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太医的确对她表露过思慕之意。
只是苏允棠也一直清楚,年少慕艾之时,对身边女子心生爱慕之情,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就如同水满到极处,总会寻一处自行溢出,若无后续,便也罢了,未必就当真会牵涉终身。
便如她刚刚庇护林芝年时,林芝年在她面前分明只是恭敬感恩,绝无他意,还是之后被刘景天圈禁,在冷宫昏迷,林芝年几次援手,君子澄澈的小林太医心下才渐渐有了些变化,有些由怜生爱的意思。
不过因她在大明宫,已然直言拒绝过,加上生产之后,万念俱灰,绝仁弃义,诸多威严手段都是脱胎换骨,再不复冷宫中的凄楚可怜,林芝年这一年间便也收起了从前的冲动,行止恭肃,处处谨守臣子的本分。
虽无人明言,但两人也都默契的只让此事就这样过去了。
可与去厄姐姐?
在苏允棠心里,这完全是两个不想干的人,实在是想不到怎么会凑在一处。
许是苏允棠面上的诧异太过明显,白先生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也难怪大小姐想不到,白某刚刚发觉这两人有意时,也是惊叹,可见这男女之间,实在是玄妙至极。”
白先生虽然无妻无妾,至今仍是一介鳏夫,可他却也从未受过孤寡之苦,青楼到良家,每到一处,都有数不尽的红颜知己。
甚至他自个也有这个癖好,就爱琢磨旁人的男女之情,闲暇之时,还最爱保媒拉纤,且颇有一双慧眼,上到父亲军中的兵卒下属,下到将军府里的丫鬟小厮,数不清吃过多少人的谢媒酒。
因此这话从白先生口中说出,苏允棠丁点儿不怀疑。
她只问出了一连串的话:“这事有多久了?可有对旁人提过?可有打算谈婚论嫁?”
虽然叫人想不到,但苏允棠受无灾姐姐照料这么多年,这种时候当然不会阻拦,唯一顾虑,是无灾姐姐年过三十,比起小林太医来,要大了十几岁,不知林芝年与林家那头又是什么章程。
苏允棠当然不会觉着自家姐姐不好,远近亲疏,只要无灾姐姐当真有意,她便是以皇后之名来压人,也要出面操持撑腰,总不能叫无灾姐姐受了委屈……
白先生越听越不像话,连连摇头:“不忙不忙,方才就说了两个都是糊里糊涂,这才哪到哪呢?原是大小姐你越大越不听话,有什么都瞒着家里,无灾才去托了小林太医,请他留神,若知道娘娘有什么不对与家里传个话,后来为这个,娘娘还训斥了小林太医一遭?无灾的性子,觉着是自己连累,对不住人家,又上门去送礼致歉,一来二去,这才有几次来往,渐渐熟识。”
苏允棠想起,是她想要砍断刘景天脚筋时,林芝年传讯阻拦,她气急说了一句叛徒,无灾姐姐还生了气,说小林太医忠心耿耿,她不该这样随意迁怒。
倒没想到,竟是因这个,才起了渊源。
白先生:“这两个的性子,都是本份自守的,都觉着自个往后再不会婚嫁,一层窗户纸八辈子戳不破,这话也就是咱们二人提一句罢了,大小姐也别去戳,当真挑明了,只怕两个恨不得一退八百里,反而没了后续,只叫他们自个温水慢慢炖去。”
白先生这么说,凭他见微知著,保媒无数的本事,苏允棠也只能应了。
只是这么一来,苏允棠当真不会再要无灾姐姐进宫,这采选后宫的人选,倒是要重新斟酌。
白先生显然也想到这事,建议道:“不能册妃封嫔,不如叫无灾可再领女官之职,原本就是从椒房殿内出来,再回去重领旧职,照料两位殿下,大伙儿都放心。”
苏允棠真正的打算,当然不能与家里人提起,她为充实后宫寻的理由,也只说是她忙于朝政,放不下两个孩子,要寻放心之人照料教导,也免得日后孩子与她离心。
这话也不算错,文韬武略,要论骑射拳脚,苏允棠还算有些底子,但政务朝堂,当真关山万里从头越。
即便有先生教导,有臣下党羽拥簇,但她要学的东西也多得堆积如山,国事民本,诸史典籍,用人之术,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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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之道……
不单是每日新送的折子,甚至前朝的旧折她都要翻出来以史为鉴,苏允棠如今卯时即起,每日里歇下,都要到子时往后。
这样的忙碌里,她能够与两个孩子相处的时间,当真是少之又少,也就是早晚归来时能匆匆见上一面,若是起得早,早膳时能说上几句话,剩下的时候,便都是乳母与嬷嬷看顾。
福宜与毕罗,也不单单是对刘景天告辞时不以为意,其实连她这个母后,也早已习惯了匆匆见上一面,说不得几句话,便要告别。
以往孩子小还无妨,不过吃穿住行,有宫人们与葛女医照料就足够,但如今福宜与毕罗渐渐大了,日渐懂事,需要长辈父母教导,这些就不是乳母奴婢的能替代的。
苏允棠这个母后没有闲暇,寻信得过的“母妃”来,就是最合适不过。
苏允棠:“无灾姐姐好容易出去了,就不必再回这笼子里来,府里也离不得她。”
白先生只当她是不愿意耽搁了无灾终生,也不怀疑,只面带沉吟到:“那些世家大族里,精诗书,通音律,知书达理的贵女也不难寻,只是怕不放心,又要放心,又要妥当……唔,说来,大小姐还记不记得陈家的韫容?”
苏允棠顿了顿:“教过我的陈夫人?她不是又嫁了人?”
陈家原是官宦之家,家主还是父亲在前朝时少有的通家之好,陈韫容得父祖教导,家学渊源,长大后更是青出于蓝,才学德行无一不通,少时便有才名,自幼定下得未婚夫病逝之后,她二七年华便自梳了发髻,只说不肯嫁人,宁愿钻读诗书,自号陈夫人。
只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太久,陈家九族获罪,男丁都被牵连丧命、大将军便只将陈韫容接了来,只说是请她教导女儿。
苏允棠的启蒙习字,都是跟着陈夫人学的,记忆里,的确是一位德才兼备、品性高洁的奇女子,后来嫁人离开苏府时,她还难过了好一阵呢!
白先生叹息:“也是命不好,二嫁的丈夫也死了,如今纺织为生,听闻闲暇也教几个童子,她倒是合适,只是年纪略太大了些,徐娘半老,且若是进宫,就是三嫁了。”
苏允棠低头算了算,年纪也就比刘景天大了不到十岁,至于三嫁,就更是不值一提。
史上好人=妻,爱熟=妇的诸侯帝王也多了去,她给刘景天疠风的名头都扣上了,这算什么?
