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公子你真是大好人,大大的好人!”萧月音面上的红晕化成了欣喜。
“那……既然你要去萧府,我肯定是不能再在车上跟着了。不如你好人做到底,找个偏僻无人处,把我放下来,好不好?”
那双鹿眼湿漉漉的,她的长睫和她的瞳色一样,颜色都发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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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可怜巴巴地求,倒是比前世里多了几分真诚。
“好。”
说完,裴彦苏擦着她偏坐的身子又站了起来,拉开前面的车帘,吩咐那跟车的小奴直接往城外走去。
那小奴其实隐约听到了一点车里的对话,但纵使好奇心冲破了天灵盖,也只能唯唯诺诺,多的一句不敢问。
毕竟是周王殿下,他要说什么,都自然有他的道理。
萧月音自然又是千恩万谢,却听裴彦苏话锋一转,问她:
“这位小哥,你既说自己是被人拐到长安来的,那请问,你老家又在何处?”
她抓着裤脚,又一次低下了头,想了想,才回答:“幽州。”
撒过一个谎,必然就要撒更多的谎来圆。
不过说是幽州,本来也没什么错。
毕竟她的目的地,原本就是幽州。
谁知裴彦苏似乎低笑一声:“今天可真是,事事都凑巧。” 笑音入耳,勾起了一丝痒,萧月音不自觉抬首,向他看去。
他居然也会笑?
不得不说,薄唇笑起来也很好看。
如果眼神没那么凶,她一定会更加放心的。
“我从小在潞州长大,潞州离幽州很近。不过,我听小哥你的口音,似乎并不像幽州一带的,又是为何?”
萧月音呆住,只咽了咽口中的津液。
自己根本没去过幽州,又怎么可能会带那里的口音?
为她披上衣衫、牵着她的手往外走,余光随意一瞥,却在转角的小几上,看见了一团白色的绒毛。
那是她和静泓约定的信物,北北的猫毛。
看来,她还是答应了静泓。
她将他送走,然后和静泓远走高飞。
裴彦苏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86.
与其说是萧月音主动送裴彦苏,不如反着说,是他牵着她,一路从他们居住的小院步行到了府宅的大门口。
天色隐隐泛白,夏日的清晨凉风习习,她身上的衣衫单薄,他牢牢牵着她的手却温暖熨帖。
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安静走着。
萧月音心头空泛,想要感受如释重负的快乐,却又隐约浮起离别的伤感。
走下台阶,裴彦苏松了她的手,小厮胡坚备好的军马喷着响鼻,他穿着崭新锃亮的铠甲利落地翻身上马,从胡坚手中接过马鞭,偏头,对她浅浅一笑:
萧月音磨磨蹭蹭,最终还是被“赶”下了车。
陆子苏和灰鹰主仆二人,似乎还有别的事,并未交代一句,便驾车走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实在想拿回那只祖母留给她的耳环,她这就要撒腿跑了。
再忍忍吧,只要不出格,抱上陆子苏这条大腿也不错。
反正他的小腿都那么粗壮了。
马车停在兴泰客栈门口,似乎灰鹰在刚刚,已经向客栈老板交代过了。她只报了陆子苏的大名,便被那老板毕恭毕敬亲自领着,上了楼,去了整个兴泰客栈里最好的一间上房。
兴泰客栈是雍州城最好的一家客栈。
打开门之前,萧月音还抱有一丝幻想。
既然是最好的上房,那给她这个“小厮”的,会不会有单独的床呢?
事实令她失望。
这间上房的结构,和她在萧府里的闺房一样。里间宽敞明亮,还连着一个能望见繁华街市的阳台。
而外间窄小,只放了一张软榻。
这才是她该睡的地方。
叫了吃食上来,她也将那不听话的裹胸布重新整理好了,吃食的价格她没问,反正她现在是陆子苏的小厮,花多少,账都算在他的头上。
等到小食慢慢入肚,萧月音这才慢悠悠地,开始思考陆子苏留给她的那句话。
——今晚,她与他同住。
——灰鹰知道该怎么伺候他。
——她可以去问灰鹰。
每一句,都像是一道惊雷,在她头顶炸响,又震又碎。
口中含着的桂花酒酿丸子和灯影牛肉,瞬间不香了。
同住……意思可能是她履行小厮的职责,他睡里间,她睡外间。
但……灰鹰呢?
早在陆子苏与那几个贼人谈判的时候,萧月音便偷偷打量过灰鹰,器宇轩昂,高大威猛。
如果不是因为先见过了陆子苏,她可以说,灰鹰是她见过的,最好看最俊朗的男子。
可是相比起陆子苏,灰鹰无论是身形、长相还是气度,都差了一截。
这样出色的男子,居然被陆子苏用来服侍他自己,萧月音根本无法想象。
怎么服侍?服侍到哪一步?
萧月音又夹了一口酸菜鱼,慢慢挑出细细的鱼刺。
陆子苏明明否认过,他没有龙阳之癖,他有妻有子。
从前在萧府,冉氏对她两个弟弟身边服侍的人,都十分防备。
因为冉氏,原本是萧月音的外祖母买来,充作萧俊和卫远岚新婚的婢女。
冉氏自己便是靠爬./床上位的,所以不希望两个儿子身边,有和她一样心怀不轨的人。
故而,从小到大,萧月音两个弟弟身边只有小厮,没有婢女。
小厮像婢女一样,贴身负责主子的饮食起居。
就寝,洗漱,更衣,沐浴。
想到这里,她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鱼肉。
不过有惊无险,她也算顺利到了雍州,傍上了陆子苏粗壮的小腿,看上去,能让她少了许多路上的磋磨。
懒得再多想。
不如趁着他们还没回来,先叫水进来,好好洗个澡。
胸脯失了倚仗,晃晃悠悠一天,让她十分难受,现在浸在水里,萧月音看着那颗红痣随着水面起伏若隐若现,轻轻叹了口气。
除了嘲笑她是早产儿外,两个弟弟还说过,她不长脑子,吃下去的那么多东西,都长到了胸上。
萧府上也有些不怀好意的男仆,会偷偷打量她那里。
不过平日里她少活动,倒也不觉得太过碍事。
她只要当看不见,逃避惯了。
但这次出逃,不一样。
裹胸布再细软,毕竟不是专业的小衣,摩摩擦擦,她很难完全忽略它的存在。
今日一半的时间,她都被勒得难受,加上步行了那么长一段路,她常常喘不过气来。
但是另一半的时间,因为那裹胸布的突然罢工,她便不得不提心吊胆,一路弓着身子。
脖子也酸,肩膀也酸。
最酸的还是腰。
萧月音忍不住用小手揉了揉,她力气不大,但光是这样,作用也算聊胜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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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梦里的裴彦苏,力气可就不止这点了……
她摇了摇头,不想再去反复回忆那心惊胆寒的噩梦,从水下伸出玉臂,放在鼻尖,深深嗅了嗅。
没有什么香露的味道。
很好。
这下她洗干净了,陆子苏应该不会,再嫌弃她了吧。
***
太阳落山之前,裴彦苏抵达了雍州城中的乾元钱庄。
