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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渡春音 放鹤山人 78381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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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裴彦苏说得一点都没错,确实是因为宋润升。

在她和萧月桢的生母、弘光帝的元后嫡妻卢氏,因为生她们姐妹而难产薨逝后,作为众妃之首之贵妃的宋氏,便被弘光帝扶上了皇后的宝座。

宋氏一族在大周朝野本就不容小觑,族中入仕的男子自此之后,几乎人人平步青云,其中宋皇后的兄长宋兴策更是身居太师高位;而金胜春兄妹两人的生母李王后,同样也在生产时不幸薨逝,新罗宋氏的壮大之路,也几乎与大周宋氏一模一样。

巧合的是,萧月音比金胜春小了半岁,新罗又是大周藩属国,新罗内政的变化,宋兴策等人应当了如指掌。

有没有一种可能:

那仅有的理智告诉他,必须要先和她把话说清楚,他要亲耳听到她再说一次那些话,他才能够继续与她的狎昵亲密。

但身体总是先于意志做出反应。

今日的她穿一身柳绿色的衣裙,素面朝天,不饰钗环,就像他初见她时,她美若神女临凡,让他一眼忘俗,停了呼吸。

偏偏这样的她,还要用那双凝着盈盈水色的杏眼看他,羞怯、惊惶、不安,却还隐隐藏着期盼。

他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她再这样看他一眼,他便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发疯一般想要亲吻她,把她生吞入腹,让她藏进他的身体里,从此只有他一人能够欣赏。

唇齿张狂肆意,她也被迫承着他侵略一样的吻,简单的随云髻早就因为他的霸道的掠夺而散做一团,她的乌发铺散了香枕的大半,有几缕滑落在她玉颈的领口,轻轻扫过他滋扰的长指,再缓缓垂落。

呼吸被交换,裴彦苏又轻轻吮舐她的唇瓣,看她海棠花一样的面容盛开,自己的匈堂也随着舛息上下起伏。

“大人……你,你知道我是谁吗?”终于被放开,萧月音鼓起勇气,问出这关键的问题。

不能再这样不清不楚下去。

鬓边的碎发垂落,裴彦苏用长指将其挑开,凝视她。

他的傻音音,怎么到了此时此刻,还在问他这种答案再明显不过的问题?

“你……你不知道我给你留了信?”她的心也随着试探的疑问,一个字一个字地沉了下去。

罢了,尽管此时的暧昧让她意乱情迷,但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她应当明晰,不能再拖泥带水下去。

“不知道,没看过……没事的,我亲口告诉你。”她一鼓作气说完,连眼角的盈盈粉泪里都透着绝不回头的坚毅:

贝芳心下一沉,尽力克制浑身的颤抖,屏住呼吸,想要再摸一摸这遭了飞来横祸的小姐妹翠颐。

指尖抚过她发丝时,却发现她随身带来的枕头下面,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是一封信。一直以来,裴彦荀都是旁观者清。自从公主突然失踪之后,自己这表弟的状态便不对,不似过去那般沉稳多谋,理智时常消匿,随时都有可能冲动行事。

明日一早便要返回上京,裴彦荀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趁着夜色朦胧,亲自去往上京探听有关乌耆衍单于的消息。

蹲守到后半夜,眼看乌耆衍安然醒来,他便又神不知鬼不觉摸了回来。

于是便遇到了那个才刚刚披星戴月、抵达营地大门口的胡人青年。

大半夜的,营地处的守卫自然更加谨慎,只让那青年在门口等着,到天亮时再考虑去通秉王子。就在青年无奈妥协时,裴彦荀便来了,一问缘由,再一见青年随信附上的霍司斐令牌,当下便明白了一切。

将霍司斐的短信读罢,裴彦荀也有了底。

信上把霍司斐独自离开后这几日的所见所闻都写得十分清楚。

说裴溯和萧月音先是因为暴雨、担心路途泥泞才在东陶滞留了几日,后来疫病袭来,裴溯病倒,萧月音与之后到来的神医秦娘子夫妇一并投入到了除疫的繁忙工作中,一直到他发信时东陶镇的封锁解除之后,他们都还在东陶镇上。

“冀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眼见裴彦苏读完信后那跃动不已的眸色,裴彦荀再一次出言劝慰,“既然咱们人已经到了上京,你若不去见单于,先前的努力又要白费。”

“是。”话音刚落,裴彦苏已将他拉入了自己的帐子中。

昨晚的变故和谋划交代完,裴彦荀立刻出了帐,找到了正在悄悄处理翠颐尸首的贝芳,如是这般吩咐。

此时正是卯时初刻,一个时辰之后,裴彦苏便换上了胡服,只带了几名随从,便驰马入了上京。

贝芳知道翠颐并不识字,这封信她也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提过,想来可能会有蹊跷。

又沉思了片刻,贝芳才站起来,走到大帐帘子处,将帘子轻轻掀起一角,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信封上的字。

“裴彦苏亲启”。

看来,上天不仅安排了翠颐替她挡下杀身之祸,还在同时,将可以扭转局势的契机,送到了她的手上。

她必须要带着这封信,立刻见到裴彦苏。

能力平平又心思不纯的人,遇到问题不能有效解决,便会开始动歪脑筋。趁着王子雷厉风行地处理冀州这堆烂摊子,克里奔蠢蠢欲动。

庶务处理不好,但那归还仪式是面子活,他还是上了些心。招待周廷来的康王夫妇,自然有几次宴饮,而宴饮少不得歌舞助兴,克里奔灵机一动,便命心腹提前将他精心挑选的那些舞姬叫了来。

此时正是暮色沉沉的时分,克里奔满心期待领着人,没见到赫弥舒王子不说,直接在其王妃永安公主处碰了壁。

“公主,这些舞姬是小的为之后的宴会歌舞精心挑选的,个个出挑,今日小的带来,也只是为了让王子提前掌掌眼,希望公主理解。”克里奔第一次见永安公主,只当这位容貌清绝的柔婉公主没什么脾气,说话看似谦恭,却半点没有将其放在眼里的意思。

“王子忙于公务,没有余暇掌这些不该掌的眼。”面对克里奔这样的小人,萧月音把自己公主的架子端得足足的,“还有你,怎么又是你?”

说的是跟着克里奔一并来的那名叫纱郁的妇人,萧月音的老熟人了。

当日在幽州,便也是这个纱郁,两次给裴彦苏送美人,之后还惹出了塞姬那样的麻烦。

那时候萧月音对裴彦苏并无情愫,如今却不同,再看到纱郁和她领着的那十几个一身鲜红色紧.致裙装的艳色女郎,小公主只觉得心头翻江倒海,越看越气。

但纱郁显然不够机敏,没听出公主言语里明显的醋意。

挑送美人本来就是她分内之事,克里奔又身为冀州代领,上峰命令如此,她哪有推辞的道理?

因为纱郁在第二次给裴彦苏送了塞姬之后便因故离开了幽州,对于塞姬惹出的麻烦只是后来听说,在她的印象里,永安公主还会与先前一样毫不犹豫替王子收下美人,所以回答时,半点敬畏都无:

“公主好记性,确实是奴婢。”

纱郁还是那口流利的中原官话,表达却比从前进步了许多,萧月音一见她这般态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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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立侍在身侧的戴嬷嬷使了个眼色,才故意拉长了语调,道:

“本公主的二哥和二嫂恩爱得很,二哥不需要这些歌舞,二嫂也不喜欢。”

这话说完,包括克里奔和纱郁在内的所有人俱是一愣。

都知道这些绝色舞姬是为赫弥舒王子准备的,这王妃怎么会口口声声提起周廷的康王和康王妃来?

戴嬷嬷不敢违令,只能在眼睁睁看着东宫的马车启程后,急急转向身后那位,似乎因为一瘸一拐,才姗姗来迟的王子。

戴嬷嬷活了四十多年,难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眼见王子与公主大闹一场,她恨不得拽着王子身上那件与他身份并不相符的仆从布衣的衣袖,追到那马车前面,拦下公主的脚步。

可她又见王子的神色,有点享受,又有点满足,好像暂时并没有要追公主的意思。

难道一向感情甚笃的夫妻两人,就要在异国他乡恩断义绝了?

