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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渡春音 放鹤山人 46763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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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即使裴彦苏的话并未有任何过界逾矩之处,萧月音听来却也莫名慌乱,就连原本就被控住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荏弱了下去。

随着先前那从未见过或听过的触.感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她尚存有一丝理智,但实在是忍不住,发出了一些自己听着都觉得奇怪的声音。

如呢似喃,非泣非诉。

这世上,有许多袅荏之物,像洁白无暇的瓷盘中被切得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像交罗绫锦的衾被、冬日里将凝脂玉肤紧紧包裹的熨帖,又像春日洇着清冽泉水的苔藓附着的山涧,只需要随便掐一下,都能得到汨汨的甘潺。

萧月音不想去追索这样的山涧。

只是,始作俑者,根本不会承认这是在对她的欺.凌,深渊似是无底无尽,只不断诱他深深探寻。

但裴彦苏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因为一层薄薄的禁阻。

他还稍稍有点耐心,并未焦渴到那个地步。

陆子苏的表情,像个教书的先生。

循循善诱,传道授业。

似引领了她入门,做了一件她根本不敢想、又很了不起的事一般。

“听话,一教就会,”他勾了勾唇角,满意继续:

“以后,为我上药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萧月音朱唇微张,连去拿桌面上那红布的小塞子,手都是颤抖的。

盖好之后,她又听见他说:“药瓶,就先收在你那里。”

她恢复了许多清明,赶忙拒绝:“这么金贵的东西,我可要不起。”

谁知陆子苏大掌一抖,不知从哪里掏了一个眼熟的东西出来,幽幽说道:

“刚刚,我自己穿衣服的时候,捡到了一枚玉佩。”

青紫相间,那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这一趟出来,投奔生父谈承烨的信物。

一定是之前两次落荒而逃,又或是洗澡的时候并未注意,才掉落了出来的。

没想到被他捡到了。

萧月音立刻伸手,想要拿回自己的重要物件,陆子苏却眼疾手快,并未让她得逞:

“这也是萧府大小姐,送给你,充作路上运费的?”

“不,”她咬了咬唇,明显急了,“这是我爹给我的,你还给我。”

他即使坐着,人也很高,只微微握着玉佩抬了手臂,她便根本够不到了。

但她实在是很想要拿回来。

不知不觉,半个身子都前倾,腰胯相贴,她只顾着她的玉佩。

却不想触碰的身子越来越热。

裴彦苏咳了一声,另一只大掌微收,在她的纤腰上轻轻捏了一把。

还是熟悉的手感。

几乎半倚在他怀里的少女这才意识到场面过火,羞红了脸,立刻从他身上弹开,像是炸开的炮仗一般。

从前她被他轻咬时,小脸比现在红多了。

但似乎,她身上那股奇异的香气,不像之前那样让他难受了。

这让他的愉悦又多了一分。

“这枚玉佩就押在我这里,用来交换,你自然会小心保管我的那瓶药。”

一只耳环,一枚玉佩,就可以让她乖乖留在他身边。

是个划算的买卖。

裴彦苏看着萧月音气鼓鼓又毫无办法的鹅蛋脸,莫名身心舒畅。

这一晚睡得十分香甜。

他不知道的是,萧月音也和他一样,在外间那张软榻上安眠,一整晚都没有做梦。

没有再梦见裴彦苏。

她醒来的时候,陆子苏已经洗漱更衣完毕,又站在阳台处,迎着早晨不算浓烈的光线,闭目养神。

她悄悄松了口气,他没有强迫她服侍他。

灰鹰恰好在此时来敲了门,和兴泰客栈的小二们一道,送了早点上来,服务周到。

这顿饭显然是给陆子苏一个人准备的。

萧月音心下一动,转头问灰鹰:“那你呢,你吃什么?”

灰鹰心虚地瞄了一眼他的主子,却见裴彦苏一脸冷淡,只好实话实说:“我自己会到楼下吃。”

“我能和你一起吗?”其实她只是不想再单独和陆子苏在一处而已。

灰鹰犹豫了。

未来的周王妃这是怎么了?

昨晚他已经很知情识趣了呀,又是提醒,又是把独处的机会留给他们。

两个人在一起一整晚,感情应该升温的呀。

可是未来周王妃半侧着对周王,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全是祈求。

像是把他当做了救命稻草一样。

他家主子不会哄人不成,却弄巧成拙了吧?

灰鹰又悄悄看了一眼裴彦苏,裴彦苏却已经面不改色坐了下来,只用银筷漫不经心、夹了一口小菜,似乎根本没有把他们两人放在眼里。

动作间,萧月音当是默许,已经先出去了。

楼下的饭桌上,她倒是自在了许多。

想到昨晚那气氛诡异的“上药”,和灰鹰语焉不详的提醒,她忍了忍,终于还是决定直接问出口。

“你听说了吗?今天一大早,官府报了个大案,说是有四个骗子团伙落了网。”隔壁桌却率先传来了说话声。

“什么骗子团伙?”

“那四个人一直盘踞在长安到雍州这一路上,专门找一人上路的单纯好骗下手,劫财劫色,还要灭口。”

听到这里,萧月音心下一动,竖起了耳朵。

“这么缺德?幸好已经落网了!”

“是啊,听说这次不是官府里的大人们出的手,而是一个不知名的好汉。那四个人是被好汉杀了之后报送的官府,每个人死状都不一样,惨得很呢。”

“你说那四个人是吧?”又有另一个人加入了讨论,“我好早之前就听说过他们了。如今世道不好,到处都是杀人越货的,每一个被那四个骗子骗走的人,都直接失踪。官府应该早就想抓他们,却一直没有什么证据。多亏那义士替天行道,真是大快人心!”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我倒是好奇,那四个贼人,长什么样?”

“外面官府已经把画像贴出来了,你想看,去看看就知道了。”

此时的萧月音早就把刚刚想要问灰鹰的东西完完全全抛在了脑后,胡乱吃了几口后,好奇心越来越强,就说要去看看官府贴出来的告示。

告示贴出来,是为了以儆效尤,看热闹的百姓也很多。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了进去,仰头一看,黄榜上被众多百姓指指点点的,真的是昨天的那四个贼人。

听客栈里的人说,他们骗走人后,不仅会劫财劫色,还会直接杀人灭口。

若不是陆子苏带着灰鹰及时将她拦了下来,她现在恐怕连尸骨在哪儿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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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万幸。

但——

怎么会这么凑巧,前脚她刚被人救下,后脚这几个官府一直头痛的贼人,就被不知名的义士给杀了?

她忽然想起,昨晚在楼下遇见灰鹰时,他身上有隐隐的血腥气味。

一定是灰鹰终于看不下去,不能容忍那些贼人逍遥法外,这才悄悄出手,将他们都杀了。

陆子苏说着作壁上观,决不插手官府之事,这样的狼心狗肺,居然还不如自己的护卫有侠肝义胆。

而跟在萧月音身后暗中保护她的灰鹰,却突然发现,她回望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明显的钦佩之色。

萧月音将灰鹰悄悄拉到了一旁的无人之处,先左看右看一番,才放低了声音,问他:

“灰鹰你老实告诉我,那四个贼人,是你瞒着你家主子,自己一人收拾的吧。”

烈日高照,灰鹰却觉得胸口有莫名的凉意。

其实昨晚,裴彦苏只吩咐了他,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处理干净,并没有让他多此一举,将他们报送给官府。

是灰鹰自己,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

那四个贼人杀人放火,作奸犯科,死到临头竟然还贼性不改,满口污言秽语,污蔑周王和周王妃。

周王殿下海量汪涵,不与这种小人计较,但灰鹰深受周王大恩,却根本不能忍。

犯了罪,无论人怎么死的,必须要报送到官府,才算真正惩恶除奸。

他虽然将此事做得足够小心隐秘,决没有暴露周王殿下的风险,但他依旧不能直接告诉未来的周王妃,其实一切行动计谋,都出自周王殿下。

否则,不听命令的后果,难以想象。

这下只能硬着头皮,冒领主子的功劳了。

“卫郊你好聪明,我以为我很小心了,这都能被你看出来。”他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好事。”萧月音还拍了拍他结实的手臂,“我很看好你,你可比你那主子要好多了,不仅能扛能打,还良心未泯。”

灰鹰心情垮了一半,只能尴尬一笑:

“这都是主子教得好,我会这些算什么,主子他,比我厉害多了。”

“你可不用替他说好话了,”萧月音却执着得很,一脸轻蔑:

“我都明白。你家主子应该根本不会武功吧,他除了长得比你好看、出身比你高之外,在其他方面,肯定是不如你的。”

眼看误会越来越深,灰鹰再不解释,恐怕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一吸气,却天降一物,刚好砸到他微张的双手上。

出于多年深厚的武功,灰鹰还是稳稳接住了。

定睛一看,那是一个精致无比的绣球,大红色底子,几个角上都坠有彩色的流苏,很是喜庆。

两人都有点发懵,还未反应,身旁却乌泱泱围上来了一大群人,几乎都是长相各异的男子,正对着还在看绣球的灰鹰,指指点点。

“这好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呐。”

“我看他也不过长得平平无奇,怎么那个绣球不长眼,砸到了他的头上,而不是我的头上?”——“你也不看看你这副猪头样,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亏我为了今天妙荷姑娘这场抛绣球招亲,还特意准备了好久,结果全部没有用!”