灰鹰默默亮出了周王的腰牌,钱庄的掌柜自然不敢怠慢,上等好茶接待,却也不敢问周王殿下突然造访,所谓何事。
“今日可有人,用那有周王印记的银票,来你这里支取现银?”灰鹰自然是明白主人的用意,开门见山。
“不曾有。”掌柜想也不想,摇了摇头,立刻回答。
无他,那种银票特殊贵重,他们虽少见,但那东西身系皇家,他们根本不可能怠慢。
银票分为两种。
一种是市面上流通最广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商贾旅人,皆可使用,且家家钱庄都可兑换;
而另一种,则是有皇家背书,有特殊印记,只能在乾元钱庄中支取的银票。
乾元钱庄也有皇家背景。
若不是行家,两种银票,很难被人发现细微的差别。
“殿下,”灰鹰看向一言不发的裴彦苏,“现在已经快到闭店的时辰,今日那几个贼人,恐怕不会来了。”
“再等等。”裴彦苏将手中一直握着的、萧月音的耳环捏紧,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特殊银票是皇室为藩王提供的特权,他就藩十余年,几乎从未使用过。
使用那种银票,便意味着告知身在长安大明宫的裴驰,他不老老实实待在封地潞州,而是全天下四处游历。
裴彦苏虽心系庙堂,但在与裴驰的关系上,一向慎之又慎。
游历是为遍访名医方士,他几乎从来不插手地方事,只作壁上观,韬光养晦。
同时,暗中与朝中一些大臣秘密往来。
否则,前世里裴驰在与萧月音大婚当晚暴毙,权宦仇元澄趁机作乱,他裴彦苏不会如此迅速便收到消息,秘密入宫,还能迅雷不及掩耳,剿除奸宦了。
这一次,他破例用了那特殊的银票。
他对萧月音没有感情,却不能容许有人企图玷污她。
那是独属于他的。
而他并未估错,那四个贼人得到这张巨额银票,最想做的事,便是立刻将其兑换成现银,一刻也不能耽误。
灰鹰驾车技术一流,即使追赶不上那四人的破烂马车,也必不会被落下太多。
乾元钱庄,又恰好隐匿在雍州城不太显眼之处。那四人入城之后,一定会先就近找寻钱庄兑换,多碰几次壁,遇到懂行之人,才会告诉他们这种银票只能在乾元钱庄兑换。
以逸待劳,最是稳妥。
有了他的授意,乾元钱庄的掌柜佯装检查银票的真伪,实际给他们上了有蒙汗药的茶。
等得久了,再小心谨慎的人,都会越来越暴躁。
何况这些骗子悍匪,本也不是多么智慧绝伦。
将他们拿下之后,裴彦苏还十分耐心,等待他们苏醒。
明月渐渐升起的时候,裴彦苏将手中的耳环放入怀里,才抽出了灰鹰递来的宝剑。
“……是你?”第一个醒来的大汉,看见了裴彦苏寒光凛冽的双目。
裴彦苏的拇指摩挲着剑柄上熟悉的凹痕,并不答话。
“我就说这银票可能有问题,”大汉被双手反绑,只能狠狠啐上一口,“这几个孬种财迷心窍,非要抢着今天来这兑换。”
“是你们心术不正,杀人放火抢劫越货,落到我们手上,是应得的下场。”灰鹰在一旁,冷冷说道。
“心术不正?”那大汉低低笑了一下,满脸都是嘲讽,“若不是我们被官府逼到走投无路,谁还会做这些勾当?你们倒好,出身高贵,生来嘴里就金饽饽,哪里会懂,被迫卖地卖妻,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感受?”
灰鹰只看了身旁的裴彦苏一眼。
裴彦苏神色肃穆,仿佛面前如犬狂吠之人,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但大汉所说的,灰鹰并不同意。
灰鹰与飞鹏同龄,从小便是乡里的邻居,一起玩泥巴长大。他们几岁时,一场瘟疫带走了所有的亲人,他们只能流落街头,与野狗抢食,还差点被高门大户的嚣张仆人打死。
是周王殿下救了他们,为他们起了新的名字,给了他们体面的身份,带他们入了武门,成为只忠心于周王一人的贴身护卫。
人不是被逼到末路,就只有作奸犯科这一条路可以走得通的。
还在思索间,却见裴彦苏迅雷不及掩耳,只用单手,便已拧断了那大汉的脖颈。
“咔嚓”一声,清脆明晰。
倒地时的灰尘,溅在了大汉身旁,那驾车马夫的身上。
此时马夫已醒,眼见裴彦苏出手极狠,也知自己求饶无用,下场只会更惨。
“既然你武功这么高强,在路上的时候,为何不直接对我们动手?”
马夫转头,发现另外两个同伙也已醒来,“哦~”
故意拉长了尾调:“原来是顾及那哥被我们骗来的娘们,对不对?”
“那娘们嘛,长得倒是标致得很,”另一个贼人咂咂嘴,拉碴的络腮胡跟着动了动,“即使是女扮男装,也照样骗不过我。”
“这样的娘们,我们做这行久了,倒是见过不少,”马夫也跟着淫笑一声,猥琐至极,“也尝过不少,我看她清纯得很,肯定还是个雏儿。”
灰鹰拳头紧握,若不是一早就被裴彦苏嘱咐,他起先就会出手,让这几个大放厥词的贼人闭嘴了。
但裴彦苏说,他必须亲自动手解决,灰鹰便只好忍耐了下来。
“那可不,”此时,剩下的一个贼人也开了口,“这位公子月愿冒着把我们放跑的风险,也要保那娘们毫发无损,恐怕,还没破她瓜吧。”
“咱们英雄所见略同啊,”马夫还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们这些公子哥,哪一个不是用完就扔?如果早就尝了那娘们身子,今天也不会这么麻烦,还专门给我们做这个局了。”
“那娘们胸大腰细,脸也好看,一双细腿哆哆嗦嗦的,也不知道骑在她身上,把她撞到说不出话,会是怎样销魂——唔!”
剩下的淫词浪语,他已经说不出口了,因为裴彦苏的剑,已经直直刺穿了他的喉咙。
萧红的鲜血顺着他脏兮兮的前胸流下,不出片刻,粗布短褐已被染得透黑。
而旁边两个人,也并未来得及惊讶,裴彦苏已抽出腰间短刀,将其中一人的胸膛刺穿。
另一人,则生生被裴彦苏的掌风,震碎了头骨。
粉褐色的脑浆,从他已停止了呼吸的鼻孔中,缓缓流出。
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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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气瞬间弥漫,灰鹰递上巾帕,裴彦苏慢条斯理,擦拭着指间沾染的点点血迹。
他其实很少杀人。
不是出于仁慈,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个仁慈之人。
藏拙的同时,自然也要藏锋。
每一次出手,他心中那阴暗角落里埋着的那个人,便会被他杀死一次。
从六岁起,他只知道那个人的存在。
姓甚名谁,身在何方,他从未探听过。
但他一心想让那人消失,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寒鸦飞过头顶,夜风吹拂,血腥气淡了些,裴彦苏也觉得头隐隐有些疼痛。
是他熟悉的、喜欢的感觉。
“处理干净些。”吩咐了灰鹰,裴彦苏正要转身走人,却听灰鹰急道:
“殿下,属下有一事未明,实在需要殿下示下。”
“叫公子。”刚刚在钱庄掌柜面前,灰鹰就叫错了口,他必须要纠正过来。
“哦,公子,”灰鹰抿了抿嘴唇,“若那卫小姐问属下,究竟要怎样服侍您,属下……该如何回答?”
