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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

重点是可以实现什么愿望!

虞凝霜马上问:“可以让我一夜暴富吗!?”

系统:【……】

果然是它单纯不做作的宿主?,就知?道她会这么问。

【当然是不可以的。

您的愿望必须满足以下三个条件。

第一,不可对他人造成伤害。

第二,不可为自己谋夺钱权。

第三,不可超出当前时代背景的认知?水平。】

“你也来约法三章啊?是不是跟严铄学的?”

虞凝霜笑骂,“真?是好的不学坏的学。”

【……并不是和他学的。一定要说的话,是我近期在补充地球文化知?识,和一本书中名为‘张无?忌’的主?角学的。】

虞凝霜:“……”

【我举个例子,假如您被毒蛇咬了命悬一线。

那么您可以许愿,让您喝下的任意一碗中药有治疗的奇效,使您痊愈。

但是,不可以许愿出一支血清给自己注射解毒。】

虞凝霜听得认真?,若有所思地分析。

“其实就结果而?言,一碗药和一支血清都能救命。所以……只要注意许愿的方法,是可以巧妙地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的。”

【正?是这个意思!不愧是宿主?,马上就发现了窍门!】

【您这么狡诈、啊不是!是这么聪明!我相信您一定能将愿望的功效最大化。

依誮

这些要求都很?合理。

而?且说到?底,能有三个愿望已是意外?之喜了,虞凝霜绝没?有挑剔的道理。

“谢谢统崽!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大胆提!我一定遵守。”

【不客气,宿主?。另外?请注意,为了不搅乱世界的正?常文明进程,愿望影响现实的程度将被严格限定。】

【虽然因?为具体内容会有上下浮动,但是基本上,每个愿望只能对单独个体产生影响。】

【如果您许愿天灾终结、吏治清明这些过于宏大的愿望,以我的能量根本无?法达成。】

虞凝霜垂头笑笑。

“那你还真?是看得起我。我小民一个,只想要自给自足的安稳,没?有救国救民的情怀。”

【只剩最后一点。】

【那就是……我的数据收集期还剩十?个月左右。之后我就会从您识海中消失,回归本宇宙,所以请在这期限内完成许愿。】

一听到?某天会和系统分别,虞凝霜难免伤感起来。

系统亦然。

而?且就算为虞凝霜争取来了三个愿望,它仍是对她被迫嫁给严铄的现状耿耿于怀。

【要是我能早一些拥有实现愿望的力量,您也许就不用冲喜救父了。】

【我们或许可以、可以,比如说,将您父亲的案件真?相植入审案官员的脑海中,这样他就可以被无?罪释放。】

“统崽啊统崽,”虞凝霜叹,“你确实还是要再学习学习地球文化。”

毕竟这个主?题真?是学无?止境。

“这不是你的错。事情也没?有这么简单。”

“就算那官员知?晓真?相,可他真?的会为阿爹翻案吗?”

“就算他想放阿爹,万一被上峰压住了呢?”

“就算阿爹被放了出来,可他以后不会再受到?更诡谲的报复和陷害吗?”

虞凝霜连连诘问下,系统沉默了。

虞凝霜深知?,三个由高?阶文明构设出的崇高?的、纯粹的、严守道德和公理的愿望,无?法真?正?让她在这纷杂的世间一劳永逸。

三十?个、三百个也不行。

就像统崽十?个月后便?要离去,虞凝霜能依靠的,最终也只有她自己。

但她还是非常感谢系统的帮助。

如那个被蛇咬的例子,能有三个愿望作为保命的法宝已经是天道眷顾。

而?且虞凝霜和系统一统计,算上从前的,再加上这两日她和严铄相处时得到?的,她收集的冷漠值居然已经破百。

离那第一个333点的小目标也不算远了。

虞凝霜士气大振,誓要钉在严铄身边,尽快将许愿机会收入囊中。

否则要是等统崽离开时,她还没?攒够点数……那岂不是浪费了千载良机,辜负了统崽苦心?

*——*——*

翌日,虞凝霜和严铄用过朝食,便?去给楚雁君请安。

楚雁君早已从嬷嬷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中,得知?了虞凝霜和严澄初见的场景,现在见到?她便?更加热络,抓着她的手笑容满面?,直说“合该你们有叔嫂的缘分。”

“我下午还去找他呢。”虞凝霜回,“昨儿我看家里药柜有假酸浆籽,便?搓洗出一盆凉粉来,今日去和福寿郎一起做些梅子酱来配着吃。”

一句话,屋里其他人全都侧目而?惊。

对于严家母子,还有李嬷嬷、陈小豆这样的忠仆来说,虽然原料和做法都听得似懂非懂,唯一在意的却是虞凝霜这是要带着严澄做凉品饮子。

话都不会说、动不动就尥蹶子哭嚎的福寿郎,能做出好吃食?几人想都不敢想。

但是虞凝霜说得如此淡然天成,仿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又让他们心中不自觉燃起几丝微薄的妄想。

屋中剩下的另一人——正?在记录楚雁君脉案的黄郎中,关注点可是完全不同?。

当他听到?虞凝霜提“药柜”、“假酸浆籽”,便?如同?被触动了机关似的变了脸。刚想说几句,正?见人家一家母子、主?仆其乐融融……

他多少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未再贸然发言。他只将脸色黑了两分,埋头写字。

却不知?,虞凝霜一直分出半缕神思注意他。此时,正?朝着他的侧脸,露出尽在掌握的狡黠微笑。

起冲突、制作凉粉

近日天气极好,几番长风沛雨,将汴京城处处吹拂洗刷一新,端的是?欣欣向荣。

只是?那?太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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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了?一圈儿,烧得午后?暑意尤盛。虞凝霜顶着烈日,依照约定端着一盆剔透的凉粉去找严澄。

这?回她没有遭受到?攻击,而是?被宋嬷嬷亲自开门迎进去。

屋里,严澄正盘腿坐在书案边,摆弄一些小桥、宝塔之类烧陶小物,有点像是?在玩积木。

宋嬷嬷悄然与虞凝霜道:“午睡醒了?就一直等着娘子?呢,平日里可不这?样。”

两人便都笑。

严澄似是?知道她们在笑自己,羞恼地将刚摆好的一方洲桥小景夷为?平地,陶塑脆声倒塌,如同在代替着他置气控诉。

虞凝霜便赶忙哄,将那?盆凉粉给?他看。

一汪澄涟涟,看得严澄都呆住了?。

这?木盆所盛之物透亮无比,又盈盈晃动,他本来以为?就是?一盆清水,结果居然不是?!

只见那?表面虽晃动,但不激荡飞溅,只是?柔缓地仿佛被春风抚出涟漪的湖面。

严澄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说它是?冰,却是?柔软的;说它是?水,又是?凝固的。

“这?叫‘凉粉’,是?用假酸浆籽做的。”

虞凝霜准备充分,还当场拿出一小包假酸浆籽。

“你看,这?就是?假酸浆籽。”

然而严澄看看那?比米粒还小许多的褐色草籽,再看看那?一盆清澈无比的凉粉,完全无法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怎么做的呀?”虞凝霜似读出了?他的疑惑,自顾解答起来。

“把假酸浆籽用粗布包起来,浸在水里反复搓洗。慢慢地,它的表皮就润出黏滑的胶浆融到?水里,再拿石灰水稍微一点,就会凝固成这?个样子?。”

这?个过程听起来如此奇异有趣,虞凝霜可没忽略严澄眼?中?好奇的光,便许诺道:“下回我带着你一起做。现在先来尝一尝?”

于是?,严澄朝虞凝霜露出了?第二个笑脸。

虞凝霜也?不禁莞尔,舀出一大勺凉粉到?碗里,再用勺底微微碾两下,大块的凉粉碎裂开,折射出阳光的晶彩。

脱离了?木盆的颜色干扰,严澄这?才看清,这?凉粉并不是?透明无色的,而是?极清浅的褐色,像是?一块水头极好的玉。

虞凝霜还备了?浓稠的红糖浆,也?是?昨天顺手?现熬的。

那?糖浆乍一看是?黑色的,然而往凉粉上一浇,便晕染出赤亮的酒红色。两相映衬,衬得那?糖浆更浓酽,衬得那?碎玉沉晶更莹莹。

凉粉的质感本就稍软稍嫩一些,软趴趴地自己个儿立不住,挤挤挨挨全部被糖浆侵染,看起来柔滑得惊人。

所以严澄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往口中?送。

他咬也?不敢咬,这?东西似本也?就不用咬的,上下颚只扣合轻轻一抿——凉滋滋,甜丝丝,便如一缕清溪直接流入了?喉头。

这?道甜品没什么层次,没什么糯中?带韧、外酥里嫩的弯弯绕绕,它只是?凉粉和糖浆一次天衣无缝的结合。像是?白绢被染成桃色,像是?华服被熏上暗香,清爽和浓郁,轻盈和厚重,成了?每一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享受。

眼?见严澄吃得愉快,虞凝霜放下心来。

她就说,这?种小甜品收服一个孩子?的胃,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也?和宋嬷嬷盛了?吃。

而宋嬷嬷和无法说话的严澄可不一样,惊讶的夸赞是?一声接着一声。

早些年严老?大人还在的时候,春日的曲宴、官赏的赐宴,乃至在府中?邀请名士清流的各种私宴……那?都是?或玉盘金箸、龙肝风脑的奢豪,或焚香点茶、曲水流觞的雅致,宋嬷嬷多少跟着见过些世面,却从?没吃过这?么简单又这?么独特的甜品。

“娘子?真是?好手?艺,好心思!”

她不住地夸,虞凝霜则借势更进一步,想要诓严澄出了?这?屋子?走一走。

虞凝霜便说凉粉和果味最搭配,还想用黄梅做梅卤子?,这?也?是?之前和严铄约定好的。

可是?水果卤子?做起来要多番冲洗、长久熬煮,在这?屋里可施展不开,还是?要去后?厨才方便。

“福寿郎和我到?后?厨去做卤子??”她柔声哄,“就咱们俩还有宋嬷嬷,没有旁人的。”

*——*——*

正在井边捶衣服的卜婆婆满手?皂角来不及洗,正劈柴的卜大郎被迫丢下了?斧头,正擀面条的白婶子?擀面杖“咕噜噜”滚到?地上……

后?罩房这?一片正忙活着的仆从?们,忽然就被狂奔而来的宋嬷嬷通知紧急撤离,一遭被推着躲藏到?了?厨房的后?门。

他们巴着漏缝儿的木门,脑袋一个叠着一个往厨房里瞧,正惊讶于宋嬷嬷一改往日的老?成持重,撑着膝盖气喘吁吁,更令人惊讶的事情就发生了?——

不远处,虞凝霜和严澄的身影同时出现,正缓步走来。

福寿郎出房门也?只是?在院子?里坐坐,怎么会到?这?后?厨来?而且还端端正正地捧着一个木盆?

仆从?们上下左右转着脑袋,面面相觑,又谁都不敢出声,只屏着呼息继续看。

然后?就见虞凝霜开始布置任务。

她自己备配料、器具,严澄负责挑梅子?,宋嬷嬷则帮着生火打水。

宋嬷嬷平日不用做这?些粗活,可此时是?带着笑意做,甘之如饴。

严澄依要求挑出的熟透、没有虫眼?和淤伤的黄梅,被虞凝霜反复揉搓漂洗,又去了?果蒂。

她边做边给?严澄讲步骤,即使得不到?回应也?是?语音细柔,和着那?馥郁的果香,三月春风一样吹拂过每个听者的心头。

门后?躲着的人都听得如醉如梦,又窃窃说着“娘子?真有耐性”“娘子?做吃食似是?很娴熟呢”。

黄梅下滚水烫了?一回去除青涩味,再挨个被虞凝霜横划个小口,然后?就骨碌碌滚着下了?锅,开始经历漫长的熬煮。

做梅卤子?只是?和严澄培养感情的幌子?,虞凝霜估摸着小家?伙没耐心一直挑梅子?,是?以没做太多,只薄薄一层沉在砂锅里,像是?西坠的斜阳,溶溶翻滚着云色。

“做卤子?就怕糊底,所以要用小火,时时看着搅动。再把果核筛出来。”

接下来就都是?这?样无聊的工作,大概要熬小半个时辰。

虞凝霜便好意劝严澄回屋去,说等做好了?给?他送去,没想到?对方摇着头不依,就坐在砂锅前看着那?跳动的火舌。

虞凝霜乐得随他,再把小木铲塞他手?里,教他如何地打着圈儿搅那?果膏,又嘱咐他千万小心,免得被飞溅汁水烫到?。

她自己则趁这?功夫,选出几样新鲜水果来。

浓紫的李子?、腻白的桃子?、碧绿的香瓜,该切瓣儿的,该切花儿的切花儿,再拿一枚橙黄的乳柑深嗅一口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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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最负盛名的柑橘果然皮薄汁多,果皮和膜都极好剥开,被虞凝霜拆出粒粒晶莹的果肉,如同碎金。

虞凝霜又按着府里人头数出十二个瓷碗来,依次往里舀了?凉粉。

这?般样样都备好,又等到?那?梅卤子?收汁熬成,她就开始做最后?的摆盘。

若是?虞凝霜自己摆,当然更快捷利索。

但是?她只将这?当成陪严澄玩耍的手?工课,又见他好似对这?烹调有几分热衷,便又让他帮着将那?些水果摆入凉粉碗中?。

“府里大伙儿每人一碗,这?碗是?母亲的,福寿郎帮着摆一下罢。”

出乎虞凝霜的预料,严澄的摆盘没有七零八乱,没有杂乱无序……相反,他将那?些常见的水果摆得错落有致。无论是?颜色的交织还是?空间的错叠,都无可挑剔。

真的有一种把街边小吃摆成了?米其林三星的势头。

只见那?一碗粼粼的剔透凉粉上,时而如枝叶扶疏,时而如花团锦簇,五色相宣,颇具风致。

且每一碗严澄还摆得不一样,好像就是?随手?一撒、一拨弄,便构筑出微妙不同的意趣。

虞凝霜啧啧称奇,一边连声夸他,一边给?他打着下手?。

“这?碗给?白婶子?。”

“这?是?卜大郎的。”

躲在门后?的三人,听到?虞凝霜挨个点出他们的名字,再看严澄认真地往上摆那?鲜切的瓜果,无不互相扯着袖子?激动不已。

要不是?他们正一个挨压着一个探头探脑,怕是?要原地蹦起来。

“呀!还有我们的啊!”

“我就和你说了?,娘子?看面相就是?个心善的。”

“天娘啊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吃食!”

