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铄怎么可?能没看到谢辉?
且不说他五官敏锐、观察细致,向来是每到一处,一眼就能大致掌握房间布置和?人员情?况。
主要是谢辉为人高调,无论在值还是赋闲、无论严寒还是酷暑,总是身穿这套家传的银甲,像是暗夜中一截锃亮的利刃,硬要往人眼睛里戳,想看不见都难。
严铄知道虞凝霜和?铺兵们?的渊源,也知他们?偶尔会来铺里帮忙,却没想到如?今连谢辉都来了。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谢辉,而?对方显然已经结束了和?他象征性的寒暄,转而?指着那绿色藕粉与虞凝霜欢快道,“虞掌柜虞掌柜,这个我也要一碗!”
严铄眯起了眼睛。
绿藕粉、谢府冰窖
虞凝霜听到谢辉这没轻没重?的要求,也是一愣。
但她马上便?婉言回绝,“这一款藕粉还未到正式售卖的时候,或许还有?瑕疵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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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整。自家?人尝尝也就算了,可不敢拿出来贻笑大方。”
三言两语,以情以理,虞凝霜按住这一位什么都想吃的好奇宝宝,断了他的念想。
究其原因,倒不是觉得谢辉横插一脚进夫妻之间,会引起什么争风吃醋的桥段。
她根本没往那处想。
一是她行得正?、站得直;二是她牢记假成婚的使命,从未以男女情爱的角度去考虑过严铄,更不信严铄会以这样?角度考量她。
她只是担心——要是谢辉开了头,其他食客也起哄跟着点可如何是好?
之前制的藕粉都给吴徐两位大哥带走了,新一轮的正?准备开始制作。
如今虞凝霜只剩这一丁点儿压箱底的藕粉,可不舍得轻易给别人吃去。
因虞凝霜的拒绝,谢辉肉眼可见地蔫儿了下去,严铄的嘴角却不自觉微扬。
一碗在虞凝霜眼中尚不完美的藕粉,悄悄辨了亲疏远近。
满堂人中,只有?他吃的是这独一无二的藕粉。
只有?他得了虞凝霜一句“自家?人”。
自出?生到现在,严铄也许第一次体会了某种叫做“洋洋自得”的情绪。
严铄再拱手朝谢辉致了一礼,以低眉颔首的模样?掩饰了真正?的神情,而后安安稳稳落座回去,拿起了瓷勺。
浓烈的墨绿公服广袖舒展,与浅绿的藕粉相映,又流转着丝光,将后者送入口?中。
谢辉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严铄吃。
吃不到藕粉,他失望不已。可昨日今日在这铺中所?遇之事,已教会他此处可不是人人围着他转的家?里。
这铺子里凡事都是虞凝霜说了算。
看来他是没得吃了。
谢辉依依不舍又看了一眼那奇妙的绿色藕粉。
那绿色并不鲜亮,而是雅致的豆绿色,像是柳枝映照的湖岸,像是深林荫翳的小?潭,与藕粉本身的温软极为相称,看起来非常可人。
盈盈绿色实在令人好奇,谢辉放弃归放弃,还是没忍住问。
“这藕粉为何是绿色?”
这一点点好奇心,虞凝霜还是可以满足的。她便?又拿起那个茶叶罐,将其中青绿色的粉末给谢辉看,连带着一起给严铄也解释了这碗绿茶藕粉的由来。
“我精选的现焙青茶,又细细磨成了茶粉。”
这茶粉用途可广,往后虞凝霜准备用它做出?更多的饮子和甜品。这一回先拿藕粉试试水。
结果?非常成功。
做藕粉的时候稍加半勺茶粉,就将茶色和茶色借于白?藕,更添滋味。
吃一口?,仿若在荷塘边的清风之中,嗅到不远处小?山上生长的茶树。
严铄感觉到的,正?是这样?的淡然美好。
他不自觉放慢了进食的速度,愈发珍惜地品尝起来,视线也总难以自制地往虞凝霜那儿飘。
虞凝霜正?小?心翼翼将罐子放回去。
严铄送的这套茶叶罐共十?二只,之前她做玫瑰桂圆红茶,已经取一味武夷茶填入一罐。
如今这是第二罐,绿茶粉。
虞凝霜按照那茶罐上花神的顺序使用,依顺序排好,还贴了标签。
这种点点滴滴积攒的仪式感,她自得其乐。
虞凝霜非常期待,能将十?二个茶叶罐都装满那一天?的到来。
谢辉也在看虞凝霜,看她摆弄那些茶罐,心服口?服地惊叹。
“茶粉还能这样?用?”
他之前见虞凝霜能将质朴的藕粉做出?佳味来,还在心里好好拉踩了一番以茶附庸风雅的人。
没想到,就算是用他讨厌的、习以为常的茶粉,虞凝霜也能做出?这么新奇的搭配来。
谢辉连声直赞。
“虞掌柜,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那些茶会、茗战上,一罐千金的茶粉我也见过。他们能整出?八百种花样?儿来,啰啰嗦嗦的。竟还不如这样?直接冲入藕粉里好吃。你这个办法可真好!”
“别说,这茶和藕还挺搭配的是怎么回事?”
“但我还是更喜欢藕粉!茶喝了也不顶饱,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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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藕粉实在。”
谢辉说得手舞足蹈,他一动起来,他那些闪光的铠甲和明亮的笑脸落在严铄眼中,便?尤其刺痛。
他也往谢辉处凉凉刺了一眼,悠悠开了口?。
“尝闻最适于用之粉类,以藕粉为佳,堪称糇粮之首(1)。而茶,为百草之首。二者都以滚水冲食即可,确有?共同之妙,又各副其榜首之名。”
“但若将两者相较,藕粉不需入锅便?可耐饥,能活人命;茶叶不过是饱餐之后的点缀,只怡人情。如此说来,前者实是胜于后者。”
谢辉听了,愣住思考几瞬,而后开始使劲点头。
对对对!
他也是这个意思。他就是不会说嘛!
虞凝霜则是讶然打量严铄一番,对他刮目相看。
不说别的,单这番藕粉可速出?以供的见解,便?说到了点子上。
不仅十?分精准地描述了藕粉的特点,更暗藏着一点急人之忧的惓惓之意——
如果?未曾在意“民有?饥色,野有?饿莩”的惨境,便?不会在意藕粉这作为优质耐饥糇粮的特性。更不会称小?小?藕粉,能胜过举国上下皆推崇的茶之一道。
虞凝霜不觉点点头。
严铄抬眼看她,继续道,“即冲即食的粉类,似还有?‘葛粉’一味,也被看做极为适用的糇粮。只是不知与藕粉相比如何。”
虞凝霜惊,“你还知道葛粉啊?”
话一出?口?,虞凝霜就有?些尴尬,因为这一句听起来十?分阴阳怪气。
但这并非她本意。
她只是确实惊讶于严铄连葛粉都知道。
这东西?在此处比藕粉都稀奇,她也知严府里并未做过葛粉。
葛粉稀奇,并非因其金贵。
而是一因其非北地常见物产;
二因其源自丑陋低微的葛根,虽是生民日常吃食,却难登大雅之堂。
虞凝霜向来以为严铄只赏阳春白?雪,是个对耕种、作物,以及百姓营生一无所?知的玉堂人物,没想到他也有?这么接地气的时候。
所?以她才立时出?言反问。
严铄似并未被她的问题冒犯到,反而将其正?常回答出?来。
“在书中看过,却不曾吃过。就连这藕粉……”
他微微一顿,复垂下眼去。
从站立的虞凝霜的角度,正?看到他卷长的睫毛被镀上粼粼微光,浪涌一样?轻漾。
他接着说:“……也是第一次吃。”
说实话,如果?只有?一种情况能让虞凝霜产生滔滔不绝的表达欲,那一定就是别人说起美食的时候。
既然严铄说到了虞凝霜熟识的领域,她也乐得与他讨论两句。
“葛粉嘛,我觉得味道比藕粉差些。但是胜在便?宜又易得,也更适合入菜。”
提起“藕粉”,毕竟总觉得精致。
所?以它就像一个小?花旦,极其美丽灵动招人喜欢,只可惜戏路有?些受限。其用途多被局限在甜品和汤羹中,做成一些可可爱爱的藕粉芋圆啦、藕粉桂花糖糕啦,才最为适合。
与之相比,葛粉则像是一个出?道多年、不温不火的实力派。谈不上容姿倾城,但演技过硬,戏路宽广。
它既可以被做成红糖葛粉糕之类的小?清新,也可以摇身一变成咸口?的葛粉凉皮、炒葛粉,和一众辛辣刺激的调料拌在一起。
虞凝霜说着说着,倒是把自己说馋了。
她自然而然笑起来与严铄道:“说是说不完的,也说不明白?,还是要尝过才知藕粉和葛粉的区别。”
“罕有?”并非“没有?”,虞凝霜对繁华无双的汴京城很有?信心,只要认真去找肯定能找到。
而且葛粉营养价值高、价格低、用途广,她这铺子也用得上。
左右是要去寻葛粉的,虞凝霜便?许诺。
“这样?,等我寻到了葛粉,买来做与你吃便?是。嗯……我想想,就先做一道葛粉圆子好了。这是加些笋干和豆腐干蒸的圆子……”
虞凝霜神色飞舞的讲述似是感染到了严铄,他静听她将那葛粉圆子以满腔热忱介绍完,低声答了一声“好。”
再送一勺绿茶藕粉入口?,严铄只觉得它香气四溢,美味更甚。
即使谢辉对虞凝霜的夸奖仍在继续,虞凝霜也仍亲善温煦地回应他,严铄也安之若素、不再动摇。
这一碗独属于他的藕粉,如同一叶莲舟将他稳妥托住,随波悠闲而去。
他且沉默着继续吃藕粉,仿佛已经料定自己是唯一能抵达藕花深处之人。
直到——
“虞掌柜,你手艺真好!没什么味道的藕粉居然也能做出?不同的格调。这绿茶藕粉,和你昨日给我吃的藕粉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昨日给我吃的?
“扑通”一声,莲舟翻了。
带着真的落了水一般的狼狈神情,严铄诧然望向虞凝霜。
可惜对方并未看他,而是只顾和谢辉说话。
“谢统领,您那吃法啊……”
虞凝霜摇着头笑,“小?店可供不起。”
虞凝霜确实准备在下一个秋分节气,将藕粉正?式作为节气限定开始售卖。
而谢辉那吃法加太?多的坚果?、水果?了,成本太?高,虞凝霜是不可能那样?卖藕粉的。
况且,她也并不喜欢那样?吃藕粉。
虞凝霜:“我觉得吃这藕粉,配料丰富固然好,可万不能夺了莲藕本身的清香。我自己吃时,一般只加一些桂花。”
因谢辉表情尤其认真,仿佛在听什么金科玉律一样?,虞凝霜又被逗笑。
个人口?味不同,本该兼包并蓄。只是喜好不同而已,她并不觉得这两种藕粉吃法有?什么高下之分,便?总结道,“当然,这只是我区区拙见,姑妄言之,谢统领不必在意。”
刚说完,便?听得谷晓星叫她。
原来是桂花冻卖的太?好,配套赠送的桂花米糕已经用尽。
“不着急,晓星儿。”虞凝霜扭头温声回,“我来处理。”
做米糕时剩下的糯米粉,虞凝霜当时随手和成团,加了糖渍桂花做出?些小?麻薯来,如今也可以当做赠品。
虞凝霜刚要往后厨迈步,而谢辉眼见她对各种食材如数家?珍,心中对她的厨艺更为叹服,对那缘悭一面的冰碗子也更是抓心挠肝。
他拦住虞凝霜,最后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虞掌柜,那冰碗子,你到底缺了什么食材?”
虞凝霜便?如实相告。
“冰?你缺的是冰?”
谢辉闻言眼睛一亮。
他基本上算是五谷不分,要是虞凝霜真说出?个正?经食材,他可能也接不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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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若说起冰……
谢辉咧开嘴一拍胸脯。
“这不简单吗?我家?大半冰窖的冰都没用完!便?送与你好了!”
*——*——*
谢辉的高祖父谢仪曾位居宰相,算得上是“盛产”宰相的本朝,难得功标青史的一位贤相。
谢仪本人经历也颇为传奇,他并非与其他谢氏子弟一同在家?族的丰柔羽翼下长大,而是自幼随父流放在西?北荒境。
然而沧海遗珠,总有?闪耀之时。谢仪硬是一步一步、一级一级杀回京师,最终登顶人臣。
他自幼习惯西?北寒凉,还以为也属北地的汴京,热也热不到哪里去。
结果?万没想到汴京是祁寒酷暑,极为分明,夏季里当真炽热难当。
加之谢仪身材甚是肥胖,每到夏季就汗出?如渖,遭了不少罪。
谢仪畏暑便?成了一桩轶事,世人皆知。
而他是天?子亲信的重?臣,于是年年官家?赐冰,都以数倍于他应得的份额赐下。
为感念这份荣宠和关?怀,谢府就修了一个巨大的冰窖。
而后谢府门庭日益昌盛、人丁日益兴旺,本身也需大量冰块消暑……
这般数代的翻修和扩建之后,虽然谢家?宅邸在这遍布王公贵族的京师排不上第一等,其冰窖却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甚至被人戏称为“小?冰井务”。
现在,虞凝霜拾级而下,即将置身于这个冰窖之中。
森然冷气从四面八方袭来,让身穿初秋衣衫的她瑟瑟发抖,只能更近地和谷晓星挤挨在一起。
但是虞凝霜心中火热,眼中精光更是聚能射线似的,直朝四壁的花岗岩切去,恨不得直接切了带走。
这真是泼天?的富贵啊!
