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以孝治天下,虞小娘子你瞧瞧官家贵为天子,仍是每日恭谨侍候太后娘娘。就算逍弟他只是一个刚入流的九品小官,若是他娘亲……”
陆十五娘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往虞凝霜这边靠了靠。
“……若是他娘亲驾鹤西去,他也要回?家丁忧的。这前程可不就耽误了?”
虞凝霜一僵,为陆十五娘话中那暗藏的意义感到生理性?的不适。
伯母的性?命,堂弟的仕途,在?不经心的话语中早就有了孰轻孰重。
那一位中年丧夫、坚决不改嫁,而选择在?陆家的帮助下将?儿女含辛茹苦养大的老母亲,现在?唯一的价值——
就是尽可能多苟延残喘几日,别?挡了她儿子的路。
虞凝霜不知怎么回?答,而陆十五娘干脆悠悠起身坐到她这一侧,握着她的手继续倾诉,俨然将?虞凝霜当成了知己。
“虞小娘子,我知你是有主?意的,我早看你不一般。你呀,能懂我这些话,也能懂我整日为家里?操的这些心。”
虞凝霜只能尴尬地附和几句。
好在?此时谷晓星来送餐点了,暂时缓了二人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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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给?陆十五娘的冰碗子,虞凝霜点的一碗解渴的桂圆玫瑰花茶,尽数摆在?竹桌上。
桂圆玫瑰花茶以红茶打底,所以是暖乎乎的红褐色。
虞凝霜选的是武夷茶,因为是茶饮的试水新品,她用的是价格最低的碎茶。
但?是不管怎么说,严铄送的茶叶罐总算派上了用场。虞凝霜接下来的计划就是设计更多的茶饮,选定合适的茶叶,将?它们一个个都装满。
如?今,这一汪琥珀色中沉着两颗完全泡开的桂圆,嫣红的玫瑰花苞虽被茶汤褪去几分艳色,但?是形状仍优美。
汤面飘浮的几片伶仃花瓣更是神来之笔,放大了茶汤潋滟流动?的姿态,让人忽地联想到了落英缤纷的春水。
至于?那冰碗子的美貌,则更不用赘述。这两碗饮子,一个温柔润泽,一个晶亮闪烁,各有千秋的好看。
陆十五娘瞧着那冰碗子赞不绝口。
“你这做得可真精细,真的,金雀楼里?做的可没这个好。”
得知价钱之后她更是吃惊,“竟比金雀楼还便宜?”
陆十五娘一手捻起瓷勺,一手执绣帕虚托在?下颌,姿势幽娴地吃了一口。
她舀的是最底层那一层细碎的沙冰。
之前的酥山为了搭配牛乳的醇香味道,沙冰的口感更追求绵密。
这一回?却?是不同,虞凝霜需要清爽一些的口感,才能和莲子、菱角等?相合。
于?是她特意让系统兑出较为粗粝的沙冰。
这样纯净而爽口的沙冰是陆十五娘从未吃过的,她顾不得姿态,连吃了好几口消暑,才以帕点唇,朝虞凝霜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是……藕片?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这是怎么做的?”
虞凝霜便自然而然讲了起来。
藕特意挑的脆藕,和软糯的菱角等?形成对比。
切得也讲究,虞凝霜将?本来轮廓近圆的藕片,随着最外层孔洞的分布切出一涌一涌的波浪形。
只是这么寥寥几刀,藕片就精致了不少,仿佛真的成了一朵团花,是这颜色素淡的冰碗子上的亮色。
“小娘子真是心灵手巧。”
陆十五娘赞道:“金雀楼还总标榜自家的冰碗子呢,在?我看来比不上你这十一。你可要把他们生意都给?抢了。”
虽说虞凝霜这次选冰碗子做节气限定,就是要出在?金雀楼被人用冰碗子膈应那一口气,但?是面对陆十五娘听似随意,实则敏感的提问,仍是保持着冷静的谦虚,免得被人拿住话头。
她垂眸笑?笑?,只道,“陆姐姐,城里?做冰碗子的又?不是我一家,况且我这小铺子只我和晓星儿,每日做不出多少的,哪里?能抢过人家?”
本来这般说起饮子,虞凝霜自在?不少,终于?也打开了话匣子。
只是不知怎的,没多说几句,话题就又?被陆十五娘绕回?了她那堂弟。
“逍弟他虽在?光禄寺,可又?不像操刀的御厨有独家的功夫。他毕竟只是个驱使官,就是记录啊传送文书的,也跑腿送膳食。”
“这差事实也不难,可顶替的人比比皆是,不稳当的。等?他丁忧结束,起复回?去,哪还有他的位置?若是能得个好的迁转,才算是真熬出来了。”(1)
至于?这迁转,也不是陆十五娘白日做梦,而是正有一个绝佳契机。
那便是明年秋,官家要为太后娘娘盛办一甲子春秋的生辰大宴。
届时,不仅会有宴请文武百官、宗室贵戚的宫宴,也有皇城门口与民同乐的流水宴。
甚至举国上下的衙门当口都能得赐宴、赐粮物,以彰显太后娘娘善兼万民、德配天地的恩泽。
陆十五娘神色向往。
“你想想,那普天同庆的大好时候,他们那些管膳食的,只要不出错,多半都能得些赏赐,再?晋个一级半阶,多好啊。”
临了,她又?自顾自叹息。
“怎么也得让伯母撑到明年啊。怎么她病的就这么不是时候呢?”
虞凝霜实在?听不下去。
她从前见陆十五娘的场合,只在?金雀楼。因见她总是从容利落,算账的功夫又?精湛,简直是一位此处少见的职场女强人,便十分欣赏,甚至在?离开金雀楼后,虞凝霜也想办法和她保持着联系,意欲深交。
如?今得偿所愿了,可虞凝霜在?心中苦笑?,看来还是距离产生美。
陆十五娘之前给?她的印象,是少言寡语的。可说起她那出息的堂弟,她却?有着这样蓬勃的狂热,一字一句都在?帮他筹谋。
可虞凝霜也没有能够责怪她、鄙视她的立场。
陆十五娘有机会识文断字、有机会学习算账,无?疑是受益于?她那团结而庞大的家族,可她又?同时受困于?它,被它腐蚀和驯化。
这并不是她的错。
可这也不妨碍虞凝霜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这回?她果断出击,准备一点点把话题转移。
“陆姐姐现在?得空,想必令伯母是大好了?”
陆十五娘点点头,神色松快一些,讲原来是家中几经波折,费劲心力寻人牵桥搭线,终于?请到一位宫里?退下的女医官,可算是保住了伯母性?命。
宫里?退下的女医官?
虞凝霜忽然来了精神。
“实不相瞒,我家婆母久病缠身,我一直想再?找一位医者给?她好好看看。”
血米料、油封鸭腿
陆十五娘先是震惊于虞凝霜居然成婚了,待听明她竟嫁了一个七品的官身之?后,更是惊讶得差点把瓷勺摔了。
但她到底见过些世面?,马上调整好了情绪,笑脸也比方才要亲切不少,不断恭贺新婚之?囍,又说原来是双喜临门之?类,还是虞凝霜好不容易将她拽回了那女医官的话题。
“这一位啊!”
陆十五娘无不激动地讲了起来,“这一位可不是普通的医官,是在太后娘娘身边侍候多年的,和娘娘同是江南人士。”
“据说打娘娘刚入宫时就在身边。如今娘娘怜惜她年迈,特?赐了府宅奴仆无数,放她宫外养老。可还时不时应召入宫,情分非比寻常。”
既在太后娘娘那处得脸,自然于官家处也是上宾。
所以这一位凌玉章凌大娘子,便因陪侍太后娘娘有功,而被官家亲封为“宁国夫人”。并非靠丈夫或儿孙功勋,这是她自己经年累月挣来的、实打实的官诰(1)。
陆十五娘这絮絮一大顿,大概是在委婉地?向虞凝霜表明——宁国夫人身份尊崇,真真是站在医官顶点的人物了,哪里?是说请就?能请到的?
没想到虞凝霜听了,更兴奋了。
还真是一位难得的名医啊!
如果能把她老人家请来,莫说是婆母的病了,福寿郎痊愈也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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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凝霜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将黄鼠狼那个庸医扫地?出门了!
虞凝霜也不是个憨的,自然知晓请宁国夫人问诊绝非易事。
可陆家能以平民家族之?力请到,她多少还有严铄装点门面?,想来也不是全无可能,这便旁敲侧击陆家是如何请回这尊大佛的。
“那可是太后娘娘身边下?来的老人,什么富贵没见过?寻常财物自然撼她不动。”
陆十五娘提起?此事颇为自豪,倒也爽快告知了。
“宁国夫人是一位老饕,唯喜爱美食佳酿,据说也好钻研些药膳汤饮,所以她对司庖厨之?人嘛,比其?他贵人们多存了几分在意,‘今日做的什么汤’呀‘此菜如何做得’呀,多少会这般闲聊几句。”
“而我家那堂弟偶尔往凤驾前传送膳食,到底在宁国夫人跟前混了个脸熟。又多亏她老人家心善,这才请得动这尊大佛。”
于宁国夫人,这或许只是日行一善的突发善心,和救助一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
于陆家,却?真的是救命的稻草。
“虞娘子你是没见到,老夫人那气势——”
“陆姐姐,你看我这儿的饮子冰点,能不能入她老人家法眼?”
正滔滔不绝的陆十五娘猛然收声,与虞凝霜四目相?对,半晌才恍然明了。
对啊!
未尝不可啊!
她陆十五娘在大酒楼供职,多少也见过不少珍馐,可单这一碗冰碗子,就?未见过手艺出虞凝霜之?右者。
若是虞凝霜再特?意精心整治一番,指不定能做出什么新奇的餐食……陆十五娘忽然也顺势而上,找到了攀附宁国夫人的门路。
其?实,陆家一直苦于无法真正讨得宁国夫人欢心。
老夫人说一不二,既然答应,便尽心登门救治。可她每回来只例行问诊,任凭家中百般邀请,却?从不曾赏脸留下?用饭。
别说用饭了……也不知是因本身对饮食的讲究,还是多年浸淫宫中养成的谨慎,她对那些精心准备的茶水果子碰都不碰一下?,诊完就?走,除了医嘱,话也不多说两句。
如果虞凝霜真能靠厨艺入了宁国夫人眼,那她陆十五娘作为牵线之?人自然也跟着沾光。
陆十五娘心神?不禁为之?一振,忙道,“你的手艺我当然信得过呀!赶巧了,她老人家每十日来家里?一趟,下?一趟正是后日,你看……”
……
出了汴京冷饮铺,陆十五娘还有些一头雾水。
她已和虞凝霜商定,创造机会让后者见到宁国夫人,进?而想办法折获其?青睐。
可虞凝霜约定了往陆家去的时间,便未再多说,只问了宁国夫人在饮食方面?是否有医嘱,陆十五娘如实回了——
当然是要“清淡”“温养”,这些饮食上的医嘱大同?小异,陆十五娘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单独费心思考。
直到被虞凝霜追问“可曾特?别提到什么食材?”,陆十五娘这才想起?,老夫人某一回离去的时候,似看着远空随口说过一句“七月半鸭,八月半芋”,让她们多给伯母熬些鸭汤来。
虞凝霜听了这话,便抚掌而叹,恣意笑了起?来。
“这不是正好了吗?”
*——*——*
“这不是正好了吗?”
虞凝霜心满意足看着笼中两只肥鸭,这正是她之?前托蔡厨娘买的鸭子。
这对鸭子果然肥美,一看就?很?好吃,又是难得的老鸭,虞凝霜心想不能糟蹋了,一直没决定怎么吃,如今倒是正好派上用场。
去陆家时要做的菜品她已胸有成竹,今日是提前预演一遍,所以从饮子铺回来就?带着府中仆妇们忙活起?来。
依着自己的习惯,她照例先将种种配料备好,这才开?始真正烹调。
虞凝霜到底只是个半吊子厨师,宰杀这种大事还是要交给生活经验丰富的白婶子。
武三娘帮着攥住奋力蹬挣的鸭腿,一行人来到院里?。
新奇的是,虞凝霜备好一个深深的圆盘端在一旁,其?中早装了雪白的糯米。
她与白婶子说了这糯米用意,对方不禁惊讶,但是想到娘子总有些有趣点子,当即便听从。
只见她手法老练,拿刀往那鸭脖子一割,就?将其?拽过来往圆盘里?放血。
赤红的鸭血被淋进?去,虞凝霜还在快速搅拌,这场面?未免有些骇人,谷晓星吓得连连往后退。可又实在好奇,便扯着武三娘的袖子偷看。
为何要把鸭血这样?用呢?她正这么想着,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鸭血竟然连带着米一起?凝固了!
谷晓星不可置信,鼓起?勇气上前将那深盘晃悠晃悠,这鸭血米却?如冰冻湖面?一样?,一动不动,直到被虞凝霜用竹箸尖沿着边缘划了一圈,扣在了案板上。
谷晓星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并不知虞凝霜这是做了一块地?道的“鸭血米料”。
只需眨眼的功夫,热血一凉,便以绝佳的天?然黏合力将糯米都凝固起?来,共同?组成了这一大块紧实的米料。
米料的颜色艳丽极了,就?如同?一块有着规整白色纹路的红纹玛瑙石。其?质也像石头似的,能被规规整整切开?。
米料准备得当,其?余鸭肉也斩块下?了油锅。
虞凝霜还特?意把两只鸭腿留了出来,要单做成另一道菜,给自己和严澄开?小灶。
鸭肉在葱姜热油里?滚了一遭,马上就?爆出浓香。
虞凝霜又淋小半碗米酒进?去,酒香顷刻融入香烟腾起?,更是给这滋味添了一把柴,烧得在场众人馋得火烧火燎。
再加水,加鸭血米料,剩下?的工作就?交给时间,等着慢慢炖煮就?成。
所以这道老鸭汤其?实很?简单,反倒是要用鸭腿做的另一道菜更费工夫。
虞凝霜庆幸的是府中早有一罐鸭油,省的她还要现熬。
就?这么一小罐,虞凝霜用得仔细,找了一个小砂锅将其?装入,升起?文火。
凝固的鸭油洁白似奶膏,融化之?后却?是华丽的淡金色。这罐鸭油是蔡厨娘熬的,熬煮得十分到位,所以已没有了禽鸟的膻臊味,只余鲜香。
虞凝霜小心地?将那对肥美的鸭腿码在砂锅底部,保证它们全部被封入鸭油中。
武三娘惊呼,“乖乖,什么菜用这么多油啊?娘子这是要炸鸭腿吗?”