那?边梅卤子?已晾凉得差不多,这?一回严澄都不用虞凝霜开口,自觉地就将其接过,一小勺一小勺淋在凉粉上。

因为?梅子?胶质丰富,所以充分熬煮之后?尤为?灿亮,本来明丽的黄色加热之后?稍微变橙,暖意洋洋。

这?梅卤子?一加上去,就像是?最后?点的龙睛,像是?拍照时恰到?好处的打光,像是?烤鸡表面刷的那?层调了?蜂蜜的油汁,一下子?让整碗凉粉被提了?亮色,闪闪发光。

眼?瞧着舀了?梅卤子?的小勺悬到?了?最后?一碗上,虞凝霜却轻挥手?,阻止了?严澄,只道:“这?碗给?黄郎中?罢,他似是?很不喜梅子?,咱们可千万别给?他加。”

严澄乖巧听从?,虞凝霜说什么就是?什么。

况且虞凝霜这?话说得也?没毛病,黄郎中?当众将梅子?一顿贬斥,可不就是?不喜欢梅子??

谁也?挑不出她的理来。

还得说她心细如发,记得每个人的喜恶呢!

大功告成,虞凝霜照例先给?严澄一碗。

“快尝尝,这?可是?你亲手?做的。”

比起之前的质朴天然,这?一版的凉粉滋味丰富,柔嫩多汁的水果和水汪汪的凉粉相得益彰。

虞凝霜唯一可惜的就是?不能在这?里施展系统能力?。否则加些碎冰进去,爽口之感必然更上层楼。

虞凝霜哄着严澄亲手?给?楚雁君送去。

严澄状态稳定的时候,也?会被宋嬷嬷带着去看望母亲。现下他做出极好看的吃食,自升出一份想要夸耀的骄傲,竟也?答应了?。

虞凝霜看着那?一大一小离去的背影,心知小儿子?亲手?做的凉点,别说是?黄鼠狼拦了?,就是?天王老?子?来拦都拦不住,婆母一定会吃的。

虞凝霜根基不稳,无法做出大刀阔斧的动作。但是?她就是?要这?样,一点点蚕食掉黄郎中?的权威。

楚雁君多吃的一碗水果,就是?开始。

默默收起凛然逼视虚空的眼?神,虞凝霜扭头朝门后?笑。

“好了?好了?别藏了?,大伙儿快出来吃饮子?罢!”

对众人来说,这?梅卤子?凉粉有多好看还是?其次,那?又软又滑的质感才尤其神奇。

谁也?想不到?那?一包不起眼?的小籽,能做出这?样的冰晶。

每一口凉粉都不是?吃进去的,而是?好似一沾舌,便自己渗到?身体里去,再转化成无数对虞凝霜的赞美飘出来。

饶是?虞凝霜,也?难免被他们吹得有些飘飘然,更为?自己所做饮食被喜爱而欣慰不已。

所以,等到?她看着严铄面无表情地吃他那?碗凉粉,才感到?特别闹心。

这?人真是?一句好话没有。

虞凝霜暗自摇着头,微侧过身去以袖遮着自己的碗,呼唤系统往里加了?一点细细的碎冰。

在严铄眼?皮子?底下吃独食,她心中?难免涌现恶作剧的快意。

再加上沁凉滋味抚慰心神,也?将方才在后?厨折腾的疲倦一同卷走。

夫妻俩相对无言,都只顾着吃自己的冰点。

还是?宋嬷嬷的到?来,打破了?这?东厢房的寂静午后?。

她眼?中?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神秘兮兮递给?虞凝霜一卷画。

“这?是?福寿郎送给?娘子?的。”

“给?我的?”

虞凝霜讶然擦干净手?,忙将其展开。

只见一尺见方的雪白宣纸上,画着那?只漂亮的小绣眼?鸟,而它正在啄食黄梅,旁边是?一列歪扭的题字——“梅子?吃梅子?”。

“这?是?福寿郎画的?!”

虞凝霜拍案称奇,难以相信这?笔触精妙、构图老?练的画作竟是?出自严澄之手?。

直到?宋嬷嬷告辞退下,她仍将那?画卷上下左右细看,点头咂舌着赞叹。

方才严澄在摆盘方面展现出来的艺术天赋,此时纷纷得到?了?解释。

那?话都不会说的小小郎君,竟是?一位隐藏的丹青妙手?!

而且他是?会写?字的,虽然那?手?字丑得有些离谱。

虞川可已经能写?一手?精悍的小楷了?。而虞含雪今春才开始跟着开蒙,写?得竟和严澄差不多。

虞凝霜愈发搞不明白严澄的情况,干脆朝眼?前的男人发问。

“福寿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娘胎里就这?样吗?”

“不是?,是?三岁时变成这?样。从?此不与人言,也?不再出门。”

怪不得还是?会写?几个字。

“哦。那?当时……是?发生了?什么?”

虞凝霜料定其中?有隐情,已将语气放得优柔又谨慎。

而严铄不再回答,只那?目色如冷凝的山雾,森然漫过来裹住她。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

【恭喜宿主收集10点冷漠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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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什么……你们继续,继续哈。】

两人剑拔弩张,系统屁滚尿流。

很多时候,严铄冷冰冰的话都是?这?样和系统的播报声同时响起的。

而虞凝霜最厌恶他这?一点。

居然能一边用傲慢的话语蜇她,一边好意思将对她的冷漠值上涨。

她努力?了?解严府的状况,她共情于严铄的病母和幼弟,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希望两人达成互相理解、互相帮衬的局面。

可严铄油盐不进,总能将她刚萌生的一点点温和小苗,用冰雹砸回地里。

“我不问谁问?!”

虞凝霜终于爆发,凉粉也?不吃了?,将勺儿往桌面恨恨一拍。

严铄眼?帘倏而一颤,憬然看向她。

“友待小叔!友待小叔!那?可是?你自己写?的约法三章。我寻思这?意思,应该也?不是?只管他吃喝养成傻大个儿!”

虞凝霜越说越气,新仇旧恨一起算。

“你就说昨日在正屋,你说的那?是?什么话?平日里一声不吭,给?自己弟弟编排罪名时倒是?滔滔不绝!知不知人前不训子??”

好吧……其实当时严澄也?不在场。

但那?不是?虞凝霜想说的重点。无论人前人后?,严铄都不该那?样说。

“严铄。”

虞凝霜第一次这?样叫。

不是?那?句官方的“大人”,也?不是?那?声假意的“夫君”,而是?用清亮亮的嗓音,叫着他的名。

只这?两个字,便如定身咒一样,缠住严铄在这?红尘中?已然踯躅的脚步。

“你自己想想,你究竟为?何要那?样说。”

虞凝霜的声音低婉下去。

这?细微的差距被严铄察觉。他又一次暗自惊异于虞凝霜顷刻之间就可以掌握变幻的局面,以及对自身、乃至他人情绪的精准把握。

当哭便哭,该笑就笑;应装可怜时,便战栗如跌进泥泞雪潭的伤鹤,惹得旁人也?跟着流泪;想整治人时,心又冷硬得像是?斩断云霞的镰月,哪管对方上下尊卑。

一身的烟火,千面的观音。

细弱,但是?坚定又悠长,虞凝霜有着这?种能让事态依自己心意发展的能力?。

她现在想与严铄好好谈谈那?孩子?的问题,便无意与他针锋相对,甚至朝他略微倾身,语气有商有量。

“是?否是?因为?若是?不敬嫂,实为?不敬兄,所以你作为?长兄的面子?挂不住?是?否是?因怕母亲伤心?或者你可能甚至连在场的仆从?也?考量了?,怕他们乱嚼舌根。”

虞凝霜将严铄尚不自知的心境耐心地拆解,给?出一个个选项,又指出症结所在。

“可你唯独没考虑福寿郎。”

不对,严铄心想,你也?忘记考虑一个人——

一个严澄不来拜见,便本该会首当其冲受到?羞辱的人。

但显然,她当时就不在乎,现在也?没发现。翕动的红唇幻成一朵执意要离枝而去的花,让严铄刹那?恍惚。

他会因她被轻慢而愠恼这?个理由——从?来没有入她的心。

而他亦不知要如何解释。

“不是?,其实还有——”他尝试,然而一心只为?严澄鸣着不平的虞凝霜以为?他嘴硬不认,赶忙把他的罪过一股脑砸过来。

“你没考虑他也?是?身不由己,控制不了?自己言行;没考虑他也?需人前人后?的尊严。”

有些事不沾手?还罢,一沾手?就放不下。

与虚假的婚姻无关,虞凝霜现在是?真的想要帮助严澄,便一咬牙唬诳严铄。

“往后?和福寿郎相关之事,你都得听我的,全力?配合。否则这?家?我半刻不多呆了?!”

出乎意料,严铄的头逐寸低下去。悠缓得如同逐帧定格的慢镜头,他高挺的鼻尖轻轻触到?逐光的悬尘,如同亲昵的膜拜。

“知道了?。”他说。

姿态并不刻意,也?不敷衍,只是?本来如此一般,静美得仿佛值得严澄拿来入画。

在这?采光良好的厢房里,严铄眉尖的小痣和发际的绒发都清晰可见。

虞凝霜微怔,这?个角度恍然一瞧,他还真和他那?幼弟很像。

不止是?轮廓眉眼?,更是?蓦地面对不熟识之事时,那?一种狼狈又清澈的无辜。

怎么突然这?么听劝……

虞凝霜正迷惑,那?厢系统便开始了?播报。

【恭喜宿主收集8点冷漠值。】

【宿主,真的诶!严大人一被您骂,态度就会回暖。】

【您说……他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虞凝霜:“……”

系统好像被她带歪了?,说话没个正形。而且可能是?九死一生之后?都会性情大变,连系统也?不意外,这?家?伙现在越来越会插科打诨。

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不省心。

虞凝霜点着额角暗叹,将话题拽回正轨。

“福寿郎的病症,郎中?怎么说?”

严铄这?次答得很干脆,只是?声音涩而寥落。

“黄郎中?说是?癔症。需严加看管以平心静气,等他情志通畅,肝火清解之后?……就可以恢复正常。”

这?并非黄郎中?一面之言,这?些年严府求医无数,基本每一位都这?么说——因为?年少心魂未定,所以才这?般时惊时遽,等年岁渐长就好了?云云。

常人可能觉得这?说法没什么不妥,可质询和反抗是?虞凝霜的本能。她眉心微结,暗暗记下,只等待合适出手?的时机。

心中?事事拿定,待她再看向严铄,只叹息一样问。

“严铄,福寿郎的事,你是?不是?着急了??”

一句话如同穿云之箭,破开严铄伪装的淡然,正中?他横亘心间的焦躁,将其击个粉碎。

“确实,谁家?有这?样的孩子?不着急?我只看了?两天,心也?和针扎一样。但是?——”

虞凝霜垂了?眸,又将一双细长蝶黛舒展。

当它们不是?怒立起来的时候,不是?络子?般蹙结起来的时候,他方见那?柔和的弧度真化作蝶翅一样,忽闪忽闪扇在他心间。

宁谧中?,蕴藏着唤起风暴的力?量。

“——你要耐心等呀。”

虞凝霜重拾瓷勺,黄灿灿的梅卤子?晃着她的眼?。

“你是?有学?问的,总不用我和你说什么‘梅花香自苦寒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术业有专攻,我整天摆弄果子?饮子?,就和你就说说这?梅子?好了?。”

梅花与百花不同。

其他草木皆感春气而开花,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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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梅花冬日开花,夏日结果。

所以梅子?才是?凌寒之果,是?益人之果。

“……说得多有道理呢,毕竟梅子?得了?‘春之全气’,三春的精华可都在里面了?。(1)”

“我嘛,本也?不爱吃桃啊杏的,还是?更爱梅子?一些。人且说梅子?和杏子?长得相似,可我说杏子?顶多占一个甜,哪有梅子?香气四溢呢?”

等待的时间长一些,没什么关系。

因为?它的花朵,拥有了?一整个春天。

*——*——*

在这?府中?,突然得到?惊喜礼物的,不止虞凝霜一人。

端着小儿子?亲手?送来的凉粉,楚雁君只觉得恍然如梦。

再听得宋嬷嬷绘声绘色描述严澄是?如何与虞凝霜一起做的这?些凉粉,她更是?几乎不敢动弹,担心惊扰这?美妙梦境一般。

严澄歪歪头,握住母亲的手?往前递了?递,晶莹的凉粉便和楚雁君眼?中?的泪意一同晃动,须臾,又被她一同咽了?下去。

“……好吃。”

其实,楚雁君的喉头腥甜,舌尖涩麻,吃不出太多味道,但是?她确信,这?就是?她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冰饮子?。

看着严澄绽出的笑脸,她恍惚间回到?了?多年前的夏夜。

风亭斜檐挂着银盘,满铺的青竹簟如澹淡的水波,温柔托着一家?四口。

夫君带着严铄读诗,而她抱着年幼的严澄,一勺一勺喂他吃一碗新捣的果泥。他那?时刚会说话,正爱说话,挥舞着小手?一个劲儿喊“甜”。

楚雁君终于也?尝到?了?一丝甜。

“福寿郎,母亲有心无力?顾不上你,时常觉得对你不起。”

楚雁君揽过严澄。物是?人非,唯有一片慈母胸怀不曾更改。

“好在你阿嫂是?个有耐心的。往后?,你要听她的话,明白了?吗?”

严澄点了?点头。

……

待目送着小儿子?离开,楚雁君忽然问李嬷嬷。

“巧姐,你觉得霜娘如何?”

李嬷嬷张口便夸,“品貌皆佳,最难得的是?娘子?二九年纪,做事却老?成稳重。就说带福寿郎做那?一碗凉粉,老?奴觉得她把事事都考量到?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娶得这?样新妇是?严家?的福气。”

惊喜过后?就是?患得患失的忧愁,楚雁君缓缓道:“可她一进门就被我们这?一老?一小拖累,不得自在。我只担心她迟早要厌烦的。且……清和为?人,你我又不是?不知。他哪点讨小娘子?们喜欢?”

“这?您说得就不对了?。”

仗着看严铄长大的情谊,李嬷嬷当即反驳。

“阿郎面貌好,身量也?好。那?小娘子?们嘛,看到?俊俏郎君总是?欢喜的。”

“那?是?我给?他生得好,怎算他的好处?”

楚雁君叹笑,带点苦中?作乐的狡黠。

“你且再说说,清和还有什么讨小娘子?喜欢的地方?”

