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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熬得恰到?好处,质地?软糯,仿佛直接在舌尖上轻轻融化?。

没融化?的,是那切得纤细如发的姜丝。

好似还有切得极碎的蔬菜。若是讲究些?,便该用冬菜,是南方用叶菜腌渍的调味小菜。

但是虞凝霜不会腌,只能使用了她绝赞贮藏中的大白菜。

反正大白菜是万能的。

那大白菜极壮,白菜帮邦邦硬,结实得像玉石一样,只取一叶切碎就够。

浅碧色的白菜碎煮熟之后变得透明,夹杂在米中几乎看不出来,却为整道海鲜粥增添了清甜的滋味和水润的口感。

严铄还未舀到?虾蟹,此时勺中的这一口白粥,看起来平平无奇。

可实际上,却是数种精华凝结而成?。

终于,严铄舀起一只大虾。

红润的大虾是连壳煮的,壳上裹着?晶莹的米糊。严铄直接将它拿起。

如今的他好像没什么心里负担就可以直接上手,而不再拘泥于端正的进食姿态。

严铄慢慢剥起了虾。

虾虽是连壳煮的,但是去?了头、开了背、取了虾线。顺着?爆开花的背壳就可以轻易剥开,完整褪去?这套粉透的纱衣。

粉白相间?饱满的虾仁立时显现真容。

连壳生?煮能最大限度保证虾的鲜味,以及弹牙的质感。

所以此时,这只虾简直要在严铄口中活过?来似的蹦跳。

它将大海的鲜味完美融入了这碗温暖的粥中。

父母皆是闽地?生?人,常常与严铄讲那里的渔船和大海,果树和茶山。

可严铄自出生?起就在这汴京。他年岁小时,父母不欲以长途奔波折腾他,加之父亲公务繁忙,便总想着?再过?一年、再过?一年再回乡探亲。

后来严铄年岁渐长,父亲却已经……

从?此严铄就成?了这被?困在京师的京巡检使。

莫说是闽地?,他就连临近的府道都没去?过?。

而这种困境不仅仅是身?体上的。

父母尚有故乡的山水可供追忆,也有被?那片山水塑造的习惯和偏好。

可严铄从?小见的,就是整齐一致的京城街道,从?小吃的,则是五湖四海的各色菜肴。

他的心魂走不远,总是悬在这京城上空,在离自己?肉身?不远的地?方,平静地?注视着?身?边的一切。

没有偏爱,没有渴望,没有真正去?喜欢某样事物的热情。

但是今日,吃着?这碗海鲜粥,严铄忽然发现,自己?确实是喜欢海鲜的。

“多谢,让你费心了。”

虞凝霜惊讶于严铄的坦诚,骤然抬头。

“好说好说。”

她不抢功,只道,“主意是我的,又提点了几句烹饪之法而已。熬粥的却是白婶子。”

严铄点点头,“很好吃。”

“真的?”虞凝霜乍然笑开,“比你在赐宴上吃的还好吃吗?”

看着?这双因为好奇心和胜负欲而闪闪发亮的眼睛,严铄不禁回,“比我在赐宴上吃的还好吃。”

无论是轻缓的声音,还是这一字不差耐心回答的方式,都透露出一点哄人的意思,莫名的缱绻。

但虞凝霜没在意,反而来了兴趣,直问严铄在那赐宴上吃了什么。

严铄:“菜肴是次要的,主要是赐酒。共赐七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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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盏之间?还要有祝词和雅乐,凡事都要遵循礼法。

主殿里是每盏酒配两?品菜肴,共计十四品。

由此可见这中秋赐宴,确实规模不大,一般来讲稍隆重些?的宴会都要赐酒七盏以上的。

不管怎么说,严铄这样在廊下的低阶官员向来待遇堪忧。他们总共所得只有五品菜肴,而且送上来时因为耗时太长,几乎全凉了。

“有一品是鳜鱼假蛤蜊。”

“这菜凉了不就腥了吗?”

“是有一些?腥。”

“肉菜有什么啊?”

“花炊鹌子和鸳鸯炸肚。”

“再就没啦?”

“嗯,再就是一道三?脆羹和一道血粉羹。”

一顿问答下来,本来对皇家赐宴还抱有美好幻想的虞凝霜彻底失望。

太抠门了。

既然宴请,那就让人吃饱吃好啊。

虽然严铄说的这几品菜肴用料比较考究,做法比较花哨——比如用了时人推崇的鹌子;而那“鳜鱼假蛤蜊”则是指将鳜鱼切块爆炒,以此模仿更稀罕的蛤蜊,是一道经典假菜……

可说到?底,都有假把式之嫌。

菜品之间?的搭配也不和谐,真的就像是从?完整的宴席上断章取义截的一段。

不是虞凝霜吹牛,而是这宴席真的还没有她给虞许两?家张罗的家宴实在。

可见虞凝霜是虞凝霜,而官家是官家。

后者永远不会是一个好客的主人,他只是一位威严的帝王。

那也不算一场真的宴席,而是精心设计的一场展示、一场规训。

虞凝霜啧啧摇头,看着?埋头喝粥的严铄,心说都不容易啊。

居然有些?后悔只给他留一碗粥了。

但虞凝霜也没办法,谁让这粥一开锅,由于实在太香,马上就被?她和谷晓星几乎全吃了呢?

她们还是就着?咸鸭蛋吃的,简直双倍快乐。

流油的咸鸭蛋黄扔到?粥里,被?滚烫的粥溶了边缘,可以轻易抿碎。那沙沙的质感就像是在给嘴唇做磨砂按摩,然后乘着?绵软的粥一起被?送下。

吃完了蛋黄,再把咸蛋白用筷子搅碎撒到?粥上,鲜美的粥中便有了无数可借咸味的小嫩块。

虞凝霜吃完两?大碗之后决定,要将这海鲜粥作为常驻食谱,隔三?差五就做来。

毕竟这海鲜粥若说简单,就真算很简单,取一小砂锅,加了米、干贝、虾和蟹就能做。

当然,要说麻烦也麻烦,其中门道也很多。

比如米和干贝是要提前泡好的,尤其是那干贝,没泡开则硬,泡过?了则絮囊囊的,味道也丢失了;

虾是刷洗得干干净净,去?了须子和爪的,虾头则统一先?炒出油、压出黄,如此才能把味最浓郁鲜香的虾黄,通通煮到?粥里;

还有那蟹……蟹倒是省事一些?,其实不是真的蟹子,而是虞凝霜让田忍冬留下的蟹壳。

田忍冬和谷晓星拆蟹时,因不熟练,自然残留了不少蟹肉蟹黄,虞凝霜挑了几个大的入砂锅一起煮,这粥就带了鲜甜的蟹味。

所以严格来讲,这粥里其实没有放螃蟹,只有蟹壳。但那几个蟹壳已带来足够的鲜美汁液。它们与米粒相互渗透,完成?了浓郁海味与清新米香的完美结合。

说起这蟹壳,虞凝霜还有用处。

这几只螃蟹遇到?她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总之被?压榨着?,实现了蟹生?的全部价值。

“蟹壳别丢。”她嘱咐严铄,“我留着?磨碎了做肥料。”

严铄愣住,“做肥料?”