可是炸制,又怎么会用小锅小火?
“也不算炸,”虞凝霜笑回,“更像是用油去……煮?”
虞凝霜做的正是那道经典法餐“油封鸭腿”。
这道菜做法之?独特?,从名字就?能看出,是对油的用法的一次究极拓展。
看着不解的仆妇们,虞凝霜忽然想起?一个易被她们接受的类比。
“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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燠肉差不多,都是用温油让肉慢慢变熟煮,而不是用大火炸。这样?烹制出来的肉食会特?别鲜嫩可口。”
她这么一说,武三娘等人就?理解了。
虞凝霜自己也忽然有了新的感?悟,觉得燠肉和油封鸭腿确有异曲同?工之?妙,燠肉用的不也是这极具前瞻性的低温烹调法吗?
她盯着这锅鸭肉,眼看着油温逐渐稳定,细密的气泡正从锅底涌起?,亮晶晶的,一圈圈而镶嵌在鸭腿边,像是几层蕾丝镂空小花边。
既提到了燠肉,虞凝霜难免想起?了田六姐家。
最近这阵实在太忙,等后日见过宁国夫人,无论结果如何,虞凝霜都决定顺路去田家杂煎看看。
之?前见田六姐时,对方那不寻常的举止始终让虞凝霜始终挂心。
很?多时候,虞凝霜从冷饮铺回来后,会回屋小憩一番。
现下?汤锅和油锅都由仆妇们看着,按说她大可好好休息,然一想起?田六姐,她就?坐卧难安的,辗转反复了一个多时辰,干脆又起?身往后厨去了,想着不如先好好吃一顿纾解压力。
于是严铄回府的时候,就?见到虞凝霜和严澄在垂花厅,一人啃着一只鸭腿。
这小巧的垂花厅,是严府景致最好的一隅。苍绿的葡萄藤织出一片浓荫,木芙蓉开?到烂漫,一簇簇如同?渺然的粉霞紫雾,而在这样?的清雅风物丛中,叔嫂俩却?赤手上桌,吃得满嘴油光,见到他也没停下?。
这明显也不是在正经用夕食,盖因二人面?前都只有那鸭腿。
可见严澄现在不仅不遵从用餐的礼仪,连时间也被虞凝霜带偏了——看到好吃的,即刻就?吃。
换作往常,亲见这无规无矩、流里?流气的场景,严铄是一定会呵责几句。
然而现在,想到自己已然下?定的决心,又看到二人皆一边吃,一边防备地?看着他,严澄甚至如落单的小兽,不自觉往虞凝霜处靠了靠……
严铄不禁心中喟叹,缓步坐到弟弟身边。
亲见幼弟脸上的满足和油花,严铄忽然明白了虞凝霜之?前的话。
何必管什么礼仪规矩?
严澄既然爱吃,什么时候想吃都行。这孩子已然遭了大罪,事事不得自在,难道这么几口饮食,他作为兄长也要管束?
严铄心中百转千结,最后只问了一句。
“好吃吗?”
严澄仰头看他,半晌,冲他点点头。
“那就?好。”
严铄几不可查地?笑了一下?,伸手去摸弟弟的头。
严澄下?意识想躲。
然而,大概是被严铄难得柔和的神?情诓住,又或许是另一边就?是正因啃鸭腿而岿然不动的虞凝霜……
总之?他躲得幅度很?小,到底任那只肌结修长的手,摸上他发角缠的彩缯。
一瞬间,仿佛绕藤而来的风都暂时停悬,代替严澄将柔软的彩缯抚上兄长的手,默然守护着这温馨的一幕。
虞凝霜不动声色,只余光瞥了一眼,微微翘起?唇角,继续认真啃鸭腿。
倒是严澄低头看着手中鸭腿良久,而后下?了天?大决心似的,将其?一折为二。
那本是一整只完整的鸭腿,有圆鼓的棒骨,以及上面?连着的一大扇肥美腿根,刚好能从中间关节掰开?。
严澄将其?分开?,把自己还没咬到的鸭棒骨朝严铄递了过来。
这鸭腿形状完美,肉质饱满厚实,如同?一个雄赳赳的小棒槌。
表层是金中带焦的漂亮颜色,软糯的鸭皮光滑如将褪未褪的丝衣,而米白色的鲜美肉质若隐若现,像是琵琶半遮的美人。
美则美矣,但是这个鸭腿在滴油,难免就?有些像是美人……在流哈喇子。
严铄一滞,下?意识捻了捻指尖,仿佛已经沾到那些油腻腻的鸭油。
往常,他是不可能接受这样?用餐的。而且不论怎么看,这鸭腿与他口味相?较,都过于油腻了些。
但是今日……
傍晚的熏风也好,淡渺的香气也好,不远处李嬷嬷的笑脸也好,就?连后厨升起?的炊烟也好,一切都这么刚刚好,都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并且交融。
严铄便接过鸭腿,自然而然地?吃了起?来。
一口咬下?去,他便知这和他以往吃过的鸭子都完全不同?。
漫长而温和的熬制,已经使?得鸭肉的组织非常松散地?分成一丝一丝,但是却?丝毫不干柴。因为每一缕肉丝都在油脂中被充分浸润和加热,只等着被人咬下?去,然后迅速释放出浓郁的鲜香,让味蕾瞬间沉醉。
鸭腿在温油中慢熬之?后,其?实应该将其?直接留在油中,等鸭肉重新凝结,如同?铠甲一样?把鸭腿完整封入其?中。
这才是菜名中那个精准的“封”字的含义,所有的香味和汁水都被牢牢“封”住。
这样?的鸭腿实际上是处在密封状态的,不仅可保持数日不坏,味道还会如陈酒一样?,愈发香醇柔和。
等需要吃时,再拿出来用热油一煎即可。
但是虞凝霜实在太馋了,直接将这藏酿的过程省略。
鸭腿刚从温热的砂锅中被取出,就?又被投入烧得滚烫的铁锅,无缝衔接。
因为鸭腿表面?丰富的油脂,那时铁锅里?都不用放油了,只听“刺啦”一声,鸭皮马上被烙出诱人的焦黄色。
最后这一步大火煎烤,是刚点的龙睛,是新添的花苞,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诀窍。
它使?得鸭皮糯而略脆,鸭肉柔且多汁,每一口咀嚼都是十成十的满足感?。
严铄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直接用手拿着一只油光锃亮的鸭腿吃,更没想到这鸭腿居然这么好吃。
“很?好吃。”他对弟弟说道。
其?实,这一句话,本来更该和另一个人说。
但那人只叼着鸭腿匆忙别开?了脸,生怕严铄要把她一半鸭腿也分了去似的,甚至肉眼可见地?正在加速进?食。
严铄:“……”
看着那鼓囊囊的腮帮,那亮晶晶的嘴唇,还有那随风微动的鬓发,严铄忽然觉得,偶尔在屋外用餐也很?有情致。
他问李嬷嬷“夕食可做得了?”,在得到肯定回答后,便让在此处摆饭。
又有一句是问严澄的,“福寿郎,你和我们一起?吃吗?”
严澄本来想着吃完鸭腿就?躲回自己西厢房的,忽就?被问住了。
而虞凝霜反应快,极其?配合地?哄劝。
“今日你陪阿兄阿嫂吃饭,明日阿嫂陪你做凉粉。上回不是说了,要试一下?用绿豆糊和白矾做咸口的?”
严澄本就?是喜欢和虞凝霜摆弄美食的,而之?前胭脂藕片的那场试验,更是激发了小家伙的探索精神?。
叔嫂俩这两天?,正在研究用各种不同?的食材凝固凉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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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辨优劣,核算成本。
于是严澄就?被虞凝霜这一句话劝下?了。
李嬷嬷和白嫂子很?快将夕食都摆上来。
今日主食是现蒸的豆角肉包子。豆角切得细碎,并着新鲜猪肉调的馅儿。
肉没放太多,只是借个味儿。但是比起?那些满满一兜肉的包子也是不落下?风,一咬开?,豆角又嫩又多汁,将鲜美的味道全灌入口中。
菜肴另有一碟莲藕肉丸、一碟干煎鱼,以及两碟时蔬,分别是清炒茭白和丝瓜鸡蛋。
至于汤羹,自然就?是在虞凝霜指导下?刚刚煲好的老鸭汤。
当着严澄的面?,虞凝霜当然是一个最温柔体贴的儿媳、阿嫂和娘子。
于是指着那砂锅先和严铄商量着给楚雁君送去一碗。
严铄顾忌着黄郎中的医嘱,本不欲随意给母亲加餐食。
但是架不住虞凝霜柔声细语讲那鸭子有多难得、多肥嫩,讲这汤的做法多讲究、多细致,足足炖了两个时辰。
严铄又何尝不心疼母亲整日饮食只是清汤寡水?这便终于松口应下?。
虞凝霜心知,要扳倒黄鼠狼的第一步,就?是动摇严铄对他的信任,以家主的身份主动去破坏黄鼠狼定下?的那些“金科玉律”。
如今第一个小目标顺利达成,虞凝霜也不禁眉开?眼笑,拿了一个汤碗要给严铄盛汤,还友情附送了“夫君若是喜欢,我往后再做”的做作发言。
阻止了白婶子的侍候,虞凝霜亲自欢喜地?掀开?砂锅盖。
*——*——*
陆家三嫂放下?砂锅盖,随口埋怨着陆十五娘。
“十五妹,你这不是胡闹吗?”
她语气中透着亲昵,表情却?刻意夸张,手也毫不客气对着砂锅指指点点。
“这东西看着黑乎乎的,可不能拿到宁国夫人面?前现眼啊!”
陆家三嫂嘴上嫌弃地?说着,却?不自觉使?劲儿翕动着鼻翼,想把这丰腴的香气多吸几口。
……确实,这锅鸭肉汤还真是挺香,就?没闻过这么香的鸭肉汤。
但是一看到那汤里?的一块块黑乎乎,陆家三嫂就?再次坚决了说辞。
那挑拣的目光也从砂锅移到了穿着布衣的虞凝霜身上,十二分的爱答不理。
虞凝霜今日计划,是扮做普通厨娘和陆十五娘同?来,献上自己做的老鸭汤,先用吃食俘获宁国夫人的心。
否则,若是一开?始就?提出为婆母治病,只怕会因这功利攀附之?嫌,连老夫人的面?都见不到。
“三嫂,要不你先尝尝?这汤味道肯定没问题啊。”
陆十五娘戴着笑容周旋,其?实心中也在叫苦不迭。
她见虞凝霜做的吃食都精致美貌得了不得,也不知这老鸭汤怎么就?做得这么难看?!
其?实硬要说……也不算难看。
鸭肉块大小得宜,褐中透粉,又有鲜红枸杞、嫩黄姜片、青白葱段等点缀,还有隐隐药香,这俨然是一锅正常的鸭汤。
不正常的是那汤料中——有一块块暗黑的块状物。
也正是因为这些黑块,连那汤都显得不太清澈了。
就?卖相?来看,和三嫂请的大厨所做,实在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但是陆十五娘骑虎难下?。
她自有私心,盼望能为家族和宁国夫人搭上线的是自己。
就?算不是她,也不可以是已然掌管内务的三嫂,不能让她再出风头。
有着这一份儿宁为玉碎的心思,所以陆十五娘现在必须要和虞凝霜统一战线,只当着满屋嫂子弟妹,高声说道起?来。
“我的好三嫂,那些贵人呢,怪癖可多着呢。听说官家吃腻了御膳,还总差内侍往街市上去买小吃呢!人家老夫人的口味,可不是咱们这些围着自家炉子转的小民能揣测的。”
果然,这话一出,整日圄于内宅掌管家事的三嫂立时变了脸色。
陆家众妇这便七嘴八舌讨论开?,各以陆十五娘和陆家三嫂为主,分为两派。
“闻着是挺香的。要不咱们试试?”
“还是等先问问九哥罢?九嫂,你去找他?”
“我看还是不行。没见过这么难看的鸭汤,有毒似的,可别横生波折。”
虞凝霜在一旁,乖巧扮演一个普通的厨娘,并不插嘴。
天?地?博大,陆家妇们却?被挤压到这方寸之?间。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唯一排解这种愤懑的手段,似乎就?只是互相?推搡,在狭窄的赛道上,拼命为自己争夺更多的空间。
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虞凝霜对这姑嫂之?间明里?暗里?的唇枪舌剑不甚在意,其?他人似也是司空见惯。
况且,虞凝霜低头瞄一眼自己精心制作的老鸭汤,心知也不能怪人家嫌弃。
实在是鸭血米料煮熟之?后,仿佛坐着时光飞梭,从靓丽的少年时光直接快进?到了暗沉的老年,那饱满和美艳都一去不返,只剩一块皱皱巴巴的暗色米料。
虽然在味道和营养方面?绝对是顶尖,但是它就?像是一个丑男。
就?算确实性格好、人品优、才学佳,但由于真的太丑了!绝大多数人,都没那个有耐心去了解它的丰富内涵。
争论中,陆十五娘略占上风,便乘胜追击,只道往常不论备上多精致的吃食,老夫人都决计不动。这鸭汤起?码看起?来很?独特?,说不定能得多看一眼。
她口舌伶俐,倒是真将在场众人说动几分。
也是因为陆家众人实在束手无策了,始终找不准讨宁国夫人欢心的方向。
他们既怕准备不周怠慢了贵人,又担心准备过盛则显谄媚,再盛……再盛陆家其?实也负担不起?。
这回陆家三嫂花三两银子工钱请了赫赫有名的大厨来,加上精心采购的食材总共已花出近十两。
陆家也不过是比寻常人家宽裕一点点,那最有出息的陆逍一月俸禄才将将五两……绝大部分支出,还得是族中贴补。
能结识权贵固然令人心动,可回回踏步不前,只钱财布帛流水般哗哗被征夺,族中人本已略生怨言。
长此以往,更是徒增消耗。
说实话,若是再不成,陆家也没别的办法了。
还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让这老鸭汤试一试,怎么也算多一个保障。
亲耳听着风往自己期待的方向吹去,虞凝霜也终于开?口了。
“众位姐姐,小妹有一言。”
何止一言?