抛绣球招亲?

七嘴八舌里,萧月音终于抓到了关键词。

刚想开口问,却又有一个浓妆艳抹的三十多岁妇女,携了好几个清秀小丫鬟过来。起先围在他们二人身旁的那群男子,看到她们来,自觉为她们让出了一条道。

那妇女自称崔妈妈,见到灰鹰,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扫了一眼,先是满口称赞。

而后又转为恭喜,说她家姑娘,是花艳楼头牌妙荷。妙荷姑娘今日抛绣球招亲,那绣球落在了灰鹰的手上,灰鹰就是妙荷未来的夫婿,三日后,正式拜堂。

“眼下,妙荷姑娘还在花艳楼等着呢,请公子跟我们过去吧。”

灰鹰攥着那绣球,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只正声反驳:

“我根本不认识你们,更不知道这件事。这所谓招亲,我不会接受,请你们重新来吧。”

可崔妈妈却丝毫没有让步:

“我家妙荷抛绣球招亲一事,整个雍州上下皆知。她之前放过话,这一次听天由命,无论绣球抛到谁的手上,她都接受,除非对方已有妻室。这位公子,请问你成亲了吗?”

灰鹰下意识回答:“没有。”

崔妈妈坦然一笑:

“这不结了?公子你若拒绝了她,她这一次便没脸再见人,依她的性子,怕是要寻短见。我看公子你器宇轩昂、仪表堂堂,想必也不是一个狠心摧花之人吧。”

灰鹰深吸了一口气,还想开口拒绝,崔妈妈却已经指挥着手下那几个小丫鬟,簇拥着灰鹰离开,往不远处的花艳楼方向去了。

刚刚身旁的那些看客,大多也跟着走了,一时又从热闹转为了安静。

只留下萧月音一人在原地错愕。

她看到的,灰鹰走之前,似乎想和她说些什么。已经走出了几步,还回头,无奈看了她一眼。

他这是被赶鸭子上架,满心不愿意。

萧月音又呆呆站了片刻,思前想后,还是只能回兴泰客栈,找陆子苏商量。

而此时的裴彦苏,正在阳台上肃立,端详着萧月音的那枚玉佩。

黄紫相间,莹润通透。

虽不是多么名贵的上品,她却万分重视。

上一世里,他不记得她身上有这样一枚玉佩。更重要的是,她昨晚说过,这是“父亲”留给她的。

父亲,哪个父亲?

她既然死活要离开长安,这枚玉佩必然不是萧俊所给。

只能是她的生父,谈承烨。

但,萧月音前世入宫做公主的时候,并不知晓她生父另有其人,是后来趁他离宫巡视神策军的机会出逃时,才意外得知的。

他自己重生了,而她离开长安这番作为,像是已经知道了前世事一样。

比如昨晚,她的梦话里,直接叫了裴彦苏的大名。

还是那个愤恨的语气,又急迫又可怜。

可更加奇怪的是,她却不知道,他陆子苏,就是裴彦苏。

听到萧月音推门而入,裴彦苏不动声色将那枚玉佩收到了自己的怀里,依旧满脸淡漠。

萧月音缓了一口气,便将刚才灰鹰莫名被招亲一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但陆子苏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略略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无所谓的态度令她无名火起:

“灰鹰他明明就不情愿,你身为他十几年的主子,就一点都不想帮他?”

“既然是青楼头牌招婿,自然不会亏待他。他心中欢喜,只是不愿当着众人表现罢了。”

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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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陆子苏,刚好坐在阳台内外分隔的区域里。

夏日的阳光总是爱骗人,初出清凉,让人误会没有恶意,却不知会在哪一个时间点,突然露出狰狞的爪牙。

陆子苏完美无缺的脸,在夏日逐渐浓烈的阳光里,半明半寐。

这使得萧月音更加拿不准他的态度,试探一般,又向前走了一步:

“这可是招婿,是成亲。以后,灰鹰就这样留在雍州了。你也没有别的护卫,去幽州的路上,万一再遇到昨日那般的贼人,又怎么办?”

他却眸色一凛,声音也凌厉了几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阳光热烈奔放,也烘不热他眼底的凉意。

萧月音有些害怕,掌心都被指尖掐痛了,还是咬了咬唇,回答他的质问:

“你这么凉薄这么淡漠,你肯定不知道,灰鹰在昨晚上,把那四个贼人收拾了,还送去了官府,现在外面都还贴着告示呢,你可以出去看看。”

陆子苏拢了拢修长的臂膀。

见他不回应,她也逐渐放下心来,接着说道:“那四个贼人的刀,有那么长,”

说着,她还用小手比划了一下。

那几把刀,昨日是结结实实让她吓了一跳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肯定也都是亡命之徒。灰鹰单枪匹马,就能把他们拿下,你有这样的护卫不懂得珍惜,再遇到贼人,你不得束手就擒?”

陆子苏扯了扯嘴角,抬眼,看她:

“我束手就擒,那你呢?”

“我?”这一次,萧月音理直气壮,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如果你不去找灰鹰的话,我就不跟你一起上路了,所以,也不会碰上贼人。”

反正她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陆子苏依旧看着她,高挺的鼻梁,在这个角度下线条更加分明:

“你的玉佩和耳环,不要了?”

他总是不忘要挟她。

“既然你也说了,灰鹰的武功高强,如果他自己想要从那花艳楼里出来,就算是剑圣在世,恐怕也拦他不住。”

萧月音一口气憋在嘴里,气鼓鼓的,却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

快要生生咽下去了。

“不如,我们打个赌。到今晚的酉时之前,如果灰鹰自己回来了,我就把你的玉佩和耳环,一并还给你。”

有这等好事?

她浅色的瞳孔里快速闪过了一道光,但旋即,又黯淡了下去:

“那如果,灰鹰真如你所说,不回来了呢?”

总要想着坏处。

陆子苏眸色一沉,语带从容:

“你答应为我做一件事,不能拒绝我。”

萨黛丽几乎立刻自惭形秽,咬牙想了想,但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

公主这也实在太过分了,刚刚还好好说着话,怎么王子一来,她就变了这副模样?

只能又羞又臊地退下。

裴彦苏只愣了一息,也伸手回抱住怀里的小妻子,心头霎时便被暖意填得满满当当:

看来还是情敌上门,音音才会稍稍用点心,好好珍惜他。

有一点点用心就足够了。

当然,要是他看见刚好被萧月音挡住的韩嬷嬷的话,他一定就会发觉,是他又在自作多情了。

82.

