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拌凉面、雇佣伙计

昏倒的张娘子被抬着,其余人自?己?腿儿着,一同往府衙而去。

天?地良心,虞凝霜还?真不是故意吓她的。只是见到严铄便叫“夫君”已经是她的条件反射,脱口而出了。

无论动机如何,这的确达到了杀人诛心的效果。

身为寻常百姓,对官宦人家的敬畏从无虚假。

虞凝霜都有点?可怜张娘子了。

若是谷晓星也在场,想必会更加同情张娘子。

因?为她和张娘子同病相?怜,都被虞凝霜和严铄的婚姻吓了个半死。

张娘子甚至更惨——

她上一回可是因?为和虞凝霜掐架,一起被严铄训斥啊……!

真是把自?己?脑浆子都搅碎,也想不明白这两人怎么凑到了一处。

大脑一过载,这就晕过去了。

路上,杨二嫂仍义愤填膺,不住地骂张娘子和卢金环,虞凝霜却是有些?蔫儿,话也没几句。

她去鞋履铺,是想找阿娘撒撒娇,休息一下的,结果又摊上这破事儿,须得连番奔波。

这汴京城浮光锦绣,实际上处处是蛀出的洞,挖好的坑。

虞凝霜必须这样低头?,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

她目光发?虚,盯着自?己?的鞋面,忽地且叹且笑,“婶子,我好累啊。”

这样的话,虞凝霜不能和心疼她的阿娘阿爹说,不能和仰仗她的谷晓星田忍冬说,只能在这情绪轰然降临的时?候,以开玩笑的口吻和杨二嫂说一说。

杨二嫂立时?噤声,也跟着叹起气来。

说实话,虞家开了两个铺子,生意也红火,杨二嫂暗地里难免有几分妒气。

就算虞凝霜聘她当了那鞋履铺的“店员”,她因?此每月多?挣不少钱,可杨二嫂偶尔也会幻想——要是开铺子的是自?家该有多?好。

可如今,她忽然想明白了,开是好开,守不一定守得住。

虞凝霜的辛苦她也清楚得见。

怎么都给孩子累瘦了似的。

从前在青槐巷尚且养得珠圆玉润的,如今小脸儿却尖了。

但是杨二嫂不是会劝虞凝霜停下脚步,在家里享福的人。

她穷过,她穷怕了。搬到相?对安定的青槐巷之前,她也有此生不愿提起的难堪过往。

当时?觉得青槐巷的日子已经是顶好的了。

可是现在,她又跟着虞凝霜见到真正的好日子的苗头?,她得继续跟着她。

“霜娘,你得撑住啊。”所以杨二嫂这么说。

为她自?己?,也为了虞凝霜。

“霜娘,你是我见过最有出息的小娘子了。我家芝娘天?天?说以后要像你一样当掌柜的。你的大造化还?在后面呢,你得撑住啊。”

虞凝霜淡淡笑了笑,抬头?望天?,“好。”

八月的汴京秋高气爽,碧空万里尽落入她眼。

虞凝霜知道,她离那至高九天?还?有很?远很?远,但是却切实地在靠近。

她靠得越近,地面这些?陷阱、污浊和沉重?的引力就会离她越远。

还?能怎么办呢?

虞凝霜告诉自?己?,她得撑下去啊。

无论发?生何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

*——*——*

临近晌午,汴京冷饮铺中炊烟不断,各人都在忙忙碌碌准备开张。

今日铺里还?有件大事,那就是田忍冬的面摊子要第一天?出摊了!

她卖了近二十年面,此时?站在案板前却紧张得手?抖,擀面杖都拿不住。仿佛身后还?站着那一个她稍有差错、就会拿擀面杖打她的严厉父亲。

虞凝霜和谷晓星帮着她收拾好样样食材和工具,还?得抽空笑话和安慰她一番。

田忍冬也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渐渐冷静下来,把刚擀好的面条裹足干粉,一团一团码好。

她听取了虞凝霜的意见,抓住最后一点?秋老?虎的热意,卖一轮凉面。

暂时?就卖这一样,因?品类不用太多?,只在一个“精”字就好。

汴京冷饮铺的成果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凉面只需拌上各种小料即可,无汤无水的,方便在这小摊子上卖。而且成本不高,田忍冬回本的压力就不大。加之价格低廉,受众便更广泛,是极合适用来起步的品种。

而且凉面虽然看起来是光秃秃的面条,可吸溜吸溜直接吃,实则滋味浓厚得很?,那是需要油醋辣子、小葱香菜,豆芽菜丝、还?有什么芝麻花生等等十来种各种调料才调配出的美味,让人一吃就停不下来。

若是想要滋味再好些?,更奢侈些?,加些?肉即可。

田忍冬准备的肉食,当然就是燠肉。

那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炸猪肉做的。

猪肉肥瘦得宜,多?为瘦肉,只在边缘有一圈肥肉,炸过之后散出焦脆的油香。然后将这肉片和没过肉片的油,以及多?种精选香料一起封入坛中。

经过多?日的腌渍,炸肉已经满浸了香料的辛美,红亮油润,酝酿出无比浓郁的滋味。

买拌凉面时?可以直接买那一碗素的,也可以再加十文钱加这样一块燠肉,由田忍冬再回锅煎一下,将放肆的香气解除封印。

想起来就过瘾,估计很?少有人能禁得住加燠肉的诱惑。

其实,父亲没有根本教?过田忍冬祖传燠肉的配方。

因?为那是传男不传女的。

就算没有儿子也没有传给她,而是传给了女婿马坚。

马坚对这配方也非常重?视。

他大概每旬腌一回燠肉,供铺子里使用。

只有这时?,他会亲自?上街采买肉、料、酱等一应食材,而且腌制期间不许田忍冬在场,说是不能坏了田老?爹留下的规矩。

彼时?,田忍冬还?挺欣慰的,为着丈夫始终牢记爹爹的教?诲,也为着他对燠肉烹制如此谨慎用心。

可现在想起……田忍冬真是恨不得扇醒那时?的自?己?!

顺道再把马坚也扇死。

他分明就是一直防备着她!

十几年的夫妻啊,他就这么防她如防贼。

所以直至现在,田忍冬都不知道她自?家的祖传秘方。

但是田忍冬这些?年也不是在虚度光阴。

店里其他的小菜、汤底等都是她在做,她又是蜀地生人,血管里流的都是辣子和麻油。

自?小的耳濡目染,多?年的不断练习,可不是马坚这种只会一次又一次重?复相?同配方的人能比的。

所以说,田忍冬对香料的把握不说炉火纯青,也称得上颇有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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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田忍冬已将那祖传配方猜得七七八八。

剩下两三分,她自?己?摸索、调整之后补上了,做出了独属于她的燠肉。

她将其送给吃过田家杂煎的虞凝霜、以及她家里人尝过,众人竟一致认为比田家杂煎做的还?好吃!