既然那几个贼人都直说了,那他灰鹰也不再顾忌,称了她“卫小姐”。
他虽然不懂为何裴彦苏不愿袒露身份,但裴彦苏为了卫小姐大费周章惩治贼人,必然是十分看中她。
至于为什么要逼卫小姐做周王殿下的小厮,他就更是无从知晓了。
整个潞州周王府上下都知道,裴彦苏身边不仅没有婢女仆妇,就连服侍的小厮太监,都几乎没有。
听周王府里的老人说,先前周王的生母、跟着裴彦苏到潞州就藩的德宗贤妃范氏,无数次想给他身边塞人,裴彦苏被弄得烦了,便连贴身服侍的小厮都遣散了干净。
这几年来,谁都没有近过裴彦苏的身。
话音落地,久久没有回应。
灰鹰微微抬首,裴彦苏眸光凛冽,紧抿的薄唇未动,似乎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属,属下失言了……”额头一凉,是他出的虚汗。
主子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怎么办?
卫小姐看起来天真纯洁,美丽又善良,应该也是个好骗的,到时候她真的问起,还不是任他胡咧咧?
“她姓萧,是御史中丞萧俊的长女,萧月音。”
灰鹰轻轻沾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听到裴彦苏出声。
萧氏女——那岂不就是昨日里裴彦苏带着飞鹏,亲自登门拜访的那家?
当时他和飞鹏都觉得奇怪,自己的主子向来低调稳重,怎么突然说起,要上朝廷命官府上去了?
这完全违背了裴彦苏日常处事的原则。
联想到裴彦苏执意隐瞒身份的行为,灰鹰恍然大悟
——为什么飞鹏好端端的、并未犯错,会被裴彦苏打发入了宫,不让他跟他们一并回潞州……哦不,幽州。
因为,飞鹏昨日在萧府露过面,说不定,还被萧小姐看见过。
原来如此。
跟随殿下这么多年,他的身边从未有过任何女子,灰鹰和飞鹏都一致认为,就算贤太妃公主再怎么着急,殿下都绝不会沾染女色的。
却不料,一朝碰见心动之人,殿下竟然变了副模样。
只是殿下先前,为了能让萧小姐毫发无损从那几个贼人手里脱困,编了谎言说自己已经成家生子,那萧小姐完全信以为真。
殿下现在可是主动追求,这种有碍发展的谎话,恐怕还要好好圆。
也不知道平日里不爱说话的殿下,为了哄萧小姐,会说出怎么样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反正,虽然现在接触还不深,但灰鹰很喜欢这个未来周王妃。
***
留灰鹰一人处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裴彦苏先独自回了兴泰客栈。
入了厢房的里间,第一眼,便看见萧月音穿着白天的那身衣服,躺在本应该属于他的床榻上。
正睡得香甜。
地上还有水迹,她应该是沐浴过了。
但明显,她身上的香味并没有被洗干净,反而越来越浓郁。
一闻到那阵异香,裴彦苏便喉头发紧,莫名烦躁。
上一世也是这样,异香害人。
裴彦苏大步上前,走到床榻边,倾身,想要把熟睡的美人推醒,质问她,到底有没有把他的吩咐听进去。
指间只差一寸,快要触碰到萧月音微颤的长睫时,她突然一个嘟囔,说了梦话:
“裴彦苏你走开,不许再碰我!”
“痛!好痛!”
“偷情生出来的孩子,是私生子……”
裴彦苏的大掌,骤然僵住了。
这一次没唤她“师姐”了,倒也还是静泓的本色。
她的脚步快了些,已经走到榕树树荫之下了。
“真儿,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裴彦苏。
萧月音心头猛地一震。
87.
一瞬间,萧月音的双脚如同灌了铅一般,根本挪不开。
但她在飞速思考。
裴彦苏带领大军早已开拔,此时他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白昼的燥热已被夜风吹散,榕树上挂了几只蝉,用嘶鸣证明着它们的存在。
高挂的艳阳,突然在此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日光热烈灼人,萧月音被刺到闭上了眼,抬手,用掌心挡住。
她还在回味陆子苏的提议。
若是她打赌输了,就要为他做一件事。
他要她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他可亲口承认了,没有龙阳之癖。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萧月音默默转身,将阳台的那几扇门,一扇一扇,缓缓关上了。
阳光可以透过干净无尘的玻璃照进来,却因为多了一层遮挡,再也无法张牙舞爪。
这下满室冷静,她也可以冷静下来。
若陆子苏已看穿她的女扮男装,甚至看穿了她的身份,他应该直接戳穿。
而不是在这里似是而非吧。
“你,你要我做什么?”背靠在门上,头顶有被玻璃折射过的温暖阳光,给了她一点点底气。
“你先说,赌不赌。”这使得陆子苏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了。
萧月音实在很想拿回自己的东西。
耳环,玉佩。
她在这个世上本就没有多少牵挂和寄托,耳环是祖母乔氏留给她的遗物,玉佩是与生父谈承烨相认的信物。
她不能一直被陆子苏拿捏。
拿回来了,她才能掌握主动,若是哪天实在受不,不想继续留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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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随时都可以跑路。
再说,即使陆子苏是灰鹰的主子、自诩对灰鹰了无智障,她也不一定会输。
阳光照得她浅发暖融融,萧月音点了点头,最终同意了。
去叫客栈的人送午饭上来的时候,她又一次听到了楼下大堂里,几个人讨论妙荷姑娘的事。
花艳楼,是雍州城里最大最豪华的青楼。
而妙荷姑娘,自从挂牌出山以来,便很快成为整个雍州城内勾栏瓦舍身价最高的姑娘。许多豪门贵胄、脂粉常客,一掷千金,都只为博美人一笑,与美人共度良宵。
但几天之前,花艳楼里突然传出风声,说妙荷已经自己攒够了赎身的银两。
她平生所愿只为脱籍,许一良人为妻,所以决定以抛绣球的方式招亲,绣球不管被谁拿到,只要那人未娶妻,都是她未来的夫婿。
之后,无论是盛大的婚礼、婚后的所有开销,都由她来出资,唯一的要求,只是他们的孩儿跟她来姓,其他种种,俱是无须考虑。
萧月音向陆子苏转述这些的时候,陆子苏正在慢条斯理用着午饭。
开水白菜和八珍豆腐盒,配一道红果木烤的肥美鸭子。
七寸六分长的银筷,方头烧蓝的梅竹双清纹饰,卡在他修长的指节里,为他更添了几分清冷。
她想,银这个东西虽冷,却不如玉,更契合他的气质。
但他偏偏又是个商人,最应该沾染金银铜臭。
“抛绣球招亲,实在猎奇,我从前也只在话本子上见到过,没想到今天,也能眼见为实。”
陆子苏却另起了话头:“话本子?你识字吗?”
萧月音点了点头。
“噢?”他却放下了那双银筷,目光落在了她理所当然的脸上,“是谁教你识字的?”
“萧府大小姐?”
他们明明在讨论灰鹰和妙荷姑娘的事,怎么又被他转到“萧月音”头上去了?