苏允棠微微点头:“不急于一时,先接进京来看看吧,便是不进宫,师徒一场,照应夫人日后也是应当的。”
作者有话说:
苏允棠:你疠风的帽子都顶了,再加个爱人=妻的名声也不算什么,对吧?
刘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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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怎么又是桂花酒!
◎如题◎
“陛下……陛下,这又是何苦?”
养乾殿东暖阁内,刘景天靠着暖炕上的麒麟祥瑞长引枕,一动不动的正对着面前对半大开的琉璃窗。
窗外是朝着宫壁的一处狭长空院,正是午歇的时候,院内无人,只两只仙风道骨仙鹤闲闲踱步,要不是禁卫统领周光耀独自站在窗外,刘景天的模样看起来,看起来就像是在静谧午后,瘫在炕上无所事事的消遣发呆。
听着周光耀的话,刘景天也只是眯着眼睛,半晌,方才缓缓道:“皇后都找了谁?”
刘景天不单神色懒散,声音也很低微,多亏了周光耀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若不然,还当真听不出天子到底说了什么。
“听闻苏府去请了一位陈姓夫人……”
周光耀微微低头,将陈韫容的身份来历都一一禀明,说着,话中便也忍不住有了些为主屈辱的意思。
原本也是,原本妻子为丈夫纳妾,是世间美事,可架不住皇后娘娘也太过分了些,旁人都是纳妾纳色,可皇后娘娘挑的这都寻的什么人?
半老徐娘,还带着个拖油瓶,还要礼聘为妃,知道的,是皇后娘娘一力作主,代其照料公主皇子,不知道的,只当是陛下的癖好与众不同!
虽已是秋日,但恰逢正午,秋老虎厉害,白花花的日头顶在头顶,仍旧照着人眼晕,周光耀只是在外头立了片刻,就晒出了一层薄汗。
可窗前的刘景天许是被这两年间的折磨耗去了大半的元气,苍白的面色迎着正午的日头,只犹如浸在冰水中的透明冷玉。
听了周光耀的话,他面上也没有什么屈辱震怒,只疑惑道:“没有苏无灾进宫的风声吗?”
以苏允棠的打算,她那个无灾姐姐才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周光耀:“未曾听闻。”
刘景天还有些高兴,微微正身:“是什么缘故?”
周光耀顿了顿,才道:“不知。”
刘景天闻言一愣,周统领此刻也才忍不住摇头:“今时不同了,陛下。”
大将军起于军伍,治家如治军,最是严密,换了苏无灾当家后,也是紧闭门户,诸事都从旧例,颇有章法——
全靠着陛下一直对大将军心存戒备,从荆州起就草灰伏线,明子暗子派去无数,多年积累,再加大将军病逝,苏府大不如前,他们这才能将铁通似的将军府透成半幅筛子,明面的事全能听闻,暗中的手段也能探出八=九成。
可如今不成啊!
如今陛下身患恶疾,闭门不出,朝政全由皇后娘娘把控,将军府更是煊煊赫赫,尤其那个白先生出现之后,将苏府里外都换成了苏家慈幼院自个养出的人,想要得知什么,反而开始艰难了起来。
刘景天只顿了一瞬,便也懂了。
周光耀却还未完,说着,面上越发无奈起来:“何止外头,再这么下去,属下这个禁卫统领怕也是有名无实,一声令下,还不如新换的副尉有用些。”
这话也一点不假,在大明宫,他是事关要害的禁卫统领,娘娘想要对陛下动手,还要舍出身旁的去厄来先将他说服劝降。
但这一年来,皇后已是肆无忌惮开始对天子亲卫,南北禁军都出起了手。
有大将军威名,那起子在各地军中拼杀出来,凭本事选入宫中的军汗禁卫自不必说,原本对大将军三个字敬慕不已,从前将军府明摆着落魄时,读喝多了都不着四六,八丈远的干系,都敢吹嘘自个是苏军出身,还觉着是给自个贴金,皇后娘娘摄政之后更不必说,名正言顺,单冲着将军府三个字,收服的就毫不费力。
如今的禁卫从上往下,他这个统领勉强算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往下两个南北都尉,一个就是皇后娘娘前月才换上的,另一个是宗良翰的亲孙子,还是忠心耿耿,不过叫周光耀看来,这小子也不是不想反,实在家里前头给后党得罪狠了,反不过去。
陛下退的太过分了些,在周光耀看来,这可比朝堂上的争权夺势要命的多。
这也是他一开始问刘景天到底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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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缘故。
说到此处,院外忽的传来了扑簌簌的声响,却是院内的一只仙鹤许受不住头顶的日头,忽的展开翅羽,顺着回廊飞到了高高的宫墙上。
刘景天闻声看去,一时面上也忍不住恍惚出神。
自小就给人豢养的仙鹤犹能在宫中随意飞舞,无忧无虑,他堂堂天子,如今却只能困在这养乾殿中,等着不知何时的屠刀轰然而落。
一念及此,刘景天手握碧玉珠,不禁满心自悲颓然。
不过从大明宫到养乾殿,刘景天对这种情形也算颇有经验了,这种颓然无力的念头冒出来时,一定要立时就想法子打断压服,否则,一个不小心,往后的半日甚至一整天都是浑浑噩噩,形同废人。
因着这缘故,原本瘫在引枕上的刘景天深吸口气,努力的拖动着自个双腿坐了起来,立即寻了他最在意的问道:“可有寻到葛老消息?”
打从苏允棠当真对他生出杀意起,刘景天就一直没有放弃找人。
他自然知道自个并没有杀人,只是这葛老也的确就是在他的人寻到之后,回京的路上第一个夜里,就莫名不见了踪迹。
那时刘景天心存私心,得讯之后也未追究,只当就是被狼咬死了,还得个清静。
哪里会想到今日?
此时才只得再提起旧事来,重新审过带葛老回京的兵卒,一个个细细回忆,才说大半不是狼兽,因为周遭并无发现狼群痕迹,也没有听到葛老呼喊救人的动静。
因着这缘故,刘景天就总存着又抱着一丝希冀,觉着或许就是这个葛老是知道苏将军病入肺腑,压根救不回来了,怕连累了自个的神医名声,才趁着夜里时自个偷摸逃了,说不得现在就还隐姓埋名,躲在什么地方活的好好的。
现在老死了也不打紧,只要能寻到他曾经活过的痕迹苗头,也能拿来证一证自个的清白。
周光耀自然也明白这事的要紧,闻言却也只是摇头:“已顺着葛老消失的地方,周遭搜寻了百里,一无所获。”
刘景天咬牙:“继续往外找,再分出一半的人来,再回去,细细重查一遍。”
周光耀口中应诺,只是心下对此却也不抱太多希望:“隔了太久,再查,只怕也未必能有消息,原本也只是要取信娘娘,若不然,属下派人布置下假踪迹试试?”
找人假冒葛老,这种手段,刘景天又怎么会没想过?