萨黛丽几乎是哭着跑开的,离开迅速,她带来的一名婢女见状也赶忙跟着她匆匆离去。

而花厅里剩下的人,包括戴嬷嬷、毓翘、刘福多公公等婢仆,从头到尾看到了完整的一幕,无一例外,全部目瞪口呆。

虽说公主任性,即使嫁到这群狼环伺的漠北来也有王子毫无任何底线地宠她护她,可是她到底身为王妃、端着皇女应有的矜持与娴雅,这么久以来,他们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公主会当着他们的面,主动和王子亲近。

再仔细一想,又都恍然大悟——

之前在新罗和渤海时,他们曾经两次吵架分居,冷战到尾,原来是为了另一种意义的“小别胜新婚”。

尤其是几乎立刻就联想到昨晚今晨之事的刘福多和毓翘,多知晓了几分内情的他们,心头更是满满的喜悦,嘴角压都压不住,快要咧到了耳朵根。

但是此刻小脸还埋在裴彦苏怀里的萧月音,即使确认了萨黛丽被自己这样毫不掩饰的反复无常惊得负气离开,仍旧不敢松开回抱着她的裴彦苏,自然更不会看见,整个花厅的婢仆们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

她的心思百转千回,远比婢仆们要复杂许多许多。

其实,自从醒来之后,她便一直在努力、刻意淡忘昨晚那些事。尽管许多记忆被汹涌的潮水淹没得失去了根骨,变得模糊不堪,但有一件事是不离其宗的——

自从她并未拒绝裴彦苏那句“伤好之后就正式圆房”的要求起,他的越界便愈发不可而收,若是她再保持着一味躲闪的态度,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真正的王妃萧月桢此刻就在沈州城外,她更是心急如焚。

这一下,根本不需要她挣扎,原本围在萧月音身边的悍匪,齐齐快速闪开了。

腰间抵着的匕首,自然也消失了。

灰鹰这才将那银票奉上,持匕首的悍匪看了眼银票上的金额,立刻喜不自胜,向其余三人使了眼色,他们便迅速上车离开了。

萧月音却只在回味刚刚裴彦苏的那番话。

他应该……是在帮她,但为什么,要编一个如此恶心的借口?

又或者是,他真的有个身患热毒的孩儿,不幸被人拐走,他也确实心急如焚。

萧月音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地多了几分同情。

谁知那潞州公子已经转身上了马车,躬身掀开车帘之前,顿了一顿:“我也要去雍州。”

这是……要载她一程的意思?

“我的马车宽敞,坐着也舒服,不用挤。”说完,他人已经进了车厢。

只有灰鹰眨了眨眼,强行吞下了自己呼之欲出的震惊。

跟了周王殿下十几年,他深知他为人淡漠疏离,心思深重。周王一向寡言少语,灰鹰从未见过他,用这种语气和别人说话。

带了一丝丝宠溺,和无奈。

何况面前这个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女子,跟周王似乎根本没见过,他怎么会突然一反常态,先是在茶寮那里听了几句闲言便示意自己动身去追,追上那几个一看便很好对付的骗子,不直接上手打,反而说了那么多谎话来唬人。

周王这是在做什么?灰鹰看不懂。

不知道那个被周王打发进了宫的飞鹏,知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而萧月音从同情里回过神来,想到那豪华的马车肯定比刚刚来的时候舒服,尽管眼角还挂着泪水,还是弓着身子,慢慢上了马车。

再次启程之后,车内的气氛,又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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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奇怪怪起来。

“这位公子……不管怎么说,”萧月音不知道这潞州公子怎么又突然将脸冷了下来,只能硬着头皮感谢,“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他只闭目养神:“举手之劳罢了。”

包袱抱了一路,她的手指有些累了,稍稍挪了挪,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公子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马车上?”

“我也路过了那茶寮。”只这几个字的回答。

萧月音低低“哦”了一声,又挪了挪,压着嗓子说道:

“萍水相逢,多谢公子……哦,我还不知道公子你叫什么,该如何称呼。”

“我姓陆,名子苏。”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陆,陆公子,”萧月音只看着陆子苏笔直的小腿,咽了口津液,“连带着早上的,我必须要谢谢你。”

陆子苏没有动。

“陆公子出手不凡,两次相救,我感恩戴德,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看陆公子通身的气派谈吐,与陆夫人应该也是琴瑟和鸣,”萧月音自顾自说下去,

“陆公子的孩儿却不幸得了这样的病症,我深感遗憾,可惜了,我对行医一事一窍不通,实在帮不上忙……”

陆子苏忽然抬了眼帘:“不妨事的。”

怎么这么吓人?

她抿了抿唇,继续硬着头皮说道:“嗯,我,我十分同情陆公子你那出生便生了热症的孩儿,但,但是……我自己就是被人拐卖到长安为奴的,又,又怎么会,拐卖别人的孩子?”

陆子苏眸色一凛,却依然没有说话。

萧月音只当他觉察到了先前的不妥,心有愧疚,便不自觉加快了语速:

“再说,我这身上哪里又可能有什么大毒疮呢?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的,不信,你可以看看。”

说着,她便不顾自己眼下还只能抱着包袱掩盖胸前的波涛,就要伸出一只雪腕,拉开袖子,给陆子苏证明。

却不想,此时的马车突然一阵颠簸,刚刚还在萧月音怀里的包袱,随着她伸手的这个动作,往前跳了一跳。

同时,从包袱里,掉出来一样东西,刚好落在了陆子苏那双几乎一尘不染的青黑色靴子上。

萧月音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自己的耳环。

……要命了,怎么会这样。

她现在可是从萧府里逃出来的奴,一个小厮,包袱里怎么会掉落出女人的耳环?

而那耳环掉落的位置太显眼,她去捡,肯定会引起陆子苏的注意。

而就在她被憋得脸红时,陆子苏明显已经注意到了脚上的东西。

谁让她藏不住事,突然不说话,眼神还一直牢牢盯着那玩意呢。

陆子苏弯腰,把那只金镶红宝石耳环捡起,提着耳钩,敛眉仔细品看。

红宝石的光泽暗暗打在他深色的瞳孔上,随着马车轻微摇晃,像是暗夜里耀眼的星星。

但萧月音只欣赏了一瞬这张帅气的面孔,随之而来的惊惶,让她差点上手将那耳环抢过来。

她可不能被他看出端倪,更不能承认自己是女子。

承认自己是女子,下一步就得承认她的真实身份了。

她记得陆子苏说过的,他和萧府有生意往来,稍有不慎,她这又是羊入虎口。

“这是,从你包袱里掉出来的东西吗?”陆子苏这句疑问,倒是十分礼貌。

她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拉拉扯扯了一个“嗯”的语调出来。

“这是什么?”旺盛的求知欲。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垂上的耳洞,又想了想,才支支吾吾回答:“是耳环。”

是女子用的东西。

这耳环是祖母生前为她打的,用料考究,十分金贵。

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她一个小厮的手上。

“是是是,这确实是女子才能用的东西!”与其被质疑,不如自己果断承认了,“陆公子可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偷了萧府里的财物才偷偷跑出来的,真的!”

不自觉提高了嗓门,也不管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其实,其实我是被萧府的大小姐看中的,她强迫我一个男儿身扮作女子,不仅梳女子发髻穿女子服装,她还强迫我,打了耳洞!”

又一次急智,谎话张嘴就来,萧月音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还凑上了前,专门把那莹白的耳垂露出,给陆子苏看。

此时的马车又一个颠簸,和那莹白耳垂同时被送到裴彦苏眼前的,还有她波澜起伏的胸脯。

不止,这萦绕鼻间的一阵异香,从早晨他们初遇开始,他便闻到了。

他又不喜欢萧月音,这一阵莫名其妙的香气,让一向清冷自持的他,多生了些烦躁。

她的耳垂圆润饱满,如半颗鲜嫩的东珠,即使上面那圆圆小小的洞,也并未破坏它的美感。

他记得,她胸口有一颗红痣。

还有她耳后那里的软./肉敏感,他稍微用力,便能激起她一身的颤栗。

然后他便会趁乱含住那如珠的耳垂,粗暴舔舐,换来她出声咒骂

——“呜呜呜,裴彦苏你是个大坏蛋。”

——“你怎么能这么欺负我呢……”

——“裴彦苏你混蛋,不许亲那里!”

想到前世,裴彦苏的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只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异香的作用太大了,他以后更要保持冷静清醒。

一边的萧月音却根本不见他眼底的波澜,没听见他出声,只当他信了,又将自己收了回来。

低头,嘟囔着,继续为自己解释:

“那,那萧府大小姐也是实在可怜,从小在家中被孤立,没人真心对她。好不容易遇到了我,虽然,虽然她强迫我男扮女装供她消遣是不对,但她对我很好。后来,我告诉她我是被拐了卖到萧府的,她可怜我的身世,鼓励我跑出来,还把自己的首饰送给我,充作了路费。”

这样,好歹能保住一点“萧月音”的形象了吧……

虽然她也不懂,为什么要在陆子苏面前保住“萧月音”的形象。

“嗯?”