疑问凝在嘴边,就要冲口而出:

王子,你的王妃要跟人跑了,你真的不去追吗?

62.

坐在金胜春前往东宫的马车上时,萧月音还沉浸在对裴彦苏的气头上。

从小修身养性,也是习惯清心寡欲、克己复礼的,从没有生过如此大的气。

而等到她彻底回过神来,马车已经将路程走了一大半,快要到达东宫门口了。

心急如焚的金胜春想不到那个男人居然在如此关键的时候横叉一杠子,当下再也装不下去,狠狠向崔赫宰吼道:

“他来干什么?孤的东宫不欢迎他,你就说永安公主已经同意留宿东宫了,让他赶紧滚回驿站。”

因为有癸水不能盆浴,萧月音在戴嬷嬷离开之后,便很快从浴桶中起了身。

韩嬷嬷依旧悉心服侍,先用小巾包住她尽湿的青丝,挽好,又取了宽大的棉巾来,裹住公主的身子,吸掉白嫩肌肤上滚落的水珠,见她似乎就要伸手去拿寝衣,阻道:

“公主一整晚奔波,沐风栉雨,肌肤受创,光是沐浴干净肯定不够,要敷上香露……”

萧月音正要答应,先扫了眼湢室,想起主仆二人眼下身在裴彦苏卧房内,那她们惯用的美人榻还未搬过来,摇了摇头:

“腹内实在不太舒服,今晚先不弄这些。”

恰好戴嬷嬷已返回,手中拿了月事带和另一套寝衣,见她们二人还未妥当,道:

“癸水来了头发不能一直湿着,正好卧房内也有软榻,公主赶紧出去,让奴婢伺候公主烘发吧,算起来,太医应该也快到了。”

萧月音看了眼那木架上差点被自己取下的寝衣,大半透红、款式暴.露,又对比戴嬷嬷手中那套樱草色素净的,因问:

“怎么请太医来了?”

戴嬷嬷便上前来,一面与韩嬷嬷一同麻利伺候,一面将方才卧房内裴彦苏的吩咐细细说了。

与萧月音闻言面无表情相反,韩嬷嬷倒是笑意盎然,一手将她小衣在腰间的系带松了松:

“王子有心了,奴婢与戴嬷嬷方才说的话,这么快便应验。”

忽而又感叹道:

“最近公主的小衣紧了一圈,是奴婢疏忽了,一直不得空为公主做新的。”

萧月音自己将寝衣拉好,满心都在担忧太医可能察觉她私自服药一事,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主仆三人回到卧房之后,裴彦苏并不在。

萧月音暗暗松了口气,被戴嬷嬷引着走向那窗边的软榻,坐下时,发现榻上有一本从中间倒扣的线装书,拿起来才发现,又是她看不懂的漠北文字。

其实因为从小在宝川寺长大,即使她并未正式皈依,却也为了抄写佛经方便,学习了不少梵语和闪米特语①,基本能读懂文字。

后来有几次宝川寺从海外请来了高僧大德,萧月音也壮起胆子,尝试用自学的语言与他们沟通交流。之后她颇觉有趣,也时常自言自语练习。

之前裴彦苏陪她抄佛经时,她便扫过几次他正在阅读的书籍,虽看不懂其中含义,却也发觉与她手中这本并非同一册。

以他特殊的身份和如今在漠北的处境,必须要用心努力融入,才更会抢占先机。

幸好他有着状元郎的学习天赋,从零学起这些完全不同的语言文字,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正望着她看不懂的文字发呆,耳边却传来熟悉的声音,一点一点走近:

“公主也会识漠北文字了?”

转头,却见长身玉立的裴彦苏松垮着外袍,目光落于她手中的书卷,她伸手递给他:

“论起读书,谁又比得过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身后的韩嬷嬷和隋嬷嬷还在为她烘干头发,发球中放了银丝炭和熏香,点点香气萦绕,她却看到裴彦苏抽了象牙书签在那卷书册内夹好,随手放于榻边的书架上,对两位沉默做事的嬷嬷道:

“让我来。”

一坐两站的三人俱是一惊,戴嬷嬷赔笑:

“服侍公主烘头发是奴婢的分内事,这等粗活,哪里需要王子亲自动手。”

但裴彦苏已经站在了萧月音的身后:

“公主是因为我才受了这一身的风霜,区区烘发,哪里是粗活了。”

眼见他态度坚决,两位嬷嬷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对视一眼,便将工具交到裴彦苏手上,退到了门边。

半拢青丝再次被握住,明明没有半点触觉,萧月音却只觉那只手的指尖与她耳后头皮相碰,胸脯起伏,强作淡定:

“昨晚之事,全是那硕伊母子的毒计,与大人毫无干系,何必揽下这罪责。”

耳后热意骤然喷袭,原是裴彦苏将发炭前推,更加浓重的幽香袭来,便盖住了他手上也是刚刚沐浴完后的淡淡清冽气息。

“可惜了,”热意突然退却,换做他的声音更近,“因为这场风波,生生耽误了与公主成礼。”

萧月音捏着寝衣衣摆的手指不由攥紧,刚想说他们分明在山顶已经行过了礼,又忽然想起,他所指的,应当是周公之礼。

“这就是公主千方百计要推迟婚期的原因?”他又补一句,比上一句还要近,薄唇却未触碰她耳际,只让热息蔓延。

她怔忡,喉咙收紧,思考着如何应对。

而她的反应,居高临下的裴彦苏,当然尽收眼底。

如她光滑细腻的后颈,流利动人的肩线,还有藏匿于寝衣衣摆之内,若隐若现的玉峦。

他当然是在试探。

方才在外面,听到隋嬷嬷和太医的对话,他也知晓她千方百计推迟婚期,并非为了撞上她癸水的日子,好趁势躲了与他圆.房。

因为,在那封他截下来的书信上,明明白白写着,她要与真正的大公主萧月桢,在他们大婚之前,重新换回来。

双生的姐妹两人,把他当做玩偶来戏耍。

他怎么可能放人?

“殿下,”崔赫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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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难时,萧月音却温声插话,“今晚说到底,根结也在我和他,叨扰殿下的人也是我。”

她向金胜春微微福身,越过崔赫宰,走到房门口,又转头道:

“他这个人一定要见到我,当面听我赶他走,他才会罢休的。还是由我与殿下一道去那门口,我自己与他做个了结吧。

金胜春只想了一息,顷刻便同意了。

63.

得了金胜春的同意,萧月音与他两人并排朝大门走去,同样,都是脚步飞快。

等到了东宫的门口,才看到不仅仅是裴彦苏候在此处,和他们几乎同时到的,还有那看起来便行色匆匆的朴秀玉。

朴秀玉午后与金胜敏结伴入宫面圣,偶遇宋润升,他带着一位跟永安公主一行来新罗的沙弥。他们说是来为国王请平安脉,其实,也不过是傍上宋润升的高枝、拉着大旗想要代替永安公主和驸马向国王陈述他们通商的妄想。

幸好,她与金胜敏难得同仇敌忾,不仅全程霸住国王身边、不给那沙弥单独与国王说话的机会,她们还将昨日暗中谋划之事,顺利达成了。

但朴秀玉兴高采烈出宫回了朴府,刚洗漱完毕准备歇一歇时,却听到了令她无比震怒的消息——那永安公主萧月桢实在是太过恬不知耻,一个有夫之妇,竟然在驿馆门口公然勾引别人的夫君、太子金胜春,还大大方方坐上马车,和金胜春单独回了东宫!

