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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奶渣、莲藕排骨

虞凝霜向来不缺聊天的对象。

整日陪在身边的谷晓星、热情又健谈的严府仆妇们,还有温柔和蔼的楚雁君。

而且,与其他受限颇多的出嫁女不同,她甚至能借着每日外出的便利,隔三五七日就往家里的蒲履铺子跑,和阿娘说说体己话。

所以换做平常,虞凝霜是不会这样和严铄分享见闻的。

但是今日的她实在是太高兴了。

不仅为宁国?夫人答应救治楚雁君,更?为田忍冬。

于是在严铄看?着她的泪目询问“发生?何事?”时,虞凝霜罕见地对他有了倾诉的渴望,一股脑儿将故事讲了出来。

说到底,这个故事一点儿也不轰轰烈烈,只是市井小民的悲欢。

虞凝霜所做,也极其有限。

但是它对田忍冬很重要,对虞凝霜也很重要。

年少?时,虞凝霜常能听?到东墙头的邻居家,丈夫在虐打妻子。

一声连着一声如同尖锥,虞凝霜的心被那些惨叫凿出了一个血窟窿。

可那时的她无能为力。

如今,虽然仍微小,但是她终于能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地尽力而为。

所以,虞凝霜迫切地需要讲出来。

因?为每说一句,她就觉得心里轻了一分。

不幸的是,就像那位被虐待的婶子已经不在人世一样,虞凝霜的心到底还是无法恢复原样。

但是那种无时不在的隐痛,还是稍稍得到了缓解。

虞凝霜可算把田忍冬稳住,暂住在冷饮铺里。

虞家场地太小,且有虞全胜在家,实在不方便;而虞凝霜以新?妇身份,让外人暂住婆母小叔皆患病的严府更?是不妥。

想来想去,还是那铺子最合适。

失了平时那份伶牙俐齿,虞凝霜几乎说得颠三倒四?。可她片刻也不停,一句接一句。

如此?,她才?发现,严铄虽然寡言,但其实是一个很合格的倾听?者。

他会在虞凝霜讲起与宁国?夫人的斗智斗勇,最后哄得对方答应救治楚雁君时,沉默许久后酿出一句“多谢”;

也会在听?了田忍冬的遭遇后,皱着眉询问她的伤势和案情。

而这样克制的反应和精简的回答,正是虞凝霜现在所需要的全部了。

她说得尽兴,几乎忘记了自己正在和严铄用?夕食,任一桌丰盛的菜肴苦等她那张小嘴停下来。

幸亏最爱操心的卜婆婆不在身旁侍候,否则定然急得要亲自喂虞凝霜了。

虞凝霜自己虽没动几筷子,倒是随手给严铄添了一碗汤。

现下两人身边没有仆从,她并非在表演那夫妻情深。主?要是她习惯了照顾人,且作为这道汤的主?厨,自然而然要呈给食客分享。

这是江湖道义。

虞凝霜今日做的,是一道莲藕排骨汤。

汴京这样的北地,莲藕入汤入菜不算特?别常见,但是因?人稠物穰,各种食材不仅皆在集市上可见,还大有选择的空间。

虞凝霜这回就买到了粉藕。

与用?来做胭脂藕片的脆藕不同,粉藕口感糯而绵,正适合用?来炖汤。

她今日给田忍冬买排骨时,顺道就把严府这份儿带出来了,于是严府后厨的炊烟便伴着阵阵藕香飘远。

严铄接过汤碗,似是想要道谢,又似想要说些什么别的。

他犹疑两息,到底没再?言语,只低头舀了一勺汤。

莲藕排骨汤的汤色很淡,半清半白,从某个角度,还能看?到它被那些粉嘟嘟的藕块染出极淡、极淡的嫣红。这汤看?起来毫不油腻,只恰到好处地浮着丁点油星,很合严铄的眼?缘。

他轻轻吹了一下,将瓷白汤匙抵住唇——

下一个瞬间,鲜美的汤汁漫过牙齿,像是一个温暖的拥抱。从舌尖,滑过喉咙,最后抵达胃里,暖意彻底在严铄周身弥散开来。

莲藕的清甜灵气,排骨的浓郁香味,在这一小勺清亮的汤水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严铄不自觉地叹出一口惬意的吐息,才?端详起其中的食材。

粉红的藕块与褐红的排骨平分秋色,被汤汁浸染得同样诱人。向?来不重口腹之欲、只是迅速而平稳将眼?前食物送入口中的严铄,这一次却几乎举勺不定,对食物有了仔细挑拣品评的念头。

他到底口味清淡,于是先舀起一块藕。

藕切得大小刚好,大概两口吃下。一咬下去,便拉出数道绵长的藕丝,继而软软糯糯地翻滚到舌头上。

这份独特?的口感,不仅得益于原材料自身的优势,也是因?为虞凝霜将藕块事先用?盐腌过。如此?,藕的结构便被改变,可以被煨得更?粉糯,还更?入味一些,咸香得很。

严铄天生?偏好时蔬鲜果,不知不觉已经吃起了第三块藕。

虞凝霜本来自顾自讲着故事,蓦然一侧目,忽地就明白了“藕断丝连”这个词的暧昧含义。

晶莹无比、几乎细不可见的藕丝像是断了线的春雨,轻巧落在严铄的唇上,马上被他更?轻巧的舌尖一舔,又如雨入春泥,刹那隐去,只留下一片润泽。

虞凝霜又明白了何谓“秀色可餐”。

她不由?得偷偷在心里叹——就事论事,她这位便宜夫君的样貌真是没得说。

哪怕休沐在家,严铄的燕居衣装也是一丝不苟,立领长衫矜持地完全掩住脖颈。他明明在面无表情、姿态端庄地用?餐,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可那不时闪现的柔软绯色,极具反差感地为他添上几分色气。

从前没注意,现在发现他的嘴唇长得尤其好。唇色较一般男子偏艳,有如激丹,唇形和唇线则都?清晰精巧,看?起来很聪明。

一时之间,虞凝霜面前也算是美食美人相映。她心情更?加舒畅,又笑眯眯劝严铄。

“别光顾着吃藕,尝尝排骨。”

严铄飞快抬眼?瞭她一瞬,又舔了舔唇,倒是听?话地舀起一块排骨。

那排骨被炖得酥烂,甚至不用?去吮嗦,只在口中稍转一下就自动骨肉分离。绵软的肉丝根根分明又滑嫩,细软多汁,饱饱地吸收了汤汁的精华。

不止是瘦肉,连带的那薄薄一层的肥肉和筋膜更?是锦上添花,它们触舌即化,拼命释放着油脂那独特?而无从比拟的丰腴香味。

这锅莲藕排骨炖得到位,就连排骨中间的骨头都?可吃的。

有的骨头带着一顶软骨的小“帽子”,只需舌尖轻轻一掀就可以把那奶白色的软骨卷下来,“嘎嘣嘎嘣”地嚼了。

若是再?贪婪些,大可干脆朝那骨头也咬下去。那一截截灰色的小骨头本就不硬的,更?已经被煨得发酥,会沁出香浓的骨髓汁,越嚼越香,越嚼越有瘾,直到只剩扎嘴的骨渣吐出来。

但是,严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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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这样用?餐的。他没有去嚼那些骨头,只以袖遮面,将它们轻轻吐到青瓷雕花的渣斗里。

虞凝霜在对面看?得暗笑。

既觉得他这样有些浪费,又觉得他这样有些好看?。

再?看?一眼?那渣斗,虞凝霜这回是真的控制不住笑出来了。

和严铄正儿八经的动作匹配,那些骨头几乎也是等距地排列着,突显出一份并不属于食物残渣的端庄。

严铄未发现虞凝霜唇边那大大的笑意,只因?为他仍在认真品尝这一碗莲藕排骨。一碗将要吃尽,而碗底的滋味尤其浓厚,正在进行一场完美的收尾。

严铄吃出了一点黄芪的味道。

虞凝霜又在汤里放药材了。

并且在用?餐之前,她也又交代仆妇,将这汤给楚雁君送一碗过去。

严铄知道,这一份对黄郎中的挑衅,虞凝霜并未费心隐藏——

自从那碗四?物老鸭汤开始,一连三日,她都?亲自烹调了药膳汤品。

杜仲猪腰汤、红参乌鸡桂圆汤、清炖虫草鸽子汤……样样精致美味,回回在夕食的时候和严铄一起吃,并且特?意在他在场时,吩咐给楚雁君送去。

如此?,便是严铄默许了这汤品的存在,默许了它们被呈给母亲。

有了这一家之主?的默许,黄郎中气得跳脚,也只能在自己屋子里偷摸摸跳。

借着一碗药膳,虞凝霜和黄郎中之间的暗流涌动严铄心知肚明。

就如虞凝霜看?他有正反两面,他见虞凝霜此?举,也一边觉得她莽撞失礼,一边又觉得她意气飞扬、自在肆意。

究竟是哪一边的思绪占了上风,严铄自己也许并未捋顺。然而,单从他并未阻止虞凝霜来看?,答案已经很明显。

严铄甚至有一种隐秘的欣喜。

虽然说到底,那些虞凝霜费心烹调的药膳都?是为了母亲,可在她转弯抹角的这个小心机中,自己的参与却是必不可缺的。

她执他为棋,她以他为桥。

那些轻巧而无情的拿捏和踩踏,却让严铄恍惚着觉得自己真的与她攻守同盟,夫妻同心。

或许在她心中,自己的态度和意见……也是有那么几分重要的罢?

手中的莲藕排骨汤更?好喝了,严铄意犹未尽,给自己又盛了一碗。

虞凝霜不知严铄的自我攻略进程,只觉得他今日胃口还挺不错的,平时很难见他连续吃哪一样菜肴。

看?着香喷喷的汤,看?着严铄的吃播,虞凝霜也难免嘴馋。

只是她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肚子鼓鼓再?装不下。

毕竟,为了尽快哄得田忍冬心情舒畅,虞凝霜可是做出了极大的牺牲,那就是陪着她胡吃海喝。

这是多么舍己为人的伟大奉献!

虞凝霜看?出田忍冬其实很爱美食。只是从前,她这份自然天性?被繁琐的家务、拮据的经济以及抠门的丈夫压制,不得畅快。

而虞凝霜仍是那个观点——能吃是福。

只要还有胃口,这人问题就不大。

于是她变着法儿给田忍冬做好吃的,昼食也给她炖了莲藕排骨汤,加上谷晓星,她们仨吃光了整整一砂锅。又买了街上好几样零嘴儿,虞凝霜陪着田忍冬时刻不停地吃、吃、吃。

所以虞凝霜现下不太能吃得下去正餐,但是小甜品没关系呀!

因?为甜品进的是另一个胃,是虚数空间,是量子之海……总之,多少?都?是吃得下的!

心随意动,虞凝霜当即起身,表示自己要去后厨寻摸些能甜嘴的吃食。

乘着愉快的心情浪潮,她还很客气地问了严铄,需不需要帮他顺手带点儿。

本来没指望严铄回应,结果他居然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地发问。

“家中……是否还有奶渣?”

虞凝霜略微一惊,不禁疑惑从不踏入后厨,也鲜少?与仆从们交谈的严铄,怎么会知晓、会在意她特?意给仆从们准备的奶渣?