可现在的苏允棠,对他早已一分一毫的信任都无,真的出来只怕都要诸多疑心,何况假的?
刘景天冷声:“你倒有把握能骗得过皇后?”
当然没有。
周光耀立时哑然,如今的皇后娘娘,哪里有那么好骗?
何况陛下的行事,也的确不像是没杀过葛老的人啊!
老实说,要不是陛下这么信誓旦旦的找人,连他这个天子仅存的亲卫都不信!
周光耀叹一口气,忍不住探身,加重了语气:“陛下,您如今受缚,是夫妻情深,心甘情愿,可若再这么下去,娘娘用不得几年,就能干脆领兵逼宫,明目张胆的要您性命了。”
到那时,他也别想什么娶椒房殿的掌事大宫女了,赶着当招婿,都得看他家去厄乐不乐意。
周光耀说得严肃,可刘景天听了,非但未曾动容,面上反而还透出一股微妙的苦涩——
阿棠要杀他,哪里用得着领兵逼宫?
不过周光耀的话,到底还是听进了他的耳中。
如今他还有几分反击之力,再这么拖下去,往后阿棠一狠心,他的确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个与皇后一道死。
可现在若是动手,其中但凡有一丝差池,只怕阿棠立时就要带着他自戕!
当然,若是能成功,好处也是有的,若是能一举拿下皇后,以苏府与两个孩子威胁……算了,好容易生下的两个孩子,他自个也舍不得,只靠几个奴婢与苏允德,也未必能拖得住如今的阿棠。
倒是他早就下旨,叫唐黄改进能叫人昏迷不醒,且最大限度不伤身的药方,如今该有点小成,就让阿棠一直晕在床上,精心照料,多的不说,拖个几年的活头总是有的,不过再长就是做梦。
为上者,最忌讳的就是摇摆不定,优柔寡断,越是迟疑不决,反而越容易作茧自缚。
但此刻的刘景天,却早已不见打天下时的果决泰然,只是拨动碧玉珠,左右为难。
这倒也不单单是被困两年,在一日日的痛苦中消磨了不少志气,实在是眼前的这两条路,哪一个都是一般的黑暗。
按兵不动,除非阿棠没有心软改念,否则就是在这牢笼里,等着她安排好一切之后拉他一块死。
破釜沉舟,不成功就是立即死,成功了也就是痛苦的苟延残喘几年,十年之内,照样死。
这叫人怎么决断?!
半晌,刘景天也只得选择再等等:“且先看看,看皇后到底选了谁进宫。”
他还有些时间,先等等,阿棠便是动手,也没有这么快的,她总要安排好两个孩子不是?
这么想着,刘景天微微闭眸,强自按捺的心中的焦虑,按兵不动。
好在一个月后,宫中便也终于传来了消息,那陈韫容夫人虽然进了宫,却不是已嫔妃的身份,而是授了六品的女官之职,成了陈尚宫,专领抚育皇子公主之责。
听到这消息之后的刘景天,仿佛在,终于能放心的松一口气,
果然,他料的不错!
什么陈夫人新夫人,这种外路请来的人,阿棠不可能放心!
莫说那夫人还有名声在外的官宦后代,便是是个贱民奴婢,此刻靠着身份权势,亦或者她那个拖油瓶的孩子,能够全新臣服,安心养育照料皇子,可日后呢。
按着阿棠的打算,等他们都死了,如今的册封的三夫人往后可是摄政的太妃太后,福宜亲政之前,都要受其节制。
那苏无灾不知为什么不成,剩下的人愚昧蠢笨的没有用,聪慧有能的又怕野心。
这么一来,阿棠这个亲娘先将福宜养到十几岁立的住之前,都别想着死了。
这么时间,说不得就能寻到转机!
在这样短暂的安心中,刘景天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今年的中秋佳节。
去岁的中秋,苏允棠还叫双腿被废的刘景天在群臣面前露了一面,以安人心。
今年的中秋佳节,莫说朝臣,因为没打算请慈高太后回来,苏允棠干脆家宴的面子情都省了,仍旧已养病的名头,让刘景天安安静静的待在养乾殿。
刘景天对此倒也不甚意外,他也没心思过节,瞧着太阳落山之后,便将周光耀都打发了回去团聚,自个坐了轮椅,只叫低眉顺眼,一声不吭宫人将他推到院子里,对着四方夜空里圆满的明月发呆。
不过叫刘景天意外的是,临近子时时,本该与孩子在一处团圆的苏允棠,竟然出现在了养乾殿外!
人被关的久了,就如同被孤立驯养的犬兽,即便明知对方就是困住自己的真凶,可在一成不变之中,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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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熟悉的面孔也忍不住的激动,更何况是这样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时刻。
远远的看到苏允棠的身形后,在院中石桌前对着月无言的刘景天,桃花眸中都闪着意外与欢喜的光。
他忍不住上前几步,先细细的看过月色之下的苏允棠,又问:“福宜毕罗呢?”
苏允棠也很平和,在初一的搀扶下在刘景天的对面坐了:“闹了一晚,刚才睡下了。”
刘景天也不可惜:“这么晚,确是该睡了,阿棠你能来,朕就已经十分的意外欢喜。”
刘景天面前的石桌上,也有宫人摆了茶果点心,但单从刘景天此刻削瘦见骨的身材上,也知道他如今并没有那么好的胃口,一口都没有动。
倒是刚刚坐下的苏允棠示意之后,她带来的宫人便立即躬身上前,将手中提着的宫中传膳用的山水食盒呈了上来。
看着苏允棠亲自接过了食盒,刘景天便更忍不住的笑:“这是还带了酒菜来?阿棠怎的知道朕没用晚膳?”
但刘景天期待的目光中,苏允棠款款打开食盒,内里却并无膳食,端出的只是孤零零的一只酒壶,一只酒盏。
伴着苏允棠取出的动作,酒壶内十分应时的桂花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刘景天的动容期待的面色便也瞬间一变——
怎的又是桂花酒!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桂花酒PTSD严重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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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大喜
◎葛老寻到了!◎
回到皇宫后,苏允棠便也没有继续在明面上委屈刘景天,一应用物仍按天子规制,并不落人口实。
因着这缘故,即便天子仍在病中,并不见人,时至中秋,养乾殿内外,也仍旧按着时令添了不少布置,殿内殿外摆着各色菊花盆景,此刻刘景天赏月的石桌前,还新搬来一副玉作的影壁。
玉璧的玉质不算上等,只胜在浑然一体,够大,切琢的光滑如镜,万里无云,月亮不单玉盘似的悬在天上,也清清楚楚的照在玉璧内,天上天下交相辉映,撒下一片如水的静谧清辉,不需烛火,就能将四下看的处处清楚。
月光下,苏允棠显然也是为了节日特意装扮过的,一条流光锦做的簇新石榴裙,身披珍珠衫,鬓中插了一对羊脂的半月小钗,正好拼成了一轮满月,聘聘袅袅,只差些云烟,就当真如仙女下凡一般。
入座之后,还能看见两鬓插了一对儿颇有童趣的流苏簪,一面是坠着嫦娥奔月,一面灵兔捣药,都是格外应景的,在发间颤颤巍巍,活灵活现。
这样花里胡哨的钗子并不是苏允棠的喜好,倒是福宜与毕罗年岁大些后,很喜欢这样晃悠悠亮闪闪的小玩意,刚刚看到时,刘景天甚至都能由此想到,阿棠来之前在椒房殿内拔下金钗,逗弄着儿子女子的温馨场景。
虽然不能亲至,但只是想一想这一家和乐的场景,也能叫刘景天满心宁和,面带微笑。
可随着面前飘散出的桂花酒香,什么一家和乐,温馨难得,都立马破碎的一点不剩!