她什么时候能拥有?这样?的冰窖?
这座冰窖不仅墙砖砌得极厚实,距地面也起码四、五米深,极大地保证了恒温的状态。因此,就算要在黑暗中走下这百十?来阶石阶,虞凝霜也毫无怨言。
只是此处确实是不见天?日的暗,虞凝霜每一步探出?去都小?心翼翼。
走在最前的两个谢府奴仆倒是打着灯笼,然而他们平时取冰,估计也就两三人同行,实在没有?给这么多人执灯照明的经验。
奴仆身后跟着谢辉,实话实说,谢辉已经把灯光遮去绝大半了,然后是并排紧挨着的虞凝霜和谷晓星,最后是严铄,以及欢乐跟来的陈小?豆。
这么一条诡异的队伍,在寂静的冰窖石阶中缓慢下行。
当然,这个寂静不包括谢辉,他是没有?安安静静的时候的。
仿佛不受冷气侵袭一样?,他正?骄傲地给众人介绍这冰窖。
虞凝霜分神听着,猛然脚下一滑,连带搀着她的谷晓星也重?心不稳,两人惊叫着马上便?要摔倒——
背后有?一双手,牢牢稳住了虞凝霜。
她将将站定,蓦然回头撞进严铄的眼中。
两人本身身高的差距再加上一个台阶,让严铄看起来尤其颀长英拔。
虞凝霜低头,方觉他手指也长,手掌也大。一手按在她肩上,一手擎着她手臂,她几乎是被他握在手里,有?暖意透过薄衫源源而来。
一瞬间,两人都无言。
虞凝霜忽地就想,原来脸再冷的人,这身子也是暖的。
“娘子,您没事罢?”谷晓星急切的关?心打断虞凝霜的思绪。
这孩子终于也扑腾着站稳,正?欲将扶着虞凝霜的手再紧紧,却听得严铄对她说,“莫扶着你家?娘子了,且走她前面去。”
虽是家?主发话,可谷晓星万事以虞凝霜为先,又觉得阿郎这是不体恤娘子,犹疑着并未放开虞凝霜。
但严铄这话其实没错。
石阶狭窄,稍有?不慎,互相搀扶反成了互相推搡,倒不如各走各的。
于是虞凝霜也说了同样?的话,谷晓星只能自己缓缓走到她前面。
如此,谢辉便?被隔开,再看不见虞凝霜。
虽他也跟着连声问虞凝霜“有?没有?事?”,又频频回头,但到底,只能有?些被动地、顺势被身后的谷晓星推着向前。
“内子无事。多谢挂心。”
回他的是严铄。
清冷的嗓音在这冰窖里回荡,如同激起一阵雪浪。
谢辉忽觉脊背发毛,不自觉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而虞凝霜仍在原处,自下往上回望严铄。
他收回了手,平视着前方虚空的黑暗,而后忽眼帘一落,静静看着她。
虞凝霜常埋怨严铄说话举止如冰,如今才发现他的瞳孔也如冰一般,凝着幽晦的晶光。
“走罢。”他说,“后面有?我。”
虞凝霜点点头,重?新迈步。
台阶模糊的轮廓映入她眼中,而她脑中,却仍有?那一双冷冽深邃的眼睛闪过。
虞凝霜想不通严铄为什么要跟来。
方才谢辉在冷饮铺说了他家?冰窖之事,对虞凝霜而言简直是喜从天?降。
她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谢辉也是个急性子,两人一拍即合,直接往这谢府而来。
结果?严铄也要来。
虞凝霜觉着,以二人的协议婚姻,他总不可能是怕妻子红杏出?墙。这样?看来,他自己和谢辉说的那个理由就是真相了——
严铄说他要去谢府冰窖巡防一圈,以免其中有?未形之患。
平日不便?叨扰,今日正?好跟着谢辉去。
谢辉听了,满脸问号。
他家?这样?的豪族壁垒森严,防守强固,哪里会有?什么隐患?
“而且冰窖里能有?什么问题?”
他当时这么问,谁知严铄立时反驳。
“庆禾六年,有?贼盗十?六人占城南落枫坡一废弃冰窖为巢,昼伏夜出?,犯案无数。”
“百承三年,有?岑氏兄弟二人暗藏于富贾卢良宅中冰窖。二人潜伏半月,满府数十?人竟不能察,以致府中三名女眷接连遇害。”
“百承五年,陈国公府冰窖坍塌……”
严铄好像能这样?说到地老天?荒。
他言之有?故,分条析理,谢辉被念怕了,自然再没有?阻拦的理由。
说到底,巡逻京中人事,保这一方安宁,本也是严铄的职责。
谢辉只是没想到,严铄在这虚职上竟如此用心,不仅对各项祸事熟识于心,还非要亲自来巡查。
真是尽忠职守啊!
本来看不惯严铄的他,此时倒是生出?几分真心的敬意。
长阶走尽,仆从拨开冬被般厚重?的棉帘,又合力推开半尺厚的木门,一行人终于见识到了存冰的内窖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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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
“好气派的冰窖啊!”
谷晓星和陈小?豆不约而同发出?感叹。
就连虞凝霜眼睛都直了。
看来无论在哪个世界,在什么年代,贫穷都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只要有?钱有?权,他们居然真的能建出?这样?优秀的冰窖!
这内窖穹顶不算高,面积却比虞凝霜想象中要大,因此显得很空旷,整齐地垒满了两尺见方的冰块。
它们在灯笼暖黄色光的映照下,简直如同宝物一般闪耀。
光这么结结实实一块,就基本够汴京冷饮铺一天?的用量了!
而这里有?成百上千块!
“谢统领,这么些冰,贵府用的完吗?”虞凝霜问。
她声音发颤,却不是冻的,而是惊讶的。
谢辉挠挠头,笑着否认。
“不光我家?用。也有?帮别家?存的,还有?准备送人的。”
维持一个大冰窖绝非易事,需要投入极高的人力物力,拥有?冰窖的人家?已是极少数,拥有?像样?冰窖的人家?,更是少之又少。
于是谢府这冰窖就尤其鹤立鸡群。
而且府中下人们熟能生巧,可谓颇通打冰、运冰一应事务,所?以附近几个府邸,还有?几个相熟的世交人家?,干脆请求谢府帮着他们存冰,他们则定期来取。
另外?钟鸣鼎食之家?,闲着没事儿就慷慨地互相送礼是常事。
各家?送礼风格不尽相同。谢府就常将冰作为礼物赠送,因其品质极好,自然很受欢迎,收到的人家?皆以此为荣。
而谢府赠冰、用冰,也自有?一套章程。
原来这冰窖中的冰,共被分为三个等级。
三等冰品质最低,只是普通河冰,也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冰。这样?的河冰难免浑浊,在谢府只配做给屋宇降温之用。
盛夏里将其放入冰鉴,而后或摆在房间四角、或置于邻水小?亭,则暑气自消,凉风自来。
所?以三等冰消耗最大,占冰窖中七成以上。
二等冰是河流上游、或是上层澄澈之水结的冰,总之,更为清洁。年年谢府采冰之时,都特意将这样?的冰区分出?来。
二等冰已然可以接触食物,注在注碗中保持食物凉爽,或是直接用来冰镇瓜果?。也可以近主人们的身,比如加入中空瓷枕里,或是用其浸洗玉簟竹席,好铺一个满床沁凉。
除此以外?,用来送礼的冰,也绝大多数是这二等冰。
至于那最稀少、也最洁净的第一等好冰……
谢府仆人引着灯,将众人带到角落的一个木架前。
“郎君娘子们请看,府中的一等冰就在这些白?铜盆之中。”
仆人也不知自家?主子怎么忽然有?了闲情,带这几位身份不明之人来这黑黢黢冰窖里赏玩,但他的态度恭敬,仔细解释。
“一等冰是小?的们将井水烧熟、晾凉,然后搬到这冰窖里直接冻出?来的。是可以直接入主子们口?的,府中做些蜜豆冰、冰饮子的时候就用上了。”
虞凝霜惊叹,“贵府真是讲究。”
以烧熟的水制冰,听起来简单,实则在卫生方面是极大的进步。
有?冰可吃就不错了,如何再能挑挑拣拣?莫说平民百姓了,就是帝王也只能吃河冰。
本朝就有?不止一位皇帝因贪吃冰而抱恙,甚至留了久治不愈的病根(2)。
可见,就连宫里都没足够的条件和意识以熟水制冰。
与之相比,谢府真是把冰研究明白?了。
同样?,能构建出?一方冷到足以让水结冰的空间,说起来简单,实则在这古代也是极为难得。
绝大多数冰窖都只能“贮冰”,不过是将冰融化的进程极大放慢而已,其实冰还是会一点一点融化。
从冬日挨到夏日,总要废去至少三成。
唯有?这谢府冰窖建得足够大、足够瓷实,居然还有?“造冰”的职能。
可以说,满窖的三等冰、二等冰的冷气,才供养出?这些一等冰,实在太?珍贵了。
以冰赠人,谢辉也算十?分熟练了,很豪爽地与虞凝霜承诺。
“虞掌柜,你要哪个等级的冰?随你拿,不要客气。”
终收网、中秋踢馆
虞凝霜大致看了看那些一等冰。
每个铜盆盛冰大概十斤,冻得梆硬,表面平滑如镜。
制作一等冰又要打井水,又要烧开,做法麻烦,哪像其他冰从河边运回就是一劳永逸?
加之消耗也不大,常备着几盆就够了,没人愿意费工夫去多制。
所以一共只有七个铜盆,数量确实不多。
而面对着这最珍贵的一等冰,谢辉说别客气,虞凝霜真就不客气,只道,“我全?部要一等冰。”
谢辉没有迟疑地就答应了。
在他看来,当然是最好?的食材才?配得上虞掌柜的手艺。他也大手大脚惯了,既然答应了随便虞凝霜拿,便不会做出藏着掖着、出尔反尔之事,当即就决定了这些一等冰的命运。
唯有一旁的仆人暗自心疼。
等知道虞凝霜居然不是只取一次,而是会每日来取一等冰时,仆人心疼得都要龇牙咧嘴了。
殊不知,在他心中?如寒玉琼石般珍贵的绝好?之冰,在虞凝霜心中?只是差强人意。
此世无论多好?的冰都比不上系统的冰。虞凝霜这么想着,还?引得识海中?系统骄傲地欢腾起来。
但谢府冰已然是虞凝霜此时的最佳选择,是撞了大运的造化。
若是想更进一步,唯有等她?自己有能力之后,层层亲自把?控,监制出更纯净的冰了。
虞凝霜势在必行,也相信自己能够做到。
因为这个节气的冰碗子做完,直到明年夏天,在冷饮方面,铺子里便只做一些冰镇的饮子,对冰的消耗会大幅减小,用谢府冰便足够。
而在这段还?算充裕的大半年时间里,她?可以攒到足够的钱建冰窖。
至于现在,虞凝霜估计每日两盆冰就够了。
等冰碗子下市之后,则每日只需一盆冰即可。
谢辉是想将冰免费赠送给她?,但虞凝霜坚持要按市价付钱,只因这些冰值得。
谢辉拗不过,也只能答应。
至于如何将冰送达冷饮铺,大方的谢辉自然提出由他家仆人送去。
但是虞凝霜不想再?欠他人情。
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少?爷,因为一时兴起帮了她?。这份丹心赤忱固然令人感激,就怕之后牵扯不清。
所以关于送冰,虞凝霜自有合适的人选。
“不敢再?麻烦府上。”
她?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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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礼与谢辉商量,“这样,我请吴大哥徐大哥帮我找几位铺兵,将这送冰之事作为他们闲暇时的杂活,您看如何?”