自己快要松口气的时候,却忽然听到陆子苏的一声,似乎是疑问。

萧月音便只好又把刚刚的几句话重复一遍,末了,加了一句:

“我保证,我说的话,真的句句属实!”

陆子苏却只摊开掌心,看了一眼置于其中的那只镶金红宝石耳环,道:“所以,这是萧府大小姐的东西?”

那耳环在他的掌心里,显得格外娇小。

就好像她与他身形的巨大差距一样。

“嗯。”一面说,她一面伸手,想要取回那耳环。

可他却合上大掌,手臂微收,眸色未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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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既是萧府的东西,当然要物归原主。”

这话听来颇有些刺耳,迟钝如她,也感受到了。

“至于你——”

按照当朝律法,即使是被拐子拐的,只要人被卖到了萧府,一日没赎回卖身契,她便一日属于萧府。

可是这卖身契,根本就不存在的。

“我知道我跑出来不对,”陆子苏的眼神让她莫名害怕,她急急说着,又觉得不够诚心,便索性顺着那马车的软座,直直朝陆子苏跪了下去,“陆公子,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求陆公子可怜我,不要把我送回长安,送回萧府。”

那裹胸的布早就垂到腰间,她既然跪着,更不能挺胸抬头。

“既然早晨答应了你,我自然不会食言。”陆子苏冷冷淡淡。

她稍稍舒了口气。

“可是,我为了救你花了不少银两,你又准备,如何报答我?”

***

摩鲁尔所带领的冀州大军驻扎在沈州城外,他作为乌耆衍钦定的主帅,却要往沈州城走,在沈州府衙内处理相关的公务。

人才刚刚到,却先后迎来了两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第一个是赫弥舒王子。

先前在冀州和幽州,摩鲁尔与赫弥舒王子打过几次交道,虽然知晓这个王子的身手了得,却在听闻单于要将此次出征渤海国的重任交给他时十分反对。

带兵打仗不同于单枪匹马的武.斗,赫弥舒毫无统兵经验,摩鲁尔怎么能安心将冀州他自己的五万心腹精锐尽数交给他?

带着审视的目的与赫弥舒交谈了几句,格也曼也来了。

摩鲁尔是呼图尔的心腹,对于格也曼这个右贤王乌列提的独子,原本也没什么好感。

但格也曼还没等他摆好态度,当着赫弥舒的面便发了难,直至这位单于的五王子不仅没有任何带兵打仗的经验,身上明明受了重伤,却隐而不报。

为了证明自己足够坦诚,格也曼还首先承认他先前几日在兴仁外作斥候勘测地形时从高处坠落一事,不过因为有赫弥舒一行那位叫静泓的沙弥悉心医治,他的身体恢复大半。

言下之意,便是赫弥舒不配做先锋,带兵击退渤海国的重任,应当交给他格也曼。

“不错,我从新罗回来的路上,确实出了些意外,受了点轻伤,但已然痊愈了。”裴彦苏同样坦然,“王子若是不信,不如你我在将军面前比试一场看看,证明我与王子一样,身体都并无大碍?”

格也曼应了,却在接下来的比试中,被同样赤手空拳的裴彦苏打得差点没有还手之力。

府衙的室内狭窄,难以施展,格也曼又提出将比试移至府衙后院的天井处,以趁机缓口气。

而就在这当口,永安公主却也急匆匆来了,她身后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为格也曼治伤的沙弥静泓。

格也曼的视线还沉浸在那天仙一般貌美的公主脸上,胸口却突然一痛——

原来是赫弥舒趁着他不注意先动了手,出手的力道,却比刚才要狠多了!

83.

赫弥舒与永安公主大婚时,格也曼人在上京,其实这次来沈州,是他第一次与这位单于流落在外多年的小儿子交锋。

在今年突生的变故之前,格也曼的堂兄兼表兄车稚粥本是乌耆衍单于最为宠信的王子,可是车稚粥一朝失宠,单于从周地迎回一个小儿子不说,这小儿子一搅和,格也曼与乌列提父子原本寄予厚望的车稚粥便彻底失势。

来之前,格也曼听父亲乌列提说起过,赫弥舒曾经单人单骑闯到车稚粥的大营之中,以一敌百,不仅接回了他的公主王妃,还卸了武艺十分高强的车稚粥右边胳膊。

大嵩义并未按照他的要求行事、放走了赫弥舒他们,他便只能利用萨黛丽这个愚蠢的表妹行事,计划再次失败,他只能孤注一掷,赌摩鲁尔会相信他、剥夺赫弥舒出征的资格。

他眼下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一想起乌列提分别时对自己的重望,即使再难,他也必须要赢下这场比试。

他太需要这次的军功了,若是军功被赫弥舒抢去,右贤王父子在王廷中将再无立锥之地。

房间明明很大,灰鹰却觉得听完裴彦苏的话,一瞬间逼仄了不少。

昨晚,他没有按照裴彦苏的吩咐,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处理干净、不留痕迹,而是报送了官府。

这件事被未来的周王妃萧月音知道了,便误会,认为从杀掉那四个贼人到报送官府,从头到尾都是他灰鹰一个人的主意、一个人的行动。

不仅如此,她还联想丰富,除了认为周王殿下铁石心肠任贼作乱外,甚至还误会殿下,是一个丁点武功都不会的废人。

殿下这是终于忍不了了,要在未来周王妃面前露一手吗?

他灰鹰也不能任由这个误会这样继续下去,趁着现在误会还不深,赶紧认错吧。

话到了嘴边,灰鹰又觉得不太妥帖。

早上,还没接到那绣球的时候,他已经主动向未来的周王妃承认,那四个贼人的事情全是他一手做的。眼下,要他当着周王的面反悔,萧月音恐怕会觉得,他灰鹰是碍于周王的面子,才突然反口的。

这样只会加深误会,周王的形象更低了。

而萧月音哪里又知道灰鹰的纠结,也懒得去仔细思考,为什么陆子苏能如此准确知道,这就是灰鹰所在的房间了。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因为那四个贼人的事,她是小看了陆子苏。

他身上那紧实壮硕的肌肉,也不是完全毫无用处嘛。

但她不过是调侃质疑他几句,陆子苏却这么急于证明他自己的武功,难道是因为,她刚刚在他面前,卖弄了对茶叶的理解?

实在弄不明白。

转头看向灰鹰,灰鹰也神色诡异,萧月音问道:

“这……就是妙荷姑娘的房间吗?”

灰鹰只定定答道:“她的房间,在隔壁。”

而陆子苏只用拇指摩挲着腰间的佩环,似乎轻笑了一声:

“你让我们过来,不是仅仅为了炫耀你被大青楼的头牌相中,要招为赘婿一事的吧?”

语气轻漫,是有明显的调侃。

萧月音很难得听到陆子苏这样说话。

——纵使灰鹰跟随周王多年,也很难听到,霎时就变了脸色,从脸颊红到了脖子根。

垂头又抬起,嗫嚅着,才让裴彦苏二人坐下。

刚刚灰鹰坐着的那张桌子上,又没吃完的菜肴,菜色丰盛,很是奢侈精致。

桌面上还有两幅都被人使用过的碗筷,两个空了的酒杯,和一壶青瓷的酒。

很显然,在他们进来之前,灰鹰是在和另一个人一起吃饭饮酒,而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妙荷。

看到这里,再蠢笨,萧月音也意识到自己的多此一举了,她不该跟陆子苏说那样的话。

灰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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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显已经对妙荷动了心,招亲一事,已经有了答案。

如果他们两人是郎才女貌,又你情我愿,她倒觉得,这种事也挺好的。

从前的话本子里,也有不少像妙荷这样的可怜女子,不甘一世为风尘下贱女子,拼尽全力,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

只是不知道灰鹰叫他们来,是不是早已有了万全的打算,还是需要商量。

在三人短暂沉默时,忽然,门外却有脚步声起,紧接着是三声“咚咚咚”的敲门声,然后是一女子在说话:

“鹰哥哥,妾可以进来了吗?”