李嬷嬷想说严铄起码是?个官身,俸禄丰厚,在这?锦绣京中?又有这?一方家?宅仆从?。

可但凡提到?官职,便如同狠踢严家?人心窝,这?话实说不出口。

她想来想去,也?知严铄那?性子?既不会风流,更勿论体贴,根本不招小娘子?们待见。

李嬷嬷憋红了?脸,最后?道:“阿郎是?大孝子?,对您实打实的孝顺呢。”

楚雁君便慨然长吁。

“怕的就是?他这?个孝顺。”

话说多了?,楚雁君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咳。

“咳咳……他孝着老?娘,便要冷了?娇妻。我如今身薄如纸,三天两天,小病大痛。折腾霜娘不说,要是?稍有不慎,清和还难免责怪于她,夫妻间生了?嫌隙。”

楚雁君边摇头边说,“我情愿他别管我,只与娘子?好好过日子?。”

说到?最后?,她又嘱咐李嬷嬷,“所以往后?他们夫妻之事,你尽量偏着霜娘一些,莫让她受了?委屈。我也?好放心。”

这?交代后?事一样的语气,让李嬷嬷心痛难当。

她只能用自己胖乎乎的手?,紧紧握住楚雁君宽大衣袖中?的嶙峋枯枝。

一如二十几年前,她被人追赶着摔倒在地,而与夫婿外出踏青的楚雁君,想都没有想,就朝她伸出手?一样。

*——*——*

严铄有九日婚假,因要做出新婚蜜里调油的假象,夫妻俩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东厢房内,严铄连书房也?少去。常年紧绷下忽然温软的休憩时光,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夜间,还要再被虞凝霜熊着摇床。

他只觉得虞凝霜有事没事就往自己面前晃,却不知她是?在抓住机会从?他那?赚冷漠值。

虞凝霜离家?前,已嘱托阿爹寻找铺面开饮子?铺。昨日阿爹托人来传话,说找到?了?两家?合适的,只等她回门的时候说道说道,做个抉择。

虞凝霜霎时动力?充满,自然要全速进行这?无血无泪的原始资本积累。

目前,她存在系统那?里的冰块已有百十来公斤,只等着开店扬名。

在收集严铄冷漠值这?件事情上,也?不知是?虞凝霜手?段纯熟,哄人气人掌握得恰到?好处;

还是?严铄是?另一种意义?的情绪稳定,为?人虽冷,但自有法度,总在一个合理范围内沉浮。

总之,这?些日试验下来,虞凝霜每日能摆弄得严铄更新一两次冷漠值,平均得到?能十点。

虞凝霜对此很满意。

这?样一看,那?总共1000点的最终目标,就算保守估计,有小几个月也?是?手?到?擒来。

趁着金乌玉兔相逐顾不得自己,光阴便悄悄在愈发葱翠的树荫间溜走,转眼?,就到?了?虞凝霜和严铄成婚的第七日。

依照时人习俗,这?是?新嫁女回门之日。

而严府早已做好准备。

虽自家?没有豢养马匹车辆,但是?租了?两架高轩马车,正日一大清早,就由民车驿的伙计准时赶了?过来。

那?马车正是?都下最时兴的样式,朱轮青帘,阔盖长辕,一眼?瞜不全的气派。

一架载着李嬷嬷、陈小豆贴身作陪的一对新人,另一架载着两个仆从?并着无数礼物,沿着婚礼当日一模一样的路程往青槐巷的虞家?而去……

看铺子、姜梨蜜水

这还是卜大郎第一次来虞家。

前几回严府往这儿送定礼等物,连带着大婚接亲那一日,都正轮到?他守严府宅门,所以没来过。

他早听?说娘子娘家清贫,现在一看居然还赶不上他家——尺寸的容膝之地,只两间屋子,连厅堂都无,好似更没什么可贮存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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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的地方。

如今他扛着礼物犯了难,不知要将其放到?何?处。

卜大郎唯有站在一旁,等许宝花抱着虞凝霜上下其手摩挲着哭完,再等虞全?胜握着虞凝霜的手无语凝噎完,最后还?要等一双弟妹围着虞凝霜欢欢喜喜闹完,才恭恭敬敬向虞凝霜请示。

“瞧我,把这事儿忘了。”

虞凝霜说着,指着偏屋引他两步,莞尔一笑。

“放那屋就成,我们姐仨儿就睡那屋。”

卜大郎便和白婶子开始往里搬。

这屋子狭小,他们两人忙活起来都有些紧巴,更别提屋里本来已经摆了不少箱盒,掣肘又绊脚。

卜大郎认出来,那些正是?严府前前后后给虞家的各种礼物。盒子上面红绿销金的彩帛大花,还?是?他和婆婆一起挽的呢。

也不知为何?,这些礼物虞家竟是?半份未拆。

那彩帛大花层叠的花瓣中还?嵌藏着大婚当日抛撒的彩屑,在这阴晦的小屋中,开出几分?随时要由盛转衰的颓唐艳色。

着实有些怪异。

因为实在没有足够空当置物,箱奁堆叠着摆好了,剩下的一些布匹和几件新被新褥,卜大郎只能将它?们规整地放在了床上。

卜大郎最是?个老实本分?的,否则也不能在严家待了多年。他看起来有点?子憨傻,待人做事却极有分?寸。

便如现下,这间屋虽是?虞凝霜和弟妹同住的,可到?底算是?主家娘子的闺房,卜大郎本不该多看一眼。

然而,随着东西一件件摆上去,就在某一个瞬间,他忽然洞察到?一种令人悚然的晓悟——

这本来应该是?娘子每日成眠的地方。

而现在,它?被华美的锦缎遮掩和替代。

简直、简直就像是?用?这些东西,把娘子换到?了严府去。

卜大郎今秋就满二十岁了,家里正张罗给他说亲。

年少慕艾,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许多个严府里清闲的午后,卜大郎也曾后脑枕着双手望天?,幻想未来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又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模样算是?周正,且有正经的活计,阿娘说已有好几家托人来问。又听?阿爹说“我大儿样样好,给谁家做夫婿都是?他们的福气。可一定要挑个聘礼要得最低的人家。”

卜大郎倒觉得他一定要挑个可心?的,聘礼什么的无所谓,人家若是?多要些,他家也出得起。

他已在严府做了五年长工,因严府厚道?,给得月钱颇丰,攒下了不少银钱。他婆婆在严府时间更久,已有十多年了,每月比他还?多挣两百文、三?斤粮哩!也全?给他留着,说娶媳妇用?。

卜大郎便想,要为自己的娘子用?心?备一份好聘礼。比上或是?不足,但一定要比下有余,让她风风光光嫁进来。

然而此时,卜大郎忽然迷糊了。

聘礼出得好,就能把一个小娘子从她哭泣的爹娘、年幼的弟妹身边撕开、拔起,乐呵呵放到?自己家里吗?

又是?多好才算个“好”呢?

比方严家聘礼中有十匹丝缎,卜大郎则顶多出得起五匹细布。

主家的富贵在卜大郎看来已是?此生难及,但是?天?外有天?,能出得起百匹丝缎,千件华裳的豪门贵胄也不胜枚举……

这样的人家,娶新妇时是?不是?能更理直气壮一些?

新妇的娘家人,是?不是?也能更开怀一些?而不是?像亲家大娘子和阿郎一样,面对自家阿郎没有半点?儿笑意?

这样岂不是?显得娘子很可怜吗?

这个念头?一出,卜大郎又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人家虞娘子现在是?簪玉戴金的官家主母,什么时候轮得到?他这个指缝全?是?泥的力士可怜?

一连串儿问题,实属卜大郎自己为难自己,他想不明白答案。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能在徒现的灵光中,以这些问题进行模糊的自省,就已经是?千千万万个“他”所未能及之事。

可是?,当他见到?虞凝霜始终跟在严铄身后半步,含笑向来看热闹的邻居们致意时,又难免隐秘地替严铄高兴起来。

多么贤惠,多么驯静的娘子啊!

为人妻子就应该是?这样的!

血脉里那种无从溯源,却又确实代代相传存在千百年的自傲,让他忍不住地得意。

可天?性的纯良,又让他为想着给自己留碗凉粉、被家人担忧思念的虞凝霜感到?愧疚。

卜大郎就这样被两边的情绪拉扯着,陷入了不自知的纠结里,几乎不再敢直视虞凝霜。

好在虞凝霜更不想让严府的人跟着,早也和严铄串通好说辞。

她拽开严铄的荷包拿出一锭银,塞到?陈小豆手中,让她带着李嬷嬷几人去找间好酒楼吃酒吃肉,犒劳犒劳他们帮着回门子这一趟。

撇下阿郎娘子自去吃喝,李嬷嬷深觉不妥,连连推脱。

可架不住陈小豆巧舌如簧地劝。贴身厮儿的态度自然就是?严铄的态度,李嬷嬷便想可能是?亲家二老不习惯有仆从在侧侍候,兼要和女儿女婿自在说说话。

她唯有接了银锭。

四人也不敢走远,出了巷子随意找了一家食肆落座。

这家食肆不大,菜品却挺丰富。

忙活了大半早晨,四人此时也饥肠辘辘,便点?了一瓯炙鸡、一盘酒烧蚶子、两样鲜蔬,并着大碗老鸭汤面和糟瓜齑等小菜淋漓吃将起来。

店家见他们点?单颇丰,忙殷勤送上自家做的香花熟水。

那是?一壶茉莉熟水。前一夜将花在凉白开中冷浸,最大限度保住了花的形和色,又让其香有足够时间渗到?水中。

如今加了蜜和热水兑得温乎乎,刚好入口。正如这夏日里熏着花香的暖风,沁人心?脾又不唐突。

本来是?常日里喝惯了的做法,四人今日却另有话说。

“前日我看娘子给大娘子做了玫瑰熟水,加了桂圆的,那个香的呦!你说咱从前怎么就想不起来玫瑰加桂圆呢?”

“娘子真是?孝顺,日日都陪大娘子去说话呢。我瞧着大娘子这几日精神头?儿好多了。”

“哎可惜娘子不能日日都做饮子,那凉粉的滋味我真是?一辈子忘不了。”

李嬷嬷听?得笑骂,“娘子嫁过来是?给你们做饮子的?”

“嗨,巧姐,我们这不是?也跟着高兴,跟着沾光嘛!”

这四人关系本就融洽,在饭桌上嬉笑怒骂,好不欢腾,和此时此刻虞家寒风嗖嗖的饭桌,形成了鲜明对比。

虞家没那个闲钱、更没那个闲心?设回门宴招待所谓“新婿”,虞凝霜便早打点?好了,从酒楼定了一桌上好席面,充个场面即可。

另购置二十几小坛酒和糖果蜜煎,依礼分?送邻里。

院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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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将那些好奇的探寻目光和品评关在外,几人落座围住一桌好菜,却都没什么食欲。

虞家夫妻面色冷凝,完全?不像是?虞凝霜记忆中温和的父母。

可无论婚事是?真是?假,虞凝霜要在严府常住是?事实,他们又不敢真得罪严铄,担心?他将气撒到?女儿身上。

两人唯有客套了几句,便闷头?喝酒。

而年少藏不住心?事如虞川,则是?恨不得用?淬毒的视线杀死?严铄似的。

虞凝霜眼见这根本无法成席,干脆低声与严铄打商量。

“拨些菜去,委屈夫君自己去厨房一桌罢。”

象征性地说着“委屈”,她实则全?然不替严铄委屈。只心?疼家里人怕是?要与他相对吃出个胃疼来,这就将他遣走到?厨间小桌边,又搬来个小马扎。

严铄倒也配合,一双长腿蜷在长袍里,任那衣摆随着丝光拂到?地上。

数个小碟小碗一摆,虞凝霜冲他敷衍地点?点?头?,逐花的蝶一样转身,翩跹扑到?外面去。

不仅是?因为柴门被半掩,更因为失去了明丽的光源,随着虞凝霜的离开,老旧的厨房霎时褪去了亮色,更显得灰扑扑的。

严铄默然四顾,半晌,从炒腊肉中夹起一片笋干,慢慢咀嚼起来,随后略蹙起眉。

这笋干定是?泡发得不到?位,才将这微苦且涩的滋味带到?他口中来。

既然不算可口,胡乱咽了也就是?了,可严铄非要细致地嚼。这般缓慢地没吃上几筷子,便听?得院里渐渐传来笑语。

严铄向来是?习惯独自用?饭的。

少时案前读书?的夜里,后来衙内阅卷的拂晓,焚膏继晷,以夜续昼,这样紧密无趣的独奏中,容不下另一种声音。

可现在,他停住竹箸,在那些人语中细细分?辨出一缕,引其潺潺淌到?心?里。

角色逆转,他忽然很想知道?——新婚那夜,虞凝霜独自在屋中听?着喜宴丝竹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就算成婚是?假,在那一片晃人心?神红艳喜色中,她是?否曾有哪怕一瞬……像他现在这般,升起悸动混杂的失落和惶惶。

答案应该是?没有的。

因为没过多久,虞凝霜就推门而入。

而严铄眼睁睁看着她忽然肩峰一耸,衣袖如被烈风吹拂的彤云,骤然往后坍缩。

她脱口而出,“天?啊你怎么在——”

箸尖和手指一同僵直,油汪汪的一粒炒花生似被这声惊呼震落,“咕噜噜”从案面滚到?地上,其上满沾的灰尘和严铄此时的姿态一样,极不体面。

虞凝霜反应过来,非礼勿视地垂下眼,又挤出几丝尴尬的笑意。

“打扰你用?餐了,我做点?东西,很快的哈。”

她长袖玲珑,眨眼间就将神态语气都恢复得极好,只是?那下意识抚在心?口的手,进一步印证了严铄的猜想——

她把他忘了。

所以乍进门看到?他,居然被吓了一跳。

半顿饭都不到?的时间,她就已经把他的存在忘了。

严铄放下竹箸,并不言语。

那厢虞凝霜正相反,还?在掩饰自己的失误一般,长篇大论地解释。

“酒楼不是?随席送了一壶木樨花甜水吗?鲜木樨花蒸的,还?是?银壶装着呢。可两个小的缠人,偏不喝,让我调饮子给他们。我做的,哪里有人家大酒楼的好?”