虽然这是虞凝霜给铺兵们提供的有偿“兼职”,但是面对谢辉这个军巡捕统领,于情于理,她?还?是要把?话讲明。
“我知道铺兵们分三班轮值,每值七个班便休息两天。他们精力和时间很充裕,这么一来一回取冰送冰,想来不会影响他们在军巡捕铺的活计。”
而且铺兵们强壮有力,比常人更胜任这跑腿儿。
关键他们都是谢辉的手下,值得信赖。对于谢府来说,即使?他们只是流动的外来人员,也绝对会规行矩步,本本分分的,府中?便不必有顾虑。
虞凝霜件件分析完,谢辉听得一愣一愣。
其中?种种,他都没有完全?想到,只能夸赞虞凝霜考虑得滴水不漏。
他自然也没有拦着铺兵挣外快的道理,两人都觉得此事可行。
冰窖里冷得待不住,既已经将事情初步定下,众人便赶回地面。
刚出冰窖,就发现入口处有三五人在等候。
为首的是一位年轻郎君。
他穿着精贵的深紫色缎衫,一见谢辉便亲亲切切迎上来,逮着他叫“表哥”。
谢辉眉头?微皱,与他未有过多交流,只道一声“牧之,你又来了。”
李牧之虽叫一声“表哥”,实则与谢辉并?无血缘关系,而是他伯母的外甥,常来谢府走动,自动自觉就把?谢辉认作了表哥。
谢辉其实顶烦他,嫌他小小年纪不思?进取,整日没个正形儿,只知道饮酒作乐。
但谢辉与伯母情同母子,总要顾忌她?的面子。
李牧之为人也会钻营,见了面就是一迭声的“表哥”,态度极亲近恭顺,谢辉总不能打笑脸人。
“这是我表弟李牧之,其父为户部侍郎李大人,其母是我伯母娘家三妹。”
“这位是京巡检使?严大人,与他家娘子虞掌柜。虞掌柜店里要用些冰做吃食,便与我一同来取。”
谢辉普普通通地介绍完,双方普普通通地见了礼。
虞凝霜平心平气,完全?只在乎自己的事;严铄冷眉冷眼?,好?像连自己的事都不在乎。
这两人自然对这位表弟没什么兴趣,李牧之却将两人暗中?仔细打量。
原来和自己是一个来意啊,李牧之在心里想。
不过他来取冰,可从?来没得他这位表哥亲自陪同过!
李牧之心中?不满,面上却不显。
他换上一个自以为最彬彬有礼的潇洒笑容,殷切搭着话茬,问虞凝霜取了什么冰。
再?得知她?能从?谢辉手里要到一等冰的时候,李牧之表情便更和善了。
且他听虞凝霜被称作“掌柜”,取冰是为了做吃食,多少?猜到她?的营生,不禁问“敢问娘子开的是哪家酒楼?”
论起汴京城中?有名号的酒楼,李牧之可是门儿清,在各处都很得脸。
他可并?没听说哪家大酒楼是女子开的啊?
说到底,女子怎么可能有魄力开起酒楼呢?李牧之想,可她?又是由谢辉亲领的,必然来头?不小……
难道真的是自己消息不灵通了?
李牧之正在自我怀疑,结果虞凝霜答的却是“吉庆坊一家冷饮铺而已。”
李牧之的笑容僵住了。
啊?
冷饮铺?
一个饮子铺犯得着用这么好?的冰?这不是暴殄天物?!
他仗着姨母宠爱,才?能时不时来谢家取一等冰以办宴席,这开饮子铺的怎么也能和他平起平坐了!
李牧之忽然想起,似是不止一次听友人提过吉庆坊新开的冷饮铺,他也就不止一次嘲笑过。
在他看来,一切市井小摊食肆的吃食,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所有说它们有可取之处的人,则都是没见过世面的。
所谓美食,要当然要去雕梁画栋的大酒楼里,在舞姬艳婢的服侍下,用金盏玉盘享用才?是。
李牧之霎时没了和虞凝霜、严铄继续寒暄下去的欲求,转而和谢辉热络攀谈起来。
“表哥,这不是再?过十天就中?秋了吗?小弟今年想到个好?玩儿的!我遍请至交好?友、青年才?俊,准备连开十天流水宴席直到佳节当日。”
宴席自今晚开始,所以李牧之就是为了晚上宴席来取冰的。
他也不管谢辉看起来兴趣缺缺,还?一个劲儿地邀请他,话说得很圆滑动听,最后又道,“地点嘛,就在金雀楼。小弟我在那?儿包下一家雅间。”
金雀楼。
神游天外的虞凝霜,目不斜视的严铄,同时被这三个字引起了注意,夫妻俩立时一同朝李牧之看去。
李牧之会错了意,“哟二?位,这是去过金雀楼啊?”
严铄默默看了虞凝霜一眼?,“……去过一次。”
李牧之则甩甩袖笑开,“下回去提我名啊,提我名。那?金雀楼的掌柜文四郎是我好?友,让他好?好?招待招待二?位。”
随意客套两句,他又初心不忘,继续劝谢辉。
李牧之父亲仕途不顺,家族羸弱,做个侍郎似乎已经是此生巅峰了。
李牧之本人又非长非幼,而是在最易被忽视的中?间,从?小就要为自己筹谋。这使?得他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坚定了讨好?谢辉这个天之骄子的决心。
从?前邀请谢辉宴饮,谢辉总是百般推辞,这一回可是连着开宴十天,就不信还?抓不住他!
“表哥,你且赏个脸,就露一面也行。那?金雀楼啊……”
为了说服谢辉,李牧之尽心尽力将金雀楼夸了个遍,听得虞凝霜直想翻白眼?。
他最后夸到了金雀楼的饮子。
“对了,金雀楼擅长做冰碗子,我这些冰也是拿去给他们做冰碗子的。毕竟他们那?冰,哪里比得上咱们府里啊!还?是咱们自己带去为好?,表哥,你说是不是?”
“但是,他们那?冰碗子的糖汁和配料是真不错。”
“表哥,你得信我,京中?各家酒楼我都吃过。金雀楼这份儿还?真是最好?的!”
冰碗子冰碗子冰碗子……
李牧之还?真是“哪碗不开端哪碗”。
本来就因为没吃上冰碗子一肚子火气的谢辉,听得如魔音入耳,愈发闹心。
等最后居然听他说金雀楼的冰碗子是京中?第一,谢辉也不淡定了,气愤地大吼出三个字“我!不!信!”
李牧之:???
这怎么还?生气了?
而谢辉一指虞凝霜,“都说虞掌柜家的冰碗子是京中?最最好?的!”
莫名其妙被卷入这笨蛋兄弟吵架的虞凝霜,只能努力挤出一个营业微笑。
也真是难为谢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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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她?想,他明明两家的冰碗子都没吃过,还?硬要帮她?站台。
这一回,轮到李牧之不信。
他连不屑的眼?神也不再?掩藏了,虞凝霜被他这样打量着,暗自叹了一口气。
金雀楼,冰碗子。
真邪门,这两样东西?大概是和她?犯冲,遇上就没好?事。
仿佛一切都是从?几个月前,虞凝霜扣在齐三郎脸上那?碗冰碗子而起。
之后她?做冰碗子时,虽带着暗中?报复金雀楼的小小快意,却并?未想真的挑事。她?刚刚起步,万事小心,连陆十五娘随口说汴京冷饮铺的冰碗子“抢了金雀楼生意”时,虞凝霜都打着哈哈谨慎地制止。
如今看来,竟是怎么也绕不过这碗冰碗子去了。
真是天意。
虞凝霜不挑事,但也不怕事。
于是她?便笑盈盈开了口。
“我于冰点饮子之事,确实略有心得。眼?下幸得谢统领帮忙得了这些好?冰,冰碗子也可以重新售卖了。”
原原本本地,虞凝霜按着李牧之的说法回敬。
“李郎君您若是来我铺里,只管提我的名字,伙计们定会好?好?招待招待。”
这充场面的话,虞凝霜是张口就来。
实际上她?冷饮铺那?一亩三分地,谁来谁往一眼?便知,客人大都是她?亲自接待的,还?用人家提什么名啊?
但输人不输阵,虞凝霜和人吵架时气势总是很足,而且很奇妙,又稳又尖,直往人心口戳。
李牧之自然也感受到了——那?包裹在甜美笑意中?的倔强敌意。
一惊之后便是一晒,他心想这娘子真是狂妄。
李牧之当即使?出一招以退为进,先依着谢辉的话将虞凝霜夸了一番,而后话中?暗藏机锋,直指虞凝霜而来。
“娘子擅饮子,甚好?甚好?呀。开间饮子铺多是个自在差事。要是开个酒楼,那?才?是麻烦极了。只因这饮食之道,学问可太?多了。”
李牧之方才?并?非吹牛,而是确实和金雀楼掌柜相熟,这才?咽不下这口气,下意识帮金雀楼说话。
“就说那?金雀楼,南北菜肴、汤羹饭饼、点心果子,哪样不得会做?比如马上中?秋,它不得备上本家自制的月饼?否则真就让人笑话。”
“对了,金雀楼月饼确实做得极好?。不知贵府在何处,到时候给二?位送上一盒?”
李牧之这话说出来,还?是很有把?握的。
因金雀楼虽不算一等一的酒楼,可自有其长处,否则也无法在这豪华酒楼遍布的京城立足。
夏天的冰碗子,秋天的月饼——这两样正是金雀楼最拿手、最出名的。
他就是准备用那?上好?月饼来臊臊虞凝霜。
“那?敢情好?,提前谢过李郎君。”
虞凝霜笑意愈盛,端的是亲切明朗,恍如喜人花仙。
“夫君,”她?语气真挚与严铄道,“我们与李郎君不期而会,他如此竭诚相待,我们也不能没有表示呀!恰巧为妻我也会做月饼。不如我做一份月饼,到时回赠李郎君,如何?”
未等严铄回答,虞凝霜转头?又叫谢辉。
她?现在其实很不爽。
就像是好?好?在街上走着,忽然被一只狗冲出来咬了一口。本来秉承爱护动物?之义不欲与狗计较,结果狗偏要追着她?咬。
虞凝霜打文明礼貌仗,发清醒理智疯,准备平等地创死在场三个男人。
她?既然是在这谢府不爽的,责任连带,他谢辉也别想好?过。
宴席他不想去也得去了。
虞凝霜便道:“我月饼做好?便给谢统领送来,您拿去赴李郎君的宴,岂不是正好??一点点心意,二?位千万别嫌弃。”
李牧之乐了,心想呦这是要打擂啊?再?一想,不对。虞凝霜既然还?要把?月饼送到金雀楼,便是更加严重的上门踢馆了。
她?自取其辱,他乐见其成。
那?文四也是个好?事儿的,他这就帮文四应下。岂不是可以给开怀宴饮增添一份好?笑的佐料?
李牧之便答:“岂敢嫌弃?到时候我可得把?那?文四也叫上,让他见识见识娘子手艺。”
严铄在一旁静听二?人夹枪带棒的交锋,居然有一种怀念之感。他看着虞凝霜的侧脸,看她?那?柔软的红唇,吐出一句句锋利的话语。
——正如初见。
唯有谢辉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虞凝霜当枪使?,满脑子都是“哇虞掌柜还?会做月饼啊”,这就没来得及参与对话。
而因他去赴宴正合李牧之的意,便迷迷糊糊被后者哄着答应了。
李牧之遣自家仆从?去冰库里搬走三盆一等冰,再?带上谢辉赴宴的承诺,摇头?摆尾地走了,心想这趟真是没白来。
虞凝霜也告辞,和严铄一同离了谢府。
虞凝霜要回冷饮铺收尾,严铄则要与下属们汇合继续巡逻,行至一街口,二?人本该分道。
严铄却又随着虞凝霜走,还?主动与她?搭话。
“你……”他沉吟着似在组织语言,“你和金雀楼,倒是有缘。”
不可思?议,他居然不是嘲讽,而是在打趣。因为虞凝霜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促狭的笑意。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严铄笑。
那?笑容极轻极浅,像是如丝的新柳,初次被春风拂出一点点弧度,转瞬即逝。
虞凝霜也笑了,心说确实如此,严铄居然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装模作样行了一礼,她?也有了开玩笑的心思?。
“严大人明鉴,您可看到了,两次都是他人蓄意挑衅,民女可是清清白白。”
这本就是虞凝霜最擅长的。她?的声音软得像是任何一个自恃美貌撒娇之人,将姿态放低,可怜楚楚邀人怜惜。
严铄完全?没想到她?是这样反应。明明是他先起头?打趣,此时却完全?招架不住。
他轻咳两声,企图咳散正涌上脸颊的热意,或是如此便可自欺欺人这热意是咳嗽所致。
严铄赶紧转换了话题。
“谢府的冰窖我早有耳闻,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
“之前未曾细思?,如今见了冰窖才?想起,运冰需速战速决、需器具完备,实非易事。如你所说,交给强壮的铺兵们做方好?。”
严铄缓缓说着,心绪一点点平复如常,不动声色地边说边观察着虞凝霜。
“你之前独自打理,想来很是辛苦。”
这话要怎么回?
她?辛苦?辛苦个鬼!
即时在识海里和系统说一句话的事儿,嘴皮子都不用动一下!