但她之前已经为自己编造了一个穷苦的出身,如果说她小时候就读过书,更容易露出破绽。
萧月音无奈点点头。
“这个萧府大小姐很有意思,”陆子苏顿了顿,“教人识字,是为了让他不被人骗,她怎么还让你看那些没用的话本子。”
提起话本子,萧月音不由胸中一热,这可是她过去孤独生活的快乐源泉,她容不得陆子苏这样污蔑。
“萧府大小姐就喜欢看话本子,她教我识字,把那些话本子给我看、给我讲,又有什么问题?”
也许是她的音量提高,也许是她的小脸涨得通红,陆子苏伸出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回响清脆。
他让她坐下来,和她一起用饭。
“以后用饭,不必和灰鹰一起。”
萧月音拿过桌上另一副备用的碗筷,却并未开动。
“抛绣球招亲,此事风险巨大。如果那妙荷姑娘头脑清楚,一定不会用这样的办法来轻易托付终身。”
陆子苏绕回了最开始的话题:“除非,她有难言之隐。”
开水白菜汤底浓郁,夹起一片菜叶,滴滴答答挂着。
她听了他的分析,不由地点了点头。
“既然她有难言之隐,以灰鹰的优秀,她见到灰鹰,一定会将自己的难处说出来。”
“你与灰鹰相识不过两日,连你都说,灰鹰心肠热,好打抱不平。眼前的美人向他哭诉难处,他难道还能坐视不理?所以,你输定了。”
一番分析,结论是她必不会赢。
萧月音用筷子捻了一点沾着肉松的豆腐,细白嫩滑,像她的皮肤一般:
“那可未必,就算你推断是真的,妙荷姑娘确有难言之隐,灰鹰也想帮妙荷姑娘,却也不是只有娶她、只有一直待在花艳楼这一条办法,他随时都可以回来。”
陆子苏把视线从她的鹅蛋脸上移开,声音沉沉:
“花艳楼是雍州城第一大青楼,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灰鹰从小没怎么接触过女子,难保不会乱了心智。”
豆腐沿着喉咙,经过胸腔,再缓缓滑入脾胃。
萧月音享受完极致的口感,这才发问:
“你对青楼,十分了解,看来肯定是经常去的。”
陆子苏斜了她一眼,不辨喜怒,只反问道:
“你呢?你觉得呢?”
她轻咬嘴唇,决定先不尝那勾引了她许久的果木烤鸭,直视他略显轻漫的眼:
“你那么有钱,长得又好。话本子里都写了,你这样的公子哥,即使娶到的夫人国色天香、完美无缺,也一定不甘心一生一人,一身风流无处发泄,不仅美妾和通房成群,也时常流连秦楼楚馆,十天有八天不回家。”
裴彦苏不曾想,她这小小的、漂亮的脑袋瓜,竟会装有这么多奇怪的东西。
从前的日子,她一定是十分孤独的,不然也不会看那么多话本子。
不想多费口舌,他只用三个字来否定:“你错了。”
但面前的鹿眼姑娘显然并不接受他的反驳,圆腮鼓起,长睫微张:
“嘴长在你那里,你当然想怎么说都可以,不承认就算了。”
而生平不爱言语的裴彦苏,却也鬼使神差多了几分好胜之心,难得端正,一字一句说道:
“我陆子苏,敢作敢当。”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会对青楼,这么了解?”果木烤鸭的清香浮油盈在她的樱唇上,鲜亮多汁。
堵住最好了。
压住胸中躁动,裴彦苏依旧面色不改:
“我是商人,行商时走南闯北——”
客栈的小二却在此时敲门进来,说有一封从花艳楼寄来的信,要亲呈陆公子。
待陆子苏接过信,客栈的小二适时离开,他才展开那染了脂粉香气的信纸,略微扫读。
“灰鹰请我晚上去一趟花艳楼。”
“所以,我们两人的打赌,你输了。”
萧月音嘴里的烤鸭顿时不香了:
“我输了……行吧,那你准备让我,为你做一件什么事?”
却不想陆子苏云淡风轻,将那封信沿着原先的折痕折回去:
“还没想好,先欠着。”
这东西还有欠着的一说?
拖久了,他会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到时候,她又要怎么办?
她果然还是处处受制于人的。
刚刚还掷地有声的质问,一眨眼,萧月音只觉得一股委屈弥漫,压得她心口发堵。
她放下了筷子,垂下眼帘,任眼泪上涌,浸湿了那双可怜巴巴的鹿眼。
陆子苏却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一份:
“既然你对青楼这么感兴趣,晚上,就跟我一起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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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楼。”
***
出乎意料,陆子苏专门为她重新准备了一套成衣。
萧月音身材娇小,普通的成衣尺码太大,她根本穿不上。最后,还是陆子苏出了三倍的价钱,让客栈的小二用一整个下午,跑遍了雍州城,才终于买回了合适的。
潞绸的坦领外袍,窄袖修身,葱黄底配以如意云暗纹,穿在萧月音的身上,真有一番清贵公子之气。
为了配合新衣,她特意将发丝放了下来,准备重新梳一下发髻。
垂头小心通发的时候,她暗暗想到,刚刚自己又重新将裹胸布束好,今晚可千万不能再掉了。
裴彦苏却在此时突然进门。
萧月音如瀑布一般的长发,也同样闯入了他的眼帘。
她的发色很浅,今日在阳光照射之下,泛着更加柔嫩的光晕。
前世里他们相见的第二面,在她被他救出来后的那晚,他为她也通了发。
她那时一贯天真单纯,还把他当成是“裴公公”。
但没有哪个公公,会像他那样真正疼她。
尽管他不爱她。
她胸前的红痣,有和她的天真单纯完全不同的妖冶。
“我……我是你的皇嫂。”
他把她抱上了公主才能睡的凤榻,她这样想要划分他们的泾渭。
裴彦苏的父亲德宗、长兄裴驰和另外几个已经早逝的兄长,都是天生发色浅,瞳色也浅。
她的发色和瞳色,比他们的,还要浅上几分。
而拥有着这样珍贵特质的萧月音,此时穿着他为她准备的男儿装,已将男子发髻重新梳好,正对着铜镜,看来看去。
她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迷惑之时,陆子苏悄然走到她身后,长指微曲,亲手为她插了一支他自己的发簪。
应该是相配的。
一向清高矜贵的公子弯腰俯身,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佩环,又亲手在她腰间系上。
夕阳西下,除了燥热的日光落在他宽厚的脊背上,他高大的身影笼住了她,一呼一吸,连脖子上微微泛起的青筋,都有了新的注解。
不看他的脸,她以为他是裴彦苏。
“这样,才配得上做我身边的人。”
但等她看清他,一如既往冷漠,是专属于陆子苏的疏离。
萧月音却红了双耳。
“萧府大小姐,眼光真好。”他眉头舒展,眸色微动。
“嗯?”她一时并不明白。
“走吧,带你去见见世面。”
早已过了酉时,两人步行,行至距离兴泰客栈并不远的花艳楼。
天色渐暗,夜色还不深,花艳楼所在的后罗街,此时却已经华灯初上。
后罗街是雍州城内秦楼楚馆的密布之处,勾栏瓦舍纵横,两人还未走近,已看到无数衣香鬓影。
耳边除了男男女女的放纵调笑之声,还有笙歌燕语,丝管纷纷。
陆子苏的步伐很快,萧月音需要专心去努力跟,才能跟上。
脚步急促的后果,自然是需要大口呼吸。
那萦绕在周围的各类脂粉和无数香气,便更加迫不及待,扑鼻而来。
“好香,好香,香得醉人。”她揉了揉鼻子,说道。
从来没有在这么香的地方待过。
但见陆子苏表情依旧淡漠,她还是生了点不满:
“你总说我身上有香露的气味,可是我明明就没有用!”