他与苏允棠之间,第一次的桂花酒,是他令唐黄下了迷药,害他跟着怀孕生产,第二次,是回京之前,苏允棠明目张胆废了他的腿,如今眼前又摆上了桂花酒——
这里头是又下了什么迷=药?
刘景天简直有些咬牙:“苏允棠,你又想干什么?”
苏允棠也没遮掩,平心静气道:“要陛下病重不治。”
刘景天倒吸一口气:“你疯了?”
若不是双腿还站不起身,只这一句话,刘景天就恨不得扯过苏允棠来,叫她好好清新清醒:“福宜如今才多大?这么等不及叫朕死,你是唯恐福儿子女儿活的太肆意,没叫人欺辱过?还是你被堂堂天后的威风气派迷了心志,就觉着堂上衮衮诸公都是没骨头的废物,由你拿捏?”
这也是刘景天先前迟疑不定,最终却还是选择以逸待劳,对苏允棠让步的主要缘故。
刘景天起于微末,开立一朝,自然知道打天下固然不易,但往后的治理天下才更是千丝万缕,数不出的艰难,只说这刘氏开朝至今,多少骄兵悍将,精锐良臣,血流成河的沙场乱世都能走下来,却死在了开朝之后的太平年月里,难不成只是因为他刻薄寡恩,心存狭隘吗(有些确实是)。
天下大事上,刘景天也没有那么小气,在心里记仇存心报复的只是少数,更多都有不得不杀的缘故。
主少则国疑,奴大则欺主,历来便不是一句空话。
帝王将相,勋贵世家,原本就是你进我退,你弱我强,从没有过一刻放松,他堂堂开国之君,不过是年纪轻些,资历浅些,便有许多人想在背地阳奉阴违,欺哄于他。
但凡“仁德”一点,此刻大朝会前几排站着的忠臣良将们,便立马就要跳出来,为天子分忧,与天子“共”天下,顶好天子就傻乎乎养在后宫,吃吃喝喝玩玩女人什么都不理,什么天下大事都等着臣子们送到眼前,只管没脑子的点头盖章就是,任凭他们已天下万民肥一家之私。
先前是有苏允棠在前理事,又有他甘愿在后鼎力支助,这一两年里朝堂上才算太平,能让苏允棠一点点的历练长进。
如今这一盏毒酒下肚,他们两个一道死了,留下福宜一个几岁娃娃坐上龙椅,苏家人可不可靠且不提,等着他的是多少艰难险阻、惊心动魄?
女儿就更不必提,福宜这个年幼天子都只能受制于人,毕罗一个空有血脉身份的公主,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正是因此,刘景天才料定苏允棠不能立时杀了他,孩子已然有了,再是着急,也要等到福宜长大,能够登基理事,不叫人随意哄骗欺辱。
谁曾想,这不是自个儿生的就是不心疼,苏允棠就当真就这样狠心,只管自己死,不惯儿女活!
刘景天的呼吸沉重,只觉眉心都在一跳一跳的疼。
他知道自个被折腾出了些迷心疯疾,还疑心是否痊愈,如今看来,苏允棠分明比他疯得更甚!
苏允棠案前端坐,老神在在的看着刘景天质问震怒,连发间的流苏簪都平稳的没有一丝晃动。
直到刘景天一串话说罢,苏允棠方才缓缓道:“陛下误会了,这桂花酒,并非见血封喉的毒=药。”
刘景天一顿,也意识到阿棠说的只是病重,并非立时就死,自己太过在意,反而失了分寸。
也是,阿棠再是狠心,动手前也总要有些苗头布置,哪有这样一声不吭,大过节半夜冲上来的?
苏允棠神色平静,回答了他方才的质问:“臣妾自然不敢小觑了衮衮诸公,正是知道朝中许多人都不安分,才有意在有力之时处置干净,若不然,等你我驾崩,还将这些人留给福宜不成?”
知道刘景天能看出她的心志打算,话中也并不掩饰日后一道驾崩的言语。
不过有了刚才的冲动,刘景天这时倒是并不在意这话头,闻言只恍然道:“你是想假作病重无力,故意松手,将这些别有用心之辈都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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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欣赏着玉璧上的月盘,轻描淡写:“爵以赏功,职以酬能,开国杂乱,倒叫许多无才之辈占了职能,以至于人浮于事,如今真正的良才反而无处安置,也很该收拾收拾,腾些位置出来。”
刘景天忍不住的瞪大了眼睛。
开国之初,论功行赏,爵职的确有些混杂,也不是所有旧部都甘愿领个爵位就回家养老,许多都还另领职衔,有实有虚,其中难免有些德不配位之辈。
便是不提是否尽职,只一个萝卜一个坑,苏允棠想要将军府真正的亲信下属直入中枢,必然也得清出些人去。
刘景天听出了苏允棠的打算,引蛇出洞的招数也不算多新鲜,他震惊的也不是这些,而是却是阿棠的狠绝手段。
他还只是“鸟尽弓藏”,苏允棠这干脆开始投蚯问问,存心引人犯错,只守着将人斩尽杀绝了!
这还是当初棋子被围都忍不住去救,为了史六性命都要不忍求情的阿棠吗?
刘景天愣了半晌,眸光又转回面前的酒壶,也终于想到了更要紧的事,试探道:“既然病重是假,那这壶里?”
苏允棠还要他活着处置叛逆,里面自然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可活着与痛苦受罪又并不妨碍。
更不必提,苏允棠既然想要骗过群臣,身上受些痛处,这“病重不治”才显得更真些不是吗?
刘景天对苏允棠的了解的确是一点不错。
听了这话,苏允棠果然看着他,故意道:“这一壶桂花酒,也是唐黄准备的,只是不是迷药,陛下猜猜,会是什么?”