她似是?抱怨,只是?被弟妹们崇慕和喜爱的欣悦到?底是?藏不住的。

虞凝霜眼仁带着笑,轻车熟路寻出瓶瓶罐罐。

先?拿几块现成的梨膏糖用?沸水化开。

糖是?去岁秋梨子最便宜时,虞凝霜收了几斤甘棠梨熬的。足量的梨汁和梨茸被耐心?地凝练,凝固之后切成一个个方糖块。它?们是?温暖的琥珀色,此时表面已返出漂亮的磨砂面;

再取一块姜仔细研成茸。

这块姜很鲜,汁水仍足,研出的姜茸也细腻,那些细微的纤维像是?纤弱的鹅黄蕊丝,随风飘到?了春水里,半浮不沉的。

越是?苦夏,越是?要吃热姜、喝热饮。

且夏日里物产丰富,隔三?差五就有新的食材出了水、下了树,或是?经过这条河、越过那座山运来。

各酒楼就都为了夸耀自家的货源似的,争抢着将那些鲜活做上桌来。

就如今日那席面,便有清蒸鲈鱼、水母脍、香螺煠肚三?道?水产,另有醋拌鲜藕等好几道?凉菜。

其中美味自是?不必说,只是?怕小孩子贪嘴凉了肚腹。正因如此,虞凝霜才兑了这暖胃的姜梨蜜水。

别看这饮子又甜又辣,似是?黑暗料理,实际上味道?十分?和谐。辣味能衬出甜味,甜味能柔和辣味。看似对立的味道?,交织起来却让人欲罢不能,回味无穷,虞家两个小的都很喜欢。

虞凝霜这般备了五碗摆到?一竹托盘上,端起就要走。

“你家人——”

然而严铄的声音绊住她,比那糖块还?粗粝,磨在虞凝霜耳朵。

“——似并不喜欢我。”

虞凝霜眉梢一挑,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

“没关系的。”她又倏忽笑开,红唇如花也如刀。

“因为我也不喜欢你呀!”

*——*——*

陈小豆总觉得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非朝夕相处的身边人看不出来。

马车正平稳地走在热闹的街道?上,市井之声闹哄哄地灌到?这车厢内,而严铄纹丝不动地闭目养神。

这其实是?他的常态,仿佛没什么可疑。但陈小豆却感觉到?,他此时的安静,其实和去程那种晨起倦懒的结果并非同源,而是?一种更冷淡的情绪。

最善察言观色的陈小豆便被冻住嘴唇,也不敢如往常一般逗趣讨巧。

他知晓“假成婚”的内情,因此坐立难安,生怕虞凝霜和严铄之间有什么变数,漏了馅儿。

陈小豆又去看虞凝霜。

后者刚和李嬷嬷聊了好一会?儿,此时似是?劳累了,低头?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异色影花扇。

但实际上,她正在和系统吐槽。

“他冷漠值怎么就又涨到?临界值了?是?被我那句‘不喜欢’伤到?自尊了?”

她嗤笑着说这话,语气中是?全?然的反讽。

严铄怎么会?因此生气呢?他肯定是?巴不得她不喜欢他!生怕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再说了,她那句“我也不喜欢你呀!”的意思是?,若是?家人讨厌严铄,而她却喜欢,这反倒是?更棘手的情况。

只因两家若是?冤家,两人也要终成怨偶,她可没有在这大宋复刻罗密欧朱丽叶悲剧的打算。

所以,二人之间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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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白白,干干脆脆,难道?不是?正好吗?

所以在坚信既定前提的情况下,虞凝霜对严铄的反应百思不得其解。

“之前怼他的时候,他冷漠值反而会?回升的。”

怎么今天?不按套路出牌,被她一怼,还?更冷漠了……

这人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的。

虞凝霜撇撇嘴,被严铄的阴晴不定折腾得心?里闹腾,又实在懒得为他多费神,于是?突发奇想。

“统崽,能帮我屏蔽严铄的冷漠值波动吗?总之你照常收集就行,但是?不用?每次都和我播报了。”

【也不是?不行。】

【只是?本来特意给您安排这样的实时反馈的,也有助于您玩弄……啊不是?,是?摆弄严大人的情绪。】

“我看差不多了。”

虞凝霜不甚在意地回,“这些天?大致情况你也看到?了,挺稳定的,不用?再测试了。而且呀……”

她的语气雀跃起来,应着马车欢快的震动,沿着绳直的街衢生气勃勃地前行。

“饮子铺马上就开起来,我会?遇到?很多客人,肯定能再从别人处得到?冷漠值。何?必栓在他一人身上?”

到?时候,若系统仍时不时跳严铄产出的冷漠值,反倒耽误虞凝霜辨别新的冷漠值来源,不如直接屏蔽。

系统觉得这话挺有道?理,立刻按虞凝霜要求做了更改,又好心?提醒她。

【如果严大人冷漠值波动有严重异常的话,我会?及时通知您的。】

“没问题。”

一人一统将事情说定,正赶上李嬷嬷看了看街景,笑着禀于虞凝霜。

“娘子,吉庆坊到?了!拐过这个方巷,应该就能看到?亲家阿郎说的铺子了。”

这些日子,虞全?胜全?力完成女儿所托,将筛出的两间合适铺面勘查清楚。今日再和虞凝霜一说,虞凝霜权衡之下暂定了吉庆坊这家,顺路来看看。

若是?称心?,便可即刻定下。

“真的?在哪边?”

虞凝霜整个人为李嬷嬷的话而一震,忙巴巴打起车帘子,带动李嬷嬷和陈小豆都咋呼起来,三?人挤挨着往外瞧。

严铄睁眼看虞凝霜。

光转流云,照在她滑白如玉的脸颊,又将汴京夏日的盛景一同映在那琥珀色的眼中,宛如跃金。这和她方才一碗姜梨蜜水都不给他留、一步一顿地小心?端着托盘离去的背影又全?然不同,却是?一样的生动。

但都不是?因为他。

不自觉舔舔干裂的嘴唇,严铄又闭上眼睛。

他本无意于掺和虞凝霜饮子铺的事情,此时更是?毫无兴致。待马车抵达停稳,便只和陈小豆留在车上,由李嬷嬷扶着虞凝霜下去相看。

李嬷嬷其实也有些云里雾里的。

前几日,虞凝霜就和楚雁君说了开饮子铺的事情。

她当时就在旁边听?得不可思议,直到?现在,她也想不明白虞凝霜为何?执意要开铺子。

诚然,严府没有不许女眷抛头?露面的规矩,小家小业,更没到?觉得当家娘子行商丢人的层次。可到?底是?不缺银钱的,虞凝霜过个整日品茗插花的荣雅日子岂不美哉?在外奔波开店是?何?苦来哉?

但是?既然楚雁君不仅未曾阻拦,还?十分?鼓励此举,而严铄在虞凝霜方才说“顺道?去看看铺子”时也应许了,想来夫妻俩已通了气,李嬷嬷便更无置喙的道?理。

她整日所思,也不过是?希望严府,希望府中人越来越好而已。

娘子要开,那便开罢!

李嬷嬷麻溜儿端起气势,目光英锐地陪着虞凝霜与那店主夫妻寒暄。

店主夫妻人到?中年,和气而健谈,引着虞凝霜和李嬷嬷前前后后参观。

这家店原是?做瓠羹生意的,本就与饮食相关,所以前店后厨的布局十分?实用?,大小也合适,摆了六七方桌。

那些桌椅、地毡等布置虽粗简,但这之后精心?修葺一番就是?,不是?什么大事。

虞凝霜看中的是?这间铺子后厨操作空间敞亮,炉灶齐全?,有数口大锅,更兼有井,还?有一个小地窖,可以说和她要开的饮子铺配适度极高。

唯一的缺点?就是?屋子被经年熬煮的瓠羹、羊汤等腌入了味儿,处处都有一股子羊膻味,也不知能不能除掉。

客人喝着清润的果饮,结果总是?有一阵肉香往鼻子里钻……这可不太像话。

虞凝霜小声和李嬷嬷嫌怨这点?,后者不愧是?有见识的管家嬷嬷,当即献了一个良策。

“这个好办,娘子请位得力的香婆来做几场香事,好好荡涤荡涤就成。”

最后一点?顾虑也消除,虞凝霜便将租赁事宜定下来,当场签了契书?。

那对夫妻听?她是?要开饮子铺,甚为惊奇。盖因卖饮子的商贩多是?挑着木桶随行叫卖,顶多支两把青伞固定在巷尾街头?,算个小摊子。

一碗饮子而已,都是?喝了就走……少有人会?为此大张旗鼓开店。

两人再看虞凝霜穿着虽不是?极尽奢华,却颇为典丽,便猜想莫不是?穷极无聊的富家娘子,随便找个消遣?

但虞凝霜可不是?抱着随随便便的心?态开店。她量了店内几个主要尺寸,将空间纳于心?间,已经开始构思日后的改造工作。

更重要的是?,她一定要设计出完美的饮子食单来!

无他,不过是?要给以为已经享有举世无双嘉饮美馔的汴京人民,一点?点?小小的震撼罢了!

香橼子、再见故人

九日婚假结束,严铄正常返回府衙上值。

他真的是早出晚归,很少在家。

虞凝霜开始以为严铄是不自在、躲着她,结果却从仆妇们口中偶然得知他向来如此。也不知那?么一个去不去府衙都没人管的巡检使虚职,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忙碌。

总之,这对虞凝霜而言有益无害。她正式开启了夫君不着家、但?是会定时?给?钱的温馨生活。

马上便入七月,她现在就等着七月十九,两人成亲一个月那?天发工资呢。

为了?这点心心念念的钱,虞凝霜对她的婆母分外上心。

然而?,神思清醒,外加身体?允许——楚雁君每日能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时?候不多,虞凝霜只趁早起去问安、聊天便可,其余时?间并不去叨扰。

即使如此,婆媳俩也从最初冥冥的投缘之中,切实地培养出感情来,日益亲近。

再就是偶尔去陪陪严澄,虞凝霜安静地在一边守着他画画,或是送些饮子糕饼,还又带着他做了?一回凉粉,让他真正见识了?搓洗假酸浆籽的过程。

小家伙最近都没有出现那?种狂躁的状态。

而?且,每次他见到虞凝霜时?眼?睛都不自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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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像是看到母鸟归巢的幼崽,连带着虞凝霜的心都像被软乎乎的绒毛拂过。

除此以外,虞凝霜也在李嬷嬷帮助下熟悉府内人员资财之事。

但?这严府只一亩三分地,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为数不多的仆从,也全数是多年沉淀下来的老?人,除了?那?一位她正蓄力对付的黄郎中,实在没什么值得?虞凝霜费心拿捏的。

虞凝霜整天意气舒暇,过得?不知有多惬意。

那?边楚雁君还一片拳拳之心,总担心虞凝霜受委屈,给?她添这置那?的。

但?楚雁君不知道的是——灶间总有热水,仓库堆满炭柴,三餐都是做好?了?端来,嘴馋时?手边还总有一两样?小点……这对于以前睁眼?就要开始忙活家务、照顾弟妹的虞凝霜来说,已经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甚至有些太闲适了?,闲得?她都发芽了?。

好?在还有铺子修葺的事情可忙,让虞凝霜没有坨成无精打采的土豆芽,而?是暴发成一株昂然猛长的树苗。她的精力如同繁茂的枝叶往四方八面探去,又将方方面面都理顺清楚。

当然,她还是借了?严府的力,这一点虞凝霜不否认,起码她就可以支使府里的两位力士去跑腿。

几天下来,他们?已然帮着雇人将那?铺子整体?翻整了?。

厨间积下的油垢刷洗净了?,暗处滋生的霉点打磨掉了?,破旧的器皿桌柜等直接低价在门口卖了?……如今只剩精简的屋架子,门户大开,装满了?季夏的熏风。

又过了?几日,这一日午后,楚雁君用完昼食,照例要迷迷糊糊睡两个时?辰。此时?李嬷嬷便得?了?空,陪虞凝霜去铺中查看工事进展。

两人此行还有另一个目的,便是之前说的——给?虞凝霜雇一位女使照顾起居、跟随出行。

否则长此以往,李嬷嬷也分身乏术。

抵达铺子时?,刚巧赶上两名圬者抹完了?白灰浆,正在收拾工具(1)。

此时?的墙皮一片洁白,如同连半个鸿爪踪迹也没有的新?雪地,光是站在这里,就觉得?干净又亮堂。

这活儿做得?漂亮,虞凝霜便爽快地多发了?半天工钱。圬者们?乐呵呵道谢的样?子,正被应约前来的香婆看在眼?里。

她霎时?也来了?精神头,忙上来热忱问好?。

待听清虞凝霜“去除屋中膻味油味”的需求之后,香婆讨巧地笑笑,自卖自夸地讲起自己办香席的成功经历,还没忘了?把虞凝霜也一起赞美赞美。

“娘子选得?这时?候正正好?!趁着白灰浆子还没干啊,咱们?把那?香一点。香味就自己浸到墙里了?,历久弥新?呢!”

虞凝霜听了?不禁勾唇。

她并不是特意设计这一点,但?误打误撞出一个美丽的巧合。

墙面自顾自浸染着香气……倒是有些椒房的浪漫意味了?,想来效果会不错。

双方敲定细节,香婆便忙活开来。

按她给?虞凝霜的方案,头两天,先用苍术艾草这类味道辛烈的草木焚香——因为天然草木燃烧时?那?烟熏火燎的味道,是遮盖几乎所?有异味最简单、最高效的方式。

讲究的就是一个不破不立。

等烟火味儿放净,香婆会再燃一些清冽的合香丸子,将屋里的味道彻底逆转过来。

所?以这香事要一连做好?几天。

原料和操作?都由香婆一应负责,她得?的工钱也很是可观。

谁让熏香是一件镀着金边儿的雅事呢?

香婆熟练地将生苍术粉兑上艾草绒,用上好?棉纸搓成粗纸捻儿,放在铁盘里点燃。

一边等着那?星点明火熄灭,她一边还在抓着虞凝霜推销。

“娘子既是开饮子铺,有些果香是最好?的。不如由老?身去置办一些闻果来,清新?得?很嘞!”

“吴地今年香橼子来得?早,家家户户都竞相争抢啊,办宴席时?清供一盘,那?叫一个有面儿!现下果子行里都找不着了?!”