虞凝霜点点头,蟹壳可是天然的优质磷肥。然而……这话与严铄自然说不明白。

虞凝霜只能推说是在某本书上随意一瞥,看到?过?这说法。至于具体什么书,她当然忘记了。

谁知严铄居然不依不饶。

“一定要用熟蟹壳?”

“适做花肥还是农肥?”

“不会烧根?”

“你要用在何处?在府上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虞凝霜招架不住。深感头大的同时,却又觉得严铄这样很有趣。

和方才无波无澜讲述赐宴时,他的状态明显不同。

还真的是个喜欢花草山水的人啊……

可惜,虞凝霜无法与他多说,只能糊弄几句,又赶紧转移了话题。

“明日你还休沐,是不是?白天我带福寿郎出去?玩,晚上我想办个中秋家宴。你看如何?虽中秋过?了,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嘛,也不差这一天。”

严铄倒是没有反对,却担心明日就办,时间?上来不及准备。

虞凝霜很有把握,“来得及。”

虽说是“家宴”,但虞凝霜沿袭严府的优良传统,并不准备大操大办。

菜品数量较往常不会太多,毕竟总共就那么几张嘴,做多了也是浪费。

只是每一道,她都做成?精品便是了。

虞凝霜这样说了,严铄也觉得十分有理?,只道,“凭你安排。”

他以为自己?此言,是信任和示好的表示,没想到?虞凝霜气得瞪他一眼。

“就全是我的活儿?严大人就等着?吃了?”

严铄被?她呛得哑口无言,就听虞凝霜又说。

“你也别闲着?。有个任务交给你……”

办家宴、一对大鹅

“福寿郎哥哥,这个送给你。”

虞含雪说着,将一个鬼脸傀儡娃娃递给严澄。

这是阿娘刚给她买的。

她顺道还送出了自己的?祝福,“希望我们下次见面你已经会说话了呀!不过呢,不会说话也没什么。”

依依不舍地拨弄一下那傀儡娃娃,虞含雪很真诚地总结。

“只要像这个小傀儡似的?,胳膊腿儿都还能动,就已经挺好啦!”

虞凝霜在一旁听得扶额笑出来。

自家妹妹真是个聊天鬼才。

这番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就是听起来有?点不对劲。

偏偏那张抹了蜜的?小嘴还一刻不停地继续,“而且福寿郎哥哥你长得和这娃娃一样好看!”

夸完严澄,紧接着虞含雪就无情又无辜地出卖了姐姐。

“阿姐说的?,郎君们长得好看就够了!要是长得好看,还不会说话——”

“快回家去罢!我?的?小姑奶奶!”

虞凝霜赶紧把妹妹的?嘴捂住,然后将这小萝卜丁从?地上拔起,塞到阿爹怀里,动作一气呵成。

大人们都哄笑起来。

虞凝霜则是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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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自己及时阻止了虞含雪说出那一句“要是长得好看,还不会说话就更好了”。

这话可不兴在这情况下说啊!

这不是往可怜的?福寿郎心上扎吗?

虞凝霜这句话的?本?意,是绝大部分男人长了嘴也不会好好说话,还不如闭上嘴当个漂亮的?花瓶,就比如严铄那样的?……

等一下,她为什么会想?到严铄啊?!

人潮往来的?瓦舍外,虞凝霜彻底陷入了混乱。

加上她陪玩陪游大半天,现在真是身?心俱疲。

酷刑终于结束了。

他们可是带了五个孩子出来游玩!五个孩子啊!

哪一个不是家里人的?心头肉?

虞家许家全员出动,严府两位嬷嬷左右护法?,一大队人马共同?行动。

虞凝霜都恨不得做个导游小旗子拿着。

这一上午的?时间,他们逛了好十来家店铺和一个集市,在酒楼里吃了昼食,最后来这瓦舍看了一场蹴鞠表演、两场傀儡戏。

虞凝霜累到灵魂出窍,一看小家伙们居然都还精力充沛?!

这便赶紧打住行程。她陪不起了,她还要回严府准备夕食家宴呢。

多一步都不想?走,虞凝霜只目送着阿爹阿娘大舅大姨带着孩子们走上回客舍的?路。

她也可以带着严澄回严府了。

虞凝霜一转头,就见严澄眸色复杂地盯着那个丑到爆的?傀儡娃娃。

她默默上前,拍拍严澄肩膀,“我?懂。”

小雪儿!虞凝霜在心里吐槽,关键你送的?这傀儡一点儿也不好看啊!

那面容不是很诡异吗?

虞凝霜常觉得很多娃娃丑到反人类,多看一眼就做噩梦。

可拦不住什么样的?娃娃都会有?孩子喜欢。

很明显,自家妹妹更是天赋异禀,一眼相中了这个最丑的?。

……还说严澄和它一样好看。

拥有?超然审美?的?丹青小圣手严澄,估计现在整个世?界观都要崩塌了。

叔嫂俩对视一眼,表情都是一言难尽。

半晌,严澄很明显地叹了一口?气。

他捋了捋傀儡秃头上唯一那一撮毛儿,又皱着眉头看了好几眼,最后还是把它揣怀里了。

而后他朝虞凝霜伸出一只手,朝宋嬷嬷伸出一只手,三人牵着一起走……

*——*——*

行至垂花厅,严澄便惊奇地发现阿兄正在那儿,而不像平日这时分,只关在自己书?房中。

再走近,又见本?用来摆饭菜的?大桌,正被各种花材和花器铺满。

严澄凑上去,钻到严铄宽大的?袖子底下,仰头好奇地看着他。

严铄被弟弟澄明的?眼神盯得不自在,轻咳一声开始解释。

“你阿嫂叫我?插个堂花,等家宴时候摆上。”

虞凝霜在一边点头,很为自己这主意骄傲的?样子。

“家宴一切从?简,但是该有?的?必须要有?,而且要简而精。”

路旁野店两三家,清晓无汤况有?茶。

道是渠侬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1)

时人爱花,连山野小铺都用鲜花装饰,她们吃一顿正经的?家宴,怎么能无花来赏?

