐下,等?着陪吃。
昨日虞凝霜和官酒务说买了牛肉给婆母补身体,那可不是随口瞎说的,而是真的好不容易才等?到屠户卖牛肉。
本朝,牛仍作为重?要的田间劳力被保护,不可随意宰杀,要等?到有耕牛老死、或是出意外死去才会报备官府之后,送出去卖。
吃牛肉之事极为稀奇。
所以神奇的是,牛肉价格并不贵,甚至比猪肉还便宜,“物以稀为贵”这句话好像在此并不适用。
主要是因为人们还不会吃,且心?有芥蒂,不愿吃牛。
虞凝霜相信,等?他们渐渐了解牛肉有多好吃,解锁了水煮牛肉、炸牛肉串、千层牛肉酥饼、番茄炖牛腩等?等?吃法之后,他们肯定吃得比她?还欢。
虞凝霜买的十斤大骨,其?中一半如?她?所说,熬了牛骨高汤。由白?婶子看着熬了三个时辰,所有的肉和筋都融到了那一锅香浓的汤里。
剩下一半,却是做成了酱大骨。大骨先煮熟,然后以浓油赤酱入味,变成一根根深褐色的闪亮酱大骨。肉不算多,但是滋味极足,最?适合闲着没事儿的时候拿起一根慢慢啃。
只可惜,虞凝霜脸上?有伤,啃酱骨这种高技术含量的吃法她?是别想了。
她?只能幽怨地看着严澄吃,看小家伙捧着那和他小脸差不多大的牛棒骨尽情地啃。
严澄啃得差不多了,宋嬷嬷接过去,用一根筷子插进骨头,划拉一圈,再一倒,一大块香醇的骨髓就?滑了出来?,严澄用手捻起来?就?吃了。
虽然吃得很粗鲁,但是看起来?真的很香啊!
虞凝霜咽咽口水,在这个她?马上?要馋疯的当口,特意给她?下的面条终于端过来?了。
考虑到她?的伤,仆妇们就?给她?下了好入口、不需怎么咀嚼的牛肉面。
牛肉面是用牛骨高汤打的底,只此一点,就?胜过了市面上?九成以上?的面条。
端上?来?轻轻一晃动,就?是肉香扑鼻。那汤底呈极浅淡的乳白?,虽不算清澈,可也没有任何杂质,如?同一泓雾气,半透不透地浸着雪白?的面条。
虞凝霜当然要先喝一大口汤。汤底醇而不腻,牛肉那种独特的香浓被发?掘得淋漓尽致。
其?中加的姜酒比例也刚刚好,细润得很,一点儿也不突兀,不禁让她?惬意地哈出一口气。
再看那面条。因虞凝霜爱吃面,严府后厨便常为她?备着各种可即食的面条,免得还要现?擀现?拉。
其?中有像是面片儿的棋子面、有细如?发?的米线,也有仆妇们亲手制作再晾制的挂面。
今日的挂面特意选得偏细那一匝,又韧又弹,吸溜吸溜着就?可吃进去。
面条吸入了咸鲜的汤汁,热乎乎地入口。它们像是无数温柔的春丝,将虞凝霜这破破烂烂的一天时光缝补起来?。
虞凝霜其?实特别好养活,一碗面只要有汤有面有热气,对她?而言就?足够。此时也真是饿了,甚至也不去管是否有浇头和配菜。
还是武三娘见她?转眼就?把大半碗面炫下去了,这才赶紧开?口劝。
“我的娘子耶,您吃两口肉,快多吃点儿。这肉不都在这儿呢。”
她?手中,是一碟完美的酱牛肉。
虞凝霜买的那十斤牛肉,也被她?玩出了好几种花样来?。
三分之一切做肉臊子,做成了香辣牛肉酱,留着以后拌面、拌饭、抹馒头吃;
三分之一腌了浓重?的香料,切薄片煎过之后,入了烤炉,最?终归宿将是牛肉干。如?今正是干燥的深秋,蚊蝇也几乎绝迹,最?适合晾晒这些零食。
最?后的一部?分,则由她?亲手选了香料做成料包,炖成了酱牛肉。
大块的牛肉炖熟之后,三两块叠在一起,用粗棉线绑紧,又在大青石板下压着,压得越发?紧实,压得宛如?一大块浑然天成,之后才方便切成这么薄的肉片。
牛肉片纤如?蝉翼,镀着一层彩虹色的膜光。
昨夜白?婶子切时还闹了笑话,被这斑斓的彩虹膜吓了一跳,觉得它像是被下了毒似的。
确实,这些天然而成的神奇,因人力遥不可及,往往便显得诡谲。
白?婶子只道,“最?好的丝绸也没见过有这样的光泽。怎么从不同方向?看去,颜色还会变的?”