无论如何,他这个提议倒很诱人,一时间勾得虞凝霜也想吃了。

她回一句“有的”,转身往后厨而去。

那罐精心制作保存的奶渣,所剩不多,只留个薄底。

卜大郎、武三娘等人对此?深感不好意思,挠着头向?虞凝霜认错。

“实在是这娘子做这奶渣太好吃了,我们嘴馋忍不住……”

本就是给他们做的,虞凝霜被逗得直笑,自然也不会怪罪。唯独觉得,将这仅存的硕果囫囵个儿吃掉太浪费了。

合该珍惜地品味一下。

虞凝霜眼?珠一转,便叫卜大郎架起一个小砂锅……

不多时,她端着两个瓷碟回到了东厢。

那碟子小而略浅,盛装的食物有限,却是香气扑鼻。

严铄只见一层金灿灿的油脂中,半浸着不少?柔嫩的白色块状,想来就是那“奶渣”了。

“这是‘煎奶渣’。”

虞凝霜正好解释,“把奶渣用?酥油煎了一下。”

酥油也是现成的,所以这味小点做起来极快。

但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步骤,让奶渣将己身的香气更?恣意地释放出来。

不仅如此?,还添了别的风味。

虞凝霜加的是云南产的“合子糖”,也就是一种红糖。

因?为开饮子铺的关系,她将市场上各种糖类都?调查个遍,并越来越惊异于大宋这发达的制糖业。

四?川的石蜜、江浙的乳糖、广东的糖霜……林林总总,挑得她花眼?。其中那合子糖色泽赤中带黑,甘蔗香气浓郁,俨然就是红糖中的一等佳品,她就囤了不少?。

正好,这煎奶渣要拌红糖,这便用?上了。

粗粝的红糖粒化在了温热的酥油中。

酥油明金,红糖亮赤,都?在缓缓流动。又因?为质性?和密度尽不相同,所以没有真正融合,像是两条纷乱的丝带互相缠绕,又像是异色的流沙,悠悠旋转着摄人魂魄。

严铄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瞧了那小碟很久。

说实话,于他而言,这甜品看?起来过于甜腻了,但他还是开口品尝。

最先感受到的即是酥油浓郁的滋味。

它毕竟是牛乳中精华之精华,极其丰润、极其甜蜜,只要稍沾上那么一丁点儿,就是挥之不去的馥郁。

随后是甜。

古法制作的红糖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香气。明明当甘蔗时是清甜的、爽淡的,现在化身一袭红衣,便也热情起来,正在不甘地发力,免得被酥油抢去风头。

最后是酸。

一块奶渣在严铄口中被咀嚼、被融化。外层的滑,内侧的韧都?恰到好处。

细细回味之下,那被滋味浓重的酥油和红糖遮盖的,独属于发酵乳品的酸味渐渐浮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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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

严铄惊异地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酸味——这种初尝有些寡寂,实际上却怡然悠长,能让人无限回味、几乎上瘾的味道。

就像是……之前吃到的虞凝霜做的甘草话梅。

那小小一罐,严铄早就吃完了。

酸甜可口的小果子们,能帮他抵御外来的暑气侵扰,却对心中蒸腾的炙热渴望无能为力。

本来不是为他准备的奶渣,原来只要诚实与她说,就能得回应,就能分得一丝心神。

那已经吃完的甘草话梅是否也是一样?严铄想,他既然已恬不知耻地开口索要,不如就更?进一步……

虞凝霜见严铄吃了一口后,便神色迷茫盯着那煎奶渣,还以为他不想吃,于是好心相劝。

“你方才?夕食用?了不少?,光那两碗莲藕排骨就够受了。吃这奶渣,有利于克化,免得夜间积食。”

严铄不太相信这说法。

加了这么多糖,又是油煎的吃食,如何会有利于克化?

可他亲见着虞凝霜眉眼?带笑,喜滋滋吃那煎奶渣,自己也不知不觉间与她同步,将一碗吃尽了。

乳香其实是非常霸道的一种香气,穿透性?极强,就算咽下去了也留香持久。

被这美味萦绕在口中鼻间,虞凝霜只觉得心情畅朗,不由?得与严铄闲话家常,无意中把对方刚要倾诉的话堵了回去。

“这煎奶渣我其实也是第一次做,味道还真不错,明日给忍冬姐尝尝。”

说出来便觉得高兴,她又补上一句。

“忍冬姐吃得开心了,说不定就想通了,同意与那马坚和离。”

严铄一僵,神色如同碟沿残存的酥油冷冷凝住。

“和离?”他忽而反问,语气如冰。

“夫妇之道,乃天地之义,人伦之始,造化之基,不可轻易舍弃。”

虞凝霜欣慰的笑意被冻在嘴角。

“你说什么?”

她骤然瞪大眼?睛盯着严铄,仿佛在看?什么渗人的鬼怪。

而严烁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这句苛刻的指责。

加上柳毅龙女传奇那一回,这已是他第二回在虞凝霜嘴里听?到“和离”一词。

这个词藏在她清灵的声音和流畅的表达中,就像是春日莺啼中忽然刺出一声粗嘎的嘶鸣,像是一截将断的救命枯枝,像是一阵迎面割来的猎猎冷风,一瞬间让严铄心中紧悸,喘不上气来。

虞凝霜却是冷嗤着叹出一口气,不怒反笑。

“为什么不能劝她和离?”

虞凝霜边说,边上上下下打量严铄,如同第一次见他。

她太擅长观形察色了,严铄在刹那之间对“田忍冬和离”所展现出的抵触被她完整地捕捉到,让她心头怒火迸发。

怎么不该和离?!

如果可以,她还想让忍冬姐休夫呢!然而此?举却为世所不容,竟只能以一句“和离”相代。

这已然便宜了马坚那渣男!

“你自己也说了。那马坚虐待糟糠,别抱琵琶,是忘恩负义之人。难道还要让忍冬姐耗在他身上?”

珠玉落盘般清脆的质问,语锋越来越利,温度越来越低。仿佛顷刻之间,既暖且甜的煎奶渣香气就化为了湿冷跗骨的蒙蒙雾气,让虞凝霜又看?不清严铄的面容。

本以为能成为朋友,心平气和聊个天的。

明明是开心事,和严铄一说,却成了糟心事。

他,还真是擅长此?道。

虞凝霜嘲讽,又有些自嘲地想。

说到底,严铄生?为一个官家郎君,根本无法理解那些形状万千、却每一种都?削骨剜心的真实疾苦。

也许,也许严铄亦是可怜人。

他因?父罪被逐出殿试,他子孙四?世不能科举。

可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摸到过一本书啊。

*——*——*

“多谢两位大哥。”

虞凝霜深施一礼,朝吴二和徐力致谢。

二人忙回着礼相拦,“哎哎哎,虞娘子客气了。”

吴二道:“替你寻个仓库,这不是举手之劳嘛!怎的受得起娘子这样谢!”

他们话是这么说,可虞凝霜知道这两位军巡捕的铺兵大哥确实为她尽了心力,居然帮她找到这么合适的仓库。

不仅地脚好、租金低,关键是内里整洁,比那些垃圾屋似的仓库强上许多。

虞凝霜毕竟是要用?来贮藏清水的,仓库必须干净。

自从冷饮铺开业那日,和吴二“不打不相识”,他们着实帮了虞凝霜不少?忙。

小到隔三差五来铺子里帮着她打水、烧水;大到这一回,应着她的请求寻一个合适仓库。

仓库的租金,加之购买的百十口一人高的大陶缸,更?重要的是高昂的车马、人力费用?……样样都?要花钱,虞凝霜甚至想着把宁国?夫人送的那块白玉拿去当了。但转念一想,还没弹尽粮绝到那一步。

最后加加减减花去近百两纹银,这些日子的进项又几乎都?搭进去了。

尽管如此?,虞凝霜仍知此?举势在必行。

往年入秋,汴京怎么也会下几场瑟瑟秋雨。不求多酣畅淋漓,只求如干裂的嘴唇抿一口水似的,稍微润泽一下这土地和居民就好。

可今年干旱继续,汴京城数日来连着没有半缕云影儿,上一场雨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下的了。

早有忧虑的虞凝霜心中警铃更?甚,这便风风火火地,用?两天时间处理打点妥当。

如今,她遥望新?租的仓库被满水的陶缸填充,听?着运水小工们的号子声,心里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储水仓库之事,之所以能如此?迅速顺利,吴二和徐力当真帮了大忙。

因?军巡捕铺的铺兵在巡逻时,除了屋宅灶具稠密的民巷,满堆货物又少?人走动的仓库地界,也是最容易遭遇火情的,所以他们对各处仓库情形很熟悉。

不仅如此?,水火本一体,他们也对城中水体了如指掌。

汴河四?通八达的分支中,何处水流清澈,何处水量丰沛,何处水口发达,两人说起来便头头是道。

“这东汴河的谢家渠啊,水深又少?淤泥,最清澈了,虞娘子你在这里取水正好。”

徐力憨笑着滔滔不绝。

“我们巡捕铺取水就没这么讲究啦!水囊都?是就近灌的。哎虞娘子我和你说啊那水囊是牛尿泡缝的——”

吴二一个暴栗打断了徐力,“瞎说啥呢!”

趁着徐力去捂被打疼的脑壳儿,他又双手去扯他的脸,一边教训。

“和娘子们说话要好好说!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

徐力被欺负得咧着嘴呜呜求饶。

“昂昂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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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绰了,快晃开我,晃开我!”

“还敢顶嘴?!”

兄弟俩闹了个鸡飞狗跳,虞凝霜、谷晓星和田忍冬被逗得都?掩袖笑个不停。

虞凝霜笑止了,便想那一句“好好说话”真是一等一的妙言,大道至简。

谁没有个脾气?谁没有个情绪?

可人与人的相处,说白了,就是这一句“好好说话”。

吴二和徐力虽然只是粗莽的市井汉子,但他们鲜活又可爱,会和虞凝霜“好好说话”。

虞凝霜与他们相处起来毫无压力。

和某个人比起来,简直是……

暗自翻个白眼?,虞凝霜不欲惹自己生?气,而是全心全意将此?间事务了结,又邀请吴徐二人同回冷饮铺歇歇脚、吃些冰饮,以报答他们陪自己走这一趟监工。

二人本来忙摆手婉拒。

“虞娘子,我们弟兄乌央乌央地往你家铺子跑,你回回给我们让利,我们哥俩哪好再?去占便宜?”

“就是就是!”

可给救火铺兵折扣,虞凝霜心甘情愿,是早就约定好的。

而且她那些饮子……咳咳,确实暴利。

不管如何让利,总是在他们身上挣到钱了的,和许多铺兵也混个脸熟,大家关系都?不错。

铺子常有一群膀大腰圆的铺兵坐镇,虞凝霜一个女子行商至今,愣是没遇上半起无赖撒泼、或是调戏挑衅之事,她也落个心安。

如上逐条,被虞凝霜诚心诚意说出,吴徐二人驳不动这盛情相请,一行人就热热闹闹回了冷饮铺。

今日为了仓库之事没有开张,好在虞凝霜这里向?来食物存货丰富。

她请二位喝了甜甜的米浆水,是新?酿的,刚发酵到最是酸甜可口的程度;又尝了好几种她亲手腌渍、或是晾晒的果品,诸如樱桃酱、山楂条、甜杏脯、梨圈儿之类的,都?是准备用?在之后的饮子和甜品中。

最后,听?说二人接下来要直接去军巡捕铺值班,虞凝霜更?是赶紧拿了一大包藕粉作为慰问品,细细讲了冲泡的方法,教他们拿去与同僚们分享。

这一回二人说什么都?不肯拿,以虞凝霜为首的娘子们便狠命相劝。

两方人马正在拉扯,忽听?前堂有响亮吼声传来——

“店家滚出来!让小爷瞧瞧你卖的什么迷魂汤!”

后厨五人俱是一愣。

吴徐二人率先反应过来,对视一眼?,再?将袖子一撸,晃着膀子骂骂咧咧往声源处奔去。

虞凝霜连忙跟上,居然还有点小激动。

她这小铺子,终于有人来挑事儿啦?!

谢统领、手削藕粉

吴二打头阵,气势汹汹到了前堂。

敢来找虞娘子的不自在,这不是和他们吉庆坊军巡捕铺全员过不去吗?

他吼回去,“哪个不长眼的来这儿撒野?”

然而待看清叫门之人,吴二不由得腿肚子一软,差点儿?劈了叉。

徐力则是直接“扑通”一个滑跪。

紧跟在后的虞凝霜,险些被这两?条突然掉得稀碎碎的链子绊倒。

她站定?,顺着僵直的吴徐二人视线看去,终于看清了伫在门口的银甲小将。

说是小将,是因为他年?岁小,看起来未及弱冠;

那身量却不小,头顶直触着门框,又因披着全副铠甲更显硕壮,活像一只小狗熊。

他往那儿?一站,双臂微支,就几乎将门外般般街景全部遮住,只余点点逆光,攀在银甲边缘,似一座金戈铁马的雕像。

吴二终于颤颤开口。

“……谢统领!”

对方眯眼?看来,稍稍动作,身上铠甲便锵然作响,“你认识我?”

“认识。月初大练时见过您。”

吴二忙一边把不中用的徐力从地上捞起来,一边低头磕磕绊绊地回。

而他接下?来朝自报家门的方式,让虞凝霜大致猜到了这位“谢统领”的身份——

“小的、小的二人都是吉庆坊长丰街军巡捕铺的,在乙、乙字班当值。”

谢辉听了,一双圆眼?都要竖起来。

“好哇!就听说吉庆坊的铺兵们总往这家可?疑的饮子铺跑,今日竟被小爷我抓个现行!”

可?疑的饮子铺铺主虞凝霜:???

事态急转,顾不得自己猜错是对是错,眼?见为她出头之?人光速败退,这回倒是虞凝霜挡在了吴徐二人面前。

“谢统领何出此言?”