味道确实是有不同的,但是田忍冬做得滋味更为醇厚,在香和辣之间把控得更为细腻,辣而不呛,怕辣的人也能安心享用。

而且田忍冬不止做了一个

依誮

口味——她在虞凝霜的建议下做了不辣的椒香口味。虞凝霜还?说要和她一起研究研究别?的口味,给食客更多?的选择。

众人将铺子外?的面摊布置好时?,软糯糯的绿豆粥和甜腻腻的红豆泥也都熬好了,只等着陈阿公和郭阿婆送鸡头?米来。

老?夫妻俩向来准时?,今日也一如往常扣响门环,互相?搀扶着到来,给虞凝霜送来了新鲜现剥的鸡头?米。

虞凝霜笑着收了,交给谷晓星去滚煮,这边招呼老?夫妻喝一碗热粥。

每一次,老?夫妻都和第一次被赠予粥时?似的诚惶诚恐,连声道谢。

“这真没什么的。”

虞凝霜也就耐着性子再一次宽慰他们?,“您瞧我这两口几十斤的大锅,还?给不起这两碗粥吗?”

又怕老?夫妻有吃嗟来之食的下位感,虞凝霜向来也陪他们?一起吃。

虞凝霜哄人的方法就是陪吃。

她陪楚雁君吃,陪严澄吃,陪田忍冬吃……随时?随地,合法多?吃。

所以,虞凝霜是真不知道杨家二婶子怎么非要说她瘦了的。大概在这些?女性长辈看来,吃如逆水行舟,没胖就是瘦了吧。

昨日分别?的时?候杨二嫂也是拉着虞凝霜的手?,叮嘱她一定要吃好。

她吃得还?不够好嘛?

光这一口红豆泥,谁家做得比得上她家铺子?

用的是今年的新豆,刚上市就被买了回来,熬得赤中带黑,又浓又绵,还?有隐隐枣香。

两勺温热的红豆泥入口,虞凝霜察觉出不对劲来。

老?夫妻虽然过于谨小慎微,可向来还?是会和她闲谈几句的。

今日却不同,他们?愁眉苦脸,仿佛吃的不是甜粥,而是苦瓜。

虞凝霜赶忙询问原因?。

老?夫妻便边叹边说。

原来是因?为鸡头?米的时?节将尽,已经被秋风吹老?了。老?了的鸡头?米,只等着晒成干芡实,入粮铺和药店就是。

它们?失去了这一份最为珍贵的鲜嫩,于是平江府和汴京之间这频繁且加急的运送就变得不再必要。

那个将好心将鸡头?米供给老?夫妻的同乡已经言明,不日就将停止运送鸡头?米。

这对老?夫妻俩可是晴天?霹雳一般。

他们?身无长物,亦无技艺,全靠着捣腾这点?汴京人不熟识的鸡头?米熬日子。

鸡头?米的供应一断,当真是走投无路了。

虞凝霜听了这悲惨现状,却笑了起来。

“我还?正想和二位说呢,你们?可愿来我这铺里帮工?”

老?夫妻俱是一愣,不约而同以为自?己?耳背幻听了。

直到虞凝霜又问了一遍,他们?才反应过来——居然真的有人愿意雇佣他们?!

他们?那正乌云密布、正电闪雷鸣的心田里,天?好似忽然就晴了。昨日刚落在虞凝霜眼中的明亮天?光,以她为折射的载体,终于也照到了这里。

老?夫妻俩当即就留下帮忙,满怀欣喜。

他们?也是委实没想到,第一天?上值,接下来就会发?生那样刺激的事情……

官酒务、椒香炸肉

虞凝霜并不是突发善心,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聘用老夫妻的。

强壮的力士其实?非常好找,比如熟识的铺兵,虞凝霜就雇了几位定时来帮工。他们来一次,挑的水、劈的柴就够铺子好几日使用。

因为能挣到可观的外快,铺兵们都抢着来,虞凝霜从来没为这些力气活儿头疼过。

可像陈阿公和郭阿婆这样?,细心又朴实?、还值得信赖的人才不好找。

他们虽然穷苦,但是永远把鸡头米打理?得整洁干净再给虞凝霜送来,没让她多费一丝心神。

哪怕是方才,虞凝霜向他们抛出橄榄枝,他们的第一反应也是担心自己老胳膊老腿帮不了什么忙,还劝虞凝霜去雇年?轻的后生。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和观察,虞凝霜已经认定——他们足以胜任冷饮铺第一批正式伙计之职责。

正好赶上她要拓展糕饼业务。做豆沙、炒枣泥这样?的活儿不算累,却需要付出极大?的耐性和极多的时间,交给他们,虞凝霜很放心。

而且,如今面摊子支了起来,虞凝霜希望田忍冬能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摊子上,而不是还要抽出手?来帮着冷饮铺。

否则,她一心挂两头,最?后两头都不得好。

像现在?这样?,老夫妻忙着堂中的扫洒等?杂事,田忍冬则在?铺外筹备,就刚刚好。

各有所长的伙计和合伙人,正是虞凝霜拓展自己商业版图的坚实?根基。

*——*——*

“田娘子,这面真不赖。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呢!”

田忍冬接过食客给的铜钱,喜不自胜。

“合您口味真是再好不过,以后再来啊!”

冷饮铺一开门,田忍冬也跟着同时开张。本来还担心没人买,但是冷饮铺的客流大?,而且正是在?午时前后一个时辰营业,轻易就漏下几?个食客,把昼食也在?这儿一块解决了。

这已经是田忍冬卖出去的第五碗面了。

这一位食客吃的是椒香燠肉。

那肉炸得外焦里嫩,连内部的肉汁都完美?保留,整整一大?块泛着油光,将凉面都遮去大?半。

而新鲜的青麻椒芳香浓郁,用它来腌肉简直就是强强联合。

青麻椒的滋味太特别了,初尝是麻的,而之后却能从中品出甜味来。舌头麻多久,那甜鲜美?味就在?口中停留多久,令人不住回味。

食客也是个与人为善的,舌头被麻翻了也拦不住他继续夸奖。

“我只听说?过宁保桥那片儿有间杂煎铺子,做燠肉挺好。我估摸着啊,你?做得比他家好!”

