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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橘团、婚期三年
严铄语毕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虞凝霜停转的大脑都没能理解那句话的含义。
等她理解了,又想?着,自己是否已然堕入了梦乡?
瞧啊,被一个仙童引至什么幻境洞府,又见得哪个仙女真人,这不是常见的套路?
换言之,在?“神魔奇遇”和“严铄求婚”这两者中,虞凝霜都更倾向于相信前者。
然而,金炉里?氤氲的烟气暗香阵阵,直送到她鼻中,严铄手边的小炉滚着水,咕嘟声不绝于耳。
这一切又表明,她正在?现实之中。
虞凝霜实在?混乱,提线木傀儡一般直愣愣顺着陈小豆请引,坐到严铄对面。
离得更近了,然而严铄面容与她隔着沧渺的水雾,仿佛要和那水雾一同弥散、扭曲,进而消融,几?乎难辨真虚。
“我知这要求实属唐突,然令尊之事刻不容缓,否则恐有发配之危。虞小娘子与我成婚,我自当上下奔走?,解令尊此灾。”
虞凝霜没答话,只忽然笑了一下。
挑起的每根眉毛都已尽数化作?凛凛尖针,朝严铄飞刺去。
他口口声声只言“令尊”,若是旁人听去,必然还以为两家有什么深厚交情,居然这般“舍身”相救。
可虞凝霜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退一万步讲,就算事实如此,严铄怎么会不顾父母之命,私下与她商谈婚事?
她心知肚明,他必然是为了己?方之利。
才不是为了要帮虞家,是他自己?,有必须要成婚的理由。
虞凝霜不知严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又是只锯嘴儿葫芦,只捡那要救人的场面话说两句,剩下的只字不提。
然而无论如何,他既始终将阿爹的事和婚事并提,便是趁火打劫的逼迫之意。
又与那醉酒的齐三郎有何异?
虞凝霜本来?就对严铄其人无感,此时更是心生不喜。
她怒火焚烧,将还有些晕乎的思维泥潭也烧得蒸腾滚烫,犹如岩浆。
她便飞快将自己?从中拔出来?,压着性子只问一句“大人为何要成婚?”
严铄低头倒了茶,将青瓷小杯朝虞凝霜推来?,语气淡得像是那几?缕袅袅烟。
“家母病重,为不孝子日夜忧愁。”
除了最开始那一眼,严铄始终垂眸并未看她,虞凝霜却凝目打量他,目光灼灼没有半分避让。
她不再是这位巡检使大人面前的“民女”了。
既然他将她带到这谈判桌前,她便必须为自己?发声。
她抬手,动作?轻巧,将那青瓷小杯朝着严铄一拨弄。
小杯无辜摔倒,打着旋儿倾出澄亮茶汤,小半滴落严铄锦缎的衣袍,大半一滴、一滴打在?案下蒲席上,像是远方传来?的隐秘战鼓声响。
严铄巍然不动,只是微皱起的眉如天际缈的寒峰,又随着飞转的流云终于看向了虞凝霜。
虞凝霜却反倒招呼起陈小豆来?,全不顾对方正拼命降低存在?感,恨不得将自己?贴在?墙皮上,一句话将他揭了下来?。
“这个不好喝。还请将我做的饮子拿来?。”
于是刚收了钱卖出的饮子,又回到了虞凝霜手里?。
端午时节早已过去,五色水团自然也下了市,虞凝霜今日做的是金橘团。
她自己?糖渍的蜜煎金桔,亲手挑出个个饱满亮堂堂,如同小金灯笼似的,又切碎做成糯米小团子。
它?们吃起来?是棉花一样?软甜的温柔乡,实则是会让人在?不经?意间咬碎蜜煎,再被霎时爆出的柑橘类浓香击倒的小子弹。
也难怪诗人不惜写诗“雪不能甜橘小酸,若为有此蜜冰团”拉踩,将这一味金橘团夸得天上有地上无(1)。
虞凝霜还特意在?这冰糖水里?加了薄荷,看着金橘碧绿相映,闻着则有净气清风入脾肝。
严铄一碗,她一碗。
虞凝霜自顾自喝了一口,心火被薄荷这位清凉君子浇了一浇,倒是冷静了下来?,重新思考。
看来?严铄娶她,是为母冲喜。
早在?与楚大娘子有接触之前,虞凝霜就从别?的路径知道?她患病。为人子者,也不可能无端诅咒母亲,是以严铄此时并非骗她。
而因之前的斗智斗勇,她知悉严铄并非贪恋美色之人,如今给?出的这个理由倒也合理。
只是这样?想?来?,便有另一个问题浮出水面,虞凝霜口随意动,直接问了出来?。
“那又为何是我?”
不算这次,她与严铄只见过两面。
且只凭那两面,他就该知她根本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妻子”。
不仅如此,虞凝霜还觉得,顺从乖巧与她无缘,柔婉贤淑和她无关……这样?的自己?,应该正是清冷自持的严铄喜欢类型的反面。
她与这位严大人,是真真正正毫不投缘,相看两厌。
所以她攒着怒气,又不住好奇,想?知道?在?自己?的容貌和家世对他并无吸引力的情况下,对方为何要寻她来?冲喜。
因此虞凝霜说这话时,语气挑衅。似是想?听听严铄迫不得已东拉西扯几?句好听的话,或是夸她貌美,或是给?她编出几?个优点来?。
忆樺
然而,严铄似是有备而来?,只絮絮将严虞两家给?他们定的那半吊子婚约说了。
这实是虞凝霜第一次正式听说此事,可个中细节,又与她之前在?父母房外偷听到的内容符合。
加之严铄言之凿凿,“虞小娘子若是不信,尽可归家询问令堂。”
虞凝霜心下便信了七八分。
严铄又道?:“我为母亲顺心而娶亲,自然要娶她合意的。虞小娘子与我的因缘,母亲自是知晓,也容易应准。且我看虞小娘子孝顺父母,友爱弟妹,宜室宜家,故来?求娶。”
真得了严铄这夸赞,虞凝霜怒火倒是更胜。
“严大人看人真准。”她皮笑肉不笑,“只是不知是何时‘看’的?”
怎么就知道?她有弟有妹了?怎么就知道?她家中情形了?
她现在?是完全看清了严铄举动。
他急于找人成婚为母亲冲喜,可又知自己?被禁了子孙科举,已绝非世人眼中乘龙快婿,娶不得官家小娘子,连稍殷实些的寻常人家也不会将他来?青睐。
那再到哪里?去筛品貌还不错的小娘子呢?
严铄便只能将和虞家那残破的婚约做由头说事。
不仅给?自己?所为正了名,也好让楚大娘子以为这婚成的真心诚意、天定良缘,好实实在?在?欢喜起来?。
所以他甚至不顾礼法,找来?虞凝霜亲自提亲。
为的就是趁她父亲在?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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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卧床的危机之时,以权相逼,唬得伶仃的她做成此事。
阴险!
狡诈!
蔫儿坏到了家!
也不知那温柔可亲的楚大娘子,怎么生出这样?的儿子!
虞凝霜在?心里?将人骂了八百回,面上也不再收敛。
她拂袖起身。
只可惜因身着百姓穿来?方便活动的窄袖衫子,连这般愤而抒情的恣意动作?也没个潇洒结果,实在?不如那些博带广袖的贵人做得漂亮有气势。
好在?一袭半旧褶裙找回场子,裙摆将光束和烟雾尽数搅乱,又帮着虞凝霜将这缕缕微弱的反抗之风扇到严铄脸上。
“您效仿老莱子娱母,我盼能如缇萦救父,本也算是江海同归。”
“然而,娶女嫁女,一应不同。一个满屋团团红,一个满屋落落空。”
“娶得新妇,令堂大人自是欢欣;可若家父家母知我将自己?囫囵个儿卖了,只会在?空屋里?终身哀愁。”
虞凝霜站着,而严铄仍跽于案后,于是第一次仰头看她。
从这角度看去,她两鬓的绒发逆着光清晰可见,称得那因愤怒而染红的脸颊,像是盈碧夏树上一颗鲜桃。看起来?粉盈丰嫩,完全可捉来?吃了,但实际上在?倔强地半熟不熟着,酸涩得很。
严铄便如同被桃儿那柔软却引人刺痒的毛扎了嘴,一时语塞。
虞凝霜冷冷瞥他一眼,最后道?:“我说是救父,却又剜父之心,待做何解?”
说罢,她扭头就走?,刚走?两步,复猛回身,将自己?那碗金橘团端起来?,三两勺呼噜呼噜吃尽了。
又在?陈小豆震惊的眼神中,将严铄还没来?得及吃的那碗一把薅过来?,疾风吹雪一般迅速送入肚腹。
吃完,虞凝霜丢下一句“小摊做不起贵府的生意,以后莫再来?了”,便闷头朝门口走?去。
识海里?,久未上线的系统鸟悄俏播报。
【咳咳,那什么,打扰一下啊宿主。】
【恭喜您收集到6点冷漠值。】
【上次和严大人分开时他的冷漠值固定在?8点,这回被您一骂又回升了。】
系统似是想?拙劣地活跃活跃气氛。
【还真和您说的那样?,挺有趣的。】
“我管他去死!”
虞凝霜白眼翻到天上,因正在?气头,连系统也一起骂,“你?也闭嘴!”
系统赶紧乖乖听从,沉入识海,泡也不敢冒一个。
严铄却叫住了虞凝霜。
“不需终身哀愁。”他说,待虞凝霜回首看他,便重复道?:“令尊令堂不需终身哀愁。你?我婚期只三年,之后便和离。”
虞凝霜顿住脚步,听他继续。
“只求夫妻之名,不需夫妻之实。”
“三年之内,若是家母……小娘子守孝之后,自可带着放妻书和钱财离去。若是三年之后家母健在?,亦是如此。”
“总而言之,你?我约法三章,婚期三年。”
虞凝霜暗中发笑,腹诽道?:奇哉怪哉,怎么有人能将“脊杖二十”和“婚期三年”以同样?的表情和语气说出来?。
但她的关注点另在?他处。
菱唇微启,她直问:“什么钱财?”
严铄一愣,万没想?到她先问的是这个,便道?:“三年,三百贯。”
将一双灿灿月亮眼轻睐,虞凝霜心想?这话说的,倒是渐渐像话了。
但她仍不甚满意。
看楚大娘子那出手阔绰,再看严铄这锦衣华服,她就觉得这价格还有商谈的余地。
“请再好好想?想?这三百贯,待大人想?明白了,便来?小摊买碗饮子。”
说完,虞凝霜旋着裙决然走?了。
带起的微尘在?光中倏忽明灭,散做点点幽芒,直到它?们徐徐缓缓落尽了,陈小豆才敢喘出一口气。
“阿、阿郎。”他唤道?,“万一虞小娘子不答应怎么办?”
陈小豆着实担心。
大娘子这几?日越发虚弱,水米不进,连这最爱喝的饮子也喝不下了。阿郎心如火焚,否则也不会出这冲喜下策。
可这小娘子看着娇美,实则是个硬茬子啊!
他就从没见谁敢这么对待阿郎。
“她会答应的。”
严铄只看一眼虞凝霜离去的方向,便漠然收回了目光。
而虞凝霜离了那小茶舍,且行且思,知道?今日与严铄一见,还真是一个转机。
正因如此,她最后才没把话说绝。
系统大惊,问虞凝霜【不是真的要答应吧?】
虞凝霜却看得极开,给?系统历数和严铄成婚的好处。
一是几?乎能确定将阿爹保出来?;
二是不论大小,家中起码有个官员依靠;
三是她最少?能拿到三百贯钱。
“还有啊,我与他成婚,朝夕相处,就能收集许多冷漠值。而不管我如何惹恼了他,碍着夫妻身份,他却抓我不得,赶我不得。”
虞凝霜一拍掌,“天啊,这不是完美吗!”
系统对她这忽然的乐观开朗表示无语,只能默默陪她回了家。
大不了就去冲喜喽!
有了这兜底的救命网,虞凝霜稍微展颜。再去田家杂煎时,人也精神几?分,而后还得了另一个好消息:田六姐家亲戚拿着虞凝霜给?的几?两银钱,总算打通关节,明日就可让她去西狱和阿爹相见。
虞凝霜大喜,忙回家说了,惹得家人又哭又笑。
于是翌日一天蒙蒙亮,她按着要求穿一身素色短打,以布巾包住发髻装扮成后厨帮工,在?几?番接应下,成功混进了那西狱去。
石狱幽冥无光,那股发酵了千百载的血腥朽烂味道?,什么帕子袖子都拦不住,蛆虫似的只顾往人七窍里?钻。
虞凝霜低头掩面,跟着一个防守人走?。
她穿得简朴,可窈窕身姿难藏,一路上听的全是浪荡污言。
防守人轻车熟路,随机挑选两个巴在?木栅前的幸运犯人,拿铁鞭剁了几?下。犯人们诡异地边惨叫边狂笑,声如炼狱恶鬼。
防守人又小声嘱咐虞凝霜,“看在?六姐的面上,才让你?进来?。说两句话就走?,切勿多留。”
虞凝霜忙应是。心中却想?着,阿爹做了半辈子步快,这些与他算作?“同僚”的人还得看别?人面子才帮他,这个破班不上也罢。
不如让阿爹帮忙家中铺子和饮子,一家人相守着过日子。
待见到虞全胜,这份向往安稳的微淼希望却被击碎。
虞全胜胡子拉碴,形貌憔悴,见虞凝霜来?不禁大骇,以为她必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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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来?到此处相见。
“霜娘!”
虞全胜想?抚摸女儿的手,却被镣铐拽得一沉,“你?怎么来?了?”