刘景天便立时抿嘴沉默下来。
唐黄这人,他当然清楚,下九流的江湖小人物出身,自幼学医,跟着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大夫,正经医术没学着,反而学了一肚子坑蒙拐骗,单靠坑害病人嫌不够,又去道馆里混了几年,出来就穿一身道袍,靠着装神弄鬼赚取不义之财。
可这装神弄鬼也不容易,好好的正经人家,没缘没故谁请道士来上门驱邪?
这种时候,唐黄自幼琢磨出的几个方子就有了大用,吃了以后昏迷不醒的,肚疼如绞的,更有甚者呕血不止的,他便挑着富贵人家,先收买了下人主家下药。
唐黄在这邪魔外道上也颇有几分本事,都是他自个琢磨出的刁钻方子,寻常大夫见也没见过,束手无策,等着时候差不多了,他就仙风道骨的冒出来,说什么妖邪作祟,一番作法,再加上他提早就打探出得内宅阴私,只唬得主家只当是救命恩人,自然奉上大笔酬劳。
实际上,唐黄琢磨出的这些方子压根没有解药,只看分量,难受个几日,能撑过来,自然便会慢慢好转。
其中也有身子弱些的,就这么干脆被药死的,唐黄便说是作孽深重,鬼魂厉害,竟也从来没出过差错。
可见前朝着实不修,竟就叫这样的人折腾出神仙道来,生生断送了半壁江山,估计前朝历代祖宗都要在地下大哭一场。
不过刘景天这时候顾不得哀叹前朝的列祖列宗,看着眼前的桂花酒,他只恨自个刘氏的祖宗不修,坐视他沦落到这步天地——
唐黄这老头折腾出的药,迷药算是最轻的,哪一样他也不愿意试!
比起刘景天的凝重来,苏允棠却是神色轻松,甚至嘲讽似的抬了嘴角:“说来这唐黄,也是陛下废了不少力气寻出来的,陛下请人时,可有想到如今这日?”
刘景天闻言面色愈发难看。
苏允棠要他难受,分明有数不尽的手段,太医署、林芝年,哪里问不出药来?
可她偏偏就要叫唐黄备出桂花酒,就是故意要他自食恶果,悔不当初,故意摧折他的情志。
但即便明知如此,刘景天也挡不住对方如愿,因为他无法自控的,当真生出了满腔的悔意来。
刘景天声音艰涩:“阿棠,朕再说一次,葛老并非朕所杀,你是一分都不信吗?”
第一次听见这可笑的辩解时,苏允棠还会悲痛动怒。
但时隔多年这么久,苏允棠闻言,却只是皓腕轻抬,亲自将壶中桂花酒倒于杯盏内,径直道:“这酒,是陛下来喝,还是臣妾代劳?”
如今两人同心用体,不论谁喝,另一个都不会好受,唯一的区别,也就是一个无觉而毁伤身子,一个受痛而身躯无碍罢了。
若是从前,刘景天大半会想法子让苏允棠自己饮下毒酒,毕竟伤毁的身子是自己的,区区痛楚算个什么?
但是如今,刘景天却是当真有些怕痛,更怕痛苦,会勾起他生产之后地狱般的噩梦来。
因此只短暂的犹豫之后,看着苏允棠似乎有些不耐,手心又一次动了动之后,无法拖延的刘景天一把端过了酒盏,抬手一饮而尽!
果真不是纯粹的桂花酒,酒水下肚,花香酒香之外,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苦涩。
刘景天擦了擦嘴,撂下酒盏,忿忿道:“可够了?”
苏允棠察觉到隐隐的绞痛,再看向面前还好好的刘景天,一时间,当真有些气笑:“自然不够,陛下当我瞎吗?”
刘景天这样的东西,就是不管什么境地都不肯安分,一杯酒一口饮下,还叫他借着擦拭的动作吐了半口出来。
小动作被发现的刘景天咬咬牙,伸手又拿起一旁的酒壶,只是还未倒酒,动作便又一滞,忽的低头咳了几声。
这次刘景天没有蓄意拖延,因为他低头之后,从口中吐出的不是酒,而是一口腥甜的鲜血——
给刘景天备下的的酒,苏允棠特意在唐黄手中寻的药方,饮下之后,会伤心肺,以至于咳血不止。
她自然也会疼,只是对苏允棠而言,这么点疼,比起她心中的折磨来,便不值一提。
不过只饮这半口显然不够,只怕吐不得两回就要好了,要瞒过众人,还是要多下些力气才行。
苏允棠又倒一盏酒,静静等着刘景天恢复。
也就是这时,廊下忽的传来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夜深人静,还能听出甲胄相碰的声响。
养乾殿内,少有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奔跑,再加上这禁卫特有的动静,苏允棠便有猜测,月色下抬眼一瞧,果然就是周光耀。
苏允棠冷冷笑了笑:“周统领倒不愧为陛下心腹。”
在她想来,周光耀自然听闻她的消息,特意赶来护驾,心下便也已然将他与去厄的婚期,默默改为了死期。
周光耀却是毫未察觉,越行越快,满面还满是欢喜:“陛下,陛下大喜!”
面色苍白的刘景天好容易直起身,想法也与苏允棠一般,心下也有些恼怒。
这时候过来要护驾晚了些,要救驾又早了些,他毒,酒都饮了一半了还冲来,除了暴露身份,平添尴尬,有什么用?
还什么大喜,他如今这模样,能有什么喜?
刘景天擦着嘴角的血痕,还未恼火,周光耀的下一季,便叫所有人都是一震:
“葛老寻到了!”
第79章决绝
◎你我之间,就这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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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近两年后,空置了许久的养乾殿内书房终于又有了人来。
正中的匾额下,摆着宽阔的书桌龙椅,这自然是天子的位置,未曾“病重”前,刘景天多少次在这里召见亲信重臣,商谈政事。
不过如今的刘景天坐着轮椅,如这般木砌的地台,抬上去麻烦,便只是坐下案下的右首,正对着左手第一的大圈椅上,则是一身宫装,面无表情的苏允棠。
内书房隔壁的偏殿内,则是被苏允棠请来,等着认人的葛女医与其丈夫。
他们今日这样郑重其事来内书房,也不是为了家国大事,而是等着召见神医葛老。
“怎么还没到?再去催一催咳咳咳!”
刘景天攥着碧玉珠,着急的话还没说罢,就忽的低头,忍不住的一阵咳嗽,好容易平息之后,低头一瞧,捂嘴的帕子上便是一丝丝分明的血迹。
虽然在中秋夜里听到了寻到葛老的消息,但苏允棠也没有立时退让,仍旧“请”刘景天又饮了半杯桂花酒。
到底比预备好的少了些,刘景天如今都已经没有大口的吐血了,只是毒酒伤了肺,咳嗽却一直未好,厉害时也有丝丝缕缕的血丝咳出,至今不绝。
她早就打算的谋划,也没有因为这个变故中止,趁着前几日刘景天吐血最厉害的时候,已将太医署上下都折腾了遍,天子病重不起的消息也早已传了出去。
甚至今日寻葛老来,对外也只说是陛下病重,太医署一众名医都束手无策,这才开始寻外头的人碰运气。
体感互换,苏允棠面色发白,身上也不好受,不过面色却还算平静,看着刘景天坐立不安的模样,冷声道:“你既口口声声没有杀人,便知来的人该是真的,着什么急?”