自周礼成起,合卺所用之器,皆为匏瓜。

匏瓜瓤苦,掏空内里后被一分为二,以红色长绳分系两半,待行合卺之礼的新婿新妇饮完所盛之甜酒后,先用长绳将重阖的两半缠绕归拢,再在所有礼成之后,将匏瓜的两半分一上一下,置于他们的床底。

同甘共苦,夫妻一体。

萧月音虽然还穿着那身被仿制而不得的华贵嫁衣,却因为那几番生死波折,早已经忘了今日原本是她与裴彦苏的大婚之仪。如今大周驸马兼漠北王子,在这清风朗月之下郑重其事,她在心头的短暂涩然之后,也只好顺着他的将就,全了这未竟之礼。

不过,野果制成的“合卺”虽没有红绳缠绕,却在他们各自用匕首割下一缕青丝、同绾成结后,被裴彦苏用结发将空荡的果腹填满,然后直直坠落山崖。

怔忡间,新婿已回转身前,月光再次被他高大的身躯挡住,耳侧下颌也被他再次捧起,萧月音与他对视,只见他目光落在她紧闭的樱唇上,正要嗫嚅发问,他俯身吻住。

一路走来,他言行克制,最多出格的举动,也不过握了她的五指。

她以为他不会像那日那样。

可是恍惚间转念一想,二人在清风朗月下成礼,夫君亲吻新婚的妻子,也是再自然不过之事,无可指摘。

她从前不知他是那样的人,今日亲眼见识他的本事,方知这位原本应当是大周驸马的状元郎,外表君子如玉,内里实则凶猛犷悍——

连与她亲吻,亦是本性毕露。

起初的几下,还只是舔./舐她沾了山泉“合卺酒”的唇瓣,轻吸慢碾,仿佛同品清冽山泉;没几下后又觉不够,用灵活的舌./尖撬开她早就不堪重负的齿关,然后寸寸探入,寸寸占有。

双目迷蒙间,她忽然想起那日戴嬷嬷教导她时,说的那句话。

“要那样进去……”

掌控一切的男人却敏锐地感知到她的分心,骤然抽./离,薄唇放过她被他湿润的唇瓣,并未触碰,一路移到她的耳畔,哑声道:

“乖,抱住你的夫君。”

这话仿佛被赋予了天然的神力,萧月音听完,竟然顺从地伸出了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裴彦苏勾唇轻笑,一面俯身继续方才未竟的深吻,一面顺着这裹住她纤细腰肢的嫁衣,将她再次打横抱起。

经历几番波折,山间的夜风也并未带走她颈间独有的淡淡香气,他深深嗅闻,方才放过她,目光轻扫她的面容,最后停住,满意欣赏怀中自己的新婚妻子。

今日明明是大婚之日,但她的妆容却比先前还要清淡,大半夜过去,几乎消失殆尽,只剩芙蓉出清水后天然去雕饰的尽态极妍,樱唇娇艳欲滴,多半是被他亲吻得有些红.肿。

过了今晚,无论她对他是否是虚情假意,她都是他的妻。

山间雾气渐起,惊心动魄的一夜前半程过去,后半程的荆棘,才刚刚开始。

萧月音被重新抱上了马背,她看他将被栓住的马解开,他翻身上马后,拉住缰绳,将马儿回转方向。

心口猛地一沉,继而深深刺痛。

这一次,她却没有去抓那前鞍桥,反倒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背:

“我,我可真是该死……出来之后忘了,孟皋孟大人……”

马蹄在山间林地中踩着落叶湿泥,发出哒哒之声,萧月音懊恼不已:

“我被车稚粥的人掳走之前,孟大人本来牵着我的马,却突然倒地不支……大人,你可知他身在何处,眼下是否安好?”

裴彦苏却只紧了紧手臂,只踏马加速下山,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她心下愈沉。

这一次下山并非循着前路,月光迷离之下,她只能看眼前的密林影影绰绰。不知行了多久,似乎已经彻底下了山,裴彦苏勒马,又将她抱了下来。

左右环视,两人正处密林边缘,往外数步便是一道矮坡。

她仍旧挂着孟皋之事,却看裴彦苏垂头踏行数步,忽然停下,低低道:

“孟大人在这里。”

只错愕了一瞬,萧月音便明白他所言为何,胸口愈发收紧,只见他人影蹲下,将臂上长袖挽起,开始徒手挖掘脚下的土。

她见状,便也走了过去,在他身侧跪蹲下来,也和他一并挖掘。

今日的雨是直到黄昏送亲前不久才停的,密林中的泥土除了有腐败的枯枝落叶外,还混合了不少雨水,湿滑糜烂,随着她深入的双手钻进每一个可以容纳的罅隙,指缝甲缝,无所不在。

但她绝无可能去计较这些。

公主是大周皇室金枝玉叶的公主不假,可也绝不是高高睥睨视众生如草芥刍狗的冷漠无情之人。孟皋为了护她安危惨遭车稚粥毒手,叫她如何冷眼旁观、心安理得让他埋骨他乡荒野?

所以她没有半点惧怕,今晚的她,像是在从前柔弱的心口镀了一层盔甲。

也许是因为他在她的身边。

一心快点把孟皋从泥土中解救出来,与裴彦苏两厢沉默,只不断深挖,两人大红的衣裳都沾满了翻落的泥土碎屑,面上也溅起污垢尘埃,可谁都没有理会,专注于手下。

终于,萧月音碰到了绵软之物,不同于泥土的松散,分明是人的衣裳。

今日孟皋护送她,特意穿了一身紫檀色杭绸劲装,佩紫怀黄,即使光线昏暗,可甫一触碰,便知是他所着的衣料无疑。

等到将孟皋的遗体彻底挖出来,郑重摆好,萧月音眼见送亲时与她言笑晏晏的孟皋如今已全然没了半点生气,即使衣冠楚楚却一身冰凉僵硬,先前凝滞在眼眶中许久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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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终于簌簌坠落。

两人在送亲闲谈时,孟皋随口提过,当日大队出发,他的发妻挺着大肚子、坚持要为他送行,这次送亲的任务圆满完成、他顺利返回邺城之后,除了仕途能再往上走,他夜刚好能迎来和发妻的又一个孩子。

只是,做了十几年周宫侍卫的孟皋,最终还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胡地。

那个与他青梅竹马一路互相扶持的发妻,也再不能看见孩儿们日夜期盼的父亲了。

“公主的表兄卢据因为叛徒潘素惨死,公主曾用尽手段为他复仇,终于大成。”见她眼泪汹涌,裴彦苏又靠近了她一些,两人身上都俱是泥土,他不能为她拂去面上泪水,“今日,孟使官又惨死他乡……”

萧月音抽了抽鼻子,十指的指甲因为不断挖土而有大半已然断裂,但掐入掌心,仍旧是疼的。

“大人想要我做什么?”说话时并没有看向他,但隐隐咬紧了牙关。

温驯善良的家兔,一旦放归丛林,也会慢慢释放野性。

她属兔,在和亲出发前,他曾赠了一只用象牙雕琢的草原野兔予她。

“晕厥是大事,到时候静泓师傅来,恐怕也免不了为你施针拔罐的。”裴彦苏又故意叹了口气。

眼见时机已到,他便一面顺手将银簪插在了自己的发髻上,一面起身,就准备往房外走去。

果然,衣袖被床上装晕的某人一下拉住了。

“别别别,千万别找静泓师傅来,”萧月音急急说着,向他撒娇一般,“我不要针灸拔罐,好痛好痛的。”

64.