虞凝霜也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这是因为这块牛肉很新鲜,肉质纤维仍又紧实又规则,这才造成了这种光的衍射和散射,形成了美丽的彩虹一样的光晕(1)。
她?只能告诉白?婶子,这并不是因为牛肉有毒,反而证明是牛肉新鲜的证据,就?足够了。
在虞凝霜的好说歹说之下,这些牛肉才逃脱了被丢弃的命运。
然而,仆妇们仍不放心?,昨夜切好之后没让虞凝霜吃,而是先由卜大郎试吃一下。
虽然知道大家是好意,但是光看着卜大郎从谨慎小心?地慢慢嚼,到两眼放光地狼吞虎咽……对虞凝霜而言也像是一场酷刑。
她?也好想吃啊!
好在,卜大郎在怒吃大半斤之后被他婆婆制止。
卜婆婆一边骂着“你个大嘴小贼!是给娘子试毒呢还是吃饥荒饭呢?”,一边揪着耳朵将他拎了出去。
今日,众人见卜大郎没什么不妥症状,反倒是干活比平时还更有劲儿了……
于是现?在,这盘牛肉终于上?了虞凝霜的餐桌。
她?夹起一片,薄可透光的牛肉在筷子间颤啊颤。漂亮的横切面上?,肉质纤维排列得整整齐齐,有的地方还有一块焦糖色的透明胶质——那是韧揪揪的牛肉筋被压实了,再如?同一片琥珀被切了片,完美地嵌在肉里。
肉片虽薄,却不散,被浸到调好的蒜酱里涮几圈也美貌不减,反而被染上?一层浅黑的酱油和细细的蒜蓉,显得更诱人了。
虞凝霜先把这片放到严澄的小碟里,而后才自己又夹了一片。
严澄从棒骨中抬头,顶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花猫脸朝她?笑了笑,把虞凝霜的心?都笑化了。
他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其?实很有表达欲,用油汪汪的手点了点那油汪汪的大棒骨,慢慢地说,“好、好吃。”
虞凝霜实在是高兴严澄开?始讲话,可见她?这些日子的陪伴,以及凌玉章之前留下的药都见了效。
精神上?的病症有了治愈的希望,更要把身体也养好才行。
牛肉对长身体中的孩子最?有益,严澄太?瘦了,实在该多吃些。
叔嫂俩吃得心?满意足,感觉夕食都可以省了。
严澄回房后,虞凝霜特意将众人聚集起来?,嘱咐他们不要给严澄太?大负担,比如?不要硬逼着他、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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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说话,而是一切顺其?自然。又细心?交代了看护他的无数小事,拳拳之心?令听者无不动容。
众人自是以她?为马首是瞻。
嘱咐完仆从们,虞凝霜又亲自往楚雁君处而去。
先她?回来?的李嬷嬷已?经将虞凝霜受伤、严澄开?口这两件事同时告知楚雁君。
此时楚雁君真是如?堕梦中,她?又哭又笑,激动不已?。见到虞凝霜时,只朝她?颤颤伸出手,说不出话来?。
虞凝霜立时上?去握住楚雁君的手。
得,虞凝霜想,她?今日就?是惹人落泪的。
从田忍冬、谷晓星,到严府这一个接一个,全被她?弄哭了。
她?不由得想起那句话,想自己还真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啊。
轻声安慰,朗声祝贺,虞凝霜也着实陪了楚雁君好一会儿,直到楚雁君累了睡去。
虞凝霜却是睡不着,伤处随着天愈晚,倒愈疼了起来?。
她?索性睁着眼等?严铄,心?想也好把严澄的好消息分享给他。
结果严铄当晚未归府。
虞凝霜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晌午时,陈小豆匆匆回来?了。
少?年郎似是熬了大夜的样子,满眼血丝,是特意回来?请虞凝霜去府衙的。
马坚的堂审,要开?始了。
尘埃定、堂审判决
虞凝霜差点没认出来马坚。
谁让他脸肿成了猪头,贴了不少膏药,身上?也缠满绷带,被公人们用担架抬上来呢?
唯有她一上?堂时?,马坚奋力转动头看她,那双小眼艰难地射出恶毒的视线时,虞凝霜才暗笑起来?。
呦,还?真是他。
“堂下之人?,将姓名籍贯报来。”
主审官的声音打断了虞凝霜的思绪,她应声而行,顺便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这一位主审官。
偌大一个汴都,当?街斗殴、户婚赋税这种小?事,莫说是全领府事的府尹大人?了,就连呈到推判官面前都远远不够格,人?家都忙着处理各种刑狱诉讼。
所以今日的主审官是一位司录参军,官七品,乃是汴京府衙中?负责审案的低阶官员。
这一位司录参军姓“符”,年四?十?上?下,很有威严。
严铄已经让陈小?豆提前通知虞凝霜,符参军为人?方正?,严铄也与?他通过气,虞凝霜据实以禀就是。
目光与?坐于堂末的严铄对?上?一瞬,虞凝霜又?马上?敛目正?声,声情并茂地陈述起案情来?。
她多少有些紧张,只因此事牵扯到田忍冬,但是,她却必须将田忍冬从?中?摘出去。
马坚与?虞凝霜在冷饮铺的冲突是个引子,虞凝霜需要由此出发,自然而然地将他的匿税罪名带出来?,但是绝不可以提及田忍冬。
否则田忍冬便是妻告夫,是乱了伦常的大罪。
无论马坚到底犯没犯罪,告发他的田忍冬,却要第?一个下大狱。
于是,这就是考验虞凝霜演技,以及胡说八道能力的时?刻。
幸运的是,虞凝霜这两项技能都是满点。
“马郎君说小?铺也卖燠面,影响了他的生意,于是气势汹汹寻来?。我当?时?已经与?他百般解释,甚至将小?铺的账册给他看。”
虞凝霜说得好不委屈,信手拈来?。
“我又?与?他说,既然说小?店坏了他的生意,便请拿出证据来?!可他却不愿将自家账册予我看看。”
“既如此,还?请大人?做主查看田家杂煎的账本,以证实小?铺并没有碍着他们。”
马坚在一边听得惊呆了。
她什么时?候和他说过账册的事?!