她确实不解,便如实发问,又退了半步做出引对方入堂的姿态。

“小女虞姓,嫁于严姓,正是此间店主。您有何要事,还请入座相商。”

谢辉闻言诧异,他将虞凝霜打量一番,而后“哼”了一声?,到底缓步进得门来,随手拽开一把椅子坐下?。

可?怜的竹椅马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叫。

这椅子虽不值钱,却是虞凝霜自己一手设计、监工做出的宝贝,因此听得她分外心疼。

怕这竹椅真散了架,她只得单刀直入,想把这一位不速之?客快快打发走。

两?方一问一答,再问再答,谢辉来挑事的原因便清清楚楚显现出来。

这事儿?说来也简单。

谢辉是上任不久的军巡捕右统领,城东五十四坊的军巡捕铺都由他管辖。

军巡捕铺数百步即建一个,每坊便有数个军巡捕铺,且其中各班轮值铺兵众多?,算下?来共有大几千人。

这么?些人,谢辉当然无法个个记住、个个管到。

然而,吉庆坊好几个军巡捕铺的几十名铺兵,忽然就总集体光顾一家饮子铺,还是很显眼?的。

按说,小伙子们扎推去吃吃喝喝,倒也十分寻常。可?谢辉分明听说,他们还在值班之?余动不动帮着那店家去挑水、劈柴,甚至发传单?

这就十分奇怪了!

谢辉年?轻气?盛,那一双尚清亮的少年?眼?眸,正是容不得一粒沙子的时候。

他既恨奸商贿赂官府,更恨公?人们挟势弄权……于是统管几千人的统领,就这么?亲自杀来讨个说法。

来是来了,可?他性?子莽,颇有几分“我不听我不听”的架势。

他气?呼呼地往那一座,多?次打断虞凝霜的解释。

等虞凝霜好不容易将来龙去脉讲清,谢辉又如当初的吴徐二人一样,对这种罕有的、朝铺兵们释放的善意仍是难以相信。

虞凝霜不卑不亢地反问,“难道谢统领认为,铺兵们的辛劳不值得这点便宜?”

谢辉无言以对。

半晌,在尴尬地咳了两?声?之?后,他大声?道,“当然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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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给自己找补了几句,又象征性?地夸了虞凝霜几句。什么?“讲信修睦”,什么?“拥军体国”,客客气?气?几顶高帽扣过来。

见他努力装得老成说这些漂亮话,虞凝霜倒是觉得这孩子很有趣。

如果说刚才他是野外张牙舞爪的小狗熊,现在就是在马戏团里,正笨拙学习抛球戏法儿?的小狗熊。

天性?毛躁,但到底是通人性?的。

吴二徐力自然不知道虞凝霜正在心中,将这个在军巡捕大练上可?独自拖着一石重水囊疾驰的可?怕之?人,比作马戏团里的狗熊……他们只知道误会解开,自己的腰杆终于直了几分。

但说实话,他们可?一刻也不想在此处和这位顶头上司多?待。

虞凝霜看穿两?人想法,有心解救,几句得体又自然的话拨动一番,便让他们先行离开。

谢辉倒是没有阻拦,只在一旁以肘拄桌,好整以暇看着虞凝霜帮他们把大包小包的吃食装好。

虞凝霜心细,考虑个人口味不同,除了藕粉,还给他们带了糖桂花等好几种配料,又嘱咐了一遍藕粉的吃法。

事事说毕,吴徐二人脚一迈,刚准备脱离苦海,却被谢辉抬手止住。

谢辉用眼?神定?住二人,头却往虞凝霜这边微偏,只道,“虞掌柜。咱们话已说清,我也知你是好心。但吃食这东西嘛……真出了事儿?就又说不清了。涉及到我手下?铺兵,我不能不多?加小心。”

不知他到底何意,虞凝霜听得闹心,谢辉终于图穷匕见。

“这样,你那什么?藕粉,先给我来一碗。”

他还很理?直气?壮,“小爷替他们试试毒!”

虞凝霜:“……”

谷晓星“噗嗤”一声?乐出来。

大概是在铺子终日与人打交道,又在虞凝霜身边见了世面,小丫头已不像之?前那样缩手缩脚,而是甚至敢小声?吐槽。

“哪有上级给下?级试毒的?”她踮脚和田忍冬咬耳朵,“我看这一位就是嘴馋了。”

田忍冬赶紧捂住她的嘴。

“晓星儿?可?别瞎说。咱们刚才去的‘谢家渠’,说不定?就是人家的。”

氏族门阀势大,前朝太宗编《氏族志》以制衡其势,都没太制住(1)。

其中几个大姓绵延千百年?,血脉姻亲盘根错节,子孙门徒累世冠冕。

“谢”姓就是其中之?一。

以田忍冬在这汴京奔波多?年?的经?验,谢姓的官员大都出身矜贵,实是不可?直视之?人。

可?虞凝霜看眼?前的少年?人,知他只是一个任性?的富家子而已。

她劝自己,算了,让他如了意,赶紧离开吧。

虞凝霜便挤出个笑?脸应下?,因这藕粉需要用现烧的沸水冲开,这便要去后厨做来。

谁知谢辉又叫住她。

“东西都拿来,就在这儿?冲。”

他语气?仍很盛气?凌人,神色却莫名心虚,滚圆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躲躲闪闪地逛荡。

“小爷要亲眼?看着,免得你耍什么?手段。”

不是,这人有病吧?

这回虞凝霜笑?脸都维持不住了。

要不是怕吴徐二人受到牵连,她的袖子已然甩到谢辉脸上。

她深呼吸忍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自己在后厨和前堂来来回回,将各样物什搬来。

谢辉饶有兴致地看,好奇的眼?神在那些炊具和食材,以及虞凝霜之?间转来转去。

他之?所?以闹这么?一出,是因为虞凝霜所?说的藕粉,以及其冲调方式,对北地生长的谢辉来说,着实新奇得很。

谢辉父母早亡,自小被伯父伯母收于膝下?,百般回护珍爱。除了郊外几个马场、几座小山,他从没出过这汴京城。

他数次提出想外出游历,家中非但不允,待被他反复央求得恼了,干脆疏通关节让他当了这统领官。

于是谢辉年?仅十七,英年?早官。

而且这个官职并不是虚职。

京城处处锦绣,无论?是密集的民居,还是高耸的官邸,都暗藏着同样严峻的祝融之?患。

华宗陛下?在时,那场几乎将大半个京城烧成灰烬的大火,还时不时闪现在汴京人的梦魇中。

因此本朝严防火事,军巡捕铺管理?严格、操练频繁,身为统领官的谢辉就这么?被职责拴得牢牢的。

他自是从小锦衣玉食,可?于各地风土人情、特产美食知之?甚少。

所?以越听虞凝霜和吴徐二人嘱咐,他就越感兴趣,直愣愣看着她张罗一切直到最?后。

这最?后登场的就是主角——被虞凝霜不情不愿又小心翼翼地捧出的一个小罐。

里面是虞凝霜亲手做的藕粉。

之?前做的芋头淀粉,虽然确实极为费时费力,还费人,可?用处颇多?,效果颇好。

按着这个方法,虞凝霜就带领家里仆妇们做了绿豆淀粉和土豆淀粉,以后都有大用。

同理?,又捣腾了这些藕粉出来。

虞凝霜舀了一勺藕粉至碗底。

既然说是藕粉,谢辉便以为必然是雪白、细腻的粉。

然而呈现在他眼?前的,却与他所?想大相径庭。

那藕粉不是雪白的,而是淡淡的灰粉色;也不甚细腻,甚至满满掺杂着极小的片状,像是撕得细碎的纸屑。

谢辉不知,那奇妙的颜色是充分氧化所?致;

奇妙的形态则是手工刮制的结果。

做藕粉,用的那一个动词是十分精妙的“刮”或是“削”,总之?都是要徒手将沉淀凝固的藕粉浆子一点点刮开,慢工出细活。这个过程还挺解压的,让人上瘾,后来几个仆妇都抢着做。

如今,那藕粉被加了一勺凉开水化开,成了沉在碗底的淡色浆子,薄薄的,泛灰色,又好似因不与水完全相融,而呈一种上下?翻飞的浑浊。

谢辉皱了皱眉。

“就这?”他问,声?如铜钟,塞满了诧异。

这、这有什么?值得特意送给人打牙祭的?

“你们要给墙刮腻子啊?”

碗中之?物明明看起来一点也不吸引人,真的就像次品的刮墙腻子,灰了吧唧的。

就算说得好听些,也只像是寡淡的米浆子,还是陈米做的那种。

“谢统领请稍等,还没做完。”

虞凝霜耐着性?子安抚两?句,一手拿起长鸣的铜壶往碗中注水。纤细的水龙乘着滚滚热气?,稳而绵长地激在藕粉浆子里;虞凝霜另一只手,则以勺快速同方向搅拌,片息不停。

这什么?花里胡哨的。

谢辉在心中埋怨。

就如时人爱斗茶,他被伯母押着去参加的大大小小的风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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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那些人用金炉银壶,用星曜盏、月华炭,折腾一两?个时辰,居然只为了小小一杯茶,然后还要再品评、互相恭维、吟诗作对一两?个时辰。

谢辉一向觉得那些步骤繁琐又枯燥,毫无意义,可?笑?至极。

如今见虞凝霜所?为,心想这家冷饮铺原来也是个花架子。

可?就在下?一瞬,无比神奇的变化在他眼?前上演。

那本来又稀又薄的藕粉浆子,忽然……忽然就泛起黏着的胶质来!而且随着虞凝霜不停的搅拌,这种变化越加明显。

藕粉浆子吸了水,一点点无声?而坚定?地膨胀起来。

谢辉不知不觉间已经?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移地看。

这简直像一个谢辉从未见过的戏法儿?。

他眼?瞧着那藕粉的质地越来越厚、越来越稠,直到搅拌旋转时的波纹都能清晰留下?。而且那种生粉的浑浊感尽数消失,一丁点白色也无,藕粉已经?全部被水溶解。那碗里晶莹剔透,像是一滩融化的、软乎乎的水晶。

甚至连颜色都发生了变化。

按理?说,那藕粉加了这么?多?水,颜色应该变得更淡才是。

可?事实正好相反,随着沸水对其的熟化,生藕粉那种黯淡的、灰扑扑的灰粉色逐渐褪去,居然漾出一波的绯色来。

那颜色虽然不深,却自有一股明丽气?息,如同豆蔻少女的脸颊,令人见之?心喜。

对谢辉来说,更是见之?有趣。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他端过那碗细细看,兴致不减,“再冲一碗我看看!”

变化只在须臾之?间,他刚才没看清,这回一定?要聚精会神仔细看!

虞凝霜却不准备惯着他。

她是开饮子铺的,又不是杂耍艺人;食物是用来珍惜品味的,又不是拿来玩弄的。

且看这谢统领,只是骄纵,却也不像那仗势欺人的主儿?,心中便不怕他。

虞凝霜只将那碗藕粉又抢过来,往上加着配料。

“您先将这碗吃了再说。藕粉趁热吃最?好。”

谢辉本要继续抬杠,可?只见虞凝霜将各色配料排在桌上,随后素手一翻,往那藕粉上撒了一把干桂花。

它们像是灿然的小火星,溅射出去,一下?子将温润润的藕粉点亮了。

谢辉咽了咽口水,把话也咽了下?去。

虞凝霜还在利落地往里加配料,一边还问谢辉。

“花生吃吗?”

“吃。”

“芝麻呢?”

“吃。”

“要淋玫瑰卤子、金杏卤子还是桂花蜜?”

“桂花蜜,多?加一些。”

马上,一碗配料搭配得宜的藕粉就被送到了谢辉手里。

他也不嫌烫,匆匆吹了两?下?就猛舀一勺送入口中。

五彩缤纷的香气?霎时盈满口腔,大脑都被斑斓的光晕充斥。

藕粉仍很烫,那些热气?便把干桂花中被封印的香魂尽数蒸出来,令人唇齿生香。

而这些热气?,却又不足以沾染那些坚果。

因为浓厚的胶质藕粉足以托起配料,除了少数自愿坠入藕粉温暖的怀抱,绝大多?数的配料只轻巧地嵌在表面。

尤其是那些被炒过的坚果们,核桃碎、花生瓣和芝麻,没有被过多?水汽侵蚀,仍保有刚出炒锅似的香脆。

干且韧的小小桂花,酥又脆的各种坚果,还有好几样果脯果干,每一样单拎出来已足够好吃,偏偏此时又完美综合到了一起……

谢辉几乎要被自己贪心选择的这些配料迷住了味蕾。

可?是他再稍微一回味,就发现,味道最?淡的藕粉本身,才是最?出彩的。

藕那一种天然的甜味,在被制成藕粉之?后得以保留并提升。这种香气?不浓烈,却充满了自然的清新。

它让人想起碧绿盈波的荷叶,想起嫩粉滴露的荷花,想起赤脚走在荷塘里时,一步一步踏出的淡淡土地芬芳。

尤其是这种奇妙的口感。

谢辉连着吃下?好几口,确定?自己从没吃过这种口感的食物。

似糊非糊,似冻非冻,又黏又滑,又润又薄。

它仿佛是没有实体的,舌头根本抓不住它,更留不住它。

可?它又确确实实存在,一不留神就径直滑下?,用自己的温热和细润,将浑身都滋养得暖乎乎的。

“不错。”嘴里含着一口藕粉,谢辉有些口齿不清,倒是不吝夸奖,“还真不错。”

被好几个人盯着自己吃,其中两?个还是自己部下?……这场面多?少有些尴尬。

可?谢辉本来也不是那种讲究排场和面子的人,这便捧起碗,仰起脖,划拉着勺子吃得飞快。

吃到现在,谢辉所?有的嗅觉和味觉感官,都已经?被这一碗恬淡的藕粉全部占领了。

藕粉的细腻滑嫩仍然存在,然而与此同时,坚果的酥脆和果脯的软糯也随之?而来,不同口感交相辉映,让人在咀嚼间感受到不同的食材,每一口都是丰富的美味。

谢辉吃完,将碗一放,只朝虞凝霜道,“再来一碗!”