萧月音天性使然,怕疼这件事,想改也改不了。

双生子的身体天生便比常人要弱,她又因为出生时便被抱走、从小长在佛寺之中,对她饮食起居的照顾相比起宫中的姐姐萧月桢,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小疾微病倒也罢了,宝川寺中有像静泓这样精通医术的僧侣,她依方吃几帖苦药,养养也就好了;可是偶尔犯了些稍大的病,光吃药便不怎么见效了,必须配合施针拔罐这样的治疗手段,她的病才能彻底被治好。

偏偏,萧月音又是个生来极为怕痛的姑娘,每次被施针,无论那银针扎在身上的哪一处穴位,都能引来难以抑制的痛苦,持续很久。

那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想起从前的痛,想起在那安墟小镇上迫于无奈忍受的穿耳之痛,当萧月音听见裴彦苏说要为她再请静泓来施针拔罐时,她才直接将装晕一事抛到九霄云外,一个车轱辘一般支起了身子,连忙抓住这位关心则乱的王子的衣袖。

形势瞬息变化,叫人措手不及。

因为方才并未将力气浪费在挣扎反抗上,萧月音反应奇快,趁着面前的男人们注意力都在突然出现的裴彦苏身上,立刻站起来,用尽了生平最大的力气,顺利跑到了大帐的门帘边。

所幸裴彦苏身材高大,将这门帘一挡,外面的那群早已被他打趴下的喽啰,便也冲不进来。

局势暂时平衡。

“你,你不是死了吗?”帐内的大汉强作镇定,先声夺人。

“二哥也以为,我已经被毒死了吧?”裴彦苏只看向车稚粥。

因为她已经在他身边,那颗悬着的心也坦然落地,方才她向他奔来的时候,眼中没有怯懦,却全是如同重见天日一般的晶亮的神采。

他因此而多生了无数的力气和勇气,对车稚粥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如同穿云破月的利箭,直直射向还没从地上将下巴捡起来的漠北二王子:

“从前我晃荡于周地、全无功名时,便听闻过几次二哥的事迹。我以为,二哥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想不到几次交手,却发现不过尔尔。”

显然,这话不仅激怒了车稚粥,也激怒了帐内剩余几名车稚粥的心腹,几人对视一眼后,便同时向门口的二人冲来。

只可惜,除了车稚粥外,剩下的几个男人以为万无一失,在先前进帐时为了快.活更加方便,都将身上的佩刀挂在了门边,如今赤手空拳,到底只能硬拼。

萧月音也早已发现他们的破绽,方才几人短暂对峙时,她便已经将其中的两把佩刀取下,除了刀鞘,交给裴彦苏一把,自己也拿了一把。

想起上回在冀州之外遇到车稚粥手下的劫掠,裴彦苏表现得几乎不堪一击,她也不知他们此番以二敌四,胜算有没有一成之多。

但眼下,她也只能相信他了。

“上次半路劫人,他只会空手接刃,”停留在原地的车稚粥也想到了同样的事,不耐烦喊道,“你们当真以为他是什么武神盖世吗?不过临时学了几招防身术,花拳绣腿而已!赶紧给我上!”

那几个大汉一听车稚粥这个“过来人”这样说,自然更不将这“文弱书生”的五王子放在眼里,本就是三打一人多势众,便更是热血上头,齐齐往前。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面前的男人早早便开始用以弱示人来麻痹敌人,先前几次不露身手,只是因为藏锋韬光,未到展翅凌云之时。

现在,他们不仅使了卑劣之计妄图毒杀他,还半路抢了他的王妃,此等奇耻大辱,正是他露出獠牙的时候——

就连他身旁的萧月音,都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招的,只知道电光火石的片刻后,三个男人一个被砍断双手、一个被割去了鼻子和双耳,另一个捂着不断喷血的裤.裆,痛苦倒地。

“公主,按大周律,犯奸./淫罪者,当如何处罚?”裴彦苏偏头看向呆若木鸡的公主,微微躬了脊背,在她耳边问道。

他的热息混合着极为浓重的血腥味,萧月音颤栗不已,只能将目光转向他。

他的面上沾了不知几人的鲜血,那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此时也被熏染了暴戾之气,像是随时可以喷薄而出、撕咬血肉一般。

偏偏那双直视她的眼,只有恭敬与淡漠,不得半分乖张。

而他的问题,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公主的健忘又犯了,”状元郎扯了扯嘴角,方才重新看向地上哀嚎不止的三人,“微臣来替公主回答。按大周律,凡犯奸./淫者,皆当处以宫刑。”

话音未落,地上三人又传来更为凄厉的哀嚎,原是这大周的驸马,用汉律惩治了胡地上作奸犯科的胡人。

而一直隐在后方的车稚粥,在听到和看到“宫刑”时,心头骤然刺痛。从前意气风发的二王子早已干瘦颓然,在这劣势尽显之下,他面色越来越沉,即使手握佩刀,也止不住不断发抖。

今日这场与母亲硕伊里应外合的大戏,他原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完全可以高枕无忧的。

可眼前的局面只在须臾便天崩地裂,他甚至能从赫弥舒和他同样绿色的眼眸中,看出滚滚杀意,铺天盖地奔袭而来。

到底是他们母子二人太过轻敌,以为那个弱质汉女裴溯和她所生的野种,都只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花架子。

“赫弥舒,你以为你今天杀了我,你就能全身而退吗?”在地上的三人哀嚎渐歇时,车稚粥终于再次开口,“父王即使再厌弃我,也绝不会允许你这个向亲兄弟下手的野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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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他的身边!”

车稚粥的佩刀同样是乌耆衍从前亲手所赠,同样以玄铁铸造、同样削铁如泥,光是出鞘的刹那,萧月音紧握弯刀的双手便忍不住颤抖,她向裴彦苏又靠了拢去,且听他轻声说道:

“公主,你面前的这个人,两次都差点置你于死地。”

一次是他们刚从邺城出发时路上遇到的劫掠,一次是今日,她被掳到这里。

萧月音紧住了牙口。

“二哥方才那番话,用来形容你自己,倒是更恰切不过。”裴彦苏微微勾唇,“两次,你两次想向亲兄弟下手,若我身边没有公主,我也早就一命呜呼了,哪有今日与二哥互诉衷肠的机会?”

萧月音眼帘颤动,她很想问身边的人,关她什么事。

但现在剑拔弩张,显然保命要紧。

“二哥,若你现在当着公主的面自断一臂,或许见到父王时,我还能为二哥求个情。”车稚粥一步一步提着佩刀走来。

“公主,你想要他左臂还是右臂?”裴彦苏偏头,像是确乎在征求萧月音的意见。

可这样轻漫的态度,让车稚粥彻底失了理智,出招的瞬间,几乎是用尽了全力。

“抓紧一点。”萧月音却听到身边男人不合时宜的提醒。

而下一刻,“哐嘡”一声掷地,原来是裴彦苏用佩刀将车稚粥手中的佩刀生生打落,车稚粥彻底失了倚仗。

就像是他犯下大错、又眼睁睁看着从前对他倍加倚重的父王,将所有的注意都移到了流落在外的另一个儿子身上一样。

可是从小便被权力裹挟的单于亲子,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权柄他移?这几个月来时时萦绕的不甘心,也在此刻突然达到了顶峰——

然而,他对自己的拳脚功夫还是过于自信,想要抓公主来要挟亲弟的意图乍然被识破,便连同整个右臂,齐齐断了根。

萧月音双眼也跟着麻了起来。

“微臣自作主张,要了他的右臂,公主不会怪罪微臣吧?”裴彦苏回看向她,像是真的犯了大错,在争取她的宽恕一般。

像毕竟是像,他也不等她回答,收了佩刀,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对身后满眼不甘却无可奈何的车稚粥说:

“二哥不杀弟弟,弟弟礼尚往来,也不会要二哥的命。”

车稚粥被剧痛侵袭,满口呜咽,又哪里管的了这个“弟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带着美人扬长而去。

帐外的喽啰们,早在裴彦苏踏马而来时,便已经领教了这位小王子的威力。

是以即使他们人数众多,在他夺了一个喽啰手中的佩刀,飞掷将那从大帐中探头出来的汉子头颅切下之后,所有人为了保命,根本不敢和他硬碰。

即使他入了帐,他们也只敢在外面以乱吼虚张声势,不可能真的冲到这帐中来找死。

而眼见着他怀抱一身红衣的美貌公主,将公主抱上马背后与其共骑而去,他们也无人能够阻拦,只有几个胆子大的,听到马蹄声渐远,方才进了那大帐,入目满地狼藉。

房门再次被关上时,萧月音才终于回过神来,想起倪汴进来之前,裴彦苏对自己说的话——

“公主有没有想过,若我因为公主的误会而与公主置气,不赴东宫来强行将公主接走,公主这般羊入虎口,又该如何脱身?”

置气置气,她才是应该置气的那个人吧!

“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了,”她微微转过身,面向他,难得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夫君,“方才说什么‘海量汪涵’的话太早,有些人最喜欢口是心非,故意吓唬别人的时候,可是比谁都心狠呢!”