他努力睁大被脸部肿块压积的眼睛瞪着虞凝霜,想阻止她,可他伤了喉咙,竟很难发声。
而符参军就此事询问几位证人?时?,因他们都向着虞凝霜,对?她所说都是一律以“对?对?对?”“是是是”回复,俨然几台无情的复读机……
账册之事就这么被提到了明面上?。
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田家杂煎的账册被呈于堂前,有府衙的税收账册、严铄做的种种标记做比对?,轻易就发现了田家杂煎的匿税之举。
符参军愤怒的质问声响起时?,马坚都没反应过来?。
和虞凝霜冲突一事,他本来?以为自己是在理的,可为什么忽然就查了他的账?!
虞凝霜和严铄的安排是一环扣一环的,既然匿商税之事暴露了,那传唤店中?的小?妾郑氏以及那个表弟询问案情——自然合情合理。
事实上?,两人?早跟着账册一起被带到府衙来?,此时?畏畏缩缩上?了公堂。
而严铄和虞凝霜没想到的是,还?有意外收获。
为了坐实马坚匿身丁税,需要质询郑氏表弟的身份籍贯,结果这一位表弟却对?这最为基础的问题表现出了十?成十?的慌乱害怕,顾左右而言他,说得磕磕绊绊,好像那名字身份是他借的似的。
严铄直觉不对?,急急起身,悄然离堂。
他再回来?的时?候,符参军本来?已经审定?了匿身丁税一事,将罪又?归在马坚头上?。
然而,在严铄将一卷文书交给符参军后,后者脸色一变,只朝表弟将那惊堂木猛拍,喝到“你究竟姓甚名谁,从?实招来?!”
表弟被吓得浑身哆嗦,也知东窗事发,当?即认罪。
原来?是严铄听出表弟的剑南口音,又?见他似在身份上?撒了谎,于是速去找来?剑南道发来?的通缉文书查看,翻找一番之后确认,这表弟竟然是一个逃犯!
他倒是没犯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只是一个逃兵。
他原为当?地的一名厢军,在一次剿匪过程中?出逃了。
在符参军的高压审问之下,表弟只能伏法,讲他如何偷了一些山贼的赃物,便弃籍跑路;讲他如何随着一小?撮儿流民混入汴京;讲他入京之后……
“之后……?”符参军逼问。
“之、之后……”
表弟顿住,偷往郑氏和马坚处看了一下,也只能眼一闭,心一横坦白。
“之后小?的便搭上?这郑氏,与?她合计着寄住到了田家。”
什么?!
虞凝霜一线吃瓜,差点激动地跳起来?。
原来?两人?哪里是什么姐弟,本来?就是一对?相好!
假表弟的话让全场哗然,连那不苟言笑进行着记录的老书簿,都不自觉抻了抻耳朵。
更别提看堂审热闹的热心群众,还?有在堂上?台下的各位当?事人?了。
虞凝霜真希望能将马坚此时?的表情记录下来?。他满布红紫淤伤的脸完全僵住,渐渐渗出青色,直到冒出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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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的绿光来?。
台下的田忍冬也深受冲击,直和谷晓星道。
“天娘啊,怪不得我老觉得她和她那表弟之间奇奇怪怪的……竟是这样。”
此时?,始终哭啼着一言不发的郑氏也不能坐以待毙了。否则她就是与?人?合谋、企图侵吞家产的骗子。
于是她往地上?一跪,果断将黑锅甩给了假表弟,哭诉是对?方逼迫她去勾搭马坚,好为他挣些钱财供养。
一时?间,郑氏的哭声,假表弟的喊声,台下观众的言语声笑声,还?有马坚大着舌头痛苦而愤怒的呜嚎声,严肃的公堂上?乱成了一锅粥。
符参军不堪其扰。呵止众人?后,他又?单独对?郑氏厉声审问。他如何看不出郑氏是在甩锅?
郑氏一个瓦舍里卖艺的市井小?妇,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还?未认罪,只顾着先求饶。
“大人?饶命啊!求大人?看在民妇有孕的份儿上?,从?轻发落!大人?饶命啊!”
看着声泪俱下的郑氏,虞凝霜也忽然想起她怀孕这一茬来?。
噫……不会吧?