虞凝霜早知凡事不会一帆风顺,因此模拟了应对各种情况的回旋话术。
老鸭汤被嫌弃卖相?不好,实在是最好处理的情况了。
“不如,我们这样?……”
芋圆冰、宁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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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国夫人的牛车驶过西街口啦!”
随着?一妇人?疾步来禀,陆家众妇便如朝圣的百鸟听闻凤鸣,一个个猛转脖颈,不约而同往外奔去,衣袂纷飞如同振翅。
虞凝霜没反应过来,落在后头。
唯有陆十五娘等了她几息,抓住虞凝霜的胳膊便匆匆嘱咐。
“就按你说的!老鸭汤不直呈给老夫人?,而是先端给伯母好瞧瞧老夫人?反应。”
陆十五娘话?话?说一半,也抛弃了虞凝霜,尽量往前飞去,最后回?头给她指路。
“虞娘子,快去把汤热一热罢!”
虞凝霜也不觉得被怠慢,总之今日宁国夫人?才是她唯一在意的人?,这便带着?谷晓星逆着?人?流,往后走去,要去灶间?将这锅老鸭汤热上。
陆家和严府一样,是两进半的院子。
但因人?口众多,加上搭的棚子、架的梯子、随便砌的半墙、角落里?堆的杂物?……总之把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用上了,整个院子尤显杂乱。
虞凝霜一路走过,发?现撇去屋宇的精致程度,严、陆两户家宅其实占地和结构都很相似。
这么一比较,严府的精妙设计和细心经营就尤为突出,一俯一仰都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致,虞凝霜打心底里?喜欢。
严府的花草、厅廊也不知是请谁设计的?
虞凝霜想,等我以后有了自己的宅院,也一定要找个巧匠打造一方好天地。
跟着?漫游的思绪,虞凝霜慢悠悠摸到后厨,架起一小炭炉,开始将她带来的砂锅老鸭汤文?火加热。
那一头,陆家女眷们已然在门口严阵以待,一边互相整理着?在疾走中扭皱的裙摆和衣襟。
陆家还没阔气到豢养奴仆,全靠两个短工和本家众妇里?外扫洒忙碌。
每一旬宁国夫人?莅临,她们都恨不得将屋顶瓦片都剥下?来,片片刷洗一新。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等虞凝霜的老鸭汤再次微沸冒起细细气泡的时候,宁国夫人?的牛车终于?稳稳当当又走过三条街,抵达了陆家所在街口。
描金的车轮辐条如日轮般转动,熠熠生辉,轧轧生尘,好不气派。
这两头牛拉动的宽敞牛车可进不来这窄街,车夫唯有在街口停驻。
一位女使先下?了车,而后将宁国夫人?——凌玉章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
*——*——*
“不错,脉象比上回?稳了些。”
“有劳夫人?了。民妇、民妇实在感激。”
宁国夫人?只摇摇头示意陆伯母不需多言,放下?她的手,又掀开她的里?衣,仔细瞧起来。
陆伯母的腹部高高鼓起。这当然不是因为年愈五十的她又怀了身?孕,而是肝病以致腹中积水胀如鼓,将衣衫都高高撑起。
陆伯母因儿子算个官身?,可穿丝质的衣衫,此时便穿着?一身?靛蓝的薄丝里?衣。
宁国夫人?捻了捻那里?衣,感其柔软清洁,是新洗过的。可陆伯母身?上却有几片泛红,半是痱子半是褥疮。而她上一回?来,分明还未见有褥疮。
衣衫易换,身?躯难洁。
宁国夫人?在心中慨叹摇头,看着?屋中一众神色紧张异常忧虑、仿佛陆伯母是她们身?生母亲的妇人?们,不禁开口提点。
“照料病人?要再细心些,勿只钻营表面。”
她自有威严,又敛容说得郑重?,众人?无不噤声。
唯有陆家三嫂活泛,赔笑连连称是,又一一列举家里?哪些好东西都可着?陆伯母,她又连着?几日只睡三两个时辰云云。
可既已亲见实情,哪有兴趣听这些千篇一律的说辞?
宁国夫人?寂然不言,看也不看众人?,只唤了自家女使拿出笔墨,这便要新开一副药方。
忽地,她吸了吸鼻子。
与此同时,虞凝霜端着?砂锅推门而入。
虞凝霜戏还特别多,还刻意装出了未料到屋中这么多人?的样子,怯怯要退去。
陆十五娘也算是配合默契,飒亮一嗓子叫住她。
“可是给伯母炖的汤?都端过来了,便放下?罢。”
虞凝霜便依言而行?,而后站到了角落里?。
她借着?周围人?掩护,暗中观察着?宁国夫人?。
只见老夫人?衣饰可称精简,既没有环佩玲珑,也没有穿金戴银,甚至发?髻间?只有一支簪子。
可谁见那一支浓到滴翠的翡翠簪,不得在心里?嘀咕一句“好富贵”?
虞凝霜不知其年纪,只是见那一头雪亮鹤发?,便知这位宁国夫人?起码有六、七十高寿。
此时她正伏案开方,但肩背笔直,毫无寻常老妪的佝偻之感。
只不过……虽然姿态端正,她倒是已经频频往砂锅看去。
虞凝霜暗笑,心道有门。
而陆十五娘已经适时盛了一碗老鸭汤,一边将陆伯母扶起来靠坐,一边和宁国夫人?告罪。
“老夫人?请见谅。伯母朝食没胃口,只吃了几口粥,那鸭汤给她垫垫肚子。”
“无妨。”
宁国夫人?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实际则又盯上了那碗老鸭汤。
这回?她索性都不掩饰了,眼看着?陆十五娘将其用瓷勺送到伯母嘴边。
陆伯母赶紧往后靠了靠,脸上写满了抗拒。
这什么乌漆嘛黑的东西就给她吃?!
她是个火爆脾气,兼之患了病身?上不爽利,对?照顾自己的女眷们不是责骂就是训诫,可以说是互相折磨。
再说她们哪里?是真心照顾?每日三五人?在她屋里?,其实都在打盹儿或是打牌。
陆伯母心知她们表面对?她百依百顺,暗地里?却是怨声载道。
唯有每一回?宁国夫人?来看诊,她们又是心急如焚的模样了。
这会儿更是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捞一碗汤出来,要展示展示自己的孝顺贤惠。
换做往常,陆伯母已经摔碗了。
然而当着?宁国夫人?的面,她又万不可如此,只能眼睛猛然一闭,喝了那一勺汤。
下?一瞬,陆伯母又猛然睁开了眼睛。
好喝!
长时间?的炖煮之后,鸭肉的鲜美完全溶入汤中,成就了这一口浓郁的汤底,口感极为醇厚。
丰富的鸭油使得汤中自带滑腻,但又不会过于?沉重?,而是润泽无比,令人?唇齿生香,心情愉悦。
陆伯母眼睛更亮,努努嘴示意陆十五娘喂她一口鸭肉。
后者忙换了筷子,在鸭腿上轻轻一别——轻而易举便撕下?一大块酥烂的肉,粉粉嫩嫩地颤动着?入了陆伯母的口。
这鸭肉柔软细腻,入口即化,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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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淡淡药香。
陆伯母吃不出是什么药材,一旁的宁国夫人?却忽然开了口。
“当归、白芍、川穹……还有熟地。这几味药材倒是加得很合适。”
鼻子忒好使!
虞凝霜讶然,居然就这么闻出来了!
她炖的正是“四物?老鸭汤”。
那四味药材是先装在纱包里?,再加入汤料中炖的,此时早已捞出丢弃,光看是看不出的。
所以宁国夫人?真是直接闻出来的。
果?然是大医啊!虞凝霜肃然起敬。
或者说,果?然是吃货啊!
只因宁国夫人?难得开腔,才不是为了她司空见惯的药材,而是看中那些药材和鸭同煮,竟然成了一道搭配和谐完美的药膳。
药膳可是一门极讲究的学问。
单做菜不算难,单开药方也有千百年来的成例可循,难的是如何让二者水乳交融,相得益彰。
念及此,宁国夫人?是真真正正对?这老鸭汤起了兴趣。
“是你家自己做的鸭汤?每样药材放了多少?”
这问题陆十五娘可答不上来,赶紧朝虞凝霜使眼色。
虞凝霜便越众而出,行?了一礼,朗声回?答。
“回?夫人?,鸭汤是小女做的。”
虞凝霜自报了家门姓氏,又道出老鸭汤中的奥秘,“如你所说,确是当归、熟地、白芍、川穹这四样药材,各取等分,共两钱重?,炖了一只五斤的鸭子。”
宁国夫人?沉吟着?点点头。
虽没有亲自烹调过,但凭她对?药材的精准把控,便知这分量刚好。又见虞凝霜举止怡然自若,不卑不亢,难免心生几分好感。
更重?要的是,果?然如陆十五娘之前所说,宁国夫人?见到合意的美食就忍不住多说几句,这便和虞凝霜攀谈起来。
“药食本同源,能以一日三餐食补自是最好。老身?说过多给病人?用些鸭汤,想来你们是听进去了。”
这么一句话?,倒是把陆家也一起夸进去了。本来因虞凝霜独领风骚而陡生怨气的陆家众妇,也不自觉松了神色附和起来。
一时间?,这上房的气氛都活跃了几分。
宁国夫人?继续道:“一般人?家,炖汤做菜,想着?放几颗枸杞已是足矣。而你能做出一道正经药膳,确是独具匠心。”
“小女也是歪打正着?。”
不过是宋时还未流传开而已,实际上四物?鸭汤在后世可算是稀松平常的搭配。
虞凝霜就这么窃取了广大劳动人?民的智慧,从容应答,按之前打的腹稿虚虚实实讲来。
“小女家中婆母也是缠绵病榻,久治不愈。小女别无他法,只得自己搜罗些医书来看,这才知四物?汤最益妇人?躯体,而夏秋鸭子又最肥美,索性一起炖了,让您见笑了。”
说完,她自己倒是讨巧地笑了笑,并第?一次露出了颇为心虚的表情。
虞凝霜是故意透露了婆母的病症。
小家雀斗不过老家贼。
她深知这亘古真理。
对?宁国夫人?这样历尽千帆的人?物?,过多的欺瞒只会自取其辱,还不如卖个破绽扮可怜。这位宁国夫人?既然能因为几面之缘答应救治陆逍的母亲,必然是个心善之人?。
虽没见过陆逍,但虞凝霜寻思自己怎么也比个臭男人?讨人?喜欢吧?她可是大娘婶子杀手,轻而易举就得她们欢心。
而助她无往不利的利器便是可亲的笑脸和一片湛湛真心。
真的,用真心就可以。
所以话?已说到这里?,再进一步之前,虞凝霜选择先摊牌,隐晦言明自己有求于?宁国夫人?。
之后……就看人?家的回?应了。
果?然,宁国夫人?银眉一挑,将如炬的目光投到虞凝霜身?上。
陆家待她极其谨慎,不至于?为了早给陆伯母喝一口汤,失礼于?前。
此时,若是仍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围绕这一碗汤刻意为之,她也算是白活这大半辈子了。
为医者,被人?求,再被人?怨,实是常事?。
宁国夫人?一生沉浮,从乡间?的倔强医女,一路蹀躞独行?,直到成为了太后娘娘身?边的医官,求医者她见过太多太多。
呼天抢地的、情真意切的、曲意逢迎的、威逼利诱的……她一不是菩萨在世,二不是华佗转世,总不能每个都应下?。
自从宫中退下?,更属意落个清闲,不问凡事?。
可她如今见虞凝霜言词切切,意色殷殷,尤其那一双眼睛澄澈伶俐,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到底是心一软,将话?顺着?说了下?去。
“四物?汤可称是妇科第?一方。这方子自前朝才有,在老身?参编的官本《太平惠民合剂局方》里?亦有记载。本朝只将其作为汤药使用。难为虞娘子你并非医者,却能将这个方子化用到药膳里?,将四物?和鸭汤两相结合。(1)”
“正是正是,小女正是看了那《太平惠民合剂局方》才学了四物?汤。”
虞凝霜忙心安理得地接话?。
“而将四种药材等分,不过是小女不识药性的投机之举。或许那当归多一些,川穹少一些,功效又不一样了,您说是吗?”
“这是自然。药材之四气五味,何止千变万化?此四味药材寒热相杂,阴阳相混,用量稍有增减,功效便有出入。”
一老一少,一问一答,有来有往,有礼有节。
在场其他人?有插话?的心,也无插话?的力,只因这二人?正讨论的药膳汤饮……她们一窍不通。
而虞凝霜正入佳境,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当即打蛇上棍,请求道,“药效不同,滋味肯定也不同,那可否请夫人?您品尝品尝,为小女指点一二。”
图穷匕见,走到这一步,双方本也心知肚明。
可眼见这小娘子一脸粲然笑意,宁国夫人?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说来也奇怪,她都多少年未被人?这样拿捏了?就连太后娘娘都与她名为君臣,实为密友,要哄着?她的倔脾气。
如今居然被一个小娘子步步为营吊着?,以至于?心甘情愿自己蹦到了瓮里?……
宁国夫人?自己也笑了。
罢了罢了,怪就怪在这小娘子慧黠可爱,令人?见之心喜,为婆母寻医的孝心可嘉,甚至于?饮食上颇有见地,让她甚感投缘。
宁国夫人?轻咳两声,嗓音仍是低喑,那音调却透着?莫名的雀跃。
“可以。朝食还未克化,盛半碗即可。”
虞凝霜喜不自胜。
这可爱的傲娇老太太!
她马上盛了一碗老鸭汤,将最细嫩的一块鸭小胸、一块扎实的鸭血米料,连同足量鲜美的汤汁通通盛了进去。
宁国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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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女使了解主人?脾性,虽想劝她莫用来路不明的吃食……可也知劝不住。
况且随着?虞凝霜的动作,她闻到那挥发?得越发?放肆的香味,竟也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小心将汤碗接过。
宁国夫人?浅尝一口,便勾起嘴角不住点头。
正如她预料的那样,在这小小一碗汤中,“药”和“膳”达到了一个完美的平衡——
药材没有喧宾夺主,掩盖掉食材的滋味。若是药材的加入弄巧成拙,反而让人?无法再安心享受美味,岂不是作孽?