“老?身倒是有些门路。那?家香橼子可好?,放一两个月都放的住,折算下来可实惠。娘子若是需要,再给?您盛惠几成……”

最开始的一番交谈,本来让虞凝霜觉得?这位香婆有些絮叨,又爱卖弄。

此时?却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虞凝霜是个听劝的人。

虽然香婆所?言也是为了?赚她的钱,但?确实对她有益,有些钱还真得?让给?专业人士来赚。

尤其是她说的“香橼子”,倒是给?虞凝霜提了?醒。

时?人喜爱将香橼当做供于帐中或是案头的闻果,以为风雅。

香橼状如一个大而?粗糙的柠檬,它也确实和柠檬沾亲带故,同为柑橘属的水果。

虽然香橼比不得?柠檬外表精致、内里多汁肉,但?那?馥烈的香气仍是让人欲罢不能,将其做成蜜饯的方式尤为出名,或是做汤、做糖片糖丁而?食。

虞凝霜之前还发愁这里没有柠檬。

毕竟气味清新?又激荡柠檬可是制作?饮料最常用的材料之一。

现在正好?可以把香橼当做柠檬的替身。

虞凝霜便采纳了?香婆的意见,请她之后采购香橼熏屋子,又特意补充“麻烦替我?多买两斤来,我?另有用处。”

香婆连连应下,态度愈发地好?,做事也更有干劲儿。

眼?见香捻儿的明火熄灭了?,冒出阵阵青烟,她便舞着袖子赶虞凝霜和李嬷嬷。

“现在要把门窗都关紧闷烧两个时?辰。娘子和大姐且去街市逛逛玩乐,这儿啊老?身看着就是了?。”

虞凝霜心安理得?做了?甩手掌柜,和李嬷嬷往距此不远的宝贤斜街走去。

因商业蓬勃发达,于是在这汴京城,上至蓄田置宅,下到买鸡卖鸭,万事皆可中介——牙人们?斡旋于买家卖家之间,协助双方互市,从中谋利。

那?条斜街便是多牙行,就如拾掇铺子的圬者和香婆,皆是严府力士就近从那?雇来。

这回,虞凝霜亲去,却不是为这些短期的雇佣,而?是要真正买人。

人口拐卖,本朝自然是明令禁止的。

犯下这般逆天心、悖人伦的罪恶之人,自先秦起,就是要受离骨断肢之磔刑处死的。

本朝不禁的是“正常”的奴仆买卖。

有了?卖身契,有了?官方章,有了?被卖者的家长亲族首肯,那?这事情就再正常不过,再正规不过。

就是那?御座上的官家来了?,也挑不出错处。

丈夫典妻,小叔卖嫂,父母将女儿卖给?大户做粗细婢妮……

卖卖卖,都可以卖。

尤其是士大夫间转送妖童媛女,就如同转送一件精美的器物,将其作?为展示彼此高情厚谊的证据。

这样?风尚下,就算说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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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口买卖,又怎么禁得?住?

这条斜街甚是热闹。

汴河编织的水网中,这是经纬最繁密的一片。船橹声、车轮声、讨价还价声,逐利的人没有停歇,也不能停歇,纷纷顶着烈日讨生活。

虞凝霜找人问路。

她问的是贩卖奴仆的最大的牙行在何处,且必须是官牙,不能是私牙。得?了?回答便迈步朝那?边走去。

李嬷嬷在一旁笑眯眯念叨。

“官牙好?,官牙好?,娘子选得?对。价钱虽贵些,成色却好?。”

一瞬间,李嬷嬷慈祥的圆脸和那?个香婆重叠在一起。

无论是这一份不管虞凝霜做什么,都应和夸奖的热切;还是那?一份讨论货物时?的自然随意,都让虞凝霜恍惚着胆寒。

于是,虞凝霜那?和人撕扯打架时?、直面冷漠的官员时?、惊悉阿爹下狱时?都挺得?笔直的脊梁,细细打了?两颤,以致于她步入那?牙行时?,身形都有些不稳。

和外边那?些喧杂的牙行相比,这家牙行安静许多。

被卖的驴马尚能自由嚎叫,被卖的人却多半不能。

虞凝霜的裙边刚擦过门槛儿,便有牙人热情地迎上来,听明来意之后即引着两人往后院去。

之前楚雁君提起让虞凝霜买女使时?,虞凝霜下意识地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顺其自然,入乡随俗,这些话在穿越来此世的十八年间,她已数不清握着拳告诫自己多少次。

最早那?些年,她步履蹒跚,不仅是因为身体?稚嫩,更是因为心里憔悴。无论怎么走,她都觉得?步步如刀割,像是刚上岸的小美人鱼。

小美人鱼起码还是公主呢,有姐妹和家族护持,有人顺着她的心意,将魔药放到她的手中。

而?虞凝霜这一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的手中至今空空如也,没握住任何能和世道抗争的筹码。

眼?见街边衣衫褴褛的乞儿,她无法施舍食物,因为她的弟妹还饿着肚子;

耳听临街某家相熟的婶子被丈夫殴打,她也不能去仗义执言,因为她跛着腿的阿娘撂下蒲草拽住她,惊异无比地问“官府都不管,这哪是你一个小娘子能掺和的?”

没多久,虞凝霜就听说那?位婶子没了?。

所?以系统赠送虞凝霜三个愿望时?,虞凝霜便直说自己没有那?大慈大悲的救世情怀,无非是希望自家的日子能过好?。

因为虞凝霜深知,那?些轻飘飘的正义感和道德心稍有差池,就会变成沉甸甸的铡刀,回旋着朝她和家人身上砍来。

十八年,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原来,还是没有。

虞凝霜觉得?悲哀,又觉得?庆幸。

从牙行门口到后院短短一路,她逆着心、逆着好?不容易滔滔流淌的千年光阴,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在窝棚阳光难抵的暗影里,十来个灰扑扑的人影缀在其间。她们?或坐或卧在那?杂草席子上,面貌乃至衣饰各异,但?俱是十二三岁的。

被牙人赶出来给?虞凝霜瞧时?,有的仰着头目光殷殷,有的蜷着身子不住发抖。

“这拨儿年岁最小,好?管教。娘子看看有没有合意的?”

牙人一个一个扒拉着给?虞凝霜看,非常的热心。

这牙人是人精中的人精,因看出虞凝霜穿戴只是薄有家资,太贵的也买不起,便先带她看年纪小的。

越小越受欢迎,越容易卖出溢价去。就像最娇嫩的花骨朵,最招人稀罕,也最好?修剪造型。

让她开花她便得?开花,让她结果她便要结果。

但?因虞凝霜没什么回应,不知她到底要什么样?的,牙人一时?也搓着手犯了?难。

他寻思着来买奴仆,那?是好?事嘛!各人都是积极得?很,不住地询问、查看。

怎么这一位面无表情,眼?波也不聚,只遥遥散出去。

他忽地恍然,这位娘子既不甚欢喜的样?子,那?便可能是来给?夫君挑选通房啊侍妾的。

啧,这种最麻烦。

和他家婆娘似的,这些女人家都这样?!明明心眼?针鼻儿小,偏硬装大度。

要使脸色,有本事回家和她男人使去,尽到这儿来耽误他生意了?!

牙人在心里暗骂,脸上却仍堆笑,试探着开口。

“屋里还有一些样?貌身段更好?的,您——”

“你这牙侩莫胡说!”

李嬷嬷忙呵止他,“我?家娘子是来买正经女使的。”

牙人干笑几声,而?虞凝霜可算回了?神。

“不用了?,就这些,我?再看看。”她木然低声道,终于真正看向那?些孩子。

这一看,居然看见一张熟面孔来。

虞凝霜不知对方认没认出自己,她却记得?这孩子——

当初虞凝霜在金雀楼被齐三郎调戏时?,在那?小阁子里弹唱的小歌伎就是她。

也是她,虽然被严铄的质询吓得?眼?泪汪汪,却仍是诚实而?勇敢地证实了?齐三郎的恶行。

担心她会被齐三郎家报复,之后虞凝霜曾去找过她,想着至少当面道谢,亲见她无恙,虞凝霜才好?放下心来。

可这孩子却已不见踪影,而?偌大的汴京城有无数飘荡于各个酒楼食肆的伎子,根本无处搜寻。

如今此处再见,实乃天定的因果,虞凝霜自然挑定了?她。

但?担心牙人坐地起价,虞凝霜便未表现出异样?。

她只装作?认真地将那?些孩子各个看过,又挑了?几个询问情况,最后才伸手一指那?小歌伎,随口嫌弃一句似的,道“那?一个模样?好?像挺秀气,只是也太瘦小了?些。”

牙人马上答:“今年才十三还是十四呢,娘子回去多赏几碗高粱水饭就催起来了?。她会弹胡琴会唱小调儿,书契也都全乎,您若要她,马上就能办得?。您要正经女使不是?这就是个家世清白的,祖辈就住怀仁坊那?片儿,前几日刚被家里大伯卖来的。”

虞凝霜一哂,“什么清白的人家卖亲侄女啊?”

牙人被她噎住,想这娘子年纪轻轻却难以捉摸,也不知她到底是何意。

他心中恼火又发作?不得?,只拎小鸡崽儿似的将那?始终垂眼?的小歌伎拎到前来,拧着她胳膊狠叱。

“抬头让娘子看看!”

虞凝霜便见那?小歌伎缓缓抬头,而?后眼?睛微微睁大,应是终于认出了?她,却飞快低下了?头不语。

虞凝霜暗笑,和自己倒是挺有默契的。

又装模作?样?挑拣几句,虞凝霜便说要买这小歌伎。

牙人满脸褶子笑开,庆幸做成了?这笔生意。

这丫头长得?不赖,可性格实在木讷不讨喜,他还以为要砸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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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欢喜的牙人相比,李嬷嬷却不太满意。能弹会唱又不能当饭吃,她一心想找年长稳妥的照顾虞凝霜。

可现下这一个,瘦小年幼,又不甚伶俐的样?子。

依自家娘子这么温柔的好?性子,还不定是谁照顾谁呢?

可李嬷嬷又不好?违背虞凝霜,便凑近撺掇她再买一个。

“大娘子本也说让您买两个的。银钱老?奴都带足了?。”

虞凝霜摇摇头。

这样?的挑选她做不了?第二次。

事实上,此时?的虞凝霜就像是一个第一次站到尸体?前的法医学学生。

就算构建了?长久的心理准备,就算身边人都和她拿着同样?的解剖刀,就算所?有人都说她做得?对、鼓励着她……亲手划开血肉,直面汩汩鲜红的时?候,仍是心头五味杂陈,几欲作?呕。

虞凝霜哪有余力再在此间纠缠?便开始忽悠李嬷嬷。

“嬷嬷以一敌十,母亲身边只你一个。我?又怎能越过母亲去?一个就行了?。”

这话说的有声没气,却足够中听。

李嬷嬷便也不再劝,和牙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价钱讲下来三两。

最后,虞凝霜花了?四十五两,拿着一份身契出了?这牙行。

她扭身问那?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小歌伎,“你可认出我?了??”

谷小星点点头,“与娘子在金雀楼见过。”

方才在窝棚里,她一直低头不敢细看买主。加之虞凝霜衣装和金雀楼那?日截然不同,又一直压着嗓子说话,谷小星刚开始确实没认出来。

直到虞凝霜“清白人家”那?一句,清凌凌的嘲讽语气,似曾相识,才真正让她认出了?来人。

这位小娘子当时?不是在金雀楼帮工吗?怎么转眼?就能拿几十两来牙行买人了??谷小星百思不得?其解。

她咬着唇怯怯地想,都说人美心善,只希望这位娘子性子宽容些,自己少受些苦头。

“谷小星是你本名?”

被虞凝霜的问话打断了?思路,谷小星忙答。

“谷是本姓,名字本来是没有的。”

她不住抬眼?看虞凝霜面色,声音细若地解释。

“后来跟师傅学艺,起的花名‘小星’,大伙儿就都这么叫了?。娘子要、要是不喜欢,您给?我?改一个。”

虞凝霜沉吟。

小星,这个名字本来多好?。虽简单,确如此可爱又灵动。

只是,就因世间男子贪爱那?众星捧月、星月交辉的齐人之福,“小星”便辗转零落成了?妾室的别称,平白让这至明至洁的意向沾染了?脏污的俗垢。

“音不变,且改个字罢。”

虞凝霜淡淡笑开,“改成拂晓的晓,如何?”

拂晓之星,虽然寥落少伴,却最为明亮。

“多谢娘子赐名!”

名中的含义谷晓星尚不知晓,只是改名这个举动,让她感到一种被收纳的安心,这便弯膝要行礼。

虞凝霜扶住她,手掌磨着她粗糙的衣料。

“走罢,先去给?你买些衣物。”

这条街就有数家布庄和成衣行,这一路上,李嬷嬷已经尽职地开始给?谷晓星做入职培训。

“晓星啊,娘子心善,你跟着真是享福了?。以后务必精心侍候,否则,府里可不养闲人。”

谷晓星被敲打得?像一个小铜锣,抱着刚买的衣衫一个接一下点头,又一句接一句和虞凝霜道谢。

那?双圆圆的小鹿眼?亮晶晶的,倒是真和她名字相应。

虞凝霜摸着她的头无声叹了?一口气。

其实是她该感谢谷晓星,不止是因金雀楼的事端,也为她今日的恰巧出现,让虞凝霜免于一场卑劣的选择。

否则,她也不免要去比较——这个看着聪明,可那?个便宜几两,还有一个说是手巧,女工极好?……现在想一想,虞凝霜都觉得?浑身寒毛竖立。

李嬷嬷说她心善,虞凝霜自知并非如此。

她看到动物屠宰的现场,也会觉得?惊悚难受,但?这不妨碍她对着烤肉大快朵颐。

就像她到底还是愿意来买女使,只因她可以,只因这于她有利,只因这能让她更好?、更轻松地活下去。

但?是她又执意要去官牙,无非是觉得?——那?儿的“货源”来路干净,起码不会出现被非法拐来的情况,争端少一些,她的罪恶感也能轻一些。

既然没有足够的魄力和决心站在极致的两端,自然要在中间永远承受拉扯。

说到底,不过是混沌的自欺欺人罢了?。

虞凝霜忽然有些后悔,也许刚才该听李嬷嬷的话,再买一个。

她可以保证,她会对买来的每个孩子都好?,对她们?的人生真正负责;

她也在极大程度上可以预见,被自己买来严府的大概会比卖到别处的,稍微幸运那?么一些。

可是,即使只是自己偷偷在心中想,虞凝霜到底也不敢傲慢到将被自己选中,当做是对她们?的一种救赎。

因为她没资格替她们?抵消这种痛苦,更因为窝棚阴影中模糊不清的那?些面孔,其中也可能有一个是虞凝霜自己。

她其实也是自顾不暇的。

虞凝霜的生命线也很脆弱,被这些年并不暴烈、但?是绵长的辛苦慢慢磨损着,磨得?随时?可能断。一个已然吃力,她再提拉不起更多的重量。

就算她能再多买一个,还能再多买十个、百个吗?

虞凝霜头疼欲裂。

本来还想再给?谷晓星买些亵衣、足衣之类的小物,毕竟这个年纪的女孩最要细致照顾,保得?身体?健康清洁,免得?落下什么毛病。

但?虞凝霜实在心里身上都难受得?紧,只想自己静静。

饶是如此,回府后,她还是带着谷晓星去后厨吃了?东西?,简单见过其他仆妇,再将她安顿在后罩房休息。

而?后,虞凝霜才无精打彩地回了?东厢。

于是严铄下值到家时?,见到的就是将自己在那?美人榻上团成一团的虞凝霜。

“你生病了??”