虞凝霜再次深吸一口气,期待地看着形态各异跪在地上?的三人?,眼睛因八卦而闪闪发光。
果然,接下来?假表弟的供述,证明了她的猜测。
郑氏的孩子确实是假表弟的。
凑到一处之后,假表弟和郑氏也过过一段快活时?光。
但赃物换的银钱很快挥霍光,恰这时?郑氏有了身孕,而假表弟既没有户籍、也没有住宅银钱可养育孩子。
这两人?也是不走寻常路,心想我们养不起,找个人?帮着养不就得了?
顺道再将他们俩也一起养了。
而这个被选中?的幸运之人?,自然就是因为极度渴求子嗣而在坊间颇出名的马坚。
两大一小?,人?家这一家三口吸血虫附到他身上?,马坚还?做着传宗接代的美梦呢。
此时?此刻,梦碎梦醒,前一秒还?在暴怒的马坚,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了。
他像是丢了命,失了魂,漏了气的气球,软趴趴地瘫到了地上?。
幸好他没听到严铄正?和符参军说的话,否则怕是又?要昏死过去。
严铄:“符参军,马坚隐匿逃犯,按律应判同罪,与?逃兵同判流放两千里。”
“……”符参军沉默了一下,“他应是不知情的。”
若是知道那二人?不是姐弟,马坚绝不可能收留假表弟。
严铄只道,“未必不知情,可再查再审。”
严铄是想多折腾马坚几次,但符参军已经不想折腾了。
他整日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心累得很,能结一案是一案。
其实马坚这罪名可大可小?,匿税之罪补齐税款和罚金即可,吃不了几下板子。确实是唯隐匿逃犯这一条不好判,若是想加这一条罪名,就要再找到充足的人?证物证。可看一眼正?互相撕咬谩骂、公人?们拦都拦不住的马坚、郑氏和假表弟三人?。符参军真是不想再见到他们了。
他也知严铄要为自己娘子出口被打的恶气,可总不能做得太明显……
严铄似是看出符参军的两难,低声提示,“不加此条罪名,未尝不可。参军量刑时?再斟酌一番便是了。”
符参军抚须点点头。
本来?只想判马坚流放邻州的,这下则是大手一挥,重?判他流放西南两千里,再加十?下脊杖。
他刚将判决大声宣读,就见堂下现一布裙娘子,自言她是马坚娘子,如今夫婿被判移乡流刑,她自请和离。
符参军皱起眉。
他见这田姓娘子态度如此坚定?,反应如此迅速,甚至若有喜色,怎么好像笃定?马坚会被流放似的?怎么好像就等着他这么判呢?
符参军隐约觉得自己入了别人?的套,若有似无瞟了严铄一眼,才又?问田忍冬。
“田娘子,流放配役三年而已,马坚三年后就可归家。你身为他的娘子,竟不为他守着吗?”
虞凝霜听了暗中?发笑。
想严铄还?说这位参军方正?呢,还?真是方正?得跟老腐乳块儿似的,又?老又?迂腐。
算了,这简直辱腐乳了。
纵然符参军确实是不愿判离,但是田忍冬的要求合法、合理,只是不合他这样老古董心中?的“情”罢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只能应允。
田忍冬大获全胜,看都不看马坚等人?一眼,便与?书吏去办户籍文书了。
虞凝霜自是陪着她。
等事事办妥,虞凝霜带着重?获新生的田忍冬出了偏厅,就见严铄正?在廊下等着她。
午后的阳光,给他深绿的官袍鎏上?一层灿光,像是一棵树在这肃萧秋日里,才刚刚要开始枝繁叶茂……
吃瓜宴、共拾银杏
近看,虞凝霜才发现严铄看起来比陈小豆要憔悴多了,如同经霜之竹,蔫儿了吧唧。
想来……也是熬了一夜整理那些卷宗。
从他之前听田忍冬要和离时那冰冷愤懑的态度,到现在愿意倾力帮助她将马坚重重捶倒,虞凝霜能感受到严铄的改变。
“这一次真的谢谢你。”她道,十足的真心。
“应该的。”严铄轻声回。
他的声音融在一阵秋风里,被风吹过一样忽闪着不稳。
“走罢,”他侧身让了让,“与你一同回去。”
田忍冬很有眼力见?儿的赶紧撒开虞凝霜的手,再将她往前一推,与严铄并肩,自?己?则独自?在后面憋着欣慰的笑意。
她从前觉得霜妹子这个夫君冰块似的不近人情,心中既隐隐惧他,又常觉二人并不相配。
经此一役,倒是觉得这位严大人其实是个会疼人儿的。
三人一同往外走。
事了心定,虞凝霜终于?有了好?好?打量一番这府衙腹地的闲心。
此处虽是办公重地,但是贵为都府府衙,亭台阁楼,山石花草,无一不庄重华美。
这一条连廊满种银杏,此时刚染层层金色。
那些银杏叶如同千万片小金舟,随着海浪起伏摇曳,在风中吟咏着秋色。
虞凝霜极爱银杏的叶型优美,颜色艳丽,不禁在最茂盛的一棵树下驻足仰望。
“真好?看啊。”
严铄看着她脸上?斑驳的金影,答,“嗯。”
“这树会结白果吗?”