虞凝霜心中?警铃大作。
虽知严铄只是随感而发,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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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完全?不想讨论这个敏感又危险的话题。
平时糊弄谷晓星的那?些话,虞凝霜可不敢随意在严铄面前说。
可偏偏此时谷晓星也在身旁,她?又不能临时改口。
“还?好?,不算辛苦。”她?含糊其词,“主要是之前那?家冰窖照顾我。”
紧急转移话题的人变成了虞凝霜。
而且一反常态,转得极其生硬,转到了那?李牧之的身上,仿佛他真的有什么值得虞凝霜在意似的。
“没想到你并?不阻拦我和他较劲。”
说出要送月饼时,虞凝霜不确定严铄会同意,这才?未等他回答就先斩后奏。
现在看来,他既然能拿这事打趣,实则是不反对的。
“我还?以为你一直反对我开店,反对我出风头?呢。”
“我并?非反对你开店。”
严铄立时停住脚步,正视着虞凝霜回答,语气中?缠绕一丝急切。
他似短叹一口气,才?继续开口。
“只是饮食行当,利市三倍不止,日进千金有余,向来暴利。谁也不愿自己的渔利被触碰。加之酒楼、脚店集结成团行,频繁往来,互为照应,其中?人情世故更是深不可测。”
所谓“团行”,乃各行各业自发的组织(1)。
本朝工商发达,团行自然繁多,上至开遍全?国的银号,下至同一条街上的卖菜小贩,都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团行。
团行内部,各家抱团取暖互利,制衡价格,分享情报。
若是遇上和官府交涉、恶意竞争等大事,还?有被称作“行老”或是“行头?”的首领代表众人出面。
可以说,是各方面都非常完备的行业协会体系。
只可惜,这些团行再?好?都和虞凝霜无关。
她?的处境非常尴尬。
这独一份儿的冷饮铺,过于稀奇,前路未卜,已经开张月余,竟然没有任何一个饮子行或是食饭行来找她?入行。
所以虞凝霜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也难怪严铄会说:“你独身一人贸然入市,本就不妥。若是寂寂无名也就罢了,可偏偏你店小,却名大,风头?盖过同辈,自然只能曝于人前。你可想过,往后日日都如今日——萍水相逢之人也能随意攻讦、肆意嘲弄?”
“想过。”
虞凝霜平静地回答。
“早就想好?了。”
她?眼?波微转,无言地看向熙攘的街市。那?仍然带着轻快笑意的眼?中?,凝聚着一股沉稳的力量。
见她?这样,严铄千般万般劝解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既然想好?了……”
严铄听见自己的声音涩然,又带着难以言说的释然,“那?就去做好?罢。”
而另外一件虞凝霜想了很久,终于到了最后收网阶段的事情也提上了议程。
*——*——*
“多谢黄郎中?,那?这医案册子我就拿走了。”
黄郎中?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但虞凝霜说她?要拿医案册子去研究婆母病症,这孝心之举他又确实无法阻拦。
黄郎中?觉得这是虞凝霜不信任他,哼哧半晌,只能在别处找补。
“娘子如此心系大娘子病情,实是孝顺。但娘子自己也要保重。不知娘子最近身体如何,可随时来找老夫把?脉调理。毕竟成婚将近两月,娘子一直没有身孕。”
打量的目光落在虞凝霜身上,如同新婚当日,众人一边欢呼“早生贵子”一边往她?身上抛的红枣等物?。
莲子微小,桂圆轻盈,可当它们被一种狂热的情绪氛围裹挟着打在层层锦绣的婚服上,居然仍比虞凝霜想象中?要疼。
也让她?恍惚间意识到,这具温暖的、健康的、能够孕育生命的身体,就是一个靶子。
就该挨这些东西?打。
所以严铄说得并?不全?对。
她?何需开了铺子,有了盛名之后,才?被人“随意攻讦、肆意嘲弄”?
明明从?一开始就是如此,从?她?降生为女子的那?一刻就是如此。
所以,黄郎中?这样一个年老的异性郎中?,也能面不改色地就妊娠一事对她?指指点点。他毫不避讳,言谈中?没有半分的尴尬,仿佛理所应当。
即使?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即使?她?才?成婚未到两个月。
“若是娘子能尽快诞下一儿半女,这对大娘子来说,比什么灵丹妙药都——”
“你管得着吗?”
黄郎中?霎时噎住,瞪大眯缝的眼?睛,惊骇地看着虞凝霜。
“娘子说什——”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幻听了,不死心地想要确认。
而虞凝霜大发慈悲地回应了他,“我说,你管得着吗?”
她?一字一顿地重复。
烛花忽爆,而后燃得更旺。
如同看一个索命的恶鬼,黄郎中?看着端庄地坐在她?对面的虞凝霜。
从?他的角度看去,荧荧烛火似在灼烧她?的脸,将上面温柔贤惠的假面彻底烧掉了。一如今日之内,两次不愉快的经历已经彻底耗尽了虞凝霜的耐心。
驱逐黄郎中?之事,她?筹划日久,今日借来医案册子就是最后一步,她?也不需要对他再?客气了。
她?施施然起身,丢下仍魂不附体的黄郎中?,往房门而去。
临了,她?回头?看了这客房一眼?。
严府屋宇不算多,客房只有两间,其中?更好?的这间给了黄郎中?。
自他住进来后就好?好?打点了一番,如今器物?精雅,陈设有序,甚至不比楚雁君屋里差。
虞凝霜叹,真是便宜他逍遥这么久。
出了门,借着门口灯笼,虞凝霜随手翻了翻那?医案。
前两个月记得还?算认真,可再?往后,就像是暑期最后两天狂补出的作业一般,有一种重复而潦草的美感。
以她?浅薄的医学知识,也知记录得并?不认真。
虞凝霜嗤笑一声,收好?医案,带谷晓星回东厢去,路上还?在嘱咐,“你今日早些睡,咱们明日还?有大戏要唱。”
翌日,巳时刚过,凌玉章如约来到了严府。
三步走、众人声讨
第一步,是愤怒。
“卜大郎!你一大清早折腾什么呢!?扰了老?子的回笼觉!”
卜大郎正在往黄郎中隔壁的客房里搬桌凳,那一阵“叮叮咣咣”噪音却将黄郎中吵醒。
黄郎中裹上外衫,疾步到屋外就劈头盖脸把卜大郎骂了一顿。
卜大郎赶忙诚惶诚恐道歉。
他实在不想招惹黄郎中,只因对?方似是宿醉,身上还?有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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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黄郎中宿醉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昨夜被虞凝霜怼了之后,后厨“恰好?”又送来一坛他最爱的酒,供他借酒消愁,边喝边骂虞凝霜,却又不会?大醉。
如今他仍有些模糊的醉眼顺着卜大郎的手?臂,看到了他正搬动的凳子。
黄郎中一怔,而后更近地凑上来仔细看。
卜大郎知?道他为何如此。
因为这是府中最好?的一套红漆桌凳,筋骨雅致,线条凝炼,桌腿嵌满流光闪烁的螺钿,连大娘子都不舍得用,常年在库房里盖着毛毡珍藏。
今日娘子却特?意吩咐他搬到那客房里去。
随即,卜大郎便听黄郎中问:“府里要来住客?”
卜大郎甚为紧张,不知?如何回答。
他是在为娘子请来的女医布置客房。
这些日子,严府里为了虽迎接这位女医好?一阵忙活,却都想方设法瞒住了黄郎中。
只因为娘子早叮嘱过——不可让黄郎中知?晓她另请女医之事,说是怕黄郎中心里不好?受。
多么心细、多么善良的娘子啊!
卜大郎不禁在心里感叹,想虞凝霜把事事都考虑到,十分稳妥。
他极为信任尊敬虞凝霜,也就没去细想,既然想瞒住黄郎中,虞凝霜又为何会?特?意让他在今日一大早布置另一间客房?
两间客房隔墙比邻,黄郎中不可能听不到动静。
只怕就是想到了这一处自相矛盾,卜大郎也只会?觉得再稳妥的人都会?有疏漏,用十个八个理由为虞凝霜开脱。
卜大郎现在只觉得是自己的错,让黄郎中看出了端倪,当下紧张不已,磕磕绊绊回话。
可他又不善说谎,愈发显得可疑。
黄郎中见他如此,更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再三追问,且质问的声音更急。
卜大郎虽敬娘子,但?是怕郎中,乍被一唬,不小心就秃噜出一句“是为了新来的郎中……”
“什么?!”
黄郎中听了,差点气得厥过去。
“哪里来的郎中?姓甚名?谁?谁请的?”
可怜的卜大郎比他高一头多,仍像小鸡崽儿似的待在原地挨呲,被他酒气喷了一身。
黄郎中双眼猩红,耳中都是气血翻涌的嗡嗡声。
他就说府中人最近怎么都神神秘秘的。
尤其是虞凝霜,昨夜居然敢对?他那个态度,原来是另有打算!偷偷摸摸就请了别的郎中!
黄郎中气得头昏脑涨。
若是能提早知?道,他也许还?有时间冷静思考。但?是这事情明显蓄谋已久,府中人皆知?,唯独将他蒙在鼓里。
知?晓之日,已经是对?方登堂入室之时。
连卜大郎都看得出来,黄郎中现在已经气疯了。
所以?第一步,是愤怒。
是自负之人被挑战时的愤怒。
第二步,是虚荣。
远远地,一直依虞凝霜之令观察这边的谷晓星,终于从草丛中现身。
她装作才看见卜大郎和黄郎中情状的样子,着急忙慌,上来便拽拽卜大郎衣袖,用恰到好?处的音量细声埋怨。
“卜大哥,你、你怎么说了呀!娘子再三吩咐不能让黄郎中知?道……”
“晓星儿。你来得正好?。”
黄郎中努力平复语气,让自己显得温和些,“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自打谷晓星入府,他就看上了这鲜嫩的小丫头,奈何虞凝霜看得紧,他几乎没和谷晓星独处过。
所以?此时相见,就算正在气头上,他也尽力装出了温文尔雅的样子。
谷晓星面露难色,一双白净的小手?在衣襟上拧啊拧,看得黄郎中心里更乱。
半晌,她似终于下定决心,用一句“后厨叫你去扛柴”为借口支走了卜大郎,随后与黄郎中道,“黄郎中,我?告诉您,可您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按照虞凝霜教的,谷晓星一句一句复述,把另请郎中之事真假参半地讲述了出来。
谷晓星讲得流利,实则心里很没底,不知?自己演技如何。
其实,因为第一步进?行顺利,她的戏份已经简单很多。
——假如卜大郎没能将女医之事暴露出来,就要由她兜底,“一不小心”说漏嘴。
但?是,不管她再怎么演,哪有真正毫不知?情的卜大郎反应真实?
谷晓星不禁想娘子真是神机妙算,卜大哥确实是仆从里最害怕黄郎中、也是最憨直之人。
虞凝霜算得准,谷晓星演得也好?。
谷晓星对?自己演技的担心,实是杞人忧天?。
且不说她曾是歌伎,被迫学?会?了如何拿捏情态,拿捏的还?正是黄郎中这样脑子不清醒的男人;就单说这些日子在虞凝霜身边,亲历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这一份耳濡目染,就足够对?付黄郎中。
所以?她的总结陈词说得很真挚。大意就是她觉得虞凝霜不该新寻郎中,因为黄郎中足以?胜任此职。
“我?、我?也曾劝娘子,但?我?人微言轻,娘子自是不听的……”
说到现在,黄郎中的脑子已经被清丽的小丫头塞满了夸奖,如同塞满了软绵绵的棉花似的令他飘飘然,对?方也是在此时,忽然塞进?来一颗惊雷——
“娘子新找这一个郎中……只是、只是一个村里来的女医。”
此言一出,黄郎中震惊得说不出话,竟比得知?虞凝霜另寻郎中时还?要震惊。
他本来寻思着,既然特?意另请,必是比他更好?的,还?因此怀有一分模糊的心虚。
再不济,也该是个和他差不多的。
怎么找了个村医?!
谷晓星似也和他同仇敌忾,越说越气愤了。
“居然请了个女医。学?医哪是女子能做的呀?肯定是比不过您的。说到底,女子就是比不过男子的。”
这话真是说到黄郎中心坎儿里了,不禁想这个家里还?是有明白人的。
毕竟自从那个虞凝霜嫁进?来,各人都变得越来越奇怪,就连阿郎也……
“阿郎呢?”黄郎中问。
他就这么任他婆娘胡闹?
“阿郎也在正屋陪着呢,现在那女医在给大娘子诊脉。黄郎中,说实话我?真不放心,求您也去看看罢。”
谷晓星神态焦急,语气细弱,“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郎中了。”
眼瞧着黄郎中撒腿就往正屋方向走去,谷晓星伫在原地拍拍自己扑通扑通跳的小心肝,而后赶紧跟上。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步成功了。
黄郎中完全被她言语撩拨得失了分寸,竟然真的头脑发热去砸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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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第二步,是虚荣。
是贪婪之人被奉承时的虚荣。
第三步,是傲慢。
宋嬷嬷守在正屋门?口,打起?百般精神待命。
娘子安排她在此,以?备屋中或有所需,她自然不敢怠慢。
两个月过去,虞凝霜已经建立起?足够多的威望,收集到足够多的喜爱,没有人会?质疑她的决定,反而会?齐心协力地帮忙。
哪怕她说请来的是一位“村中医女”,众人也都愿意配合她这一片拳拳孝心,不忍拒绝。
哎,本来也没指望能治好?大娘子……
宋嬷嬷想,不过是尽力一试,顺着娘子,好?让她宽心罢了。
宋嬷嬷尽职尽责守着,只等问诊中的凌玉章或有些水、药之类需要。
没想到先等来的,是怒气冲冲的黄郎中。
而且他还?要进?正屋去,直说“怕出什么纰漏”。
“不行。”
宋嬷嬷立时拒绝,且因不满黄郎中遣词造句,她肃声反问。
“阿郎和娘子都在里面,能出什么纰漏?”