时间紧迫,而此事并不重要,虞凝霜连握着阿爹被磨出血的手腕问“疼不疼”的时间都没有。
她又想?哭又想?笑,又摇头又点头,最后也只能摇摇头甩干泪意,点点头压下万语,且让虞全胜讲最关键的案情。
去周边县镇收赋,向来?是最惹步快们厌烦的活计。不仅路远奔波,还要和那些地头蛇豪绅周旋,一句话一个坑。
可虞全胜经?验足,心也细,经?手赋税向来?没出过问题。
这次拿回的三个镇的钱粮册子,也是当地里?正、户长、乡书手层层验看过的。
回京那天,也照常先回府衙回禀。
但因其他步快在?荒村小镇憋得久了,等不及要去快活吃酒,于是只有最负责的虞全胜在?衙中待到最后,等着交接银钱和文?书。
也正是这一点害了他。
待到数日前,月底清查账册,便说那趟赋税有异,府库少?收了十二两。
情况已然不妙,又有人跳出来?说虞全胜最近新衣新鞋,偶尔带来?的饭菜也鱼肉俱全,委实可疑。
三下五除二便让他锒铛入狱。
并不巧妙的局,却是将人往死里?做。
虞凝霜听完,只觉得心中恨意滔天。
虞全胜却已是连恨都不敢恨了。
他知自家无权无势,无论是谁让他背锅,单看这风驰雨骤的干脆手段,他就根本无力抗衡这构陷。
“十二两的缺啊,怕是要判个刺配。”
“阿爹知你?是有本事的,你?照看好阿娘和弟妹,阿爹去到哪儿,便也都能放心了。”
虞全胜流下一轨浑浊的泪,沿着虞凝霜周身辘辘轧过,轧得她肝胆俱裂,疼到恍惚。
亲见之后,她一秒钟也不忍心阿爹在?这巨兽中多待,只怕他不知何时,就被这里?的腐酸溶解,顷刻间被消化殆尽。
“阿爹,你?且保重自身,我一定想?办法让你?重获自由。”
虞凝霜哽咽着说完,又将家中情形报喜不报忧地说了,便赶上防守人便来?催。
父女俩被拉扯着分开,铁锈的镣铐哗哗乱响,每一下都狠狠抡在?他们血脉相连的心上。
虞凝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西狱的,几?乎是凭着在?几?个停靠点间奔波的肌肉记忆,浑浑噩噩漂流到田家杂煎。
她并没带饮子来?卖,却兀自坐到平时那个“冰饮子”的幡子边。
田六姐见她这样?,连问也不忍问,只在?后面跟着难受。
天光渐盛,食肆中客人愈多,田家夫妻也顾不得虞凝霜了,任她不发一言地坐着。
不多时,自门口进来?一个郎君。
他一身石青色圆领袍,束简银玉带,气度凛秀,宛如一颗皎皎孤星被贬谪到这酒酣杂乱的小食肆中。
时值毒辣午间,他行走?间却似带着浮动的树荫凉,又因是形容实在?出挑的生面孔,屋里?热嘈的声音都有一瞬降了下去。
严铄就这样?在?众人明里?暗里?的注视下,走?到虞凝霜面前。
“买份饮子。”
他又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了,虞凝霜想?。
近日事端,丝丝相合,织出一条不甘的白缳;家中意外,环环相扣,铸成一副恨恼的银链。
虞凝霜再看严铄那张无波无澜的脸,只恨不得将他用那白缳银链勒死。
但是,不是此时。
她且将猜疑抛去,只将不甘和恨恼小心翼翼、又温情无限地收回五脏间。
虞凝霜珍视并且感谢它?们,有这些沉重孽障始终坠着,她这飘摇之身才能站得更稳一些。
虞凝霜缓缓起身,仍是探监时的粗陋短打衣衫。
但她毫不羞怯,只将笑脸和身体一同舒展开。粉面含露,香体消雪,唇点彤彤朱英,睫颤纤纤丝蕊,她正如同一朵将开的桃花伴着春风的送助,已准备好迷了那游人的眼。
要将他掳到桃源深处去,从此永失归路。
“卖了。”
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严铄。
*——*——*
再一次到这小茶舍,虞凝霜已不用陈小豆引请,便径自往严铄对面坐了。
“除了之前所述三年三百贯,我再将每月俸禄折算一半赠予小娘子。这个价格,虞小娘子可还满意?”
伴着严铄暗含嘲讽的声音,系统播报他的冷漠值又涨回到8点。
然而虞凝霜早不在?意严铄的态度了。
他产出了冷漠值,她便收着。一如他给?了银钱,她当然也要着。
无论演出来?是个什么痴怨模样?,她实际上却不喜不悲。
只将严铄当个挡箭牌和提款机,虞凝霜心便得自在?宁静,许多事情也简单许多。
便如现在?,她听严铄还挺上道?,居然很有前瞻性地想?到,将婚姻续存期间的收入与她五五分……那她也就不去觊觎他的婚前财产作?为精神赔偿了,一心一意和他做生意。
“大人说得是。”
虞凝霜便眉开眼笑,深以为然。
“夫妻二人本是一心同体,财物?自然也要对半而分。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一如不饰铅华的脸颊,虞凝霜也懒得妆点美化自己?的这份市侩,只笑眯眯问:“那请问大人官俸几?何啊?”
“每月正俸二十贯,添支三十二贯,另加禄粟三石。”
挣这么多啊!
虞凝霜面上不显,心里?却嫉妒地咂舌。
早知本朝厚待官员,可那对于她一直只是个遥远的概念,今日亲闻,方知竟厚待至此。
也难怪人人都挤破了头想?当官。
严铄这还只是七品闲官,身上也未加别?的差遣。可他每月,单正俸和添支两项加起就有五十多贯之巨。
想?他们虞家一家五口,每月不到三贯钱就能活。
严铄一月奉银就足够虞家活两年。
且常人家开销里?最重的米粮,人家是直接白得。再加上赋税和徭役上的各种减免……
虞凝霜更不喜欢严铄了。
也就更不客气了。
“大人莫要诓我。我听说除了明面的俸禄,不是还有公使钱、厨食钱、茶汤钱、冰赐、衣赐等一应吃嚼?”
虞凝霜嗓音好,自是声如珠玉,只是这“珠”,此时是噼里?啪啦的算盘珠。
“大人且都列出来?,一同折算折算。”
严铄愣住,完全无法回话。
他并不是刻意克扣,而是实在?忘了这一茬。加之那些添项太过丰富杂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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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被问起,他只能想?起几?项。
说到底,怕是觉得那诸多尘务,不该沾染他清洌洌的胸怀。
他这幅模样?,看在?一个铜钱掰成两个花的虞凝霜眼里?,更觉得不爽。
好在?有陈小豆在?场。
作?为严铄贴身的厮儿,这些事务向来?是他处理,自是心中有数。他忙去寻了笔墨搁在?严铄面前。
“小的说,阿郎您且写下。”
因曾流离市井的天然直觉,莫名地,陈小豆知道?虞凝霜在?这一点上肯定锱铢必较。
他便生怕严铄娶不到娘子,一五一十将那些添项全报出来?。
“春季衣赐,细棉布十匹,罗两匹。夏季衣赐,葛麻十匹……”
陈小豆倒豆子似的,只将什么衣赐、薪炭,乃至马匹刍粟,以及年节的恩赏钱都一股脑儿倒出来?(2)。
洋洋洒洒,严铄写了两大张。
而后,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三人就在?这小小茶室阁子中,认认真真将其中物?品折算做银钱。
期间,因为严铄不知市场物?价,基本没有发言权,最后是虞凝霜和陈小豆杀价似的你?来?我往,算出严铄每月大概能得七十四贯。
折到虞凝霜这儿,就是每月三十七贯。
巨款当前,虞凝霜眼仁都带着笑,但愈发谨慎。
“事先说好,这三十七贯便如我的月钱,每月一结。”
因着这话,严铄大抵是觉得她贪婪,眼睫一扇,冷漠值又涨了两点,可虞凝霜笑意不改。
严铄答“好”,冷眼看着虞凝霜将那两张纸如天书圣旨般细致翻折,便说起与她的约法三章。
“其一,小娘子成婚之后需收敛心神,规范行操。孝奉婆母,友待小叔,勤掌家事,善治下仆。”
这一条开头说得有些阴阳怪气的,但虞凝霜拿人钱财,与人解忧。她对自己?定位准确,便答应得爽朗。
“这是自然。”
“其二,婚期一满,便生两宽。从此犹如冰炭,互不纠缠。”
“正合我意。”
“其三,诚如之前所说,只求夫妻之名,不谈夫妻之实。”
这一条严铄刚说了一半,便见虞凝霜以雪白宣纸掩唇,细细笑喘出声。
红滟的唇颤颤蹭在?他刚写下的字上,幽微吐息似要将那些排布严密的铁划银钩通通吹散了。因纸未干透,又在?那抹柔软上依稀印了暮霭般的墨色来?。
严铄手指不自觉抽动一下。
而虞凝霜越笑越开怀似的,最后只能揉碾着嘴唇止住笑意,顺便拭去那薄薄墨香。
“大人且放宽心,你?虽容姿俱佳,性格却实非我所喜。”
她眨眨眼,面上含羞,言语却轻佻,心中更是嗤道?:这严铄回回强调此点,实在?过于自信了。
反倒触动她深藏的、跃动的作?祟欲,想?要真的将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撕开。
但这和自己?的笑闹只一闪而逝,虞凝霜还是保证道?:“我呀,断不会化身豺狼,占大人便宜的。”
虞凝霜说完,见严铄居然耳染薄红,神色略显局促。然而奇异的是,他的冷漠值居然回升了!
虞凝霜刚压下的笑意立时翻涌,想?他是为能守住自己?的贞操松了口气,真是更好笑了。
系统现在?也觉得严铄实在?是拧巴得紧,已懂得分享虞凝霜的笑点。
虞凝霜在?识海里?和它?哈哈哈了好一会儿,才端起正色说正事。
“大人说完了,该我了。我也与大人约法三章。”
“其一,三日之内,洗脱我父罪名,放他平安归来?。”
“其二,家中父母伤病,弟妹弱幼,难以割舍。我需隔三差五回娘家看看。同处一城,几?个时辰即可来?回,并不耽误我‘孝奉婆母,友待小叔’。大人本也是孝友之士,而非那迂腐之辈,故请悯此情。”
如虞凝霜所想?,这两条严铄都直接答应,唯独第三条她却不确定,然箭在?弦上,她只能一鼓作?气提出。
“其三,大人慷慨,许我诸多钱财,然三年进项可保一时,难保一世,我需另做打算。”
“家中新开了蒲履铺子,而我趁着夏月未尽,打算再开一家饮子铺,必然要亲自操持。”
“若是大人觉得已婚妇人不该抛头露面行商,那我们怕就谈不下去了。”
未曾想?,严铄的情绪一如往常地平静。
“士农工商皆百姓之本业,我每日巡街,见惯当垆老媪,茶舍妇人,未觉不妥。人都道?汴京繁华,妇人行商之风盛行,然在?我看来?,远不及我故土闽南。(3)”
不知是虞凝霜哪一句话化成了钥匙,竟是难得打开了严铄的话匣子。
“闽地风俗,女不专拘桑柘,内外悉如男子。家中高?祖母,少?时也曾是青裙贩妇,提瓶卖茶,以资高?祖父读书科考。”
听到此处,虞凝霜其实很想?怼一句“若真是‘悉如男子’,那尊高?祖母她自己?,有没有读书科考呢?”
但她也知,这般世情中,严铄能理解女子行商至此已属不易,倒第一次对他有了欣赏之意。
可那严铄说着说着,方觉自己?似将无关紧要之事说得多了,忙将话头回挑,仍是明晃晃朝虞凝霜刺来?。
“是以,小娘子开几?间铺子均与我无关,自便即是。只是不可仗势与民争利,不可投机盘剥暴利。如此,我必不干涉。否则,我必不留情。”
虞凝霜托着粉腮,白眼一飞。
刚想?夸赞严铄的话,就这么被他此番冷漠的警告扎在?枪尖,挑于马下,再一杆子甩到了天外。
“知道?了。”她没好气地回,又说也应将两人约法三章写下,留个凭证。
她是不觉得这凭证能有什么法律效力,更不会给?谁看。只是觉得以严铄性格,白纸黑字成文?之后,他便会遵守。
严铄依言写了,一式两份。
虞凝霜照例好生收折起来?,心中大定,兴冲冲道?:“大人这便回去准备三书六礼罢!总之也不是正经?夫妻,我不要你?贵聘礼,你?莫嫌我穷嫁妆,快些走?走?过场即可,便是明日行礼也行得。至于我家中,且不必担忧,我自会打理。”
事事说定,两人各自归家,都将婚事禀明母亲。
虞凝霜这边,饶是她铺垫到位,又如实讲了“婚期三年”“无夫妻之实”“三百贯钱”种种,许宝花仍是觉得天塌地陷,直说着“你?阿爹若是知晓,必情愿一头撞死在?狱里?”,几?乎哭昏过去。
至于严铄那边则完全相反。
楚雁君听闻儿子有想?求娶的小娘子,且对方已有应许之意,当即双眼迸彩,连声问“可是真的?”
严铄寡言,又不想?直接诓骗母亲,可那陈小豆极会找补。
他得了严铄授意,把虞凝霜和严铄两次相遇的情景真假相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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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实相合编了编,倒成了个一见钟情、二见倾心的精彩故事。
而且这故事,无论是逻辑、人设还是时间线都非常合理,简直不像编的。
虞凝霜的光辉事迹楚雁君之前也听过,可此时,被陈小豆从特定角度以春秋笔法一改,她自己?再把严虞两家往事滤镜一加……
楚雁君当即觉得这是天作?之合,命定之缘。
她精神大振,行将就木的躯壳也被仿佛渡了一口琼浆仙液,竟当即有余裕气力考量起婚事操办来?。
“巧姐,你?且去账上先支三百贯,购置些精致香烛灯火、彩帐毡席来?。
“再往上好铺子里?寻针线人来?裁婚服。唉,也不知京中现在?时兴什么花样?儿?”
“对了对了,既然那小娘子家中清俭,嫁妆便由我们备着也未尝不可……”
后来?,虞凝霜真做了严家新妇的时候,楚雁君曾与她讲起本日情景。
讲她如何得了神力一般,翌日便能撑着下了榻;
讲她如何欣喜地去祠堂焚香拜祷,敬告先祖;
又讲虞凝霜多是一员福将落到此宅,当真带的严家节节高?起,幼子渐渐开朗,连她的病体也日日好转。
彼时,虞凝霜看着她满注笑意的慈目,虽真诚敬爱这位和蔼的婆母。可她心中也始终刻着——阿娘知晓婚事时哭着摔回病榻时,那双悬望着不公命运的泪目。
一落一起,一哭一笑。
虞凝霜那“嫁女娶女,一应不同”的说法,早在?这源起之时就已应验得淋漓尽致,也预示着这场没有真心的婚事并不得长久。
可,虞凝霜本就不要真心,也不求长久。
这场婚事,在?此时的她看来?,只是公平的交易,只是暂时的必须。
其实,虞凝霜本来?不想?横生枝节,让家人知道?自己?和严铄是假成亲。
但是她料定他们必然各个愤慨悲伤,实怕他们郁结于心,气出个好歹来?,便将事情挑挑拣拣说了。
因虞含雪藏不住秘密,便没告诉她。于是只有她天真地在?为“阿姐成亲”高?兴,许宝花和虞川则忧心忡忡。
就连两日之后,虞全胜从狱中全须全尾地回来?了,都未能撬动虞家笼着的愁云。
他的存在?,反倒是更提醒了众人,虞凝霜为了救父将自己?的姻缘投到了火坑里?。
虞全胜又如何能答应?