他傲娇地仰着脸,眼?中那种“我再吃一碗,总可?以再看你冲泡了罢?”的小心思清晰可?见。

吃就吃吧,左右不是浪费食物,虞凝霜就又给他冲了一碗。

这回谢辉自己饶有兴致地加配料。他每一种都问,每一种都加,最?后满满当当几乎加出一座小山尖儿?来。

见谢辉这“我全都要”的幼稚做法,虞凝霜不禁哭笑?不得。

谢辉则又美滋滋吃上了。

他虽官职显赫,但是明显赤诚少年?心性?,并不吓人,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虞凝霜则更自在,趁着那水仍沸腾,她又冲了数碗藕粉,招呼众人来吃。

众人战战兢兢拿了碗,挨个去谢辉所?坐的桌边加配料。见他全然专注于藕粉只管自己吃,众人手脚方敢再活动一些。

尤其是徐力,颤悠悠的手去够花生碟,没够到,还是谢辉顺手递给了他。

徐力连连道谢差点把碗摔了。谢辉只是摆摆手,埋头继续吃。

徐力扭身回来,激动地压低声?音和吴二说,“二、二哥,咱们这也算是和谢统领同桌吃饭了罢!”

吴二重重点头,“怎么?不算呢?”

谢统领虽然年?轻,但是身手非凡。自从在大练上见过他的风采,吴二就对这位小将十分敬仰。

只可?惜,他们敬仰的这位谢统领还是太年?轻了,到底任性?。

他居然想把这些藕粉全部买走。

虞凝霜为这突如其来的请求而惊讶,但她马上反应过来,婉言回绝。

“实不相瞒,藕粉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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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一罐。既已说了送与吴大哥和徐大哥,小女便不可?食言。”

谢辉却不放弃,“我出十两?银子买这藕粉,你赚了银钱,再拿些别的送他们,岂不是皆大欢喜?”

身处话题中心的吴徐二人,一声?不敢吱。

虞凝霜仍是摇头。

钱她自然愿意挣,可?钱她怎么?都能挣;她不愿的是自己的心意被这忽然蹦出来的人左右。

和其他各种粉相比,藕粉价格更高昂,做法更繁复,产量也更少。

虞凝霜做完这一罐,着实歇了两?天。

别说登堂正式售卖了,她自己吃都是精打细算省着吃,只有早起时冲泡一碗,开启一整天的惬意。

如果不是颇有交情的吴徐二人,她都不舍得送呢。

她看这谢统领不过是一时起意,说不定?藕粉买回去就丢到库房去生虫子了!

虞凝霜怎么?会愿意精心制作的食物被他随意买走?

“礼物易得,心意难得。小女真心给军巡捕铺各位送些吃食,您若是横掺这么?一脚,倒是夺人之?美了。”

虞凝霜既然重点提起军巡捕铺,谢辉难免讪讪,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再加上虞凝霜语气?和神色中都有些淡淡的鄙视,看他如同看一个抢小孩儿?糖吃的糟老头……

谢辉自己也知自己这要求不太地道,听着虞凝霜义正辞严的凌凌之?音,脸颊渐渐浮起羞色。只不过因为他肤色偏黑,看不太出来。

但谢辉又真的很想买那藕粉。

他从未吃过这么?有趣的东西,想与伯父伯母一起分享。

可?那两?位绝不会来这市井小铺,虞凝霜又说这藕粉得趁热吃……谢辉用不太灵光的脑袋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争取将藕粉买来这一条路。

他顶着一张黑红黑红的脸,又和虞凝霜磨叽了几句,语气?也越来越诚恳。

现在,他又像是动物园里讨食的狗熊了,毛茸茸的手臂比比划划的。

看起来还怪可?怜的。

但是虞凝霜立场坚定?,坚决不卖。

她刚要再次严词拒绝,门口又进来一人。

待看清来人,虞凝霜不禁苦笑?。

她这铺子,今日还真是热闹。

油素面、新的商机

“伯母前日刚和我说,您告诉她一家铺子的冰碗子极好……”

谢辉咋咋呼呼站起来,“难道就是这一家?!”

“你这小子怎么嗓门还是这么大?也是,降生时第一声就?差点把人耳朵震聋。”

宁国夫人假意嫌弃,不堪其扰似的捂了捂胸口,“快坐下,晃得?老身?头疼。”

面?对这一位亲手将自己接生到这世间的长辈,谢辉赶紧听令。

他正努力将高大的身?躯缩在小小竹椅里,就?又听宁国夫人问话,“谢家小子,你怎么来这儿了?”

想起刚才?见?宁国夫人进门时,与虞凝霜熟稔亲近的模样,此?时的谢辉,还哪里敢说他原是找虞凝霜麻烦来的?

他便挠挠头笑答。

“这不是英雄所见?略同嘛。我正好路过,就?进来吃碗饮子。原来您说的就?是这家啊,真是巧了。”

虞凝霜在一边听明白了。

她本来还纳闷,最近怎么忽然?多?了许多?富家奴仆,提了精致的食盒和冰鉴来买冰碗子?

原来是有?宁国夫人这个免费的强力宣传。

那些奴仆出手阔绰,时常用一小星碎银来买,而后免了虞凝霜找零,她实打实白挣了不少,喜不自胜。

对宁国夫人的宣传,虞凝霜感激归感激,可她今日本是歇业,却先后迎来这两拨要小心应对的贵人。

此?时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少,她也难免有?些心累。

好在这两人是熟识,自己便聊开了。

遇上宁国夫人,谢辉居然?也情商飙升,嘴抹了蜜似的甜起来。

“我方才?吃了两碗藕粉,果?然?和别处不同。还真像您和伯母说的,味道不错,嘿嘿,不错。放眼京城,没人比您更会吃了。您放出的话,相?信准没错!”

谢辉这笨拙的赞扬和夸张的表情,逗得?宁国夫人的女使桔梗掩面?而笑,连宁国夫人自己也哼哼笑了两声。

虞凝霜估计,谢辉就?是那种九分憨中带着一分的精、特别会讨长辈欢心的小辈。

果?然?,宁国夫人也很好心情地和他打趣。

“我可以?再放出话去?,让全京城的仕女贵妇啊,让她们都知道,谢家的小侯爷仗势欺人,强买强卖。”

“别!别,您千万别。”

谢辉赶紧皱着脸,很狗腿地起身?给宁国夫人捶腿。

太倒霉了,他想,这辈子就?强买强卖这么一回,就?被宁国夫人瞧见?了。

方才?见?门口出现之人居然?是宁国夫人,他也着实震惊不已。

这强买强卖的话要是传出去?,他的脸可就?丢尽了。

叫谢辉一声“小侯爷”,并不是因他的伯父是陈阳候,而是他自己其?实也承了“裕阳候”一爵,源自他那埋骨边疆的父亲。

虽然?比不上父亲真刀真枪打下的军功,可谢辉自小用功习武,上任军巡捕铺统领官之后也算是恪尽职守,自诩不是那种无所事事的膏粱子弟。

他可不愿意传出个仗势欺人的名声。

他丢不起那个人。

还是为了一口吃食。

更丢人了。

但是……

谢辉偷偷看一眼被自己划拉得?干干净净的瓷碗,又觉得?,因为这样一口吃食仗势欺人……好像也说得?通。

就?像宁国夫人,不也是为了这一口冰碗子又特意过来了?

可惜她不知冷饮铺今日歇业,各类配料虽都常备着,但虞凝霜总不好当着这么多?人,忽然?就?变出那最最重?要的冰来。

但虞凝霜是不可能没有?美食招待客人的,便给宁国夫人和桔梗也冲了藕粉。

宁国夫人端着碗,还不忘再臊臊谢辉。

“老身?尝尝,这藕粉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你在这儿撒泼打滚儿。”

宁国夫人十分喜爱虞凝霜所制各种汤饮、小点,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它们都有?一种精心制作?的温润之感。

不急不躁,尽心尽力,食材的味道和功效,全数被经手之人耐心释放出来,才?成?就?了这些汤汤水水、柔柔软软的吃食,好嚼又好克化,非常适合她这幅苍老的胃肠。

这一碗藕粉也没让她失望。

这精纯的味道,细腻的口感,都是燃烧心血和精力才?能得?到。唯有?如此?,才?能将这份能量传递给食用之人,使其?心血得?到滋养,精力得?到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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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下肚,宁国夫人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服帖又舒服。

她是江南人士,自然?比谢辉了解藕粉,便悠悠瞥了后者一眼,故意问虞凝霜。

“丫头,这一罐藕粉,得?用了十来斤藕罢?”

谢辉蓦然?一惊,呆呆眨了眨眼。

虞凝霜的回答则更让他震惊——

“回老夫人的话,用了二十来斤。鲜藕做藕粉,耗损很大,十中仅存一。这罐藕粉两斤重?,所以?用了二十来斤鲜藕。”

虞凝霜所言,绝非自抬身?价,而是事实如此?。

她已然?仔细挑选了粗壮的老藕来制作?,这是因为老藕淀粉含量高,出粉多?。

就?算如此?,鲜藕经过细磨成?泥、反复搓洗、层层过滤,以?及沉淀和干燥等一系列步骤之后,最后凝结出的精华藕粉也就?只有?原来重?量的十分之一。

真是如同花蕊雪、竹尖露一样精致珍贵的存在。

谢辉施恩一般开价十两银子,还觉得?这是一份极其?慷慨的酬报,却不知这一罐金贵的藕粉,虞凝霜就?是正常售卖,也能至少卖出六、七两。

更别提若是像这样加工成?他都惊叹的藕粉甜品,价格便可以?轻轻松松翻几番。

如今再想那十两银子,简直是一个巨大的笑话!是自己狂妄无知的铁证!

这下,谢辉的脸已经红得?能从黑里透出来了。

他猛虎扑食似的朝虞凝霜一倾身?,将后者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原来他是在抱拳致歉。

“虞掌柜,你这藕粉值百两,值千两。刚才?、刚才?是我唐突了。”

一番相?处,虞凝霜已看出谢辉是个心思澄澈之人,虽有?些颐指气使的小脾气,却并不惹人厌烦。

她处事圆滑,不愿与谢辉结怨;又深谙人心,不能当着他相?熟的长辈让他下不来台,否则,到时候里外不是人的只是自己。

虞凝霜细眉一挑,这便开个玩笑,欲将此?事揭过。

“哦?那我现在出价一千两,谢统领买吗?”

谢辉一怔,愣愣看着虞凝霜半晌没说话。

再开口时,他那惊雷一样的大嗓门已被一弯红镰寸寸削成?蝇鸣般细弱,话也只剩一个字。

“……买。”

“买什么买?”

谢辉的魂儿被宁国夫人一声笑骂拽回,又被虚点着教训。

“你个小败家子儿。看老身?去?找你伯母,让她收拾收拾你。”

谢辉赶忙又是撒娇求饶。

厅堂里的氛围也重?新欢快起来。

宁国夫人朝捂着嘴笑的田忍冬招招手,“你过来。”

田忍冬不敢怠慢,马上驱前见?礼。

宁国夫人问:“不回去?找你那夫君了?”

田忍冬犹疑一瞬,最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回去?了。”

田忍冬这些日子就?寄住在冷饮铺里,算来已有?四、五日。

她穿了新衣,气色也见?红润,尤其?是眼中又燃起了光亮,看得?宁国夫人不由点点头。

“怪不得?,看起来不那么蠢了。”

田忍冬:……

其?余人众:……

老太太嘴毒是真毒,心软也是真软,又特意看了看田忍冬额角的伤口,已见?大好,暗自放下心来。

虞凝霜在一旁,将两人情状尽收眼底,忽然?惊觉这是个绝佳机会。

她一直想出钱,资助田忍冬在门口支个小摊,卖些杂煎。

可田忍冬生性倔强要强,不愿再拖累虞凝霜,虞凝霜劝也劝不动。但是,田忍冬对宁国夫人多?有?敬畏,很听后者的话。

毕竟田忍冬的名字都是宁国夫人起的,光凭这一事,今生今世,两人之间便有?一条再难割舍的奇妙缘分。

想通这一点,虞凝霜霎时发力,在两人面?前演了起来。

她左问一句“老夫人,您可用昼食了?”