裴彦苏仍旧端立,微微歪了头,以轻松戏谑的目光仰视她,道:

65.

四周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

尽管此时与裴彦苏的相对位置尚算绝佳,但居高临下所带来的天然优势,并没有让萧月音完全放下心中的惴惴。

他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现出原形?现出什么原形?

是他已经全然识穿了她的身份,知道她不是他钟爱的姐姐、真正的大公主萧月桢,在对她这个冒牌货进行敲打,等着她主动从实招来吗?

裴彦苏言出必行,在当日午间便将牧医请来了。

有了经验更为丰富的牧医的诊治,北北的伤势也在之后的两三日内好得很快。那牧医也言说,这猫咪虽然还小,可身子硬朗恢复迅速,只要之后按照他的医嘱换药照拂,不出两三个月,北北便会恢复如常。

这一下,萧月音也彻底放下了心,燃眉之急解决,便只剩下在大婚之前,正式完成与萧月桢的交换了。

此事艰难无比,萧月音心急如焚。

不仅仅因为两次往邺城去信都杳无音讯,难免会激起她形状各异的猜想,更重要的是,自那日被迫承了裴彦苏的热吻之后,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又如何消化那番被迫波澜起伏的心境。

好在,那状元郎在收放自如的本事上也是状元一般,在陪同牧医的时候,并未在旁人面前表现半点与她的亲密,反而十分克己守礼,浑然君子。

而更令人放心的是,就在送走牧医之后,赫弥舒王子便被被单于叫出了城,大约是眼看大婚将近,要他开始上手处理王廷事务,据说直到大婚,他都不会回来。

与此同时,那两名要和永安公主同一日嫁给裴彦苏的漠北少女,也并未放过裴溯。在同裴溯闲聊时,萧月音便看到了她宿处堆放的各色礼物,尚未做出反应,裴溯先随口说起这些礼物的来历,言语间和蔼亲密,话里话外,都只将公主视作了自己人。

除了并未对裴彦苏记仇的萨黛丽外,另一名少女乃是大阏氏帕洛姆大儿媳的妹妹,这两名少女一个出自单于正妻一个出自单于爱妾,来头都不算小。

想到日后的重重凶险,萧月音也只能表面应和,内心默默祈求了。

可这一次,祈求似乎并未奏效,眼看着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邺城方面却仍旧没有半点音讯,而这便意味着,不仅萧月音为了拖延时间被迫接受的条件打了水漂,她自己也必须穿上那身嫁衣,真真正正完成那场大婚。

可这分明也是十分危险之事,万一她没有将那分寸把握,岂不是会留下诸多祸端?

“嬷嬷你说,是不是我还是将这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了?”浴房里水汽氤氲,萧月音泡在浴桶中,只觉得面前的水雾如同自己的前途那般迷蒙不清,抓不住要害。

说这话时,韩嬷嬷正耐心舀起蒸腾的牛乳,一点一点倒在她裸.出的香肩上,牛乳沿着她如凝脂一般的肌肤缓缓滑落,白嫩细滑得叫人移不开眼。

自从和亲之后,也许是变换了吃食的缘故,萧月音相比起从前在宝川寺修行时丰腴了许多,尤其是一双玉峦,即使隐了半扇在浴水之中,也仍是隐约可见的饱满。

“既然公主走到了这一步,”韩嬷嬷用心安抚,“是否能够回头,上天早已安排好,公主又何必平添苦恼?”

“可是……”萧月音咬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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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道理简单,人人都会,但落在自己头上,谁又能保证一定会泰然处之?

“一开始公主答应陛下,不就没有想过还能有回去的机会吗?”韩嬷嬷又舀了一勺牛乳,“眼下的局面,也和最初料想的,没有什么区别,不是吗?”

沐浴完穿好睡袍,却发现戴嬷嬷早已等候在卧房中,手里捧着一卷书册。

萧月音以为又是戴嬷嬷为她寻来的话本子,只摆了摆手,表示这个时候实在无心读旁人的故事。

谁知道戴嬷嬷却是不动如山,反而笑着对韩嬷嬷耳语一番,韩嬷嬷便自觉出了房门,只留萧月音与戴嬷嬷两人。

“公主,陛下特意将奴婢派给公主,除了因为奴婢是从前卢皇后的陪嫁之外,更重要的是,奴婢也曾是太子妃和康王妃出嫁前的教引嬷嬷,经验丰富。”眼见萧月音面露疑惑,戴嬷嬷慈眉善目地说道。

太子妃和康王妃都是公主的皇嫂,戴嬷嬷如此说来,萧月音大约也猜到所为何事,只能讷讷接过她递来的册子,却只捏在手中,连目光都不敢多一丝停留。

“公主,你的两位皇嫂与皇兄成婚之前,都只是略略见过几面而已。公主这次嫁予王子虽然算是阴差阳错,但缘分天定,这段时日公主与王子的诸多接触,在奴婢看来,王子也必定疼惜公主,公主不必紧张。”萧月音浑身的紧绷都被戴嬷嬷看在眼里。

“我,我,”答应与萧月桢交换一事,戴嬷嬷至今被蒙在鼓里,萧月音也不好再开口从头说明,只能硬着头皮接话,“是我实在不懂……”

“公主为国祈福,从小长在佛寺,对男女之事不甚通晓、甚至略感迟钝,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戴嬷嬷早已为她找好了台阶,“公主放心,有奴婢在,公主一定不会为此吃苦的。”

“吃苦?”萧月音想不到会听到这个字眼,美目不自觉睁大。

“自古以来,新婚初./夜,第一次会疼是难免的。”戴嬷嬷毕竟是教导过太子妃和康王妃之人,循循善诱,“鱼水之欢,周公之礼,乃人之本性,又是繁衍子嗣的必由之路。”

说着,戴嬷嬷便款步上前,替萧月音翻开了她手中的这本册子。

手不释卷,勤敏好学的公主自然将视线垂落,映入眼帘的男女赤./身裸./体,以各种姿.势和角度交叠,其上面容如痴如醉,每一个动作,仿佛都在映证戴嬷嬷那“鱼水之欢乃人之本性”所言非虚。

萧月音却只觉面红耳赤,恨不得有一把被施了咒术的扫帚,将方才入眼的污秽画面全部扫除干净。她刚想要将手中这仿若烫手山芋一般的画册盖上,却先被戴嬷嬷发觉,生生按住:

“公主你虽然是金枝玉叶,博览群书殚见洽闻,但这一件事,公主要听奴婢的。”

眼见戴嬷嬷态度坚决,萧月音便只能垂头听讲,将手心掐得死紧。

宽衣解带云云、青紫痕迹云云便也罢了,反正似懂非懂,但当听到那行.房一事具体如何完成时,这不谙人事的公主,还是忍不住出口问道:

“怎,怎么能进得去……”

戴嬷嬷心道:若是此时将女子如何生产之事再细细告知,小公主恐怕是要被彻底吓到,死活不肯配合了。

是以,戴嬷嬷眼角带笑,再次宽慰道:

“到时候,公主若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了,尽管开口便是,王子必定会顾惜公主身子的。”

“可是,可是他连舌.头都那般霸道,”想到那日热吻的疾风骤雨,萧月音忍不住黛眉紧锁,“又……怎么会顾惜?”

谁知戴嬷嬷闻言双眼放光,只在刹那便想起了公主试穿嫁衣那日,他们这些婢仆们退下之后,公主与王子单独说了许久的话,后来王子离开去请牧医,独留的公主脸颊红成了熟透的苹果,却什么都没有多说。

“公主怎么会知王子如此秘辛?”虽然已猜到答案,戴嬷嬷仍是循循善诱。

萧月音既知戴嬷嬷耳聪目明,方才冲口而出的话也必然不能收回,于是又只能红着脸垂着头,把那日与裴彦苏的往来大致与戴嬷嬷讲了一番。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戴嬷嬷喜上眉梢,“原本,奴婢对此事还存有点点疑虑,可听公主此言,王子对公主的情意,当是确凿无疑了。”

“可他只把我当做姐姐,”萧月音摇头,“我如今所承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对姐姐用情至深,与我本人并无关系。”

戴嬷嬷却只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仍旧攥紧的双手:“公主不必多虑,只安心照奴婢所言去做。公主是有福之人,你与王子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你、你要亲自动手?”