“九月开始,便会陆陆续续结果了。”
虞凝霜听了不禁欣喜,“那到时候你记得捡点回来。”
“……好?。”
咦?
虞凝霜斜睨他一眼,“以为你会说什?么不问自?取即为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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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说的是有主之物。”
“可这树是府衙的树啊。”
严铄摇摇头。
“在我看来,山林草木,皆是无主之物。它?们不过借地而生,得人一时照看观赏罢了。被种在这片园里,被植到那个坛中,对它?们而言无甚区别?,仍是想生几枝就生几枝,想长几叶就长几叶。谁能主宰?”
虞凝霜听得惊奇,又见?严铄抬手去触那银杏叶。他微仰着头,神色堪称温柔,轻盈的叶片像是蝴蝶落在他的指尖。
虞凝霜又想起他那个乳名?,山水郎山水郎,到底是对山水有情的。
这一番草木无主的话,加上?严铄在马坚案中种种破格手段,倒是让虞凝霜重新认识了他。
原来,他也不是那样循规蹈矩的人嘛。
“说得有理。”
她便笑着应和,“你想,就算有一天,这府衙不复存在了,这些亭台都塌了朽了,说不定这棵树还站在这里,站千年?万年?呢。”
……说一国之都的府衙塌了,这话亏得她敢说出?口?。
严铄又接不下去了,好?在虞凝霜没?再多说,只把?话题又拉回自?己?最关注的那一项——
“那你记得捡白果啊,”她郑重托付,“多捡点。”
这么好?的羊毛,不薅白不薅。
下一个节气?,冷饮铺的新品说不定就可以用白果呢。
做些白果炖蛋、冰糖白果,也不算辜负这深秋的最后一份馈赠。
这么一想,虞凝霜倒有些迫不及待了,当即在厚重的银杏叶地毯中扒拉起来,想看看现在有没?有白果可捡。
严铄几乎被让她这毫无仪态的举动吓了一跳,他眉头猛挑,到底没?说什?么。
只快速四望确定周边无人,而后无奈又无措地看着虞凝霜蹲在那儿扒拉。
她的裙摆迤逦拖地,也被金叶撒上?金箔一般。
白果确实还没?到时候,虞凝霜很快放弃,但是开始挑拣起叶子来。
她想严府中没?有种植银杏,也不知严澄有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银杏叶。
“拿回去给福寿郎玩儿。”
虞凝霜一边说着,一边将叶子小心笼进袖笼,“川儿和雪儿就可喜欢和我做叶子画了。”
严铄听了,似是挣扎几息,而后居然也一同蹲了下来开始挑拣。
他从怀中拿出?一条青色丝帕,示意虞凝霜把?叶子放上?去。
真是讲究啊,虞凝霜在心里暗笑,但是这样叶片确实能更平整地被保护起来。
两人拣了不少,最后包起揣好?。
期间,虞凝霜一直在犹豫:想着是立即让严铄知晓那个好?消息呢?还是等他回府之后让福寿郎给他一个惊喜?
她这般一路纠结到了府衙大门,等在外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却直接帮她做了决断——
“阿郎!娘子!”
宋嬷嬷离远便笑着叫住两人,牵着严澄走了过来。
严澄刚能说话一天,宋嬷嬷却像是年?轻了十岁似的。
“你们怎么来了?”
——听虞凝霜和严铄异口?同声,宋嬷嬷就笑得更开怀了。
她答:“是福寿郎要来的。”
虽然只是一个字、两个字这样往外蹦,但却可以勉强交流,而不用再去小心又焦急地猜来猜去,宋嬷嬷心中别?提有多快慰。
这一回,就是严澄一边拽着她往外走,一边反复念叨“嫂”“阿嫂”,宋嬷嬷才意识到他或许是担心虞凝霜堂审,想要来找她。
于?是,两人就过来了。
严铄却显然没?有意识到所谓“福寿郎要来的”的含义,只点点头,牵过严澄的手就要迈步。
下一瞬间,他猛然停住。
有两个细弱的音节落入耳朵。
不是草木窸窣的飘曳声,不是时起时停的风声,不是虞凝霜,不是宋嬷嬷,不是田忍冬,也不是远处传来的市井叫卖声……严铄几乎是排除了所有可能,才近乡情怯地低头,看向了弟弟。
真的是他在说话,是他在叫“阿兄”。
不再是幼儿的咿呀声,而是严澄从未听过的音色,仍有稚嫩,却纯澈亮堂,如雏鹤清啼。
严铄颤抖的视线在在场几人之间晃动,最后几乎是不知所措地落到了虞凝霜身上?。那目光中满含着一种破碎的渴求,信任地等待着虞凝霜将其拼起。
“嗯。”虞凝霜轻轻说道,“他能说话了。”
能看到严铄这样的情态,真是不虚此行。
“走,回家再说。”
严铄呆呆地说了一声“好?”,这次看向她的目光近乎虔诚。
而严澄又叫“阿兄”,紧了紧严铄的手,再叫“阿嫂”,牵起了虞凝霜的手。
他仿佛将自?己?当成一架小桥。满载着悠悠的水波,沟通着两边的心事,一同走向远方。
*——*——*
“肉馅搅成这样就行了。忍冬姐,等下客人们到了,你负责汆丸子就行,剩下的都不用管。丸子汆好?,咱们就即刻可以开席了。”
田忍冬连声应好?,眼看着虞凝霜忙得跟个陀螺,马上?又要飞走,她忙一把?将她拽住,终于?抽出?空来道了谢。
“霜妹子,麻烦你还为我准备这宴席。你想得真周到,我、我真是……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今日?,虞凝霜准备请马坚大闹那一日?,热心帮忙的几位义士善邻好?好?搓一顿。
为表诚意,所有菜肴都由她带着铺里众人亲手完成,地点也就在这冷饮铺里。
其实本来,虞凝霜开宴的名?号是庆祝田忍冬和离的。
开场词她都想好?了,“今天我们聚集在一起,是为了庆祝一位勇敢的女性脱离苦海,远翔高飞!”