右问一句“忍冬姐,你不是要给我做面?条吃吗?”

她也不等两人回答,而是将这撮合的小心思毫不掩饰地剖白出来,最后问,“便让老夫人也尝尝你的手艺,如何?”

田忍冬惊呆了。

说昼食做面?条是真的,可那只是给虞凝霜和谷晓星做啊!

因为借住于此?,她常觉得?亏欠虞凝霜,各种活计抢着干,百般努力下,终于把做饭这一项也抢了过来。

如今是虞凝霜出钱买食材,她负责生火做饭,刷锅洗碗。

一碗市井滋味的油素面?,怎么敢给宁国夫人这样的贵人做?

田忍冬都不敢看宁国夫人的表情。

宁国夫人倒是老神在在,十分平静。

她回回见?虞凝霜,那双月亮眼都滴溜溜转着,搞些幺蛾子,还回回都把她算计进去?。

但宁国夫人不觉冒犯,反觉有?趣。

想她凌玉章茕茕孑立多?年,在风吹雨侵之下不断往上够,才?终于勉勉强强够得?云端,得?见?一缕天光。

如今她的衣袂刺绣描金,好不闪耀,抓人视线。若这最后的摆动能如鲜艳的令旗,为后来人指明方向,又何乐而不为呢?

虞凝霜拿她当令旗去?救人,她便甘当一回令旗。

况且……宁国夫人摸了摸肚子,还真觉得?没吃够。

不知不觉间,她被虞凝霜养刁了胃口,也养大了胃口。

头一回的四物老鸭汤和冰芋圆,第二回的冰碗子、酒酿桂花和金银花茶。

这一具肚肠好像已经习得?一项重?要的经验——见?虞凝霜一趟,不可能只吃一样好东西。

这样算来,虞凝霜是回回都把她算计进去?,可回回也让她饱了口福。

一个嘴馋之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好打发。

他们会自己说服自己。

宁国夫人便欣然?答应尝尝田忍冬的手艺,就?连谢辉都死皮赖脸留下来要蹭一口。

田忍冬如临大敌,又骑虎难下,由虞凝霜陪着去?了后厨。

一路上,虞凝霜使出浑身?解数地劝。

如同冰碗子一样,只要田忍冬能得?宁国夫人这一位知名老饕的夸赞,她的面?摊就?一定能开起来。

田忍冬又何尝不知虞凝霜的用心良苦?厨房如战场,既已抵达就?不能退缩。

她的手揉上面?团的瞬间,倒是奇异地冷静下来。

这面?团田忍冬一大早就?和好了,分成?杏儿大小的小剂子拍扁,再将正反都抹上厚厚一层油。

这是要做扯面?皮的准备,也就?是所谓的裤带面?。

经过足够长时间的静置,那些小面?饼的表面?光滑无比,泛着润泽的光,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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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上好的白玉。

——这是面?、水、油已经不分你我他地融在一起的结果?。

此?时的面?团极具延展性,可以?随人拉扯而不断,做出又宽又韧的扯面?皮来。

田忍冬拿起一个油滋滋的小面?饼,飞快几下将其?擀得?稍长一些,便流畅地扯起面?来。

只见?她左手拿着小面?饼几乎不动,右手一下又一下往外轻扯,偶尔左手也顺着节奏往外一送,薄厚得?宜的宽面?便仿佛源源不绝地从她双手间舞动出来,落入滚烫的水锅中。

一块面?饼,可以?扯出一整条不断的面?。

这面?入了沸水,马上就?被烫至半熟,是以?不会互相?粘连,而是乘着水浪上下纷飞,像是风中的白绦,像是海里的海草。

虞凝霜看得?眼花缭乱,拼命充当气氛组鼓掌叫好。

这种经年累月练就?的真功夫,虞凝霜之类靠知识和创意走?捷径的穿越者只有?羡慕的份儿。

忍冬姐这手艺,虞凝霜想,怎么能浪费了呢?

趁着对方手上忙活,意志薄弱最好攻克,虞凝霜又和田忍冬说起给她支摊子之事。

“忍冬姐,你不好意思麻烦我,可我也不是平白给你钱财呀。我出钱替你把摊子支起来,这种种开销便算我入股。”

这就?是虞凝霜被田忍冬拒绝之后想的新法子。

“日后你挣了钱与我分利,你八我二,好不好?”

虞凝霜家不大业不大,当然?也不是瞎浪费钱做慈善。

她执意要帮田忍冬,也是看中了其?中的商机。

冷饮铺是现成?的,在门口支个摊子不会产生多?少费用。

而以?田忍冬的手艺,生意必然?兴旺,一个月回本,两个月赚钱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虞凝霜倒是又多?了一条赚钱的渠道。

这法子算是两全其?美,既解了田忍冬的困境,又用一声声夸赞和美好的畅想,打消了她的顾虑和愧疚。

热气腾腾的面?煮好被舀到碗里的时候,田忍冬已经被虞凝霜说服了。

“但是……”

田忍冬绷紧着脸一边捞面?,一边在最后郑重?其?事地说,“不是你二我八,而是你三我七。”

说完,田忍冬自己先笑开。

多?得?一分利,虞凝霜也没什么可矫情谦让的,便与她击掌为誓。

而后姐妹俩携手笑着,将面?碗往前堂端去?。

*——*——*

这、这也太能吃了!

与堂中其?他人一起,虞凝霜目瞪口呆地看着谢辉吃完了第四碗汤面?。

他还在叫嚣,“再来一碗!”

田忍冬赶紧接过碗又给他打佐料。

川菜在香料、配菜这些细微之处尤其?讲究,别看只是一碗其?貌不扬的汤面?,实则其?中明明暗暗十几种佐料,方才?配料丰富的藕粉与它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

田忍冬手速很快,又有?准头,往那碗里加辣子、陈醋、酱油、熟油、蒜泥、葱花……一勺接一勺,小勺子如弹弓似的将这些佐料往碗里抛。最后加了足足的高汤,再把煮熟的扯面?皮码进去?。

碗刚装好,谢辉急急接过搅拌两下,又哧溜哧溜吃开。

虞凝霜叹为观止。

谢辉真是能吃到她害怕。

可别撑死在她这铺子里了。

前头那一碗藕粉,都有?小半碗实沉沉的坚果?了,他怎么现在还吃得?下这么多?面??!

诚然?,田忍冬这油素面?做得?十分美味。

光那面?皮扯得?就?至臻完美,空嘴吃也吃得?。虞凝霜就?特别喜欢吃扯面?,因为她觉得?扯面?有?一种独特的生命力,制作?者的每一个动作?都被如实反应在面?皮的形态上——

有?的地方扯得?急了便稍薄,有?的地方力气小了则稍厚,有?的地方指肚多?压了一下,就?印下一个浅浅的小坑……手工扯出的面?当然?不可能是完全精密的均匀,但正是这些小小的“瑕疵”,使得?这些面?皮劲道如一行行跃动的乐谱,爽滑如漾起一层层褶皱的裙边。

这样好的宽面?,又配宽汤。

其?实关键就?是那汤,酸辣开胃,鲜烫可口,油润而不肥腻,浓香而不杂乱。

虞凝霜是不太能吃辣的人,都没忍住一边被辣得?斯哈斯哈,一边把汤全喝了。

谢辉更是越吃越过瘾。

宽面?越嚼越香,既满浸了汤汁,又满托着佐料。哧溜一口进去?,爽滑的面?条与香辣的佐料在口腔中交缠,即使吃得?满头大汗、舌尖发疼也根本停不下来。

吃到现在这副模样,连谢辉这惯没羞没臊之人,都隐隐觉出不好意思来了。

可他又觉得?很有?意思。

想他半个时辰前,横眉立目来兴师问罪;

结果?半个时辰后,却在人家铺子里痛快淋漓地大吃特吃。

不仅如此?,和他一起吃面?的几人,分别是打小尊敬的长辈、两个没有?印象的手下,以?及三位年龄各异、萍水相?逢的娘子。

真是奇怪的组合,谢辉不由得?暗忖。

可美食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能将不同身?份的人聚集在一起。只要我觉得?好吃的东西,你也觉得?好吃,那么就?可以?在顷刻之间拉近距离。

好在谢辉还算收敛,吃完六碗之后终于收了神通。

可他又不是白吃白喝来占人便宜的,便抹一把被辣到红肿的嘴唇,张口问道。

“虞掌柜,我吃这些藕粉和油素面?总共多?少钱?千万别和小爷客气,只管提!”

虞凝霜心想谁和你客气?

钱拿来吧你!

可她见?仍在边上缩着手脚、拼命做着表情管理赔笑的吴徐二人,又灵光一现,做了个顺水人情。

“谢统领您吃了两碗藕粉。刚好,就?当是我吴大哥和徐大哥一人请您吃了一碗,如何呢?”

藕粉确实是从给吴徐二人的藕粉里出的,这么说起来居然?很有?道理。

一碗藕粉也扯不到什么贿赂上官之嫌,倒更像是朋友或是熟人随手之善举,谢辉便大大方方应下,朝吴徐二人点点头。

“那便多?谢二位了。”

吴二和徐力再一次惊呆了。

怎么还有?这种说法?

每次来虞娘子这儿,都有?奇遇。

现在,他们不仅是和谢统领同桌吃过饭的人了,居然?还成?了请他吃过饭的人!

“不、不用谢!”

“统领您喜欢就?好。”

二人慌忙给谢辉的回礼之中,虞凝霜的极限操作?还没结束。

“至于那些油素面?嘛——”她拉长了音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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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素面?都是忍冬姐做的,谢统领把钱直接给她就?好。”

虞凝霜含笑的眼波澹澹,看向田忍冬。

“忍冬姐,那面?多?少钱一碗?”

这一回,再被虞凝霜推到人前的田忍冬没有?犹豫,终于能坦然?接受善意的帮助。

凭着多?年开店练出的一双火眼金睛,各类基础食材价格烂熟于心,她马上给出了报价。

“油素面?一碗十二文,您吃了六碗,算七十文就?行。”

这油素面?里没什么值钱的荤腥,但是各种配料丰富,分量也不小,十二文的价格可算是非常合理且实惠。

对谢辉来说更是微不足道。

他大手一挥应下,再往腰间一摸……结果?只摸到自己一身?光滑的铠甲。

啊,忘记带钱了。

谁让他是从练武场直接赶来的呢?

谢辉大窘。

“你们等着!等着啊——!”

留下一句威胁似的嘶吼,他疾风一般跑回家取钱去?了。

宁国夫人瞧着那绝尘而去?的身?影直笑,只说这小子从小就?冒冒失失。

虞凝霜陪着说笑几句,见?宁国夫人脸上被辣出的红光还未消,便贴心地去?准备解辣的饮子。

今日没有?假酸浆做的现成?凉粉,无法像上次一样做酒酿桂花冻。但是桂花蜜和酒酿还有?不少库存,宁国夫人既喜欢这两者结合的味道,虞凝霜便想着,简简单单调一份桂花酒酿饮子。

那坛酒酿放到现在,发酵得?越发彻底,比之前更甜了。虞凝霜稍加一点清水进去?,解了这甜腻,口感更清爽。

最后成?品的饮子是浅浅的乳白色,其?中有?雪白的米粒和金黄的桂花一同打着旋儿舞动、再一同簌簌降落,像是一个闪亮的雪景水晶球。

与上次只加一勺酒酿借味的桂花冻不同,这次酒酿是主角,那独特的风味更加凸显,酸甜适口。

宁国夫人不顾女使的劝阻,喝了两碗。

如果?虞凝霜知道宁国夫人酒量极浅,浅到居然?喝两碗酒酿也能喝醉的话,她一定会帮着桔梗一起劝阻的。

但是世上没有?如果?。

于是,谢辉拿着钱跑回来的时候,就?正见?到宁国夫人拽着虞凝霜,硬要和她义结金兰。

谢辉整个人都不好了。

鸡头米、义结金兰

“这、这恐怕不妥呀老夫人。”

虞凝霜难得打了磕巴,看着宁国夫人一双醺然醉眼,心里哭笑不得。

“当然不妥啊!”