那把嗓子又娇又柔,像是软成了一滩水。

而听到妙荷的声音,灰鹰脸上的羞红更甚,又羞又急,用气声,对裴彦苏和萧月音说道:

“我……我……”

“如果她进来看见你们,恐怕会很尴尬。”

而萧月音纵然满脸不解,却也学着灰鹰那般压低了嗓子,用气声问道:“尴尬什么?”

灰鹰哪里敢承认,他就是怕妙荷见到自家主子,比他更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会移情别恋到裴彦苏身上。

原因不能说出口,他灵机一动,将裴彦苏和萧月音往后推,推到了一旁的一个木制衣柜里。

关上门前,满脸羞愧,用气声说,他现在慌得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先让他们委屈一下,在这里躲一躲吧。

而那边,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的妙荷,已经自己打开了房门。

***

这个衣柜比较窄小,萧月音倒是还好,可陆子苏身材高大,只勉强挤进衣柜里,要从外看不出端倪,他就只能弓着身子。

但他们毕竟是两个人,这里到底空间狭小,萧月音虽然是不需要弯腰的,但也只能把半个身子,都放在陆子苏那高大的怀抱中。

萧月音只觉得有些奇怪。

就在刚刚,陆子苏揽着她,把她提着带上这个房间的时候,她还觉得他的怀抱是冰冷僵硬的。

但这一次,两个人被迫紧紧挤在了一起,她却觉得潮湿闷热,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陆子苏因为弓着身子,他的下巴便只能搭在她小小软软的肩膀上。

好硬,好重,好痛。

可是她动不了。

陆子苏那灼热的呼吸就在她的颈侧,一来一回,只让她觉得更加潮湿闷热。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越来越尴尬的境地,萧月音只好收敛心神,仔细去听,衣柜之外的那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她和陆子苏,在灰鹰的眼里,难道已经成了不能见人的?

她现在虽然处境落魄,但也没到需要躲在窄小的衣柜里,听别人壁角的境地吧。

但外面的动静,也让她渐渐懂了。

只听轻柔的脚步声近,应该是妙荷进来了:“鹰哥哥,妾对不住,让你久等了。”

灰鹰的语气也透着十足的羞赧:“哪里,不久。”

别的不说,光是妙荷这一声声“鹰哥哥”叫的,连萧月音这个女子,一听都觉得酥掉了半边身子。

这衣柜门并不算严丝合缝,在萧月音的这个高度,刚好能通过那浅浅的缝隙,看到外面两个人的一点点动作。

妙荷很美,仅仅透过这一条窄缝里能够看到的,那一身的明眸皓齿冰肌玉骨,也足以惊心动魄。

她穿着一条胭脂色的瓯绣金丝纱衣,内里的月白抹胸轻盈,浅浅包裹着翕动横波。浅雪一般的丝质长绔,腰间宽而繁复的洋红色腰带瞩目,配上反绾玲珑的双刀髻上精致不张扬的流苏,果然是花艳楼头牌,艳而不俗。

萧月音感慨之间,又听妙荷语音婉转,似有委屈不诉:

“妙荷知道鹰哥哥家世清白,为人正派。在今日之前,从未踏足过烟花之地,更遑论留恋花丛……”

瘦弱的肩膀抽搭,横波微颤:

“要鹰哥哥放弃良家淑女,委屈娶妾为妻,是妾高攀了。”

这样的低眉顺眼我见犹怜,灰鹰哪里扛得住?

只见他又心疼又着急,握住妙荷还在颤动的香肩,赶忙安慰:

“妙荷姑娘仙姿玉貌,又冰雪聪明,只是前半生飘零不幸沦落风尘,是灰鹰粗鄙,不敢高攀,你可千万不能再这样妄自菲薄了。”

妙荷不语,只用柔荑勾了那桌上的半壶酒,款款行了几步,引着灰鹰去了一旁的软榻,施施然坐下。

但相较于餐桌,那个软榻的位置着实有点偏僻,萧月音透着那个缝看,甚是勉强。

这一下,便只能看见一小半,二人在做什么了。

又听妙荷的话语里,带了几分温柔的讨好:

“刚刚与鹰哥哥的酒令行到了一半,妾还是觉得,在这里卧着舒服一点。鹰哥哥,咱们继续,好不好?”

灰鹰却是轻咳一声,语带犹疑,似乎更加难为情:

“酒令……酒令可以行,只是你说的那个惩罚……我,我刚刚又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十分不妥。”

谁知妙荷轻笑一声,又道:

“鹰哥哥可是觉得,输掉的人除一件衣衫,这个惩罚太过粗俗?觉得这是我们风月场里玩惯的把戏,实在不适合,鹰哥哥你这样光风霁月的大好男儿?”

输掉的人就要脱一件衣衫?萧月音闻言,不自觉咽下了口中的津液。

今日真的大开眼界。

妙荷输了倒还好,即使萧月音是个软糯女郎,也是很想看看;

但万一灰鹰输了,她这样明目张胆看,是不是不太好?

而外面的灰鹰,也连连否认:“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妙荷嗓音娇柔,却又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再说了,明明刚刚的几轮,是妾在输,妾已经脱了两件外袍和罩衫了,鹰哥哥你却一次未输过。妾不想那么快缴械投降,又回去添了一件纱衣,鹰哥哥不会怪罪妾,说妾作弊吧?”

灰鹰只能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这时的妙荷又语带乖巧:“那我们继续,好不好?”

透过那条窄窄的缝隙,萧月音只能见到榻上的两人双腿交叠,穿着蜀锦绣鞋的玉足稳稳倚在灰鹰略显局促的小腿上,妙荷似乎已经坐在了灰鹰的怀里。

萧月音喉咙发紧,衣柜里明明是闷热潮湿的,她却只想喝水。

驱赶脑中不断泛起的遐思。

就在她滞了呼吸地当下,外面的两人,一个娇娇柔柔,一个紧张焦惶,但奇怪的是,妙荷又一次输了。

只见妙荷的小腿晃了晃,娇嗔着:

“鹰哥哥好厉害,从前妾与别的客人行酒令,从来都没有连输三局的时候呢。刚刚妾提议要行酒令那会儿,鹰哥哥还百般推辞,却不想,鹰哥哥是个隐藏的高手呢。”

又听灰鹰羞愤难耐,满是局促:

“我,我只是运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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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巧罢了。妙荷你不必当真,你……你不脱,也行的。”

妙荷又笑:

“不脱那可不行,妾虽是风月场上的女子,却也不愿被小看,不会做那言而无信之人,妾愿赌服输。”

接着,萧月音便透过那条缝隙,看到刚刚妙荷穿在身上的那件胭脂色的瓯绣金丝纱衣,轻轻慢慢地落到了地上,两人交叠的腿,一丈之前的位置。

木制碰撞,似乎是妙荷端起了酒杯,笑道:“鹰哥哥,再来吧。”

灰鹰迟疑:“还……还来吗?”

明显还在犹豫。

妙荷声音娇柔,内容却毫不让步:“鹰哥哥与妾之间,还尚未分出胜负呢,鹰哥哥就这么快,认输了?”

而灰鹰嗓音低沉:“可我,可我担心你。”

话音未落,妙荷又开始新一轮的酒令,灰鹰无法,便也只能仓促应战。

这一次,终于轮到了灰鹰败下阵来。

妙荷得意轻笑:“鹰哥哥,你输了,你可要履行诺言,脱一件衣裳哦。”

灰鹰十分为难,连嗓子都沙哑了好几分,差一点听不清了:

“妙……妙荷姑娘,你,你现在坐在了我的腿上,我,我要脱,我这也不好脱呀。”

妙荷也学着灰鹰,放低了音调,柔柔嫩嫩,像是小猫咪的爪子在挠:

“鹰哥哥不羞,脱衣服多简单,让妙荷来帮你好了。”

似乎有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

之后,又有唇齿交缠的暧昧声响,顺着那窥视半爿的缝隙,低低切切地,流进了萧月音的耳朵里。

再一看,那两人原本交叠在一起的双腿,也比之前缠得更紧了。

她再蠢笨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这两人是在做什么。

唇齿交缠,是不是就不能顺畅呼吸了?