自从?楚雁君口?中得知严铄也颇通花艺,虞凝霜就给他下达了这个任务。

估计是今天拍严澄肩膀拍习惯了,虞凝霜上去就垫着脚拍了严铄两下,郑重?嘱咐。

“夫君,你插好看一点啊。”

她吐槽自己小妹是聊天鬼才,却未觉自己很多时候……说话也很炸裂。

只不过,不识风月的?严铄也没察觉就是了。

然而,不识风月,风月却自顾自撩人。

被虞凝霜拍到那侧肩膀似是泛起了热气,将同?侧的?耳垂都蒸红了。

虞凝霜倒是没注意到这变化。

她其实比严澄还好奇,看看小巧的?花剪,摸摸那一排材质各异的?花器,比划比划刚摘下的?木槿花……不亦乐乎玩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正事。

她问严澄:“我?现在要去后厨做饭,你跟我?过去还是留在这儿帮你阿兄?”

严澄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非常认真地抛弃了严铄。

虞凝霜幸灾乐祸地笑出来。

她今日被妹妹卖了,他严铄也没从?弟弟这儿得好。

真是一群来讨债的?小家伙啊。

虞凝霜心情很好地朝严铄飞了个揶揄的?笑容,转身?便牵着严澄走了。

严铄凝视着他们的?背影,良久,淡淡笑了笑。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头看向手中所?执木芙蓉花枝,深吸气稳住了心神。

那自虞凝霜出现就失了准头的?手——这一次,终于没有?剪歪。

*——*——*

“娘子小心!”

别看李嬷嬷胖乎乎的?,走位却灵活,边喊边往虞凝霜身?前一挡,挡住了那大鹅扇起的?风暴攻击。

“多谢嬷嬷,无事。它又出不来。”

虞凝霜走近两步,笑着看那一对在笼子中扑腾的?大鹅。

想?要完成今日的?家宴,还有?最重?要的?一步要做。

虞凝霜正和李嬷嬷身?处后罩房和府墙之间。这是府中最杂乱的?隐秘地界。

此处有?一方小菜园种些葱、菠菜之类的?家常绿叶菜,却向来是不养殖动物?的?。

现在之所?以更加杂乱,全是因为这一对大鹅。

这可不是一般的?鹅,而是虞凝霜和严铄婚仪中的?聘礼之一。

照理说,男方聘礼应送一对大雁来,以喻夫妻琴瑟和鸣,如大雁般相知相伴。

但是严府因避讳楚雁君之名,不能送雁,于是当时送了一对大鹅来。

这鹅实在是一对好鹅,白羽簇亮,曲项修长,总是昂首挺胸大模大样。

连不会相鹅的?虞凝霜看了都说好,王羲之看了估计都走不动道。

虞凝霜那时十分开心,想?着当然还是鹅好。鹅实惠,大雁要了能有?什么用?

更兼她和严铄也不是真夫妻,何须用到那忠贞之鸟?

许宝花却有?些微词,虞凝霜曾听她和虞全胜抱怨。

“咱们自是知道那是为了避讳长者,可游街时看热闹的?人不知啊。岂不是让他们觉得夫家轻慢我?女?”

许宝花不常在外走动,便不知城中风尚,加之没什么文?化,所?以才有?这杞人忧天。

其实,鹅因器宇轩昂,被看做雅禽,价值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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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绝算不上轻慢。

虞凝霜倒是知道时人爱鹅,她只是不知道作为聘礼的?鹅是要好生养着,成亲之日再带着它们风风光光游街,扎着红绸一起回严家门的?!

当时的?她,只能非常失望地放下了左手的?铁锅、右手的?菜刀,将鹅笼好。

估计就是因为被虞凝霜那样磨刀霍霍过,从?此之后,这一对鹅每次见她都如见了仇敌,扑闪着翅膀在笼里无能狂怒,嘎嘎叫唤。

其实这对鹅的?处境很尴尬。

若是以雁为聘礼,婚仪之后便会放归,任他们自由?相伴,翱翔天际。

可这大鹅又不会飞,特意放了也只会被人捉去吃掉,实在是不太吉利……严府只能一直这么养着。

如今,这对大鹅已经在严府养了近两个月了,贴足了秋膘,正是最肥美?的?时刻。

虞凝霜也就想?了一个非常吉利的?主意——那就是肥鹅不流外人田,她们自己吃掉就好了啊!

她指了指那只对她最凶的?公鹅,锱铢必较地报复。

“抓那只公的?,就要那只公的?!”

“好嘞娘子!”

仆妇几人合力,扑腾了半天才捉住那公鹅,武三娘还被狠狠拧了一口?见了血。气得她骂骂咧咧,亲自帮着蔡厨娘宰了这大鹅。

随后又是褪毛又是清洗,费了好一番功夫。新鲜又干净,斩好的?鹅肉被送到了虞凝霜面前。

其中最抓人眼球的?,就是那白到晃眼的?鹅板油。

这么好的?东西?,虞凝霜当然不能浪费,她准备熬炼鹅油。

鹅油是十分温养躯体的?优质油脂,用处也多。熬好的?鹅油用来炒菜煮粥,或是直接做鹅油饭,都鲜香无比。

可熬鹅油是个耐心活儿,现在虞凝霜没有?时间,她便求诸专业人士。

“蔡厨娘,你之前熬得鸭油我?用过,熬得真好。”

虞凝霜上来先是一通夸赞,美?得蔡厨娘眉开眼笑,然后才让对方帮她熬鹅油。

蔡厨娘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而且干劲十足,端起鹅板油脚下生风地走了。

虞凝霜则要用剩下的?鹅肉,做那道最经典的?鹅肉菜肴。

蒜蓉虾、铁锅大鹅

楚雁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

严澄穿了一套喜庆的红绸新衣,乖乖坐在桌边等待。仆妇们正紧锣密鼓地上菜,每个人都满脸笑?意。

这平日里素净的正堂,也被彩娟纱帷细心布置了一番。

而对于一个爱花之人来说,最夺目当然还是圆桌正中,那一簇灿烂至极的插花。

“这、这看起来是清和的手笔……”

知子莫若母,楚雁君居然真的看了出来。

严铄扶着她,低低应了句“是”。

楚雁君欣慰不已,“你虽是跟着我学的,但自成风格,为娘一眼就能看出。”

啊?

虞凝霜在一旁震惊不已。

难道严铄的风格……就是这甜郁的少女风吗?

平心而?论,严铄这份作品,虞凝霜方才也已经好好惊叹、赞叹过无数遍了。

就是真的很好看啊!