谢辉人都麻了,赶紧在一边跟着喊。

宁国夫人虽然终身未婚,在汴京也没有亲族,但她常伴太后娘娘凤驾,这辈分自然随她老人家。

如此算下来?,谢辉的伯父算是宁国夫人孙辈。

要是虞凝霜和老夫人混成同辈,那他岂不是超级减辈……要将眼前这看?起来?比他还年少的小娘子视作太奶了?!

太奶啊!

这叫什么?事儿啊?!

谢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当然不止是他,在场众人有一个算一个,全为宁国夫人这别致的耍酒疯震惊不已。

尤其是虞凝霜。

按说,即使?是酒后醉言,能得宁国夫人青睐至此,她也应该高兴的。

……可这老太太的主?意实在太劲爆,虞凝霜顿感?茫然失措,只能前言不搭后语地劝。

“老夫人,承蒙您厚爱。但以您的年纪,与我、我结义姐妹,确实不妥。”

“你是嫌我老?老了怎么?就不能做人姐姐?”

宁国夫人瘪瘪嘴,平日满是威仪的面?容,居然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委屈来?。

虞凝霜便哄,“我的意思是,以您的年纪,都能当我母亲,不,应是祖母了。这——”

“不对!不对!”宁国夫人晃着?手,决绝地打断虞凝霜。

“老身一辈子未曾嫁人,你倒是说说,我是谁的母亲,又是谁的祖母?叫起来?岂不是奇怪?你是女子,我也是女子,我比你年纪大了一些,自然就是你的姐姐。”

都说天子尚且避醉汉,喝醉之人是不讲道理的。

可是,宁国夫人这番话,其逻辑之严密,其角度之刁钻,几乎要把虞凝霜这个常忽悠人的大明白?都绕迷糊了。

虞凝霜一想,也对。

亲缘关系,常以姻缘为基。

所以世人先?说“父”,再说“母”,所以祖父的妻子便是“祖母”,“阿兄”的妻子就是“阿嫂”。

即便是最亲密的母女关系,也要以生育和鞠养为前提。

可若说“姐妹”,哪怕初次相遇,甚至相看?两厌,只要同为女子,就可以叫上一句,叫出?这一句天然的联系。

虞凝霜霎时有些惭愧。她一个现代?人,居然让宁国夫人这土生土长的土著,打开了从未思考过?的思路。

她若有所感?,下意识一句“老夫人”刚要出?口,就又被宁国夫人打断——

“就说老身没嫁人,没、没成婚,怎么?就是夫人了?”

这酒还越来?越上头了,也上了舌头,宁国夫人舌头都有些打结,但是她紧紧拽着?虞凝霜的手说话,兴致愈发激昂。

“就不爱听人叫我夫人!夫人夫人,那是‘夫之人’,和老身有什么?关系?”

她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胡乱撒气,对“夫人”一词的解释,或许也有附会穿凿的诡辞之嫌。

但有一点的真实性却不容辩驳——

那就是“夫人”最开始作为一个尊贵的女子称谓,确实是为了称呼那些尊贵男子的妻子。

《礼记》中以其称诸侯之妻,《汉书》中以其称列侯之妻,再往后,用法便更杂乱些,百无禁忌。天子姬妾、朝廷命妇、他人之妻……皆可以其称之。

但无论听起来?多么?客气,多么?优雅,多么?悦耳,它总归是在通过?一个男子去定义一个女子,是将女子当做男子的附属客体。

宁国夫人终身未婚,并非借助夫君之力,而是凭自己的医术挣得诰命。

只可惜,她能获得的最高的荣耀,仍是一声“夫人”。

可她,明明有一个美妙动听的名字——凌玉章。

琅琅诵玉章,勉力探希夷(1)。

“玉章”二字,诉尽道法玄妙,满载诗文芳菲。

虞凝霜后来?才知道,这个名字其实是宁国夫人自己起的。

她出?身贫寒,父母可没有给她起这样名字的墨水。

后来?她学?医、修道,在生老病死间感?悟到虚寂空旷的希夷之境,这便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

以己身经历和期盼凝结而成的名字,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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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有一天,就永远被一个金光闪闪的封号遮住了。

从此,无人在乎她姓,无人在乎她名,只知道她是天子亲封的“宁国夫人”。

“还不如就叫我‘娘子’。起码、起码是个女娘的名字。是我阿娘的孩子。”

她又开始胡乱说文解字了,“什么?夫人不夫人,这夫人谁爱当谁当。真以为老身稀——”

“大娘子!”桔梗忙以丝帕给宁国夫人擦嘴,借着?动作拦住了她的话头。

那可是御赐的封号,怎可不始终感?念?不始终恭谨?

这话说出?来?太过?危险,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到,便遗祸无穷。

桔梗冷汗直下,眼睛飞快将在场众人扫了一遍。

吴徐二人和田忍冬、谷晓星,都又尴尬又担忧——就是看?到长辈耍酒疯的神色,似没意识到宁国夫人话中不妥。

唯二神色真正有异的便是虞凝霜和谢辉,一个若有所思,一个大惊失色。

谢家和宁国夫人向来?亲厚,桔梗并不担心谢辉。至于虞凝霜……虽然对宁国夫人如此看?重一个市井小娘子多有妒意和不解,但桔梗也知道虞凝霜不是乱说话的人。

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

桔梗便边笑着?说“大娘子您真是醉了”,边要劝宁国夫人回府。

虞凝霜这也才注意到,宁国夫人的女使?们,确实一直以“大娘子”称呼她。而非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与有荣焉地、小心翼翼地称呼着?那个御赐的头衔。

想来?,这也是宁国夫人,不,是她凌玉章凌大娘子要求的。

透过?这一个小小的细节,虞凝霜隐约窥见?到一点经年的委屈。

是的,委屈。

被天子赐了荣宠封号的凌玉章,却委屈得像是没有像样儿名字的田六姐。

极致的两端,却是一样的委屈。

也许正因如此,凌玉章才尤其理解田六姐请她起名的请求。

随着?恍然的明悟一同到来?的,是难以言说的心疼。

从成为高贵的宁国夫人的那一日起,凌玉章就一定在期盼有人以平常心、以夷然意待她。

正是这一份心疼,让虞凝霜不知天高地厚地下了一个决定。

她快步上前,拦住正迷迷糊糊被桔梗搀走?的凌玉章,弯腰长拜,口中只道,“我、我愿拜您为义姐!”

在堂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两个人,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应。

而凌玉章顷刻笑开,她笑到每一丝褶子里都嵌满了笑意,连声称“好”。

她挣开桔梗搀扶,又坐回了桌边,如同孩童看?着?糖果一样看?着?虞凝霜。

虞凝霜豁了出?去,一鼓作气,问,“不知……不知姐姐今年贵庚?”

她的声音都打颤,觉得这话怎么?说怎么?不对劲。

凌玉章倒是答得坦然,“老身今秋,便要过?米寿了。”

米寿?

米寿!

虞凝霜将眼睛瞪到滴溜溜圆。

也就是八十八岁?!

因“米”字可拆成“八十八”,便将其当做八十八大寿的戏称。

然而无论是看?凌玉章的外貌、行动举止,还是这吃嘛嘛香的好胃口,都完全想不到她竟已然如此高龄。

虞凝霜一直以为她也就六十来?岁。

当真是鹤发童颜。

看?着?虞凝霜震惊的表情,凌玉章不甚在意,“就说比你年纪大了一些嘛。”

这叫“大了一些”?

虞凝霜半天没找回声音,只在心里胡诌乱扯。

川儿、雪儿,阿姐给你俩认了一位八十八岁的大姐姐……

阿爹、阿娘……算了,虞凝霜都不敢再往下想。

虞凝霜倒不后悔,只是有些纠结。

而她再纠结,此事也已经尘埃落定。

于是虞凝霜和凌玉章,就在在场众人的见?证下,互相郑重自报了各异的祖籍和家世、悬殊的年龄和身份,正式成为了异姓姐妹。

凌玉章像是已经提前过?了八十八大寿一般兴致高昂。

她拍了拍桌子,脸上红扑扑的。

“常人义结金兰,总要喝酒不是?小妹,你快去给老姐姐我再打一碗酒酿来?。”

又是这让人无从反驳的歪理。

虞凝霜不仅哑然失笑。

而凌玉章还在继续,“小妹,你这几样用酒酿做的吃食都甚好,等我米寿的寿宴上,你通通帮我安排上。”

……不仅现在想着?吃好喝好,居然还条理清楚地安排之后的吃好喝好。

虞凝霜终于笑出?了声。

这老太太,根本就没喝醉吧?

*——*——*

严府东厢房内,虞凝霜正和谷晓星商量给田忍冬支摊子的事宜。

“水、柴之类重物?都和冷饮铺通用,几幅碗筷也好置办。先?不买太多,我看?二十个汤碗就行……”

虞凝霜将各项待办列在纸上,认真地圈圈画画。

“唯一需要费点心思的,就是要去定一辆方便烹饪的架炉车,再添上两套桌椅。”

而这些事情,虞凝霜处置起来?也轻车熟路。

修葺冷饮铺的过?程中,虞凝霜结识了不少厚道的工匠,与他们合作愉快。

就连谷晓星都跟着?锻炼了出?来?,越来?越能干、越来?越敢干,这便自告奋勇明日由她去陈木匠处问问价格,看?看?打样。

虞凝霜自然欣慰应下,想着?这孩子以后真能成为她独当一面?的臂膀。

“陈木匠人不错,他那个姓卢的小徒弟做工却爱偷工减料。你注意着?些,莫让陈木匠把这活儿交给他。”

如此这般,虞凝霜正和谷晓星细细叮嘱,门外却有脚步渐近。

听得那熟悉的节奏,虞凝霜便陡然收起了温软的笑脸。

几秒过?后,穿着?绿色官服的严铄踏过?门槛,如同日影移动,将一树浓荫散到这屋中来?。

虞凝霜只吩咐谷晓星下去休息,并未看?严铄。

自打上一回因田忍冬吵架,虞凝霜已经好几日没再和严铄说话了。

之前,她对待严铄的态度其实很洒脱——他在也好,不在也罢,总之对她而言无所谓,主?打一种一视同仁的全然无视。

可自打吵了那一架,虞凝霜现在是真不想见?到他,也不想再和他说一句话了。

没想到,是严铄先?与她搭话。

“我下值时路过?一个小摊子,摊主?是一对来?自平江府的老夫妻。”

虞凝霜余光瞥见?他行至桌边,不知在做什么?,有木器瓷器碰撞的轻微声响起。

严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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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声音很轻,语气也犹疑。加之那些磕磕簌簌的细响,虞凝霜不正视他都听不太清。

她板着?脸,到底架不住好奇地朝他看?去。

就见?严铄正将一个食盒仔细摆正,从中拿出?一个粗瓷碗来?。

触及到虞凝霜的视线,他抿抿唇,将那碗朝她推了推。

“老夫妻卖的正是这鸡头米甜水。江南风味,在汴京不常见?。我也是第一次见?此物?。”

鸡头米!

虞凝霜惊喜不已,忙将那碗拽到眼前。

果然,清澈的糖水中沉着?大半碗雪白?的圆米。

虞凝霜一看?便知这鸡头米品质极好,每一颗都十成十的饱满硕大,珠圆玉润。

往夸张了说,几乎要比得上莲子大小了!

就鸡头米来?说,这可实在难得。

虞凝霜近几日繁忙,都没时间去闲逛,没想到这时令美馔已然悄悄上市。

更没想到,严铄会买了一碗回来?。

“给我的?”

虞凝霜脱口而出?,眼中是浓浓的不可置信。

严铄只点点头。

“听小豆说……你为了冷饮铺,常在各个摊贩小店探寻各种饮子甜水。这家鸡头米是老夫妇亲手剥的,现剥现煮,还算新鲜干净。我见?他们生意红火,始终有客排队等候,想来?味道应该也不错,便买来?予你尝尝。”

严铄越解释,虞凝霜倒是越懵。

这人今日好生奇怪,她想。

不仅一改往日那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说话方式,说出?了这么?一大段话来?,甚至还给她买了吃食……

想到这儿,虞凝霜还努力想象了一下——严铄在街边小摊排队合该是个什么?模样。

然而想象失败,她实在想不出?来?。

虞凝霜只能偷偷挑起眼角,瞄了严铄一眼。

对方那疏冷的神色,倒是与平日别无二致。他敛目而立,长袖静垂,目光自上而下沉沉压来?,倒也没在看?虞凝霜,只是看?着?那碗糖水。

至于那碗糖水,正被得了肯定答案便迫不及待出?手的虞凝霜以勺搅动,晃动出?潋滟的细波。

许是虞凝霜看?错了,竟恍惚觉得严铄虽仍面?无表情,眼中却被这甜水映入了涟漪。

不过?很快,虞凝霜就顾不得严铄了,实在是因为眼前这一碗鸡头米甜水,也太诱人了!