苏允棠当然不会空口白牙,便相信刘景天寻到了葛老的话。
以刘景天一贯的先例,没有真正确认葛老的身份之前,她都只当刘景天是在巧言令色,想要瞒天过他,再一次欺哄她。
为了防范刘景天再耍什么手段,接葛老的人手,苏允棠也一并派了一半的亲信,她甚至在葛女医夫妻身边也派了人去看守试探,一为保护,二来,也是防着他们会被刘景天收买,冒认恩师。
这也是苏允棠如此厌恨刘景天的一点,葛女医忠心干练,葛大夫诚恳中实,来到她身边之后,也都是忠心耿耿,从不懈怠,若不是有他们夫妻精心调理照顾,福宜毕罗两个早产的孩子,万不能长得像如今这样活泼结实。
但即便如此,她面上宽任感激,诸多赏赐,心下却一个都信不过,对任何人都总是留有余地。
她分明最是厌恶刘景天的多疑狭隘,如今却不知不觉,越来越像起他。
刘景天并不知道苏允棠此刻的想法,不过也早已习惯了自个皇后的冷淡,闻言也只是微微摇头,毫不遮掩的坦言道:“朕自然知道自己没有杀人,来的人也必是葛老无误,可事关你我的性命,万一呢……”
也由不得刘景天不担忧,神医葛老,好大的名气,万一就如唐黄这般的江湖骗子冒充行骗,一会儿来的就是个假的,他可是彻底说不清了。
什么?事关重大,葛老身份被亲信暗卫几番确认过的,轻易不会出错?
当初唐黄的控雷术不也是被几番确认过,才送到他眼前?
说不得这世间,如唐黄那等千年出一个的祸害,就不止一个呢!
好在接人的亲卫知道是帝后几番催促的人,路上并不敢有丝毫耽搁,刘景天的话音刚落,外头便也有宫人禀报求见。
刘景天心下一跳,立即道:“快请进来!”
通禀的宫人低头应诺,却没急着退下,而是不易察觉的偷觑对面的皇后。
苏允棠微微点头,又吩咐初一去将偏殿的葛氏夫妻都一并请来,宫人这才倒退离去。
下一刻,在众人目光下,门外果然行进了一位身着麻衣,须发皆白,手拄木杖的老者。
老者身形清瘦,脊背微微佝偻,面容双手的肌肤都带着积年的厚茧风霜,甚至行走时,一腿都有些损碍一般,能看出明显的低拐,乍一看来,与民间在田间辛劳一世的老叟似乎也并无差别。
但等老人在案前停下,真正立在丹陛之前后,苏允棠便立即看出了不同,
这样年岁的的老人,眼中却丝毫不见浑浊,双眸清澈见底,清冷慈爱之中,又带着几分清明的锐利。
单看这样的眼神,就绝非寻常的碌碌百姓能有。
“老丈请起。”
苏允棠面上原本还满是不加掩饰的打量怀疑,此刻也收敛大半,叫起之后,也只是客气问道:“您的腿怎么了?”
诸多传闻里,从未听闻过葛老神仙的腿有毛病,便是当真有,这样的神医,也不会医不好自己的腿。
老人笑了一笑,正欲开口,身后便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师父?”
“师父果然还活着!”
是刚刚进殿的葛氏夫妻,看到老人的面目之后,便都是满面的欢喜震惊,冲上来将老人翻来覆去的看,最后双膝跪地,一边一个抱着老人腿。
分明是年纪不少,利落可靠的圣手夫妻,此刻却是又哭又笑,泣不成声,简直成了不通世事的孩子。
刘景天长长的松一口气,也不必问了,只看这样的场面,也知道葛老的身份必定不是作假。
刘景天往后靠了椅背,苍白昏暗的面上瞬间绽出光亮,神情简直如同险死还生。
相较之下,苏允棠的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波澜,只静静的看着,直到葛老喜悦之后,开始训斥起了两个小的没轻没重,叫他这个瘸子站都站不稳了,才开口道:“请葛老入座。”
听到苏允棠的话,重逢师徒三人这才意识到是在宫中,葛氏夫妻也连忙起身,都道失礼。
苏允棠也并不在意,仍旧温言劝慰,又叫宫人请两个葛大夫去偏殿擦脸洗漱,整理妥当之后再来叙话。
只请了葛氏夫妻离去,并未提葛老,这就明摆着要留下葛老细问从前之事了。
夫妻二人闻言也想到了之前以为师父被害而生出的误会,再看向一旁还在轮椅中的天子,一时间面上都有些复杂。
只是当着天子的面,他们两个也当真不知该如何启齿,一个迟疑,便自有宫人将他们请了下去。
刘景天此刻倒顾不上追究这些。
他又咳了几声,努力正了正身子,便连忙问道:“当初朕为了大将军的病症,派了人去接葛老进京,为何当夜便失了踪迹?老人家这些年来又在何处?”
“这事,唉……”
葛老闻言,便有些赧然:“人年纪大了,夜里便起得早,瞧着几位军爷都睡着,便自个起身想着在周遭转转,活动筋骨,路上又在山崖半壁上看见一株生黄,长得正好便想摘下做药,谁曾想……”
听到这里,苏允棠便已经有所猜测,果然,葛老之后便懊悔道:“谁知一个不慎便滚了下去,偏偏就那样凑巧,掉进了一处深涧,又摔断了一条腿,想回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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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也不成!”
后面的事就更不必提了,虽然葛老一手神仙医术,能自个能接骨吃药,可这么大的岁数,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接了骨,爬是肯定爬不回去的,只能顺着山涧一点点往前挪动,要不是葛老医术超人,又是多年云游,知道在山野之中如何求生,遇见这样的险境只怕这条命都要丢在山里。
往后葛老就这样独自一人,又要养腿治伤,又要寻吃食净水果腹,还要防着有虎狼毒虫,一连几年都被耽搁在了深山里,前些日子才好容易寻到路出了山,就遇上了刘景天来寻的兵卒,一路快马加鞭接到了眼前。
刘景天听罢了这段经历,一时间也是满心复杂,谁能料到,这玄之又玄的葛老失踪,就只是因为失足?
他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是为了这么个可笑的缘故,就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葛老说罢,也扶着木杖看向苏允棠,满面悔恨:“我已经知道大将军病逝之事,此事都怪我,大将军对我有恩,偏偏……”
这一次,一直安静倾听的苏允棠,却不等葛老说完,便径直打断了他。
她紧了紧手心,先将父亲生前的症状情形细细说了,最后才问道:“葛老,如我父亲这般情形,当初,若是能立时将您请进京,可有救吗?”