所以她即使听到那样的声响,也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耳根发烫,心口猛跳。

他们不会要……

突然,萧月音的耳廓一热,潮湿的、带着几分愠怒的话语,随着陆子苏喷薄的热息,一点一点传得清晰:

“卫郊,你的那位萧府大小姐,有没有教过你一句话,叫非礼勿视?”

静真师姐与王子的婚姻虽然阴差阳错,但她明明为了王子做了许多事,却说自己对王子无情,他怎能不诧异?

不过话到了嘴边,静泓仍旧犹豫。

今日他已经因为格也曼而屡屡深陷情感的泥淖,他只想让自己不被左右。

可是有时妄念滋生,任他自诩修行高企,也根本无法摒除杂念。

他不是六根清净之人。

“我已下定了决心,师弟不必劝我——”她还在为他考虑。

“师姐,让我带你一起走,护你周全,好吗?”静泓却突然抢白。

一直躲在暗处,听到两人所有对话的裴彦苏,几乎将拳头捏碎。

84.

静泓并非是一时情急才如此说的。

“冲动”这两个字,原本也不是用来形容他。

既然已承认自己并非六根清净之人,那么那些滋生的妄念,追根溯源,便都一清二楚。

他细数着自己心态的变化。

这是他与他的静真师姐第三次告别,他们相识十余年,也仅仅有过三次告别。

第一次是他主动提的。

那时候他被选为公主和亲的随行人员,并不知静真师姐便是那即将远嫁漠北的永安公主,只当她还是客居在宝川寺的静真居士。

“不要!不要!”

萧月音突然撑开眼帘,看见了熟悉的帷帐。

四更天,月光荧荧,不仅让她看清了床上挂着的帷帐,也看清了床头矮几上,自己睡前才翻过的话本子。

那是今日自己十六岁的生辰,父亲如今的正房夫人冉氏,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轻薄纱衣之下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萧月音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摸着满头满身的汗,这才开始让思绪回笼。

她还在萧府,在自己的房里,而不是在宫中。

所以刚刚经历的、过于真实的一切,其实只是一个噩梦?

到底怎么回事?

她一向不喜思考,深夜醒来,再一细思,难免头痛起来。

下床走出里间,外间里本该为她守夜的婢女小翠,果然又躲到不知哪里偷懒去了。

自母亲卫远岚去世之后,十三年了,她已经习惯这样的怠慢。

萧月音想了想,还是把小翠叫了来,为她备水沐浴。

小翠骂骂咧咧,小声抱怨着她这个大小姐昨日生辰,在生辰宴完毕后才沐浴完,怎么睡了两个时辰起来,又要沐浴。

连浴水都胡乱准备,萧月音没入浴桶中时,冷得打了个哆嗦。

不过她向来逆来顺受,此时满脑子都是梦中之事,匆匆安抚了小翠两句后,便在桶中彻底安静下来。

三岁那年,她的生母卫远岚突然辞世,父亲萧俊为其办了场极其隆重的丧礼。而那个被请来做法的大德,看中了还懵懂无知的她,说她是难得的“天生凤命”,将来势必要入主中宫,成为母仪天下的公主。

听起来很好,但那年新帝裴驰已经二十八岁,也早已有了正宫公主。那便是从裴驰还是太子时,便已经做了太子妃的裴玉容。

萧月音之后便被萧俊养在深闺,因着她那命格,偌大的长安城,竟无一人敢来上门提亲。

昨日,她刚刚过了十六岁的生辰,宫里也传来消息,已年满三十五岁的公主裴玉容再怀龙胎,裴驰龙颜大悦,十分期待这个唯一的嫡子出生。

裴驰和裴玉容少年夫妻,天造地设,除了裴玉容接二连三生育又只能看着孩儿一个个夭折以外,这对早就是全天下夫妻的表率。

只是……若梦境是真的话,裴玉容此次怀胎的结局便是母子俱亡,然后裴驰会在裴玉容尚未入土的时候,就急不可耐地,下旨封了她萧月音做公主。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何况。

想到这里,萧月音不禁一个哆嗦。

然而梦境之后的走向,又实在太过离奇。

裴驰娶她为后,又在洞房之夜暴崩,她被权宦仇元澄定了死罪,又阴差阳错落在了……等等,那个人叫什么?

糟糕,梦里那个强迫她的男人,她看不清脸也就罢了,怎么连名字都给忘了!

萧月音又一次恼恨自己这不开窍的脑子,粉拳握紧,狠狠敲打了一下水面。

浴水泛起波涛,在她饱满的胸前起伏,她低头一看,却忽然想起梦里的情景,那个男人,似乎很喜欢她这里……

萧月音不禁又一个哆嗦。

自己揉了两下,没什么感觉,梦里最后的一点点印象,又浮了上来,如另一道炸雷一般

——她好像,不是萧俊的亲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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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她的脑子又好用起来了,她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的亲生父亲叫谈承烨,现在已经贵为河朔三镇之首的卢龙节度使。

甚至连谈承烨交给阿娘的定情信物收在何处,她都记得。

这一回,萧月音不哆嗦了。

一场梦,又长又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睡前看了太多话本子,所以才生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不如验证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二日一早,萧月音梳洗完毕,便准备到前院里,先去寻那信物。

穿过回廊,迎面却走来了妈妈宫氏,一脸冷漠,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

宫氏原本是萧月音生母卫远岚的陪嫁。

萧俊当年入赘卫家,却在卫远岚离世后过河拆桥,不久便改换门庭,还扶了爬床上位的侧室冉氏为正妻。冉氏上位后,把府上的卫家旧人或遣或卖,宫氏则是其中唯一一个能留在府上的——因为,她在卫远岚刚刚去世时,便已暗中投靠了冉氏。

但,在萧月音的梦里,将她的真正身世和信物都告诉她的人,也正是漠视了她十三年的宫氏。

到底,哪个才是宫氏的真面目?

走到了跟前,宫氏再不想注意到她也不可能,萧月音轻咳一声,左想右想,又憋了半天,才慢吞吞张口:

“宫妈妈……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宫氏“嗯”了一声,只皮笑肉不笑:

“昨日大小姐生辰宴,大小姐才见了奴婢,怎么这么快,便忘了?”

萧月音说完就后悔了,听了宫氏的回答,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十几年来,她早已习惯了宫氏的背叛和冷漠,也从不把她当做卫远岚留下的旧人。今天她一反常态,主动向宫氏搭话,本来便容易惹来怀疑,一张口,还说了这么蹩脚的话。

万一梦里全是假的,她突然向宫氏打探自己的身世,岂不是又把话柄递到了冉氏面前?

到时候怎么圆?

以她的智力,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对策。

萧月音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宫氏也不想费时间同她周旋,摆了摆手,就要擦身离去:

“今日府上一早来了贵客,夫人可不敢怠慢,有好多事须得奴婢张罗,大小姐,恕奴婢失陪了。”

“贵客?”萧月音下意识问道。

“嗯,”宫氏十分不耐烦,人已经向前走了两步,“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周王殿下裴彦苏。大小姐若是无事,便回你的闺房吧,别在这院中闲晃了。”

一直到宫氏走远,萧月音还沉浸在她刚刚那句话里。

周王……裴彦苏……

听着好耳熟。

到底哪里听过呢?

等等,这不就是那个梦里强迫她,她醒了却死活想不起名字的男人吗?

萧月音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说藩王都会前往封地就藩,怎么裴彦苏这个时候会在长安?

在长安也就罢了,偏偏她昨晚刚梦见他,他今天就杀到了萧府?