严铄疾走几步。

因带着不自知的急切,而?没能及时?停住脚步,膝盖刚好?磕在榻沿上,一阵麻酥酥。

按两人约定成俗的规则,这个美人榻,以及旁边的妆台是虞凝霜活动的领地。

现在,严铄第一次走进这无形的屏障,第一次离这美人榻如此之近。

“没事。”

虞凝霜恹恹的,半真半假糊弄他,“在外大半天,被暑气熥着了?。”

严铄刚想再问,白婶子敲门而?入,端着的托盘里是一碗绿豆汤。

“阿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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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匆匆和严铄问了?好?,便径自扶起虞凝霜,把绿豆汤小心翼翼递给?她。

“娘子快些喝。但?是要慢些喝,莫激到胃。”

白婶子见了?虞凝霜病态不禁心焦,说的话就胡乱着颠倒,逗得?虞凝霜莞尔。

“好?,我?快些慢些喝。”

虞凝霜小口小口呷那?绿豆汤。

听说她好?像有些中暑,后厨就紧锣密鼓熬了?这绿豆汤。

后厨总共三位仆妇,白婶子算是厨艺最好?的。因赶着要给?虞凝霜喝,这汤没有太多熬制时?间,她就用了?巧招找补,先将那?豆子用旺火蒸酥了?才下的水。于是浅绿的皮衣尽数绽开,露出鹅黄的豆瓤来。流沙的口感本就粉糯,又调了?蜜,入口令人心旷神怡。

虞凝霜喝下小半碗,又问白婶子,“大伙儿也都喝了?吗?”

白婶子浅浅笑,“喝了?喝了?,都谢谢娘子美意呢。”

虞凝霜也跟着加深了?笑意,“等我?再准备几个清热解暑的饮子方子,酸梅汤啊豆蔻熟水之类,府里天天做上分于大伙儿喝。也怪我?,早点想起这茬就好?了?,也能早点开始置办。”

“哪用天天喝,多费钱呢!”白婶子惊答,“我?们?渴不着饿不着的,娘子不用费心。”

“一锅饮子没几个钱,但?能防住暑热和疫症,算下来才是真正的省钱。”虞凝霜坚持道。

寥寥几语,白婶子被说服,态度也由惊讶变成了?欣喜。

其实严家给?仆妇的待遇是很厚道的,月钱高,四时?八节也有节礼。

白婶子一直被邻里羡慕不已,她也仿佛已经习惯了?主家的善心。

但?是不知为什么,虞凝霜今日许诺的这每日的饮子,明明不算贵重……这份被人惦念、被人珍视的情意,却让白婶子的心就像之前吃那?碗凉粉时?,熨帖着舒展开。

她连声应好?,收了?碗就要退下,好?与同伴们?将虞凝霜这新?政好?好?说道说道。

“白婶子,”虞凝霜却叫她,“且去再拿一碗绿豆汤来。”

“娘子还没用夕食,不能空腹多喝呀。”白婶子赶忙劝。

“不是,是给?夫君的。”

虞凝霜朝严铄一努嘴,白婶子这才如梦初醒。

“哎呀,阿郎您瞧我?!您等等,奴马上去拿。”

白婶子又羞又惊,暗骂自己光顾着娘子了?,怎么把阿郎都给?忘了??

她硬是把腿脚倒腾成了?风火轮,急急绝尘而?去。

这背影把虞凝霜再次逗笑,正抿嘴自己乐,忽听严铄冷不丁一句,“这回有我?的份儿了??”

扭过头,就见他面色深沉,衬得?一身沉绿的公服如在深林雾中。

“啊?”

虞凝霜不明其意,亦无暇搭理他,撂下一句“夕食不用等我?”便躺回去,转身迷糊糊睡着了?。

朦朦梦乡中,她似听到白婶子来了?又走,听到有轻且稳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前,不知停了?多久。

这一睡,居然就睡到了?翌日清晨。

往床帐一瞧,被褥规整,严铄果然又离家上值去了?,虞凝霜也没在意。

一夜好?眠,虞凝霜已然恢复,她照常去给?楚雁君问了?安,反倒被这位病人好?一顿嘘寒问暖,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用过朝食,虞凝霜便带着自己新?收的小女使,精神抖擞地出了?门,继续为饮子铺开业做准备。

新饮子、装修店铺

“虞娘子来啦?是来看打样儿的?”

五大三粗的木匠撂下墨斗,笑着招呼虞凝霜,带路直至门面后的工坊小院。

“瞧吧,桌椅都在这儿呢。别说嘿,这么做出来还真挺好看。”

虞凝霜在此间木匠铺子定了几套竹制桌椅,还有柜台、棚架、托盘等大小物件。

总之,本该是木质的物件,她一律选用的竹子。

对?于饮子铺的装修,虞凝霜确定的风格是“清雅”,所以多用清新草木,淡薄颜色。

若是装修成雕梁映着碧瓦,美则美矣,却和饮子铺并不相搭。

虞凝霜想要?的效果是食客一进门,便觉得?凉风拂面,清芬盈室,目之所及也?都是轻盈的材质和颜色,能够迅速消解掉暑热的烦扰,让他们不自觉想在这清凉宝地停留。

更重要?的是……虞凝霜没钱。

虞凝霜平日里的用度,加之一些额外开销,比如?谷晓星的买身?钱,当然是严府出。

但是这个?饮子铺,虞凝霜一早就与严铄明说了,不用严府分毫。

所以这些日子她花的钱,其实都是许宝花鞋履铺挣来的。

虞家全力支持虞凝霜,每隔一日由虞川或是杨二嫂送钱过来。

只是,这由有限营业额构成的现金流紧巴巴的,将将足够虞凝霜周转。

如?此情况下,她货比三家、能省就省,就连饮子铺的租金也?只付了一个?月,幸亏铺主夫妻随和好说话?。

剩下这些大件,凭着巧舌如?簧,虞凝霜大都只付三分之一左右定钱。

但是需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而严铄那边的工资她还没领到……所以现在手?上只剩一两多银钱。

真的买不起贵的桌椅。

就如?这竹桌,只取便宜的毛竹如?竹筏一样并排。

虽然便宜,效果却不错。再刷薄薄一层桐油,不仅把?竹子刷得?泛起晶光,还防水防腐,十分实用。

定制的时候,虞凝霜特意叮嘱木匠,组成桌面的竹筒不用锯成一样长短,而是略有参差,随势排布。

现在眼前的成品,果然就完美呈现出了虞凝霜想象中?的样子——

本来浓绿的竹子,在矫直煣弯的过程中?,被火烤出黄、绿、褐互相晕染的斑斓颜色,像是疏朗秋山被凝结到这张小小竹桌上,质朴的野趣中?带着抓人眼球的明媚。

这么漂亮的烤竹色,让虞凝霜几乎幻嗅到了炭火慢慢烤出的竹子香气,勾得?她嘴馋,不禁嘟囔了一句“好想吃竹筒饭”。

身?边谷晓星没听清,忙殷切问“娘子说什么”,生怕错过虞凝霜任何一个?吩咐。

虞凝霜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摇头?笑,“无事,我说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给你做好吃的”。

这句话?有一种神秘的感召力,它能让任何人感到幸福和期待。于是谷晓星终于忘记了小心地管理?表情,而是自然流露出一个?与年纪相符的笑脸。

娘子人真好,她想。

就像李嬷嬷说的,跟着她是享福呢。

谷晓星漫游的思?绪中?,虞凝霜又检查了竹筒截口,见都被磨得?平滑,心中?愈发满意。

和木匠约定好大货交接的时间,她这便告辞。只是临走时,她居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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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巧语顺走两根竹子。

而且还是哄得?那木匠亲自挑出最好的递给她的?

这让扛着那两根翠竹的谷晓星直到走到街上,仍在懵怔之中?。

“不错,是新竹。”

而虞凝霜正美滋滋验查她的战利品。

有了这鲜嫩的竹子,夕食的竹筒饭就有着落了!

虞凝霜瞬时充满动力,带着谷晓星往订了货的各家去查看。

碗碟杯盘、炭火薪柴、果子香料、桌布招幌……均无甚纰漏,只等着几日后开业。

随后,她又顺手?买了做竹筒饭的食材,再补上了昨日该给谷晓星买的其他日用,这便满载而归。

*——*——*

今日虞凝霜又是在外东跑西颠大半天,严府众人本都担心她如?昨日般病倒。

没想到,虞凝霜一回来,马不停蹄直奔后厨,争分夺秒把?米先泡上了,而后又开始处理?买回来的四?只鸡腿。

赶巧儿,蔡厨娘今日也?在,正在准备夕食。见虞凝霜开始烹调,忙凑过来看。

只见虞凝霜先用小刀在鸡腿上刮过,刮去浮毛和浮油,然后要?了一把?厚重的黑铁剪刀。

那剪刀自腿棒骨关节从下往上,直接不管不顾地厚厚剪过去,再沿着骨头?别几下,鸡肉就连皮带肉呈扇形被打开。

此时再去骨、除筋,最后切块,简直是方便快捷得?很。

仿佛眨眼之间,虞凝霜就将这难处理?的鸡腿安排得?明明白白。

蔡厨娘看得?惊呆,连连叫好,“娘子真是厨艺高超!”

话?说这蔡厨娘和虞凝霜初见,就曾听后者?讲了“青梅排骨”一说,甚是向往,以致定下了日后一起切磋厨艺的约定。

可老天故意捉弄人,虞凝霜这些日子四?处忙叨,而蔡厨娘则本就隔二三日才来一回严府……所以虞凝霜少有的几次下厨时光,蔡厨娘竟都没赶上。

没赶上也?就没赶上,可偏偏下一回来的时候,会听到卜婆婆等人轮流在她耳边讲虞凝霜做了什么。

讲那凉粉多精致,像是从御宴上端下来的;讲虞凝霜竟然用西瓜皮做了蛋花汤,喝起来那个?清爽;讲她用蜂蜜烤的鸡翅喷香流油,福寿郎连吃了四?个?……

这一切,听得?蔡厨娘心痒难耐,一直想亲眼瞧瞧。

今日可算得?偿所愿,蔡厨娘也?就不吝夸奖。

再看虞凝霜拍碎两个?葱头?,拌到肉块里,又加酱油、红曲米碾成的米粉等腌制(1),姿态都很自如?又娴熟。

反正虞凝霜动一下,蔡厨娘夸一句,虞凝霜都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

实话?实说,虞凝霜可不敢说自己?厨艺高超。

她穿越过来时,也?只是个?大学?没毕业的年轻女孩,离专业人士差得?十万八千里。

只是和姥姥相依为命的经历,到底让她能糊弄几口,更主要?的是——在现代听得?多、看得?多,她又十分嘴馋,比常人多下了几分功夫钻研。

她在餐厅吃过青梅小排,所以知?道青梅和肉类是非常和谐的搭配。

她看过如?何快速拆解鸡腿的小视频,照猫画虎,做起来就还算顺利。

——这些在细微之处的小技巧、小知?识、小创新,虞凝霜不费吹灰之力,自然而然就习得?了。

可实际上,它们却是古代的庖厨世家要?几代人方能摸索出、并谨慎地世代传递的经验。

所以虞凝霜做饭时,虽然她刀工稚嫩,也?勿论什么精细地掌握火候,却看起来像模像样的。

别说是外行?人了,连蔡厨娘这个?内行?人都觉得?惊奇。

“娘子这是要?做什么?”她问。

“把?鸡肉块红烧了,加到竹筒饭里。”

“原来是做竹筒饭!”蔡厨娘笑开,声音里也?多了一份期待。

蜀地、闽地等多竹之地,靠山的百姓吃饭都不用碗,全靠漫山遍野的竹。

蔡厨娘出身?闽地,自然也?是熟悉竹筒饭的。

“我小时最爱吃这个?。”蔡厨娘追忆道。

“后山砍一根青竹,加红枣和自家腌的腊肉,做甜咸口,最好吃。街上卖的种类更多,加牡蛎干的也?好吃。”

果然各地风味截然不同,虞凝霜听了都跟着流口水,想着下回换个?口味也?不错。

她觉得?这竹筒饭就如?粽子、饺子等,全凭个?人喜好,喜欢加什么就加什么。

今日,她就想做这红烧鸡腿口味的,好吃又方便。但是,也?会加一些腊肠丁提味。

蔡厨娘自告奋勇,“我帮娘子锯竹筒。”

虞凝霜自然应允。

蔡厨娘便寻来个?小锯开始了。她果然经验丰富,手?中?锯稳稳卡着竹节,这样就锯出一个?又一个?一端被竹节天然封住的小竹筒来。

两根竹子,总共得?了二十来个?。

蔡厨娘掂量着那些竹筒,见它们颜色翠绿,仍沁着水意,点评道:“这汴京周围,没什么好竹子。娘子这算不错的了,很新鲜。”

被竹子围着长大的她,的确很有资格嫌弃这北地的竹。

竹子是刚送到那木匠铺的,还未来得?及劈斩、晾晒,确实新鲜,蔡厨娘的话?就这么给了虞凝霜灵感。

于是她让蔡厨娘将那些竹叶也?都收起。不仅不要?丢弃,还要?用它们做一味饮子来。

如?今,严府众人每当听闻虞凝霜要?做饮子,那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

本来在灶间刷锅的卜婆婆,还有府中?最后一位仆妇——武三娘,都火急火燎要?来打下手?。

虞凝霜被她们的热情惊到,实在拗不过,便道:“这样,武婶子帮我去找桑叶、甘菊、薄荷来。”

“好嘞!”

因楚雁君常年喝药,后厨连接的库房里有一整面药柜,常用的药材都在其中?备着。

武三娘很快拿着这三种干草回来。而卜婆婆开始已经烧水,后厨里所有人都殷殷看着虞凝霜。

虞凝霜被盯得?摇头?直笑,“我做个?简单的桑菊薄竹饮而已,没什么说道的,大伙儿倒是不用这样期待。”

“娘子哪里话??您做的就是不一般。”

“又是一样新饮子呢!”

“可不是!这什么‘丧居跛猪’,老婆子我听都没听过哇!”