他拽着女儿道?:“果然是齐押司那厮害我!大人们都查明了!虽然是严大人帮着查的,可他以此逼嫁也太不地道?!阿爹既归家,咱们不如反悔,你?何苦去嫁?”
事实似乎是齐押司记恨虞家,偷改了账册,陷害虞全胜。
于是齐押司喜提刺面、上枷、流放的惩罚三件套,已然在?往沙门岛的路上了。
可虞凝霜知道?,若是有人想?,阿爹随时便得步齐押司后尘。
她暗自嘟囔着“不是齐押司害你?”,心意不改,将和严铄成婚的利害铺陈开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连“那严巡检相貌堂堂,女儿心里?也欢喜”这样?的谎话都说出来?了。
最后虞凝霜终于说服父母,降服弟妹,又仗着自己?在?家本就说话算数,硬将这婚事推行了下去。
几?日之内,两家就互换了草帖子,又起了细帖子。梳着黄包髻的媒婆在?两家之间飞跑,促成了小定和大定等礼,又正式下了彩礼,将婚期定在?了六月十九。
为求速度,已有不少?礼节从简。
可遥想?当年虞全胜和许宝花成婚,只是媒人来?说合两回,就一抬小红轿进了门。如今这些婚务,对他们而言仍是太繁杂了些。
于是整个过程,虞家都很被动。
好在?严家确有诚意,将样?样?安排妥帖,且凡是女方需要给?男方的回礼,严家也都尽数准备了,先偷送来?虞家小院。
若是单问虞凝霜,她是觉得这婚成得非常轻松,只等着做新娘子便好。
虞凝霜倒是悠闲,左邻右舍却是炸了锅。
他们只见虞家人抓了又放了,现在?更是飞速成婚了,简直怪异非常。
待稍一打听夫家是谁……马上明白这就是被压着冲喜去的!
上有病母,下有小叔,听说那郎君更是前途晦暗,性子也不体贴。这般不上不下的人家,门宅并不高?轩,姿态却常常高?入云间。只怕磋磨新媳妇的规矩一大堆,这日子如何过得舒畅?
大娘婶子们集体心碎,既为自家子侄,更为她们看着长大的霜娘。
于是等到大礼这一日,青槐巷里?围观的人群都是一脸惨淡,这个抚掌叹“可惜”,那个摇头呼“可怜”,就连虞家人面上也没有喜色,惹得邻里?们更加唏嘘。
要不是严家来?人各个喜气盈盈,披红着彩,还真看不出是场婚仪来?。
虞凝霜执团扇遮面,坐上了花轿。
迎亲的队伍浩浩汤汤,按着计划,只往汴京城里?最热闹的坊市一路撞去,将欢快的箫鼓乐声铺满街道?,将喜庆的糖钱利是撒遍人群。
虞凝霜透过晃动的轿帘去看,从那罅隙中正见着大道?尽头,一柳澄湛的天空和无数双挥动的手。
她能看出来?,严家在?能力范围内将婚礼办得隆重。
可在?外尚能风光,得热心肠的百姓一片恭贺叫好,待真绕了小半个汴京城抵达严宅门口,却透出几?分泠然寂寥来?。
许是因严家在?汴京根基不深,无甚血亲,又被断了仕途,少?有师友,所以喜宴宾客只堪堪三四十人,聚在?堂前院中。
红轿停定,虞凝霜怀里?被喜娘塞了同心结喜巾,另一端在?严铄手中。
两人牵喜巾缓行,一同步入正堂。
虞凝霜听得周围窃窃人语响,却懒得去管其内容。
不管这桩婚事被传成什么样?,也顶多在?邻里?间做个小谈资。
且不出一月,就会在?唇齿间被嚼没了,远不如谈论今日夕食吃什么有滋味。
这汴京城的所有新闻,向来?是被拴在?风上的。
来?得快,散得更快。
而虞凝霜和严铄,一个是面容模糊的民女,一个是无足轻重的小官。
人口百万的大都会,总有更传奇的人物?、更精彩的故事、更劲爆的秘密层出不穷,便如同这万古奔腾的悠悠汴河水,并不舍得为他们停留一秒。
外界纷闹,自让它?闹。
虞凝霜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得到自己?该得的。
毕竟从今天起,她真要开始和严铄同处一屋檐下,扮做夫妻了。
婚房就是严铄的卧房,虞凝霜坐在?其中,思绪漫游,前院的宴饮之韵隐约随风而来?。
丝竹响亮,人声却弱,大概并不算多么尽兴酣畅。
想?来?也是,严铄不擅待客,楚雁君则实在?难堪嘈乱惊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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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被两个嬷嬷扶着在?祠堂露了一面,见证新人拜完天地,已是全然靠着喜气儿硬撑着。
实话实说,虞凝霜是很想?见见这位楚大娘子的。因对方不止是婆母,还是她忠实的顾客。
只可惜,虞凝霜当时在?绢扇后看不分明,且此间风俗,新妇成婚当日主要是敬拜天地和祖先。
第二日的“新妇拜堂”,才是正式见公婆亲族的场合(4)。
而虞凝霜深知,严铄那一句“为母亲顺心而娶亲”正是她在?这府中安身立命的重点。
她接下来?言行的重中之重便是讨得婆母欢心,与之相较,严铄本人其实并不重要。
正想?着,虞凝霜便听门外脚步窸窸,人语隐隐。
原来?,是她那并不重要的便宜夫君来?了。
放妻书、洞房花烛
虞凝霜本身的相貌极尽妍媚。但因不喜化妆,在这最该浓妆艳抹的日?子却只?是淡淡扫眉,浅浅染唇,再?被?碧绿的婚服一映,竟是显出楚楚无辜的清丽来。
她被?喜娘扶着跽到地面厚毡上,于是一身锦缎长裳铺陈着散开。
那叠翠的浮光让严铄觉得她像是湖中一倾生机勃勃的荷叶,自天边、携水波,迤逦漾到他眼前来。
然后……忽然被他连根挖扯了,装到玩赏花叶的瓷水缸里。
母亲旧疾缠身多年,可严铄以前,也从未想?过因“冲喜”而娶亲。
无论?事成与否,这好像都是用一个人?生命的养分去滋供另一个人?,他不屑为之。
母亲郁郁将绝,好似要随着一阵风走了,而他在整日?的压抑沉痛中,忽然见到一抹跳动?的人?影。
倔强,蓬勃,无论?是高兴还是生气,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始终神采奕奕。
于是不知何时,孝心和私心,在那素色裙摆搅动?的光影里骤然交错,曾让严铄有一瞬的恍惚不明。
现在她穿的是锦缎罗裙了。
可在,经?纬丝华暗暗流转间?,那个瞬间?好像又要到来,从此生根发芽。
严铄悬停的脚步和思绪被?同时打乱,又被?身后人?连声笑着推入婚房。
喜娘和宾客、仆妇等十数人?鱼贯而入,簇着他也去到了那厚毡上。
今日?婚仪,依托“母亲患病,不宜久、不宜喧”这个理由,一概精简置之。
严铄在宴席上也只?喝了两盏酒,陪了几句话?。现入了这新房,更只?剩夫妻对拜和交杯酒。
在满屋宾客欢闹起哄中,虞凝霜和严铄面对而跽。
喜娘掐好调门儿,亮嗓唱起无数暖场吉祥话?,得了众人?应声喝彩,直到最后那一句示意夫妻对拜的祝词绕上房梁。
“夫妻拜,莲双开!”
虞凝霜和严铄谁都没动?。
喜娘微怔,马上反应过来再?喊:“夫妻拜,燕双来!”
她只?见那彩毡上好一对檀郎谢女,正一双佳婿贤媳,何其精巧的人?儿,此时却木头似的杵在那儿,一动?不动?。
“呦喂!大伙儿瞧瞧,这是害臊了不是?”
众人?都笑,喜娘也面露甜笑,心中则叫苦不迭。
新婚夫妻为表相敬相爱,对拜时都是争抢着先拜。
这不仅是此间?风俗,更是婚礼中最生动?可爱的插曲。
赶上两人?碰了撞了,那就最好不过。手一摸,脸一红,身一扑,头一歪,落个新人?生涩羞恼,引得宾客开怀笑闹。
谁不愿见含娇带怯的新妇忽然勇决,和夫君争抢呢?谁不愿见志高气扬的新郎忽然忸怩,向娘子赔罪呢?
一般到了此时,这婚房里的气氛就真?的热闹起来了,接下来都好顺利进行。她拿赏钱,也拿得心安理得。
可、可眼下这两位是怎么回事啊?!
自问?完,喜娘也在心里叹着自答,心想?这冲喜的夫妻果然没什么情意,虽看着般配,可实则两相不愿。
幸而她也不是独自一人?来的,自有三个帮手搭腔逗乐,气氛这才没冷下来。
虞凝霜耳中是喜娘们努力的救场声,可她仍没下拜。
倒不是反悔,只?是她觉得这场景委实诡异。她和严铄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可两人?中间?,好像还隔着那张茶舍中铺满计算的长案。
之前为婚礼做的种种准备,只?被?虞凝霜当成风物民俗似的,心宽着体验一番,可此时,倒是真?有了要与严铄结为夫妻的实感。
她知严铄也不愿拜。许是觉得她受不得他的拜?又或许是因为性格守礼。那意味着真?正礼成的夫妻对拜,对他意义非凡?
无论?什么原因,总也不能这样僵持下去。
虞凝霜几乎要怜惜那几位喜娘了。
虽说做婚庆的,无论?古今肯定都知自己命里带尬,这才能在调动?气氛时有种不顾新人?死活的自说自话?……
可也着实辛苦她们了。
这严家?的钱真?不好赚。
罢了罢了,有赚就行。
同为乙方,总不能让喜娘单独卷。
虞凝霜也拿出乙方的真?诚,在心里给自己放起桃园结义的背景音乐,忠肝义胆地拜了下去。
霎时,喜娘如蒙大赦,晨雀一般高唱。
“娘子拜!桂子兰孙绵绵开!”
随着虞凝霜盈然伏身,严铄终于也回了拜。
“郎君拜!高官厚禄节节来!”
听得这样截然不同的祝词,换作以往,虞凝霜会在心里腹诽几句。
可此时,她只?想?笑。
这喜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她只?是无意中反向点?破了这桩婚事的本质而已:既不会有桂子兰孙,也不会有高官厚禄。有的,只?是世人?眼中的一对“夫妻”。
因身量高,就算仍保持着深躬对拜的姿势,
严铄也看不见虞凝霜此时的表情。
他微微侧脸,见屋里燃起的千幢幢灯烛,正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交叠在一起。
看上去简直亲密至极,如胶似漆。
夫妻拜毕,喜娘高喊“礼成”,众人?便将手中的红枣彩纸、花生糖豆等利是朝两人?抛撒。
虞凝霜已经?达成了精神上的自洽,她面上做出恰到好处的羞赧,用心扮演妻子的角色,温顺又配合地完成了接下来的礼仪。
便是那交杯酒,也只?当是陪甲方喝酒,好换个大单。
新妇羞涩,新郎寡言,众人?见也没什么闹头,只?再?客气恭贺了几声,便纷纷摘取了婚房门挂的锦缎布条做彩头,各个沾了喜气走了。
唯独剩两位年长的嬷嬷照顾虞凝霜和严铄,拿来一壶热水并茶汤末子,还提了满满一盒各色点?心来给他们垫肚。
最后嬷嬷们麻利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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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床铺地毡,便将一双新人?高请到婚床上,而后笑盈盈退下,将这洞房良宵留给他们。
待屋内只?剩两人?,虞凝霜便也不客气,不管严铄,径自起身到小?桌边去。
成婚是假的,耗费的心神体力却是真?的,她现在饥肠辘辘。
许是因不知虞凝霜口味,嬷嬷们拿来多种茶汤末子,皆盛在小?巧铜钵中。
虞凝霜挨个嗅闻过去,应是豆蔻汤、仙术汤、香薷饮等几样,都是温养的材料,细细研作粉末,用时以沸水点?之。
虞凝霜选定,高挑铜壶任水龙俯冲入碗,给自己点?了一碗豆蔻汤。
腾腾水雾滚着袅袅香气弥漫,纳入肺腑时着实令人?心旷神怡,虞凝霜小?呷一口,惬意地微微叹息。
她旁若无人?,又拣了几块点?心吃了。
可叹她家?贫却嘴刁,实在是因为曾吃过见过,此世点?心一般不入她眼。毕竟它们要么是附庸风雅的寡淡无味,要么是争荣夸耀的齁死人?甜。
这几样小?点?却做得不错。比如这绿豆沙淘得极细,所以豆子的腥味涩味尽消,滤得只?剩下绿豆的清甜,玲珑一个,入口即化,酥皮也烤得正到位。
送饭的嬷嬷说是府上厨娘做的,可见厨娘手艺不错,府中也有烤制食物的合适器具。
其实除了饮子,虞凝霜也爱捣腾一些点?心甜品。
如今终于有了条件,所以她倒是很期待天明之后,见见严府后厨,看看以后如何想?办法做好吃的,祭祭自己的五脏庙。
虞凝霜尽情吃吃喝喝,待点?第二碗茶汤时才想?起严铄。
对方还和嬷嬷们离去时一个样儿,正端坐在婚床上。在纱帐的层层掩映里,他肤色冷白,无喜无悲,像个被?供在高台的玉石雕像。
虞凝霜象征性地问?:“夫君要喝什么?我给你点?。”
玉像便被?两个字砸出了裂痕。
“……你叫我什么?”
严铄骤然看向她,清绝眸光曜在荧荧煌煌的烛火里,分不出你我。
“夫君呐。”
虞凝霜咽下口中枣泥饼,疑惑地瞥他一眼,“理应如此,难道叫不得?”
严铄抿抿唇,不再?说话?。
确实如此,他又能说什么?