宁保桥附近的杂煎铺……这说?的不就是她那被马坚占去的自家铺子吗?

田忍冬听到这儿,只觉得有一阵豪情油然而生。

她就是做得比马坚好!

田忍冬一高兴,又说?给便宜两文,递了两文钱回去。

食客乐了,“方才已经给我让了两文,现在?又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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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忍冬面摊和汴京冷饮铺采取联动模式。

但凡在?任意一家花了钱,紧接又去另一家,便可以享受优惠价。

虞凝霜一直向田忍冬保证,她相信总有一天这面摊子能打出名?号,将客源反哺给冷饮铺。

但就目前来看?,当然还是冷饮铺在?带面摊子。

客人们都是在?冷饮铺吃完,再来这面摊子。

这一位食客就是汴京冷饮铺里的常客,而且好奇心旺盛,回回新上的饮子他都要尝鲜。

今日来了一看?,总在?铺里帮着端盘送菜的田娘子居然支起面摊了,愈加好奇。于是吃完一碗酒酿桂花冻之后,又给田忍冬捧了个场。

田忍冬一开始已经给他便宜两文了,现在?又便宜两文……总没人嫌弃优惠力度大?,食客承了情,吃饱喝足满意离去。

田忍冬也高兴,正将那一把铜钱在?手?中颠来倒去,晃荡着听响儿。

铜钱碰撞的声音可真好听啊。

她在?田家杂煎收了二十?来年?钱,唯有今日,才觉得这些钱都是属于她自己的。

哦不对,其中还有三分是属于虞凝霜的。

但是,这钱本来就是凝霜妹子应得的呀,田忍冬想,如果没有她,自己怎么能开起这摊子?

而且那三分利,就是虞凝霜将从她这里拿走的全部了。

她仍将保有自己的时间,不会被催着去做饭烧水;她仍将保有自己的精力,不需为谁紧急缝制新衣;她甚至可以一直保有自己的好心情,不用忍耐夜里的鼾声、杂乱的房间和滂臭的鞋袜。

不用忍耐她曾经忍耐的一切。

田忍冬只觉得身心舒畅。又听有脚步声临近,她忙回首殷切招呼。

“客官吃碗燠肉拌面?”

入目的却不是普通食客,而是衣装统一的五六人,而且各个正颜厉色。

为首者抬眼看?了看?汴京冷饮铺的匾额,和旁边人说?,“就是这儿了。”

田忍冬心里“咯噔一声”,她赶紧调出个笑脸。

“各位这是……”

然而几?人并没搭理?她,为首那个冷冷睨她一眼,就率众径直进了冷饮铺,高喊出声。

“店家何?在??”

郭阿婆没见过这架势有些被吓到,放下要端去后厨的碗碟,贴着墙根站好。

而正在?柜台记账的虞凝霜,闻声整整襟袖,上前回应。她一眼看?出,这几?人穿着小羊皮滚边儿的皂黑官靴。

“小女是这铺子掌柜。不知各位官爷有何?贵干?”

为首者清了清嗓子,施施然起范儿。

“吾等?乃官酒务中人。”

“官酒务”是朝廷特设的机构,以其司掌酒类酿造、售卖和税收。

可以说?,但凡和酒沾边儿,都归他们管(1)。

为首说?话的这一个是官酒务的专副官,有一副听起来就被酒泡废了的嗓子。

“吾等?奉监酒官大?人之令来巡查。”他吐字时轻时重,飘忽不定,还总破音。

“店家,有人告发你?私自卖酒。你?可知罪?”

虞凝霜千想万算也没预料到是这样?一句指控,她几?乎是愣了几?息才回话。

“官爷,小铺虽卖的也是这汤汤水水,但都是冰饮子甜饮子,绝对没有卖酒。饮子和酒水,我还区分不清吗?”

何?止是区分不区分得清的问题,虞凝霜敢不区分清楚吗?

本朝人甚爱酒,酒业极其兴旺,利润丰厚到难以估计。

为了牢牢把持住酒利,朝廷对酒类的管控也极其严格。

酒曲的制造、酿酒的过程,乃至随后卖酒的店铺和地域都被严格规定——

酒坊必须买官曲酿酒,以私曲酿酒则是大?罪。

酒楼卖酒亦然。就连那些兜售一些便宜浊酒的小食肆、脚店,也是从大?酒楼处正经拿到“分销权”的,绝不是想卖就卖。

总结说?来,那就是酒是酒,饮子是饮子,泾渭一般区分开来。

虞凝霜是开饮子铺的,她不仅没有酿酒的资格,甚至连售卖都绝不可以。

“小铺没有私自卖酒,还请明察。”

“没有私自卖酒?”

专副官哼笑,指着木牌菜单大?声念,“‘酒酿桂花冻’,这不是都写着了?”

虞凝霜:???

她道?:“这酒酿是从官米酒坊买来,有人证,有票据,来路正当。加到饮子里做调味而已。”

专副官摇头,“从没听过哪家饮子里加酒的。你?这是投机取巧卖酒。行了,莫再狡辩,老实?认罪。”

虞凝霜:……

满堂的食客也和虞凝霜一样?懵。

今日赶巧,吴徐两位铺兵大?哥也在?。吴二是个急性子,见了不平事当场站出来替虞凝霜说?话,反而被专副官狠狠斥责“不许插言!”

专副官本也不算官职,而是未入流的吏,和铺兵这样?的非正规兵丁半斤八两。

奈何?官酒务财大?气粗,所辖之事又和日常民?生息息相关,说?话都更有底气。

吴二也不是个硬碰硬的傻子,赶紧让徐力去军巡捕铺摇人,尽可能多叫兄弟们一起来撑场子。

徐力撒腿往外跑时,正见田忍冬在?往左邻右舍的商铺报信,请他们来帮忙申辩。

不愧是开店经验丰富之人,田忍冬这一招是见惯了市井百态、无数次与各路官差斗智斗勇之后,才能生出的急智。

因为如果虞凝霜真被安了个“私自卖酒”的罪名?,那么邻里算是“隐而不报”,是要连坐受罚的。

所以,虞凝霜今日境况与他们息息相关,是一定会来帮忙的。

东边的咸菜铺掌柜、西边的绢花铺掌柜,隔三差五也来冷饮铺吃份饮子的米行掌柜……听了田忍冬所言,无不深感离谱。

啊?

虞掌柜怎么忽然就摊上这么大?的事儿?