黄郎中犹不死心,又拖拖拉拉磨了几句嘴皮子,都被宋嬷嬷低声驳回。
黄郎中也越来越气。
宋嬷嬷是一众仆从中最稳重?严厉的,面对?他时也最不假辞色。
换做任何一个别人来,比如好?脾气的卜婆婆、软弱的白婶子,都不至于和他杠这么长时间,也不至于让他这么下不来台。
偏谷晓星还?在一旁拱火。
她似被吓到忽然改了主意,也帮着拦黄郎中,还?情真意切地劝。
“黄郎中,您还?是走罢,看来您是进?不去的。”
不劝还?好?,这一劝,黄郎中身上残存那一点酒气立时上头。
他知?道今日若是进?不去这正屋,日后府中就没有他立足之地了。
于是黄郎中越发高声争辩起?来,终于连屋内的凌玉章都听到了。
“外面何事吵嚷?”她问,一边放开楚雁君的手?腕,还?替她理了理衣袖。
“不知?道啊。”虞凝霜一脸无辜地回。
凌玉章无言,她光看虞凝霜这表情就知?道其中必然有事。
如此,之前虞凝霜特?意请求她穿百姓衣衫的原因,也许就可得解——
虞凝霜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婆母缠绵病榻,愈发多思多虑,一点点小事都能让她心里郁结千百。我?实在担心婆母被您这非凡身份唬住,不如、不如您轻装前来?”
同时,虞凝霜在严府放出的消息也是请了一位“村中女医”,无人知?晓凌玉章真实身份乃是曾侍候太?后娘娘、获赐官家封号的大医。
凌玉章摇头笑笑,亏她之前还?相信了虞凝霜的说辞。
如今看来,面对?这鬼主意满肚的小妹,她这个老?姐姐也只能悉听遵命了。
因为要触诊,所以?楚雁君衣衫尽除躺于榻上。
她自然对?这嘈杂极为敏感,下意识拽着被子要遮挡身体,着实受了些惊吓。
同在榻上支撑着她的李嬷嬷也是眉头紧皱,一边安慰楚雁君,一边也问询着发生何事。
而虞凝霜已经演起?来了。
此时严铄回避,被隔在屏风之外。
虞凝霜便朝他喊:“夫君,你去外面看看。”
然而,还?不等严铄动作,只听一句“和你说不明白!我?进?去看!”伴着撞门?巨响,房门?门?板霎时支起?成尖角,眼看要开——
严铄惊愕失色,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抬脚就朝着门?缝儿狠踹了一脚。
门?板复平,对?面之人也被这结结实实的一脚隔山打牛,摔倒在地,正“哎呦哎呦!”地叫喊。
严铄迅速闪身出门?,仔细关紧了房门?,才回头望向地上翻滚的黄郎中。
他的神色凛如寒霜,被这么一冰,黄郎中激灵着酒醒了一半。
不管是什么原因,往主家大娘子屋里闯……世上大概没有比这更蛮横无理的撒泼之举了。
但?凡传出去一星半点儿……然而严铄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看着忽然蔫儿下去的黄郎中,终于意识到他只是一个挟恩图报的小人,一个秀而不实的混子,更重?要的是——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祸的霹雳火球。
“黄郎中好?酒。既然如此,我?送二十坛酒到你府上。”
严铄语气毫无起?伏道:“你尽管回去喝便是。”
黄郎中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阿郎这是要赶老?夫走?!”他难以?置信,“大娘子的命可是我?救回来的!没人比我?更了解她的病症!”
“你了解什么了解?”
黄郎中心有不甘的吵嚷,被终于忍无可忍的凌玉章打断。
她自屋中缓缓走出,气势万千,手?中举着一本医案册子。
“这是你记录的?”
黄郎中脖子一梗,“正是!有什么问题?”
凌玉章被气笑了,“问题可多着了!”
都不用虞凝霜再费心告状,那医案册子简直就是黄郎中自爆的证据。
凌玉章边翻边问,将一条一条质问铁锤似的砸向黄郎中。
“楚大娘子肝病最重?,而肝病最怕一个‘淤’字。她气滞血瘀,以?致腹部鼓胀,又致时时晕眩。诊治第一要义应是活血化淤。为何药方中此类药材不仅没有被重?用,反而仅仅维持在平常剂量?”
“她情况严重?,若是辅以?穴位敷贴和经络推拿缓解瘀堵,效果必将事半功倍,你为何没做?”
“病人气短血虚,理应气血双补,多进?滋养饮食。只不过需要再加健脾之药,小心调整以?促进?肠胃运化而已,怎可笼而统之地直接禁了荤鲜?”
黄郎中磕磕巴巴,一条也答不出来。
凌玉章所说虽多是术语,可已听得声响、全数赶到的严府仆从们,还?是大致听明白了。
“就是说,黄郎中根本没有用心医治……”武三娘抓着卜婆婆直问,“而是就那么吊着大娘子的病吗?”
“听着是这个意思,他光顾着自己省事儿了!还?整日装出忧愁的样子,总说这病有多难治,说多亏又他,否则大娘子都撑不下去。””
白婶子急得跺脚,“造孽啊,说不定大娘子的病就是被越拖越糟的,本来有治好?的机会?啊!”
众人絮絮议论?让黄郎中羞愤交加,明明是平时对?他毕恭毕敬的一群人,现在竟将他围起?来看笑话。
他唯有将这满腔怒火朝凌玉章喷去。
黄郎中一骨碌爬起?来,指着凌玉章便骂,“你懂什么?只会?瞎说八道!”
“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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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梗马上拦在凌玉章身前,气得声音颤抖。
“你是何人?敢这般与我?家大娘子说话?”
“什么大娘子,老?虔婆一个。”
黄郎中嗤笑着拍拍衣襟,又将凌玉章上上下下打量。
不过一介女流之辈……若是衣装得体,他可能还?留些顾虑。可眼前之人分明荆钗布裙的,身上一点首饰光亮也无,他当然是想骂就骂。
所以?第三步,是傲慢。
它和前两步其实截然不同。
无论?是愤怒还?是虚荣,都需以?他人为引,需要被激怒,被夸赞,被攻击,被崇拜。
可是傲慢,只需他自己一个,就可将自己毁灭。
就如同现在,从桔梗口中得知?凌玉章真实身份的黄郎中,已经重?新瘫在地上白眼半翻,浑身抽搐,眼看着要被自己吓抽过去了。
所以?他刚刚辱骂了宁国夫人?
陪伴太?后娘娘多年的知?己?
朝廷的二品诰命夫人?
黄郎中最后一丝还?算清明的神志,用在死死盯住谷晓星,几乎是机械性地询问。
“你、你不是说她是一个村中女医吗?”
谷晓星被吓得直往虞凝霜身后躲,而虞凝霜向前一步,俯视着黄郎中好?心好?意地解释。
“没说错啊,凌大娘子的确是村中女医呢。”
且让他死个明白,虞凝霜语气中是说不出的愉快。
“只不过啊,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她老?人家之后就进?宫伴驾了。”
黄郎中终于被“进?宫伴驾”这四个字吓昏过去。
他最后见到的,是虞凝霜挂着冰冷笑意的脸。
恍惚间,他想起?第一次见虞凝霜就是在这正屋。
当时她被他说了一句就娇娇弱弱地哭了……现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想明白之前,他已经堕入了黑暗,裤子上倒是渐渐多了一些黄渍。
噫,太?难看了……
虞凝霜刚要别开眼,严铄已经挡在她身前。
“别看。”他说。
“我?才不看。”虞凝霜嫌弃地撇嘴,唤来卜大郎和严府另一个叫“牛满子”的力士,让他们赶紧送黄郎中回去“休息”。
于是两个力士一个攥黄郎中双手?,一个抬其双腿,将这昏死的人抬猪似的抬走了,姿势非常熟练。
待到了客房附近,两人想起?黄郎中在府上作威作福的种种,以?及他居然敢耽误大娘子病情……
新仇旧恨一起?算,两人实在气不过,四目一对?,又默契地把黄郎中打了一顿。
黄郎中刚要苏醒,还?没看清状况,就被自己尿骚味的衣摆蒙住头,重?重?遭了一通乱拳,这下彻底晕过去了。
虞凝霜这边则是神清气爽。
想她匆匆忙忙嫁进?严府,心里多少有忐忑。以?为会?被婆母立规矩,结果婆母对?她千依百宠;
以?为小叔会?年少叛逆,结果小叔和她相处融洽;
以?为会?被管事、仆妇们刁难欺瞒,结果大家都好?得很,还?对?她敬爱有加。
万万没想到,只在黄郎中这颗老?帮菜绊了一跤。
现在她终于把他拔起?来了!只等他醒来再清算清算,就可以?将他扔到垃圾堆里。
凌玉章又给楚雁君开了新药方,制定了详细的治疗计划,甚至答应会?帮严澄看看。
宫中女医,皆精通妇科,且一般也涉猎儿科,实是因为这两类人群是那禁宫中最主要的住客。
严澄本来就在虞凝霜的引导下逐渐开朗起?来,若是再能得到系统的治疗,康复的可能便会?大大加大。
虞凝霜只觉得五脏六腑浊气尽消,眼前万象一新,连屋门?口的地砖都比往常要清亮好?看。
就在她恨不得高歌一曲《好?日子》之时,忽听严铄叹了一口气。
他揉着额角,低声道,“你安排了这么一出,起?码应事先告知?于我?。”
“安排什么?告知?什么?”
虞凝霜睁着清澈的眼睛装傻,“夫君是指黄郎中之事?可我?今日一大早醒了就往这正屋来了,根本见都没见他。”
严铄继续揉着额角,他揉得用力,以?至于那指肚褪了血色,露出脆弱的莹白来。
确实,虞凝霜是没有亲自下场,可是一切都按照她所想进?行。
她今日此举,是让楚雁君也入了局,严铄心中对?此难免存有芥蒂。
母亲和弟弟是严铄的底线,一被触碰就是连心之痛。因此他自己都惊讶,此时他真正纠结的,并非虞凝霜以?母亲为饵,而是她未让自己知?晓。
虞凝霜似是看穿了他所想,索性也不装了,只慨然叹道。
“你担心母亲病症,只因黄郎中救过母亲一次便将他视作救命稻草,可会?真的舍弃?”
严铄默默无语,知?虞凝霜所问直指要害。
如果虞凝霜没有剑走偏锋地用这狠招、损招,如果黄郎中没在众目睽睽下犯大错,就算再请来十个八个比黄郎中强百倍的郎中,严铄大概还?是会?想留着他,如同留一个好?运的念想。
但?是虞凝霜讨厌这种暧昧不明。
生病了就找郎中治啊!一个治不好?就换下一个,不可这样耽于过去。
她真是不明白,严铄这人看起?来冷心冷情的,实际上居然算是优柔寡断的。
她在心里摇头叹气,不予置评。
今日一切顺利,但?是到底把楚雁君也算计进?去了。虽然她觉得能根治病症、好?好?活下去自然比所谓名?声重?要一百倍,可她无法要求所有人都如她这般想。
所以?面对?严铄,虞凝霜未尝没有心虚。
总是要给他一点补偿的嘛。
还?有配合她表演的凌玉章,也要盛情犒劳。
“夫君,玉章姐。”
虞凝霜便唤,唤得一个比一个甜,眨着眼引他们往后厨去。
“走,我?给你们准备了一桌好?饭食。”
拌桔梗、清汤芋饺
秋意已?浓,加之此时未到日中,在垂花厅里用餐着实?有些冷了,严府便在正厅堂摆饭招待凌玉章。
由于楚雁君身体还未强健到可以陪宴,只能百般致歉之后,由虞凝霜和严铄陪着凌玉章用膳。
三人围坐,菜肴还在由仆妇们陆陆续续端上,已?将大?圆桌填满一半。
此时这一餐,按时辰来算大概是个“早午餐”。
所以各类菜品不能太油腻,可又要?丰富精美,虞凝霜着实?是下了一番功夫设计的。
她又早做准备,再与仆妇们?交代好,将烹饪步骤安排妥当,才有了现在有条不紊地上餐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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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轮最先上桌的,是汤品、小?菜和精巧小?点,其中有一样虞凝霜尤其想要?炫耀。
“喏,不是说想尝尝葛粉,我这就给你找来?了。”
虞凝霜邀功似的与严铄道,手上将竹蒸屉一掀,那腾腾热气中便逐渐浮现出一屉油润润的圆子来?。
严铄没?想到之前虞凝霜并?非敷衍他,而是真的寻了葛粉做来?,不禁心神一震,出神地盯着那些小?圆子。
那是炒香的肉臊子,另加香菇丁、笋丁,以及最主?要?的葛粉蒸出来?的。
葛粉熟后会变得透明,且被酱料染成浅褐色,加之那润泽的光,使得它宛如一块琥珀,如同松脂包裹住草木昆虫那样,妥善地包裹住其中美味的配料。
又是没?见过的新鲜吃食。
严铄还在愣着,凌玉章已?经不客气地下箸品尝了。
谁知那小?圆子滑不溜丢,竟调皮地溜走,夹也夹不住。凌玉章找准时机将箸尖浅浅刺入,这才将小?家伙夹了起来?。
甫一入口?,凌玉章就爱上了这口?感。圆子极其弹滑,如同在口?中活了一样,在齿间跃动。鲜嫩笋丁略微爆汁,细软香菇稍带韧劲,配合着肉香浓郁的肉臊子,简直是最佳组合。
“这圆子当真不俗。”
凌玉章连连夸赞,“虽然看起来?亮汪汪的,却不油腻,空腹吃也吃得。你说这是葛粉做的?”