“也祝福马坚马郎君流放的道路上?,布满险难急流,全是蛇虫虎豹!今天盗匪劫杀,明日?官差虐待!”
“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但是显然,对于?田忍冬来说,和离虽不是什?么丑事,但也绝对不是什?么该大肆铺张庆祝之事。
虞凝霜只能在心里自?嗨一把?,然后将此宴席的性质定为“答谢宴”。
当然,她最擅长自?娱自?乐,所以还为这场宴席赋予了另一个神圣的含义——吃瓜宴!
实在是在堂审上?吃到的瓜太有意思?了!
家庭伦理,狗血出?轨,味儿特别?正。
虞凝霜仍是意犹未尽。
她相信,今天一定还可以和其他瓜友们好?好?讨论讨论。
还有什?么比一起八卦更令人开心呢?
那应该就是……一起八卦你们共同讨厌的人吧。
所以想起这一茬,虞凝霜就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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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心。
谷晓星从虞凝霜身边走过,心想娘子又在傻笑了。
她其实有点担心娘子被那一拳打出?了三长两短的,否则她为什?么今日?总是神神叨叨的?她甚至见?到娘子在灶台边一边做菜,一边作法似的念叨。
虽然说娘子的厨艺还是一如既往的高超,丝毫没?受影响。
令谷晓星惊讶的是,今日?所有的菜肴都是用瓜做的!
冬瓜、南瓜、西瓜、北瓜、黄瓜、甜瓜、金丝瓜……谷晓星不知道世上?原来竟有这么多种瓜。
每一种瓜都被精心烹调,有遵循经典做法的,也有大胆创新的。总之从小菜到正菜,再到甜品汤羹,都透露出?制作者的巧思?和耐心。
没?错,这就是虞凝霜准备的吃瓜盛宴。
每一道菜都饱含着虞凝霜诚挚的期盼,就像她在灶台边念叨的那样——
瓜来!瓜来!瓜从四面八方来!
信女愿一日?三餐,荤素搭配,只祈求以后大伙儿和我总能吃上?这样顶饱解渴,保熟全鲜的瓜瓜!
很快,客人陆续到齐,吃瓜盛宴终于?要开始了。
南瓜糕、西瓜烤鸡
“什么?掌柜的,您、您再说一遍这是什么?”
“西瓜烤鸡!”
看着愣怔的众人?,虞凝霜无不骄傲地用勺子拍拍那个滚圆的大西瓜,再一次介绍道。
西、西瓜烤鸡?!
再一次听到,众人仍是觉得自己出了幻听。
这两样不搭噶的食材出现在一起已是神奇,没想到做法还是“烤”?
满屋近十位客人?,都被这霸道的主菜震惊了。
截止刚才,陆陆续续上的菜都是什么冬瓜丸子汤、南瓜羊肉大馅儿饼、冬瓜虾仁……每一样?看起来?都美味又实?惠,众人?正摩拳擦掌,没想到突然上来?这么一道惊世骇俗的主菜。
他们这才发现?那西瓜虽绿,却是特别深沉的浓绿——这是绿色的瓜果菜蔬经过熟制才会产生的结果。
而且虞凝霜的勺子压上去的时候,能够明显看出?瓜皮是软的,是煊的。
它、它居然真的是被烤熟的!