另一方面,食材又在药材的加持下?脱胎换骨,不仅味道更加丰富,又确实有了滋补养身?的功效。
那鲜烫的鸭汤一口口入喉,喝得宁国夫人?浑身?舒坦,眉目带笑。仿佛自己苍老倦懒的四肢都如被春雨淋润的树杈,重?获生机,往四方肆意舒展而去。
虞凝霜看到她这幅模样,此时才真正放下?心来。
就目前的取得的成果?来看,也不枉她绞尽脑汁地谋求一番。
她听说宁国夫人?是江南人?士。
既是江南人?士,怎么能逃得过这一口老鸭汤?
再加入药材触动她的医者之心,做一个双重?保险,终于?得到了她的足够重?视。
宁国夫人?安静用汤,众人?也不敢打扰。屋中便只有这两位身?份最高的大娘子在喝老鸭汤,有些微的吸溜和咀嚼声响起。
陆伯母虽觉得鸭汤好喝,鸭肉好吃,可对?于?那黑乎乎的米料切块始终敬而远之。
倒是宁国夫人?对?其十分好奇,在问了虞凝霜做法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随后,宁国夫人?周身?一顿,惊讶地将筷子伸远一些,转动着?角度仔细打量这一块米料。
咬下?去,她才知道这最不起眼的,才是最别致、最值得赞叹的美味,是整锅老鸭汤精华中的精华。
软黏的糯米和嫩滑的鸭血强强联合,狡猾地将鸭肉的鲜香、四物?的药香、葱蒜香草的辛香全部吸收,加诸己身?。
而且米料事?先在油锅里?煎过定型,所以边缘略有焦硬的口感,还有高温油爆才能产生的香味;内里?却在汤汁的温文?滋润下?,在砂锅的尽心焖煮下?,如糯米饭一样变得又软又糯。
可以说,这一块黯淡的米料,却在味道和口感上都丰富到了极致,在每一颗味蕾、每一条神经上点起簇簇闪亮的火光,让人?吃得眼睛发?亮光。
说着?“朝食还未克化”的宁国夫人?,就这么结结实实几口吃完了一块敦实的米料。
……这回?是真感觉有些吃撑了。
但她撑得心满意足。
嘴上也毫不吝啬地夸起虞凝霜来,众妇自然又跟着?好一顿应和。
如果?说她们之前是逢场作戏地应承,现在亲见宁国夫人?的情况,倒是真的对?那老鸭汤万分好奇。
究竟要好喝到什么程度!才能让整日面无温色的伯母,和见过大风大浪的宁国夫人?都赞不绝口啊?
而且她们居然都开始喝第?二碗了?!
陆家众妇深感惊奇,眼见砂锅下?了大半去,虽都想分一杯羹,也只能暗自咽咽口水。
好在,除了这精心准备的老鸭四物?汤,虞凝霜还准备了她最擅长的冰饮子做兜底,誓要拿下?宁国夫人?。
没想到这位嘴馋的老太太高攻低防,第?一轮就被击溃,根本不用她郑重?祭出杀手锏……
所以虞凝霜将装冰饮的瓷瓮搬进来时,便已然更自在些,面对?满屋探寻的好奇目光一一回?以笑脸。
陆十五娘也终于?等到发?挥的机会,忙上前帮着?虞凝霜搬那大瓷瓮,一边爽朗笑道。
“各位嫂嫂姐妹们也辛苦了,今儿我请客包圆了这位娘子卖的冰饮子,大伙儿吃了好凉快凉快!”
此话?一出,有几个胆大的妇人?已经全不顾什么礼节规矩,忙快步凑上来瞧热闹。
“是加了冰的?”
“十五妹有心了。”
“做的什么?”
虞凝霜目不斜视,稳当当打开瓷瓮,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笑着?说出了一个她们从未听过的名字。
“芋圆冰。”
一瞬的沉寂之后,这屋里?是彻底喧闹起来。
“呀!怪好看的!”
“还真是。小娘子,你是在哪里?开铺子的?”
“我、我去拿碗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歘歘歘”集中到了虞凝霜和她的芋圆身?上。
虞凝霜将瓷瓮微斜,向着?宁国夫人?介绍起来。
虞凝霜总共做了白色和黄色两种芋圆。
白色用的是芋头,黄色则用的就是之前她切来做地瓜饭的地瓜。
严府已经按照她的吩咐囤了二百多斤,虞凝霜挑了两个最好的来用。
那两个大地瓜状如纺锤,单个就有一斤多重?,熟得透透的。
蒸熟、捣碎,拌了糯米粉和成团,然后被虞凝霜制成了一个个圆滚可爱的芋圆。
这家的地瓜确实品质很好,地瓜瓤又绵又密,几乎是亮眼的橙红色,纤维毫不粗老。关键是极其甜软,还真很适合做芋圆。
虞凝霜一高兴,给自己铺子也买了一百斤屯着?,只等着?将芋圆搬上冷饮铺的食单。
可以说,现在呈现在宁国夫人?眼前的,是虞凝霜为了下?一个节气的预演。
若是陆十五娘知道虞凝霜竟把老夫人?当试吃员,怕是根本不敢让她出场了。
但是虞凝霜信心十足,心知就算是仍需调整的半成品,也足够惊艳。
不像紫色、绿色这些高温之后会褪色的颜色,白色和黄色都是越煮越鲜亮,越煮越润亮。
如今那些双色芋圆煮熟了被装在碗里?,一白一黄,或者可以说是一银一金,简直就像是一碗亮堂堂的小太阳,掺杂着?银晃晃的圆月亮,肥嘟嘟地挤挨在一处。
而垫在它们下?面的冰沙,则恰似一泓被揉碎的星河,闪闪发?光。
光是这样,已经足够好看,而等碗勺拿回?来,虞凝霜分盛时,她又在每碗里?加上嫣红色的蜜红豆、奶白的糖芋头块、炒酥的金色花生仁等等小料,最后浇一勺稀释得刚刚好的清甜蔗浆。
这一回?,就连宁国夫人?也不再象征性地矜持,而是直接开口。
“快给老身?盛一碗。”
糖芋头、珍贵赠礼
宁国夫人仔细端详着手中的这一碗芋圆。
虞凝霜特意将芋圆搓得小了些,它?们?看?起来小巧又圆润,有着柔软光滑的外皮。
因这冰点实在精致,宁国夫人还以为会有馅料,然而轻轻咬住一颗,才知这只是一种不加修饰的天然滋味。
除了恰到好处的甜,芋圆本身只有地瓜和芋头——这些根茎食材才有的无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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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厚滋味。
这类味道说不上浓郁,更勿论独特,在这碗配料丰富的芋圆冰中不争也不抢,可就?是细细流淌,慢慢渗透,给?整碗冰点打?下了让人安心的稳重底色。
和忠厚老?实的味道相反,小芋圆的口感颇有些劲道的反骨,宁国夫细细慢慢咀嚼之后才咽下一个,而后开口询问虞凝霜。
“加的什么粉,怎么如此劲道?”
“加的糯米粉。”
芋圆的众多做法中,似乎加木薯粉才是正道。
毕竟加木薯粉确实更韧、更弹、更劲道,赋予芋圆独特的特质。
可虞凝霜却觉得加糯米粉也不赖。
木薯粉和糯米粉各有千秋,虞凝霜倒没有让二者争个高下的意思。
选用糯米粉单纯是因其成本低,还更好操作。
而且……她到现在还未在此世见?过木薯啊!
只能先用糯米粉顶上。
宁国夫人对此甚为惊讶。
“糯米粉?糯米粉应更软滑,这不像是糯米的口感。”
宁国夫人确实是懂吃的。
面对这样的资深老?饕,虞凝霜也很有倾诉的热情。
“之所以口感劲道,是因为芋圆煮熟马上用冰水冲洗两回,再镇于冰水之中。”
虞凝霜娓娓道来,“如此表层黏腻会被洗去,芋圆也会缩紧,口感便和热时截然不同了。”
宁国夫人听?了,若有所思。
确实是她从未听?过的烹调方法,但是又很有道理。
只是她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小娘子,总觉得她还藏着什么诀窍。
宁国夫人看?人可准,在这芋圆的制作中,虞凝霜真的还留了一手没说,那?就?是她又加入了一些地瓜淀粉。
那?可是她自己做的地瓜淀粉!
把?地瓜切片、搓洗、沉淀出的洁白齑粉浆子晒干收起,费时费力。
这地瓜淀粉是千辛万苦才做出的,加之这小小一味材料,却是整道芋圆的点睛之笔,虞凝霜怎么可能轻易宣之于口?
她自不语,满屋陆家妇却忍不住地窃窃交头接耳。
“这冰怎么镩得这么细?”
“还有吗?我给?我家辰郎留点儿。”
这是连宁国夫人都没吃过的新奇做法,她们?自然是连想都没想过,也不怪会如此惊奇。
但如果只是做法新奇,还不能引人慨叹不停。
这碗芋圆最?神奇之处就?在于,明明都是最?普通的食材,却脱胎换骨共筑成了惊人美味。
就?比如那?芋头,便宜又耐贮,也是陆家常吃的。
可在虞凝霜手下,它?们?不仅被做成芋圆,还被做成糖芋头,乖乖码在碗里。
这芋头,虞凝霜选的可是上好的荔浦芋头。
只需将芋头和糖以小火同煮,等待芋头满吸糖水,就?成了糖芋头,这是虞凝霜最?爱吃的小食之一。
煮出的米白芋头块处在一种奇妙的混沌状态——
又粉又沙,娇嫩得很,勺子轻碰一下就?刷刷落粉;
可与此同时,还又润又糯,因为糖水的滋养所以不再那?么噎人,让人吃了一块,还想再吃。
当那?一口口糖芋头触到舌尖时,芋头的柔软便与糖水的甜蜜交织在一起,入口即化,每一口都带来满满的幸福和满足。
不止是味道,虞凝霜也很喜欢糖芋头的卖相。
每一块糖芋头都像是一块凝固的牛乳,并没有太平滑,而是自带一种被炖煮到迷迷糊糊的粗粝感。
最?漂亮的,还属悬浮在那?一抹抹乳白色中的淡紫色纤维。
明明是天然的植物,却仿佛在以自己独一无二细腻的肌理和纹路,骄傲地展示大自然雕琢的鬼斧神工。
本是同根而生,质性自然相合,糖芋头的粉糯正搭配芋圆的软滑,再加上蜜红豆那?些微硬韧,以及炒花生碎的酥脆……
不得不说,一碗小小芋圆就?像一方热闹的舞台,主角配角轮番登场却又井井有序,共同完成了一场完美的演出。
若是吃得稍觉甜腻,那?正好,舀一勺清清爽爽的冰沙当做幕间中场休息即可。
细润的冰沙稍稍融化,带着一点点的甜,一点点的凉,如同织法独特的真丝双宫纱——滑中有涩,自带无数细小的织结,自然而然地抚过全身,穿着时透气又清爽。
主角芋圆的美味自不用说,若要问宁国夫人在一众出色的配角中最?喜欢哪一个,她和虞凝霜所见?略同,也是以糖芋头为头筹。
看?着碗中奶呼呼的一块糖芋头,宁国夫人忽觉往事如风吹上心头,吹皱眼角笑纹。
“老?身想起从前,太后娘娘得了一块于阗产的羊脂白玉玉料。”
宁国夫人谨言慎行?,从未夸耀自己身份。这还是她第?一次在陆家提起禁宫种种,一声“太后娘娘”惊得满屋众人下意识肃立,无不屏息听?着。
“那?玉肉剥出来,七分实、三分透,是十分细润的乳白色,本算上上品。只是其中有几丝细如须的晶絮,平白折了品质,便不好再嵌到钗冠上去。娘娘仁慈,就?将那?玉赏给?了老?身。如今一看?,不知?怎的,竟觉得这糖芋头和那?未经打?磨的白玉极像。”
吃了满嘴甜蜜,宁国夫人心情舒畅,便如寻常长辈和晚辈谈天似的,带着愈深的笑意随口问虞凝霜。
“虞娘子,你觉得像不像?”
“以御赐的白玉和小女?的糖芋头相比,夫人实在折煞小女?。”
得到赞扬,虞凝霜也骄傲地弯了眉眼,却还是一瞬便稳住了心神,巧妙回答。
“然实不相瞒,小女?想象不出来那?白玉是什么样的,自然也就?无从比较。要真要说那?糖芋头像什么……”
“小女?想起家中弟妹幼时识字,因家贫,无从购置像样宣纸。小女?便用树皮干草自己沤浆,给?他们?做粗纸来用。这样做出的纸,实在是……”
虞凝霜一顿,微微敛目,挤出一个酸楚的微笑。
她在这样一个神级停顿中,将甜苦相交的追忆语气把?握得刚刚好,揪着众人的好奇心和同情心不由自主地为她感到刺痛。似乎眼前都浮现出了姐弟三人因家贫,而辛苦自制纸张的画面。
其实呢,虞凝霜在夸大其词。
她家是穷,可还没穷到那?个份儿上。精巧的花笺、云母纸买不起,几刀普通宣纸还是买得起的。
加上虞凝霜尤其重视弟妹教育,虞川和虞含雪的求学之路远没有这么悲惨。
虞凝霜的确带着弟妹做过粗纸,但那?是玩耍一样的手工活动。手足三人去采些漂亮的野花野草做了干花粗纸,再用其折纸、涂色、扎小灯笼,玩得不亦乐乎。
而两个小的平常习字,用的当然还是宣纸。
所以买不起宣纸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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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虞家穷是真的,比她宁国夫人要穷是真的。
宁国夫人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虞凝霜便以更饱满地情绪继续卖惨。
“那?纸做出来并不洁白,是有些黯的颜色,就?像这芋头似的;那?纸也不细密,甚至夹杂的粗草丝,也很像芋头里的丝缕。”
虞凝霜继续,眼中噙泪,语气却渐渐轻快起来。
“今日夫人您用白玉比作糖芋头,小女?没见?过世面,只觉得那?和弟妹同制的粗纸倒是很像这糖芋头。”
最?后一个轻巧的话音消散在空气中,宁国夫人却久久未语,心头五味杂陈。
大概是半夜惊坐起,都想给?自己两巴掌的程度。
她方才都说了什么啊?