这原本应该是韩嬷嬷和戴嬷嬷做的事情呀。

裴彦苏见她又红了半边脸颊,勾了勾唇,又故意靠近她的耳边,轻声说道:

“是我把你弄痛的,当然得由我来负责了。”

66.

之后发生的事情,对于萧月音来说,还是太过为难了些。

裴彦苏将她抱到了湢室之中,让她在湢室的高凳上坐好,然后出去,找值夜的韩嬷嬷准备热水。

在韩嬷嬷打好了热水送过来的时候,她仍一动不动地端坐,对韩嬷嬷意味深长却也满满欣慰的笑容,只能勉强回以浅笑,旁的说不出什么。

直到韩嬷嬷自觉离开、裴彦苏又重新进来时,萧月音仍还是手足无措。

北北是只有灵性的猫咪,像是听懂了两人的对话,在贝芳将信放在裴彦苏面前的同时,它也挣脱了自家男主人的大掌,跳上了桌案,白爪爪停在那沾了血污的信封旁边。

猫儿眼一蓝一绿,向后看着神色朗然的男人,嫩粉的鼻尖翕动,“喵呜~”

裴彦苏当然认出来那信封上的字,来自他的音音无误。

而厚厚的信翻过来,封口处火漆上“萧月音”的私印,也证实了这一点。

“裴彦苏亲启”——这是音音写给他的信。

“这是你从哪里得到的?”尽管此时心跳猛地加速,裴彦苏仍然扼住自己要立刻拆信来读的冲动,冷冷发问。

“若要回答,就是第四句了——”贝芳知道自己这是在反向拿捏眼前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稍不注意,便会玩火自焚,但她不得不这么做。

这封信是她唯一的筹码。

“王子还未同意,是否答应我的请求。”她的拳头在斗篷之下握紧,定定反问。

“不说,这封信我留下,你也只能死在这里。”裴彦苏敛眉,长指扣在信封封口的火漆上,俊朗的面上漫不经心,言语里却尽是生死大事。

身居高位者,谈笑间,无数人的结局便已被决定。

贝芳双眼胀涩,只觉得泪意涌动,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淡定:

“就在我来找王子之前,帕洛姆派来的杀手,摸到了我的帐子里。那时候我恰好不在,是公主的婢女翠颐替我挡下了这灭顶之灾。”

听到是婢女翠颐,裴彦苏想起前事,眼底掠过一道阴影。

“翠颐横死,我在她随身带着的枕头里发现了这封信,认出上面有王子与公主的名讳。”贝芳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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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说来,“至于这封信究竟是不是公主写给王子的,我也只能赌一赌,赌王子你能信守承诺了。”

“我可以答应你,”裴彦苏长指合拢,将信收得离自己近一些,“但投诚之后,如何瞒过帕洛姆他们的眼睛,好成全你做双面人,我没有办法。”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贝芳蹙了蹙眉头,咽下了口中的津液,继续说道:

“今晚我之所以不在自己的帐子,是因为在与别的男人私会。”

“你要打我表兄的主意?”裴彦苏的眸色更加寒冷。

贝芳否认:“不,就守在王子帐外那个,叫——”

“倪汴!”裴彦苏却先唤了人,“进来!”

他当然明白贝芳的意思,但他作为倪汴的上峰,这种事情,必须要经过本人的同意,他不能强人所难。

外面的倪汴听到王子唤他,还以为是追究他私放贝芳进他大帐的罪责,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刚一进帐,却听到王子说来:

“我记得,你从前在邺城不曾婚配,也没有婚约,跟着我也这么久,可有心仪的姑娘?”

大半夜突然被问这样的问题,倪汴有些摸不着头脑,只下意识看了一眼,帐中那身披斗篷、面色苍郁的姑娘。

心仪……也许他是心仪的吧。

只是他霎那间想起另一件事。

有一晚他们几人都喝醉了,霍司斐曾经神神秘秘地问过他,那些觊觎有主之花的男人,大多什么下场。

他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据我所知,这种事古往今来不少见,只是没几个有好下场”“终归是强扭的瓜不甜”“我作为小弟,真心实意、掏心掏肺地劝你,千万不要动这样的心思”

——可谁知没过多久,就轮到了他的头上。

贝芳从名义上来讲,是裴彦苏的妾

——但他明知如此,还是对她动了心思。

不该有的、缥缈的心思。

“没,没有。”瞬息之间,倪汴的面色由白到红再到白,想清楚了之后,他也打定了主意,什么也不说。

“没有的话,”裴彦苏只当没看到他面上的变化,“那便听我安排,和贝芳姑娘演一出露水情缘给大家看。”

倪汴瞪大了眼,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

等到两人一同出去,走远之后,裴彦苏这才又拿出了那封作为“投名状”的信。

独自一人,尽管心潮澎湃难平,但总能更加理性思考。

音音离开时,翠颐曾手持格也曼通敌卖国的罪证,信誓旦旦说这是“公主给王子留的信”。也正是这封信,让他相信音音从头到尾都在扮演与他恩爱,内心袒护着静泓,还不想用真实身份面对他,宁愿一走了之。

那时他急火攻心,口吐鲜血,差一点就要冲到邺城去把她抓回来问清楚。

而现在,同样出自翠颐的另一封信,却在翠颐意外身死后浮出水面。

翠颐已死,他无法再去追究两封信分别的来历,反正格也曼的罪证早已经被他销毁,而他光是看到信封上“萧月音”三个字的印,便已经说服了自己,这才是音音真正留给他的东西——

他也愿意相信,音音肯用她真正的身份来面对他,便必不会对他无情。

这绝不可能是她写给他的绝情信。

绝不可能。

虽然不断给自己重复这样的话,裴彦苏的长指却仍旧止不住微微颤抖,他掏出防身的短刀,用刀刃轻轻将火漆刮起,不破坏“萧月音”三个字的完整。

信封被打开,其中厚厚一叠信纸被他拉出来,在大案上展平。

已经在角落里蹲了很久的北北也感应到了他的忐忑和激动,重新跳上了他的膝头,往他的手心中蹭。

“让我们一起来看看,音音给我写了什么……”裴彦苏回抚着猫头毛茸茸的狎昵,忽然觉得自己眼角传来湿意。

他屏住了呼吸,方才将视线落在那写了密密麻麻的信纸上。

说到此处,她又忍不住停了下来。

有点心虚。

也不知道面前的男人,听到她再次提起“抹黑他”“造谣我们夫妻感情不和”这些话时,会作何反应。

67.

萧月音这一回倒是真的多想了。

药已上好,裴彦苏先是极缓地再次用视线检查了一番,然后又松了手,让她重新并拢,却并不言语。

她向来是看不透他的,见他如此,大约是想听她一口气把话说完,便重新抬起眼眸,清晰说道:

“金胜春贼心不死,必然会卷土重来,到了明天,他若再来驿馆接我,要不我自己打自己的脸,承认自己在对他说谎,要不,我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跟他走……”

剩下的话,她觉得不需要多说了,因为无论是她的言语她的动作还是她的表情,都写满了“该怎么办”“救救我”这样示弱的意思。

以他的智慧和洞若观火,一定想得清楚明白。

自己这位表弟天纵英才,能文能武几乎所向披靡,他以为,裴冀北鳌里夺尊、必将不可一世,却不想“情”字当前,任他英雄盖世,也只能为卿折腰。

可叹!可叹!

“若不是什么?”萧月音被勾起好奇,不想霍司斐的话这样被裴彦荀打断,急急看向这个胡人汉子,细问:

“原来,之前大嵩义便向王子射过冷箭,可是……可是他为何从来没向我提过?”