其实?,虞凝霜也是第一次尝试制作这道奇菜。谁让她闲着没事儿,自己和自己较劲,非要凑齐东西南北四种?瓜。
“实?不相瞒,我也是第一次做这道菜,大伙儿可别笑我。”
马上就有人?道:“虞掌柜,我们相信你。这菜确实?挺有意思的哈哈哈哈,快切开来?我们看看。”
虞凝霜点点头?,掀开西瓜盖儿。
只见鲜红色的西瓜瓤儿中趴着一只金黄的烤鸡。这是才两斤左右的童子鸡,肉质细嫩,大小刚好装到西瓜里。
众人?都觉得新奇,甚至纷纷离开座位来?看。
本来?就是邻里间的小宴席,也没有那么多规矩。越热闹、越闹腾,虞凝霜还越高兴。
烤鸡事先用调料腌过,虞凝霜将其移到案板上的时候,可谓是鲜香四溢。众人?心里也稍微有了底,心想和平常的烤鸡差不多,总不是什么不能入口?的东西。
动作还算娴熟,虞凝霜将这烤鸡一点点拆分好,让众人?各自挑选。
有人?喜欢肉质细腻的鸡胸脯,有人?喜欢滑嫩丰腴的鸡腿,也有人?就喜欢啃鸡翅膀,鸡脖和鸡头?。
各自挑好,虞凝霜又送上了酱汁。
这是她事先在西瓜上开了一个小洞将汁水放了出?来?,又加了一些调料勾芡,收汁调成而成。
众人?看着自己盘中鸡肉面面相觑,好似都等着他人?先下口?。
最后,那一位喊支持虞凝霜喊得最凶的客人?,第一个下了筷子。
他本来?神色壮烈,但是那鸡肉刚一入口?,他的神色便一松,甚至马上神采飞扬起来?。
好吃!
比他想象中好吃许多!或者说,比他吃过的绝大部分烤鸡都要好吃。
在将汁水放出?之前,这鸡肉实?际上是浸在满满的西瓜汁中被烤熟的,自然而然就融入了水果的清甜。腌制鸡肉香料和水果的味道达到了和谐的统一。
更奇特的是,肉质也被烹调得极其细腻。
这其实?并非单一的炖煮或者烤制能够达到的效果,而仿佛是集众多烹饪之法于大成。
众人?见这第一位试吃者的表现?,便知必是美味,忙不迭地啃起了自己的西瓜烤鸡来?。
鸡肉腌制得恰到好处,偶尔还有回甘,加上酸甜可口?的酱料……果然是独特的美味。
一整只鸡很快便被分食完毕。看着众人?意犹未尽的样?子,虞凝霜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早知道就再多烤一只,免得各位吃得紧巴巴的。”
“哎,虞娘子真是客气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食!”
“是啊,过年?都没这样?丰盛过!”
“有十好几道菜了吧?”
“就这大馅儿饼,我能吃一个就心满意足啦!这羊肉可真鲜!”
的确,虽然烤鸡不够吃,但是桌上可还有十好几样?精致的瓜瓜菜肴呢。
虞凝霜自己最喜欢的也是这南瓜羊肉馅饼。这是她在现?世的时候,无意间在一家街边早餐店吃过的,当时就惊为天?馅儿。
擦成细绒的南瓜,拌上新鲜的羊肉,南瓜的鲜甜和羊肉的膻香强强结合,互相成就,直吃的人?满嘴流油。
其他菜肴也是道道精品。软糯的冬瓜块,像是半透明的玉石一般,吸满了海虾的汁水,一口?就鲜掉人?的眉毛。
虞凝霜还做了蛋黄焗南瓜、南瓜蒸五花肉、西瓜西米露等等。
可以?说,东南西北这四种?瓜被虞凝霜用得淋漓尽致。
说起来?,冬瓜、南瓜、西瓜各有定论?,唯独其中的“北瓜”各地对应的物?种?其实?不同。
在虞凝霜的认知中,所谓“北瓜”其实?是绞瓜,也就是西葫芦。
她用西葫芦做了一道凉菜。
擦板顺着西葫芦长度擦出?细长不断的长丝,然后将其像一匝丝线一样?拢好围在盘中,好一盘盈盈碧丝绦。
最后浇上加了蒜泥的油醋酱汁,一道爽口?美味的凉菜就做成了。
食物?精美,氛围也是好的不得了。
众人?热络谈话的话题有三,一是替虞凝霜抱不平,二是继续骂马坚,三是说田忍冬离得好。
脸上的伤处,虞凝霜没有特意藏着掖着,或者说几乎是大大咧咧地展示出?来?。
瘀伤总是这样?,初时或许不显,可过了几日便更显得狰狞,颜色更深,像是随时要滴出?血来?。
“打人?也不能打脸啊!”
米行掌柜现?在看见虞凝霜的伤就气愤,只后悔自己没多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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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脚。
“这个马坚,脸都不要了!”
“可不是嘛,他坏事做绝,现?在是咎由自取!”
“苍天?有眼呐!”
“哎,你们听说了吗?他到时候和要和那个假表弟一同被押解!两千里地呀。真是不知道他们要怎么相处。可别再打起来?了。”
“两个人?都带着重枷呢,要怎么打?”
“哈哈哈哈也是啊!”