鸡头米便是芡实,因其果实是个形似鸡头的圆球形而得名。

提起芡实,常人脑海中浮起的印象总是一个个灰红色、硬楞楞的小圆豆,似乎和那些晒干的黄豆、红豆没什么?两样,撒到盆里都是噼里啪啦的脆响。

可实际上,新鲜的鸡头米和干燥的鸡头米截然不同。

刚剥出?来?的鲜鸡头米是软的,而且是软糯无比,Q弹无双。看?起来?像一颗颗晶莹细润的白?玉珠子,可用勺子轻轻一压便知,它们居然还自带弹力。

严铄说他是第一次见?鸡头米,虞凝霜却是曾在现世见?过?吃过?的,而且甚是爱吃。

虞凝霜最喜欢的,便是鸡头米这嫩中带韧、韧而不硬的口感?。

这口感?似是独一无二的,她想不起哪种天然食材可以代?替。

身为“水八仙”之一的鸡头米,与藕、菱等其他水中珍品一样,只需简单的烹调便成清简至味。

便如这一碗只加了冰糖的甜水,清爽又温柔,就是鸡头米最经典的做法。

欣赏够了鸡头米清新绝伦的颜值,虞凝霜终于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那些白?胖的圆米滚上舌尖的瞬间,虞凝霜脑中只剩一句“大珠小珠落玉盘”反复播放。

清润微甜的糖水直接顺喉而下,一颗颗圆滚滚的鸡头米则尽数被截留。轻轻一咬,微弹的表皮不做过?多阻拦,马上暴露出?内里的软嫩来?。

煮得恰到好处。

虞凝霜不禁深感?幸福地眯起眼睛。

鸡头米极好煮熟,因此那火候时间不好掌握。通常只需下沸水一汆即可,若是时间稍长了那么?一丁点儿,口感?就会变老,可谓狡猾得很。

但这碗鸡头米就煮得极其到位,既煮出?了一点韧揪揪,又保留了鲜糯糯。

虞凝霜便想,既说卖鸡头米的老夫妇来?自平江府,那想必确实是懂行的。因“平江府”便是苏州,而鸡头米向来?是苏州产的最好。

须知那“苏芡”的美名,在物?华天宝的锦绣江南都排得上名号。

江南啊,虞凝霜不禁心生向往。

两世为人都在北方,她其实多想去看?遍江南风光,吃遍江南美食。

比如这鸡头米,时令性极强,一整年中满打满算只有两个月可吃。这些娇气包一个不小心,就被秋风吹老,只能晒干成芡实进?了药铺。

临水而居的当地人尚且得着?急忙慌,拼命在其下市前多吃几顿,更何况身在北方人的虞凝霜?

所以哪怕在交通运输发达的现世,她吃鸡头米的次数也寥寥无几,那品质亦不算好,竟远比不上手中这碗。

据说现剥生吃的鸡头米,也别有一番风味。

可惜虞凝霜从没吃过?。

但是她特别想吃,特别馋。

馋着?馋着?,虞凝霜忽地升起一个全新的念头——

等她挣够了钱,又满了和严铄三年婚期,不如就举家搬迁到那梦里江南去!

左右她家在这汴京城没什么?牵挂。

至于这冷饮铺,其实到了江南也能开。

且江南炎热,各种饮子、尤其是冰饮肯定销路更广。如果能打通运冰、贮冰等等的关窍,说不定还真能挣出?一份产业,足够她们一家五口吃香喝辣,富贵荣华。

若是大舅大姨家想跟着?,就将一起他们带去,还能帮着?阿娘继续开蒲履铺。

听说因江南多雨,南方人更常穿木屐,到时候也可以开始贩卖木屐。阿娘手巧,举一反三,这些活计难她不住。

虞凝霜的思绪继续漫游。

对了,若是忍冬姐要同行,也自是令人欢迎之至。她们可以在那里将热辣川味和冰凉饮子的组合继续发扬光大。

虞凝霜在心中好一番畅想,自然又想到了今日刚认的另一位姐姐。

凌玉章本是江南人士,也曾提过?想要落叶归根。如果可以打着?她这御医官的名号,说不定还可以将药膳也融入饮子,做些什么?养生凉茶、温补甜汤……那时候江南的富商豪族还不得纷至沓来??

思绪如脱缰野马,虞凝霜越想越高兴,甚至都被自己给惊到了。

她怎么?一不小心,就这么?建立起了初步的商业帝国版图?

虞凝霜脸上抑制不住漾出?几分笑意。

这笑容落在严铄眼里,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以为虞凝霜是被这鸡头米甜水取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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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知,她是从这碗鸡头米出?发,正在规划与他和离之后的美好生活。

但是实话实说,这鸡头米确实好吃,虞凝霜职业病又犯了,想着?也去收一些来?做成冷饮铺的新品。

虞凝霜便问严铄是在何处买的这鸡头米糖水。

如此简单明了的问题,严铄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陷入了沉默。

就在虞凝霜开始感?到疑惑之时,他才缓缓开口,“在三成街西?街头。”

虞凝霜点头暗自记下,开开心心又舀起一勺鸡头米。然后忽然想起从府衙回严府,似是不需要经过?三成街啊……

那不是多绕了两个坊的远路吗?

她一歪头,刚想再问,严铄已经迈步走?过?屏风,径直坐到卧房书桌前拿起书卷。

那背影,不知为何有些仓皇,亦不稳重。如同屹立的树被一阵风侵袭,无法自控地晃起枝杈。

虞凝霜也没再多想,而是专心致志、安安静静地享用起这碗甜水来?。

严铄买的时候,这甜水应是刚出?锅的,如今则几乎降为室温了。

而在虞凝霜看?来?,喝饮子要么?喝一口温热的,要么?喝一口凉爽的,这么?不上不下的室温还真没什么?意思,反倒是糟蹋好东西?。

于是虞凝霜悄悄以袖遮住瓷碗,准备呼叫系统,帮她往碗里加一些碎冰。

当着?严铄的面?儿,偷摸给自己的饮子碗、水果碗里加冰,这缺德事儿虞凝霜做得越发得心应手。

这可是独属于她自己的小福利,自己和自己玩的小游戏。

吃独食,就是开心。

因鸡头米所剩不多了,虞凝霜估计少加一点点碎冰即可。

“统崽统崽。”她在识海里呼唤,“帮我加20克碎冰到碗里呗。”

【抱歉宿主?,无法执行这个要求。】

【剩余冰块已不足20克。】

虞凝霜拍案而起。

“你说什么??!”

严铄被她吓了一跳。

桂花糕、缺冰危机

【虽然没有20克,但是最后还剩的16克冰块给您兑换出来了哦,不用谢哦。】

“谢什?么谢啊!现在我们该讨论的是这个问题吗?”

虞凝霜整个人都不好了,在识海里拼命吐槽。

看着碗中凭空出现的一小簇闪烁冰晶,她完全高兴不起来。她根本无法想象,这就是她最后的冰块存货。

“怎么就没有了?怎么就没有了?”她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只一个劲儿碎碎念。

系统耐心解释。

【您的冰碗子?都上市七天了,还有之?前的几样?酥山,都很耗费冰块,每天消耗近十公?斤冰块呢。】

虞凝霜沉默了。

确实,系统说的对。

生意越来越好,对冰块的消耗自然愈来愈多。举一个最直观的例子?,由?于冰碗子?卖的特别好,虞凝霜每天还会临时追加一些。

可?是因为前期的冰块特别充裕,虞凝霜便没养成定时复盘冰块存量的习惯,总觉得永远有剩余似的。

而?且关键是从严铄那里得到的冰块,她转眼就卖了出去。

这样?的进进出出,简直和?“一边往泳池里蓄水,一边放水”那种智障问题有异曲同工之?妙,虞凝霜没有闲心时刻去计算,而?是只顾着算钱了。

没想到忽然就爆了这惊天大雷。

虞凝霜皱着鼻子?,表情?扭曲,手撑着桌面才没被这打击击倒。

慌乱归慌乱,虽只是余光,但她察觉到严铄的视线,也知自己忽然大喊大叫十分诡异,便赶紧找补。

“我、我想起后厨炖着鸡汤呢,我去看看!”

她飞速离席,独自往垂花厅而?去,准备和?系统好好捋一捋目前境况。

“怎么回事统崽?”

虞凝霜心中焦急,问题一个接一个。

“是这些天冷漠值收集得比较少吗?”

“我屏蔽了严铄的冷漠值波动播报,但你不是说严铄情?况有异就会通知我吗?”

系统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和?虞凝霜交流的能量波都无精打采的,很是自责。

【抱歉宿主,是我工作不严谨。】

【我对严大人情?况有异的判定是他的冷漠值过高,即接近、超过12点的临界值。没有考虑到过低的情?况……】

“过低?”虞凝霜一怔,“他现在对我冷漠值是多少点?”

【一点。】系统自动补充,【而?且波动很小,基本在一到三点之?间波动。】

怪不得入不敷出!

虞凝霜恍然,严铄对她的冷漠值居然这么低了!

她记得两人初见的时候,严铄的冷漠值就是一点来着。

完了完了,虞凝霜想,可?着一只肥羊薅,终于把人家薅出抗药性来了!

情?况紧急,可?虞凝霜也不怪系统,反而?连声安慰。

她知道这次危机主要责任在她自己。她在日益红火的生意中飘了,又被近日琐事牵绊没能及时和?系统沟通。

否则只要多问那么一句,就不会沦落至今日局面。

“没关系的统崽,不要担心。我把接下来的售卖计划改一改。”

秋意渐浓,虞凝霜本来就准备削减冷饮子?的份额,替换成温热养生的。

如?今,只是稍微被动了一些,但她仍能控制住局面。

看来必须要转型了。

虞凝霜踩着今秋第一茬金色落叶慢慢踱步,一边构思接下来的店铺计划。

比如?下一节气的节气限定——这最重磅的C位就必须要做热饮。

口中还有那独特的清甜回味,虞凝霜就想,以鸡头米为主题就不错。

或是加了鸡头米的苏式绿豆粥,清新甘甜;或是鸡头米红豆泥,浓郁暖心,肯定都会大受好评。

鸡头米啊……

鸡头米!

虞凝霜忽地打了个冷战。

糟了!

她往碗里兑换了碎冰,结果?一时情?急将?其?抛在脑后,就这么大大咧咧跑了出来。

现在那碗鸡头米岂不是在和?严铄独处!

虞凝霜什?么都顾不得,当即提起裙摆,直往东厢房小跑而?去。

直到房门近在眼前,她勉强自己放慢脚步以免严铄起疑,轻轻撩帘步入小前厅。

虞凝霜佯装淡定,神色如?常,实则脖子?已然抻长先去看严铄。

透过影影绰绰的绣纱屏风,能看到严铄仍在案边专心看书,见她回来也没有反应。和?往常一样?,看起书来就仿若天地皆无了、万物皆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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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铄脊背挺起的角度、淡漠的表情?,乃至他手边香炉的位置、砚台中的墨迹形状,这一切都与虞凝霜离开时别无二?致。

看来他根本没离开过那书案。

虞凝霜的心放下一半。

再马上低头去看那碗甜水。

因为加的冰本就又碎又少,此时已经尽数融化,看不出来了。

虞凝霜长舒一口气,终于把心全放进肚子?里,又赶紧把这碗“罪证”吃到肚子?里。

而?虞凝霜所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埋头三两口把甜水吃尽这段时间里,严铄倏忽抬头,那探寻而?讶异的目光,在她和?瓷碗间转来转去……

*——*——*

“实在对不住,谢统领。今日没有冰碗子?,您看看再选些别的?”

遥遥将?竹牌制的菜单一指,虞凝霜很诚挚地朝谢辉道歉。

“没有?”

谢辉闻言,一双圆圆的狗狗眼瞬间耷拉下去。

他昨日在这饮子?铺里吃了极美味的藕粉和?面条,但是因当时铺子?不是正?式开业,所以没吃到那名声在外的冰碗子?。

自打凌玉章和?他姑母说起过,谢辉就暗生向往,一直想尝尝这凌玉章口中“京中第一”的冰碗子?,所以今日才特意又过来。

他忙又问,“那明日有吗?”

虞凝霜苦笑?着摇摇头。

她也不知何?时能找到合适的冰块来源。

“实不相瞒,因缺了原料,我也不知何?时能再做冰碗子?。”

此次冰块短缺,影响最大的当然就是冰碗子?。

因为冰碗子?是当日被临时撤下,突如?其?来,闪得食客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更要命的是,冰碗子?自上架来就是最叫好又叫座的品项,且名声愈发响亮,很多食客就是特意冲着它来的。

乘兴而?来,结果?不仅直接被告知今日没有,就连重新售卖的日子?也不确定……换做是谁,心里也不会舒服。

果?然,谢辉听了虞凝霜的话,彻底泄了气,身上银甲的辉光都暗了几分似的。

“怎么这样??虞掌柜,怎么忽然就缺了?”