“现在,这里这么香,你怎么就不说了?”
却不想陆子苏面带疑惑:
“有吗?可我还是只能,闻到你身上的气味。”
他没救了,鼻子已经彻底坏掉了!
“不过,这多闻了一天,我已经有些习惯了。”
说话间,陆子苏已经停在了花艳楼前,正抬着头,不知在张望什么。
萧月音这才能分了心,注意周遭的一切。
花艳楼的门前,无论是客人的衣着打扮、举止谈吐,还是门口迎宾的姑娘们的姿色,似乎都比之前他们路过看到的那些,要讲究体面几分。
不愧是雍州城里排名第一的花艳楼,如果名字起得再文雅一点,恐怕会有更多贪欢之人,趋之若鹜。
一进门,便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妇女迎了上来,打扮艳而不俗,说话语气软软糯糯,先是将他二人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然后笑着问他们,是要吃茶还是要过夜。
萧月音自然不敢忘记来此的目的,张口便想说找灰鹰,却听旁边的陆子苏,已经先一步回答:
“吃茶,可有雅间?”
一看就是熟客。
那妇女摇了摇手里的花绢,精致的口脂满满都是讨好:
“真是不好意思,今晚静瑶姑娘弹琴,雅间一早便被订满了,二位如果不嫌弃,可以坐大堂。”
“或者,楼上几个包厢还空着,看二位面生,不如我多叫几个姑娘相陪,好酒好菜伺候,就当是我水玲珑自掏腰包,私人请你们的。”
陆子苏却不为所动:“不用,大堂就好。”
两人坐定,几乎同时就上了茶,青花瓷盘里的点心精致名贵,只是卖相,就已经胜过昨日和今日,萧月音吃到的兴泰客栈里最好的吃食了。
而盛茶的两个茶盏都是建盏,曾经也是前朝皇室的御用茶具。
她将建盏捧在手里,自己的这只,挂着金属光泽的油滴釉,小至针孔;而陆子苏面前的那只,盏上纹饰像兔子的毛发,被称为“兔毫盏”,玄黑色底釉,毫纹细长柔韧。
萧月音又小小呷了一口建盏中盛的茶。
“碧潭飘雪虽好,但在这里,有些可惜了。”她忍不住感慨。
陆子苏听闻,转头看她:“何以见得?”
“碧潭飘雪产自蜀州峨眉,以峨眉顶级绿茶与伏天的茉莉花瓣,混合窖制而成。若放在寻常清淡的环境之中,茉莉花香与绿茶的浓香交融一体,原本是香气持久、回味甘醇的。”
“但现在嘛……第一,碧潭飘雪颜色较深,你我的茶盏也都是黑底,茶水与茶盏混淆,饮用之人恐怕都难以分清;”
“第二,现在这满室凝香醉人,碧潭飘雪又以茉莉花香气见长,两味相冲,实在是多此一举了。”
一口气说完,萧月音的拇指与建盏光润的杯口摩挲,颇有些得意。
花艳楼的老板只急于展示财力雄厚,距离真正的上等品味,始终还是差了一截。
陆子苏闻言,竟勾了勾唇角,也同样端起了面前的兔毫盏,呷了口凉了一分的碧潭飘雪之后,才幽幽说道:
“是我从前小看了你,你不仅仅是会识字、看话本子的。”
直到此时,萧月音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以她编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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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个出身,根本不可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她只能赶紧先为自己找补:
“都,都是我胡说八道的,我粗陋得很,哪里又敢在陆公子你的面前,班门弄斧。”
但她确实是存了卖弄的心思。
从前在萧府的时候,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又哪里会有人肯听她卖弄呢?
不过,幸好刚刚她留了一手,并没有卖弄建盏的知识,不然,估计真的就要圆不回来了。
陆子苏语音淡淡:
“这些,也都是那萧府大小姐教你的?”
台阶已经铺好,萧月音连忙拼命点头。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她还赶紧拿了筷子,根本没握稳,就夹了一口瓷盘里的莲蓉水晶糕,囫囵吞枣,咽了下去。
作为大家闺秀,平日里的饮食她一向自控,细嚼慢咽,绝不贪食,如此狼吞虎咽,根本不像高门贵女的做派。
这样,陆子苏就更不会怀疑她在说谎了吧。
却不想她还被那莲蓉水晶糕噎着,想再喝口茶送一送,陆子苏却突然伸了手,拂去她嘴角的点点糖精,沉声道:
“说说看,她还教了你什么?”
公主院内,韩嬷嬷和戴嬷嬷久不见萧月音回来,正在商量出去找人。
一眨眼转身的功夫,却见今早出征的王子不知从哪里出来,怀中还抱着昏迷不醒的公主。
韩嬷嬷与戴嬷嬷对视一眼,都知道情况诡异,但谁都不敢开口问。
跟着王子回到卧房,但见他将公主放回床榻,然后一面向外走,一面冷冷吩咐道:
“为公主备水,她在城外惹了一身尘土,好好为她沐浴洗净。”
走到房门口,忽然又改了主意:
“不,备水就行,多备一些,我亲自给她洗。”
88.
韩嬷嬷满腹疑惑,却什么都不敢问,见萧月音被裴彦苏放回床榻上后仍然未醒,不免又担忧起来,小声道:
“公主这样……”
裴彦苏凛冽的目光扫来:
“公主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
韩嬷嬷吓得一个激灵。
裴彦苏再次翻墙回到萧月音的小院时,韩嬷嬷和戴嬷嬷都守在主卧的门口。
见到他满身戾气回来,韩嬷嬷不敢对这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皱半点眉,只恭敬行礼后,垂首向王子回道:
“王子的吩咐,奴婢不敢有半点违逆。水已经为王子和公主备好了,公主仍在昏睡,奴婢二人,也并未走漏半点风声。”
“嗯。”裴彦苏浅浅回应,迈步往里走,“今晚没有我的允许,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进来打扰。”
萧月音倒吸了一口气。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经书里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圣人对君子的规劝。她饱读诗书,自然是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她现在做的事,确实一点也不“君子”。
无论是身为一个教养严格的大家闺秀,还是一个寄人篱下、低贱困苦的贫弱小厮。
但她就是听了,就是看了,况且,她又不能看清全貌……
反应过来的萧月音,胸口憋了一股闷气,只低声反驳陆子苏:
“你,可你也在看啊。”
陆子苏不动声色,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态势:
“我对别人的床笫之事,并没有任何兴趣,何况现在这件事的主角,是我的手下。”
萧月音咬唇,往一旁挪了挪,徒劳阻止他的钳制:
“现在,我们现在怎么办?”
在这样下去,她不得不承认,外面这样的香艳情景,让她又一次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梦里。
梦里和裴彦苏的。
做梦,和亲眼所见到的,到底是不一样的。
梦是一样很模糊的东西。
梦里,不仅仅裴彦苏的面貌是模糊的,还有裴彦苏开始不管不顾吻她之后,究竟那些“不该发生的事”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也全都是白花花一片,模糊得很。
她自己也会像妙荷这样,陡然失了心智,主动去吻裴彦苏吗?