虞凝霜却忽然来了精神数落他。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气势却足。
“你我既然扮做夫妻,就做戏做全套啊!方才对拜,夫君怎么拜得不情不愿?要不是喜娘机灵,这事儿怕就要传到母亲耳中。”
虞凝霜已经?完全沉入角色中,左一口“夫君”,右一句“母亲”,因此她想?起方才严铄差点?露馅的举动?才格外生气。
没人?能耽误她赚钱。
甲方本人?也不行。
“本来是为了母亲欢喜,若是让她知道夫妻不睦,徒增她老人?家?烦忧。那这假成婚不是适得其反?”
“我知你不是真?娶我,自不指望你真?对我好,只?是外人?面前还是装一装罢?”
虞凝霜越说越激动?,想?着必须要让严铄现在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免得以后出岔子。
她忍痛撂下手中糕饼,敛着裙摆疾步到严铄面前,蛾眉半蹙,端的是义正辞严,近乎质问?。
“你说是不是,夫君?”
严铄看着她旋动?的裙摆,仍如在夏湖水中一般凌波摇漾,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可同时,似有一股没由来的赌气在他胸腔聚起,连此时的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许久以后,当严铄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何赌气的时候,那时的虞凝霜,却已经?连一句“夫君”也懒得再?叫,只?等着与他和离了。
而此时的严铄,犹然不知日?后无数的懊悔、心痛和日?久经?年的酸嫉。
他只?被?一种隐匿的、报复一样的情绪驱动?着,敲开了床头的暗格,从里面拿出一纸文书。
虞凝霜接过一瞧,面色一变,眼前一亮。
放妻书!
寻常妻子若是在新婚之夜得一份放妻书,只?怕要么自绝明志,要么和夫婿拼个你死我活。
但是虞凝霜显然非常满意严铄的这份大礼,不仅巩固了他们愉快诚信的合作,还预示了她自由自在的未来。
粗粗一读,这放妻书写得倒也厚道。
半字未言虞凝霜之过,只?道是夫妻之间?“互不安谐”,标准又常见的情感破裂理由。
样样都已经?写好,就差最后的时间?和签名等待填写。
虞凝霜将其熟练地收起来,好心情地开个玩笑。
“这才刚成婚,已收了夫君许多墨宝了,我必用心珍藏。”
语音落,系统播报,严铄的冷漠值忽又上升了,已经?又一次达到临界的11点?。如果再?超出,就不是冷漠的范畴,而是更激烈的负面情感。
其实今日?婚礼中,虞凝霜已有数次被?通知了严铄冷漠值的起起伏伏,她并未在意。
更何况现在两人?结为夫妻,木已成舟,严铄多冷她都不担心了。
反倒希望他能多提供一些冷漠值,以助她马上要开起的冷饮子铺。
所以此时,看着严铄冷冽的眸,她全无波澜,只?不甚在意眨了眨眼,扭身去到次间?擦洗盥漱一番。
暖融融两碗饮子在肚,又闹了一整天,虞凝霜着实困倦,这便准备睡觉。
她和严铄说好分床而眠,人?家?是主场,她当然很有自知之明地选了一旁的美人?榻。
刚抱了被?褥放上去,虞凝霜忽然想?起忘了一件经?典的事。
捻起婚床上那条雪白元帕,她缓缓走到梳妆台边。
台上明净,不止有脂粉螺黛等应用之物,还摆满了琳琅首饰,供新妇穿戴。
其中最贵重的是三金,为一枚金帔坠,一对金镯,并一对相配的金帘梳;
最齐全的则是一套镶青玉的錾银头面,耳珰项圈,臂钏指环,足有十几件一套。
另有时兴样式的发带、绢花等不计其数。
准备得这般丰盛贴心,可见打理严府内宅的是个稳妥人?。
可惜,虞凝霜现在没有欣赏的闲心。
她挑了一根银钗,未等严铄反应过来,已经?撸起袖子在胳膊上一扎,挤出数枚血珠儿,再?神色坦然地用那帕子擦了。
这还没完,她又去到桌边从铜壶中引出的一丝淅淅水流,将那血迹浅而乱地晕了晕,然后把?整个帕子在手里搓搓折折,最后揉做一团丢到了床脚。
行云流水又精细严谨的操作,彻底惊呆了屋中另一人?。
“你——”
严铄这个“你”字还没说完,虞凝霜已经?蜷到美人?榻上,将自己藏到柔软的夏被?里。
她再?次语重心长,“做戏做全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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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凝霜本来很困,可严铄的表情实在稀罕。见那冷玉似的皮肤好像终于染上了颜色,虞凝霜玩心忽起。
借着困倦的掩护,她将那双善睐眼眸中的狡黠藏起,朝严铄一努嘴,郑重嘱咐。
“你可以开始摇床了。”
严铄怔住两息,而后“腾”一下弹起,好像这架上好红木床,忽然异变成了荆棘菝葜。
“什么?”
“摇床呀,夫君。”
虞凝霜困的时候,说话?会不自觉拖长尾音,尤其最后两个字,柔柔绕绕小?钩子一般直往严铄身上挠。
可她的语意是不满的,好像严铄是个屡教不改的逆徒。
“要我说多少遍呀?做戏做全套。”
严铄真?的被?她懵住了。
他站在原地,不止是有了裂痕了,而是已然从被?供奉着的玉像,变成玉像前手足无措的告拜者?,等待着指引和恩赦。
而虞凝霜还在用黏糊糊的调子咄咄逼人?。
“哎呀,也没什么的。夫君摇个小?半刻就差不多了。这个事情嘛,丰俭由人?,千万不要勉强。”
严铄哽住的一口气终于上来。
“……小?半刻……?”
气息顺畅了,他脸上的绯色就又如幻境一样消失了,仿佛那一切只?是灯火带来的错觉。
虞凝霜颤动?沉重的眼皮,暗嗤他幼稚。
可悲可叹,果然男人?都在乎这个,连这就差把?“禁欲”两字刻在脑门的严巡检也不能免俗。
“好好好,那就大半刻……唔,一刻……两刻……”
睡意已深,她嘟囔着回应的语气越发敷衍,可居然还是能想?起严铄从前的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嘲笑他。
“夫君摇几个时辰均与我无关,自便即是。但是啊——”
虞凝霜翻过身去,背对严铄,只?将圆润的后脑勺和诚挚的劝告留给他。
“——你现在吹下的牛,都是以后真?娶了娘子时要还的债呢。”
语毕,屋中好像连温度都降了几度,全然不像是这季夏时节的一个湿热夜晚,更是寂静得落针可闻。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吱吱嘎嘎”响起了摇床的声音。
虞凝霜在被?窝里捂住脸,偷偷摸摸和系统笑做一团。
她一边嫌弃严铄古板,这摇床节奏毫无抑扬顿挫,间?隔时间?始终如一。真?可谓既没感情,也没技巧;
一边觉得还挺助眠的。
听着听着,虞凝霜放任自己坠入了梦乡。
严铄再?转眼去窥她的时候,就见美人?榻上春山横舒,如同一副卧倒的山水画卷,画着云蒸霞蔚中连绵的柔缓。
其实什么也没露出来。
虞凝霜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此时露在外面的,只?有她的一小?缕长发,浓绀似墨地顺着榻沿垂下,滴到严铄眼中。
严铄再?怎么摇,声再?怎么响,这几百斤重的实木架床也只?是晃,基底却岿然不动?,倒是严铄一直被?带的忽前忽后。
于是虞凝霜那缕静止的头发,忽然之间?,就好像是在随着他的节奏晃颤。
严铄猛然移开了视线。
*——*——*
“阿郎,娘子,两位可起了?”
按着习俗,翌日?五更刚过,李嬷嬷便来提醒新妇做拜见婆母的准备。
虞凝霜还闭着眼,便感到隐隐烛光拨动?她的眼帘。原来是严铄不知何时早已穿戴整齐,正倚在床头看书。
虞凝霜打个哈欠,醒了就例行公事开始噎严铄。
“昨夜摇了多久啊?”
关键是她噎完,也不顾严铄什么反应,只?想?着即将去见对她最重要的婆母,便风火轮一样起床,再?将和严铄分床而卧的罪恶现场掩盖一番,将嬷嬷让了进来。
李嬷嬷胖乎乎的圆脸上尽是笑,先连声道了喜,再?送上一应梳洗之物。
她暗自观察一双新人?,先见严铄仍是平日?模样。
只?是李嬷嬷最为细心,严铄又是她看着长大的,便总觉得他看起来似是有异。
眼珠一转,再?看一眼,李嬷嬷意识到这份违和感从何而来——
阿郎明明是右撇子,此时却是左手执卷。
且那总是悬直挺拔的背,竟透着几分倦气来,斜斜靠着床头。
李嬷嬷心中有了计较,几乎要高兴地乐出来。而她知严铄总是神色淡薄,再?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便转而悄悄去瞧虞凝霜。
她只?见虞凝霜巧笑倩兮,几缕鬓发疏懒映颊,衬得那张脸更加明艳。
这一看就是昨夜没受委屈……不对,何止是没受委屈啊!这是夫妻俩鸾凤和鸣,情好甚笃啊!
李嬷嬷喜不自胜,待见到那乱七八糟的元帕更是笑开了花,将其好生郑重地收到宝匣里。
她本就是厚道之人?,如今知阿郎心悦娘子,更是殷勤,忙上前要帮虞凝霜梳妆。
可虞凝霜不习惯被?人?侍候,又因她和严铄最好独处,免得要一直演,怪累的。便道了谢将嬷嬷屏退,自己打扮起来。
她想?梳一个云鬟髻,显得喜庆些。她不太?熟练,梳得略微蓬乱,反倒显得那发髻峨峨,似润着云雾。
因是新婚,首饰又都是长者?所赐,虞凝霜便挑了那对最贵重的金帘梳,一左一右,戴在前额。
数条细金链织成纤丽的一面花网,连排的珍珠做了坠脚儿。
有这金帘掩鬓,已足够华丽,虞凝霜便不欲再?加贵重的钗环,搭一件彩纸剪的花胜倒是不错。
严铄看着她在一堆花胜里认真?挑了好半天,才拿起一件龟鹤延年纹样儿的戴了。
这不止是一个别具慧心的选择,更是一个诚挚的祝愿。
严铄眸光微闪,总是绷紧的一双长眉不自觉松动?,如同雪峰将融,显出柔缓的弧度。
“你的衣物首饰都是母亲安排置办的,等下记得致意称谢。”
虞凝霜点?头。
“这你大可放心,按着之前约法三章,我必然尽心孝顺她老人?家?。哦对了,这些衣饰也是。还有严府帮我充作嫁妆的、乃至以后母亲若是给了什么……那说到底,都是合该属于她正经?儿媳妇的。”
虞凝霜很有原则。
她只?赚严铄的钱。
现下听严铄提起那些衣饰,就怕他以为她连这些都要丧心病狂地搂走,便诚心诚意地保证。
“这金帘梳我也就是在内宅戴戴,哄母亲开心,不会弄丢的。”
“此间?所得一切物件,我离开严家?时分文不取,全数奉还。”
严铄静滞半晌,眉峰重凝,只?道“随你。”
*——*——*
新妇拜堂,要先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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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
那里已支起一张八仙供桌,摆了妆奁、镜子、针线等巧物。
虞凝霜行礼拜过,便拿上自己亲手准备的礼品,和严铄、李嬷嬷去拜见楚雁君。
微茫晨曦中,严府彻夜燃的灯烛仍是彩光熠熠,将鸦青色的天烘出一片喜气。
从家?祠往正房不长不短的这段距离,李嬷嬷一直在说话?。她一会儿夸虞凝霜“仙女一样”,一会儿问?起她的饮食等喜好,一会儿又向她解释“大娘子本该在厅堂见您,可她早起一般都极为虚弱,这便改在屋里,请娘子见谅”,极为健谈。
虞凝霜自是连连回应。有李嬷嬷陪着说话?,一言不发的严铄更显得有些不必要。
行走间?,三人?来到正屋,掀开那在夏日?里过于厚重的棉帘子,先后步入屋内。
甘草梅、新妇不跪
一进正屋,虞凝霜便微眯双眸,定睛细瞧,力求马上掌握屋中情形。
那位半倚于床榻、穿暗红衣衫的?大娘子,自然就是她的?婆母楚雁君。
床榻下,另侍着一位高瘦的嬷嬷,也是昨晚见过?的?,似是姓宋;再下,又?有一位嘴角带痣的年轻娘子领着三位粗衣的?婆子。
因在内室,此处没有男子。
唯一的?例外,就是楚雁君身边的?郎中。
那郎中年岁五旬上下,正捋着胡子在给楚雁君把脉。
虞凝霜心?中有了数,旁人一概不管,只行至榻前,捉裙便要跪拜。
没想到?楚雁君忽然开口。
“哎——快拦着!新妇不跪,新妇不跪!(1)”
她说这话时,宋嬷嬷正忙着拽开没眼力见儿的?郎中,其他仆妇也没反应过?来。
便只有严铄,一双骨节如?青青玉竹的?手,忽地挈住了虞凝霜的?左肋,将她扶住。
两?人所?穿,都是特意为了今日见礼备好的?银红色衣衫,本就相配。如?今这么一扶,衣料摩挲,身肢牵缠,便如?同一双连理之木。
严铄举动,看得楚雁君都微惊,转而又?会心?一笑。
“还是清和疼自己娘子。”
她笑得又?咳起来,可就算咳,也是带着笑音。
“行了行了,快放开你娘子,让为娘的?看一看。”
严铄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软玉滑润,便径自从他手中溜走?。
他为自己举止感到?失措,下意识想窥一窥虞凝霜的?表情,正见她睫羽忽闪,明显的?神思混乱,甚至用欲语还休的?表情看着他。
严铄忽然有些安心?。
然而,虞凝霜此时所?感所?想,和严铄所?感所?想其实有着天壤之别。
她心?头大乱,是因为闹不明白这句“新妇不跪”是什么意思。
便想着,莫不是楚大娘子不认她这个儿媳?
或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那这以后难度可就大了,是不是得找严铄商量商量涨薪?
幸运的?是,事实与虞凝霜想的?正好相反。
还有些发愣的?她被楚大娘子唤到?身边,对方语气十分温柔。
“好孩子,新妇不跪,这是章程。”
满屋仆妇听了,心?中都各自分明。
这怎么就是章程了?
新妇不跪,那是前朝女皇定的?章程,是那些生活在那个最恣意自由的?盛放朝代?的?女郎们,有幸才享受的?特权。
都过?去一百多年了,本朝极少有人家再循这个旧制。
就算有,那也是因新妇乃高门?下嫁,婆家才这般娇哄着。
可自家这一位……不是只是胥吏之女吗?
众人恍然,这是大娘子找个由头心?疼新妇啊!