他难免抱怨,兀自嘟囔着。

谢辉左右两桌有其?他食客,听了二?人交谈也跟着附和?。

“就是就是!”

“我们?可?是特意为了冰碗子?来的。”

“不是还没到换节气限定的时候吗?”

“做生意,不得把食材都备齐啊?你这样?不讲道理呀!”

“你们?闭嘴!”

谁知谢辉先急了,没好气儿地扭头大吼一声。

“怎么就不讲道理了?虞掌柜自然有她的道理!”

他可?以抱怨,别人不行!

谢辉的铠甲明明赫赫,相貌凛凛堂堂,一看就非常人,唬得食客们?立时噤了声。

虞凝霜苦笑?更甚。谢辉倒是好心替她解围,只是这方式有点儿得罪人。

她忙道:“各位请稍安勿躁,虽没有冰碗子?,但是今日也有新品。”

原来,为了补上空缺,虞凝霜将?酒酿桂花冻临时“提档”上来。

须知昨夜她手搓凉粉,都要搓出火星子?来了。好在有谷晓星帮忙,加之?凉粉的优点是室温即可?凝结,做起来限制不大。

她们?搓了两大盆镇在井里,如?今正?好冰凉凉的可?吃了。

只要再加两勺酒酿、一勺桂花蜜,就是一道精致的小点。

谢辉其?人,易燃易爆也易哄。一听有他没吃过的好东西,登时笑?着点了一份。

点完,他就用那双大眼往左右炯炯瞪去,方才跟着他起哄的食客们?也马上跟着改口。

“我、我也和?这位军爷点一样?的。”

“桂花酒酿,听起来不错哈。”

“我们?要两份。”

食客们?迫于谢辉淫威点了单,本来心里还有一点别扭。

可?等凉粉一端上来,这份别扭马上烟消云散。

那凉粉的新奇精美自不用说,虞凝霜居然还多送了一块点心!

那是一块雪白的小糕点,切得四四方方极为可?爱。看起来蓬松如?新雪,却冒着袅袅的热气。

糕点上淋了一点桂花蜜,璀璨的蜜糖浓郁,包裹着其?中的桂花恍若金箔。

虞凝霜笑?着解释,“今日只要您点酒酿桂花冻,便送一块桂花米糕当添头。价格不变,仍是二?十八文?钱一碗。多谢各位一直以来的捧场。”

此举彻底安抚了特意为冰碗子?而?来的食客们?的不满。

就连那些本来已经点了其?他饮子?的食客,也有些心动,倒是想再点一份酒酿桂花冻了。

毕竟一块如?此精细的糕点,就是在糕饼铺单买,也要好几文?钱。

更别提这糕点,他们?可?没在糕饼铺里见过!

想来又是虞凝霜独创的,不知要多费工夫呢。

这的确是虞凝霜特意蒸的米糕,做起来却简单得很。

虞凝霜只用大米粉和?糯米粉两掺之?后,细细撒上水,再轻轻揉开,不使粉和?水真正?结合成团,而?是始终若即若离,变成一盆湿润的粉。

这粉压在模子?里直接上锅蒸,便蒸出了组织无比松软、又自带一点点黏糯的米糕。

米粉向来是比面粉要白,而?这米糕是用大米粉和?糯米粉两种米粉做的,白上加白,几乎晃人眼。

最后淋上桂花蜜增添风味、提高颜值,切块即可?。

之?前收集的那些桂花,可?算是被虞凝霜物尽其?用。

总的来说,这桂花米糕成本很低,做法也简单,一蒸就蒸了一大锅,但是效果?极好,瞬间征服了食客们?的胃。

他们?先吃一口凉粉,爽滑沁凉;再吃一口米糕,柔和?温热。两者又都蕴着桂花芬芳,一齐吃下去,简直像是用唇齿抓住了看不见的金色秋意。

“虞娘子?,这米糕你单卖吗?”

“我家大妞肯定会喜欢。”

“掌柜的,你要不去开个糕饼铺,我看也行!”

食客们?又热热闹闹欢笑?起来,好像已经把冰碗子?忘记了。

有一样?吃食不卖了又如?何??

虞掌柜还有百种、千种吃食可?卖!

你永远可?以相信虞掌柜!

一时之?间,酒酿桂花冻的点单络绎不绝,虞凝霜和?谷晓星忙得要撞到一起,幸好始终有田忍冬帮忙。

说起来,那渣男马坚定然从别处知晓田忍冬在虞凝霜这儿,索性冷处理,从来没来寻过。

曾经,虞凝霜窝在田家杂煎一隅卖饮子?;

如?今,田忍冬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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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在汴京冷饮铺里。

两人境遇完全逆转,可?虞凝霜却连半点“终于熬出来了”的喜悦也没有。

高岸成谷,深谷为陵,需要千百万年的变迁。

可?对于人类、尤其?是对于女子?来说,大起大落不过在须臾之?间。可?能是丈夫的私心杂念,可?能是邻里的风言影语,也可?能就是毫无意义和?根源的恶意。

便如?田忍冬这样?,在汴京经营十余年的体面的店家娘子?,也会忽然有一天,连安睡一晚的去处也无。

虞凝霜帮田忍冬,就是在帮从前的、或者是往后的自己。

所以说啊,虞凝霜不禁看着田忍冬暗叹。

成什?么婚呢?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也许曾看起来是一块鲜肉,然而?或早或晚,都要腐烂。

有处心积虑如?马坚那样?,十几年才藏不住臭味的;也有一开始就能看出不是好货的。

虞凝霜啧啧摇头。由?此及彼,恨屋及乌,她刚要在心里也吐槽严铄几句,下一个瞬间,看到走进铺门的人,就惊讶得几乎要揉揉眼睛。

“你怎么来了?”她脱口而?问。

“例行巡街。”

严铄平静地回答,端如?松柏的身后跟着陈小豆以及十几个无辜无知的步快。

众人都着公?服,肃容整装,的确是在巡街。

虞凝霜一时没反应过来,愣着“哦”了一声。

按理说,严铄身为巡检使,确实是有巡街职责。

他和?虞凝霜也是因此在金雀楼初见。

但在那之?后,虞凝霜再未见过他执行公?务的模样?,加之?严铄从来没往这冷饮铺来过,虞凝霜居然就把这一茬忘了。

如?今他忽然登门,虞凝霜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待他。

但她马上就想明白了。

严铄这样?的人,必然不愿私事被夹杂到公?务中来。

当众被人见到夫妇恩爱,对他来说,大约是刑场受刑,是社死现场,是为天下笑?的跌份儿。

虞凝霜便想,还是公?事公?办,一板一眼,就当他是寻常的官吏——

“娘子?!您累没累着?”她的思绪被陈小豆昂扬的声线打断。

这少年郎,还是不顾他人死活的闹腾。

陈小豆上前来对虞凝霜好一番嘘寒问暖。

因他言辞恭谨亲近,又提及“今晚夕食让白婶子?做好吃的给您补补”等家常,有两个心思敏捷的步快已然若有所感,拽住陈小豆便问。

“小豆子?,这位是……”

他们?一边问,一边隐约知晓了答案,那下巴就已经准备往下掉。

果?然,陈小豆无不骄傲地大声回答。

“这一位正?是我家阿郎的新妇呀!”

此话一出,果?然,在场众人的下巴是全被惊掉了。

食客们?震惊于虞凝霜居然嫁的是个官身;步快们?震惊于严铄居然娶的是个商妇。

等这因二?人身份差别造成的第一波直接冲击退去,众人慢慢缓过来,这才又觉得有另一种更为缓慢而?清晰的惊讶,笼罩在虞凝霜和?严铄的亲事上。

无他,只因这两人站在一起……

怎么看,怎么不搭。

若是单从样?貌身形来看,确是一对画中人似的天作之?合。

可?两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一个明艳堪比春日芳菲,笑?颜如?花;一个冷峻更胜冬日冰雪,沉默如?渊。

实在令人想不通是怎么凑到一块儿去的。

众人汇聚的打量视线中,最震惊的还属谢辉。

他身为军巡捕铺的统领,和?职责涉及到这京城治安的其?他署衙一样?,从来都不把巡检使放在眼中。

私下里他对严铄没有半分注意。只隐约听闻严铄成婚了,却万万没想到,他的新婚娘子?居然是这虞掌柜。

就算现在两人一同站在他眼前,谢辉仍难以置信。

虞凝霜的惊讶其?实也不比谢辉少。

严铄居然未对陈小豆这公?私不分的表现做任何?呵斥,反而?迈步深入厅堂,挑了张没人的桌案敛襟坐下。

“各位巡街辛苦。”

他与那些呆立如?猹的步快说道:“且在此处休息一番。”

清朗的声音,不知为何?透着一股局促,却又强撑着一股气势。

简直像是初见公?婆的媳妇,又像是努力立威的主母。

虞凝霜手足无措。

不是只在家里演演,哄骗住婆母和?小叔就行了吗?

严铄怎么擅自拓展了舞台?

但她反应极快,一秒入戏。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或许是想当众秀秀恩爱,将?这佳话流传流传,增加可?信度。既然如?此,那虞凝霜就马上可?以扮演最温柔贤惠的妻子?。

“夫君说的是,各位快请坐尝尝小店的饮子?。今日的吃喝全记小店账上。”

虞凝霜说着,飞速数了一下人数,便让谷晓星快去盛十二?碗酒酿桂花冻来。

陈小豆很有眼力见儿地去帮谷晓星了,至于那些步快,在虞凝霜含笑?的招呼下终于敢落座。

但没一个人敢坐到严铄边上,而?是三五人挤一桌,或是和?别的食客拼桌。

小小的铺子?瞬间爆满,只有严铄独坐一桌,也唯有虞凝霜莲步轻移,坐到严铄身边。

在旁人看来,这就是夫妻琴瑟相和?、形影相附,两人亲密地独处。

而?实际上,虞凝霜正?压低声音,郑重知会严铄,“哎。今日的吃喝全记你账上啊。”

想让她为严铄多花一文?钱?门儿都没有!

“……知道了。”

严铄答,那语气似是忸怩,似是不愿,总之?是有些奇怪。

虞凝霜可?不管他到底是什?么心思,都是为了他撑场子?送出去的,自然要记他账上。

但是她本人也是恩怨分明。既有严铄欠她的,其?实也有她欠严铄的。

比如?昨日严铄请她吃的那一碗鸡头米。他仿佛是在为之?前的争吵求和?。

虞凝霜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主要是她犯不上真和?严铄计较。因为那和?离的争端,断然不会发生在他们?两个人之?间。

毕竟白纸黑色,有婚约三年的约法三章为证呢。

三年之?后,他们?就形同陌路,根本不用白费力气去磨合三观。

但账却一定要两清。

念及此,虞凝霜便自柜台架取下一个茶叶罐,朝严铄晃了晃。

正?是严铄之?前送她做开业贺礼的青瓷茶罐。

早在进店之?时,严铄就见到那一套茶叶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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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他要求被明晃晃摆在架上,他因此感到心安。

而?当其?中之?一被虞凝霜这样?拿在手中时,就如?同自己的心正?被她的指节环绕,轻轻挑动心弦,带来一阵悸动。

对方笑?容轻巧,语气明亮。

“等我给你做一碗正?在研发中的新品,算我给那鸡头米回礼。”

说完,虞凝霜就往后厨翩跹而?去。

她很快回来,拿来的那些东西严铄不知其?意,谢辉却是认得。

藕粉罐子?、煮水的小砂锅、宽沿的瓷碗……俨然都是用来冲泡藕粉的。

说起藕粉,虽然“相识”刚满一天,却已经成为谢辉求而?不得的白月光,他便探头探脑直往这边瞧。

谢辉与严铄没什?么私交,更因为后者所做批驳军巡捕铺防火不力的呈状而?心生不满。严铄来了,却仿佛没看到他,谢辉本来落个清净没想往前凑,可?是……

可?是虞凝霜现在做的藕粉居然和?昨日的不一样?!

她不知往藕粉里加了什?么,冲出的成品是绿色的!

偏偏离得远又看不清。

谢辉也算豁出去了,略一思考,干脆把小口小口细细品味的桂花米糕囫囵吞了,起身走来。

锵金鸣玉的铠甲之?声在身旁停住,顺着一双镂着奔虎纹的铠靴,严铄视线逐渐往上,直到谢辉的脸映入眼帘。

对方既尴且尬地打了个招呼,“严巡检,好久不见啊。”

不紧不慢,严铄起身拱手行礼。

“谢统领,好久不见。未想到谢统领也在内子?小铺,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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