还是会学妙荷这样,尽管千般不愿,也还要帮裴彦苏脱衣服?
她统统看不清,也统统记不清。
她只记得,裴彦苏最喜欢反复把玩她的月要肢和月匈脯,简直爱不释手。
就在萧月音头皮发麻的当口,灰鹰一声粗重的喘./息传来,外面的两个人,似乎停止了亲密的动作。
喘./息……喘./息……
身后这个看上去道貌岸然的陆子苏,似乎也在轻喘,呼吸浓重。
灰鹰连声音都是滚烫的:
“妙荷,妙荷,你别这样……”
可妙荷却似天真烂漫:
“鹰哥哥,你说哪样呀?”
灰鹰哽了哽,更是无地自容一般:
“我、我们还不是真正的夫妻,不能那样……”
妙荷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嗓音却是娇柔的嘶哑:
“鹰哥哥,你嘴上说着不嫌弃妾出身低微,不嫌弃妾人尽可夫、下贱卑劣,不嫌弃妾是个沦落风尘的女子,但你现在的种种行为,却还是在实实在在地拒绝妾……”
后面的那几句话,明显带着哭腔,就连搭在灰鹰小腿上的那双足,也开始跟着抽抽搭搭。
娇软美人落泪,任谁都顶不住。
就算是萧月音这样的小可怜,也不由得对妙荷又多了几分同情。
妙荷再怎么冰肌玉骨、柳娇花媚又如何,灰鹰如果说了不要她,她也只能咽下苦泪,默默忍受。
心化了大半的人又何止萧月音一个,灰鹰也软了语气,连连哄道:
“妙荷,你看你又在胡说。我灰鹰既然已经答应了你,便已经将你视作了未过门的妻子,又怎么会、怎么可能嫌弃你呢?”
妙荷不语,只还在抽抽搭搭。
灰鹰有些慌了,只见他双腿微收,像是在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哄住面前被伤透了心的美人:
“从见到你第一眼,我便已经认定了你。抛绣球招亲这样荒谬,却还是让那绣球砸在了我这个无关之人的手上,这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是什么?”
见妙荷似乎停止了啜泣,灰鹰继续说道:
“妙荷,我之所以拒绝你,不是因为不爱你、或是看低你,恰恰因为你我即将正式成为夫妻,我若是在此刻轻薄了你,是在委屈你呀……”
妙荷未动,只低低“嗯”了一声,娇娇柔柔,断断续续:
“鹰……鹰哥哥,妾的心口好痛。”
灰鹰一下便紧张了起来:
“心口痛?怎么回事?刚刚我们行酒令时,不还是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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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吗?怎么突然就痛起来了?哪里痛?怎么痛的?”
妙荷夹着嗓子,嘶了一声,羞羞答答:
“这里……这里……鹰哥哥,妾心口好痛,你来帮妾揉揉,好吗?”
听到此处,萧月音脑中似有一根紧绷的弦断了,酥酥麻麻,如春雷炸响。
她虽然看不见他们,却也知道,妙荷是要灰鹰揉她的心口,至于心口在哪儿……
萧月音前臂微抬,下意识想要捂住她自己的胸口,只一动,刚刚头顶炸响的春雷,变成了惊涛骇浪——
她在离开客栈之前,反反复复确认,裹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的裹胸布,居然在这个极其关键又极其尴尬的时候,松了……
松了!
虽然身处黑暗,但她此时脸色惨白,如同失了好几天的鲜血一般。
今日她穿在外面的,是陆子苏花了三倍价钱、兴泰客栈的小二跑遍了整个雍州城才买回来的合身的外袍,坦领、潞绸,布料是轻薄通透的。
可不比昨日她的那身粗布短褐,即使裹胸布出了问题,也勉强可以遮挡。
更令她手足无措的是,这一回,因为她在衣柜里关着,后面还站了个压迫感极强的陆子苏,听着外面的、念着自己的,她精神紧绷,那裹胸布不仅是松了,甚至已经垮到了腰间,捞也捞不回来。
其实,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的事,衣柜门外的风云激荡,她心神不月,又哪里顾得上反应。
萧月音想要抬手,好歹摸一摸究竟如何,却被身后的陆子苏反剪手腕,力道极大,动弹不得。
陆子苏在她耳边咬牙切齿:
“卫郊,你要是再乱动一下,我就杀了你。”
怒入骨髓,极其凶狠,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陆子苏的唇贴在她小巧的耳廓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她甚至下意识认为,他说完这句话,立刻就会将她那不堪一击的耳朵,咬下来一般。
萧月音闭上了双目。
尽管这两日的接触,她知道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可这也是陆子苏第一次,用如此骇人的语气同她说话。
气息凝在口中,她不敢吐出,只能生生憋着。
在此之前,她只觉得陆子苏冷漠,又时常莫名其妙阴阳怪气,但细究起来,他对她其实也不算太差。
他救了她两次。
她虽然被迫做了这个小厮,但没有哪家的小厮,能像她这样,做得这么舒服吧。
可现在,是她的裹胸布松了、掉到了腰际,难堪的人明明是她,可是气急败坏露出狰狞面孔的人,竟然是她身后这个一直隐忍不发的陆子苏?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道理不是这么个道理啊!
这副吃人的嘴脸,让萧月音又一次想起了裴彦苏。
尽管她费劲心思,从萧府里出逃、躲了梦里那些可怕的事情就是为了躲开裴彦苏,但她又在这个途中,反复深陷与裴彦苏的纠缠。
梦里,与裴彦苏做那些有违纲常之事;
白天,总是不合时宜想起裴彦苏。
那个她只见过背影、只虚虚听过他说的八个字的男人,究竟要怎么样,她才能彻底摆脱他呢?
裴彦苏,你这个大坏蛋、大淫棍,我恨死你了。
胡思乱想还在继续,第一场梦的后来,裴彦苏在她的凤藻宫里留宿的第一晚,也是他强要她的第一晚。
裴彦苏对她下手极狠,萧月音虽然是在是想不起来具体的过程,但最后,她身上那件纯白的、崭新的、为了给裴驰服丧才穿的真丝寝衣,被裴彦苏撕成了一块一块。
寝衣和她的下场一样,凄惨无比。
现在的她,似乎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呀?
陆子苏身形高大,武功高强,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就锁住了她的胯,根本不让她抖动。
但她还是忍不住发抖,一直凝在眸中的眼泪,也倾泻而下。
冰凉的泪水,滴到了裴彦苏紧锁她胯的手上,是湿的。
裴彦苏被这衣柜里莫名的处境弄得心烦气躁,这几滴泪,似是浇熄了他冲天的谷欠火一般。
他很想冲出去,把灰鹰这个小子给撕了。
一步错,步步都错。
灰鹰和飞鹏,两人都是他收养的孤儿,从小便跟着他。他一向严格要求自己,这两个人又俱是优秀懂事,也学着他,根本不近女色。
裴彦苏原本想着,等这一次的事情彻底了了,周王风光迎娶周王妃、他的野心他的霸业事毕,他就给灰鹰和飞鹏两个人都挑可心的姑娘,让他们都成家立室,从此好好生活。
但天降绣球,事情拐上了另一条颇为奇异的轨道。
看灰鹰那不值钱的样子,明显对那妙荷动了情。
本来,裴彦苏与萧月音到花艳楼找灰鹰就算是正事,灰鹰却不知是出于什么,竟然让他堂堂周王,躲在衣柜里听手下的壁角。
但也算鬼使神差,裴彦苏居然默认了灰鹰这荒诞而离谱的做法,还跟他并不喜欢的萧月音一起,挤在了这么小的地方。
衣柜那道门的缝隙,只在萧月音那个高度上可以看见外面。他虽然看不见灰鹰和妙荷之间发生的事,但光是听那欲盖弥彰的声音,闻着被这小小衣柜困住的、他以为他已经逐渐适应的、萧月音身上那独有的香露气息,他已经快要疯了。
偏偏这始作俑者之一的萧月音并不老实,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在他的半个怀抱里,她还老是要动来动去。
他只是心烦气躁,按住她,让她别乱动而已,她怎么还哭了?