“据说马坚被那十下脊杖打得不能动弹,可能要等他能走路时再押解。啧啧,那时候天?气就要冷起来?喽,在路上要遭大罪了。”
虞凝霜在一边听得特别解气,再一看田忍冬,也是大仇得报的模样?。
所谓流放,可不是一步直达给送过去的,而是要一步步走过去。
在这漫长的路途上,水源是珍贵的,食物?是珍贵的,一棵能靠着休息的大树是珍贵的,半间能遮风挡雨的茅屋是珍贵的。
唯有人?命,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官差们为了自己的饭碗,必然会保住罪犯的性命。可罪犯们的生命要承受多少的折磨,又被磨损得只剩几分,可不在官差们的考虑范围内。
符参军说三年?刑满之时马坚可以?回来?,但虞凝霜心中冷笑。流放者最终能还乡的,十个里面也就那么一两个。
他明知如此,还要求田忍冬为马坚“守着”,可见着实?不是心慈豁达之人?。
好在,他最终的判决还算公正,而且帮着虞凝霜打马坚的这些好心人?也都全身而退。
说实?话,上堂之前虞凝霜还万分担心会连累他们,毕竟他们出?手也挺狠的。
但是老几位机智异常,而且颇有默契,虽然只是一起群殴了马坚,但也可算是战友吧。
被问到是谁差点一拳把马坚的眼睛打爆,又是谁专攻下路,差点让马坚断子绝孙之时,他们两个望天?,三个望地,既不承认是自己做的,也不指认是他人?做的。
证人?们这样?互相袒护,加之法不责众,最后谁都没有受罚。
众人?有说有笑,宴席将尽,最后开始吃起了那甜嘴儿的小点心。
今日准备的点心是南瓜蛋糕。
刚从?模具中取出?来?时,因?为表面被烤制到泛起焦褐色,显得有些暗淡。
然而,随着虞凝霜将它一片一片切开。内里灿烂的橙金色霎时暴露出?来?,每一块蛋糕都像是一块金灿灿的金砖。
拿起来?还烫手呢,可就是有的人?迫不及待掰下一块送入口?中,下一个瞬间,甜、软、香、绵,无数种?口?感和滋味同时在口?中爆发开来?。
“好香啊!”
“还热乎乎的,真好吃!”
“哎呦真的吃不下了,虞掌柜,我真是要撑死?了。”
众人?竟从?未吃过这种?糕饼。虞凝霜索性又窃取了前人?的智慧,直接告诉他们此物?叫“蛋糕”,主要就是用南瓜和鸡蛋制作的。
众人?无不惊奇。
他们向?来?觉得唯有各种?高价的坚果水果,或是常用的各种?谷物?豆类,加上昂贵的糖才能够做成糕饼,没想到这最便宜又最耐储存的南瓜也能做成精致的点心。
这也是虞凝霜第一次尝试使用烤炉烤制蛋糕,由于烤炉本身的条件限制以?及一些食材的缺少,效果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蓬松柔软,但是滋味绝对是一等一的。
这是一款无水蛋糕,全程没有加入一滴水,全靠南瓜自带的那点水分。
又因?为材料尤其简单,所以?每种?食材的品质便尤为重要,幸亏那南瓜又糯又甜,灿若黄金,组织绵软湿润,所以?做出?来?的蛋糕才尤其好吃。
因?此,即使众人?此时肚腹中已没有太多的空隙,仍是都拼命吃下了一两块。
那质朴又温暖的味道,像是一条由金色落叶织就而成的毛毯,将人?毛茸茸地包裹做一团。
虞凝霜从?一大早起就带着伙计们忙里忙外,准备这宴席。
现?剥的弹滑大虾仁,现?汆的猪肉鲜丸子,最后竟都比不过这一道食材和做法最简单的南瓜蛋糕受欢迎。
但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本来?就是为了大家吃好喝好,众人?开心,她便十足欣慰。
而且说到底,谁能拒绝小蛋糕呢?
最后,虞凝霜干脆将准备自留的两条蛋糕通通切了,准备给各位分装带回家去,让他们与?家人?一同分享。
众人?自是喜不自胜,连声道谢。
唯有谷晓星暗自流泪,她特别喜欢这南瓜蛋糕,本来?以?为还能多吃几块呢。
明日的朝食她都想好了,就吃一块蛋糕,外加一杯娘子熬的红枣膏冲泡的红枣茶。
现?在计划泡汤了,她唯有化悲愤为食量,又狠狠咬了一大口?南瓜蛋糕,不禁噎得直抚胸口?。
虞凝霜在一旁看的好笑,忙把一碗西瓜西米露递给这莽撞贪吃的小家伙。
西米露用的就是西瓜烤鸡的那个瓜,这绝大部分挖出?来?的瓜瓤,虞凝霜怎么可能浪费呢?而且还是最中间、最清甜的部分!
于是将其切作小块,和其他几样?甜瓜一起做成西米露。
至于那些小西米粒则是她亲手做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浸在乳白色的牛乳中,如同一颗一颗莹润小珍珠。
*——*——*
“这个西瓜西米露听起来?真不错,也加到我的寿宴单子里去。”
凌玉章一边津津有味地听虞凝霜讲,一边及时提出?自己的诉求。
虞凝霜应声落笔记下。
今日,她被凌玉章叫来?设计她寿宴的饮食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