何其傲慢,何其无礼,何其愚蠢!
居然就?那?样让一位布衣的家贫娘子,以白玉和芋头作比?
她怎么不问她皮裘和麻布哪个更舒适呢?!
怎么不问她精米和粗糠哪个更好吃呢?!
宁国夫人深感懊恼,竟下意识避开虞凝霜澄亮的视线,低头又送一口芋圆冰入口。
她边吃边想,想她凌玉章又不是前朝那?位抱月而终的太白诗仙,因家境优渥,随口吟咏的就?是一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短短十字,处处不说钱,处处都是钱,诉尽了一个被珍宝美器环绕而不自觉的无忧童年。
宁国夫人暗叹于心,躬省己身,想自己出身贫寒,小时别说白玉,连块质地最?贱的杂色黄玉都没见?过。
若是由她作诗,便应该是一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馍馍。”
她自诩抱诚守真、中正磊落,又因医者之身而常怀慈悯……可浸染在宫中多年,到底是失了本心,隐约有了几分她最?厌恶的那?些人的模样。
一瞬间,宁国夫人只觉得正爱不释手的芋圆冰都不香了,索性将其放下,沉声道,“倒是老?身俗了。”
金玉再值钱,一不可抚慰肚肠,二不可充实头脑,确实比不上一块糖芋头,也比不上一张练字的粗纸。
“以糖芋头之喻为题,虞娘子所喻更有意趣,更为精准。老?身以白玉相答,如撒盐空中,实在拙劣。不如就?将那?白玉当个彩头。”
宁国夫人便转向自己女?使,郑重吩咐。
“桔梗,回去将那?白玉找出来,老?身瞧着送给?这位虞娘子正好。”
桔梗便低眉应了“是”。
桔梗是大家女?使,喜愠不形于色,宠辱不惊于身。忽然握紧的手已经是她唯一的破绽,还优雅地藏于敛在身前的衣袖里。
可屋里其他人,却完全无法如她这样沉稳。
无论是莽直的陆家三嫂,还是娴静的陆十五娘,连同一众陆家妇都已经疯了。
帕子搅碎,银牙咬碎,连鞋底都要在砖地上不甘地碾碎。
整整两个月!她们?千方百计地讨好宁国夫人,可人家硬是分毫不取。
陆家想送礼都送不出去!
虞凝霜是怎么做到从老?夫人那?里收礼的?!
而且还是那?么珍贵的玉料啊!
众人羡慕嫉妒,心思各异,虞凝霜得了便宜还卖乖,倒是为难上了。
她寻思,那?毕竟是太后娘娘御赐的东西,就?算自己得了也不能变卖。
难道还要在家里支个香案供奉吗?
虞凝霜就?是这样一切先向钱看?的思考模式,心说玉料再好,还不如严铄送的瓷罐子有用呢。
幸运的是,宁国夫人下一句话就?打?消了她的顾虑。
“虞娘子,那?玉料你拿去贴补家用,买些好的纸笔给?孩子们?。”
原来是给?孩子的啊!
这么个万能无敌理由一出,虞凝霜也不好再拒绝了不是?
且听?这话音,她是可以将玉料卖了换钱的。
想来也是,早听?闻太后娘娘和宁国夫人感情深厚,后者都可以将前者所赐随意转赠了,她们?之间定是没那?些死性的规矩。
既然宁国夫人都开口这么说了,虞凝霜自然可以这么做,她恭敬不如从命地应下。
看?到虞凝霜欣喜的模样,宁国夫人似被芋头噎住的喉头才松顺些,又有了细细品味的悠闲,复拿起了那?碗芋圆冰。
芋头的香甜在口腔中渐渐弥漫开来,让宁国夫人感到陌生又亲切。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却不停用瓷勺轻轻拨弄着碗里的芋圆,仿佛在与它?们?亲密而无声地交流。
她其实算是芋头救活的。
她出生时,家乡已大旱三年。瘦骨嶙峋的阿娘和那?颗粒无收的干涸大地一样,连奶水也没几滴,只能将芋头嚼碎了一口一口喂她。
芋头顶饱,关键是质地细腻,婴幼儿也能勉强下咽,不知?有多少?孩子靠着它?才续上了薄若游丝的一条命。
再长大些,便吃煮芋头、烤芋头。哪里会有丰富的配料和精巧的制作?在水里火里滚个个儿,弄熟了就?行?。
而如今,宁国夫人锦衣玉食,整日搜罗美味的菜肴。
那?些菜肴由稀罕的食材制作,加满了珍贵的香料,每一道都是价值不菲的精品。
然而,那?些过于纷杂的味道却使她的舌头越来越迟饨,越来越贪婪,越来与挑剔……
以致于闭塞住她的心,让她忘记了少?时迫不及待将芋头从炉灰中扒拉出来,一边烫得直嘶嘶一边咬住就?不放口的那?一抹甘甜。
此时此刻,尝到这醇厚的芋圆,宁国夫人忽然觉得又找回了那?种进食时的满足。不止是舌头和肠胃,连心里的孔洞都被填满。
一碗吃尽,宁国夫人含笑撂下碗勺。
看?来,这芋圆冰要成为她接下来不可或缺的零嘴儿了。
同样一碗芋圆冰,宁国夫人从中看?到了质朴,陆家众妇则惊艳于其精美。因身份不同而感触不同,却不可不谓皆大欢喜。
且所有赞赏和惊讶都汇聚于虞凝霜一人,将她一直没着没落的心稳当当地压回了肚子里。
这把?稳了,虞凝霜想。
所以当半刻钟后,宁国夫人表明拒绝救治婆母的时候,虞凝霜是真的懵了。
*——*——*
“不至于啊!”
虞凝霜一边换衣一边哀嚎,对于宁国夫人的回绝百思不得其解。
谷晓星跟在旁边,将虞凝霜随着怨气甩撒出去的伪装衣物件件收起,然后看?着那?泄了气趴着捶桌的主人,小心翼翼地出主意。
“娘子,会不会、会不会……宁国夫人还是恼您伪装成厨娘接近呢?”
虞凝霜仔细想了想,仍是摇了摇头。
宁国夫人离开陆家时,特意携虞凝霜在身边说话,要问一问她婆母的情况。
当时,虞凝霜已经将自己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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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连同娘家与夫家种种全都老?实交代了。
宁国夫人方知?虞凝霜费的这一番苦心,又听?她讲得诙谐,甚至还被逗笑了。
更有甚者,宁国夫人似是知?晓严家之事。
“严岐学士……真是可惜,他书画双绝,当年名动京师。一现昙华,百代过客。未想到他去后,家中寡妻和儿郎竟落得这个光景。”
严岐,正是严铄之父的名讳。
宁国夫人还对楚雁君多年缠绵病榻很是唏嘘。
“你那?婆母,老?身应也远远见?过一两回,哪一年的琼林宴来着……”
无论是看?宁国夫人对老?鸭汤和芋圆冰的喜爱,还是听?她无意中流露出的对严家的同情,虞凝霜都以为她绝对会答应医治楚雁君。
却不知?为何,她最?终拒绝了。
虞凝霜有些焦躁地捋着披散开的长发,开始一点点复盘和宁国夫人在陆家门口的对话。
难道是最?后求治时候的话语太唐突了?
她当时说的是“夫君为婆母病情心焚似火,小女?感同身受,愿为之解忧。恳请夫人救治。”
这不是情真意切,合情合理吗?
可细想来,宁国夫人似就?是听?了这话,面色微变,还意味深长地看?着虞凝霜说了一句“不值得”。
情况似就?是从那?时起急转直下,她也未再听?虞凝霜多说几句,就?回绝了救治楚雁君的请求。
万幸的是,宁国夫人并未将话说死。
她留下“三日后,给?你将白玉料送去,到时候老?身再看?看?你想没想明白”这样的哑谜,便乘上牛车离开了。
明明胜利在望,却又横生波折,心大如虞凝霜也深感受挫。
于是第?二日开饮子铺时她也心不在焉,总在揣度宁国夫人真意。
饮子又卖得极好,尤其是冰碗子名声越来越响,买主越来越多,所以每一日全数售罄的时机都比前一日要提前。往常,虞凝霜还会再调一些其他饮子补上。今日却犯了懒,索性直接关了铺子,带着谷晓星在街边小摊吃了虾肉馄饨。
红艳的虾尾在透白的面皮里若隐若现,汤也足味,还撒了提鲜的小虾米和翠绿的香葱。
吃完,虞凝霜给?谷晓星几个零花钱遣她自去玩耍,自己则准备继续去往街市上悠荡,权当散散心。
她戴着防晒的纱锥帽走?走?逛逛,最?后径直往宁保桥南大集、也就?是田家杂煎的所在地走?去。
一事压一事,虞凝霜过关斩将似的,宁国夫人一事暂毕,她终于有机会往田六姐处探查一番。
所以到了地方,她却过门不入,而是在铺外谨慎观察起来。
确实奇怪。
只见?在前堂忙活的不是田六姐,而是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娘子,另有一个更小几岁的年轻郎君。
午市饭点未过,正是繁忙的时候。
而这二人似对店中一应杂事并不熟悉,往常田六姐一人就?顾得滴水不漏的场子,被他们?漏得千疮百孔,跟漏勺似的。这边点的菜忘报给?后厨了,那?边手滑差点打?了盘子。
现在好像又因上错了菜被食客抱怨,引得后厨的人亲自出来道歉。
虞凝霜看?得清楚,后厨出来这一位,正是田六姐的夫婿——马坚。
虞凝霜便向田家杂煎门口一卖膏药的小贩打?听?。
“李小哥,田六姐呢?”
“呦,虞小娘子,是你啊,好久没见?了。”
纱锥帽一撩,这小贩认出了虞凝霜,先是露出个笑脸,而后便瘪着嘴蔫儿下去。
“六姐啊我也好些天没见?着了,夫妻俩吵架吵得铺子都要掀了。你瞧里面那?一个,看?着没?喏,那?是马官人新纳了一个小的。”
虞凝霜愣住,良久才泛起一个嗤笑。
明明是入赘来的,现在却纳妾。
毒辣炎阳也压不住虞凝霜心中冷意汹涌,她说出的话音也如冰湖一样平寂。
“那?个年少?郎君呢?”
“是小妾表弟还是啥的。”
呵,还拖家带口的。
“我去六姐家看?看?!”
虞凝霜气得牙痒痒,抬脚便走?。
她不确定田六姐身在何处,但是一种同为女?性天然相通的直觉,驱使她直往田六姐家走?去。
之前虞全胜下了大狱,虞凝霜求田六姐找门路,曾往她家中商议,因此识得她家。
田六姐家住这一带,屋宅狭而密,住户多是在外奔波做小生意的。因此在这正值日中之时少?有人在家,巷子里几乎可称是安静的。
虞凝霜扣动门环的声音就?显得尤为清晰。
“六姐!是我,凝霜。”
“六姐,你在家吗?”
“田六姐!田六姐!”
虞凝霜叫了半天门,无人回应。
她收回一口气,想叫得更精确些、更引人注意些,比如这时候肯定叫全名最?好——人哪怕沉在昏迷的潜意识中,也会对自己的名字有反应。
可虞凝霜忽然想起来,田六姐根本就?没有名字。
她有的,只是“六姐”这样一个父母赋予的简单代号。
敲门声越发紧,就?在虞凝霜脑中已经闪过无数不祥画面的时候……
忽听?内里传来深深浅浅的脚步声,而后,门开了。
见?得来人模样,虞凝霜的心还来不及放下,便在半空中被击中。
“六姐!”她惊痛不已地脱口而出。
“你这是怎么了?!”
炸酱面、干炸鳗鲡
“欺人太甚!”
虞凝霜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他为了纳妾,敢这么对你?!”
她用?了十成?的力,手被震得生疼,连带着桌面、甚至仿佛周遭空气都同时震颤起来。
可这份震动却没有传达到对面的田六姐处。她仍是不声不响地木然坐着,垂着头不看虞凝霜。
汴京冷饮铺开业时,田六姐曾登门祝贺,那不过是十日之前的事。
当时田六姐虽已经略显憔悴,却远不及此时触目惊心。
总是大笑着自称“南大集一枝花”的她,如?同一个干瘪的破旧木偶坐在虞凝霜面前,发髻散乱,衣襟都?是皱的。
更可怕的是,她额角有刚结痂的伤仍洇沁血色,一条小腿也有大片淤伤。
虞凝霜要?请郎中,可田六姐死拽着她不应,如?同要?上刑场,虞凝霜只得作?罢。
好在虞凝霜卫生医疗意识到位,铺里备着急救药箱,这便?拿出药酒给田六姐细细擦拭伤处。
绵密的刺痛似乎渐渐唤醒了田六姐。
终于,在虞凝霜小心翼翼给她腿上贴了一剂万应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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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她也勉强将一个苦笑贴在脸上。
“麻烦妹子了。”
虞凝霜摇摇头。
“六姐说哪里话?我当初借你家铺子卖饮子,乃至请你为我出主意探监阿爹,不是也样样麻烦你了?”