可见真的?很重视这个儿媳。
她们便都忍不住仔细打量虞凝霜。虽说昨夜也看过?,可此时离得近了,方看清真容。
待看清了,又?想,难怪大娘子看重。
单凭容貌一点,这位虞娘子就实在招人喜欢。
她的?眼睛长得尤其好,眼裂长而弯,自是圆润讨喜的?拱形,于是天然盛装着一段风流、两?点笑意。
而若是真笑起来,就如?东出之弦月,蕴着漫天星芒;又?如?新绿的?柳芽儿,抚在粼粼春江水。
也不怪仆妇们少见多怪,毕竟就连曾见识过?许多官家亲眷的?楚雁君,都一时被那眼睛晃得失了神。
且虞凝霜和那些珠围翠绕的?美人又?有不同。
丰姿耀耀,青春昭昭,华美的?衣饰于她而言是锦上添花,但?难夺其本身光彩。
楚雁君自恃了解儿子。因此当严铄提起这门?亲事的?时候,她欣喜中却是存了三分不信。
因她实在不觉得严铄是会“一见钟情”的?人,也曾暗暗怀疑他是不是为了给自己冲喜,走?岔了路,买通哪个贫家,逼得人家小娘子来冲喜。
今日见到?虞凝霜,她倒是终于能将那三分不信摒弃了。
虽然去买过?饮子的?陈小豆和李嬷嬷,都曾向她说起这小娘子的?美貌,可楚雁君现在方知:那两?人贫瘠的?言语笔触,竟未能绘出这艳色十一。
她越看越爱,伸出干瘦的?手拉住虞凝霜,只道:“婚仪仓促,让你受委屈了。”
虞凝霜已经看出楚雁君并不排斥她,便漾起笑脸。
“母亲和夫君事事考虑周全,儿媳哪里?又?半分委屈?您切勿为此事烦忧呀。”
楚雁君听她这样说,愧疚中混杂感激,难免对她更?加怜惜。
严家人在外走?动不多,且在严铄故意的?消息封锁下,楚雁君尚不知虞全胜之事。
且她如?今疑窦尽消,只当虞凝霜是严铄真心?看中娶回的?娘子。
又?因己命悬危,这婚事确实也算冲喜。
而为自家长辈冲喜,说得好听,实则对新妇总是有轻慢和强迫之意。
冲喜若是失败了,进门?就守孝受苦,还落得一个“克亲不祥”的?恶名;
就算成功了,也意味着要日夜在病榻前汤药侍奉。
寻常人家自然不愿女儿受这个气,若是有那烈性的?,敢去问一句都会被当做折辱。亲是结不成的?,反而转瞬就能成仇。
因此,楚雁君担心?虞凝霜多少会将“冲喜”视作一个疙瘩,便先将严铄叫到?跟前,立起眉目教导他务必关爱妻子,尊重岳家。又?问起陪虞凝霜回门?的?礼品可准备到?位,这九日婚假什么安排,可要带虞凝霜出去游玩……凡此种种。
严铄长揖受教,又?将那些问题一一回了,楚雁君才稍稍安心?,转而和虞凝霜细细嘱咐。
“你与清和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用常往我这来,免得再过?了病气给你。但?他要是让你受了什么委屈,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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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来和为娘的?说。”
因体虚而气息不稳,楚雁君一席话说得断断续续,但?是其中情意真切,虞凝霜听了也甚是动容。
虞凝霜是被母亲好好爱着长大的?孩子。
这让她积蓄了足够的?能量和勇气,能够对年长的?女性保有天然的?善意,并将曾经倾注于己身的?所?有正面情感,在不知不觉间?反哺出来。
如?今,眼见这位和蔼的?大娘子久病缠身,形容枯颓,她心?中也甚是不忍。
她好像只比自己阿娘大几岁呢,四十多岁,本还在壮年……凹陷的?脸颊、干黄的?皮肤、花白的?头发,若是将这些病痛的?摧残一一复原,依稀可窥见她应有的?好容貌。
虞凝霜忙弯腰趋身,温声细语地安慰。先说好话“夫君待我极好”,再恳请“日日来陪母亲说话”,最后佯装着委屈说“还想常做些饮子给母亲喝呢!”
听虞凝霜主动说起两?人因饮子“结识”的?轶事,楚雁君脸上笑意也深了几分。她每每想起这事,就觉得有缘、有趣,止不住和她聊起来。
婆媳不过?初见,然而一个问一个答,一个逗一个笑,竟已然很亲密,如?同天定。
众仆妇也赶忙不要钱似的?在一旁陪好话,这个说大娘子慈爱,那个说新妇孝顺。
一时之间?,这总是寂静晦暗的?正房内,倒是满盈难得的?欢乐。
既然说到?了饮子,虞凝霜正好顺势送上给楚雁君的?礼物。
她作为一个嫁妆都是严家出的?穷人,在这见面礼上充大尾巴狼大可不必。
因此送的?礼并不值钱,而是自己亲手做的?一罐话梅。
楚雁君打开那小白瓷罐一看,就见那一颗颗话梅大小均匀,通体都是醇浓的?绛紫色,表面蒙着极细腻的?白霜,就像是在浓墨重彩的?锦衣外,罩了一层轻薄的?罗纱衣。
光从这卖相就可见炮制得十分用心?。
事实也确实如?此。
这些话梅,虽然比不上人家“十蒸九晒,数月一梅”的?精制功夫,可也是虞凝霜竭尽所?能认真做的?,比往常给家中做要细致不少。
她之前也给楚雁君做过?话梅饮子,当时的?话梅是青梅做的?。这回却是用黄梅,滋味又?有不同。
她去了好几家果子店分别购入黄梅,挑出整体品质最好的?一家犹嫌不足,又?一个一个亲手挑出个体最优的?梅子,保证每一个都是皮薄肉厚。
然后细致搓洗,耐心?浸泡,小心?翼翼地在太阳底下翻晒……甚至挨个去了核,只余梅肉。
这批话梅是虞凝霜做的?最成功的?一批,味道和卖相都无懈可击。
是以,此时虞凝霜难免露出几分骄傲来。
“这是甘草话梅。听闻您时常咳嗽,或许食之可缓解一二?,也可以——”
“请稍等?。”
一直在榻侧的?那位郎中忽然开口,打断了虞凝霜。
他睨一眼那梅香四溢的?小瓷罐,便将问题朝虞凝霜抛来。
“敢问娘子这话梅里?都放了什么?”
直白的?问题让虞凝霜一愣,然而很快便收拾情绪,利落回答。
“知道母亲在用药,怕解了药性,所?以不敢随意添加。只用盐杀水之后,再加糖和甘草腌制的?。”
否则,为了美味,也为了个中功效更?好,制话梅再加些苏仁、茴香、陈皮一类的?药材是常事。
郎中闻言未置可否,只将话梅从楚雁君那讨来,拿出一颗嗅了嗅。
光看那尖角的?山羊胡子如?何猥獕的?耸动,便知有几多鼻息喷到?那一颗漂亮的?话梅上。
自进屋来,虞凝霜第一次收了笑脸,微蹙起眉。
谁料那郎中将眉皱得比她还弯,如?同两?条被刚翻出土的?蚯蚓扭动到?他脸上。
“娘子这甘草……似是不佳,不知是在哪里?买的??孝心?固然可嘉,但?这草药啊,哪是说用就用的??可不能有半点差池啊!岂不知劣药如?毒耶?”
话音落,刚还一片热闹熙熙的?屋子,霎时安静下来。
不止是楚雁君,连着满屋仆妇都面露尴尬。唯那郎中,捻起胡子,挺起胸膛,似是对自己的?说教十分满意。
虞凝霜一晒,只觉得气血翻涌。
他连自身姓甚名谁都没报,上来就以问题打断她的?话,已是无礼。
但?因看出其医者身份,虞凝霜也就忍了。
可他蹬鼻子上脸,正经的?亲长尚未说什么,他却以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对她送的?礼物指手画脚,这虞凝霜就不能忍了。
尤其,她送的?还是吃食,却被他类比做毒物。若是有意,便是阴狠;若是无意,也是愚蠢。
人,她暂留。但?事,必须当场解决。
于是,在任何人做出反应之前,虞凝霜已然呼喊出声。
“当真?!”
她声如?惊鸟,抿紧的?唇瓣看起来羞愧难当。
“郎中真是心?明眼亮,竟一下就看出药材好坏。我也确实不太懂,您再帮我看看——”
严铄一直侧目看着虞凝霜,便眼瞧着她将黠慧又?冰冷的?笑意,和最后一句话一起送出。
“——您再帮我看看,这甘草是不是真的?不好?”
“品质确实不佳。”
郎中无疑有他地秒答,又?坚持不懈地加上自己的?见解和洋洋自得。
“娘子定是被丧德的?贩子骗了。以后若是要买药材,可找老夫来掌掌眼。或者直接用府中的?药材即可,那都是老夫精心?挑过?的?。”
“啊。”
虞凝霜一歪头,金帘梳的?珍珠坠脚儿珊珊作响,在众人眼中舞出优美无辜的?弧度。
她将迷茫的?眼神在楚雁君、李嬷嬷身上转了一圈儿,最后钉回郎中。
“可我用的?,正是之前母亲给我的?甘草呀。”
郎中差点儿把手里?的?话梅捏碎了。
“什、什么?”
他瞪圆的?眼睛,大灯一样朝虞凝霜晃来,虞凝霜却已不看他了,只管与楚雁君说话。
“就是您上月,从我那儿买了甘草话梅饮子之后送的?,当时不就说做成话梅再回赠于您?儿媳隔天就买了梅子。
确有其事,楚雁君也记得,尤其是当时还是李嬷嬷亲自送去的?。
现在倒好,李嬷嬷成了郎中嘴里?“丧德的?贩子”了。
李嬷嬷内心?早暗暗属意虞凝霜,当场甩着帕子开腔。
“呦,黄郎中,那甘草还是老婆子我送去的?,我也是从府里?拿的?。那些药材可都是照您的?意思采买的?,您不也都样样检查过??怎么现在又?不好了?”
郎中只觉得指尖这颗小话梅,此时此刻变成了战场上的?毒药烟球,连忙找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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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样啊。梅子香气重,遮了药味,许是老夫闻错了。”
他轻咳两?声,“说到?底,梅子本就寒凉,现在又?沾了药性,大娘子还是少食为妙。”
虞凝霜为他的?死鸭子嘴硬感到?无语。
确实,梅子性偏寒,可经过?漫长的?腌渍过?程,已然温和起来。
至于甘草,更?不用说了,最是性平和。它?解百草之毒,为众药之王,调和应用极广,十副常见药方里?,怕是四五副都有甘草。
偏要被这郎中小题大做至此。
他既然要小题大做,虞凝霜自然奉陪。
她窘促地捏着衣角,上面针脚平整的?海棠花绣便如?糟了骤雨吹打。
“儿媳出身微寒,没见过?什么世面,只看家母和巷里?的?婶子们,喝了药都是用话梅压苦。连儿媳也是这么长起来的?,小时候最盼的?就是乖乖喝药之后那一颗话梅,便觉得吃一两?颗也没什么。”
她越说声音越低,就连整个人也低到?了地上,攀在榻沿,唯那一双弥漫雾气的?眼睛挑着往上看,扎到?楚雁君心?里?。
“现在想来是儿媳无知了,险些害了您。”
“哎呀,地上凉,快、咳咳……快起来!”
楚雁君见自己好不容易拦住的?跪,现在功亏一篑,忙心?疼得让左右扶起虞凝霜。
四方众人便都呼拉拉扑上来,好一片裙袂缭乱。东扯西拽中,李嬷嬷一枚银耳钩还掉到?了地上。
那闪着银光的?叮铃脆响惊醒了郎中。
他看着眼前遗簪堕珥的?混乱,后知后觉出自己的?失言来。
他想找补一下,可仆妇们只叠声“娘子,没事罢?”顾着虞凝霜,没人听他说话。
郎中讪讪,想自己仍像傻子似的?举着一颗话梅,便欲将其放回罐子还回去。
可一直暗中观察他的?虞凝霜怎会答应?
她是万万不愿他将这被污染了的?话梅放回去的?,往前两?步,眼疾手快将瓷罐夺了回来。
“郎中渊博,多谢提点。”她朝郎中很郑重地点点头,又?规劝楚雁君。
“母亲,咱们听郎中的?话,先不吃了,啊,不吃了。”
虽然觉得婆母吃不到?话梅有些可惜……但?郎中那番话一经说出,从虞凝霜的?立场,就必须坚定地表示不能让楚雁君吃话梅了。
楚雁君也急了,“这有什么?我也时常用些果脯、凉果。好孩子,你一片心?意,咳咳……快拿来给为娘的?尝尝。”
虞凝霜摇头,只将那罐子攥得更?紧。
但?她没有一昧回绝楚雁君,而是将话题一转。
“这话梅便给夫君吃了罢。母亲爱子,若是夫君吃了,您也得欣慰。”
说着,她招呼严铄,捻起一颗话梅抵到?他唇边。
如?此亲密缱绻的?举动,她却做得自然而然,好似本该如?此。
严铄一瞬僵直,虞凝霜笑意清浅的?眼凝在他身上,如?同每一个深爱夫君的?新婚妻子。唯那眉梢微微一挑,似是仍在向他传达“做戏做全套”的?中心?思想。
他知这是为了安抚母亲,也知虞凝霜行事不拘小节,可……
无论他怎么想,结果就是那冷淡的?唇被纤长的?指撬开了,酸甜的?梅肉躺在了舌尖。
“夫君巡街辛苦,含颗话梅也能顶住暑气侵袭。”
虞凝霜干脆将那罐子塞给严铄,“好不好吃?”
这下,满屋人或欣慰、或好奇、或揶揄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严铄身上,他只能答“好吃”。
的?确好吃。
话梅味道浓烈,与平常食物迥然,所?以刚入口是让人止不住想皱眉闭眼的?酸。然而少倾,丝丝入扣的?甜便无止境地渗出来。这样一枚小小的?果子,居然会隐藏着如?此悠长的?味道和能量。
楚雁君见虞凝霜似未因郎中而不满,尤其亲眼见儿子儿媳恩爱,面色终于和缓下来。
虞凝霜趁热打铁道:“母亲也别心?急。话梅功效是越久越佳的?。且先放一放,等?您以后好些了,再用不迟。”
“以后好些了”,短短几个字,忽地让楚雁君神魂一震。
自己行将就木之际,还能看到?儿子娶回这般通情达理、和容悦色的?娘子……楚雁君了结一桩心?病,本想自是再无遗憾,随时可赴碧落黄泉。
原来,她是还有“以后”,还能“好些”的?吗?