但是,是完全出乎她意料的那种好看。

严铄选用的主花材,居然是粉色的木芙蓉和紫色的木槿。

虞凝霜一度怀疑根本不是他插的花,而?是哪一位可?爱的小?姑娘。

大朵大朵的木芙蓉盈泽而?开?,丰姿娇艳,被笼在木槿氤氲出的紫色霞雾里。另有纯白的茉莉如?天上?星,忽闪忽闪地调皮点?缀。

主花就是这几样,其余则是搭配得宜的绿叶和丛草。

那花器也选得好。严铄没有选用高的花器,甚至连花瓶都没用,而?是用了一个瓷胎的“占景盘”。

这是一种时兴的精巧花器,形似一个平底深盘,其中铸有许多竹节一样的细筒。

繁花入各筒中,不仅不会随意移位,花朵姿态也尤其舒展。

于是,那些紫粉色的精灵就像是盘中长出来似的。

它们团团簇簇地低卧,极尽娇憨之感,像是一个春日的午睡梦境。

花艺这样富贵闲人的风雅事,本来和虞凝霜是没有交集的。

直到?开?了冷饮铺之后,她才意识到?周遭店铺无论大小?、无论种类,总要摆上?一二应季鲜花,这才也开?始效仿。

因为饮子铺的特性,虞凝霜一般就摆那些清新可?爱的小?花,比如?栀子或茉莉;或是配合售卖的饮子中食材,折几枝桂花,买几朵玫瑰。

总之,就是在柜台上?小?小?一瓶而?已。

如?今乍然见到?这么盛大绚丽的花艺,她也是真心喜欢,跟着楚雁君一起夸。

李嬷嬷瞧着这满屋的欢乐几乎要流泪,心说多少年没有这样热闹的日子了。

主家高兴,满屋仆妇自然都跟着高兴。

尤其是虞凝霜做了主,给所有仆从也专门在外室摆了一桌,菜色是相同的。他们上?菜传菜都比平时更有劲儿。

两位嬷嬷、陈小?豆和谷晓星这几位最贴心的,则被虞凝霜安排同在主桌。

楚雁君也欣然同意虞凝霜这个安排。

对于这场宴席,她简直不能更期待,也只希望越热闹越好。

近十年来,因为她连坐着用完一餐的力?气都没有,向来是在自己屋中用餐。

即使两个儿子会来陪同,可?连一顿饭都不能好好和他们一同享用,用“心如?刀绞”来形容楚雁君的感觉真是一点?儿也不为过。

如?此心绪之下,又怎么会有胃口?日日都是食不知味。

她已然想?不起来——上?一回这么正式地、欢乐地和他人用一餐精致宴席是什么时候了。

宋嬷嬷为人最守规矩,但主家的意愿被她置于规矩之上?,所以让她入席,她便应了。

反倒是向来言笑?不拘的李嬷嬷扭捏着不肯入座,还是被雁君轻轻一拽,邀她同桌。

“巧姐,快坐罢。”

楚雁君眼眶微红,“一起尝尝霜娘的手艺。”

李嬷嬷在她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动容,她抬袖隐秘地擦擦泪,“哎,好!”

已然是这样主仆同乐的家宴,便更不做那一轮一轮上?菜的瞎讲究,只求一个酣畅尽兴才是。

于是主菜主食,小?菜汤羹通通一起上?桌,将大圆桌一遭摆满,引得楚雁君一阵惊叹。

“霜娘,好孩子,这些都是你做的?”

仆从们多少得了些剧透,可?对于楚雁君来说,每一道菜都是惊喜。

“儿媳自己哪做的完,不都是大家伙儿帮忙?”

虞凝霜笑?着,讲萝卜泡菜是卜婆婆腌的,小?银鱼是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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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娘拌的,还有那鸡是卜大郎剁的,最重?要的是……

虞凝霜亲自给楚雁君夹了一块鹅肉,与有荣焉地郑重?介绍道。

“这铁锅炖大鹅,是福寿郎帮着炖的。”

本来正神游在自己世?界中的严澄,闻言马上?回神。他骄傲地朝母亲点?点?头,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膛。

虽然只是在炖到?最后收汁时,由虞凝霜扶着他站在小?凳子上?,翻炒了几下而?已……

但是无论是对于严澄本人还是楚雁君来说,都已经足够了不起了。

“真是福寿郎做的?”

楚雁君忍不住笑?,轻轻夹起那块浅褐色的鹅肉。

鹅肉肉质在禽类中并不算鲜嫩,经常略显干柴,可?这锅鹅肉却截然不同。虽谈不上?入口即化,但是仍足够滑嫩,而?且肉汁丰沛,仿佛是将鹅肉中的汁水全数封存,一点?也没浪费,可?见烹饪得非常得法。

如?此,鹅肉那略粗的肉丝纤维反而?成了优点?。

楚雁君细细咀嚼,感受鹅肉中不断沁出的肉汁。

为了这口原汁原味的鲜美,虞凝霜没有加任何土豆、胡萝卜之类的菜蔬,连调料香料也只放了最基本的盐、姜之类。优质的食材,经过耐心的缓慢炖煮,才终于成就了这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

虞凝霜说起这正是聘礼中那只公鹅炖的。

那一对大鹅养了好一段时间了,被炖成这一锅美味倒是个好归宿。

众人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唯有陈小?豆爱闹闹笑?。“那公鹅不应该代表阿郎吗?”

他咋呼道:“阿郎,您被娘子炖啦!”

众人无不爆笑?。

莫说楚雁君笑?得直咳,虞凝霜这康健身体都笑?得气急。

她边喘边道:“可?不是故意的。实是那公鹅对我不好,凶得很。”

陈小?豆便煞有介事又和严铄道:“阿郎,那您可?要对娘子好些,要不然就也被炖啦。”

严铄笑?了笑?。

这下虞凝霜也被呛得咳了起来。

还是第一次见严铄笑?。

他如?冰雕雪刻的五官如?遇暖春,霎时柔和起来。那双纤薄的唇微微含笑?的时候,就像云中的一弯月亮。

“炖得好,炖得好。”

楚雁君抚掌而?笑?,连连道,“这鹅炖得鲜美极了。你们也快尝尝。”

楚雁君发了话,众人也终于敞开?了吃。

主桌众人还算安静,只是光看他们都专心致志地埋头吃,便知那些菜肴有多合他们心意。

在外室的仆从们倒是很闹腾。

他们顾忌着声音,不敢过于喧闹,但是该站着夹菜便站着夹菜,该仰脖喝酒就仰脖喝酒,好不畅快。

“这块是我的!”

“起开?你个呆头鹅,是我的!”