葛老闻言沉吟片刻,又问清了具体的时间病症,才抬眸道:“娘娘,我实话相告,消渴之症,原本就算是不治之症,只能靠平日里多加调理小心。大将军当时已经双目失明,双足溃烂,便是我也只能拖延缓和一二,多则半年,少则三月,终究是天命难违。”
这话一出,苏允棠便忍不住的闭了眼,片刻之后,才重新睁眼,眼角隐隐含泪,又似是悲痛至极的难过,又似是放下了什么的释然。
片刻,苏允棠方才抿了抿唇,艰涩道:“本宫知道了,葛老一路风波,且先安置休息吧。”
葛老闻言倒是一愣,他回头看了看一旁天子,不必扶脉,单从面色身形上,以及他时不时的咳嗽声里,看出了不止一分毛病,一时便颇有些欲言又止。
亡者矣逝,请他来,不是给“病重”的天子看病的吗?
瞧瞧天子这模样,虽说一时半刻死不了,也已病的不轻啊!这么这么着急把他送回来,这会儿又不着急了。
刘景天确实不着急,听到大将军天命难违的话后,原本还有些紧张的面色也算是彻底放松,见状也只是摇了摇头,吩咐先将葛老带了下去。
等到养乾殿的重新恢复了平静,刘景天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苏允棠,想了想后,主动柔声道:“阿棠你如今可信了吧?朕从未下令杀葛老,着实是你冤枉了朕。”
苏允棠看向他面上的喜色,忽然道:“你是不是觉着,我此刻应该悔不当初,羞愧难安,与你道歉和好?”
刘景天张了张口,一时哑然。
若是从前的阿棠,冤枉了他当然是会后悔道歉的,不过现在嘛……
刘景天露出一丝苦笑,仍旧主动退让:“哪里,朕以往也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如今你一一报还,咱们便算是两……”
“两情?”
苏允棠却笑了出来,隐带苦涩:“刘景天,事到如今,难不成你还觉着,你我能够两两相清,再回从前?”
刘景天皱眉:“为何不能?你已知道葛老之事都是一场误会。”
苏允棠:“误会?当真只是误会吗?若你不是存心不良,为何要私下探寻葛老?既然寻到了葛老,为何要隐瞒不言?葛老失踪,既与你无干,你为何不敢张扬,大肆搜寻,反而只当这事从未有过?”
刘景天闻言果然一滞。
苏允棠这话戳中了他心底最阴暗之处,为何不敢张扬,反而要隐瞒遮掩?自然是因此他一开始寻人就存着几分不善的私心。
当然也不是奔着立即就杀人去的,他对自个岳父只是戒备,还没有杀意,寻人也不过是未雨绸缪,想着先将葛老拿在手中,看清情形之后再论日后。
若是知道即便葛老也回天乏力,他也决计不会拦着人救人开方——
哪里就差那三月半年了呢?
只是如今,说什么都迟了。
刘景天伸手转动轮椅,靠近苏允棠还想再说些什么,苏允棠却已然缓缓站起身:“刘景天,你我之间,就这样罢了。”
第80章最后一面
◎如题◎
“葛老请。”
在京中安置下来的葛老,未过几日,便又被皇后娘娘请到了椒房殿来,为两位小殿下请脉。
椒房殿正厅内,也是格外热闹,除了苏允棠与两个孩子之外,葛女医陪伴师长夫妻也在场,连近些日子,不太常见的林芝年都闻名而来,亲自去迎了葛老进门。
这自然是久闻葛老大名,想要求师请教。
不过小林太医是个君子,虽有学艺之心,也知道他与葛老并无师徒之名,人家未必愿意叫他守着一旁观摩,因此只将人请进来之后,便远远的立在门口,并不细瞧人诊治的过程,免得遭人嫌弃。
苏允棠还在叹息小林太医过于自持,这种时候还守着君子之道,就这么厚些脸跟上来,葛老一把年纪,又是在椒房殿里,还能出言赶人不成?
这样的性子。也难怪与无灾姐姐这么久都没见个眉目。
倒是葛老发现之后,主动笑呵呵开了口:“老头子一介野人,不知道这宫中看病的忌讳,还请这位小太医来指点指点。”
这显然是有心指点,还故意这样说,贴心的不落师长之名。
林芝年闻言这才一喜,回过神上前,恭恭敬敬执后辈礼立在一旁。
葛老反而没那么许多讲究,旁人没提,他也只当不知道给后妃抹脉要隔着纱帕的规矩,干脆利落探了苏允棠两手脉像,听闻了她的旧伤,也径直请苏允棠挽起裤腿,按了膝盖。
之后对着福宜与毕罗两个孩子,也是一点不客气,像瞧土豆似的又掂又翻,前前后后看了半晌,最后还叫乳母扒了外衫,低头挨着两个孩子的心肺间听了半晌,一点也不顾及毕罗金枝玉叶,还是个小姑娘家。
“小皇子往后只管好吃好喝,好耍好睡的养着就是了!如今不冷不热,也别拦着孩子去外头跑跳,这小孩子呢,就和地上的苗一样,就得晒日头,接地气儿,才能长得高,哎呦!”
福宜小小一只,却像是能听懂人话似的,圆眼珠黑亮亮的,听见葛老说要他去外头玩,便立即眉开眼笑起来,刚才被翻弄的恼火都不见了,咧着嘴伸手扯了扯葛老的白胡子——
也不知道是表示亲近,还是在借机报仇。
葛老哎哟着,一手从福宜手里夺回自个的长须,一手从袖子里熟练的掏出两块饴糖,眼疾手快的塞进了两个孩子嘴里。
福宜这皮猴子,是路上捡快石头都想塞嘴里试试味儿的,被塞了饴糖一点不慌,立马就含在乳牙里磨起来,咂出甜味之后更是吃的啧啧有声,手指头都一并塞进了嘴里。
倒是毕罗,性子最像苏允棠,平日里最是讲究的,平日里奶娘喂饭,她都要挑漂漂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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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勺子才肯张口,且不一样的吃食,还得换上各自配套的碗碟,叫人看着又气又好笑。
这会儿猛不防叫人从手上塞了糖,毕罗一面觉着甜,一面还是不高兴的皱着小眉头摇头,满面严肃又一次说着:“不,不要!”