想那虞掌柜貌美?嘴甜,总笑盈盈地给他们送些饮子点心来;兼之手?艺又好,冷饮铺名?声愈响亮,甚至引的来这条街上的客官都比从前要多。

简直是他们所有人的解语花和白月光,开心果和福寿星。

本朝对私贩酒处罚非常严厉,籍没家财都算是最?轻的。要是再被判个移乡、杖刑之类的重刑……

掌柜们都不敢再想,算盘一扔、米袋一抛便纷纷快步赶来。

冷饮铺门口已经围了一圈儿看?热闹的。

第一位掌柜拨开人群抵达战场的时候,虞凝霜还在?和那专副官对峙。

而让他感到担忧的是,因为那专副官咄咄逼人、似是完全认定虞凝霜私自贩酒,虞凝霜竟正处于下风。

专副官、唇枪舌战

虞凝霜觉得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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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副官的态度很不对劲。

他目标明确,言辞犀利,一击即中“酿酒桂花冻”这一突破点之后便紧咬不放……

如此做派,不禁让虞凝霜觉得似曾相识。

仅仅两天之内,自家的两间铺子接连遭祸。

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看出几分端倪,就算是个泥人也该燃起几分血性。

何况,虞凝霜既不是傻子,也不是泥人。

她咬了咬牙,深深呼吸,最?后一次尝试和专副官正常沟通,据理?力争。

“实?不相瞒,外子正任职京巡检使。”

“而巡检使亦有纠察、缉捕私酒之责。敢问我身为其?家眷,又怎会知法犯法?”

专副官马上回应,说?得头头是道。

“酒利颇丰,官员为此铤而走险包庇亲族,这又不是新鲜事。前朝鲁国公纵容子侄私酿私酤,酒缸数以千计。远的不说?了,就说?前几年户部侍郎纵容子弟将库酒私自倒卖,不也被撤职下狱了吗?”

虞凝霜听了,暗自冷笑。

鲁国公子侄在盘踞其?族地,私自酿贩、私占地界、私设脚店,无视朝廷法令,几乎垄断了剑南东、西两道的酒市。

他们每年获利百万两不止,又为此骚动民庶、滥征劳力,甚至犯下桩桩血案。

因其?纠集豪绅,势力异常庞大,当地官员竟对其?无可奈何,不敢管制。

还是新帝登基之后以雷霆手段数罪并罚,方?才?拔除了这毒瘤,也收缴了无数金银到?国库。

这可算是近百年来?最?著名的私酒案,因牵扯甚广而几乎无人不晓。

拿这日营业额最?多十两的小铺子相比,还真是看得起她虞凝霜。

与此同时,专副官这番言辞,也彻底证实?了虞凝霜心?中猜想——

他们对她的身份来?历一清二楚,就是明确冲着她来?的。

否则他们不会在她言明夫婿是官员的时候,没有一丝多余的惊讶。

这一点虞凝霜在最?开始就有所怀疑——她是官眷,所以未以“民妇”自称,可那专副官竟对此毫无反应。

而就他斥责铺兵们的话来?看,他可不是这平易近人的性子。

同样,既知她是官眷,总要留几分脸面?。须知刑不上大夫,官民殊途,无论?如何不该当街就来?拿她,叫满街民众看官家的笑话。

由此种种,可知她一开始就是他们的目标。

想通这一点,虞凝霜索性摘了全部表情,蓦然沉下脸。

她的性格里,其?实?有一部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暴烈。如果对方?通情达理?,她自然会全力解释;可如果对方?已经给她定罪,那她必不再委曲求全。

“未举证,未问案,未审断,你等就已经断定我有罪。”

她没有退却,反而边说?边进,逼到?那专副官面?前,冷冷一笑。

“我又何须再浪费口舌?你且记得,我接下来?所说?与你无关?,只是要告诉在场诸位——小铺未曾私自卖酒,未曾触犯国法,我挣诸位的每一文钱都?是干干净净的。这钱,就是活该我挣的。”

满堂食客看着虞凝霜嘴角边一点舒展的笑意,莫不为她捏了一把汗。

都?什么时候了虞掌柜还有心?思开玩笑?

没见那专副官被她此番态度气得眉头直抽吗?

可说?实?话,他们又敬佩虞凝霜到?了这等地步也不低头。

就连那几位赶来?说?合的掌柜,都?不约而同地驻足。人家虞掌柜还没屈服,他们上去就求官酒务的话……看起来?也太没出息了一些。

暂且再观望观望。

只见虞凝霜说?完,也不再理?会专副官,只将被吓哭的谷晓星拉过来?安抚几句,又吩咐她去后厨,将做酒酿桂花冻的全部食材都?拿过来?。

专副官气得不轻,努力酝酿着如何回击。说?实?话,这活儿?他接得不太情愿,当时就知不太好办。

虞凝霜到?底是官眷,他不能把事情做得太难看。可仗着官酒务的势力,他又横行霸道惯了,现?下被虞凝霜噎得难受。

从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专副官越想越气。

他最?后告诫自己——别说?虞凝霜只是一个七品官的娘子,就算是一品大员的娘子,私贩酒也是极重的罪,落到?他们手里必然会受罚。

于?是想来?想起,专副官决定还是先把她抓回去再说?,他也好去领赏钱。

然而未等他发作,虞凝霜忽然问。

“你爱吃红烧肉吗?”

专副官:“……什么?”

虞凝霜语气无波无澜地叙述,“我爱吃。前日家宴,家里刚做了这道菜。炖红烧肉时,一斤五花三层肉,要加几大勺黄酒去炖。炖到?酒香全部融进肉香里,每一块肉都?又烂又润。”

她又问:“你爱喝牛肉汤吗?”

同样,还不等专副官回答,虞凝霜就自顾自说?下去。

“我爱喝。我早和街头王屠户说?好了,什么时候有牛肉务必要知会我一声?。正好今日宰了一头伤牛,我便买了十斤牛骨,十斤牛肉,准备回去炖些姜酒牛肉汤给婆母补身体。”

“先用牛骨熬高汤,再把牛肉加进去炖。牛肉需挑那筋头巴脑的,炖到?筋膜都?化了,黏黏糊糊地包裹住浓润的牛肉。汤里加老姜片,加新米酒,喝一口全身都?暖和。”

专副官懵了,“你在东拉西扯什么?”

难道是被吓疯了?