牛满子和卜大郎声音压得低,但是互不相让地抢肉吃,极具喜感。

他们争抢的是一盘金灿灿的炸鸡。将那小?金锤似的鸡腿往红润的甜辣酱里一蘸,再那么一咬……

香酥的面皮脆声裂开?。

先喷出的是浓郁的肉香,而?后柔嫩多汁的鸡肉触到?舌尖。那鸡肉水嫩莹白,润着油汪汪的汁水,和酸甜可?口的酱料搭配得天衣无缝。

牛满子和卜大郎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炸鸡。两人吃得狼吞虎咽,即使是被烫了也不想?放手。

于是他们扯着袖子、别着胳膊抢,闹着闹着还把?筷子掉到?桌下,气得卜婆婆一人给了他们一个暴栗,蔡厨娘捂着嘴笑?到?浑身发抖。

蔡厨娘边笑?,边伸出颤颤的竹箸,夹了一块头粉丝,滑溜溜吸进口中。

粉丝属于那种狡猾的、好似会“吸星大法”的食材,能将其他食材的滋味夺取过来,再靠着自身独特的口感,将自己变得比那些食材还美味。

这道蒜蓉粉丝虾中的粉丝就是如?此。

软滑的粉丝晶莹剔透,饱浸着蒜香和鲜美的海味,其中还点?缀着金灿灿的小?蒜粒,只教人回味无穷。

力?士们爱吃肉,看见炸鸡这样的油水就走不动道。

但是蔡厨娘可?知道,这蒜蓉粉丝虾才最值得争抢。

她甚至觉得,光吃这粉丝,她就可?以这么吃一大盘。

但是虞凝霜并没有用盘子装这道菜,而?是将其摆盘做得精巧,用了一个个巴掌大的平底小?浅碗。

碗底是铺好的粉丝,上?面则是三尾漂亮的大虾。虾剥了背壳,留下威风凛凛的虾头和微翘的尾壳,而?后虾头在中间相对,围绕摆放。

最后淋上?那特制的蒜蓉汁。蒜蓉汁将粉丝浸染成深深浅浅的温暖褐色,又被碗底整个兜住,和鲜虾蒸出的鲜甜汁水混合到?一起。

蔡厨娘拿起碗将这精华的汁水喝了,差点?想?舔一舔碗底,只觉得意犹未尽。

主桌那边,虞凝霜也正将一小?碗蒜蓉粉丝虾递给严铄。

“夫君,这是我特意给你做的。多吃些虾子,总是好的。”

她殷勤地扮演着好妻子的人设。

“海鲜粥里的虾清醇,这个蒜蓉虾浓烈,滋味各不相同呢。”

楚雁君无比欣慰地看着儿子媳妇琴瑟和鸣的模样,又心疼虞凝霜操持这家宴辛苦。

虞凝霜却不觉辛苦。

累活脏活都有人帮她做,她不过是负责把?控整个流程,最费心的好像也只是设计菜单这个脑力?劳动。

而?这项劳动,因为她自有规则,也是分分钟手到?擒来。

那就是她各以严家母子三人和她自己最喜欢的食物为主,做了那四道主菜——

铁锅炖大鹅是给楚雁君的,因她偏爱各种禽类。

蒜蓉粉丝虾是给喜欢海鲜的严铄。

至于那一盘炸鸡,当然是给吃起鸡翅鸡腿就没够的严澄。

而?虞凝霜就喜欢吃肉,只要是丰腴的鲜香的肉就行。所以她给自己炖了红烧肉,已经炫了三块了。

红烧肉加了足量的上?好黄酒,炖得酥烂,而?又酒香绵长。

尤其是那层猪皮,肥而?不腻、软软糯糯的,简直是艺术品,甚至会直接把?人的嘴巴黏住。

除了精选的五花三层肉,这道菜中也有一样会吸星大法的食材——炸豆腐泡。金黄的炸豆腐泡外表油韧,很有嚼劲,内里则充满了嫩嘟嘟的气孔,毫不客气地将咸香的肉汁吸收殆尽。

这道菜用的价贱的猪肉,可?滋味却是不输任何一种肉,虞凝霜觉得它实是一道非常好做的解馋硬菜。

然而?,红烧肉就像大多数虞凝霜所做的东西,在她看来不算特别,在别人看来已是惊艳十足。

楚雁君不准备让虞凝霜继续这样自谦下去,她话里话外提点?严铄。

“清和啊,瞧给你娘子辛苦的。你还不快敬她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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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图、酥皮月饼

虞凝霜是一个很有表演信念的演员。

她喜欢按照自己的节奏和理解去?表演。但是突然?被楚雁君这样cue一下她也不慌,唯一担心的便是严铄会露出马脚。

没想到严铄当真举盏敬她,姿态自然?,语气诚挚,一双向来清冷的眼睛脉脉含情。

“多谢娘子费心置办。”

简直不像演的。

虞凝霜挺欣慰,心想孺子可教,未来可期。

“夫君与我客气什么?”她也演得很投入,还未饮酒,脸颊就似有了几分红润醉意。

酒至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都吃得心满意足,筵席尾声将近。

最后分食的是月饼。

今日虞凝霜没有闲心做冰皮月饼,索性烤了些苏式的酥皮月饼,馅料则是最常见的果仁。

那些月饼一个个圆如盈月,米白的酥皮上点着俏皮的小红点,十分可爱。

无数层的酥皮层层薄如纸,最外面几层干且脆,再往里则是软的,甚至有一点点的湿润。

这月饼虽叫“酥皮”,却并不像蝴蝶酥、千层酥那样图极致的酥脆,而是在?脆和软、酥和湿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所以吃起来温软适口,而不是噼里啪啦掉渣的慌乱。

酥皮的油酥,用的是虞凝霜之前亲手抨的酥油,经过烘烤之后,无时无刻不在?散发那温暖而香醇的味道。

炒香的花生、芝麻、核桃等美味坚果磨碎做了内馅儿,浓香四?溢。

酥皮的油润感和馅料的甜美交织在?一起,这样的月饼,吃起来并不会?过于干口,但是配一杯清茶也刚刚好。

实在?是这场丰富家宴的完美结尾。

严澄虽然?已经吃得撑了,可还是硬吃下一块月饼。

而后,他?却忽然?把碗碟一推,蹦下地就往外跑!

宋嬷嬷经验丰富,第一时间就跟上他?一起跑。

众人只以为?严澄是又发病了,纷纷停杯投箸,忧心不已,好几人都赶忙跟上去?。

严铄和虞凝霜则忙着安抚楚雁君。

不多时,严澄和宋嬷嬷却相携回来,看起来很是正常。

原来,严澄竟是去?拿了他?作画的种种工具。

虞凝霜马上反应过来,“福寿郎,你是想将今日的家宴画下来?”

严澄重?重?点头?。

“真是好主意!”

虞凝霜叹,觉得这小家伙确实剑走?偏锋,总有些好点子。

若是真能?成画,楚雁君必然?高兴不已。

而虞凝霜在?这个家里,最大的目标就是楚雁君高兴!