“如此惊险之事,王子竟然只字未提?”霍司斐并未发觉裴彦荀向他递来的眼色,沉浸于自己的震惊之中,连连说道:

“当日大嵩义放暗箭时,只有我陪在王子身侧。大嵩义箭法精妙,一箭射中王子心脏处,王子不设防,甚至被一箭射落地上。”

“然、然后呢?”萧月音第一次听到此事,即使已经知晓事情的结果、知晓裴彦苏最后安然无恙,仍旧心弦紧绷,连呼吸都变得不太畅顺。

“当时大嵩义以为王子必死无疑,走的时候还放下了狠话,说、说……”霍司斐咽下了口中的津液,看着身侧裴彦苏俊朗沉静的面容,继续回忆道:

“说他箭上的毒见血封喉,等王子死后,他一定会、会将王妃你收下。”

“然而大嵩义千算万算,没想到冀北在胸口处,随身带着公主送给他的那只兔子,”裴彦荀知晓阻拦无果,干脆顺着霍司斐,把话说明白:

“那支冷箭刚好射中那象骨所制的兔子,是以最后,冀北他安然无恙。不过,那兔子也因此而变成了两半,再也无法复原。”

“我们、我们以为,王子早就把这些都告诉了王妃……”霍司斐还在补充。

但萧月音听不见了。

她虽然常常被裴彦苏调侃“健忘”尤甚,可她耳聪目明,向来观察力极强。

否则,她怎么会在如此颠簸的马背上,还能认出大嵩义的佛珠来。

但饶是如此,她现在却只觉得自己那敏锐的听觉和视觉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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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尽失,剩下她空乏的躯壳,麻木地呆立,麻木地将裴彦荀和霍司斐两人送走。

唯一深有所感的,是曾经被裴彦苏深深触摸的心跳,每一下,都比从前要慢了半拍,甚至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过了好久好久,她渐渐回神的时候,她才恍然,叫刘福多将裴彦苏的随身之物拿来,拿到眼前。

好生翻找了一阵,她才终于在十分隐秘的地方,发现了那已经彻底碎成两半的象骨雕兔。

裂痕迂曲,即使将两半重新对上,也再不能严丝合缝,而毒液虽然早已被擦拭干净,罅隙中残留的淡淡绿色,也同象骨本色的米色并不相融,十分突兀。

这兔子曾经被她作为装饰簪在发髻上,此时握在手中,仍然是熟悉的温润触感。

随着她摩挲那不得回还的罅隙,眼前突然浮现,上次他出征前,她送别他时的场景。

他抱着她半嗔半赖,说那日是他的生辰,又恰逢他生平第一次出征,她作为他的妻子,却没有任何礼物相送。

那时她为了躲避他的追索,灵机一动,拿出了他作为定情信物送给萧月桢的兔子,重新转赠给他,还随口编了一个搪塞的话,说是就当这兔子是她,时时陪伴在他的身侧,和他一并出生入死。

世事难料,她一语成谶,原来这只兔子,真的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

而现在,他又真真切切为了她,再次中了大嵩义的毒箭,昏迷不醒

——可是追根究底,这只兔子本来就不能是她、不该是她,那是他送给萧月桢,被她中途“抢”来的。

他身边的位置,原本也不是给她的。

裴彦苏聪明绝顶,却傻得可怜。

他真傻呀,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是假的,还以为她就是萧月桢,毫无保留地把她当做他的爱人,从头到脚疼惜;

而她也真该死呀,明明知道在骗他、在演着一出出言不由衷的戏,却还是放任自己沉迷,一点一点沦陷。

幽州大婚那晚,山顶上的清风朗月见证了他们别样的同牢合卺;

他为她送上生平未见的海上日出,带她看日月同辉、看潮起潮落;

在新罗、在渤海、在任何一个地方,遇困厄他竭尽全力保护她,哪怕她偶尔任性,哪怕她总是自私。

一句句甜言蜜语,一次次热切亲密,他为她倾尽所有、遮风挡雨。

不知不觉间,她的世界早就被他占满了。

是他的模样他的声音他的气味他的言语。

她怎么可能不动心?

她怎么可能不爱他?

萧月音早就爱上了裴彦苏。

他是她不可替代的唯一。

不能失去的唯一。

可是,可是,终究还是回到“可是”这个转折上来——

她萧月音,到底只是萧月桢在他身边的替身而已。

他对她所有的好,都只因为他不知她是“萧月音”。

而仅仅只是简单的“替身”二字,便似针锥似刀刺,让她痛彻心扉,痛到她快要昏死过去。

她自小丧母、又被生父抛弃,清冷性淡是她惯常的脾性,她以为她会一直这样下去,却在恍然大悟的今天,生生被心痛击败。

心脏每一下跳动都在狠狠抽痛,像是在嘲笑她的深情,又像是在提醒她需要保持这份清醒。

“公主,给王子的药熬好了。”眼泪溃然决堤,清醒当然无存,戴嬷嬷出现在她身后,手中的托盘上是一碗黑褐的汤药。

萧月音清醒不了一点。

她胡乱将面上的泪水拭去,转身,从那托盘里接过药碗。

然后,又小心将仍在沉睡的裴彦苏的头颈扶起,抿啖药汤。

药汤苦涩,她却不觉得难耐。

能让他醒来,让她继续做他的妻子,她已然欢欣雀跃。

“没错大将军,秀玉说得没错,”想起与朴秀玉的暗中谋划,金胜敏也连忙接过话头,“眼下,保住与永安公主和大周的关系要紧。至于永安公主驸马、那个祸水赫弥舒王子,咱们明面上不能将他如何,不如暗地里……”

而此时的驿馆内,被太德公主和新罗一众贵族统统视为“蓝颜祸水”的裴彦苏,在冷冷旁观完刘福多公公等人单独收拾好他的行装之后,便是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下楼、朝驿馆之外备好的马车走去。

“裴冀北!我、本公主不过是同太子殿下吃顿便饭,你这个小心眼的,竟然就敢丢下我一个人走?”楼上的萧月音光着脚追到一半,又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不该做如此泼.妇之状,只好停了下来,倚着楼梯的扶手,继续向下高声嚷道:

“臭狗!你有本事丢下我走人,本公主就有本事直接回邺城,请父皇做主,让本公主与你和离,不,是休夫!”

眼见着自己的夫君听了她这般威胁,竟然还是半点不为所动,人也已经走到了驿馆门口,萧月音涨红了小脸,从鼻子里狠狠“哼”了一声,转身,噔噔噔上了楼。

留下全程目瞪口呆的宫婢毓翘,悄悄用眼神询问身边的老人戴嬷嬷:

王子和公主这是又闹哪一出,她蠢笨得很,根本看不懂啊!

68.

等到金胜春在朴府中将这如乱麻一般的事情处理妥当、带着金胜敏一并来到驿馆时,裴溯的几名婢女也刚刚将她的细软全部收拾妥当,连带着静泓一并,上了离开平壤的马车。

金胜春见到这样的场面,高兴得觉得自己长了一双翅膀、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为了稳妥起见,在朴府时他先是沉默不语,一直等到从另外那几人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那些他来之前都并不清楚的事情。有了把握后,他又听到朴秀玉与金胜敏主动要求留下永安公主、赶走赫弥舒王子,被完全正中下怀的他,也赶忙连连附和。

当然,为了在朴正运这个未来泰岳面前表一表自己的忠贞,他也完全赞同金胜敏所说的,要把永安公主请到她太德公主府上盛情款待,让她一直住到他们大婚盛典过后,方才算足够隆重。

见到她被“生辰礼物”四个字吓得顿时清醒过来,杏眼里满是慌张和错愕,裴彦苏心头又甜又堵。

他的音音有千百种模样,每一个模样他都喜欢。

眼前的公主娇靥沁着粉红,樱唇湿润,鸦羽长睫微颤,每一个呼吸都写着错愕。

作为这份错愕的始作俑者,他是理解她的。

出征日是他的生辰,这不是他故意为之。他故意为之的,是那日在裴溯面前亲手捏碎杯盏之后,让自己的母亲不要向公主提起任何关于他的生辰之事。

当时的裴溯皱着眉头听完,欲言又止,却最终同意了。

从裴溯那里离开之后,隋嬷嬷便来找了他。

向他复述了音音恳求嬷嬷提前带她离开的话,说起小公主因为听到嬷嬷的拒绝,眼泪吧嗒吧嗒掉的模样。

裴彦苏只觉得心头的火又要压不住,又捏碎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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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杯盏之后,才冷冷吩咐隋嬷嬷,一切都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

杯盏被捏成了齑粉,从他的掌心指缝中滑落,他恍然想象着她扑簌落泪的模样。

内心坚毅的小公主其实是很少落泪的,除非被他欺负得狠了。

可是他也没怎么欺负她,他疼她爱她还来不及。

若不是她早早和萧月桢串通欺骗他,若不是她无情到连他的生辰都没放在心上,他又怎么会布下这个局?