围观众人也不明白虞凝霜是何意。

然而他们一边担心?,一边想的就是“别说?了别说?了,再说?都?流口水了!王屠户今日卖牛肉是吧?等下也去买两斤。”

虞凝霜话锋一转,凌凌正视专副官,一声?比一声?高地问。

“我的意思是,难道你会因为一家食店卖红烧肉就说?他们卖酒吗?”

“会在喝姜酒牛肉汤的时候,觉得自己在喝酒吗?”

“酒一旦入菜,便和葱姜、和油醋一样,只不过是做菜的佐料而已,否则岂不是本末倒置,令人贻笑大方??!”

虞凝霜这个例子举得绝妙,非常精准,又好理?解,人群中马上有胆子大的附和。

“对啊对啊,很多菜里都?加酒的。”

“蜜饯铺子还卖酒渍杨梅呢,也没见你们去抓!”

田忍冬抓住机会也马上喊:“是呀我做燠肉也加了酒腌的,总不能说?我那也是卖酒啊?”

那边,虞凝霜又当着众人的面?,将酒酿桂花冻的各项食材称重。

“各位请瞧,我这碗桂花冻重四两左右,其?中只加了两勺酒酿。”

“两勺酒酿不到?三钱。也就是说?,一碗桂花冻中,酒酿所占,还不到?十一。如果这样,都?能被称为‘酒’的话,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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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满汴京的酒坊,可就要翻个十番了!”

专副官根本无法回答虞凝霜的质问,又羞又气脸憋得通红。

他实?在没办法,只能来?硬的,脚一退,手一挥,令属下们上前。

任凭周围食客和几位掌柜的如何劝说?,这就要把虞凝霜带走。

虞凝霜倒是很坦然,她已经将该说?的尽数说?明。

她知若是不明不白地被带走,流言蜚语便会不胫而走。无论?之后此案如何审断,冷饮铺都?再没有清白名声?。

毕竟出事时,万人围观;澄清时,无人问津。

向来?如此。

所以她尽自己所能昭显了冷饮铺“未犯国法”的事实?。

人事已尽,今后如何,唯有听天命了。

虞凝霜不再反抗,这就跟着官差们出了铺子。

刚出铺子,虞凝霜就见到?姜阔正往冷饮铺来?。

这一位姜小行头仍是那堆金叠玉的富商公子做派,脚下的土路都?被其?金缕的衣摆照亮了似的,身后跟着四个人。

他也看见了虞凝霜,明显愣了愣,再快步到?近前。

“虞掌柜,你这是……”

虞凝霜抿嘴笑笑,“姜小行头,实?在抱歉。其?实?那冬季月饼的馅料我都?做好了,只是不知何时才?能给您过目了。”

虞凝霜固然没有反抗抓捕,可也绝对没有放弃希望。

她从容的寒暄,就是得体的求助。

与他人多维系一分缘分,在他们心?中多一份重量,就是她沉沦危险时,多得到?的一只援手。

这正是虞凝霜一直以来?苦心?经营之事。

果然,姜阔的目光在她和专副官之间流转。

他虽神色不变,虞凝霜却几乎能看见他正在进行精密的计算,计算为她开口求情的得失利益,是否值当。

而那专副官本来?要呵斥虞凝霜快走、不要多话的。

但……姜阔,他却是认识的。

汴京城中一半以上的官酒都?是从大酒楼卖出去,姜阔身为西市三十六楼行头之子,与各个大酒坊关?系密切。

与他们这种跑腿办事的小吏相比,姜阔就算只是一介商人,在监酒官大人面?前也更得几分脸面?。

事实?上,因为姜阔年少有为,人情练达,监酒官甚至有意扶持西市三十六楼,在其?中贩卖更多的酒水以抽利。

于?是专副官此时心?里也发慌。

他私接这个活儿?来?汴京冷饮铺发难,监酒官大人是不知情的。这虞氏怎么和姜小行头也认识?可别捅到?监酒官大人面?前去……

专副官思绪翻涌期间,姜阔也已做了决断。

“这位官爷似是面?善,应是在前月,西法酒库的开窖买扑会上见过。(1)”

姜阔上前施礼,他身后四人也一同致礼,给足了专副官面?子。

他言谈有度,刻意奉承专副官几句,哄得对方?面?色微缓,与他有来?有往交谈起来?。

姜阔松了一口气。

他确实?很看重虞凝霜的冰皮月饼,想尽快将其?大量生产以挽救自家江河日下的酒楼。

如今见这专副官是个势利好哄的,姜阔心?中越发有把握,想着接下来?替虞凝霜求情也许能顺利几分。

没成想,并不用他出马。

虞凝霜从前结下的另一份良缘,时机刚好得如同神兵天降,前来?解救她了——

新转机、禁宫女官

为首的两位娘子头戴“一年景”的花冠,那是将春兰、夏荷、秋菊等无缘同开的四季花卉,以精巧的绢花形态一齐置于其上的冠子,取一个四季常存的吉祥寓意。

她们身穿的,则都是颇为威风的紫黑色圆领袍。一起束肩敛息走来?时,更显英英玉立,落落大方,周围人无不为之侧目。

虞凝霜能认出低阶官吏的官靴,是因为这在市井中?并不罕见,严铄、谢辉、以及许多街头巡防的军士等人穿的都是那样靴子。材质或有不同,样式变化却不大。

可见闻有限的虞凝霜却认不出,眼前这几位娘子极其讲究的着装——到底是哪一脉的规矩。

她认不出没关系,有人已经替她认出了。

仍在一来?一往寒暄的姜阔和专副官同时停住,倒吸一口气看着这几位娘子。

姜阔的表情管理还算到位,维持了几分体面,那专副官却是眼瞪如?铃,下?巴都合不上了。

人群中?也有认出这身装扮的,咋摸着嘟囔。

“这、这是禁宫里女?官的装束不是?”

不止是女?官的装束!

专副官惊骇得心跳如?雷,这是高阶女?官才有的装束!

她们怎么?会屈尊降贵到这里?!

专副官似是失去了行动能力和思考能力,一动不动,呆呆盯着女?官们和她们手中?錾金的食盒。

女?官们行止优雅,也没管门口这骚乱,目不斜视就进到了铺子里。

“虞掌柜,虞掌柜!”

姜阔急得差点直接上手去拽虞凝霜。

他看着仍没反应过来?的虞凝霜,低沉的声音却燃着兴奋,只?与她道,“快跟上。”

只?观姜阔神色,虞凝霜就知来?人身份不凡。

再观那些官酒务的官差们,一动都不敢动,更无人相拦。

虞凝霜若有所感,隐约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转机,便如?姜阔所说,快步折回?追上。

“请问?娘子们来?小铺有何贵干?”