她今日费心筹备宴会?的唯一理由,也是为?了楚雁君心情?舒畅,如此她的治疗便会?事半功倍。

果然?,回头?见楚雁君也是满脸激动,直鼓励着严澄去?画。

宋嬷嬷也赶紧给严澄般来桌案,帮着研墨展卷。

可严澄坐定,看着眼前众人和那一大桌子菜却皱起了眉,似是不知该画什么,又该如何布局。

虞凝霜的眉头?皱出和小家伙一样的弧度,努力帮着他?想。

若是画参宴众人,似有些太杂乱。而且就虞凝霜看过的那些严澄画作,能?知他?是专攻花鸟静物的。

若是画这满桌的菜肴……都已经杯盘狼藉了不说?,质感也不太对,画出来未必好看。

忽然?,那一抹紫粉色的温柔烟霞,姗姗入目。

虞凝霜福至心灵,“福寿郎,你就画你阿兄插的这花儿。”

画瓶花,或是清供之物,确实是一个经典的题材。

比如岁朝之时,画家们喜欢以松柏、梅花、柿子这些显示新年吉庆的植物插瓶,再以之入画。

所以虞凝霜又觉得单画花有些平淡,应该加些节物作为?时间的锚点,这样就更有纪念意义。

她便将那月饼端到严澄面前,“且将这月饼一并画进去?。往后你只要看到这图呀,就知是中秋画的,多好。”

严铄闻言甜甜笑开,深以为?然?的样子。待一低头?,他?的神色转瞬变为?专注冷静,这便开始绘画。

他?画得极快。当真是天赋所在?,笔走?如龙,落纸寥寥几笔便神形兼备。

一张中秋图卷须臾即成,被送到了楚雁君手中。

楚雁君自是爱不释手。

她轻轻抚过那些细腻的笔触,在?其中依稀见到了丈夫的影子。虽然?他?离世时福寿郎尚未记事,可这份天赋却完美地被传承下来。

自己的丈夫书?画双绝,画之一绝在?福寿郎,至于那书?之一绝……

楚雁君长长喟叹,将画递给严铄。

“清和,你给这画题个小记,也算完满。”

这不是一位母亲的命令,也不是一位未亡人的追忆,只是人之常情?,情?之所至,偏要用残缺去?拼凑出圆满来。

“是,母亲。”严铄无法拒绝。

他?行至桌案垂首静静看了良久,才接过严澄的笔,未用墨,而是直接以那颜料提了几句。

“睿明九年仲秋八月十六,妻为?母置良宴,余以此花盘相供。宴味妙入神,花香难具陈。弟研朱墨挥彩毫,成此卷记之。”

题好了,虞凝霜好奇去?看,果然?还是那一手漂亮的字。

严铄的字,她是极其熟悉的,因为?那张放妻书?以及约法三章都被她小心珍藏,时不时就拿出来美滋滋地欣赏欣赏。

只不过现在?画纸上所写?,与她所熟悉的笔法又略有不同。

大概是为?了和图景相称,严铄这几句写?得飘逸了些,如花须蝶芒,翩跹随风,可说?是十分精妙。

虞凝霜觉得很有趣。

不都说?笔锋难改吗?可严铄确实写?出了两?种风格。

又说?字如其人,可这几句柔和风流的字迹,又和严铄冷冰冰的性子不符。

虞凝霜正自己和自己聊天解闷儿呢,就听楚雁君道,“霜娘,你也会?写?字,且题两?笔。”

虞凝霜大吃一惊,连连摆手。

“母亲,儿媳那手字您又不是没见过。这一副佳作加了我的字,就如佛头?加秽,全给毁了。”

她拒绝得非常真心实意。

一是出于自知之明,她的字是真的丑。福寿郎好不容易画的美图,加上她的字之后可不是白玉微瑕,而是白玉报废,白玉稀碎了!

二是出于同理之心,人家一家人留个纪念,她这注定要拍拍屁股走?人的……还是别跟着瞎掺和,免得日后人家看了这图卷再膈应。

楚雁君被虞凝霜这如临大敌的模样逗笑,也不再强求,转而教训起严铄来。

“你白写?一手好字,陪你媳妇练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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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何?霜娘聪慧得很,看着弟妹的识字册子就跟着学认了字,但凡你多点时间陪她,她的字早小有所成了。”

关于自己识文断字这一点,虞凝霜给自己编造了合理的人设故事。

她毕竟有基础,穿过来之后又想办法买了些书?册刻苦补习一番,就学会?了繁体?字。后来虞川年岁稍长,入了学堂,他?读书?练字也是虞凝霜陪着。渐渐地,虞凝霜一点点“学会?”,直到不用再藏拙。

所以虞全胜和许宝花,一直当她是个能?自学成才的天才。

楚雁君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虞凝霜是坐不住的人,最怕练字了。尤其是和严铄练字……虞凝霜真的担心他?拿戒尺招呼她。

虞凝霜委婉推辞了几句,严铄也未表态,想来是不愿。

唯有楚雁君很有热情?地一直劝。

“年少夫妻,就是要多多相处才好。一同焚香插花、品评书?画,这都是嘉事呢。”

她心思细腻,又看重?儿子儿媳,并不是盲目劝说?,而是将二人细微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底。

于是楚雁君又一次感到有些奇怪。

照理说?,新婚夫妻都是处处同往,事事协力的。

据她所知,小夫妻俩确实也是如胶似漆,总是一同在?东厢房中。就连严铄在?书?房时,虞凝霜也是常陪着的。

可说?到底,他?们却怎么好像对彼此都……不太了解似的。

虞凝霜不知府院是严铄布设的,从她方才说?的话中,也能?得知她从没见过严铄插花。

楚雁君心中渐渐生起疑窦。

就如真情?无论如何都无法隐藏,虚情?假意装得再真,也绝不可能?牢不可破。

虞凝霜和严铄可以装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缠绵模样。

但是哪怕同处一室都只是各做各的、连一句话也不说?的二人,是装不出对彼此的了解的。

大概是被楚雁君虚弱的身体?所迷惑,他?们忘记、或是忽略了一位满怀慈柔的母亲,可以多么细致、多么耐心地去?观察她的儿女。

*——*——*

“虞掌柜,钱不是问题啊!”

“对对对,价你随便开!”

“我们可是一大早就来排队了了!”

“诸位!诸位!”虞凝霜在?乱成一锅粥的前堂扯着嗓子喊,“实在?抱歉,现下是真的没有冰皮月饼卖!”

十四?、十五、十六,冷饮铺连着歇业三天。今日开张,虞凝霜就被数不清的食客团团围住。

绝大多数都是听说?了冰皮月饼之事,特意来购买的。

那日在?金雀楼的众人中有文士、有贵家子,也有商户……总之各有各的圈子。但他?们却统一地将冰皮月饼的美名?一传十、十传百,浩浩扬扬传了出去?。

明明中秋已过,可这月饼的风头?居然?丝毫不减,反而因为?铺子三日歇业更显其神秘,甫一开门,门槛就要被求购者踏破了。

而且,他?们坚决不相信虞凝霜做出了这么好的月饼却不卖。任虞凝霜反复澄清,仍是痴心不改。

有人喊:“一盒都没有吗?多少做一点嘛!”