“……婆婆,你听不清就听不清,但别瞎说……”

于是,在众人的笑闹声中?,虞凝霜就将这饮子做了出来。

饮如?其名,是用“桑菊薄竹”四?种香花美草,在热水中?浸泡而成的。

虽然简单,但成品满溢天然的草本清香,还有祛火宁心的功效,实是盛夏里的养生良方。

“温一盏在注碗里,给母亲送去。剩下的镇到井里,等夕食时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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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妇们应下,依虞凝霜安排忙开,而蔡厨娘则帮着虞凝霜把?竹筒饭制作完毕。

鸡块以浓油赤酱炒得?红亮,收了汁拌到泡好的糯米里,又加了腊肠丁、鲜菇丁、小海米等等,通通装到竹筒里。

竹筒饭虽精妙,于蔡厨娘却并不新奇,真正吸引她的是那桑菊薄竹饮。

于是,她一边去院子里揪几片芭蕉叶给竹筒封口,一边想这虞娘子调制饮子真是有一手?。

若是单独饮子做得?好,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她却能将饮子和饭食结合得?天衣无缝。

就如?今日竹叶和竹筒一同入食,不仅有个?“一竹两吃”的趣味,滋味上也?相得?益彰。

因为无论是腊肠还是鸡皮都会渗出丰腴的油脂,这样的竹筒饭吃起来当然香极,只是若是多吃则有些腻。

而添加了竹叶的草木饮子,刚好可解这份油腻。

关键以竹入饮,所以那饮子又雅致得?很……蔡厨娘辗转各个?富户、士族替他们整治筵席,深知?这样风雅最得?那些冤大头?喜爱,他们可为之一掷千金。

若是她做的宴,能配上虞凝霜的饮子,岂不是强强联合?还不赚个?盆满钵满?

蔡厨娘有个?短板。

那就是她为了证明自己?不比兄弟们差,也?能将家传的手?艺修炼纯熟,因此从小将全部精力都放在锅灶间练习那些菜谱,没能分出半点精力学?习汤饮、腌渍等项。

所以她不擅长制饮子,或者?说基本是一窍不通。去人家做席面,她都是从香饮子铺里买几壶现成的饮子一并带上。

大多时候是不出问题的,可也?有人家嫌她这样没诚意、偷懒,或是嫌那饮子太普通、和饭食不搭等等。

她这小半辈子好不容易混出些名声,却苦于没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空间。

现在,眼见面前就是一位饮子高手?,性子和善明朗,做的饮子又都新奇,蔡厨娘打心眼里想和她合作。

只是……虽听说虞凝霜要?开饮子铺,便知?她和严家都对?她行?商无异议,可去别家帮着做席面,到底有失当家娘子的身?份。

蔡厨娘目前还不敢轻易提出这个?合作,只是想着务必和虞凝霜交好,等她那饮子铺开起来,自己?也?必要?多多去捧场。

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事就有门儿呢?

*——*——*

天气炎热,就算有馋虫驱动,靠近火架也?是个?苦差事。

仆妇中?最年轻的武三娘倒也?最讲义气,自动揽下这活儿,负责竹筒饭最后的烘烤工作。

虞凝霜还随手?串了几串蘑菇、土豆片,让武三娘借着火一起烤了。

武三娘本来干劲满满地扒拉着炭火,可烤着烤着,竟见竹筒表面沁出好多水珠来,当即吓了一跳,连连呼喊。

“娘子娘子!这竹子怎么被烤出汗了?!”

虞凝霜正躺在不远处树下藤椅,闻言虾米似的骤然弓起身?子笑。

“可不就是出汗了?那正是叫‘竹汗’。不碍事,越嫩的竹子竹汗越多,烤出来的饭菜更香呢!”

武三娘似懂非懂,正给虞凝霜打着扇子的谷晓星也?小声问。

“娘子,竹子还会出汗呀?”

“其实就是竹子里的汁水,起个?别致名字而已。”

虞凝霜笑答,对?于总是怯怯的谷晓星,她总是有着无限的耐心。

“汗青汗青,说的就是竹子被烤时出的汗。”

竹子杀青时出竹汗,再被制成书简,久而久之,就有了“汗青”的说法,汗青又有了“史书”的含义。

“这个?我知?道!”

谷晓星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芳名留汗青嘛!唱词里是这么说的!”

虞凝霜点头?,“我知?各类唱段遣词造句都讲究得?很,实是最好的诗文熏陶了。你学?过唱,自然而然也?懂了这些文绉绉的话?,其实比常人多出几分学?问,挺好的。”

谷晓星有些惭愧地抿抿唇。

她不识字,脑子也?笨,会的唱词都是师傅一字一句教,不知?挨了多少手?板才背住,哪里有娘子说的这么好?

现下放眼望去,不论活计轻重,大伙儿都能帮得?上忙。

唯有她,什么都不会干。

在家时,大伯从不让谷晓星做家务。

倒不是心疼她,只是怕她伤了手?无法弹胡琴,断了家中?财路。

她整奔波于酒楼和食肆,十指不沾阳春水,沾的全是拨弦血。

如?今被买来做女使,总要?发挥一点自己?的作用。否则改天再被发卖了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儿,谷晓星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娘子,要?不我给您唱一首曲儿罢?”

“好啊。”

虞凝霜微怔,随后懒懒地答,含着笑看透并接纳了她的不安。

谷晓星清了清嗓子。

虽然胡琴也?被大伯一遭卖了,但幸亏她嗓子好,清唱也?可。

想着那句“芳名留汗青”的出处,她起势,唱起一段《赶厥胡渭州》(2)。

金戈铁马的选段,由稚嫩的少女声唱起来却别有风致。

一时间,院里的人都沉迷在这悠悠吟唱中?。

一曲唱毕,武三娘率先叫好。

“晓星儿唱得?还真不错!跟我当年差不多!”

卜婆婆呸出一嘴瓜子壳儿,“三娘耶!可别现眼了!你当年是唱艳段的!”

“艳段怎么了?艳段最好听,又挣钱!”

武三娘不服,竹筒饭也?不管了,煞有介事自火架后翩翩移出几步莲步来,与虞凝霜请缨。

“娘子,我也?唱一段!”

卜婆婆明显是平日就和武三娘拌嘴拌惯了,对?方说一句她噎一句。

“别别别!竟唱些艳段,待污了娘子耳朵。”

而武三娘掐着腰,飒飒回嘴,“娘子也?嫁人了,有什么不懂的?”

她朝虞凝霜飞个?媚眼,荤素不忌地逗乐。

“那新婚夜摇床摇得?都飞起了!”

众人哄笑。

连虞凝霜都没心没肺地,在那藤椅上笑得?仰倒。

一是她不在乎这些荤话?,二是实在气氛太好——

晴朗的傍晚,浓荫小院里架着火架,烤着烧烤,浓郁肉香和清冽竹香交融,而她身?边所有人都在笑。

谷晓星含羞低着头?笑,蔡厨娘以扇掩着面笑,其他仆妇们则是互相推搡着哈哈大笑。

身?侧粉颊,天边绯霞,此时人间好盛夏。

武三娘笑止了,也?觉得?自己?略唐突,毕竟还有谷晓星这小丫头?呢!便尽力憋住笑找补。

“也?有不艳的!也?有不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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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且等我想想啊……”

说是要?唱,可二三十年过去了,嗓子和脑瓜早被生计磨锈了,武三娘还真就记不得?许多。

她想了半天,才咿咿呀呀唱起一段《柳毅遇龙女》。

这是前朝流传下的最脍炙人口的传奇,讲洞庭龙女龙三娘嫁到泾水龙宫,却被夫家虐待,于是请偶遇的凡人柳毅传信回娘家。

龙女暴怒的叔父去营救侄女,后来龙女得?救,报恩嫁于柳毅(3)。

美丽而高贵的龙女落了难,被落榜的平凡书生搭救。哪怕书生此后数度娶妻生子,仍对?他念念不忘。

故事的最后,书生不仅娶得?龙女,还同享了她的万年寿数,坐拥仙境宫阙,永葆青春年少……也?不知?是戳中?了什么人的心思?,总之百十年间,这个?故事流传甚广,经久不衰。

故事的版本也?多如?牛毛,但肯定没有一个?版本像武三娘唱得?这样荒腔走板。

她不仅走调,还总忘词,最后干脆随口改词瞎唱硬唱。艺术性虽不强,观赏性却极佳,引得?众人笑声不断。

武三娘可算唱完,自己?也?累个?够呛,仍不忘吐槽。

“你们猜我怎么就记得?这一段?因为当年学?的时候哇我就翻来覆去想不明白——这龙女,她都龙女了?啊?!龙女啊!怎么还会被夫家欺负成那个?样子?”

白婶子正从卜婆婆那儿抢瓜子的手?一顿,低声道:“可能是……因她嫁的也?是个?小龙?是个?厉害的。”

“那他们不还是一样的?都是呼风唤雨的!就像我跟我那死鬼,都是挑水砍柴的!也?是一样的呀!可他要?是敢动我一下?你瞧瞧我不撕碎了他!”

武三娘手?上照着虞凝霜的要?求,万分谨慎地翻动那些竹筒,口中?吐出的话?却愈见激烈。

“就这,那龙女还跟我一样叫三娘呢。我嫌晦气可别来挨我!”

“从前,也?想着当个?仙女儿啊龙女儿的,可自学?了这出戏,倒是不想了,原来天上地下,哦,连那腌臜海里都是一样的。”

卜婆婆似看得?最开,在一边神来之笔地总结。

“可不,都是一样的。”

她拍拍身?上瓜子壳儿,语气淡淡,“这故事么,和我幺妹一样。她也?是被她男人打,也?是托人传话?回家。”

卜婆婆继续拍,像是要?拍掉经年落在自己?身?上的尘屑。

她想了想,又道,“其实,和龙女的故事也?不一样。”

白婶子便问:“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我家里没管她。”

虞凝霜闭目听着她们说话?,心头?千百种滋味拼不出一句话?,便也?不搭话?,直到忽听到白婶子开腔问她。

“娘子,您说那龙女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虞凝霜哼笑,细眉如?镰。

“日子过不下去就和离喽!”

严铄拐过垂花厅往后罩房来,正好听见虞凝霜这句,脚下不由一滞。

竹筒饭、店铺起名

虞凝霜的一句话?,如同?水滴入油锅,炸得三个仆妇连着蔡厨娘一同吵闹着辩驳起来。

“神仙也和离啊?”

“凡人都和离呢,神仙怎的不能离?”

“也是哦。”

“泾河龙太子不答应咋办?”

“那龙女就争点气,她没有法力吗?不如就把他……”武三娘手比成刀,在脖子间一划。

“……嘎!”

卜婆婆闻言笑骂:“要死要死!好你个乞贫婆!你瞧你到底瞎说,污了娘子耳朵。”

“娘子和阿郎恩爱着呢!”武三娘自以?为很有道理,“这?些什么和离啊没边儿?的话?,我说就说了,可与他们却没干系。”

怎么没干系?

虞凝霜偷偷在心里笑,她可是天天盼着和离呢!

想起这?一点,虞凝霜便瞬间意兴盎然。

她找个由头将谷晓星打发到库房去,趁那纯洁的孩子一走,便眉目飞舞地闹腾起来,“武婶子,再唱一个!”

她喊:“再唱个艳的!我爱听!”

话?音落地,又激起众人一顿嬉笑,可转眼虞凝霜就见她们勃然变了脸色,纷纷低头,手慌脚乱地穷忙活起来——

比如武三娘聚精会神看着那竹筒,恨不得把脸埋到烤架上一起烤;

而卜婆婆这?样赶巧手中没活儿?的,居然“嘎嘣”一声?弯下老腰,开始一颗颗捡地上的瓜子壳。好似完全遗忘了她腰伤前?几日刚好,也遗忘了世上有“扫帚”这?种东西存在。

虞凝霜扭头,果然,见严铄带着陈小豆缓步走来。

没意思。

兴致被?打断,虞凝霜也一下子懈惰下去。

她也不起身,只装模作样地柔声?招呼。

“夫君,你回来啦?今日公务可繁忙?”

因看向自己这?边,她迎上了将堕的夕光,双眸轻睐之间,那细微的不耐被?严铄捕捉。

心悸之前?,严铄先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

因为此时呈现在他眼中的,是他从未在这?座宅子见过的奇异景象——

那些面对?他时,除了小心恭谨再无其?他表情的仆妇们,正自在地笑闹着。

五个妇人,有老有少,或着锦衣,或穿棉衫,在这?一方小院中同?时绽放着蓬勃的生命力。

可他一来,便如阴云遮东曦,明珠沉西海,那些天然的、灿烂的光亮尽数消失不见了。

明明他才是这?一家?之主,然此时此刻,严铄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误入逍遥桃花源的不速之客。

严铄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走过来了。

明日七月十九,是该给虞凝霜“月钱”的日子。

他今日便去外面换了银钱,这?样就免于过中馈的账,让李嬷嬷等瞧出?端倪。

既已换好,等着见面时给虞凝霜就是。可严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对?方收到钱时愉快的模样,一回到严宅,他便来寻虞凝霜。

没想到,正好听见她一句“和离”。

本是自己提出?的条件,此时再听,竟凌凌刺耳。

过了几息,严铄才反应过来虞凝霜并非在说他们,而是在说柳毅龙女的故事。

可转瞬之间,院子里话?题的走向就如脱缰野马般狂奔,他驻足原地,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直到听虞凝霜一句“唱个艳的!”,严铄才不得不重新?迈步,阻止这?场荒唐。

她每天在宅子里就听这?个?!

没由来地生气,他执意打断了虞凝霜的乐趣。

再看那人,也不羞也不恼,仍懒懒散散伏在藤椅上。

洞庭龙女整日见不到夫君,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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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空闺,以?致蛾脸不舒,巾袖无光。

虞凝霜也几乎整日见不到夫君,倒是截然相反,总是喜笑盈腮。

被?树叶剪碎的阳光如金箔,撒在那织了祥云暗纹的衣眉上,将她妆点如一张纤长而盈透的花笺。

那花笺上应是一场宴饮的甘美邀请,或是几句提笔吟咏的恬淡风月,不知从何处来,翩然飘落到深山中的静潭,漾起粼粼涟漪。

严铄又生不起气了。

可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平日里积威又深,仆妇们都当他恼怒了,无不为刚才的暴言胆战心惊。

“没想到严大人会到这?后厨来。”

还是并不受严府太多约束的蔡厨娘胆儿?大,朝着严铄赔笑。

“我们瞎闹,搅扰大人了。”

“无妨。你们自便。”

严铄朝蔡厨娘道,寒玉雕的眼仁转而凝在另一人身上。

在不由自主被?吸引和神思清明去抵抗的过程中,他的睫羽不住地颤,仿佛一声?声?破碎的叹息。

“回屋去。与你算账。”

天天数着日历的虞凝霜马上会意,欣喜得几乎是蹦下了藤椅,如一片锦霞扑过来,狭着严铄远去。

不明所以?的仆妇们却为严铄的话?浮想联翩,欣慰地望着两人的背影看热闹。

“呦呦呦,阿郎是听了娘子的话?吃味了?还算账,怎么算?在哪算?”

“哈哈哈哈你这?贼婆子最不知羞!”