女?官回?首,瞬息之间就将虞凝霜打量完毕。

她想?起宁国?夫人那一句“长?得最俊俏那一个就是掌柜的”,这才意识到虞凝霜身份。

“原来?这位就是掌柜虞娘子。”女?官嫣然一笑施礼,“失敬了。”

“不敢当?。”

虞凝霜深深回?礼,而后殷殷看着女?官,意识到似有什么?重要?之事将要?发生。

果然,女?官笑意愈盛,声如?珠玉地说明来?意。

“我们姐妹乃是伺候太后娘娘的,今日来?贵铺买些饮子。说是有一样加了酒酿的桂花冻极好,是也不是?”

语毕,满堂寂静,连外面一圈儿嘈杂的人群都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一声“太后娘娘”惊呆了。

就连虞凝霜自己都呆住了。

娴于辞令的是她,此时哑口无言的也是她。左右逢源的是她,此时僵立原地的也是她。

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要?买她铺里的饮子?而且还来?得正是时候!

“回?娘子的话,这铺中?确有此一味。”

眼看虞凝霜仍没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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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姜阔大步赶来?,低声提醒。

“虞掌柜,快去给娘子们取来?。”

虞凝霜如?梦初醒,赶忙道,“有的有的,不用取。刚好东西?都在这儿,容我现?给各位做罢。”

方才要?用来?和官酒务自证清白的食材,此时当?着女?官们的面被组成了一碗漂亮的酒酿桂花冻。

桂花冻晶莹无比,比宫里最好的水晶还剔透,比宫里最好的琥珀还润泽。

女?官颇好奇地看,不禁赞道。

“果真精巧,怪不得宁国?夫人极力向娘娘举荐呢。”

自从中?秋行宫祈雨归来?,因天仍不降甘霖,以致太后娘娘这些日子忧虑难当?,胃口欠佳。

今日恰逢宁国?夫人说起了一味酒酿桂花冻,说那酒酿酸甜开?胃,桂花冻入口即化,应合娘娘食用。

太后娘娘一时兴起,便遣了她们来?买。

因为市井美食千姿百态,滋味又和御膳多有不同,所以宫中?贵人们遣宫人到宫外采买,在本朝屡有先例。

比如?孝宗陛下?,便极喜欢臧三猪胰胡饼、贺四酪面等吃食,也曾在入夜之后,派内侍买了夜市南瓦张家圆子和李婆婆鱼羹等吃食,而且赏赐颇丰(1)。

想?来?这样兴旺的百业,这样丰富的饮食,也是宫中?之人夙兴夜寐之所愿,他们也借此与民同乐,吃出一个盛世繁华的味道。

这样从宫外采买的食物,因是不定时索取传唤的,便称之为“泛索”。

只?要?能被宫中?泛索一次,从此便是名声大噪,风光无限。

所以这汴京城中?,无论是卖汤羹的还是卖小菜的,无论是卖鸭鹅还是卖海鲜的,总之所有摊铺酒楼都争着想?上这泛索的名单。

以致于曾有陛下?游船,而食家们也争相划船相随,等着御舟传唤的盛况(2)。

这些年,女?官们也见过一些泛索的吃食,都是名声在外,宫中?听信了才买来?的。

可那些吃食中?,总有几样……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如?今亲眼见到这桂花冻,女?官们倒是终于真正明白了宁国?夫人将其推举的原因。

确实是在宫里也没见过的精致嚼用。

女?官们的心都何止七窍,虽然眼下?看来?虞凝霜只?是一个普通的掌柜,但是单凭听宁国?夫人和太后娘娘提起虞凝霜时的那股亲热劲儿……就不敢将其小觑。

而且,为何宁国?夫人称虞凝霜为“小妹”啊?

女?官们暗自也嘀咕,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可她们深知禁宫行事,就是要?多做少说,偷偷好奇一下?也就是了,不敢多打听。

只?是知道要?对虞凝霜客气些,敬重些,顺道做个顺水人情地温言相加。

“宁国?夫人给虞掌柜带好。说她这几日在宫中?陪伴娘娘,过两日再来?看您。”

虞凝霜连连点头,眼中?也浮起笑意。

憋着气噤声许久的众人,此时终于窃窃讨论开?。

“天娘啊虞娘子还认识宁国?夫人啊?”

“呦从没听她提过啊,真是深藏不露。”

“我就说这虞掌柜了不得。”

他们激烈的八卦之情熊熊燃烧,声音压得再低也像一簇簇小火苗似的,几乎要?把?房子点着了。

那厢,虞凝霜却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

最后稳稳淋上金灿灿的桂花蜜,她将酒酿桂花冻做好。

而就在将其递给女?官的瞬间,虞凝霜忽然开?口发问?。

“太后娘娘着您来?买的,确实是这一味饮子罢?”

女?官立时温柔回?答。

“是,正是酒酿桂花冻呀。”

虞凝霜又问?,一字一顿,“不是来?买酒的吗?”

她虽是问?着女?官,视线却越过这些红粉青蛾,直直戳在傻站着的专副官身上。

女?官一怔,这下?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虞掌柜说笑了。您这也不是酒坊,当?然不是来?买酒的。就是买这碗饮子。”

虞凝霜终于粲然笑开?,长?睫忽闪,如?同光中?的蝶翅。

“那就对了,”她道,伸手将饮子递过去,“娘子且请拿好。”

而女?官那么?一接……

从此,这就是一碗太后娘娘亲封的饮子了。

谁再敢说它是酒呢?

虞凝霜心情大悦,又唤谷晓星去将桂花米糕拿来?,一同送上。

虽然太后娘娘只?点名要?了桂花冻,但是买桂花冻就送一块米糕乃店中?定例,虞凝霜当?然要?严格执行。

她做生意可是童叟无欺,太后娘娘就更不欺了。

她知道,经过此事,她怕是真的要?开?始批量制作桂花米糕来?卖了。

谁不想?吃一块太后娘娘同款糕饼呢?