当然?不是一点都做不出来。

只是为?了做几盒月饼,打乱整个店铺长久以来的节奏实在?得不偿失。

而且拿出来卖的数量太少,没买到的人反而怨气更重?。

饥饿营销也不是这么玩的。

售卖糕饼利润很高,于冷饮铺又是锦上添花的般配,肯定在?虞凝霜的计划之中,但不是现在?。

没有十成的把握之前,她不会?贸然?开启这一条产品线。

虞凝霜好说?歹说?,终于将众人劝住。

其中一半依依不舍地散去?,另一半则留下来吃饮子。

留下来这些还没死?心,抓紧机会?和虞凝霜约定,说?着诸如“虞娘子什么时候卖月饼了,请务必来怀仁街西?头?王侍郎宅知会?一声,主家必有厚谢哇”“可否现在?就留下姓名?,等售卖时您按顺序卖”之类的话。

虽然?通过他?们的反应,虞凝霜能?够预见糕饼事业的美好未来,但她仍是有些不堪其扰,不敢再多待。

于是今日节气限定的鸡头?米饮子一卖完,她就当任务完成,决定给自己放个假。

虞凝霜将收尾工作交给了田忍冬和谷晓星,便往自家鞋履铺躲躲清净去?。

然?而,她今日似是注定与清净无缘。

还没走?到鞋履铺,虞凝霜离远就见其门口聚了不少人,阵阵吵闹声盈天。

虞凝霜面色一寒。

搞事情、染血蒲履

“放你娘的酸臭屁!”

这是杨二嫂的声音,劈空越众而来,直传到虞凝霜耳中。

杨二嫂正?骂得酣畅,“不可能有?钉子?!定是你这贼婆娘来找不自在!”

纵然杨二嫂气势汹汹,是骂街的一把好手,她对面的蓝巾妇人却浑然不惧似的。

蓝巾妇人晃着手里一双染血的蒲履,朝围观众人声情并茂地喊。

“大伙儿,若不是真遇上事谁来找啊?我好意给?当家的买了一双蒲履,结果那钉子?扎得他血流了满脚啊。”

“他是挑担卖货的,这下十天半个月好不了,我们全家老少都得喝西北风!”

“我只是找店家要个说法,结果、结果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做活儿不精细还不承认!”

蓝巾妇人挥手跺脚,好不委屈,引得围观人跟着唏嘘。

在一旁观察的虞凝霜听?到这里,大致掌握了情况,赶忙上前。

在冷饮铺被?围堵的烦躁还萦萦附在她身上,她此时也懒得迂回婉转,直冲那蓝巾妇人喝去。

“蒲履编时只用蒲草,怎么会混进去钉子??大娘子?栽赃的手段比那钉子?还硬!”

许宝花见到虞凝霜来了,便从杨二嫂身后探出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都发颤。

“霜儿……”

虞凝霜知?阿娘实在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此时怕是被?吓个不轻。

她轻柔拍拍阿娘的手以作安抚,扭头却是横眉立目,眼?刀直向那蓝巾妇人而去。

蓝巾妇人却是有?备而来似的,见到对方?多了帮手也只将?脖子?一梗,还能马上回击。

“怎么不会?总有?人家用钉子?当草绳耙上的齿儿,说不定就?带进去了。”

所谓“草绳耙子?”是个木条架,一般做法是将?数个小木桩楔在上面做齿儿,编织刚起头的时候用来勾住蒲草。

确实会有?人家偷懒,用钉子?一钉,简单充作齿儿。因这并不耽误编织,只是不太合用。

蓝巾妇人似是觉得自己正?中红心,正?洋洋得意斜睨着虞凝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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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凝霜不正?面回答她,只忽想明白了什么,轻哼着笑。

“大娘子?对蒲履编织的法子?倒是门儿清。”

“这有?甚?”

蓝巾妇人心下一惊,但是嘴硬,“猜也猜得到。就?是耙子?上的钉!”

虞凝霜便随意点了三?个看热闹的行?人,礼后挨个问。

“您可知?这编蒲履需要用草绳耙?”

“又可知?能用钉子?当耙齿儿?”

三?人都摇头,而且几乎都问了一句“什么是草绳耙?”

众人这才稍稍明白过来,想这蓝巾妇人定然也是编蒲履的。

否则隔行?如隔山,谁能知?道那“草绳耙”是个啥,怎么用?

既如此,她来人家铺前闹事便十分可疑。

正?当这风向一转的紧要时刻,神队友杨二嫂又接妙招。

只见她将?身子?和声音一同斜刺出来,闪到蓝巾妇人面前,指着对方?鼻子?输出。

“好哇,我就?说看你眼?熟!果然是个冤家同行?!上月在哪家鞋履铺见过你来着!”

杨二嫂这是诈她一诈,未想误中了实情。

蓝巾妇人当场被?拆穿,又见群情已站到对面,当下心虚地答不上话?,眼?珠乱瞟眼?白颤。

杨二嫂何其会看脸色的人物,乘胜追击将?蓝巾妇人胳膊攥住,吓得后者抖掉了手中蒲履。

“来来来,你家男人在哪里?我们大伙儿跟你去看看!”

“丑话?先说前头,他脚要是没扎,我现给?他扎个血窟窿!”

泼辣的话?引得众人都笑,更让蓝巾妇人胆寒。

虞凝霜趁机捡起那双染血蒲履,与众人为自家铺子?正?名。

“我家每一双蒲履,编好了都要用木锤捶到柔软紧实,再里里外外检查一番,连稍硬的杂枝儿都被?锤软了或是挑出去,所以根本不可能存了钉子?。”

“各位尽可放心来买。”

小小闹剧,三?两句已然分明,众人看够了热闹心满意足离去。

杨二嫂似刚得胜的白羽斗鸡,昂首挺胸,而那蓝巾妇人在她手里泥鳅似的扭,却逃不开铁箍一般的钳制。

“霜娘,这贼婆娘诬告,咱们送她去见官!”

蓝巾妇人一听?,登时吓得开始告饶。

还不用虞凝霜逼问,她就?将?幕后主使——张家鞋履铺供了出来。

蓝巾妇人叫卢金环,平日里编蒲履供给?张家鞋履铺,也就?是和许宝花之前做一样的活计。

这一回是受张娘子?支使来闹,要把许宝花这鞋履铺的名声搞臭。

卢金环哭哭啼啼说她也没办法,但张娘子?毕竟算她东家,还有?工钱压着没发呢,她只能听?令。

“不告官可以。”虞凝霜平静地对卢金环道,但是要求她一起去张家鞋履铺对峙。

真过了公堂,自己必不能全身而退,张家被?带出来是迟早的事……

卢金环一番权衡轻重,只能答应了虞凝霜。

虞凝霜叫杨二嫂抓紧卢金环,这就?要往张家铺子?而去。

许宝花要同去,虞凝霜心疼她跛脚不让。许宝花就?又说让虞凝霜等她大姨大舅回来。

可家人们正?不知?在哪里游玩呢,虞凝霜不想打扰他们。

再说了——

“这么点儿小事,还用他们出场?”