恍惚中,楚雁君听着新进门?的?儿媳絮絮的?问候和家常拉扯,只觉得那声音比那只她总在等?待的?窗外黄莺都雀跃动听。
虞凝霜仍在说那些话梅,正问严铄“夫君喜欢吃排骨吗?要不昼食做一道话梅小排来?”
这问题引起一声惊呼,循声看去,原来是那一位嘴角有痣的?年轻娘子。
她见虞凝霜看来,大大方方上前福了一礼。
“请娘子安。我是府中厨娘,本家姓蔡。昨天忙在后厨未得见娘子,现下看来真是损失。娘子这样神妃仙女的?人物,多看一眼都是赚。求娘子再让我赚几眼。”
她语气俏皮,想来本就是爱逗趣的?主,引得众人都笑。
原来是做了那盒好点心?的?厨娘,虞凝霜想。
见她三十后半的?年岁,举止飒爽,说话又?好听,虞凝霜便生了结交之心?,也将对方好一番夸赞。
两?人寒暄一结束,蔡厨娘就迫不及待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您方才说用话梅整治排骨……话梅真能入菜吗?”
虞凝霜莞尔,耐心?解释。
“梅子和肉一起烹饪,不仅解肉的?油腻,还能增香,成品酸甜可口。或者直接用话梅汁子浸些爽口的?小菜也行,话梅藕片啊,话梅萝卜什么的?。”
一个说得娓娓不倦,一个听得津津有味。
蔡厨娘满脸得遇知音的?欣喜,恳请道:“不知娘子竟也通晓庖厨之事。往后若到?后厨,还请娘子指点一二?。”
掌握住厨房,本就在虞凝霜的?计划之中,自然同意。
趁着蔡厨娘自报家门?,楚雁君便找准时机,正式把这屋里?人介绍给了虞凝霜。
严家人口其实很精简,加上母子三人,常驻的?总共就十来人。
那郎中姓黄,从前是理合堂的?坐堂郎中。
目前则是住在府上的?客卿,负责整日看顾楚雁君病情。
而蔡厨娘说得有些自谦。其实她的?身份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并不算府中的?仆从,而是城中一位小有名气的?厨娘。因擅做南菜,合楚雁君的?口味,便被厚礼聘请来。所?以她说话做事才更?自在些。
蔡厨娘既不住在府中,也不是每日都来。
她身边,是府中三位粗使?的?仆妇。
另有负责守门?、做力气活儿的?两?个力士,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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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严铄的?厮儿陈小豆,此时未在此处。
若说仆从们中地位最高的?,当然是楚雁君的?身边人——李嬷嬷和宋嬷嬷。其中李嬷嬷资历更?深,一言一行都是楚雁君的?代?表。
“霜娘,李嬷嬷跟我多年,最是稳妥,清和都是她抱着长大的?。以后便由她佐你掌管中馈。”
李嬷嬷应声行礼。
“先谢过?嬷嬷。”声与形皆涓涓,虞凝霜回了半礼。
“娘子折煞老奴!”
李嬷嬷忙侧身躲礼,心?中却对她更?高看几分。
楚雁君也欣慰点点头。
“霜娘,你也见到?了,严家不过?二?进小院,五七仆从,在这簪缨遍地的?京城里?,能算什么呀?但?家再小,也有竭力优容媳妇的?器量和银钱。你是正经的?当家娘子,这家里?没人能给你气受。”
一向温和不争的?楚雁君,难得语气强硬,视线更?是若有似无往黄郎中那瞟了一眼。
“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穿的?,千万不要委屈自己。对了……”
楚雁君又?想起一茬。
“府里?除了力士,就是婆子,咳咳……半点欢快声儿也没有。我本想着给你寻两?个年轻女使?,也好与你说话解闷。可一想,还是得你自己去挑合眼缘的?,咳咳……”
晨起见了这堆人,说了这些话,楚雁君已经很劳累,接下来就是她提纲挈领地开个头,由默契的?李嬷嬷补充给虞凝霜听。
大意就是让虞凝霜去给自己寻两?个女使?来。自卖自身的?也好,牙行落契的?也好,看中了便买回。
对于打工人虞凝霜来说,这就相当于暗中掌权的?集团董事,亲自答应给她配两?个助手帮衬,本该高兴。只是雇佣和购买完全不同的?含义?,让她笑不出来。
楚雁君就是平平常常地在说“买”。
虞凝霜压下心?头感叹,乖巧地谢过?楚雁君。刚谢完,她忽有些回过?味儿来。
她这位玲珑心?的?婆母,也许是在用这府中人员构成暗示她——严铄未近过?女子身,让她安心?。
似乎只有女子才知道女子会在乎此事。
想那严铄也能面不改色说“夫妻之实”,也能耐着性子陪虞凝霜计算报酬,他将自身和府中事情都交代?清楚,可他从未提及身边是否有燕围莺驻,又?是否曾鸾颠凤倒。
想来,是觉得这种事情并不重要。
而对虞凝霜来讲,不过?一场交易,她更?没什么安心?不安心?的?,但?还是不自觉将严铄上上下下打量。
细长有势的?眉眼,鸦云一样斜倾的?长睫,肩宽而腰窄,总是挺拔如?松柏。
严铄这个人,作为终生伴侣,显然不符合虞凝霜的?标准。
但?……他若是干净的?,那单独作为某种特定伴侣,应该是很带劲儿的?。
似有某种灼热而邪性的?火光,混杂在那完美温婉贤妻的?目光中。
严铄心?头微震,下意识侧身别开脸,连话题也直接转换了,只朝日常照顾弟弟的?宋嬷嬷发问。
“福寿郎在哪里??怎么不来见过?新嫂?”
逛严府、花生咸粥
“阿郎息怒。”
宋嬷嬷忙回,指着外面刚亮起的天光惴惴道:“是、是因这见礼有些早,福寿郎实在起不来床。”
严铄面色更冷。
“他能将整日的时间花费在那些精致无用的顽皮上?,却不能早起一个时辰?”
宋嬷嬷无言以对。
她也知严澄此举于礼不合。
这一生?一次的场合,明明家中就那么一个晚辈,却不来拜见,新妇极可能挑理。而且在阿郎这样重礼数的人看来,更极为不妥。
可问题是她也没有办法?啊!
毕竟说?什么“起不来床”只是托辞。
究其原因,是严澄非常抗拒见人。
他不言不语,昼夜都躲在屋里,想让他出来透透气都要?费好大一番力气,又怎么会愿意特?意来见虞凝霜这个“生?人”?
宋嬷嬷是严澄的乳母,将他视如己出地鞠养长大,每每见他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言行都心如刀割。
她总不能把在地上?哭嚎翻滚的小主人硬拖过来……那让新妇瞧见岂不是更不好看?
以“年少贪睡”做借口,虽失礼,但已经比“不愿意来”好听许多。
宋嬷嬷这善意谎言中的未竟之意,屋内众人似都有所感,就连严铄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骤然静默了。
在虞凝霜看来,严铄一直是肃穆的、漠然的,冷冰冰的。然而此?时,她分明感觉到他正处在一种切肤的焦虑之中。
他胸膛起伏,衣袂微颤,最后还是撩起那双颜色淡薄的眼告知?宋嬷嬷。
“嬷嬷去将福寿郎寻来。不读书,也该识礼。我不求他能建功立业,但总不能对长嫂视而不见,罔顾人伦。”
这么重的话,听得虞凝霜一激灵。
不至于?不至于?,真不至于?……
孩子?犯懒或是怄气,再正常不过,哪里算事儿啊?
就算是在这重长幼尊卑的古代,严铄在众人前罗织什么“罔顾人伦”的罪名也太过了。
还有之前的什么“精致无用”“不读书”……他怎么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家弟弟的嫌弃?
虞凝霜尚且被严铄的话镇住,屋内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蝉。
唯一能说?上?话的只有楚雁君。她是心疼小的,可大的又占理,一时两难,也不知?从何说?起。
虞凝霜只知?严铄有个幼弟,再不知?其他。
现下?见气氛诡异,恐有内情,赶紧打起圆场。
“我听说?小叔和我家弟弟年纪相仿。哎这个年纪的孩子?呀正长身体,就是整日睡不够的。能睡才好呢,能睡是福!我家弟弟每天叫不起来,都是八爪鱼似的闭着眼摸去学堂。”
因极有生?活,虞川早上?哼哼唧唧起床的样子?被虞凝霜讲得惟妙惟肖,又宽慰楚雁君道?:“无妨,我等?下?去看看小叔就好了。都是自家人,哪有那么多礼可讲呀。”
楚雁君闻言松了一口气。
“也好,清和,你?陪着霜娘去西厢一趟。”
严铄似还想说?什么,虞凝霜横他一眼,眼波似映月的泠泉,将他的话头涟漪般吹远出去。
这般事事说?罢,虞凝霜又赏了仆妇们一些喜钱,便离了正房,还楚雁君清净。
同行的还有两位嬷嬷。
其中宋嬷嬷尤其紧张,“娘子?,现在去见福寿郎吗?那老奴先回去为他更衣洗漱。”
宋嬷嬷其实是比李嬷嬷严厉的性子?,平日不苟言笑,更不会轻易服软露拙。
唯严澄是她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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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他一个口不能言的小郎君,日后势必只能依靠兄嫂庇护。
若是掌家的阿嫂不容他,以后怕是既无人耐心看护,也无安稳出路。
“让小叔先睡罢。”
虞凝霜脱口而答,微忖后继续。
“且我刚从母亲那里出来,转头就去他那儿,难免像是兴师问罪。还是先请两位嬷嬷带我逛一逛,顺道?去后厨看看,拿些吃食再过去看小叔为好。”
宋嬷嬷不像李嬷嬷那样和虞凝霜接触颇多,因此?对她仍多有提防。尤其因为她心系严澄,宋嬷嬷方才在屋中一直为了他在谨慎观望,现下?也是一样。
娘子?想也没想便说?“让他先睡”,宋嬷嬷想,应该是个心软爱护幼小的。后面的解释更是心思如此?细腻又体贴,不似假装。
看来她是真的在为福寿郎着想……
宋嬷嬷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几分,心情一松快,这便自告奋勇为虞凝霜和严铄引路开逛。
虞凝霜却想先甩开严铄。
总之他俩相看两厌。严铄必然不愿作陪这无聊的闲逛,她也嫌严铄只似个竹竿跟着,八风不动,一言不发。
况且,他知?道?自家后厨大门朝哪边开吗?
知?道?仆从们月钱几何?性格品行又如何吗?
知?道?家里存贮了多少炭柴米粮吗?
有他在,反倒妨碍虞凝霜和嬷嬷们好生?交谈,攫取信息。
最重要?的是,绝不能让他去看严澄。
否则他还不得当面把孩子?骂一顿?
念及此?,虞凝霜便笑吟吟对严铄道?:“夫君昨夜劳累,不如先去休息?”
严铄:“……”
他知?虞凝霜这是明目张胆地赶他,而且仍是极具她的风格的,这种不知?羞耻、又让他无法?反驳的理由。
耳尖难以自制地燃起点点热意,严铄完全不明白一个未满双十?的小娘子?,怎么能如此?坦然说?起这些事情。
这些话嬷嬷们都不好意思说?,甚至听也不好意思听。未见她们可是都做出“哎呦”的口型来了?只是谁也没敢真出声。
但李嬷嬷的眼睛还是忍不住,看戏似的直往严铄身上?瞧。
严铄只能捧着话梅罐子?,在两位嬷嬷欣慰又略痛惜的眼神中,默不作声地回东厢房去了。
他身后,宋嬷嬷还在和李嬷嬷咬耳朵。
“巧姐,这些日子?让后厨多做些补肾强身的饭食啊。”
李嬷嬷猛点头。
而虞凝霜清清爽爽一回身,与嬷嬷们开始了在严府的游览。
若说?“游览”,实也算不上?。
诚如楚雁君所说?,严府只是座二?进半的宅子?,占地不大。且四平八稳的,地势无起伏,更没有池塘、连廊之类的大范围造景。
毫不夸张地说?,站在正门高阶上?垫着脚,一眼就能望到后门挂的绢纸灯笼……单论占地和奢豪,还比不得许多富裕的商户家。
但大概是因历代主人志趣不俗,暗悟出山川真意,将这小小一方宅院经营打理得自有一番天然活泼。
锦石缠道?,苍藤掩檐,处处皆景,般般如画。
能在六月晴空下?缓步欣赏这些景致,虞凝霜觉得也是一桩美事。
整个严府以正厅堂为重,厅堂又连携着家祠,以及一个会客专用的垂花餐厅,边上?遍植香花嘉树。
正屋住着楚雁君,两厢自是各属两位郎君。严铄为长,居东厢;严澄次之,在西厢。
再往后,则加盖了一排罩房,做后厨、库房,以及家中仆从居所之用。
虞凝霜一行人走过来时,便见方才在正房见过的粗使婆子?们已然忙活于?灶间井边,唯独不见蔡厨娘身影。
李嬷嬷解释道?:“蔡厨娘就算来,也是不做朝食的。今日还是为了见娘子?,特?意早起过来了一趟。她还有约,应已经走了。”
虞凝霜这才知?道?,蔡厨娘作为专业人才,在这宴饮成风的时代行情极好。
赏花宴、斗茶宴、喜雪宴、暖炉会……总之永远有五花八门的理由开宴,甚至更有“无事而宴”的风雅闲适。
所以蔡厨娘除了在严家的“兼职”,还常受邀去帮人家整治席面、筹办果子?茶酒等?。
光靠宾客们酒酣之际的赏钱,她已然在京中攒出小屋,还买了一个女使,陪她四处做工。
细算起来,人家也是有屋有仆,和虞凝霜这个所谓的“官家娘子?”大差不差,甚至活得还更潇洒。
虞凝霜心里向往,只等?着赚足了严铄的钱,也去购宅置地,一家人和乐生?活在一起。
既然说?起女使,李嬷嬷便道?:“娘子?何时得空便与老奴说?,好陪您去将女使寻来。早些寻来,也能尽快帮您张罗打点诸事。”
虞凝霜点点头。
两人说?话期间,边上?婆子?从砂锅盛出一碗刚熬好的粥,很是殷切地递给虞凝霜。
虞凝霜自醒来,便径直赶往正房,肚中正是饥饿,道?了谢接过,引得那婆子?受宠若惊。
“这是蔡厨娘教?的闽地的花生?咸粥,大娘子?可喜欢呢!娘子?快尝尝。(1)”
这一碗咸粥米粒雪白,葱花碧绿,咸香扑鼻。
饱满的花生?仁完完整整,因经过充分的熬煮,所以膨胀得粉嘟嘟的。
买来时就已精制过的粳米再经一次舂碾,才有现在的滑洁如玉,浓稠的粥糊都掩不住它们发着光似的亮晶晶。隐约还可见其他多种配料藏在碗里,丰富得很。
虞凝霜忙舀一勺,吹着气热乎乎地送入口中。
花生?的甜,五花肉的香,干贝的鲜,还有香菇这山间精怪的灵气,汇成一股味觉的华丽风暴,直接将人吹得头昏脑涨,只顾着再吃一口、再吃一口……
有什么能比早起的一碗热粥更熨帖的呢?