“是。”
虞凝霜正回着,另有菜肴送来?,她起身去?接。回首时正见静立于凌玉章身后的桔梗,她一拍脑门,忙去?扶着桔梗胳膊让她落座。
“瞧我,我才想起来?,桔梗姐快请坐。若我没?猜错,你在贵府上也是和玉章姐同桌用膳的罢?”
桔梗霎时怔住,没?想到虞凝霜会注意到这一点。跟随在光芒万丈的主?人身边,她这样的女使只像一个看不见的幽灵。
能得主?家善待已?经是万幸,桔梗又怎敢奢求其他人真诚以待。
可……这位虞娘子居然真的在乎她,居然真的“看见”了她。
其实?,这对于擅长观察他人举止、理解他人情绪的虞凝霜来?说,只是自然而然之事。
之前凌玉章来?冷饮铺,无论?身边带着的是桔梗还是杜若,两位女使都和她同坐享用虞凝霜做的各种美食。
二人每次都姿态恬然,并?不需等凌玉章发出指令,凌玉章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再见她们?主?仆非常亲密,联系起凌玉章那不拘一格的性子,虞凝霜便猜出七七八八。
果然,凌玉章马上笑着应和。
“小?妹猜得不错。老身没?有子女,权将这几个贴身女使视作子女。说实?话,她们?待我比亲生孩子还体贴细心,这样想来?倒是幸好没?自己遭罪去?生。”
她逗完趣,又与桔梗说,“虞娘子让你坐,你坐就是了。”
虞凝霜跟着搭腔,“就是就是,本被玉章姐宠着,怎么?能在我这儿受委屈?”
桔梗为人认真端重,不苟言笑,忽地成了众人目光中心,一时还有些羞赧,红着脸落了坐。
她难得地扭捏,偷偷抬眼看虞凝霜,结果被抓个正着,对方朝她嫣然一笑,月亮眼弯弯。
桔梗便在偷偷心里叹,也不怪自己大?娘子喜欢这一位……
……确实?挺招人喜欢呢。
不知不觉间,虞凝霜又攻略下一人。
她不仅浑然未察,还生怕攻略得不彻底似的,亲手将一碟小?菜摆到桔梗面前。
“尝尝这个,这个正适合你吃。”
桔梗将那碟橙色的小?菜左看右看,觉得它们?好像是胡萝卜丝。
她这样问了,虞凝霜却只摇头说“不是”。
桔梗这便更仔细地看。
于是她发现,这小?菜的颜色,虽然乍一看很像生胡萝卜色,但其实?不是胡萝卜那种本身的实?色,更像是被染上的颜色,有一种微微透明的质感。
每一丝一缕上裹蘸的似是辣椒粉的粉末,好像进?一步验证了她的想法。
可桔梗仍是看不出这到底是何物,最后只得求助虞凝霜。
而虞凝霜笑得狡黠,“这就是桔梗呀。”
桔梗花或雪白或蓝紫,或五角或六芒,十分明艳显眼。
它们?自由自在、灿烂地盛开,给深沉秋意缀上星星点点的亮色。
趁着这桔梗盛放,便有不少?农户在郊外原野采了来?城中贩卖。
虞凝霜既买了一些桔梗花妆点房间,又买了一些桔梗根送到后厨,总之是丁点儿没?有放过。
桔梗的花纤弱美丽,那食用部?分的根茎却粗壮且长,像是外表柔弱、内里坚韧的美人。
事实?上,桔梗之名,就是因为“此草之根结实?而梗直”得来?。
桔梗根可晒干了贮存,吃时泡发即可。虞凝霜幸运,买到这新鲜的。
清洗过后的桔梗根白胖胖的,活像一只只小?人参。
它们?被虞凝霜刨成细条之后反复揉泡,揉走苦味、泡去?涩味,成了这餐桌上的美味。
“桔梗?”
桔梗瞪大?了眼睛,下意识重复着虞凝霜的话,又问,“桔梗还能这样吃?”
她整日与药材为伍,常以桔梗入药,却还是第一次这样吃它。
连凌玉章都甚为惊奇,将那小?碟劫走细细相看。
想来?也是,她们?既总以桔梗为药材,便难以想见以其入菜,对此物有了一种“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灯下黑。
而且虞凝霜做的拌桔梗是标准的东北拌菜做法,在这汴京城并?不常见。
或者说,她都不确定到底得不得见。
桔梗夹了一筷子这与自己同名的花草,小?心翼翼送入口?中。
这桔梗丝多一分则粗,少?一分则细,是刚好方便入口?,在齿间“嘎吱嘎吱”嚼的粗细。初尝时味道是浓烈的麻辣辛香,这源于其中足量的姜蒜。
桔梗不习惯吃辣,立时被辣得眼泪汪汪,急忙舀了几勺温软的茯苓糯米粥压了压。可这拌桔梗真是让人上瘾,她忍不住又伸出了竹箸……
嚼到最后,居然尝到了暗中藏蕴的一丝淡淡清甜。
那是因为其中加了磨碎的苹果茸和梨茸,这一点点甜味能将整道拌菜的味道提升得更加立体,还压制了桔梗本身的苦味。
明明只是一道小?菜,滋味却如此丰富令人回味,凌玉章和桔梗都吃得畅快。
虞凝霜看在眼里,自然欣慰,又道,“桔梗可算是我最喜欢的花。就如我也喜欢桔梗姐姐。”
桔梗听了,面色更红,也不知辣的还是羞的,只温声?回,“野花而已?,不值得虞娘子喜欢。”
可虞凝霜所言并?非蓄意讨好,而是出自真心。她听了这话自然不同意,马上开始列举桔梗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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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处——
“百花之中,绝大?多数都是美丽却不可入口?者。”
这是一条通用的准则,观赏性和实?用性常常不可兼得。
“那些可以入口?,却又真正美丽者实?为少?数。若是再要?说药食皆可,而且入药时应用广泛,入食时又美味独特的,那条件就太苛刻了,能符合的更是少?之又少?。”
“而这桔梗,便是其中一味。绝对是花中佼佼者。”
虞凝霜也吃了一口?拌桔梗,满足于那独特的味道和口?感,最后道,“诗人只说桔梗可堪‘药笼书囊’使用,依我看,要?再加一句‘餐案’为妙。”
“你呀,就是能把万物都扯到吃上来?!”
凌玉章毫不留情地点破,众人都笑起来?,连严铄都微微弯起唇角。
“那是自然。”虞凝霜倒是很骄傲。
如果没?有这种对食材的热情和钻研,要?如何做出各种美食呢?
惜衣有衣,惜食有食,自来?到这古代,因为种种限制,虞凝霜愈发有种敬天惜物的情怀。
每一样食材都来?之不易,都要?仔细贮藏,用心烹调,最大?限度地发挥其用途,莫要?辜负。
比如那葛粉,她好不容易寻来?,当然不能只用它做葛粉圆子这一道菜。
今日席上还有一道“葛粉芋饺”,正由白婶子端了上来?。
“本想用红油拌这芋饺的,想想还是做成清淡的。”
虞凝霜说着,先给凌玉章和桔梗各盛一小?碗。
只见四五个米白色的小?饺子浸在清汤里,汤中几点闪亮油花,几片碧绿青菜,衬得那些小?饺子更显滑润如玉。
“芋饺?又是芋头做的?”凌玉章显然还在怀念那碗芋圆冰。
虞凝霜点头称是,再给严铄盛一碗,又一次夸耀道,“这里也加了葛粉呢。”
严铄便咬住一个。
小?巧的芋饺十分柔韧,与面粉所制饺子皮的口?感可称悬殊。它要?比面皮更滑、更弹、更耐嚼。
这一口?看似不起眼的芋饺,实?则制作的讲究很多。
芋头蒸熟之后捣碎成泥,先掺入葛粉揉成团。葛粉被芋泥烫熟,于是赋予了芋泥黏合的胶性,能作为面团来?包饺子。
但是这样的面团仍是没?有面粉的筋性的,所以没?也什么?延展性,极容易开裂,不能擀,只能用手小?心地去?推、压、捏,才能包出一个个小?饺子。
同样是用没?有筋性的面团制作,这过程有些像包汤圆和青团,虞凝霜有经验,但不多。
她和仆妇中最擅烹饪的白婶子一起摸索,也是糟蹋了将近十个才渐渐找到手感。
如今亲手捧着这碗芋饺,虞凝霜也很有成就感,赶紧尝了一个。
她做的是猪肉豆腐馅儿,一口?咬下去?皮滑馅香,汁水四溢。那肉馅中几乎没?放盐和葱以外的调料,已?经是极致的鲜美。
最精彩的当然还是揉了葛粉的芋头饺皮,和着两口?鲜灵的清汤一起滑下喉咙,令人周身舒坦。
虞娘子吃得两眼发亮,再看严铄也已?经吃下大?半碗,想来?是喜欢的。
“还有许多芋饺呢,慢慢吃。”她道,“我和白婶子包了整整两竹帘。”
芋饺耐煮耐放,煮熟之后久放再吃也不会坨,那面皮仍将细滑。
“芋头和葛粉我也囤了好些,够吃到明年春了。”
“说起来?,我还囤了……”
为严府办置秋菜,狠狠满足了虞凝霜这牢牢刻于基因深处的囤积欲。
水灵灵的白萝卜,个个碗口?那么?粗,最适合炖羊肉萝卜汤、煎萝卜糕、炸萝卜丝丸子,必须囤上!
一个就二三十斤重的大?冬瓜,可以做冬瓜糖、熬海鲜汤,必须囤上!
豆角晒干,吃时泡开了就可以炖排骨,和新鲜的一样肉嘟嘟,必须囤上!
鲅鱼又肥壮又便宜,腌成咸鱼炖黄豆吃,滋味简直不要?太浓郁,必须囤上!
……
这囤秋菜活动才进?行到一半,虞凝霜已?经绝对能保证——在万籁寂寥的冬天,严府的饮食也能顿顿不重样,而且顿顿是美餐。
凌玉章听虞凝霜掰着手指数所囤秋菜以及要?做的种种菜肴,虽然正享受着美味,也犹自觉得馋到要?流口?水。
这小?娘子也太会囤菜了!
她当即邀请虞凝霜为她府上安排囤菜计划。虞凝霜一听,居然还有地方供她施展拳脚,马上兴冲冲地同意,发誓要?把凌府的仓库装满。
“尤其要?给您多囤一些桔梗!”她笑道,逗得众人开怀,连桔梗都放开了与她回话打趣。
餐桌上气氛其乐融融。
芋饺之后,又上了葱油饼、鸡汤面、酥炸麻花等几样主?食,第二轮吃食这才上完。
最后是汤羹甜品。
今日虞凝霜做的是鳗鲡排骨汤,提起这鳗鱼,她倒是有一件异事要?讲。
“我前些日子也买过一回鳗鲡,当时那鱼贩与我道城中几乎没?有鳗鲡了,就剩这几条。”
“可我昨日又见他挑着整整两大?桶鳗鲡在卖!他见了我,也颇为尴尬。”
“可我与他交谈之后,方知他之前也并?非是在骗我。”
虞凝霜卖了个关子,“那你们?猜,他这么?些鳗鲡是哪儿来?的?”