不行,她要去看看,梦里她实在看不清长相的男人,究竟长了几个三头六臂。

***

自卫远岚去世后,冉氏给萧月音身边换了好多波服侍的人。萧月音虽不聪明,却也知道冉氏的用意,故而与婢女婆子们都不亲近,走哪儿都独自一人。

像裴彦苏这样的贵客,萧俊自然会在正厅郑重接待。

萧月音小时候贪玩,曾在这正厅里发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从这里向正厅里看去,虽然并不能完全窥见正厅全貌,但若角度合适,也能看清堂上人的脸。

幸好,现在府上的人都忙着招呼贵客,无人发现她已经悄悄溜到了那个角落。

直直看出去,萧月音自然先是看到了坐在下首的父亲萧俊。

萧俊今年三十有八,藏青色圆领袍一丝不苟,乌黑幞头挺阔服帖,羊尾胡顺滑水亮,一看便是保养得宜。

今日,本该好好待在潞州的周王裴彦苏突然登门,萧俊颇有些受宠若惊,可到底是官场老油条,他自诩也还算是应对得宜。

而萧俊对面的上首处坐着的,自然就是萧月音想要看清容貌的裴彦苏。

裴彦苏的身后,站了个高大挺拔的青年,一脸冷酷,生人勿近。萧月音瞧他那体格,明显超出萧府上的家丁不知多少倍,不由胡思乱想:

连裴彦苏的手下都这么魁梧,那裴彦苏本人,是比他手下壮,还是虚?

梦里的他那样对自己,怕是……

萧月音摇了摇脑袋,努力把那些听起来乌七八糟的想法挤掉,稳定心神,定睛细看。

裴彦苏此时正侧着身,没有说话,不知在做什么。

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的长袍,腰上环着玉带,虽然坐着,不知他身量几何,但下摆处曲起的长腿,已经说明了此人并不比他那魁梧的手下差。

萧月音不自觉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樱唇微张,竟然隐隐开始期待,那张脸转过来,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而此时,正在俯身摩挲着萧府奉上来茶盏的裴彦苏,忽然觉得,在他看不见的暗处,似乎有好奇的目光投来。

一向沉稳自持的他,莫名紧了紧衣领。

今日睁开眼,裴彦苏发现自己竟然重回了二十二岁这年。

此时皇嫂裴玉容刚刚宣布第八次怀胎,朝堂上和地方上,也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一切看似风平浪静。

他虽在六岁那年,便被已经做了两年的大哥裴驰,匆匆赶去潞州就藩,十余年来也一直保持着对皇权的极度尊敬、从不在未获召时私入长安,但暗地里,他为了寻访名医和方士,不知偷偷来过京畿多少次。

重生之时,他发现自己又在京畿附近。

前世,他虽然在裴驰暴崩、裴衡之即位之后迅速大权独揽,成了权倾朝野的单于,却也被私欲裹挟,酿成了之后难以挽回的大祸。

既然命运将年轮拨回了这一刻,他便不能再任由前世之事重蹈覆辙。

皇嫂裴玉容是因为难产而母子俱亡的,此时她也已经有孕,裴彦苏身为小叔子,自然不能随意插手皇兄宫闱私事。

裴彦苏身份虽然高贵,却也颇有些敏感。

他是先帝德宗最小的儿子,排行第六,也是六岁那年便去了潞州就藩。在后来的十余年中,他剩下的两个、活到成年就藩的哥哥裴驷和裴骓却先后暴亡,俱是并未留下子嗣。

在此时这个当口,他和大哥裴驰,已经成为德宗仅余的两支血脉。

裴驰只有一个宫女所生的皇子裴衡之活到了五岁,裴彦苏虽已二十二,却一直没有娶妻,潞州周王府内,连稍微年青一点的女子都没有。

因而,若裴彦苏突然未奉召入长安,对裴彦苏早有忌惮的裴驰,想必也会生出旁的想法。

但,裴彦苏等不及了。

想要一步登天,就必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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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下手为强。

他虽从未对萧月音动过心,但萧月音的“天生凤命”和她姣好的身子,都在不断引诱他,不管不顾登了萧府的大门。

前世,他图她的色和名,对她肆意占有。单于与新寡太后的绯闻,幽幽漫出了大明宫墙,在长安城中,也传得沸沸扬扬。

裴彦苏不爱萧月音,她也同样恨极了他。偶尔事后餍足,他起了兴致抱着她想多说一些话时,她只会咬牙切齿,即使被指尖和薄唇造得面红耳赤,也绝不多吐一个字。

“殿下,”萧俊自然不知面前突然造访的裴彦苏那些隐秘的心绪,见他凝着茶盏久久没有动作,额上已然沁出了一些细汗,“可是这茶太粗,殿下喝不习惯?”

裴彦苏收回手指,并未转身,也没有答话。

萧俊又抬首看了一眼裴彦苏身后同样面无表情的手下,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方才开口:

“殿下久居潞州,微臣——”

“周王殿下!”

却被正堂之外的另一个女声打断,原来是冉氏亲自端了几盘点心,不见自己夫君的面色,满脸堆笑,径自走到了裴彦苏身前放下。

“这是臣妇刚刚才亲手做好的点心,请周王殿下品尝。臣妇的手艺,虽然比不上宫里的御厨,但好多吃过的贵妇夫人们,都夸臣妇的手艺好呢!”

萧俊面色一沉,额上的汗更重了,想要发作斥责,但又不好给裴彦苏留下不好的印象。

裴彦苏只微微点头,仍是不动声色。

萧府的情况,他在前世便已经知晓。

萧俊虽出身落魄寒门,但一心埋头苦读,二十一岁那年,先是一举在春闱中了二甲进士第十名,有了入仕的机会,而后又被长安豪族卫家相中,做了上门女婿。时至今日,已官至从三品御史中丞,掌管整个御史台。

萧俊曾受卫家大恩,却在慢慢发迹之后过河拆桥。不仅在发妻卫远岚在世时,便与爬床的通房冉氏生下了两个儿子,卫远岚离世后,萧俊更是索性把三个子女的姓名,都改回了萧氏的字辈排行,并抹去了所有与卫氏有关的痕迹。

萧俊的人品为许多人不齿,裴彦苏也只做表面敷衍而已。

但前世,在萧月音怀着身孕下落不明时,却又是萧俊主动密告裴彦苏,萧月音乃卫远岚与外男所生,多年以来,他从未把这个秘密告知第二人。

明知发妻红杏出墙却一路隐忍,裴彦苏也不由又对萧俊多了几分同情。

至于冉氏,这也是裴彦苏第一次见。虽早已知晓冉氏出身不高,言行举止难免轻浮,但看着面前几盘油汪汪的点心,裴彦苏仍下意识掏出巾帕,擦了擦可能被溅上了油点的手指。

不过,这举动落在冉氏眼里,却变成了周王殿下想要用手直接拿她做的点心品尝,她暗自窃喜,连忙接过宫氏递来的银筷,捧到裴彦苏面前:

“殿下,用筷箸吃,拿手多不方便。”

萧俊自觉尴尬无比,轻咳一声,准备将这“点心”的插曲盖过去:

“周王殿下莅临寒舍,微臣阖府蓬荜生辉。只是,据微臣所知,殿下久居潞州,一向淡泊,微臣所掌之御史台又全与藩属无连,不知殿下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贸然上门,是为求娶。”裴彦苏不假辞色,肃然答道。

这短短八个字,不仅震惊了正堂上的萧俊和冉氏,

同样,也隐隐约约,传到了还在偷看的萧月音耳中。

再一感受,他不仅漏夜赶了回来,还直接把她从被衾中捞了出来,剥去她身上的熨帖,让她在半梦半醒时,袒白地面对他。

幸好,她的逃离之心隐藏完好,即使毫无防备,也绝不会泄露半分。

他疯狂地亲吻她的唇,不让她有片刻喘./息的机会,萧月音抵住他的肩膀,在睡意侵蚀的朦胧里,胡乱地推阻。

“明日一早,哥哥就要出征了,”他的手心有汗,没有了从前那般的遮掩,操控柔茹也多了几分劲力,“要好长时间见不到你,哥哥忍不住,实在想再回来看看你。”

萧月音仍旧是昏的,刚想再问他为何要这么晚偷偷回来,但仅有的理智又为他这番行为想了许多个理由,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子时已经过了,今日是哥哥的生辰,”他的吻落在她泛红的下巴上,“真儿准备送什么生辰礼物?”

她这才骤然睁开了眼。

他突然回来,难道是想把圆房,当做向她讨要的生辰礼物?

85.