“好吃!好鲜!”
虞凝霜不住赞叹,“卜婆婆手艺真好。”
卜婆婆听她记得自己姓名,脸上?皱纹都开成了花儿,但还是保持着谦虚。
“是蔡厨娘教?得好。这还只是干花生?米做的嘞!等?下?月新鲜花生?挖出来了,哎呀那才是谁都比不上?的一口鲜,正是吃这粥的好时候!老奴那时再给娘子?做。”
虞凝霜忍不住想象了一下?。
刚挖出来的新鲜花生?茎蔓浓绿,根部结着累累的果实。她会捏一把在手里,抡圆了,往地上?象征性地摔摔,抖掉浮土,然后就顾不得那壳上?仍裹着湿润泥土,小心又急切地剥开的这小小的宝盒,将那一排白里透红的珠子?露出来。
新鲜花生?白胖胖,穿一身淡粉的薄衣,如年画娃娃似的引人喜爱,口感更是独特?的脆嫩。
许多常被制成干货的食材,比如木耳,比如香菇,甚至比如昂贵的海参、花胶一类,虽到底是鲜货美味,但干货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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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发得当,烹调得宜,也大可和鲜货一争高下?。
花生?却不一样。
那新鲜花生?的口感,是一种一经失去,便绝无法?击败时间回溯的口感,再泡开的干花生?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新鲜花生?稍嚼两下?就能润出满口浓醇的汁浆,煮熟了之后则尤其软糯如酥,香甜可口。
用这新鲜花生?熬粥时,只怕再金贵的贝,再肥腴的肉都要?少放,只因花生?才是名副其实的主角。
虞凝霜在现世时是北方人,但她去南方上?了大学,巧了,去的正是福建。虽然她大学没上?完就穿了过来……但是拜她满肚子?馋虫所赐,那两年她时常在外吃吃喝喝,对闽地饮食可算颇有心得。
只是身处这片地大物博的华夏大地,尤其面对这种土产类、时节类的特?殊美食,她仍不敢说?自己了解万分之一。
而现在,从掌中的一碗粥里,她再一次感受到了闽地孕育花生?的沙质土壤和沧澜的海味。
能这样品尝到不同风味,她自然高兴,便站着慢悠悠地吃。
一边吃,虞凝霜一边不动声色查看这后厨。
屋子?不算大,她们三?人进来之后,再加上?忙碌的仆妇们,就显得拥挤,有些转不开手脚。
但好在房梁挑得较高,整体显得非常明净敞亮。
主要?的操作空间是两个大灶台,以及贴墙砌的一个暗炉,另有几个小炭炉砂锅之类,摆在一旁以供取用。
米面缸、水缸、蔬果架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肯定比不上?豪族那种好几间膳房的排场,但这严府后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足够一家人使用,虞凝霜看了很满意。
李嬷嬷也抓空,给虞凝霜讲起这府里仆从的吃穿用度等?规矩。
正说?着,门口进来一个高壮的力士。
他扛着的那两头颤的扁担,一筐里是新鲜瓜果,另一筐里是数个油纸包,还有冒着热气的笼屉,似是刚从外面采买回来。
这力士是卜大郎,正是卜婆婆的孙子?。
一见被两位嬷嬷簇着的虞凝霜,他便赶紧撂下?扁担来行礼。
虞凝霜照例摸出一块碎银给他当喜钱。
当然,这些钱都是严铄报销的。
卜大郎连连道?谢,又是懂规矩的老实人,缩着肩膀不敢直视虞凝霜。
还是虞凝霜率先放他自在,只道?:“且忙去罢,不用管我。”
卜大郎憨憨点头,便开始一边清点,一边和李嬷嬷报了采买物品和开销。
而后者?,则拿出随身的炭笔和粗纸小册子?记录。
不到十?人的仆从团队,运转得如此?高效默契,连虞凝霜也不禁惊讶。
她在一旁听,听到那些“两屉笋蕨包”“二?十?张胡饼”“一份葱泼兔”等?项,也大概明白了严府的膳食体系——应该就是蔡厨娘定期来做些精巧的;其他时候,婆子?们做些简单家常的,再加上?街市买的丰富吃食就足够。
事实果然如此?。
婆子?们利落拆了那些吃食包装,开始摆盘。
“把娘子?的朝食和阿郎的一起送去东厢?”
“好。”
卜婆婆得了虞凝霜肯定回答,便将六个白胖的笋蕨菜包、半份油汪汪的葱泼兔肉片、再配上?自家灶上?熬的花生?咸粥、蒸的虾米蛋羹摆进食盒,并?着几块糕饼沉甸甸装了一盒。
她又开始摆楚雁君那盒。
虞凝霜马上?看出不对劲了。
这一回,卜婆婆摆的不是那有着明州干贝的花生?咸粥,而是一碗最简单不过的豆粥;不是那有着无数匀称面褶子?的笋蕨菜包,而是半个芝麻胡饼;
至于?那被刚出锅的葱香热油浇过的鲜嫩兔肉,以及点缀了小磨香油的黄澄澄蛋羹,更是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样下?饭小咸菜。
虞凝霜:“???”
她开始思考是不是该去实名举报严铄虐待亲母。
花生?咸粥清新又鲜美的滋味还萦绕在唇齿间,她实在难以置信,近乎呆愣着问话。
“这是给母亲的?不是说?她爱吃那花生?咸粥,怎么也不摆一碗?”
谁料卜婆婆听了连连摆手。
“可不敢啊可不敢!大娘子?昨日婚宴实在高兴,已经吃了鱼虾和肉,黄郎中说?这五天都不能再吃这些荤腥发物了。”
五天?!
就因为婚宴吃了鱼肉,就要?五天吃这样的清汤寡水?
何至于?此?呢?虞凝霜惊异发问,
“大娘子?昨日用得很多吗?”
“嗯!吃了两只虾、半个鸭腿呢!还有一碗鱼汤!”
虞凝霜更懵了,这也不算多啊?
就算大荤确实要?注意,那碗蛋羹总是很适合病人吃的。
她尽力保持冷静语气,让卜婆婆给楚雁君也摆一碗蛋羹,却又被后者?摇着头解释。
“大娘子?前日吃过鸡蛋了。黄郎中说?每三?天才可以吃一个。”
虞凝霜头疼欲裂,指着那一堆鲜灵的瓜果。
“……好歹加些水果呢?”
“水果寒凉,最不能多吃呀娘子?!”
倒抽一口气,虞凝霜沉默了。
诚然,说?严铄虐待亲母肯定是冤枉他了。毕竟楚雁君屋中装潢、身上?衣饰都无一不精。
可偏偏饮食居然这么朴素?
不对,这已经不是朴素了,这是寡淡!是失衡!是粗糙!
她就说?婆母怎么总是昏昏沉沉,看起来一点儿精神没有?
构成免疫力和体力的最大功臣——优质的蛋白和糖类,她是一点儿都没有补充到啊!
不管她是什么病,吃这些东西身体能恢复才怪了!
这是生?病还是受刑啊?
虞凝霜能感觉到,仆妇们肯定是希望楚雁君好的。正因为这一点,才会将她饮食盯视得如此?细致,又如此?严格地执行郎中医嘱。
黄郎中这是PUA了整整一府的人吗?!
什么黄郎中啊?虞凝霜干脆在心里给他起个诨名“黄鼠狼”。
面对着满屋一脸理所应当的仆妇们,虞凝霜有千言万语想说?。
但她是新嫁,年岁又小,刚来第一天就对家中长者?病症贸然置喙,怕是不仅无人相信,还会徒起风波。
她只能将此?事暗暗记下?,再把对黄鼠狼的戒备拉高了几个档次,然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卜大郎将两个天差地别的食盒拎走了。
至于?该给严澄的那一个食盒,则落到了虞凝霜手里,她正好准备亲自送过去。
和两位嬷嬷一路聊一路走到了西厢房,宋嬷嬷松弛了许久的表情,又像发面团被压实那样,瞬间紧缩成一个实心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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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请稍候,老奴先去看看福寿郎,免得冲撞到娘子?。”
宋嬷嬷率先进到屋中。
她本来松了一口气,因为严澄已经自己穿好衣衫,正伏案画画,看起来安静又平和。
但当她一提出“阿嫂来看看你?”的时候,严澄就马上?变了脸色。
于?是等?在门外的虞凝霜,立时就听到了小男孩的哭喊。
那声音中没有任何表意的语言,只由委屈的哭声和愤怒的喉音组成,听得她揪心。
“娘子?莫怕。”李嬷嬷赶紧安抚,“哎!福寿郎只是比较……比较……”
她还没比较出个所以然来,门已“嘭”地一声骤开,然后,数不清的书册纸张朝虞凝霜劈头盖脸砸来。
在嬷嬷们的惊呼之中,虞凝霜透过纷飞的雪白纸页,看清了那如同警惕小兽一般,试图将她驱逐出自己领地的严澄。
好一个端严美貌的小郎君呀!
虞凝霜一秒钟原谅了他。
只见她这位小叔,十?岁上?下?年纪,穿一身红锦团福纹小袍,小炮仗似的噼里啪啦冲将出来。
他面如银月,睫如弦月,还噙着泪花的眼则如云中烟月。明明正对虞凝霜怒目而视,可看起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虞凝霜这种有弟有妹的人,如何能忍心看这么可爱的孩子?受半点委屈?
于?是没有窘迫,没有生?气,没有羞愤,出乎在场人的预料,虞凝霜紧接着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食盒检查。
她有着“吃货”和“穷人”出身这两个理由,叠加出的条件反射——拿着食物的时候要?拼命保护食物。
大概就是哪怕跌个狗吃屎,也要?高举手中装了炸鸡排的纸袋,令它免疫于?一切伤害。
面对严澄这不痛不痒的攻击,她当然是选择抱紧食盒稳稳抗下?。
“幸好没撒,否则就太可惜了。”
看到一滴粥都没有撒,虞凝霜将那食盒朝严澄略高举,粲然一笑。
“福寿郎,你?饿不饿?”
叔嫂见、三个愿望
严澄吃的也是豪华版……或者说是正?常版的朝食,只是分量比虞凝霜和严铄那盒少许多。
卜大郎买的肯定是合家主人口味的,此时严澄吃得正?欢,只是不时飞速剐虞凝霜一眼,当她洪水猛兽一般。
被他紧靠着的宋嬷嬷唯有歉意地看着虞凝霜,而?后者只是摇摇头,表示并不在意。
虞凝霜现在终于明白,为何众人提起福寿郎都是那样奇怪的态度,他这样官家的小郎君又怎么会“不读书”了。
自闭症?躁郁症?还是智力障碍?
无?论是什么,她都努力散发着友好的气息,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默默看着他。
严澄眼里还噙着方才哭闹的泪,却皱着眉认真?吃饭,捧着一个比他手还大的煊软的笋蕨包子,一口一口咬着吃完了。
简直像是一只要尽快进食完,好躲回树洞的小松鼠。
看起来要多招人心疼,有多招人心疼。
作为亲手带大一双弟妹的长姐,虞凝霜最见不得孩子受委屈。
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孩子。
不得不说,这小家伙长得是真?好,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不哭不闹的时候,倒是有几分高?冷的贵公子气质,和严铄特?别像,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只不过严铄那是千年寒冰成了精,严澄却是刚结了表层的脆脆冰,有一种可怜巴巴的怯弱,好似随时要破碎。
虞凝霜听说他今年十?岁,和虞川同?岁,可自家那粗茶淡饭养出的弟弟,竟比严澄看起来还高?一些。
虞凝霜心里唏嘘,嘴上也总想搭话。
“福寿郎,我是你阿兄新娶的妻子。”
“蛋羹好吃吗?”
“你最喜欢吃什么呀?”
可无?论她说什么,严澄均是一声不吭。
两位嬷嬷也只暗叹气,不说话,气氛沉郁得很?。
好在这屋里不只有虞凝霜一人叽叽喳喳,那竹笼里的一只绣眼小鸟,便?不时应和她几声。
虞凝霜问:“福寿郎,这鸟儿叫什么名字?”
严澄猛然抬头,戒备满满地看着虞凝霜。
宋嬷嬷暖场,答:“福寿郎似给它起名叫‘梅子’,老奴也不太确定。”
毕竟严澄从未开口叫过,宋嬷嬷是看他画这鸟儿时,边上都会歪歪扭扭写上“梅子”两字,这才大胆猜测。
“梅子?这名字倒是特?别。”
虞凝霜含着笑看那绣眼鸟。
它有着浅灰色的肚腹短毛和微勾的小喙,环着眼睛长的一圈白色绒羽则是名字的来源。那丝光闪耀的背羽和翅膀最美,随着角度的转变,流幻出时青时黄的奇特?颜色。
虞凝霜福至心灵。
“啊!是不是因?为它的羽色?便?如梅子青中带黄、半青不黄的?”
正?努力干饭的严澄动作一顿,脸仍埋在粥碗里,但是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虞凝霜跟着猛点头,不遗余力地夸。
“你真?会起名字。这名字又可爱,又形象,多配一只小鸟啊!”
严澄把脸埋得更低了些。
“梅子,啾啾啾,梅子。”
虞凝霜一迭声逗着那鸟儿,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向严澄兴冲冲道:“你等一下,等一下啊——”
话音还没?落到?地上,虞凝霜已经拔腿疾步而?去,两位嬷嬷谁也没?跟上。
严澄三下五除二用完了剩下的朝食,不知?跑到?哪里去的虞凝霜还没?回来。
趁着嬷嬷们收拾碗筷,严澄几不可察挪了挪身子,偷偷往房门方向看去。
正?逢上虞凝霜气喘吁撞回他的视线,手里拎着一只小竹篮。
“赶巧了!卜大郎今日就买了梅子。”
虞凝霜笑着将那小篮置于严澄面?前。
她额间的汗珠和梅子上沁的露珠,一同?逆着光闪烁,点亮了严澄的眼睛。
这篮梅子买得也实在应景,正?是青黄相间的颜色。
虞凝霜眼珠一转,“福寿郎,我们来挑一个和鸟儿颜色最相近的梅子,怎么样?”