她以为众人要?好好猜测一番,没?想到严铄秒答出了正确答案。
“在寺庙附近捞的。应该都是香客们?放生的鳗鲡。”
虞凝霜:……
还能不能玩儿了?在他身边,怎么?包袱都抖不响啊。
事实?确实?如此。
所以鱼贩上回说鳗鲡都被抓去?祈雨也是真的。
只不过,这祈雨的方式就是放生。
香客们?在上游放,鱼贩们?在下游捞,捞走了再卖给香客们?去?放生……一个双方不说破的永动机,倒是造成了鳗鲡行情的极度紊乱。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严铄停箸轻叹,“自从五年前以土龙祈雨被禁后,以放生鳗鲡祈雨之法便势头日盛。”
本来?,本朝最常见的祈雨仪式,是以土石垒出龙形。
但此法被民间滥用,大?兴土木和民财不说,还削弱了官府祈雨的权威。
于是这“土龙祈雨”法被明令禁止,成了只有朝廷才可举办的重要?仪式。
朝廷要?面,百姓要?命。
不下雨,百姓是真的活不下去?,因此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祈雨的决心和诚心。
以似龙形的鳗鲡祈雨就轰轰烈烈成了风潮。
严铄:“至今日,东城已?有两条河道干涸。四大?渠一条即将枯竭,已?经枯竭的阡陌小?渠更是有十数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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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这么?严重?”凌玉章讶然。
她在这京中待了一甲子岁月有余,今年干旱之剧实?属罕见。
“如此,又怎么?怪百姓病急乱投医,以千奇百怪的法子祈雨呢?总要?有个念想撑下去?啊。”凌玉章也叹。
说着,她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
“小?妹,过几日太后娘娘要?往西山行宫去?祈雨,届时老姐姐我也会跟去?。楚大?娘子这药先吃四副,我出发前再来?给她诊治一次……”
她交代起楚雁君病情,虞凝霜和严铄无不敛容静听,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和敬意。
几人边吃边说,加之菜肴丰盛,这一顿饭竟硬是吃到了午间。
之前扫洒另一间客房,不过是假装给黄郎中看的样子,凌玉章并?不会在此处住下。
她吃个酒足饭饱,便要?打道回府。
当然,还连吃带拿,拿上几瓶虞凝霜做的蜜饯果子、一盒山药枣泥糕,以及一大?盆煮好的芋饺。
芋饺久放也不坨,这是虞凝霜自己说的嘛,她只是想拿回去?验证一下。
虞凝霜和严铄,领着府中全员将凌玉章送至门口?。
老太太倒一如既往地洒脱,非常嫌弃他们?此举,直往回赶人。
唯有对严铄,她招招手,让他近前说话。
“小?妹夫。”凌玉章这么?叫道。
严铄:……
可惜虞凝霜只顾自己捂嘴笑,错过了严铄嘴角微微抽搐这一珍贵画面。
“我这小?妹是个顶好的,你不要?负她。否则啊……”
吃得太撑了,凌玉章缓缓打了个哈欠。
“否则啊,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但你自己就后悔去?罢。”
说完,她就在桔梗的搀扶下,穿着粗制布衣,上了那金碧相映的马车。
凌玉章一走,严铄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虞凝霜则晃晃悠悠回了东厢。
她算是大?仇得报,然而着实?身心俱疲,现在只想睡个瓷实?的午觉,最好一觉睡到明早那种。
谷晓星帮她铺着床褥,虞凝霜在一边看着。
只十几岁的孩子呢,谷晓星看起来?仍是年幼,双丫髻上缠的发带柔软又干净,看得虞凝霜心中歉意翻涌。
虞凝霜趋近几步,随后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抱歉。”她忽然这样说。
谷晓星大?为不解,连声?问“怎么?了”,虞凝霜只是又摇摇头,轻抚着她的发带不做声?。
抱歉你需要?去?曲意逢迎,去?卖弄色相。虞凝霜在心里说,抱歉你需要?去?被一双污浊的眼观赏打量,才能达成今日的结果。
驱逐黄郎中之事能成,需要?两个最重要?的先决条件。
一是黄郎中对谷晓星的邪念。
二是世?人认为女子衣衫不整被人看到是违天逆理、伤风败俗的大?事。
所以无论?这个计划有多成功,都始终蒙着一层悲色。
严铄不愿母亲名声?受损,虞凝霜又何尝不是将谷晓星置于险境?
“抱歉,”虞凝霜又说了一遍,“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
她希望谷晓星的眼睛能永远这样天真明澈,希望她们?以后再有所求,都不用这样如履薄冰,举步维艰,而是能堂堂正正,随心所欲。
神奇的是,这些缥缈的、梦幻的、虞凝霜自己都探寻不明的思绪,谷晓星居然隐约明白了。
“娘子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她说。
娘子的敌人,也是她的敌人。
谷晓星本来?是不会撒谎的人,她被大?伯打怕了,一句谎话不敢说。
可在骗黄郎中的时候,她都震惊于自己的坦然,仿佛那个半天前还在和虞凝霜说“这不是骗人吗?”的人不是她。
于是在谷晓星眼中,虞凝霜看到了与她自己相似的眸光。
冷淡而坚硬。
明明本来?是那么?心软的一个孩子……
虞凝霜欣慰,却又有些莫名的伤感。
她忽然想起凌玉章也曾说她心软。
于是她明白——她看谷晓星,就如同凌玉章在看她。她们?看到的都是过去?的自己。
在每一个阶段,都有新的苦难。
可她们?,也都能互相扶持着,找到新的出路。
两人静静相依一小?会儿,虞凝霜便放小?丫头回去?休息了。
今日她也累坏了。
“晓星儿。”
眼瞧小?小?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口?,虞凝霜忽又叫住她。
“娘子。”谷晓星马上折回,抬头看着虞凝霜等待吩咐。
“就是我教你说的那些话,那些女子不能行医,女子天然比不上男子的话。那些话都是假的,知道了吗?”
虞凝霜还在斟酌如何解释,谷晓星已?经脱口?而出,回应了她——
“我知道,当然是假的呀。女子也能行医,我见凌大?娘子便知道。至于女子也可以比男子强……”
她看着虞凝霜,眼中光彩熠熠,真的亮若晓星。
“……我见娘子您便知道。”
*——*——*
有了谢家冰窖的支援,汴京冷饮铺强势复活。
冰碗子重回巅峰,又是引得门口?食客大?排长龙。
田忍冬的杂煎摊子也开张在即,炉灶之类大?件器物已?经就绪。
田忍冬一边要?帮冷饮铺的忙,一边要?仔细筹备香料、碗碟等林林总总小?事,忙得快要?飞起。
但是她从没?觉得自己这般精力充沛过,恨不得一天有十五个、二十个时辰供她支配。
依照她这拼命程度,虞凝霜估摸能赶在中秋前开业。
而她自己,也在紧锣密鼓设计中秋月饼,准备好好打一打李牧之的脸。
供货商、他发现了
“这芋饺还真是煮不烂,和昨日一样弹韧。”
虞凝霜放下瓷碗,满足地执巾擦嘴。
昨日剩的芋饺,早起又加高汤煮开,还打了个蛋花,竟比昨日还好?吃的感觉,虞凝霜呼噜噜吃了一大碗。
她今日很有兴致,特意在室外用朝食。
确实,这府中没了黄郎中,就像是?没了臭味源头,连空气都更清新了似的。
昨日黄郎中苏醒后,也顾不?得?自?己鼻青脸肿的模样,火急火燎收拾了包裹就要走。
他?走可以?,但是?要干干净净地走。机智的李嬷嬷早有预见,堵住他?的去路,硬抢过那包裹一看,发现里面果然装了不?少严府细软。
人赃并获,黄郎中又被两个力士打了一顿,然后押到了严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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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凝霜也不?知严铄对黄郎中说了什么,总之,黄郎中从严铄书?房出来时面如?菜色、两股战战。
最终,他?两手空空,在严府众人一人啐一口的热情相?送下,灰溜溜地离开了。
想?来是?再不?会和此处有半分交集。
虞凝霜估摸严铄顾忌楚雁君的名声,这才没将?事情做死、闹大。她倒不?是?不?理解,但仍觉得?这样算是?便宜黄郎中了。
在她看来,黄郎中其实不?算庸医。
因为所谓“庸医”是?指医术低劣平庸,可黄郎中其实颇有医术,否则他?也不?能从鬼门关拽回楚雁君一次,也不?会知道如?何调整药量拖着她的病症。
黄郎中其人,应该算更可恶的“恶医”。他?明知患者被自?己所误,却仍能心?安理得?享受家属的崇敬和衣食供奉。
虞凝霜衷心?祝愿他?以?后遭报应。
无论如?何,黄郎中今后与?她无关了,她就像打死了一只总在自?己耳边嗡嗡叫的蚊子那般畅快。
虞凝霜长舒一口气,举目四望。
垂花厅附近草木已?展现出一副秋景。
月季浥露,攀满竹架;枫枝染红,垂落青墙。另有叶片疏朗的兰花凌凌挺立,团团簇簇的菊花次第盛放。
说起来,这垂花厅真是?布景精巧,四时各有不?同景致,无论什么时候都悠然如?画。
虞凝霜置身其中,心?情也如?这秋季清晨一般爽朗起来。
用完朝食,她带着谷晓星提早出门,去寻访严铄提过的那对卖鸡头米的老夫妇。
因知道具体地点,她很快就找到了。
老夫妇就在街角一墙根处,二人两鬓尽染,应是?年逾花甲。
虞凝霜走到的时候,老翁正在添炭烧炉子,老妪则坐在一个小?凳上,费力地躬着身剥鸡头米。
摊前有五七个客人排队,虞凝霜倒是?没排队,只在一旁看着那老妪剥。
鸡头米的外形,以?及壳和瓤的组成方式非常像榛子。
虽然不?似榛子那木质的外壳,但鸡头米的壳也是?很韧很硬的。需要如?这老妪一般,戴铁指甲才能剥开。
她眼神似不?太好?,常要眯一眯眼睛看仔细。好?几次虞凝霜都见她那铁指甲险些戳到自?己,看得?她心?惊胆战的。
现剥鸡头米莹白的珍珠一样,被一颗接着一颗投到水里。
这样看来,它们就和莲子更像了。
但是?莲子是?一整窝窝在莲蓬里,而新鲜的蓬莲嫩且脆,轻轻一挤一剥,莲子便冒头,咕噜噜离开那绿色的温床,并不?算费力。
与?之相?比,剥鸡头米可真遭罪。
费了这么大力气才剥好?,做来却是?极其简单又迅速的,大锅水一开即成,然后就可以?一碗一碗分盛给食客们了。
因这草率的小?摊没有桌凳,众人都是?站着吃完便匆匆离开,或是?拿着食盒装走。
如?此,一大锅甜水很快就售罄,也不?再有食客排队。
观望半天的虞凝霜终于找到机会上前见礼。
“前些日子家里人在您这儿?买了一碗鸡头米,我今日特意?寻来。”
虞凝霜的笑容很有亲和力,就如?同闲话家常一般。但老夫妇见她衣裙精美,又带着女使,仍是?不?敢怠慢。
老翁以?为她要买这鸡头米糖水,只能苦着脸小?心?道,“这一锅卖没了,这、唉这可要剥好?一会儿?呢,娘子您还要不??”
他?一边问?着,一边已?经急急席地而坐,也帮着剥起那鸡头米来。
“不?着急。我等着就是?了。”
虞凝霜索性也蹲下,拨弄着木盆里的鸡头米残叶,漫不?经心?地开口。
“我瞧这米真难剥,两位一天能剥多少?”
老妪忙得?连头都没时间抬,只借着抬肘,把额间碎发往后抿了抿,笑道,“我年轻时一天能剥出五六斤来。现在这腰也不?行,眼睛也不?行喽。一天顶多三斤。”
且此处靠墙,又将?日光遮去一半,剥起来更费眼睛。但他?们这小?摊没着没落,又必须靠墙才行,只能借着天光最明亮的时候拼命地剥,一刻也不?停。
“您年轻时便做这个了呀?”
虞凝霜继续陪聊,不?多时,已?经把老夫妇的来历生平尽数套了出来。
夫姓陈、妇姓郭,他?们果然是?来自?鸡头米最出名的平江府。
因家乡年景实在活不?下去,两人孤注一掷前来汴京,投奔他?们那据说在此立住脚的侄子。
然而很不?幸,千辛万苦抵达之后方知,侄子早在数月前去世。
而后,走投无路、盘缠用尽的老夫妇就被困在了这繁华的汴京。
开始,想?要回乡的两人整日流连在码头,想?找好?心?的船家搭个船。
然而,汴京城内城外共计五座码头,每日上百艘船往来,将?各地物资运来散走,却没有一艘愿意?平白无故搭他?们两个大活人。
且他?们年老体弱,万一再出了什么意?外……众人更是?避之不?及。
后来,大概是?看老夫妇俩太可怜,一艘平江府来船的船头念在同乡之谊的份上,给了他?们一点活下去的出路——
将?这水运来的平江府特产“鸡头米”,时不?时以?几乎成本的价格卖他?们一些,由他?们拿去倒卖,赚些小?钱。
这东西确实只有平江府那一带人会张罗,老夫妇便拼尽全力支起这么一个小?摊。
因为鸡头米还算新奇,生意?便还算红火,如?此两人终于有了进项,终于勉强能维持生计。
虞凝霜听了,十分同情两人遭遇,也敬他?们自?强不?屈,靠着自?己双手养活自?己。
观两人外形,能看出他?们虽然衣装粗陋,但是?尽量穿得?干净得?体。从对话中,也能得?知他?们都是?勤劳本分之人。
虞凝霜飞快在心?里计算,由他?们每日剥出的鸡头米和价格,大致得?出了其一天的收入。
于是?她对自?己将?要说的话更有把握,这便终于表明了来意?。
“实不?相?瞒,我开着一间饮子铺,正需要采买鸡头米。所以?我想?您二位每日直接将?剥好?的鸡头米供给我。当然,报酬肯定比这样摆摊赚得?要多,更是?清闲许多,不?用这样风吹日晒地辛苦出摊。”
郭阿婆听了虞凝霜所言,第一反应既不?是?怀疑她是?骗子,也不?是?厌烦她插足生意?,而是?连连摆手,慌忙回绝。
“哎呀哎呀,这就是?随手剥的小?玩意?儿?,可不?敢坏了娘子的好?生意?啊。”
郭阿婆大概是?觉得?这样徒手剥出的食物,太过朴素粗俗;觉得?那种经过煎炒烹炸,在厨师手里七进七出的食物才是?值得?投资的。
她必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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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不?到,千百年后最值钱的就是?这手工。
鸡头米就是?这手剥的才好?。
哪怕有了自?动的机器,人们推崇的还是?手剥鸡头米。
而且这并不?是?一份盲目的推崇,而是?因为两者确实能分出优劣。
机器的“剥”,说到底其实是?“磨”,会破坏鸡头米的表面,使其不?再那么光滑细腻。所以?煮水时,那汤水便会浑浊,鸡头米本身也不?再那么软糯Q弹。
再高级的机器,都比不?上这样一双缓慢而仔细的手。
那恰到好?处的力道不?会伤及鸡头米,剥出一个又白又胖,一个无碰无磕。
一个熟练工一整天也剥不?出几斤的鲜鸡头米,当然值得?虞凝霜特意?找他?们做供应商。
可惜的是?,虞凝霜无法用这手剥和机剥的差距做论据,来规劝老夫妇。
她只能用最朴实无华的条件——钱。
只要和她合作,同样数量的鸡头米,能卖出几倍的价钱。
老夫妇卖的一碗鸡头米糖水,里面大概能有一两多鸡头米,所以?他?们每天只能卖小?几十碗。数量被卡住,收益自?然上不?去。
“我会把鸡头米加到我做的饮子和小?点里,这样每碗只加十几二十粒便足矣,样子又更精细些,能卖出好?价钱去。”
虞凝霜耐心?地将?她的想?法娓娓讲来,老夫妇终于从不?可置信到蠢蠢欲动。
说实话,出摊可累坏他?们这老胳膊老腿了。剥鸡头米都算是?最清闲的,关键是?要背柴、拎水,每日推着沉重的炉车来回……如?果真是?剥剥鸡头米就能挣到更多的钱,这和天上掉馅饼有什么区别?