姜阔在一旁,亲眼看着虞凝霜云淡风轻、自然而然地又将一样吃食送到太后娘娘面前。

他忽自嘲地低头一晒。

他的担心,委实多余了。

这虞掌柜真是八面玲珑,十分落拓。

方才她还被女?官们的忽然到来?惊得说不出话,可瞬息之间就反应过来?,不仅用女?官的话解了专副官的局,还想?办法将自己两样吃食送到御前……

其实细想?来?,这都是虞凝霜早日种下?的善因,结了善果。如?果她未曾厚道地随桂花冻赠送糕饼,那今日送桂花米糕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想?着想?着,姜阔这哂笑就变成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双目晶亮,瞧着虞凝霜不自觉地点头,心知自己找对了人。

姜阔不禁万分庆幸今日登门,又在专副官面前替虞凝霜说了话。

但凡晚到一步,犹豫一分,他和虞凝霜的交情就止步于此了。

至于那专副官,已经吓得三魂七魄去了大半。

一个姜阔已经足够他忌惮,他真不知虞凝霜怎么?还会和宁国?夫人,和太后娘娘有牵扯!

那该死的文四郎也没说啊!

否则,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为五十两银子就接下?这活儿!

而且虞凝霜又居然引得太后娘娘经宫女?之口,认定了那桂花冻并不是酒。

他就是有天大的胆子,此时也不敢再发难。

专副官的脸忽红忽白,悄悄摆手带着手下?就要?溜走——

“官爷们,不留下?来?吃碗饮子?”

却被虞凝霜叫住,她在最后两个字咬准重音,神情戏谑。

众人哄笑起来?。

见女?官们也往这儿瞧来?,那专副官也只?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不了,不打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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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这就告辞。告辞!”

又见女?官们已将桂花冻和糕小心翼翼装入食盒,准备离开?。专副官又赶忙和手下?贴紧门柱站好,给她们让出一条通路。

女?官们姗姗而去,裙袂如?同一朵悠然飘远的云。

而官差们,则在围观众人的嘘声中?快步跑远。

来?的时候一个个龙行虎步地大步迈开?,如?今低头遁走的样子怎么?看怎么?獐头鼠目,形容着实猥琐了些。

看得虞凝霜心中?发笑,正举目多欣赏一会儿他们的“英姿”,就见严铄从那个方向跑了过来?。

严铄,跑了过来?。

虞凝霜还没见过这么?神奇的场景。

修罗场、三个男人

虞凝霜被食客和邻居们团团围住。

“恭喜恭喜啊!”

“虞掌柜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你这之后一定客似云来,你可得多带带我?们啊!”

“对!我们就仰仗你啦!”

“虞娘子,快快快,那桂花冻我?也要一碗!”

激动的众人完全没注意到刚刚抵达的严铄,兀自将?无数的恭喜和夸赞不要钱似的砸向虞凝霜。

虞凝霜连连道?谢,碌碌回?应,才艰难地?突破一半包围,一边应付众人,一边冲严铄喊“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有官酒务人到此?查处私酒,怎么回?事?”

他的气息不稳,声中带喘,有一种沙哑的质感,哪怕在无数喧闹的人语中也十分独特。

正被米行掌柜拉着恭喜的虞凝霜听了,不禁蓦然又抬头看去。

这才看清他衣襟略散,乌纱璞头也歪着。脸颊的绯色飞入鬓间,化作汗滴滴落下来,而且似乎也氤得那双狭长的眼睛湿漉漉的。

嗯?

虞凝霜歪头,不禁为这初次得见的严铄的模样?而惊异,心想……好色气。

然而她脸上的笑容清朗又无辜,道?,“无事,都解决了。”

“……解决了?”严铄怔住。

官酒务那帮人咬上猎物就不松口,势必要剜下一块肉来,怎么这就解决了?

“这位是虞掌柜家的罢?你还不知道?呐?”米行掌柜凑上前来,热情地?帮虞凝霜解释起来。

她说得天花乱坠,严铄听得一愣一愣。

“差不多就是这样?。”虞凝霜无奈笑笑,手上一边舀桂花冻,一边朝角落桌椅偏偏头。

“我?现下不得空,你要是想等,稍等我?一下如何?”

虞凝霜开门未到半个时辰,官酒务就过来了。如今还有满堂的食客嗷嗷待哺,实在抽不出空来。

而且他们可不是普通的食客。

他们,是亲眼见证了虞凝霜的饮子成为宫中泛索的食客!

眼下真是各个与有荣焉、心潮澎湃,恨不得把?这铺子搬空了。

“虞娘子,这桌再加两碗桂花冻!”

“嘿嘿,咱也尝尝这太后娘娘钦定的饮子。”

“你别说,我?怎么感觉比从?前更好喝了。”

“掌柜的,我?装十份桂花冻带走。”

“什么?每人最?多买两份?那、那我?刚才吃那份可不算啊,你刚才可没说。”

虞凝霜和严铄明明只隔着不到十步,却?像是隔着一个菜市场似的。

确实不是交谈的好时机。

严铄颔首,径直走过去坐下。

他小心地?整理衣冠,不时偷瞥虞凝霜一眼。

然后就见虞凝霜和姜阔说了几句话,后者也慢悠悠走到这桌坐下。

严铄微皱起眉。

他刚要开口,铺门口一阵马蹄激昂,然后谢辉冲了进来。

严铄的眉头紧拧起来。

“虞掌柜!”谢辉大喊,“发生什么事了!”

谢辉的声音也极有辨识度,单靠一个音量取胜,吓得虞凝霜端饮子的手都一哆嗦。

也是赶巧了,谢小侯爷这几日?正在城中各个军巡捕铺抽查,检验各样?器械养护的状况。

徐力去军巡捕铺找人帮忙时,谢辉刚好查到那儿,这便纵马而来。

然后现在,他也被虞凝霜赶着,坐到了角落那桌。

如果只有两个人……不论是初次见面的姜阔,还是已有交情的谢辉,严铄或许都不介意开口寒暄几句。

但是,他们是三个人。

一种微妙的鼎立平衡,一个稳定的混沌状态。

严铄不想先?开口。

他不想去问姜阔的身份,那只会?显得他对虞凝霜一无所知,让谢辉看去笑话;

他也不想去问谢辉的来意,那也许显得他小气又幽怨,给姜阔落下把?柄。

于是,他选择沉默。

另两个人也是这样?的。

谁也不想先?开口。

铺子里的食客越来越多,很快桌椅全都满员。

唯有这一桌……说不出的诡异,像是从?欢乐热闹的铺子中切割出去,不属于同一时空似的。

于是,又一位因为没有座位想来拼桌的食客,默默停住了脚步。

他最?后好奇地?看了他们仨一眼,转身离开,干脆站着把?桂花冻吃了。

最?先?售罄的自然就是这酒酿桂花冻。然后是其他所有饮子……拜大伙儿这样?踊跃购买所赐,虞凝霜今日?提前打烊。

把?最?后一个恋恋不舍的食客送出门外,落下门闩,虞凝霜长舒一口气。

扭头,就见那三个男人围桌而坐,相顾无言。

各异的气质,一致的安静,看起来莫名?好笑。

虞凝霜一走过来,三人视线皆随她而动。只是严铄冷,谢辉懵,于是还是最?长袖善舞的姜阔抢了白。

“如今能有一样?吃食被泛索已经何其难得,虞掌柜直接送了两样?,当真是令姜某敬佩不已。”