*——*——*

张娘子?死不承认是她指示卢金环去闹事。

她叉着腰,先指着卢金环骂完,又朝虞凝霜大声辩驳。

“她确实是给?我家供货不错,可老娘还能管她去哪儿买的草履吗?”

附近商铺都是张娘子?的熟人,她有?主场优势,哪怕被?虞凝霜找上门来也一点儿不虚。

她还倒打了一耙。

“我看就?是在你家铺子?买的!出了事就?说是我陷害你?其实是你家蒲履本来就?有?问题!”

说实话?,张娘子?没想到虞凝霜这么刚,不仅立时就?破了局,还直接押着人就?来兴师问罪。

她有?些慌乱,未想好要怎么应对。

因卢金环和她家的确有?关,这个赖不得,她就?想——务必咬死草履有?钉子?一事。

几人在这里吵嚷,已经引来许多观众围观。众人见她们各执一词,好像一时辩不分明,不禁纷纷驻足,人越聚越多。

连那走街串巷的货郎都把货架往地上一墩,抻头看起热闹。

不知?是谁忽然低喊一声“步快们来了!”

张娘子?和卢金环都一惊,下意识缩了缩。

而虞凝霜是问心无?愧的,缓缓转头一看,果然见一队步快到来,而那领头人……

怎么又是他?

严铄也在想,“怎么又是她?”

他暗叹一口气,上前问“发生何事?”

张娘子?和严铄也算有?过渊源,心想这位大人看着面冷,上回在致达学堂却并未真的处罚她,其实是个好说话?的。

她便抢先回答,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虞凝霜家的鞋履有?钉子?扎了人,却想把锅甩给?她家。

虞凝霜听?出来了。

张娘子?就?是要把钉子?之事坐实。

她比卢金环想得明白,也就?比她嘴硬。

那钉子?是个起点,只要确实有?钉子?,那甭管卢金环是个什么成分,她去闹都有?道理。如果虞凝霜要验伤,她们也只需说卢金环男人回乡下修养之类,她还真能追过去?

就?算辗转把人找到,那时候她们又可以说伤已经痊愈。

至此,虞凝霜就?陷入自证的死胡同。

可既然张娘子?咬死那钉子?,虞凝霜就?从钉子?开始拔除。

“诸位请看。”虞凝霜举起手中那双染血草履。

“若真是被?扎破流血,血迹该从中心一点,由深至浅晕染出去才是。但这双蒲履上并不是这样。”

她拿着蒲履慢步走,指着那血迹给?周围人细看。

“这最大一片的血迹边缘多处呈圆点状,也就?是说是被?滴上去的。”

“真是被?扎,抬起脚时必然也会滴落几滴血,可绝不该是这样滴成最大的一片。”

“何况鞋帮处好几滴血都带着尾巴,正?是说明这些血都是被?滴淋上去的!”

虞凝霜一边说,众人也一边露出恍然的表情。

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没想到一片血迹还有?不同的说道,这小娘子?心真细,莫不是仵作不成呦?

严铄眼?睛眨也不眨地随着虞凝霜移动?,直到对方?最后将?蒲履递到他眼?前,他才如梦忽醒般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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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铄接过蒲履,肃声问卢金环,“你作何解?这蒲履上血迹可是你伪造的?”

卢金环立时惊骇不已,面如金纸。

刚刚升起的、和张娘子?一样死不承认就?能无?事的侥幸心直接碎裂。

她能屈能伸地跪倒认罪,坦白确实是自己往那蒲履上滴了鸡血,又检举是张娘子?指使。

张娘子?倒确实是个心理素质过硬的,到了这一步仍不承认。

她眼?珠一转,朝严铄叫苦。

“大人,这是诬告啊!这卢金环肯定是因民妇压她工钱心生不满,才要拉民妇下水!”

“你你你……!”

卢金环被?当场背刺,气得说不出话?来。

说不出来,便直接付诸于行?动?好了。

于是卢金环“嗷”一嗓子?扑上去,和张娘子?撕巴到了一起。

步快们赶忙去拉架,虞凝霜则赶忙退了两步。

她侧目,就?见严铄和她一样,凌凌独立,避开了风暴中心。

有?人当街撕架,他作为巡检使理应愠怒,可虞凝霜却从他脸上看出一种庆幸,进而莫名地理解了他的庆幸——

大概是在庆幸,这回和张娘子?打成一团的不是她虞凝霜了。

张娘子?和卢金环被?步快们拉开,各自压住。因为行?为恶劣,两人是注定要往府衙走一趟了。

虞凝霜缓步走到张娘子?面前。

“张娘子?,你我之间是有?过不愉快。可学堂那次,由严大人主持着当场了结,恩仇已泯,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至于我家鞋履铺与你这相隔甚远,且已开张这么久,你早该知?其实是不影响你生意的。”

虞凝霜细细观察着张娘子?的表情,轻问,“为何现在,你又突然发难呢?”

张娘子?眸光微闪。

她的嘴唇颤了颤,又猛然闭上,到底仍是不松口,只将?一些咒骂虞凝霜和许宝花的话?吐了出来。

严铄眉头骤然一紧。

大庭广众之下,他的脚步几乎是急切凌乱,忽上前拽开了虞凝霜,将?她与张娘子?隔开。

“你且先回去。”他道,“此事有?我。”

可虞凝霜是当事人啊。

她有?些懵,“我不也要去府衙录供画押吗?”

严铄摇摇头,瞥见在一旁的杨二嫂,“是你铺里的?”

得知?杨二嫂在许娘子?鞋履铺里做工,且从头到尾目睹了事发过程之后,便说由杨二嫂去府衙作证即可。

虞凝霜终于反应过来,也摇头。

虽不知?严铄为何不愿她去府衙,也许是不想她抛头露面,也许是不想暴露两人关系,也许……

总之,虞凝霜怎么能让二婶子?独自去府衙呢?

不论是因何原因,市井百姓往府衙走一趟难免发怵。杨二嫂看起来凶悍,真遇了事其实挺胆小的。

而且此事因虞凝霜而起,由她解决,有?始有?终,自然该由她收尾的。

她便道:“夫君,我得亲自去。”

张娘子?:???

一瞬间,悔恨、怨恨、慌张……这所有?的表情都从张娘子?脸上褪去,只剩下震惊,纯粹的震惊。

然后她就?被?吓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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