她声音发闷,转身给田六姐倒了一碗宁神的金银花茶,是刚刚烧水冲泡的。
“我一直无以为报,只盼着六姐多‘麻烦麻烦’我。就如?今日,你只和我说是因为马大……因为马坚纳妾与他争吵。可我觉得事情绝没这么简单。还请姐姐如?实相告,我也好为你出出主意。”
方才?田六姐来开门时的冲击实在太大,虞凝霜实在无法任她以这个状态独自在家,这才?连拖带拽、连哄带骗把人带到冷饮铺来。
田六姐双手捧着小小的瓷碗,呷了一口金银花茶。
淡橙色的清亮茶汤,温乎乎的,滋味香而微苦。
那些纤长?的金银花也曾经盛放,一蒂双色,悠扬随风。
如?今,它们却在被风干之后?又被浸泡。一经脱水的花,再有多少?滋养,也绝无法恢复到从前那绽放着生命力的光洁饱满。
它们变形,它们扭曲,它们只能互相纠缠着共同沉在碗底。
就像田六姐和马坚那以死结告终的婚姻。
看着那些凄惨的金银花,田六姐终于鼓起勇气,与虞凝霜讲起了这些天发生之事。
说实话,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故事。
平常到光听个开头,虞凝霜就能一眼望到结尾。
田家杂煎是田老?爹打下的家业,十几?年前,身无长?物的马坚在店里打杂混一口饭吃。
后?来杂煎店渐渐有了起色,田家在汴京安稳下来。
而田老?爹看马坚人还算勤快老?实,便?让他入赘与田六姐成?婚,又将祖传的手艺悉数传给马坚。
田家这杂煎的手艺确实不简单,值得代代相传。他家祖籍四川,几?代人都?是靠这个营生,已在家乡小有名气。
到了田老?爹这一代,便?乘着一腔热血来汴京闯荡,誓要?混出个名堂来。
田老?爹一辈子无儿,只得六个女儿,他对能将姓氏和手艺传下去有着疯狂的渴望。
而且这田家杂煎是他辛辛苦苦立住的,怎么能不为其辗转反侧?于是他早早立下嘱托——以后?田六姐和马坚的孩子仍要?姓“田”,将店铺代代传承。
马坚本是入赘的,不仅因得了田家的工作?而活命;更因得了田家的女儿、得了田家的手艺而改命,过上了吃穿不愁的好日子,这要?求再合理不过。
当时,马坚自然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言之凿凿地答应下来,将田老?爹哄得开怀,连与世长?辞时都?是含着笑的。
田老?爹去世后?,夫妻俩便?一同经营店铺至今。
直到,马坚忽然要?纳妾。
田六姐自然不肯,可架不住马坚对她软硬并施。
今日说“娘子整日辛苦,我纳个小的,也能帮衬你打理店面,咱们三个好好过日子。”
明日说“我与你成?亲十好几?年,你肚子一点儿动静没有,我怎么对得起老?马家列祖列宗?”
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折腾了两?个来月……
田六姐心软了。
她知道丈夫喜欢孩子,常常和她提起以后?有了孩子要?如?何如?何。然而事实上两?人成?婚多年,偏方吃遍,寺庙求遍,仍是没有结果。
田六姐退了一步,就有一顶小轿进了一步,再进一步,这么被抬到了家里来。
对于那个小妾郑娘子,田六姐自然心生不喜。可她为人坦荡,衣食住行不曾对其有半点亏待。
倒是那郑娘子生事,一双手提不了两?斤重?,好逸恶劳,整日等着吃现成?饭。
这哪里是纳妾?分明是请了一个祖宗!
田六姐忍无可忍,掐着郑娘子胳膊骂了她一顿,结果对方哭啼啼往地上一摔,就抱着肚子说要?看郎中。
“我本以为她是拿乔博男人可怜,结果你猜怎么着?”
未等虞凝霜回,田六姐便?怔怔自答。
“她有身孕了。两?个月。”
可郑娘子抬进来才?半月不到。
原来她和马坚两?人早有了首尾,珠胎暗结,这才?急急把人纳进来。
田六姐为两?人的不知羞耻火冒三丈,与马坚大吵了一架。
马坚自知理亏,本来也好声好气安抚着。
而田六姐刀子嘴豆腐心。虽然情绪激烈,可实则一退再退。
“既然怀了,总不能不要?那孩子。”
便?如?此时此刻,她还在和虞凝霜这般说。
虞凝霜只是抿抿唇,暂不回应。
她在心中叹气,更从田六姐眼尾的泪光中,依稀瞥见了那个因为心善,因为心软而无奈接受了现状的她。
就这样,事情仿佛在田六姐的退让下,将要?达到一个虚假的平衡。
……如?果田六姐没有问马坚“孩子是不是姓田?”的话。
就是田六姐怀揣最后?一丝希望提的问题,将马坚最后?的一块遮羞布扯了下来。
“怎的要?姓田?!”他暴起大吼。
他当时正?在腌燠肉,抄起瓷坛盖子就朝田六姐砸去。
“是你下的蛋吗你就让姓田?!那是我的儿子!当然跟着我姓马!”
讲到这里,田六姐下意识摸向自己的额头,畏缩了一下。
当时的感受还历历在怀。
说实话,被砸中的一瞬,她心里没有什?么百转千回的伤心、失望、愤怒,更没有什?么要?如?何整治那对狗男女的想法。
她的心里是空的,她的脑子是空的,能感觉到的,只有身上的疼。
额头好疼。
下意识躲闪时小腿又整个撞在石凳上,仿佛要?被当场别?断,所以腿也好疼。
最后?她失了平衡轰然摔在地上,又觉得腰臀腕肘、五脏六腑无处不疼。
瓷盖沿口糊的辣椒油甩在田六姐脸上,顺着鲜血一起往下淌,互不相溶。
那是自家燠肉的味道,田六姐再熟悉不过。
这几?口大坛,田家用?了二十年,早被独家秘制的酱料腌入了味,几?乎可以算作?镇宅的宝贝。
经历时光沉淀,用?这几?口大坛腌出的燠肉也越来越醇厚,喷香无比。田六姐从小吃到大也吃不腻,却第一次觉得这味道如?此令人作?呕。
就是从这一日起,马坚连掩饰都?不再掩饰,每日和郑娘子出双入对,让后?者如?女主人一样在田家杂煎忙活。
从前,田六姐和马坚吵了架,便?会负气在铺子里留宿。那是她阿爹留给她的产业,她住得名正?言顺。
可现在,马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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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将郑娘子的娘家表弟安置在田家杂煎住下,时时接济。
铺子白日黑夜都?被占着,田六姐则被堵在家里,彷徨纠结,连个清净去处都?没有。
所以方才?虞凝霜拽她,她就顺势跟了出来,实在是想暂时脱离那烦心之地。
可她现在回过神来,又想回去。
虞凝霜是不可能让她回去的。
田六姐算是她虞凝霜的贵人。
虞凝霜在田家杂煎里攒下自己的第一笔金,日子越过越好。阿爹下狱,也是田六姐帮着找关系,对她的境遇感同身受一般,给予了虞凝霜撑下去的力量。
田六姐这事,她是管定了。
但看出田六姐仍舍不得马坚,因此虞凝霜不敢直接下猛药,怕适得其反。
疏不间亲,她虽与田六姐颇有交情,可也绝比不过那同床共枕十来年的丈夫。
虞凝霜唯有实行缓兵之计。
虽然昼食那一大碗鲜虾馄饨还在嗓子眼儿,但是她仍托词自己尚未用?饭,让田六姐陪她一起吃个饭。
其实,外面一条商业街应有尽有,可虞凝霜偏偏对满街叫卖的吃食置若罔闻,非要?现做,让田六姐尝尝她的手艺。
田六姐勉强应下,虞凝霜怕她反悔,马上起身便?要?去买菜。
又怕她偷跑,虞凝霜特意将铺门大开,说是让田六姐帮她看着铺子,而后?快步出了门。
三两?步,虞凝霜就将汴京冷饮铺甩在身后?。
随后?却是蓦然驻足,独自长?吁短叹半晌,又和识海中的系统愤怒吐槽好一大顿,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去采购食材。
虞凝霜想着做个面条。
她是北方人,常觉得最抚慰人心的就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而且面条柔软好下口,比粥类要?顶饱。虞凝霜盼着田六姐尽可能多吃些。
可做什?么面呢?
若论田六姐的喜好和口味,田家杂煎那一碗燠肉面的滋味鲜辣到极致,虞凝霜可不想班门弄斧。
而看着田六姐憔悴模样,虞凝霜不禁想,还是做些滋养的,比如?烧个鱼汤面。
她刚往卖水产处一走,便?被好几?个摊贩招呼着叫住,其中一个声音尤其洪亮。
“娘子来看看我这儿的鳗鲡!新鲜的鳗鲡鱼嘞!”
虞凝霜心念一动。
鳗鲡便?是鳗鱼,她自打胎穿来此世,还从未曾吃过这一味奢侈。
看着那黑银色的鳗鲡,虞凝霜自动将其转化成?了照烧鳗鱼、炸鳗鱼,甚至是夹馅儿的鳗鱼丸……
而且闽地多食鳗鲡,她再多买两?条回严府去,也好给楚雁君尝尝这乡味。
虞凝霜脚步就不自觉往那小贩靠了靠,后?者忙更卖力地推销。
“这是海里的大青鳗,您看看,一条一斤多呢。只要?三百文一条。”
虞凝霜咂舌,“这么贵?”
四五斤的大鲤鱼也不过百文钱。
小贩咧嘴一笑,“娘子,您且去看看,这城中还有几?家卖鳗鲡?我这儿也就剩这几?条了,卖完就家去啦!”
虞凝霜略微讶异。
时值白露,而“白露鳗鲡霜降蟹”,此时正?是吃肥美鳗鲡的好时节。
价格贵自是合理的,可是怎么会少?有人卖呢?
定是这小贩想卖个好价,瞎说的。
但他这鳗鲡确实不错,体形秀细而长?,周身圆润而滑,条条还生龙活虎的新鲜。
虞凝霜便?挑了两?条最大的。
那小贩也挺会做生意,直说虞凝霜若是把这四条都?包圆,再给她免一百文。
虞凝霜想着多出的鳗鲡可以做成?耐储的糟鳗或是鳗鱼鲞,总也不会糟蹋,便?欣然接受。
虞凝霜先从荷包摸出一块一两?的碎银,又拿出随身带的银剪子,从小银锭上剪下一块。
从前,她手里来来回回的不过是几?个铜板,如?今却早已习惯用?银锭付账。
在饮子铺的各种进货和买卖中,她用?的都?是严铄付她的银锭,现下已经锻炼出来,手头极准,将那剪下的小银星儿用?戥秤一称,果然刚好。
小贩见她用?的是官银锭,连查看银子成?色也免了,只用?自己的戥秤复核一遍,收下总共一两?一的银子。
买卖既成?,小贩情绪扬升,越发话多起来,笑呵呵与虞凝霜交谈。
“娘子,可别?以为我诓您。城中鳗鲡的确是很少?很少?啦。嗐,不都?被收去祈雨了嘛!”
虞凝霜恍然大悟。
确实,她想起也听铺子里食客说过,今年大旱,北方还好,倒是那本该烟雨霏霏的江浙一带尤其严重?,官方民间祈雨的仪式都?比往年要?操办得勤快许多。
就连官家都?从春求到秋,在常祀之外另加了好几?场祭礼。
至于为何祈雨会用?到鳗鲡,则是因求雨实为求龙,龙腾而云从,故而雨至。
找不到真龙去求,便?转求似龙之物。
而与蛇、蜥蜴等一众形似龙的生灵相比,鳗鲡更好获取,自然常作?为祈雨仪式的“嘉宾”。
虞凝霜听说南方还有不少?井,专供着一些灵鳗,当地人以“鳗菩萨”称之(1)。
今年,那些井前怕是日夜供奉不绝、祷语不歇吧?
只可惜,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的祈雨,都?收效甚微。
今岁干旱之罕见,虞凝霜自身也有体会。
自打她穿来此世,还未经历过这样的大旱之年。
虽她如?今算是养尊处优,再不用?为了用?水而愁苦。可高?出往年的菜价、越来越贵的水价,乃至院里水井越来越低的水位等等……
仍让她从方方面面可窥见这干枯的年景。
虞凝霜这些日子也时常担忧,她可是开饮子铺的啊!
若是水源断了,财源就也断了。
虞凝霜担忧归担忧,却被这些日子一件又一件琐事绊住了脚,一直没能采取行动。
如?今被小贩话语一点,倒是下定决心——抓紧时间去寻个仓库,先买几?大车水存储起来;
同时进一步丰富店里的美食品类,绝不能全靠汤饮,而是务必开发一些简单的、不需大量用?水的小甜品。
虞凝霜一路走,一路想。
说她心细如?发也好,吹毛求疵也罢,总之,她在吃食上是个绝对的完美主义者,一定要?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做到最好。
铺子的经营也是,每日的一餐一饭也是。
就如?现在,本来想给田六姐做鱼汤面,可当这么稀罕、这么鲜美的鳗鲡真入手了,又总不能将其胡乱就煮成?鱼汤。
若要?做鱼汤,当然要?给予它足够长?的时间熬煮,方才?给予了食材的足够多的感谢、给予了食客足够多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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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凝霜便?又改了主意,且将这鳗鲡做成?配菜,主食面条则另选。
且说那面条,本就是繁简皆可,各有滋味,怎么做都?好吃。
虞凝霜略一思?索,去街口屠户处称了一小块猪后?腿肉,又打了一碗黄酱,最后?从菜贩子那儿拎走一根黄瓜。
仅仅三样,这便?算采购齐全。
回到冷饮铺,田六姐倒是没趁机偷跑,只是在厅堂呆坐,仿佛对万事万物都?无甚反应。
她甚至没问虞凝霜买了什?么菜。
这可不行。
虞凝霜身为吃货,常觉得一个人要?是连“吃什?么”都?不好奇了,那这人间也要?留她不住了。
可不能让田六姐继续顾影自怜下去,虞凝霜便?道,“今日我做面条。六姐帮我掌掌眼。”
说着,虞凝霜牵着田六姐往后?厨走去。
“我在你家铺子蹭了那么多碗燠肉面,先还你一碗炸酱面。”
*——*——*
田六姐将肥瘦相间的猪肉切做小丁。
她速度很快,手腕也稳,这样的刀工不算精熟,但已足够出色,一旁已经切好的黄瓜丝也是纤细又均匀。
而她身旁的虞凝霜负责掌勺。虞凝霜毫不吝惜地用?油,正?用?大火宽油爆锅。
手一抬一撒,葱姜的香味立时扑面而来将她和田六姐裹挟。
再把肉丁往里一下……简简单单的,可这肉和油一经结合,便?胜却人间无数,激出的丰润香味诱人得紧。
虞凝霜很喜欢炸酱面里那个“炸”字。它完美地表述了这道菜那霸道的美味,以及一种跃动的力量,仿佛每一根面条都?神气扬扬的。
炸酱面是咸口面条的代表,那足量的盐分能迅速给身体补充能量,浓厚的滋味则提神醒脑。
虞凝霜也希望田六姐吃了这碗炸酱面之后?,能尽快恢复身心精神。
肉丁炒到发白,再将略稀释过的黄酱加进去一起炒,浓油赤酱一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翻滚……咸香的热气中,这肉卤子很快就做好。
店里有常备的挂面,虞凝霜撒娇躲懒,让面条高?手田六姐全权负责接下来的煮面、码面等工作?。
刚要?走神的田六姐便?又起锅烧水,利索地忙叨起来。
虞凝霜则做起干炸鳗鱼。
她买的海鳗偏大,肉也厚实,正?适合油炸。
之前,虞凝霜已经小心地将鱼肉顺着骨剔下。两?条海鳗肉装了一大盘。
因为鳗鲡滋味已经足够鲜,多加摆弄反而不美,所以她只加一点盐巴和胡椒粉随手抓抓,做了简单的腌制。
好不容易买来的鳗鲡,虞凝霜当然连鱼骨也不想浪费。
剔肉时她就特意没有把鱼肉剔干净,让鱼骨上仍保有一层碎肉。现在这些鱼骨和鱼头一起,再加了当归和几?朵香菇,一同在小砂锅里炖煮起来。
“鳗鲡汤若是炖好了,乳白乳白的,鲜得人掉舌头。”
虞凝霜状似无意地与田六姐闲聊,“六姐,这小砂锅慢慢炖着,你晚间若是饿了,下一把面条,又是一餐。”
不动声色,她又用?美食把田六姐吊住,仿佛已经认定对方夕食也在这里吃。
田六姐下意识想拒绝,可看着那小砂锅,她要?出口的话却化成?口水,“咕咚”一声被咽了下去。
鳗鲡价高?,田六姐家一年到头也只舍得在这白露时节吃两?三次。
她确实挺馋的。
一天吃两?回鳗鲡,实在是太令人心动了。
但……她其实已经打定主意,吃完这顿昼食便?回去,绝不再多留。
于是她不敢再看那夺人心魂的鳗鲡砂锅,慌忙将视线收向眼前铁锅。
锅里的水将沸,正?从底部泵起无数细小气泡。那些闪亮的气泡冒个不停,如?一条水中丝带,仿佛有着某种魔力,牵引着田六姐一直看着。
而她耳边,也仿佛有个声音,告诉她或是一头扎进去。饭也别?吃了,命也别?要?了,就这么自暴自弃下去;
或是如?那些气泡一般。源源不断地、由小及大地,化作?蒸腾的水汽,从此自由自在地舞动在天地。
田六姐不自觉朝虞凝霜看去,正?见对方嘴角眼角都?含着笑,正?在给鱼肉裹粉,手拍一拍,腰晃一晃,欢乐得像是在跳舞。
虞凝霜确实自豪不已。
为了芋圆做的地瓜淀粉,这不是又用?上了?