他长一双讨喜的圆眼,说出夸赞的话时尤其令人信服,而且这话并不是溢言虚美,而是真心实意的。

本朝太.祖刚打下江山那会?儿,百废待兴,时隔好几年?才安顿下来,第一次欲举办圣节寿宴。

可是,这等宴请百官的盛大筵席,当时的光禄寺等有司仍是力有不逮。

所幸太.祖豪爽不拘小节,直接口谕允许去街市上采买现成食物,“随其有以进”即可。

于是那一年?的寿宴,前三盏酒配的食物都是街上买来的果子、糕饼、暴脯肉干等简易食物。

这一场不太讲究、却?热热闹闹的寿宴被郑重载入史册,为本朝帝王的寿宴打下了基础。

所以之?后的长春寿宴,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前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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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都要从?市井买来,应着太.祖那一句“以昭示俭之?训”(1)。

百年?倥偬而过,这规矩到了当今陛下这儿,却?不再合用了。

陛下登基之?时便是四海升平、国富民强的无双盛世,再不用于仓促之?间举办寿宴。

他又极重礼仪,性喜奢豪,宴席上向来是金樽玉盏、龙肝凤髓。他深觉民间吃食与礼制不合,过于粗疏,遂不再采买用于寿宴。

不止是寿宴,平日?里他也极少传唤泛索,二十年?间不过十来家耳,后妃皇嗣们自然亦以他为准。

所以如今,能被泛索的商家越来越少。

姜阔便真心敬佩虞凝霜临危不乱,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大的利益。

“姜小行头谬赞了。”

虞凝霜如今身心舒畅,也很有闲情回?应姜阔的好意。

说实话,如果没有姜阔拖延的那一点时间,她就撑不到女官们出现。

当时未察,如今想起,那其实真是跃龙门一样?的紧急关头。

幸好姜阔今日?来了。

这人心思细腻,与她约定合作冰皮月饼之?后,既没有马上就登门,让虞凝霜觉得自己被逼迫;也没有将?时日?拖得太久,让虞凝霜觉得自己被遗忘。

他将?这几日?的时限拿捏得恰恰好,而后亲自登门。为显诚意,还带着遇仙楼两个高级管事和礼物一同过来。

虞凝霜打开那精巧的木盒,便闻到一股甜蜜茶香,是上好的红茶。

她笑着收下,说自己正好在收集各类茶叶,准备先?集齐十二种。

说着,虞凝霜便要去拿青瓷茶叶罐将?这新茶装上。

“霜娘。”

严铄唤,一直注视着虞凝霜的他轻易预判了虞凝霜的举动,“我?来罢。”

他起身走向柜台那一套十二只的青瓷罐,状似无意地?问,“该第几个罐子了?”

简单的问题中,自然地?展露着默契。

“该第四个。”

虞凝霜下意识回?,而后眨眨眼,眼神发愣。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严铄这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虞凝霜很不适应,总觉得怪怪的。

严铄看起来却?很平静。

他似是更熟练了。比上一回?在这里遇见谢辉时要从?容得多,哪怕他这一回?,甚至同时面临着两个——两个年?轻而优秀的郎君。

严铄不急不缓将?第四个青瓷罐拿下来,将?红茶倒进去,然后弯腰,不动声色地?将?那原配的木盒放进脚边的柜子里,还深深往里推了推。

一切动作,他做得行云流水、优雅端正,加上被柜台遮挡,虞凝霜硬是没看出不对劲来。

似意识到自己盯着严铄看了太久,她转移了话题,问,“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现在不用去上值吗?”

严铄选择性地?只回?答了一个问题,“我?正巧在附近巡视,中途遇见了徐力。”

原来是就在附近啊。

虞凝霜恍然,“哦,怪不得你来得比谢统领骑马都快。”

严铄手上骤然施力。他握紧了茶罐,本就白皙的指尖更失血色,几乎要溶进那清亮的瓷胎里。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我?没有马。我?是直接跑过来的。”

难道?是因为鼻尖还余有茶香吗?虞凝霜怎么觉得他这话茶里茶气的……

虞凝霜于男女情爱之?事,一未开窍,二无经验,三没兴趣。但是天性中的聪慧敏锐,不妨碍她能在自己都未察觉的情况下,自觉规避风险。

于是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提起了正事——

她今晨闲着没事,做了冬季冰皮月饼的打样?,现下就在铺子里。

正好可以泡一壶姜阔送的茶,众人一起品评一番。

中秋已过,立冬不过转眼的事。趁着泛索这超高的热度,虞凝霜觉得可以将?所谓“四季糕”的发售提前。

说完,虞凝霜便干脆地?往后厨而去。

凝视着她的背影,严铄苦涩地?低下了头。

是啊,他有什么呢?

他没有谢辉威风凛凛的良驹,也没有姜阔忠心耿耿的管事。

他有的,只是独自疾驰过几条长街时无边的惊惧,知道?若虞凝霜真因此?获罪……以自己的官职地?位断然保不住她;以及见到她安然无恙地?笑着时,那一颗怦然跳动的心。

地瓜馅、达成合作

虞凝霜设计的代表冬季的冰皮月饼,表皮是明媚的浅红色,这是她用红苋菜提取出的颜色。

只需加一点浓缩的红苋菜汁子,就如同美人淡扫胭脂,立时便成一张生动的桃花面。

颜色虽鲜亮,内里的馅料却没有?其他几个季节那样滋味浓厚,或是用料讲究。

姜阔尝了一口,只觉得是一抹无与伦比的香甜尽数融化在舌尖。

不同于绿豆绿茶那种?沙沙的质感?,或是奶黄馅那种?细腻的质感?,这款月饼的馅料又绵又软到?不可思议,像是小奶猫软乎乎的小肚子,让人忍不住去捏一捏、揉一揉。

它的味道不算惊艳,没有?乳香的浓郁,没有?桑葚的酸甜,却有?一种?稳定的温暖感?,也许这就是虞凝霜用它来代表冬天的原因。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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