女人就是麻烦,幸好他不爱她。
不然,他肯定要像那不值钱的灰鹰一样,绞尽脑汁,用根本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肉麻话,低低地哄。
那个灰鹰也是,鬼迷心窍,色令智昏,明明知道他们两个人还在衣柜里躲着,怎么这么不知收敛,真要当着周王和王妃的面,表演一场活./春./宫吗?
萧月音胆子小、不谙世事,可不是什么都能看的。
这一次,先扣掉灰鹰半年的俸禄和所有休沐吧。
此时,衣柜之外的两人又传来了暧昧的声响,裴彦苏眉头紧皱,狠狠咬了咬牙。
给灰鹰扣两年,两年以内一分钱都别想他发,也别想休息。
而让裴彦苏近乎失控的声音,自然也被萧月音听见了。
压抑沉闷的空间、胸前的岌岌可危、外面那令她羞愤的暧昧,还有身后,陆子苏毫不讲理、粗暴又严厉的对待——
都让萧月音觉得,委屈至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到底在做什么呀。
一切从前天那个梦开始,原本尚算平静生活的她,都不一样了。
她为了躲避与裴彦苏的不合时宜的见面,躲在了萧府上那个堆放卫远岚遗物的房间内一次。
在有惊无险逃出了萧府之后,她在马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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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躲了一次,之后便偶遇了陆子苏。
今天,这是莫名其妙,和陆子苏在这个狭窄闷热的衣柜里,又躲了一次。
中间还夹杂着被贼人诓骗,上了贼车,差一点就要被劫财劫色、死无葬身之地的惊险经历。
她的命,怎么会这么惨?
梦里、可能的前世,她被迫入宫,克夫守寡,还成了单于裴彦苏的玩物;
梦醒后,为了逃避那可能发生的大难,她抛家傍路,独自出逃,但却不想,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
越想越委屈。
萧月音抽了抽鼻子,陆子苏的威胁还犹在耳畔,她也不想哭的,却根本止不住眼泪,全身都在颤抖。
她太想大哭一场了。
但却听到陆子苏似乎叹了一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轻声问她:
“哭什么?”
语调轻柔,跟刚刚恶狠狠在她耳畔威胁她的,判若两人。
萧月音呆住了。
她不善言辞,也想为自己解释,但话到了嘴边,又生生憋住了。
若她此时开口说话,露出哭腔,恐怕会被衣柜外的两个人听到吧。
“呜呜……”只能变成了简单的呜咽。
而下一瞬,萧月音却感觉到,陆子苏反剪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减弱了。
但他没有松开。
她试探着抬起手,陆子苏的手,也跟着她的,一并抬了起来。
萧月音顿了顿,继续动作,将自己的手抬到了胸口的位置,嘴里依然呜咽。
她的裹胸布掉了,这里空荡荡的,很不舒服。
她想向陆子苏解释,自己真的不是无缘无故哭的呀。
但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并没有把握好距离,陆子苏还握着她的手腕,坚硬的手背,似乎碰到了她柔软的地方。
萧月音霎时汗毛倒竖,原本微弓的后背,也绷得死紧。
陆子苏的声音适时传来:
“怎么,你也心口痛,想让我给你揉揉?”
“是。”两位嬷嬷异口同声应道。
卧房内一室静谧。
萧月音安然睡在床榻上,眉目如画,只是眼角还挂着一点泪痕,显得格外凄婉动人。
待裴彦苏走近,她似乎闻到了他满身的血腥气,黛眉蹙了蹙。
这样的温香软玉,明明应当温柔待之。
裴彦苏却伸手,直接将她身上的衣料撕开:
“不喜欢我的血腥气是吗?偏要染给你。”
89.
其实,在最开始决定布下这个局的时候,裴彦苏是想过很多种可能的。
若是她早早表明了态度,人既已出嫁,不愿意交换、不愿意离开他的话,他其实会考虑,直接告诉她他不仅早就认识她、而且还早就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
但她没有,她一听隋嬷嬷说可以交换,恨不得像兔子一样跑开。
那他就一定不会向她坦白了,只能继续陪她玩这个扮演的游戏。
她想要走也行,他放低要求便是,想着今日将她逮回来,她若是乖乖的,他会控制自己动作轻柔一点,让她少疼一些。
可惜,两个心急火燎的婢女,也并没有如愿在这间房中找到萧月音。
最后的时刻,萧月音咬牙,躲进了后面被细布盖着的软榻里。
这间房堆放的都是卫远岚的旧物,卫远岚又是萧府上下无人敢提的旧人,如果不是为了找人,那两个婢女恐怕连房门都不愿打开。
何况是进屋仔细寻找。
只是那细布上蒙了厚厚一层灰,直到两个婢女关门出去了,似乎走远,萧月音才放心大胆地咳了起来。
咳完了,她也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事实——
为了不被冉氏逮过去见那裴彦苏一面,她只能在这里一直藏着,至少要藏好几个时辰。
怀里揣着那玉佩,鼻间还浮着灰尘,萧月音再不舒服,却也根本不敢动。
只能强迫自己,再睡一觉好了。
她真的很爱睡觉,因为睡觉,也是一种逃避的好方法。
很快,她又开始做梦了。
被裴彦苏强夺之后不久,萧月音真的怀上了“裴驰的遗腹子”。
六神无主的她,好不容易趁乱出宫,回到萧府,却又恰巧听到了萧俊和冉氏,正在谈论自己。
萧俊从与卫远岚成亲那日起,便被卫远岚亲口告知,她已怀有旁人的骨肉。
这么多年来,萧俊虽不知萧月音生父究竟是谁,但一直装作不知此事,将她留在府上,也不过图她“天生凤命”。待她日后入主中宫,会给他和他的亲生子女们,带来无尽的权势。
但乐极生悲,萧月音嫁给裴驰当晚,裴驰暴崩,萧月音也被扣上了“不祥妖女”的罪名,萧府上下都差点受到牵连。
几日之后,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周王裴彦苏,虽然迅速解了萧月音之困,但却与她传了许多绯闻,宫内外许多人,议论纷纷。
萧俊根本猜不准裴彦苏日后会如何对待萧月音。裴彦苏若只是玩./弄皇嫂,事后再胡乱安个罪名随意丢弃,萧府上下岂不又要陪葬?