果然每一分付出的辛劳,都?会成?为对自己的奖励。
因为是干炸,所以一不用?蛋液,二不用?搅糊,只将鱼肉拍上地瓜淀粉就好。
油温正?合适,一块块雪白的鱼肉被放进去,顷刻之间就染上色,变成?一艘艘金黄的小船,在周围镶嵌的一圈气泡的帮助下浮起,于油海之中缓缓飘荡起伏。
这样只拍了粉的干炸,炸物不会膨胀,只会穿上一层薄薄的脆壳。
干炸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折腾的手上、桌上尽是滴落的黏腻,做起来方便?利落,而且炸制的时间也更短些。
虞凝霜和田六姐配合得极默契。
这一边一大盘金灿灿的鱼炸好,喷香扑鼻;那一边,浓褐的肉酱和清绿的黄瓜丝就铺到了煮好的面条上,抓人眼球。
面久易坨,炸鱼更是要?吃那一口鲜烫,这两?样都?得出锅就吃,所以这时间掐得刚刚好。
虞凝霜担心田六姐客气,赶紧先给她夹了一大块炸鳗鲡。
“六姐,快,快,趁热吃。”
她自己则一筷子扎到炸酱面碗底,筷子搅啊搅,搅出一阵美味的旋涡。肉酱的浓郁和黄瓜丝的清新纷至沓来,将虞凝霜拖拽进去一同旋转。
虞凝霜确实不饿,可瞧着这一碗炸酱面,她又觉得自己行了。
而田六姐夹起碗里璀璨的金块,喉头滚动,也不嫌烫,没有迟疑地一口咬下。
只一口,那一层金甲便?宛如?化作?无数甲片,簌簌往下掉。
自制的地瓜淀粉没那么细腻,而正?是这一份大小不均,让它极为适合做炸物的裹粉——
同一块鱼肉上,有的地方是硬脆,有的地方是酥脆,有的地方则是只蒙了一层雾气似的薄粉,那内里的雪白嫩滑藏都?藏不住。
田六姐忙一边用?手接住不停掉落的脆渣,一边忍不住闭上眼睛品味。
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只持续先前一小会儿,而后?,鲜嫩的鱼肉便?接管了全部的感官。
那鱼肉实在嫩得惊人,直接在舌尖融化掉似的。
明明是这一块鱼在口中,田六姐却觉得,整个身体被四面八方而来的鲜美汁水所包围、淹没。
炸鳗鲡小小一块,味道却是十足十的丰富而鲜美,淡淡的椒香与鱼的本身香气融为一体,让田六姐止不住地咂摸嘴,心中也油然而生一股香气四溢的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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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鳗鲡原来是这么过瘾的吗?她想。
田六姐烹调鳗鲡时,一般直接将其切段清炖,葱姜加得足足以去腥味,再淋一勺酒。
马坚因为负责在店里做饭,所以回到家之后?不进厨房一步,家里的饭都?是田六姐来做。
可田六姐又何尝不是整日在店里闻油烟味呢?早就闻饱了。
如?此,她自然没有细致烹调的闲情逸致,绝不会像虞凝霜这样起两?个锅,来一个“一鱼两?吃”。
而且,和自己挣钱自己花的虞凝霜又不同,田六姐被家中开销所累。
她要?省钱给丈夫裁衣买鞋,要?挂记着今冬需絮一床新棉被,要?忧心着越来越高?的米价……
因此田六姐花钱时精打细算,没法为了一顿饭如?此奢侈。她回回只买一条鳗鲡,然后?就那么清炖了。
其实,这做法简单归简单,但也很好吃,田六姐十分喜欢。
马坚也很喜欢,总是大嘴一张,就将几?块最肥嫩的鳗鲡块秃噜下去。
所以那清炖鳗鲡甫一被端上来,就去了大半,马坚再飞快几?筷子下去,田六姐常常只能嗦一嗦鱼头和鱼尾,咂摸咂摸味道。
田六姐从没想过,有一天单她和虞凝霜两?个人,就可以完完整整吃两?条肥厚的大青鳗。
不用?计较价钱,不用?让着别?人,人世间居然还有这样的享受?
眼睛被金黄的鱼块映得闪闪发光,田六姐再次伸出筷子。
还管什?么回家不回家,丈夫不丈夫的?
吃就对了!
夕食的鳗鲡汤面她也要?吃!
就这样,虞凝霜用?几?条鳗鲡,哄得田六姐住在了她的冷饮铺里。
她本来还挺骄傲的。
然而翌日,她和田六姐就一起被宁国夫人好一顿教育,谁也没跑掉。
答应了、桂花凉粉
怎么还带突击检查的?!
看着眼前静静喝茶的宁国夫人,虞凝霜表面端坐着微笑,实则正在心里无声尖叫。
在陆家?时?,明明说了?三日后来找她,为何刚过一日就来了?!
而且是直接找到这冷饮铺来,直接把?虞凝霜堵在厅堂里,让她连一点缓冲的余地都没有。
虞凝霜深切体验到了?考试提前的痛苦。
昨日一整天,她白天忙活田六姐之?事,晚上回了?严府也为她慨叹不已,只顾着想如何?帮她收拾渣男,拿回杂煎店了?……
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宁国夫人之?前的问题!
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若是无法给出让老?夫人满意?的回答,她还是不肯救治婆母,自己岂不是前功尽弃?
虞凝霜深感头疼。
爱财如命的她,即使在收到宁国夫人如约赠送的珍贵白玉时?,快乐都少了?几分。
为了?拖延时?间,她将那白玉仔仔细细端详一番,还不住地?感谢赞叹。
虞凝霜生怕听到宁国夫人一句“想的怎么样了?啊?”
尤其是眼看对方要开口,她赶紧抢白。
“这是小女自己晒的金银花,近些天没?少喝。只是滋味有?些单一,您看再加些什么合适?”
虞凝霜端起小壶一边给宁国夫人添茶,一边转移话题。
“可加些百合。”
宁国夫人很给面子地?立时?回答。
“百合好,百合妙哇!”
虞凝霜则马上很狗腿地?附和,只盼望这漫无边际地?对话能一直进行下去。
“小女常觉得花草茶并非材料种类越多越好。因百花生而争艳,若是放得多了?,颜色混杂,味道也乱了?。而百花百合和金银花虽然同是鲜花眷属,却?一个是鳞叶,一个是花朵;一个滋味醇淡,一个香气细腻,搭在一起便不觉繁杂,实在是很相宜。”
虞凝霜没?话找话,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如果她能稍微冷静一些,就会发现宁国夫人的眼神其实比她还飘忽不定,直往其他?食客桌子上瞧。
终于?,宁国夫人忍不住了?,她轻咳一声,朝虞凝霜发问。
“铺子里没?有?冰芋圆卖吗?”
虞凝霜:“……”
好嘛,原来是老?人家?馋嘴,提前吃冰芋圆来了?!
虞凝霜哭笑不得,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只要宁国夫人仍对她、对她做的吃食保有?兴趣,她就还有?机会!
虞凝霜便恭谨告知?,芋圆是为下一个节气“秋分”准备的节气特供,现在还没?上市。前日是特意?给宁国夫人尝鲜的。
同时?,虞凝霜到时?卖的也不会是冰芋圆,而是热芋圆。
后者其实是虞凝霜更偏爱的芋圆的吃法——每一颗芋圆都浸在暖融融的红豆沙里,或是煮得软糯的黑糯米粥里,或是浓郁的牛乳椰汁里。
芋圆会被那些热意?烘得更软滑,像是一颗颗融化的宝石。
虞凝霜描述得绘声绘色,宁国夫人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听得津津有?味。
连周围的食客,都支着耳朵跟着听,不时?赞几句“虞娘子巧思!”,又催几句“明日就上那什么芋圆可好?”
虞凝霜笑着感谢各位捧场,又解释了?她为何?要做热芋圆。
因白露这一节气是个分水岭,一手揽夏,一手迎秋。过了?白露,天气渐凉,虞凝霜自然就会陆续上新?热饮。
虽然叫“冷饮铺”,可她总不能和天候以及钱过不去。
虞凝霜对铺子的发展规划很清晰——以稀奇的冷饮打出名号,随后不断增加饮品种类,达到冷热皆有?、左右逢源的状态。
这样,不论时?节,她都能保证客源。
宁国夫人听了?暗自惊奇。
这般规模的小铺子,说实话,只要有?一两样为人称道的吃食就足矣。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许多比如包子铺、面条摊一类的小店都是靠着一个秘方,就可保祖祖辈辈的生计。
没?想到这小娘子倒是雄心壮志,不嫌麻烦地?来回折腾。
听她话音,每过一节气,也就是十五日左右,这冷饮铺就要上至少两样新?品。
宁国夫人抬眼,怀着不一样的心境,再次将这小铺环视一圈。
她看到雅致质朴的青麻桌布,看到吃得心满意?足的食客,看到材料丰富的河鲜冰碗子,最后又将视线转回到虞凝霜身上。
还真是发现了?不得了?的店铺,宁国夫人想,看来以后要常来。
没?有?冰芋圆亦可,她现在看那冰碗子就很不错。
“那就给老?身来两碗冰碗子罢。”
宁国夫人点了?单,便招呼自己的女使一起坐下吃。
虞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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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刚要去后厨通知?谷晓星,便被田六姐按住肩膀。
“我去,妹子你陪夫人说话。”
田六姐昨日留宿于?此,今日便自发帮着里外扫洒,招呼客人。
虞凝霜本来不想她辛苦,尤其她腿伤未愈。可她发现田六姐实是个闲不住的,手上有?活可忙,便没?时?间哀怨。
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可当她偶尔和食客聊天打趣时?,隐约又有?了?从前那位八面玲珑的老?板娘的影子。虞凝霜便随她去了?。
虞凝霜一想,此时?倒也不用田六姐单独去后院。
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商谈家?事,她索性邀请宁国夫人同往后院去。
后院灰暗,但胜在安静。
宁国夫人向来是没?什么架子的,这便同意?。
一行人到了?后院,田六姐忙将小桌擦干净,谷晓星飞速做了?两碗冰碗子,便在虞凝霜授意?下去前堂看场。
宁国夫人将那冰碗子左看看,右看看,不觉微笑点点头,率先舀起嫣红的胭脂藕片吃将起来。
田六姐趁机拽拽虞凝霜袖子,低声和她说话。
“妹子,明日要用的水都烧开晾在缸里了?,大锅我也刷过了?……”
田六姐将样样交待一遍,最后才嗫嚅道,“眼瞧着离家?一整天了?,我得回去了?。”
虞凝霜一听就急了?。
“不行!六姐,你怎么还没?想明白?”
她也顾不上宁国夫人在场,扣住田六姐手腕,压低了?音量却?压不住语气的急切。
“我昨日和门口李小哥说过话,他?知?我去你家?找你了?。马坚但凡费一丝心思问问,早就顺藤摸瓜到我这儿了?。你也说了?,你离家?都一整天了?!可他?人呢?”
虞凝霜誓帮田六姐夺回杂煎店,但那要徐徐图之?。
人比店重要,如今最重要的是护住田六姐。她只怕田六姐一旦再沉入那泥潭,她就捞都捞不出来。
她毕竟和田六姐非亲非故,无法去田家?要人。
身为丈夫的马坚若是拒不放手,虞凝霜也没?辙。
所以现在绝不能让田六姐回去。
而田六姐执意?要回去,一是确实不放心家?里,二是不好意?思再叨扰虞凝霜。
只要她在这儿,虞凝霜便非要好吃好喝招待着,今早来冷饮铺时?就带着两斤排骨来说要给她煲汤。田六姐不忍心她如此破费。
“他?要是再对你动手怎么办?”