等到和虞凝霜去汴京冷饮铺看过,两人更是?当即决定达成合作,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有了稳定的鸡头米供应,虞凝霜马上开发出两种新的甜品来。并在八月十二,也就是?秋分节气这一天,将?其作为新的节气限定隆重推出。
恰巧,这一日陈小?豆来铺里,替严铄取饮子,虞凝霜便很慷慨地将?两样都给他?装了去。
于是?严铄就拿到了一碗鸡头米龙眼汤,一碗鸡头米红豆泥。
各有特色的两份糖水近在咫尺,严铄却迟迟没有动手,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它们。急得?在一旁等着捡漏的陈小?豆抓耳挠腮,不?明白阿郎怎么这么有定力。
陈小?豆不?知道严铄是?在发呆。
这本也不?怪他?,因为他?从未见过严铄发呆,自?然不?知道他?发起呆来是?什么模样。
陈小?豆更不?知严铄为何发呆——
因为这两碗鸡头米让严铄想?起了他?给虞凝霜买的那一碗,将?他?的思绪牵扯到那个混沌的午后。
严铄记得?很清楚,那碗鸡头米甜水他?买的时候,是?亲眼看着老夫妇从锅里盛出来,还是?冒着热气的烫手。
一路拿回来未假他?人之手,原样摆到了虞凝霜面前,虽然已?经不?再温热,但就连那时,严铄也是?看得?明晰,甜水里除了水就是?鸡头米,再无他?物。
所以?后来……为什么里面会出现冰碴呢?
红豆泥、月饼礼盒
“忍冬姐,晓星儿,先休息休息,来吃饮子。”
随着虞凝霜的招呼,二人都放下手里的抹布扫帚,期待地落座,准备开启这一天中休憩时光的美味享受。
每日虞凝霜都会特意将售卖的吃食留下一部分,等着闭店之后,三人美美吃一顿下午茶。
“没想到鸡头米这么受欢迎,我还以为大?伙儿没见过这东西,不敢吃呢。”
田忍冬一边搅拌手中那碗鸡头米龙眼糖水,一边无比欣慰地感慨。
她这话着实是低估了吃货大?宋人民,他们对?美食的接受程度其实很高,也愿意去尝试新鲜吃食。
所以鸡头米甜水这第一日售卖,就是一个开门?红。
两样甜水中,这鸡头米龙眼糖水卖的更好些。
大?概是因为正是龙眼上市的时候,每一颗龙眼都盈盈润亮,吹弹可破,让人看了就迫不及待想?吃这一口鲜甜。
剔透的龙眼被?剖开,如温厚的花瓣一般浸在糖水里,其间又夹杂了雪白如珠的鸡头米……是出?水芙蓉一样的美貌。喝一口下去,则是清润五脏的清甜。
虞凝霜和?谷晓星吃的则是那一碗鸡头米红豆泥。
这红豆泥的做法?有讲究,它不是淘洗的红豆沙,也不是熬煮的红豆粥,而是将和?糯米同煮的红豆再捣碎碾细而成。
所以它不像红豆沙那样浓郁绵密,也不像红豆粥似的软糯、却能吃到颗粒。它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口感,非常黏滑温润。
同样,赤红的红豆泥上以几十颗饱满的鸡头米做点缀,再撒一撮干桂花,然?后通通一口吃下。温热的红豆泥包裹住Q弹的鸡头米,桂花香气若有若无,共同组成这一道时令美馔。
“鸡头米好吃的,娘子做得?也好,当然?受欢迎啦!”
谷晓星一勺接一勺吃着红豆泥,吃到小脸红扑扑的。
“那酒酿桂花冻也卖得?很好啊!我刚才?核账,卖了八十多碗呢,不比鸡头米差多少。”
虞凝霜点点头,“桂花冻确实很稳。”
之前?冰碗子缺货掉了链子,由桂花冻紧急补位成节气限定。
如今有了新的节气限定,桂花冻便功成身退,可虞凝霜不舍得?完全将其撤下,而是照常售卖。
一般来讲,主推的节气限定都是绝对?的销售王者,鸡头米的势头又足,而那桂花冻竟仍可与其一战,大?概是因为实在好看好吃吧。
三人漫无目的地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虞凝霜中秋要做的月饼上。
虞凝霜好似不着急,可田忍冬为她操碎了心,绞尽脑汁地出?主意。
“霜娘,你要不做些酥皮的?我听说南边做酥皮月饼,和?咱们这实心的不一样。说不定他们没见过的。”
田忍冬好心出?主意,可虞凝霜觉得?此?法?不可。
她也不是没想?过,或是做苏式的酥皮,或是做广式的油糖皮——这两者都比目前?汴京常见的月饼要精美。
而且她可以用心将那酥皮做出?薄薄的千层皮,将油糖皮和?得?光亮润泽,印满漂亮花纹……必然?也是能得?满室叫好。
可若说虞凝霜在这十八年的穿越生活中学到了什?么,其中最?重要的一条经验就是“千万别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那一个,否则,就将是死得?最?惨的那一个”。
她可不愿与那个黄郎中黄鼠狼,共享同一份自取灭亡的傲慢。
此?世月饼虽然?没有发展到百十来种口味,可大?致做法?也是存在了的,不过是没现代那么精致罢了。
而李牧之宴请之人,或是见过百宝万货的膏粱纨绔,或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名?士才?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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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既高且广。
所以无论虞凝霜做苏式还广式,都是在前?人基础上进行?改良,都难保没人见过。
这样的月饼,始终差了点儿意思?。
虞凝霜大?话已经放出?去了,所以她送到李牧之宴席上的月饼,必须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必须惊艳四座,必须能让在场众人心甘情愿、奔走相告地传扬出?去。
唯有如此?,才?有意义。
*——*——*
挥退了小厮儿,谢辉亲自接过虞凝霜递来的月饼盒,并实打实地为那重量而惊讶。
这是做了十几斤吗……怎么这么沉的一大?盒?
他想?问问虞凝霜做的是什?么月饼,做了多少,谁知话一出?口,却变成了“虞掌柜,你……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虞凝霜和?谢辉自己都愣了一下。
“啊我的意思?是!”谢辉忙找补,“是你自己去介绍这些月饼才?最?好啊!就算你和?我说了,我这脑子也记不住。我、我也分不清。实话和?你说,花生和?榛子我都分不清,真的!”
谢辉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中,虞凝霜倒是认真开始思?考这可行?性了。
也是,不差这最?后一哆嗦。
虞凝霜之前?未想?亲自到场,只因为断定那必然?是个她所不喜的乌烟瘴气的欢乐窟。
可她辛辛苦苦才?做了这盒月饼,它们大?放异彩闪瞎那些人狗眼的场面,她还是应该亲自见证吧?
虞凝霜真的答应同行?的时候,谢辉倒是彻底慌了。
他忽觉得?自己这提议十分唐突,毕竟对?方是有夫之妇。
可他眼瞧着虞凝霜神色坦然?,连一点羞涩尴尬也无……而他怎么还比不上一个小娘子?
不自觉较劲儿似的,谢辉赶紧打起精神将自己组装起来,强撑镇静。
同时,他暗暗告诫自己“牧之说要给虞掌柜送月饼,虞掌柜便给他回礼,我当个中间人,这是非常正常的人情往来。对?,人情往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今日已是八月十四,佳节近在眼前?,金雀楼张灯结彩更胜往常。
大?门?口的欢门?扎出?将近两丈高,饰以锦幔绣幛和?灿烂的金菊鲜花。
就连门?口伙计的衣衫都更鲜亮,吆喝也更响亮。
但是虞凝霜和?谢辉没用他们招呼,因为李牧之的家仆早守在此?处,一见二人,便欢天喜地迎上来相请。
虞凝霜踏入金雀楼的大?门?,只感觉上一次来此?处,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李牧之包下的小阁子是最?豪华的一间。
明日是正日子,想?来所有人都要被?拴在家里过中秋,所以今日是这十日流水席的最?后一席,如酒喝正酣,花开正好,乃是气氛的最?高潮。
尚未进门?,虞凝霜就听到了小阁子里不绝于耳的丝弦之声和?吵闹笑音。
而这些声响在谢辉现身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停滞了一瞬,随后就是更热烈的问候寒暄,更有几人直冲过来迎接。
虽然?谢辉表面仍是大?马金刀支棱着膀子站着,但是站在他身后的虞凝霜发誓,她看到谢辉几不可查地往后退了一步。
“谢兄好久不见啊,贵府上一切都好?”
“谢兄今日没穿家传铠甲,但也是英姿飒爽啊。这样刚好,松快松快,请入座与我们畅饮!”
“虎父无犬子,小侯爷总有一天也会穿着铠甲上阵杀敌,建立功业的!”
都是伶牙俐齿之徒,说出?话语的弦外之音也是能一折三叹那种,谢辉显然?是不擅长应付这种局面,只能粗声哼哼着敷衍几句,算是回答。
虞凝霜几乎要笑出?来。说不定谢辉不喜宴饮的最?大?理由,是他其实是个社恐呢?
可她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确实是个社恐的谢辉来了一招祸水东引,侧身两步,将一直被?他遮住的虞凝霜暴露于人前?。
他还生怕别人没注意到似的大?喊:“虞掌柜带了些月饼来。”
他根本不知道虞凝霜的月饼是什?么样的,可还是如同每一个脑残粉那样,兴致勃勃地补充,“特别好吃!”
“那还真是巧了。”
正围着谢辉转的李牧之也才?看到虞凝霜似的,托起桌上一个雅致的葵瓣口盘,笑道,“我们这儿也刚上一炉金雀楼的月饼。不如大?伙儿一起品鉴品鉴这两份月饼。”
“文四啊,文四!”李牧之又叫。
随着他的呼唤,文四郎——金雀楼的老板越众而出?。
“文四,虞掌柜这月饼若是有过人之处,你可要和?人家好好讨教。”
“那是自然?。”文四极恭谨见了礼,态度好得?不得?了。
文四郎大?概三十后半年岁,他青袍加身,气质相当儒雅,几乎不像一个商人。
虞凝霜从前?在金雀楼做工时,远远见过这位老板几次。
听说他出?身卑寒,从一个市井卖货郎白手起家,挣出?这间酒楼,实非等闲之辈。
可是近看,虞凝霜总觉得?他目光过于精明,如聚光点燃的炬火一般直直投来。
他看似有礼有节地寒暄,实则无论是正视还是余光,都一直盯着虞凝霜的食盒。
虞凝霜本来想?好一套行?云流水、天然?去雕饰的方式介绍自己的月饼,如今被?谢辉闹得?骑虎难下,只能提前?开始。
“小铺准备的月饼粗陋得?很,都不好意思?给各位瞧。”
嘴上很做作,手上很诚实。
她简直是迫不及待要给众人展示她的月饼!
而随着虞凝霜将那食盒缓缓打开,谢辉终于知道它为什?么这么沉了——原来这是一个小型冰鉴改成的食盒,夹层里装了冰块的。
可是,月饼为何要用冰块镇呢?
只见虞凝霜将三层食盒层层打开,小心翼翼地一字排开。
每一层中的月饼颜色、形状各异,却都是小巧玲珑,可爱至极。
在场众人中无人见过这样质感的月饼,只一眼就能看出?其不凡。
它们居然?莹莹如玉,甚至细细冒着冷气?
没错,虞凝霜做的就是冰皮月饼!
试问,还有比这更适合冷饮铺出?产的月饼吗?!
此?时此?刻,汴京冷饮铺的高贵已经尽数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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