割席割席,萧俊和冉氏商量,最好的办法,就只能和萧月音割席。
而此时怀着身孕、惊慌失措的萧月音,就这样听到了自己“父亲”对自己的绝情。
萧月音又被吓醒了。
这间屋子,因为平日无人,灰尘实在太重,她做梦又出了一身汗,现在黏腻得很。
悄悄探出身去,似乎外面一切,已经风平浪静。
天快要黑了,肚子好饿,她必须要吃点东西。
好在一路回到自己的房中,都没有碰见要抓她去见裴彦苏的人。
匆匆吃了些小食,萧月音就迫不及待叫小翠给她备水沐浴。
这一次,小翠倒是不像半夜里那样骂骂咧咧,脸色也和缓了不少。萧月音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向她打听今日裴彦苏上门之事。
那是“不本分”的表现。
她倒是一向惯于逃避,以为躲着藏着,一切都能轻飘飘过去。
过去的十六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即便她没有从小翠口中听来风声,无论如何,这一次,她都躲不下去了。
萧月音缩进了浴桶,将脸沉到了浴水之中,企图让自己这不太聪明的小脑瓜,能被水清醒清醒。
怎么办呢?
无论是现在等着裴彦苏上门提亲,还是一年半之后入宫做继任公主,对她来说,都是死路一条。
萧俊和冉氏,一路都把她当做随意利用的棋子。十几年来,她在家中虽然吃穿不愁,可是旁的,几乎可以说没有。
萧俊和冉氏,才像是一家人。
萧月音就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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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外人。
虽然,现在明晰了,她也的确是外人
——而她这个“外人”,已经到了必须要做点什么的时候。
想到此处,她再也憋不住气,从浴水中钻了出来。
活了十六年,一直唯唯诺诺,不如干脆赌一把。
一不做二不休,投奔她远在幽州的生父,谈承烨。
家中没有一个人值得她真正信任,即使是梦里告诉她身世真相的宫氏,她也根本不敢去打草惊蛇。
既然要赌就赌个大的,这一次,她要独自上路。
子时初,当小翠又一次偷懒、没有在外间为萧月音守夜的时候,萧月音悄悄换好了衣服、卷走了所有手边值钱的东西,无声无息溜出了房门。
后院角落,有一个狗洞,虽然不大,但她身材娇小,应该能从那里钻出府。
这个狗洞,还是她先前偷偷躲在这里哭鼻子发现的。那时她又一次被冉氏所生的两个弟弟欺负,看到眼前的狗洞,还恨恨想过,要是那两个弟弟钻这狗洞,她一定要在后面踹上一脚。
没想到,钻狗洞的人,变成了她自己。
从狗洞里钻出府,比想象中容易。萧月音站在府外围墙之下,歇了片刻,使劲将身上的泥土全部拍干净了,这才背上小小的行囊,开始往外走。
明日一早,萧府上的人会会发现她人不见了。她必须要趁着今晚跑,跑得越远越好。
奈何想象很丰满,眼前的现实却很骨感。
今夜无月,几乎无人的街市,更是黑灯瞎火。
从小到大,萧月音出府的次数实在太少,她甚至连狗洞之外、这里在何处都不知道,又怎么简单快速把自己带到安全的地方?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脚步小,脚程也小。
也不知自己乱转了多久,等到终于筋疲力竭时,她的眼前似乎是一处荒废的破屋。
罢了,还是先歇吧,身子要紧。
等到她再次有力气起来、继续跑路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借着日光,萧月音这才发现自己确实不知身在何处,这一晚自己模模糊糊,好在也没有什么旁的危险。
也不知现在是何时辰,萧府里的人有没有发现自己失踪、是不是立刻便出来找了?
赶紧出了那破屋,抱着一丝侥幸,在陌生的街市上走了片刻,萧月音略一扫视,却忽然心头一紧。
她看见了自己的那个贴身丫鬟,小翠。
正在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人。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明明已经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怎么萧府里的人,眨眼便追上了她?
别人也就罢了,小翠虽然对自己一直阳奉阴违、一点都不忠心,可是毕竟也伺候了她几年,对自己的身形,应该也算了如指掌。
四下看去,此时萧月音的身边,竟然连一个路人都没有,更无任何可以用来遮挡的地方。
眼见小翠离她已经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跳越快。
怎么办,难道仅仅过了一晚上,先前的努力,就要功亏一篑了吗?
而她再一瞥,小翠的身后,还跟了好大一群家丁和婆子,似乎正准备分头找她。
萧月音转头,发现一个惊喜:自己身后有一辆非常窄小、简陋的马车。
马车前面无人,一时半会儿应该也不会开走。
不管了,先躲上车再说,萧府里的人,难道还会来搜车?
车内只有一个软座,刚好盖了软布,可以把那软座下面的空间遮得严严实实。
萧月音只想了一瞬,抱着包袱便钻到了那软座之下。
自己都这样狼狈了,总不能再被找到吧?
果然,才刚刚定下,她便听到了车外,讨论自己的人声。
“你说,咱们家大小姐,究竟去了哪里?”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反正老爷下了死命令,人必须要找回来。”
“大小姐又不受老爷待见,费那么大劲找她做什么?我可听说,她好像,甚至不是老爷的……”
“现在不是嚼舌根子的时候,小心传到其他人耳朵里,夫人罚你!”
“也对,不过,以大小姐那个脑子,我想,她应该也跑不了多远吧,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马车车厢很薄,外面的萧府下人,讨论她的声音清清楚楚。一句一句,语气都难免轻蔑,萧月音听来,更是又伤心又庆幸。
伤心的是,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终究却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关联;
庆幸的是,这样的地方,她已经逃出来了,也绝对不会再回去。
这马车的软座之下虽小,萧月音蜷着,竟然也没觉得多拥挤。
她完全不敢出去。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着等着,眼皮越来越重,身边人说话的声音,也慢慢越来越远。
才侥幸逃脱萧府捉拿的大小姐萧月音,又一次不争气地睡着了。
连马车什么时候上了乘客,开始动的都不知道。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头顶的软座上,似乎有一股压力袭来。
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恰巧此时,行驶的马车似乎碾过了一块不小的石头,车厢晃得太厉害,没有抓手,萧月音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稳住自己。
一摸,外面有一双腿。
肌肉紧实有力,应该还是一双男人的腿。
萧月音还没来得及尖叫,软座上方,她感受到的压力之源,已经先“倒打一耙”:
“谁?”
声音无比冷峻,听来也满是警惕。
完了,光听这一个字,她已经觉得自己,惹上了不该惹上的人。
她怎么总在关键时刻出岔子呢?
只她收回手的一瞬间,那人已经站了起来,萧月音只好掀开软布,一点一点从软座下面爬了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丝不苟的青莲色下摆,素面锦缎围着暗纹滚边,随着马车的晃动,扫过那双她刚刚才摸过的腿。
再往上看,视线扫过那人腰间的玉环,接着便是一双清冷幽黑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萧月音打了个寒噤。
“当时事情还未落定,怕公主受惊,不能告诉公主,”裴彦苏的手掌动了动,滑到她的下巴,轻轻挑起,眸光闪烁着:
“公主自己不也向微臣隐瞒了,没有将隋嬷嬷引.诱你的话和理由说出来吗?”
她当然不能说,眼下这样的情况,说出来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而显然,裴彦苏并未从隋嬷嬷口中知晓她替嫁一事。
“当然,不全是为了抓他们。”他见她不言,喉头滚了滚,手掌也沿着她的颈项向下:
“眼下还未过子时,微臣回来找公主,是来讨生辰礼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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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自己就是微臣的生辰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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