“他?上回也、也不是故意?的。”
“还不是故意??那盖子不是奔着你来的?差一点就打到你眼睛!”
“……我这模样,也耽误你生意?。”
“哪里的事?六姐你不是帮我顾场子顾得很好吗?”
二女明明都是为了?对方,却?意?见相左着僵持住,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说服。
几个来回后,倒是一旁一直老?神在在的宁国夫人,忽然发话了?。
“你额头怎么伤的?”
她直接问田六姐。
身为医者,宁国夫人早在田六姐刚露面时?就注意?到了?她的伤痕。与她单刀直入相比,乍被提问的田六姐便显得没?那么从容。
田六姐一愣,说话难免磕绊。
“碍着大娘子的眼了?,我呀,我这是自己撞衣柜上了?。”
田六姐是见惯众生百相的精明人。
虽然此时?并不知?道宁国夫人的真实身份,却?已感其不凡,因此言辞格外谨慎。
宁国夫人闻言,只是低头笑笑不语,继续吃着冰碗子。
如此明显的一条破溃伤痕……她甚至可以根据伤口形状和深浅变化,分辨出田六姐是被自下而上打到的;而打中她的,则是有?着突出横棱之?物。
若是连这样明显的击打伤和撞伤都区分不出来,她这辈子就算白活了?。
而且虞凝霜和田六姐大概以为她因年老?而耳背眼花,说话虽压低了?声音,却?终究没?有?避她。
殊不知?,宁国夫人耳聪目明,早把?她们的话尽收耳中。只略一思考,就猜到了?来龙去脉。
宁国夫人不疾不徐把?冰碗子吃完,而虞凝霜和田六姐还没?拉扯出一个所以然来,她唯有?再次开口。
只是这一次,提问的对象却?是虞凝霜。
“此时?此刻,你还没?想明白?”
没?头没?脑的一句,虞凝霜却?忽然听懂了?。
虞凝霜正色整襟,朝宁国夫人深施一礼。
“多谢夫人良苦用心,指点小女。”
之?前,听得那一句“不值得”,虞凝霜百思难解。
给婆母治病,一件在所有?人眼中都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何?宁国夫人会叹出那么一句“不值得”。
虞凝霜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因为宁国夫人说话文绉绉的,也许她说的是“不直”,是在责怪虞凝霜蓄意?接近,方法不够中正诚直。
可现在,看到处境窘迫的田六姐,看到面容平静的宁国夫人,被后者那一双仿佛看遍世事的眼睛注视着……
虞凝霜终于?明白了?对方想要传达给她,想要教给她的东西。
“这一回,小女想得清清楚楚。”
虞凝霜肃声继续,“婆媳一场,皆是缘分。与他?人无关,是小女真心想救治婆母。再次恳请夫人施以援手。”
她和严铄的婚姻是假的,可她对楚雁君的敬爱是真的;说为夫君解忧是假的,可想救楚雁君的心意?也是发自肺腑。
若是将自己真的剥离出去,单独审视她和楚雁君之?间的关系……虞凝霜知?道自己还是想救她的。
那样一位温柔又和善的大娘子,和虞凝霜也颇为投缘。虞凝霜实在不忍心见她在不惑之?年便凄凄月坠花折,自己与她茫茫死断生绝。
只是求一求人,便能救一命,虞凝霜是毫无犹豫的。
宁国夫人看她良久,终于?喟叹出声。
“还是太心软啊。”她道,声音一半赞许一半惋惜。
也不知?是在叹虞凝霜还是叹自己,或许也是在叹田六姐。更有?甚者,是在叹这世上每一个心软、心善的女子。
“老?身略通医术,可又不是大罗神仙,总有?失手之?时?。”
“那时?,老?身挥挥衣袖也就走了?,他?小小严府奈我何??”
“可一切的埋怨和苦楚就要你自己承担,你当真想明白了??”
宁国夫人似还有?疑虑,一定要将“为婆母换医”这件事掰开揉碎,让虞凝霜看个清楚明白。
见虞凝霜仍是主意?不改,心知?这真是个倔强的。
不是宁国夫人铁石心肠不想救,而是她见惯死生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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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知?道这世上有?太多自己力?所不逮之?事。
她虽然也感慨楚雁君的病情,可与那样一个遥遥见过一面、连话都没?说过的人相比,她私心自然偏向这眼前年轻而聪慧可人的小娘子。
宁国夫人有?心拦她,却?到底拦不住,只能许诺。
“罢了?罢了?,老?身治就是了?。”
“您、您、就……答应了??”
虞凝霜竟结巴了?起来,呆愣愣张着嘴,露出那曾战无不胜的一口伶牙俐齿。
大概是这惊喜的表情太有?趣,宁国夫人被她逗乐了?。
“还什么缘不缘分。”宁国夫人摇着头笑,满头银丝和其间碧玉一同熠熠流光。
“小娘子家?家?,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这话该老?身说。老?身既然沾手,便是缘分,自当竭尽全力?救治。”
事已说定,宁国夫人按住要再行礼的虞凝霜,一改之?前循循教导的长者模样,终于?把?那一点恨铁不成钢的火气发了?出来。
“你让老?身救治你婆母,口口声声都是夫君夫君,听着就就闹心。”
她手指虚点虞凝霜脑门,一句句地?教训。
“你心疼他?。谁心疼你?真是蠢笨的后生!”
其实虞凝霜口口声声说夫君,当然不是真心疼严铄,只是为了?符合恩爱夫妻的人设。
没?想到在宁国夫人这里弄巧成拙,惹得老?太太生气。
于?是虞凝霜低着头挨骂,一声不敢吱。
“你家?夫君已经?
铱驊
认定了?那黄郎中,如论吉凶,自有?他?们俩一起担着。你偏要往里掺和,拦都拦不住!”
田六姐在一边听得尴尬,刚要悄悄溜去前堂,被宁国夫人一声响亮的“还有?你!”喝住。
“哪里找的孬男人还打人?!”
“家?里待不下去还回去作甚!一个两个都拎不清的!”
“老?身看这饮子铺极好,你就在这儿待着!”
一顿中气十足的教训可把?田六姐吓坏了?。唯有?虞凝霜在心里笑,想着这老?太太也太可爱了?!
她谄媚地?笑笑,“夫人骂归骂,别累着自己。您解解渴,解解渴。小女这儿就是饮子多,您还想喝什么?”
宁国夫人瞟她一眼。
“行了?,咱们也算熟识了?。瞧你就是个鬼机灵的,也不用装得这么一板一眼的。有?什么好吃的,别藏着掖着,拿出来就是了?。”
宁国夫人今日带来的是一位唤作“杜若”的女使。
她大概深悉主家?为人,对方方才那一番惊世骇俗的话喷出来,她都波澜不惊。
唯有?现在听宁国夫人说要再吃,马上变了?脸色赶紧拦,直说“怎好再吃寒凉之?物?”
虽然说宁国夫人身体强健,老?当益壮,可女使们对她衣食住行仍是万分精心。
虞凝霜便安慰,“姐姐勿忧,这回不是冰饮子。此时?也应该凝固了?,我去盛来二位尝尝?”
于?是在杜若将信将疑的目光中,虞凝霜掀开一个铜盆上的木盖,从里面舀出几大勺,又似乎加了?好几种其他?小料,端到二人面前。
杜若看清那碗中之?物,不禁惊呼。
“虞娘子可是把?阳光切下一块装来了??”
屋中人都被她的妙语逗笑。
这一碗酒酿桂花冻,着实被杜若的比喻描述得恰到好处。
金桂飘香,虞凝霜自然打起了?桂花的主意?。
虞凝霜听闻盛合坊一带遍植桂树,便雇佣邻铺小童去收了?几坛鲜桂花回来。
时?人爱花惜花,簪花养花皆为日常,因此街市上有?许多卖花人。
而那些老?桂树自在生长,一棵树何?止亿万花朵,可供人免费取用。就算虞凝霜懒得自己摘,而是直接从卖花人处买,想来也比她雇佣小童们要便宜些。
只是虞凝霜乐的把?钱给孩子们,权当是让他?们挣些零花买零嘴。
孩子们感激虞凝霜给的工钱慷慨,左右他?们有?的是时?间,便耐心将桂花都挑拣得极干净。于?是送到虞凝霜这里,她直接就可以用。
虞凝霜将其分为三份。
一份直接晒干做成干桂花;
一份一层糖、一层花压在罐子里做成糖渍桂花;
还有?一份调和了?蜜糖做成简易的桂花蜜。
三种桂花,都在这碗酒酿桂花冻中都占有?一席之?地?。
调和凉粉,她选用的是糖渍桂花。
糖渍桂花经?过糖分的充分润泽,香气最盛,每一朵桂花的馥郁都被牢牢锁住,是干桂花和桂花蜜都无法比拟的。
至于?凝固剂,当然是虞凝霜已经?运用得轻车熟路的假酸浆籽。
糖渍桂花和假酸浆籽一经?结合,就成了?一盆漂亮的桂花凉粉。
金灿灿的桂花静静悬浮在剔透的凉粉中,随着角度的改变潋滟发着光,俨然一块块撒了?金箔的水晶。
或者的确像杜若所说,是一块块切来的阳光。
将这桂花凉粉不拘形状,随手舀到碗底,然后再往里加两勺酒酿和两勺糯米小圆子。
洁白的糯米粒粒分明,散发着独特的酸甜酒香;光洁的小圆子颗颗可爱,每个只有?指甲盖大小。
前者是虞凝霜去酒坊买的,后者是她自己搓的。
最后再淋一勺桂花蜜提亮,撒一撮干桂花增香……
小小一碗酒酿桂花凉粉,倒是处处讲究,也难怪宁国夫人都要赞一句“三种桂花,各有?千秋,各有?用处。”
她还尤其喜欢加进去的酒酿。
“没?想到酒酿还能这样吃。”
酒酿用量不多,却?是整道甜品的点睛之?笔。它给其他?所有?食材蒙上一层淡淡的酒香。
酒酿汁子和边缘柔和的桂花凉粉不分你我,好像被吸收进去,每吃一口都是汁水淋淋,入口即化;酒酿米粒则非常爽口,在唇齿间调皮地?跳跃。
酒酿清爽的酸味又中和了?糖蜜的甜腻,也衬得桂花恬雅的味道更显悠长。
假酸浆籽的好处就在于?常温即可凝结,所以这桂花冻并不寒凉。
如此,杜若便放心来任宁国夫人一饱口福,她自己也吃得开怀。
杜若似是比之?前那一位女使更活泼些,天然一双笑眼,人也健谈,不时?与虞凝霜说话。
虞凝霜也对其心生好感,随口聊问起她的名字。
“姐姐名字可是‘山中人兮芳杜若’里的那个‘杜若’?之?前那位姐姐是叫‘桔梗’?”
这两个名字都是草药名,香草佳人,芬芳美质。两人又是医官家?的女使,何?其搭配。
虞凝霜这般一番夸赞,夸得杜若都不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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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起来,忙说是宁国夫人为她起的名字。
虞凝霜自然顺势拍起宁国夫人马屁来,听得宁国夫人摇着头笑。
她们三人有?说有?笑,而田六姐本来只是在边上带着艳羡的表情旁观,颇有?些无法融入。
可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她,她忽地?上前一步直面宁国夫人。
“夫人,您学?问好……能不能……”
田六姐和谷晓星聊天时?,知?道虞凝霜帮她改过了?名字。
小丫头似对这点尤其激动,说改了?名字便像改了?命似的,如今每日跟着娘子享福。
田六姐虽也崇信命数、气运之?说。
但她之?后每每回想起今时?今日,都觉得自己真是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居然向一位初见面的夫人,提出那样一个请求。
“您能不能,给我也起个名字?”
这话一说出来,田六姐就后悔了?。
名字当然都是父母起的,或者像谷晓星、杜若那样是家?主人起的,她上赶着请别人给自己起什么名字啊?
对眼前这位夫人来说,恐怕也是万分的唐突和怪异!
然而,宁国夫人并未拒绝。
她看着脸一半红一般白的田六姐,忽地?问了?一句。
“虞娘子泡的金银花茶,你也喝过?”
田六姐愣着点点头。
“那你可知?金银花又叫什么?”
田六姐更愣,摇了?摇头。
虞凝霜听了?,却?抬睫凝望,任凭一阵热意?涌上眼眶。
她拉过田六姐的手,摸到上面厚厚的茧子,感受她偏凉的体温,在自己手中慢慢回暖。
金银花耐寒耐旱,坚韧非常,因其凌冬而不凋,固又称……
“忍冬。”
虞凝霜轻轻道。
“金银花又叫忍冬。这是个好名字,和你姓氏也搭。”
终于?捱过了?漫长的冬季,沃田长林处,定然是满目绽放的草木葱郁,花枝灿烂。
虞凝霜吸吸鼻子。
这一次,不是装哭博同情、占便宜,从小到大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她真心实意?地?忍不住想哭。
捏了?捏还没?反应过来的田六姐的手,虞凝霜问,“你想我叫你‘忍冬姐’吗?”
田六姐的喉咙一阵紧涩。
她仍然懵懂,仍然对前路迷蒙,却?在冥冥之?中感应这个名字就是走出的第一步。
她用细细颤抖的手,紧紧回握住虞凝霜,也像是牢牢抓住了?某种她从未拥有?之?物。
田六姐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忍冬姐。”
虞凝霜张口就叫。
和数月前,应着对方邀请叫她“六姐”时?一模一样,没?有?半分犹豫。
可是,怎么能一样呢?虞凝霜想。
天啊,她有?了?一个名字。
一个她三十多年前就该拥有?的、好听又盛满了?祝福和期许的名字。
虞凝霜到底没?忍住哭。
虞凝霜在田忍冬眼中是聪慧能干的,在谷晓星眼中是无所不能的,在宁国夫人眼中是不拘绳墨的,在刚见面的杜若眼中,则是俏丽娇美的。
总之?,她们中没?有?一个人预料到虞凝霜会突然这样嚎啕大哭。
她哭得如此委屈。
又如此解脱,如此畅快。
当天,虞凝霜顶着哭肿的眼睛回了?严府,着实将严铄惊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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