表情虽然严肃,可从毕罗圆乎乎的稚嫩口中说出来,再严肃拒绝里,都都能听出软乎乎的奶气。
葛老看着她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实在有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毕罗头上软乎乎的额发,才道:“小公主就要精心些,娘胎里带来的肺气弱,日夜换季都要小心,尽力别落上风寒咳嗽,好好养上几年,等到了七八岁就好了。”
一旁葛女医便上前,小声说了毕罗早产孱弱的事,还说了她这两年用的方子。
葛老听得连连摇头,摸着胡子夸了葛女医一句:“一点没错,要不你,小公主也用不了这么好,师父不在,你本事也没丢。”
那模样,与方才夸赞福宜毕罗也没什么差别。
说完,还又想起了什么一般,扭头一碗水端平的夸起了站在后头的葛大夫:“你也不错,我听小妮儿说了,你跟这位小林太医一道儿琢磨出的新方子,在疠人院里救回好几条命了,很好,没丢了师父的人。”
顶着为天子诊治的名头,这一两年间,葛大夫都于林芝年常常出入疠人院,皇权之下,要人要物都不缺,两人勤恳钻研,也当真试出了几道良方,算是天下当真身患疠风之人的福气。
葛大夫年纪不轻,又是个沉默寡言的忠厚相貌,更显老成,这时却被师父赞小孩儿似的夸赞,面上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可若是细瞧去,却能看出他与一旁的葛女医,眼角都偷着欢喜,像是得了师长夸赞的孩子般与有荣焉。
看着这样的葛老,苏允棠便也忍不住弯了嘴角,笑意里还带着几分怀念。
接触之后,她便很是明白葛老从前,为何能与父亲成为忘年交了——
分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但她在葛老身上,却莫名的有了幼时在父亲面前的错觉。
看过之后,林芝年亲自磨墨,服侍葛老给福宜毕罗都开了方子,最后轮到苏允棠,却叹一口气,斟酌片刻,还是扔了笔回到了苏允棠的面前:“娘娘身上,大半是心病,郁结于心,凝滞不散,长此以往,总会报在身上。”
葛老:“娘娘平日里可有什么喜好?听说是爱骑射的,不如每日都骑马出去散散,这人呢,身子活动活动,心里就也会跟着松散起来,倒比整日在这大屋里闷着强。”
林芝年提醒:“娘娘膝上有旧伤。”
葛老只是摆手:“事有轻重缓急,孩子费些膝盖,也就是忍忍疼,老了受罪,可再这么闷着不松散,时候长了必然有碍寿数,只怕都活不到老,得英年早逝!”
苏允棠有些苦笑,这位葛老,果然如传闻中一般百无禁忌。
葛老那一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锐利双眸,认真的看向苏允棠:“好在方才瞧着,娘娘心头的郁结有了一丝松解之兆,这就很好,于娘娘来说,药石之力都没多大用处,只能靠自个想开,自个放下,想要长久,只有自救。”
这话一出,苏允棠面上便也不禁露出些复杂。
葛老说的一点没错,自从在大明宫里见过了董惜儿,父亲的性命,便如同一块巨石般压在她的心头,一刻不得轻松。
苏允棠声音沉静:“是,劳您费心了,往后都会好的。”
既然已经知道了父亲的病逝是天命,而不是被她连累,巨石便也终于能慢慢下坠滚落,压出的伤痕与脓水也终于能够得见天日,一点点的排清愈合——
假以时日,总会痊愈。
葛老看出苏允棠这话并为敷衍,这才满意点头,转身去,又给苏允棠开出了几个食补的方子,且还不是宫中常见的药膳,一点药名不见,就是纯粹的吃食,咋一看去,与菜单子一模一样。
苏允棠也不觉着葛老是糊弄了事,信服的叫去厄收起这份“菜单”,人临走时,又忍不住问道:“冒犯了,我实在想问问葛老,您到底多大了?”
这也是苏允棠早就疑惑的一点,葛老在前朝时就是赫赫有名的老神仙了,怎的到了现在还是这样有精神?
葛老闻言顿了顿,高深莫测的摸了摸胡须:“娘娘看来,老身几岁?”
苏允棠试探:“耄耋之年该是有的?”
前朝闻名之时算是六十,如今又过去几十年,八九十差不多,再大,就当真和传闻中的一样,得真是有修行的得道之人了。
葛老便哈哈大笑:“娘娘是瞧着我须发皆白才这么想是不是?不怕告诉你,我十四五岁时,头发就已经是这样了。”
“小孩子要面子,一开始还染了几年,后来我发现,旁人看见我这一头白头发就肃然起敬,行医开方旁人都要多信服几分,索性留了胡子,就一直这样啦!”
苏允棠目瞪口呆。
这谁能想到,鹤发童颜的老神仙竟然只是少白头,是真的鹤发童颜!
葛老得意:“我瞒了半辈子,娘娘自个知道就是,可别到处传出去,若不然,我这‘神仙’的话可就没人听了。”
苏允棠哭笑不得,只得连声应是。
这时,初一忽的从门外行来,禀报道:“娘娘,养乾殿派了人传旨,说是陛下吐血不止,只怕是不好,要请娘娘速去。”
听着这话,葛老便立即站了起来,作势就要动步!
他被快马加鞭的接近京城,原本说的就是要他为病重的天子诊治,只是不知为何人到了倒不着急了。
见状,反而是主位的苏允棠拦住了他,不慌不忙道:“葛老不必着急。”
刘景天有没有吐血不治,换了感觉苏允棠怎么会不知道?
更别提,病重这事,原本就是她做出来钓鱼的饵。
不过这局既然已然做下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就是明知刘景天是故意,天子快死了,她这个皇后装也得装出一副着急的模样来。
“葛老且宽坐,稍后去了养乾殿,也只管面露难色不说话就是了。”
苏允棠面色冷漠:“传步辇来罢,送福宜毕罗先去安置,多叫几个人守着。”
一面吩咐,苏允棠也在一面思量着,走之前,若不然先叫去厄来,在她脸上多敷些粉,鬓发也略微拆散些。
毕竟皇后忧心天子,凤体不安的风声也是一并散出去的,满宫人都知道她这两日卧床不起,朝政都耽搁了,这样面带病色的出门,才显得更像样些。
初一闻言却又道:“娘娘,传话人的意思,是陛下最后的时候,也想见见两个孩子,要两位殿下也一道去,听闻,不单是咱们宫里,外头几位重臣,还有老宗正的家里,都派天使去请了。”
苏允棠不禁抿唇,这么大的阵仗,这是等不及要传“遗旨”了?
果然是刘景天,戏做起来,比她可要会骗的多。
地上的福宜原本还在扶着顶天立地的多宝槅,垫着脚试图够上头的百工球,忽的听到自个的名字,便立即扭头。
他年岁太小,听话还是半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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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将殿内几个人的面色依次看一圈,却仿佛已经知道是出了大事,忍不住摇摇晃晃的跑过来,冲苏允棠伸手:“母母?”
他身子结实,嘴却笨,来年就虚三岁了,说话还是一字字得往外蹦。
毕罗还不太会走,说话倒是清晰,只是她性子安静,轻易不爱说话,此刻也只是被去厄抱在怀里,眨着眼睛看着她。
苏允棠回神,起身将两个孩子都抱起来:“无事,母后带你们去见你父皇‘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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