见到她被“生辰礼物”四个字吓得顿时清醒过来,杏眼里满是慌张和错愕,裴彦苏心头又甜又堵。

他的音音有千百种模样,每一个模样他都喜欢。

眼前的公主娇靥沁着粉红,樱唇湿润,鸦羽长睫微颤,每一个呼吸都写着错愕。

作为这份错愕的始作俑者,他是理解她的。

出征日是他的生辰,这不是他故意为之。他故意为之的,是那日在裴溯面前亲手捏碎杯盏之后,让自己的母亲不要向公主提起任何关于他的生辰之事。

当时的裴溯皱着眉头听完,欲言又止,却最终同意了。

裴彦苏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萧月音。

昨日他上了萧府,向萧俊提亲,意料之内得到了婉拒。

而之后他又冲口而出,说想立刻见到萧月音,又被萧府上下推三阻四。

罢了,他又不想见她,于是不消片刻,起身便走。

之后裴彦苏入宫请旨,趁着裴驰没有嗑/丹/药的难得清醒时刻,直截了当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藩王未奉召擅入长安,原本是重罪,裴驰对他,也早就心怀不满。

但裴彦苏却轻松说服了自己的这位皇兄。

理由倒是简单,说他近来夜夜梦见萧氏女,寤寐思服,实在难耐相思,便不管不顾千里奔来长安,求皇兄赐婚。

裴彦苏向来淡漠,除了早逝的父皇德宗,他甚至连母妃都根本不亲近。

对一个身份暧昧的臣下女,即使前世纠缠,他也根本不可能动一点情。

但裴驰却对他这番“爱大过天”的说辞十分满意,大手一挥允了婚事,还把他留宿在大明宫内一晚,等着次日一早,去萧府宣旨的太监回来。

但事情却又横生波折。

今日,那宣旨的太监回来,说萧俊接旨的时候面色十分难看,虽没有明着抗旨,但支支吾吾,显然有所隐瞒。

裴驰听罢皱紧眉头,想到的,自然是萧俊的错处。

“六郎,看来你这位未来岳丈,并不满足于女儿只在周王妃这个位置。”

裴驰的目光,落在裴彦苏神色微凛的脸上。

他虽御下之术平平,却也对萧俊这样的臣下十分不满。

他的公主裴玉容温柔贤淑,与他少年夫妻,一路互相扶持。如今裴玉容第八次有孕,不久后便会诞下他唯一的嫡子,将来长大,也会顺理成章继承他的皇位。

相比起来,萧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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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所谓“天生凤命”的女儿又算什么,也只有自己这个一心追梦的六弟,才会如此重视。

“陛下,”裴彦苏拱手,毕恭毕敬,“听闻萧大人向来恪尽职守,陛下旨意,他又怎敢违抗?”

“不如朕现在宣他进宫来,让他向你我兄弟二人,当面陈述。”

裴驰难得用“兄弟二人”,来共称自己和整整小他十九岁的六弟裴彦苏。

“萧府有隙,若再叫萧俊入宫,恐更加六神无主,”裴彦苏眼底略过一丝阴影,薄唇一角微收,“此事全因臣弟而起,陛下若不嫌弃臣弟莽撞,可以将此事,全权交由臣弟负责。”

“也对,”裴驰神色稍舒,“这毕竟,是六郎你自己选中的婚事。”

之后的裴彦苏匆匆出宫,本来是要再去萧府的。

谁知,并没有行出多远,皇家的御辇却坏了。

裴彦苏颇有些烦闷,不想空等奴仆们重新备车过来,便要下车自己走。

哪知负责车马的小奴却根本不敢怠慢,直说附近刚好有一个车行,如果周王殿下不嫌弃那些马车粗陋,他们立刻就能弄来——

那车行雇来的马车也确实粗陋,不过是碾过一个石子,竟然把藏在他座下的萧月音,也给抖落了出来。

萧月音哪里知道先前的变故,眼下连自保都困难。

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便连忙起身,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马车空间狭小,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也只能微微躬身。

他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凉薄如刀,也一直没有说话。

萧月音收回了悄悄打量他的目光,不由得暗叹,这人虽然看着很凶,但长得却很是好看。

甚至可以说,是她平素里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

他有一双狭长的眸子,剑眉也如刀一般锋利,鼻梁高挺,嘴唇很薄但颜色很浅,与他那幽深的瞳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眸子的颜色极黑极深,即使是用他的眸色将她自己的浅瞳染得一样深,也是绰绰有余的。

在这样的目光下,原本就畏畏缩缩的萧月音,更是连话都说不全乎了:

“这位……这位公子,不如,不如您先坐?”

他微微弓着身子,压迫感更强。

但是面前的好看男人又盯了她看了片刻,这才动身,坐回了他应该坐的位置上。

这下剩她一个人站着,她却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一定是因为他看人的目光实在奇异,她才发挥失常的。

此前,她很少见到外人,更别说外男。

萧月音虽然不算聪明,但也知道一个弱女子在外,诸多不便,于是昨晚出府之前,她刻意梳了男子发髻,也换上了临时偷来的小厮衣裳。

还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饱满的胸脯裹得严严实实。

一晚上狼狈,面对眼前男子的谪仙之姿,她很难不自惭形秽。

何况马车的空间狭小,她看来看去,竟然觉得他修长而曲起的双腿,才是适合她坐的地方。

她刚刚摸过的,那双腿十分结实有力,肯定能撑得住她娇小的身躯。

……这是什么危险的想法。

萧月音微微红了脸,低下了头。

而那男子适时开口,打破了她的胡思乱想:

“这位小哥,你是谁?又怎么会在我的马车上?”

他的话和他的眼神一样冷。

很好,他真的以为她是男人,这使得她放下了一点戒备。

“我……我之前被拐到长安来做家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逃出来……”不需要装可怜,萧月音自己,本来就已经足够可怜了,“被主家追拿,我情急之下,才只好躲到马车里,实在没有办法,公子,请公子不要为难我!”

裴彦苏眸色微凛,只一直看着面前垂头撒谎的萧月音,面色不改,一样撒起谎来:

“我也是从外地来长安做生意的商户。长安百年帝都,乃聚龙之地,达官贵胄云集,我也一心向往。”

萧月音抬眸看他,那双浅瞳的鹿眼,分明写着“好骗”两个字。

“听了小哥之言,长安城的深宅大院之中,竟然也有拐卖人口这样的恶劣行径,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家?”

她那张前世里只会说拒绝的小嘴,能编出多少谎言呢?

萧月音眉心微蹙,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把自己家牵扯了进来:

“就是御史中丞萧家……这位公子,你不会是和他们家做生意吧?”

府中中馈向来由冉氏掌握,家中的财政如何,萧月音根本不清楚。

她只是心口有些发慌。

然而,偏偏是越怕什么越要来什么,只听那男子顿了顿,才道:

“巧了,我这趟,也正是要去御史中丞萧俊府上。”

萧月音顿时双腿一软,恰巧此时,马车又碾过了一块颇大的石头,车厢摇晃,她站不稳,只能往前一扑。

好消息:倒也没有扑到那男子的怀里。

坏消息:因为先抓住了他的腰上的玉带,然后还不知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他的面色瞬间十分难看。

挣扎着想起来,毕竟这莫名其妙的跪姿也令萧月音十分难受,但实在没有抓手,又只能顺势,在刚刚抓到的那里,又使了一把劲。

“若是有事相求,”目无凡尘的男子,语气里竟透出了一丝隐忍,“直接开口便好,何必行如此大礼。”

这下她更是又羞又急,只好顺势朝一旁翻身,靠着那马车薄薄的车厢皮坐了下来。

“公子,我,我真的好不容易才从那萧府逃出来,”她轻咳一声,觉得刚刚的动作实在不像男子所为,又故意加粗了嗓音,“求求公子,千万不要把我再带回那里……也不要,告诉萧府里的人见过我。求求你了。”

眼前的萧月音羞红了小脸,也完全不认识自己。

她一身朴素至极的上衫长绔,胸前的波澜被紧紧束缚,浅色的发丝也被束得规规矩矩。

只是,哪家的小厮会有这样姣好的容貌,又有哪家的小厮,从小脸一路白到脖颈,一双玉手细皮嫩肉,一看就没有做过半点粗活。

眼下她一人在外,随便来个人,都可以肆意欺负她。

游戏既然已经开始,他便不会轻易叫停。

“我可以答应你。”裴彦苏假装淡定。

前世里,她那张小嘴倒是求过他,只不过都是求他走开、求他快点、求他轻点。

但他又是谁,怎么会听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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