“大白?天的啧啧。”

“年少夫妻嘛,都是这?样的。”

几人叽里呱啦又闹开,卜婆婆一肘拐到武三娘身上。

“你现在唱罢,现在唱应景。”

她重新?磕起了瓜子,手稳得很,“其?实老娘也爱听。”

唱淫词艳曲,武三娘还真?是专业的。

她不再像刚才那样吭哧瘪肚,而是张口就来。乱玉钗横,寒褰绣幌,旖旎的词儿?一句接着一句,乘着香远益清的竹香悠悠扬扬往外飘。

只可惜,就如春风不度玉门关?一样,这?唱词也难度东厢房门,更难度其?中二人各不相谋的心门。

仆妇们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虞凝霜和严铄是真?的在算账。

除了事前?说好,每月折给虞凝霜的三十七贯月钱,这?些日子她里里外外又有些额外花销。

比如李嬷嬷常陪她外出?,虞凝霜便买了一把雕工精美的竹篦送她,又夸她头发乌浓,一定要好好保养,哄得李嬷嬷抚着鬓发笑得合不拢嘴。

礼轻情意重,只是那礼再轻,也是虞凝霜作为严家?娘子花出?去的,严铄必须给她报销。

还有什么严铄吃的她的话?梅、她给楚雁君买来把玩的丝绦……

总之这?一桩桩、一件件,虞凝霜早在自己的小册子里全部?记录下来,又事无巨细和严铄一一言明。

严铄看她认真?地划账,发现她那手字虽然不敢恭维,算术却极准极快。

她完全不用借助任何工具,心中自有章程,眼珠微转的瞬息就得出?答案,好像国子监算学馆的学生都比她不得,就闺阁女子来说实属难得。

确实是行商的好材料。

出?身清贫却识文?断字、厨艺高超……虞凝霜身上有一些瑰奇的特质,常让严铄看不清、猜不透。

有时它们甚至是同?时存在的对?立特质。温柔耐心,却又能当街打人;锱铢必较,却在某些地方又没由来的大方。

就比如现在,虞凝霜又核了一遍帐,道,“给福寿郎买的两回果子算我的心意,就不算你账上了。”

她最后宣判,“算好了!你再给我两贯五十五文?就成。”

严铄便问:“没有遗漏?”

其?问,并无深意。

他只是意识到虞凝霜安静算账的时候,他就能安静地注视着她,于是心不由主地想将这?时光拖长。

岂料虞凝霜做贼心虚,眼睛忽闪着不打自招。

“呃,我是支使了几回卜大郎他们替我跑腿,是我占你家?便宜了。那我把劳务费给你算上?”

严铄:“……”

“门房们一日工钱折六十文?,替我跑腿一次算、算……”

抬头觑一眼严铄,虞凝霜十分心痛,“算二十文?罢!”

严铄静看她纠结,看她落笔之前?又反悔,极力压价。

“那一来一回都不到一个时辰,要不算十五文?,好不好?”

眉尖和眼尾都如被?雨打的柔软花枝,楚楚垂到严铄心间。

“好不好,夫君?”

这?种虞凝霜其?实没有费心隐藏的装乖卖惨,是少数严铄能够看穿她的时机。

便如两人初见,他一眼看出?虞凝霜不过是在装哭博取同?情。

不同?的是,当时的他心中无波无澜,如今却在明知她是讨巧以?谋利的情况下,仍愿意顺着她的心意被?骗。

花枝缭乱,心头酥痒,连带着喉头都紧绷绷地痒了起来,像是要吐出?一朵朵花来。

严铄喝一口茶压住,淡声?答:“好。”

铜钱沉重,交子汇兑手续繁杂,按着虞凝霜的要求,严铄给她的是官银锭。

银闪闪几个小家?伙到了虞凝霜掌心,映得她舒展含笑的眉眼熠熠生辉。

她心想,有了这?笔钱,明日就可将各处欠下的尾款付清,帮着阿娘的鞋履铺周转升级,还能再买些好物件送回家?去。

嫁到严家?,虞凝霜才有了体验这?大宋高超手工艺水平的机会,比如她才知此时有的布料真?是轻柔透气。叫阿娘赶紧给弟妹们裁几套上好的亵衣,也免得小雪儿?年年被?粗布捂出?一身痱子。

念及此,虞凝霜笑意愈深,万分宝贝地将银锭压箱底收了起来。

严铄看着,并不知此时两人之间钱账虽笔笔算清,情账却从此再无分明。

他想起虞凝霜那将要开张的铺子,不禁脱口问:“你那铺子——”

话?被?敲门声?打断。

原来是竹筒饭烤好,谷晓星给送来了。

哪怕是在多年之后,谷晓星这?一回见到严铄时的表情还在被?虞凝霜嘲笑。

虞凝霜只觉得谷晓星那震惊到差点把托盘甩飞的模样十分好玩,全然不顾从谷晓星的视角看来,她和严铄成婚这?事有多离谱。

且说谷晓星昨日傍晚才来,还没来得及拜见家?主。

她本来还在心里猜想,想哪家?郎君这?么有福气娶了虞娘子这?般佳妇,可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一位大人!

她在金雀楼时曾作为证人被?严铄盘问,对?方那冷酷的言行曾给小丫头的心灵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此时忽然再见,是真?的被?吓个不轻。

这?两个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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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今后居然要在严铄眼皮子底下做工,谷晓星欲哭无泪,颤颤往虞凝霜身边躲了两步。

而严铄却像没看见她似的,直到虞凝霜让谷晓星来见过阿郎,说这?是家?中新?来的女使,才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谷晓星忙行了大礼,因对?严铄避之不及,便赶紧奉上食盘转移话?题。

只见蔡厨娘已将竹筒做了上桌前?的简易处理——用小斧子竖劈出?一道浅浅裂痕。

虞凝霜一边“嘶嘶”嫌烫手,一边努力将那竹筒顺势掰开。

只这?一个瞬间,清冽的竹香,混着勾人的肥润肉香,还有一丁点若有似无的海味咸鲜,同?时喷薄而出?,充斥了整个屋子。

连严铄都挑了挑眉,眼神在其?上飞快一掠。

虞凝霜小心翼翼将一整条竹筒饭移到盘中,忍着口水欣赏,尤其?赞叹着那一层竹膜。

最完美的就是这?竹膜。

它是只有用新?鲜竹子、首次烹饪时才有的瑰宝。

半透明的天然竹膜像是糯米纸,又比糯米纸要稍厚、稍脆一些,纤维丝丝盈目,竹香隐隐绕鼻,将其?中的饭菜妥帖包裹。

在虞凝霜看来,这?层竹膜是竹筒饭的灵魂。那些将竹筒反复使用的街边摊位,其?实没什么叫资格叫“竹筒饭”,顶多是“竹筒装饭”。

虞凝霜此次做的竹筒饭加了足量的肉,因此油脂重,几乎渗透了竹膜。若是换成只加些枣子、水果的清新?版本,竹膜就会清清爽爽,可以?直接用手拿着吃。

不管怎么样,虞凝霜现在已经忍不住上手了。

还想的起用筷子别?下一小段,已经是她最后的优雅。随后徒手拿起那块油汪汪,草草吹两下就填入口中。

尝到味道之前?,舌尖先感受到的是压得紧实的糯米。

这?可不是一般的米,它们是同?时饱吸了鸡汁、竹汗和油花的米,又香又糯。

因是密封着蒸出?来的,所以?还特别?有嚼劲,米芯那一点仅剩的倔强可谓点睛之笔。

虞凝霜刚嚼了两下,就控制不住幸福地翘起嘴角。

随后,滑嫩多汁的鸡腿肉、滋味浓郁的腊肠丁,还有作为灵性辅助的香菇等配料依次发力,如百川归汇,热闹奔腾却无比和谐,组成好一股汹汹激流。

在被?这?激流击倒之前?,虞凝霜赶紧喝了一口饮子。

这?桑菊薄竹刚在井中染上阴凉,正是好入口的时刻。

和肉味相比,花草味道虽淡,但胜在幽幽不断的清新?,调和五味,宁静心神,让虞凝霜终于缓过一口气,问起给各处送竹筒饭的情况。

“福寿郎的已给送到西厢去了。”谷晓星回,“大娘子那边,也交给李嬷嬷了。”

“糯米不好克化,可有嘱咐母亲不要多吃,尝两口即可?”

谷晓星答“是”。

虞凝霜放下心来,又吃了几段,才想起严铄,将另一根竹筒饭朝他一推。

“趁热尝尝。”

严铄凝眉瞧那晃悠悠的竹筒,衣袖纹丝不动。

“还未到夕食的时辰。”

“哪有那么多讲究嘛?真?就不时不食?”虞凝霜撇撇嘴,十分不认同?,“这?竹筒饭就是要趁热吃啊。”

“不时不食,并非是指不到时辰——”

“我看你是没饿过。”虞凝霜无意听这?公子哥儿?说教,只将那截竹筒又夺回来。

有吃的时候就吃,填饱肚子才是正事,如何需要在乎时间、场合那些虚礼?

“你也赶紧去吃罢。”

虞凝霜边吃边与谷晓星道。

严家?人口少,主仆之间没有过于森严的规矩。除了一些只供楚雁君的珍品,绝大多数时候,主人们剩下的饭菜自然就流到了仆从们手上。

虞凝霜又随和,像这?种按个算的吃食,她当然保证每个人都有份儿?。其?他仆从们应该已经吃上了。

她又嘱咐谷晓星,“早些吃完,早些休息。明日咱们还得起个大早,再去陈木匠那儿?一趟打匾额呢。”

谷晓星便问:“娘子,铺子名您终于想好啦?”

“没有。”虞凝霜咬着箸尖皱起脸,“但是我今晚必须要想出?来,再晚就来不及做了。”

难以?置信,万事俱备的如今,虞凝霜其?实还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冷饮铺的名字仍没起好。

因为最大的卖点是冷饮,所以?“冷饮铺”这?三字是确定的,虞凝霜没想好的是前?面冠的字。

她从“虞记冷饮铺”“吉庆冷饮铺”这?些寻常的,想到什么“雪月梢”“口边消”这?些附庸风雅的,却总觉得差点意思。

谷晓星已看虞凝霜薅着头发从早想到晚,难免也跟着心急,于是尝试出?主意帮忙。

“还是用人名最简单。娘子名讳中有个‘霜’字,不是和冷饮子很般配吗?娘子何不用自己的名字?”

“……霜娘冷饮铺?”虞凝霜便念叨,“凝霜冷饮铺?”

依譁

和霜自然是搭的。

虞凝霜憨然笑了笑,“也不是不行。”

“不行。”

谁也没想到,一直静默的严铄开了口。

“京中妇人开设的店铺如朱娘酒店、曹婆婆肉饼、宋嫂鱼店尽列于肆,但都只以?姓氏或称谓为铺名(1)。”

薄唇上下轻轻松松一碰,严铄便将刺人的话?射出?。

“若是直接以?本名为铺名,实在轻薄无礼。”

谷晓星的脸霎时红一块白?一块。

她也不知为何替虞凝霜出?主意,反倒好像……惹了严铄不悦似的。

来府第二天就被?家?主责骂,新?旧阴影层层叠加,本就胆小的谷晓星眼前?一黑,紧张得腿肚子阵阵发软。

而虞凝霜被?气得连竹筒饭都吃不下了。

她之前?还刚夸过晓星儿?,懂些文?绉绉风华。现在倒好,严铄一句话?,就让孩子丢了好大一个脸面,受了好大一顿惊吓。

堤坝筑起需经年累月,冲毁则只在一瞬。

虞凝霜只能安抚地握了握谷晓星绞在一起的双手,轻声?让她快去后厨,眼看小丫头脚步虚晃着走了,便扭头狠狠剐了严铄一眼。

“你……”她欲言又止,“算了算了,你本就是个不会好好说话?的。我不与你说了。”

她径自起身,也往门口而去。

“你去何处?”

严铄问,而虞凝霜未回。

方才柔软的笑靥和细语果然都是假的,现在那决然翻飞的裙角才是真?实。

严铄低头,轻轻启唇,从未宣之于口的两个字,和竹筒饭仍孜孜不倦冒出?的热气一同?消散在虚空里,没留一丝痕迹。

竹筒饭彻底冷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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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虞凝霜也没回来。

*——*——*

虞凝霜眼不见为净,离了卧房,便去看望楚雁君。

对?方正在吃竹筒饭,对?虞凝霜和那竹筒饭都连连夸奖。

楚雁君仍是那样温柔,说话?又体贴又动听。

虞凝霜看看她,看看竹子,再恼火地想想严铄,难免在心里可惜好竹出?歹笋。

严铄是一点儿?没继承他母亲这?引人亲近的劲儿?。

又陪楚雁君说了一会儿?话?,相谈甚欢,虞凝霜心里气消去一半。

剩下一半,她便在院里散着步自己哄自己。

有长风穿松而过,萧然成曲,携来栀子花芬芳。

严府这?满园景致,小而精,工且雅。虞凝霜每每置身其?中,便觉得情怡性悦,稍静下心来思考。

虞凝霜想,亏她之前?还敬佩过严铄对?妇人行商的见地。

如今一看,那不过也是诱她入这?假成婚之局的大饼。

明明说了绝不干涉,现在铺子马上开起来了,他倒是开始嫌这?嫌那了。

以?本名为铺名太过张扬?是否是觉得这?违了妇人之德?

虞凝霜信步踢飞一块小石子。

灵感忽闪,她决定不用自己名字命名了。

但是要用个更张扬的!

必须张扬到底!

*——*——*

“欸二哥!前?面那铺子好多人,是不是终于开业了?咱们去看看热闹?”

“看个鸟看!你看我像不像个热闹?”

吴二没好气儿?地答,一巴掌拍在同?伴汗湿的后背上,又深觉恶心地在他袖子上擦了擦。

“你还不够热啊?还看热闹。贼老天忒毒,今年怎比往年热这?老些!”

此二人皆是吉庆坊军巡捕房的铺兵,一名吴二,一唤徐力(2)。刚值完夜班,正是又累又困的时候。因家?住得近些,便结伴而归。

昨夜恰轮到吴二在望火塔上眺望。

他站了一夜,时刻警惕京中各处是否有火情,因此尤其?疲惫。

这?大上午万姓万市的街道,于常人而言是一场欢唱,可于此时的他而言只是噪音。

吴二只想赶紧回家?蒙头睡大觉。

可架不住徐力是个好奇的主,硬拽着他往人潮方向而去。

待走近,两人才看清那铺面外的人比他们想象中多许多。

这?一片儿?二人熟得不能再熟,也知那铺子之前?在重新?装潢,却并未太在意。

那铺面小小的,怎么会吸引这?么多人?

吴二此时也来了兴趣,快走几步眯眼一看,终于看清了那红花缎簇着的匾额。

他大吃一惊,不禁开口嘲讽。

“这?名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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