严澄不说话,却去将鸟笼抱来,放到?了竹篮边,而?后真?的低头挑起了梅子来。
两位嬷嬷在一旁,交换了无?比震惊的眼神。
毫不夸张地说,虞凝霜很?擅长带孩子。
她同?时拥有现世先进的理论指导和今生丰富的实践经验,加之天生亲和力足,这般耐心观察、小心应对之后,居然能够和初次见面?的严澄相安无?事,一起坐在案边挑梅子。
只见虞凝霜拿起一个果子比在鸟儿旁边,严澄摇了摇头,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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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虞凝霜偏着头细看之后说“好像浅了些”,严澄便?将手中果子放下。
两位嬷嬷屏息凝神一声都不敢出,生怕打?扰这珍贵的平静,眼看着二人就这么乐此不疲地挑了一整篮,最后还真?挑出一个颜色和鸟儿几乎无?差的果子。
严澄将其探到?笼边比对时,鸟儿冷不丁蹦了过来。
香软的果子对它极具吸引力,当即欢快地振翅俯身,在上啄了一口。
虽然严铄仍是没?什么表情,但神奇的是,虞凝霜就是能看出他现在愣住了,有些无?措地任鸟儿一口接一口啄着手中的梅子,指尖被甩上梅汁。
这呆萌的样子看得虞凝霜在心里暗笑。
她试探着伸出手,见严澄没?反抗,便?将那果子扔进鸟笼,再拿湿布巾给他擦手。
笼中,鸟儿仍在一边脆声鸣叫,一边努力啄食。
此情此景,让虞凝霜灵感乍现。
她一指那竹笼,说个冷笑话。
“福寿郎你看!梅子吃了梅子。”
严澄看看虞凝霜,看看绣眼鸟,倏地一笑。
他的肤色因?久居内室而?显得苍白,然而?笑起来时居然尤其鲜活可爱,如同?一植纤弱的小草一甩头,仰面?向阳。
微细的青色血管此时仿佛叶脉,虞凝霜似乎能看到?快乐正?在其中源源不断地流淌。
一个切切实实的可爱笑脸。
只为了她那个冷到?不能再冷的冷笑话而?展现,虞凝霜心都要化了。
她当然不是反应最大的那一个。
李嬷嬷高?呼:“老奴好久都没?见到?福寿郎笑了!”
虞凝霜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想说你一位古代的嬷嬷为什么要抢霸总管家的台词,扭头就见连稳重的宋嬷嬷都已经开始啜泣了。
虞凝霜哭笑不得,本来只顾一个严澄就行,现在却要哄三个。
不过,被严澄小动物般清澈的眼睛注视着,虞凝霜对他的怜惜倒是升到?了顶峰。
可怜的孩子!
他那个阿兄不苟言笑,母亲和嬷嬷们对他小心翼翼,恐怕他连真?正?有趣的笑话都没?听过几个罢!
这才会对她那冷笑话这么捧场。
虞凝霜拿起一颗黄梅咬下,在四溢梅香中暗自摇头,她递给严澄一颗,对方乖乖接了。虞凝霜再把两位又哭又笑似散了架的嬷嬷拼起来,四个人围案而?坐,一起吃了甜蜜的黄梅。
临走时,虞凝霜问严铄,“我还能来找梅子玩吗?”
严澄点点头。
虞凝霜一喜,抓住机会得寸进尺。
“我明日要用黄梅做一样饮子,可以找你帮我吗?我觉得你特?别会挑梅子。”
这一回严铄停顿了一下,但在虞凝霜笑吟吟的目光中最终还是点点头,那幅度甚至比前次还大。
*——*——*
严府还剩最后一隅没?逛完,是后罩房再往后那一片儿。
李嬷嬷说是小菜园、晾衣架子、地窖之类的,既脏乱不得体,也没?什么看头,便?改日再去看。
虞凝霜倒是被那句“地窖”吊起胃口,很?想去亲眼看看,万一能改成合适的冰窖呢?她就可以提前实现冰块自由的。
只是既然都走回这西厢房了,因?东厢西厢正?隔着庭院相对,嬷嬷们便?催着虞凝霜先回去正?经用了饭再好好休息。
至于她们自己,则抹着止也止不住的眼泪,欢天喜地去给楚雁君报喜讯去了。
虞凝霜回得东厢房,穿过耳室径自到?了小厅,便?见严铄正?在罗汉床上看书,而?桌上餐食已经动过。
“切。”
虞凝霜冷哼,为自己在外?奔波而?他先稳当当用了美食而?不满。
可一想,他也没?等她的必要。
不止因?两人只是假夫妻,更因?为他家这约定俗成的进餐方式——
除了严铄四时八节去母亲屋中陪着用夕食,其他时间,严家母子三人都是各吃各的。
虞凝霜其实很?为他们可惜,但好像又拿不出解决的办法。
严澄足不出屋;
楚雁君自顾不暇,好好坐在桌边吃一顿饭的力气也没?有;
而?严铄大多在府衙公厨用饭,只有夕食在家用。
虚弱、病症、性格,各自的难处,丝丝缕缕缠绕,将他们圄于各自封闭的茧房里,也将这个家生生切割为三份。
现在,虞凝霜看着眼前雕花的梨花木食盒,想念的却是自家厨房里那张低矮的旧木案。
念及此,她那点儿不满也散去,只是嘴上仍不饶人地呛两句。
“你倒是先吃了,亏我还惦记着你。”
她将掌心栖着的两个黄梅丢到?炕桌上。
那鲜艳的澄亮照着严铄的书页,像是给他加了一盏灯。
严铄的眼睫如疾飞的翅羽,在书和虞凝霜之间一闪,“多谢。”
“好说。”
虞凝霜理所应当受了这份谢。
其实当然不是惦记严铄,而?是她始终以“做戏做全套”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又知?“魔鬼就在细节中”,方才吃梅子时一句“我拿两个回去给夫君尝尝”,便?将夫妻恩爱的假象进一步刻印在嬷嬷们脑海中。
伸手一摸,铜壶里水还很?热,虞凝霜喟叹着倒了一碗。
经过一整个斗智斗勇、劳心劳力的大清早,她终于能坐下吃喝。
那边严铄却忽然开口,“见过福寿郎了?”
“嗯,你弟弟长得真?好,和你——”
虞凝霜赶紧咽下一口水,“——和你母亲很?像。”
她说完,严铄又不回应了。
虞凝霜几乎已经习惯严铄的这种做派。
他会忽然搭话,也会忽然沉默,像是时不时卡带的录音机。
于是也没?管他,她兀自敞开了吃,都要吃完了,才又听严铄说—
—“没?吓到?你?”
仿佛是窗外?的蝉鸣、热风吹出的树音,以及屋中长久的寂静,林林总总加到?一起,这才给了他足够的力量酿出这么一句。
虞凝霜正?细细品味那葱泼兔。
兔肉片得薄可透光,能看到?顺丝顺绺的漂亮纹理。再被被葱香和椒香尽去了腥膻,只剩细嫩油滑,让她恨不得和着舌头往下吞。
忽听严铄这一句,虞凝霜只反问:“吓到??吓到?什么?”
“我听到?他哭了。”
虞凝霜登时立眉,眉梢因?此垂落几多嘲讽,如最凉滑的鲛绡,飒飒带着风,垂坠出去千尺不止。
“所以说!你听到?亲弟弟哭了,而?你老神在在搁屋里吃饭看书?你就不能过来看看?”
“我为何要去?”严铄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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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不愿见我。”
在用眼神把严铄戳死之前,虞凝霜压着火气仔细看察他。
看他紧抿的唇和紧握的拳,看他眼中难得一见的迷茫,然后她意识到?——严铄是真?的觉得自己不该去。
虞凝霜劝自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无?意于交浅言深,和严铄争论他的家事。
只是那孩子伤兽一样的境况,让她难以释怀,仍是止不住思考起来。
严澄吃饭时动作精细有条理,能听懂话,而?且还有那样细腻优美的感知?力,给一只鸟儿起名“梅子”。
大概率不是智力方面?的问题。
可她到?底不是医生,领先于众人的,只是对病童的耐心和包容,而?对各种病症一知?半解。
严澄的具体情况,她现在还分辨不出来,需要进一步的观察和接触。
虞凝霜便?问:“你书房有医书吗?容我借来看看。”
“有。你随意。”
虞凝霜倒是真?的想学学医。
一是临时抱佛脚精进一下,技多不压身;二是装点门面?,再被人冠上“外?行人”的身份说教时,她好绝地反击。
就比如那个黄鼠狼。
虞凝霜觉得自己方才在正?房没?发挥好,颇有些懊恼。
又想起这窝心事儿,她便?旁敲侧击地问。
“那位黄郎中医术很?高??理合堂好像也不是什么顶尖医馆。”
“但却是离这里最近的。去岁冬,母亲有一回……很?是凶险,当时正?是请了黄郎中来。”
“哦。”
虞凝霜咬着箸尖想,还真?有些棘手。
毕竟是救命之恩啊,可不是她三言两语能撼动的。
看来要小心应对,不能硬来。
虞凝霜心事重重用完朝食,想着吃两颗自己做的话梅清清口,也清清心。
可打?开那小瓷罐一看,本来被满满当当装到?罐沿的话梅,数量已经锐减,正?随时要塌方似的松垮晃悠。
“你吃了这么多?!”虞凝霜脱口而?出。
兴师问罪的语气激得严铄周身一僵。
见虞凝霜露出被抢了糖果的孩子似的表情,他不解道:“……不是说给我了吗?”
虞凝霜二话不说,转身往卧房去,拿了压在妆奁底儿的秘密小册开始记账。
“那梅子我挑顶好的买,二十?八文一斤呢。话梅做起来又特?别麻烦,一颗算五文钱好了。真?的,不是我坑你啊,这手工费已经是友情价了。”
“你这吃了应该有十?几颗吧,就给你算十?颗。”
“对了,刚才给卜大郎一两银的喜钱,我一起记上……”
虞凝霜写下的一笔一划都充满了私人恩怨。气呼呼地想着严铄居然未辨明她那只是做戏的客套,就对她的宝贝话梅伸出了魔爪。
实在是因?那话梅她折腾很?久才得了两罐。自己都没?舍得吃几颗,只将一罐留在家中,一罐拿来严府。
被抢食的怨恨可是刻骨铭心。
酸死他得了。
虞凝霜一边想,一边噙一颗话梅入口,被这酸甜滋味唤起了和弟妹一起做话梅的记忆。
彼时她仍在室,陪伴他们的时间如同?天上的云,白茫茫一团接着一朵,绵延无?尽。现在却如风中的柳絮,虚软又细碎,偏在地上滚得飞快,抓也抓不住。
离家不到?一天一夜,虞凝霜已然十?分想念。
虞凝霜或许锱铢必较,或许睚眦必报。
然而?她最珍贵的品质,便?是即使在那些暴烈的时刻,依然能保持推己及人的冷静和理解。
便?如现在,话梅一颗,连起两家,虞凝霜怅然长叹。
“我好像知?道你为何要娶我了。”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清甜,却惊雷一样炸在严铄耳边。
“严铄,我们其实挺相像的。”
都是要支撑门楣的头生子。
都是上有因?种种原因?不善掌家的母亲,下有年岁相差很?大的弟弟。
这一大早的所见所闻,让虞凝霜明白严铄娶她——就是要她做一个侍奉婆母、育养小叔、打?理庶务的镇宅神兽。
这些恰是虞凝霜强项。
业务对口,薪资也到?位,虞凝霜还真?越发觉得这是一份好工作。
吃饱喝足,她兀自进了卧房小憩。
屋内窸窣声渐渐从弱到?无?,严铄终于抬起眼,允许自己往卧房方向看去。
相似?
何处相似?
他自嘲着推开书册,修长的手指撑在额角。
他和她的境遇,分明判若云泥。
母亲舐犊情深没?有虚假,可她每回见他时,眼中痛惋的哀色更是真?实。
那暗沉的颜色,浸透了他最清亮的年少时光,这让严铄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她心目中理想的儿子。
而?幼弟不喜欢他,见他时眼中只有深深的抵触和淡淡的惧意。
他也不知?该如何与那孩子相处。
但虞凝霜是不一样的。
仅有的一次亲眼所见,以及特?意派人探听的消息都让严铄心知?肚明——
虞凝霜的母亲和弟妹看她,像是看着一根撑着房梁的柱,像是看着一支启明的烛。
这样的她,和自己怎会相像呢?
她很?快就会发现的,严铄想,发现他无?论作为儿子、作为兄长还是作为家主?,都一无?是处。
不,或许已经发现了。
就如同?她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就窥见了他那浅表的谋算。
而?其中更深的一些东西,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严铄起身,又拿起了那个刚被虞凝霜百般摩挲珍赏的话梅罐子。
从前,他并不会吃味道如此浓烈刺激的食物。
况且,糖果蜜饯这种仅仅为了享口舌之乐而?存在的零食,并不能饱腹,是以不符合他务节、务简的饮食观。
可这滋味,一经沾染,居然就像沾了瘾。
口中,仍有上一颗话梅那绵绵无?绝的悠远回甘。
严铄又打?开了罐子。
*——*——*
另一头,虞凝霜刚得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让她在美人榻上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
“三个愿望?!真?的吗统崽?!”
【是的,宿主?。您将在获得333点、666点以及999点冷漠值的时候,分别拥有实现一个愿望的机会。】
虞凝霜没?被这突然的惊喜冲昏头脑,反倒想起了系统之前的话。
“你不是说除了变出冰块,你无?法干涉现实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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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这样没?错。但是您父亲入狱的事情,我没?帮上忙,心里很?愧疚。】
系统于混沌中出生,本如同?一张白纸。
它跟着虞凝霜感受人世百态,看她整日奔波拼搏,渐渐为她生出喜怒和情义,甚至有了一颗心去感知?“愧疚”。
虞凝霜也把它当朋友相待,一人一统闲着没?事就聊天说笑,关系越来越好。
【所以我特?意去向主?人申请,加上前几天主?人的劳务费发了下来,为我补充了一些能量,能够用于实现您的愿望。】
敢情之前还真?是拖欠劳务费了……虞凝霜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