思绪回笼,裴彦苏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用温柔刀一刀一刀将他的心切片的女人,看她莹白的肌肤,看她绞尽脑汁对付着她以为他要做的事。

“生辰……生辰……”萧月音努力往被衾处靠去,想要逃离他的掌控。

虽说先前他也与她有过比亲吻更多的亲./密,但在他的注视之下袒白,这还是她的第一次。

目光明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又好似有着无穷无尽的魔力,他越是一动不动,她便越觉得害怕。

因为未知,所以害怕。

“大人、大人你总说我健忘,”在她张口掩饰的同时,他依然没有松懈,她慌乱地将目光移开,好像这样便能逃避被他审视,她深深地吸气,“你看,我连大人的生辰都忘了。”

其实他的生辰,上次在安墟时,裴溯提起他们合过八字便提过的,但是她一心念着拜托隋嬷嬷所行之事,又哪里放在心上过?

怪她,都怪她,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裴彦苏指尖微动,感受着荏弱。

“大人在生辰之日第一次出征,”话说了一句,萧月音方才觉得自己应当正面回视自己说话的对象,方才慢吞吞、用瑟缩的眼神看过来,“必定是旗开得胜的。”

“所以呢?”指腹的薄茧滑过顶端。

萧月音嫩生生的脚趾蜷了起来,差一点樱柠,又稳住呼吸,方才承认自己的错误:

“是,是我没有为大人准备生辰礼物……”

“叫哥哥。”再次滑过。

“哥哥、哥哥放开我好不好?”她几乎从不求人,这样的窘态使得她万分羞赧,连被他尝过的耳珠都因无地自容而透红,“明日,不、今日一早就要出征,哥哥养精蓄锐,早点歇了吧?”

“哥哥出征是为了谁,真儿不清楚吗?”裴彦苏似笑非笑,“出征和生辰撞在了同一日,真儿你也忍心,一点表示都没有?”

萧月音凝住樱唇。

“三日了,整整三日,你知道我就在府衙内,都没有来看过我一眼。”他仍深深地看着她,墨绿的眸子像一汪不见底的深潭,“不仅没有来看一眼,还没有给我送过一次东西,一次都没有。”

他的控诉字字珠玑,却全是道理。

“我……我……”她嗫嚅,樱唇微微翕动。

明明她也让刘福多公公给他多准备了几件衣衫,眼下却反驳不了一点。

“不说什么纳鞋、缝制香囊,这些寻常女子会做的事情,”深潭泛起波澜,一层一层,深入浅出,“战场上刀剑无眼,公主连平安符都舍不得为我求一个吗?”

萧月音怔住。

平安符?喔,好像是有这么个东西。

宝川寺虽然是大周皇室的佛寺,但平日里也会接待一些邺城中的达官贵人,他们的家眷除了上香之外,也偶尔会拿出几个来,请住持或其他高僧们为其开光。

生活在寺中的萧月音虽然从不见外人,却也曾经听其他沙弥说起过。

眼下,她的夫君也即将首次出征,她为他做不了什么旁的,用平安符来祈求神明庇佑,似乎也是应分之事。

但静真居士惯听惯习佛法,礼佛不为求佛,只是唯我唯他、渡人渡己罢了。

她从来求的,不过是净心思定。

然而认真再追索,原因也不仅仅在此。

她听说他时,他早已因为连中三元而声名鹊起;代替萧月桢嫁给他后,发现他虽然偶尔藏锋利用旁人的怜悯,他自身的强大却确如天神,几次化险为夷,似乎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她不求他平安,只是因为觉得,强大如他,即使是首次出征、面对渤海这个强大的敌人,也一定会得胜归来。

她从不相信他会失败,又何来求神庇佑一说呢?

可是,无论是这两个原因之中的哪一种,她此刻用来解释给他,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他胆识过人,又怎会相信她临时找的蹩脚的理由?

“平安符、平安符嘛……”萧月音扯了扯嘴角,“本公主从来是不敬神佛的,不相信这东西。”

她差点就忘了,萧月桢是这样的人。

裴彦苏的眼神却燃动了起来。

音音,你忘了几日前你还在为梵国远道而来的慧真大师开坛筵讲做象寄译鞮,还亲自整理经案,做了厚厚一沓?

这样的你,是如何与“不敬神佛”四个字联系到一起的?

不准备东西给他就罢了,被他指出来,为了逃避敷衍的态度,竟然连这样的谎话都编的出来!

萧月音却并不知她拙劣的谎言每个字都能被他拆穿,她只知道,话音落了几息之后,他蓦地冷笑了一声。

显然,她的回答并不能令这位今日生辰的状元郎满意,他忽然锁住了她,继而躬下了脊背,彻底封住了她满口谎话的嘴唇。

许是他的满身戾气感染到了她,又许是她经过与他的这番交锋彻底竖起了防备之心,在他如山一般盖下来时,她还是第一时间紧闭了牙关。

“那里是我的卧房,若是公主不嫌弃,也随我去看看?”

萧月音却想起裴彦苏说过,前日金胜敏向他下了媚.药,她的婢女还将他千方百计引到了她的卧房里。

就是此处。

“卧房乃私.密之所,倒也不必参观了。”她心头有些堵,淡淡拒绝。

69.

直到顺利被引至公主府上专门为她辟的小院,萧月音方才觉得略微松泛。

不得不说,她还是大大低估了金胜春兄妹脸皮的厚度。

金胜春昨晚对自己那般无礼,今日见她时的所言所行,仿佛那些事根本不存在一般,若不是他那双黄豆大小的眼睛偶尔流露贪.欲,她真会怀疑是自己着实健忘,把“好好”的一场晚饭,记成了不堪的模样。

而金胜敏就更厉害了,依裴彦苏所言,金胜敏色.诱他失败反而被他言语羞辱,她能为了不知什么目的提议将裴彦苏赶走不说,将她请到公主府来好生招待,似乎还毫不避讳、要请她到自己的卧房参观。

她虽不知裴彦苏究竟同她说过什么,但仔细想来,唯一的可能便是,即使当时他对她确乎出言不逊,她也料定他回到驿馆面对自己这个妻子,不会将太德公主府上发生的一切如实告知,那媚.药所造的孽,也只有他们夫妻之间默默消化了。

眼下她一大早来讨个回复,合情合理。

穿过廊庑,往接待萨黛丽的花厅处走时,萧月音的余光中出现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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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身影。

停下脚步,发现那是萨黛丽的贴身婢女,手中的托盘上放着的几只竹筒里,是萨黛丽一早带来的、可以为裴彦苏医治伤口的药剂。

见公主面露疑色,那婢女又连忙解释,说她家小姐准备的药剂需要提前热上,掐算着时辰,为王子疗伤刚好。

药剂是出自草原,并非大周公主一行习惯的中原草药。

“不知为什么,今日突然有些心慌,那药剂看着着实陌生,我也总觉得不太妥帖……”待毓翘引那婢女到小厨房走远,萧月音才对韩嬷嬷耳语道:

“嬷嬷,反正眼下所有人都住在这大宅院中,你可否跑一趟,让静泓师弟帮忙,看上一看?”

“师弟”二字出口,萧月音怔忡了片刻。

上一次面对静泓,她还莫名其妙说了“静泓哥哥”这个更加不妥的称呼,不仅如此,被裴彦苏听去后,也不知他如何看待,反正一直到昨晚,他都仍然纠缠于“哥哥”两个字。

说起昨晚,她又一次耳根发热,幸好裴彦苏早上先行离去,否则让终于想明白所有的她面对他若无其事的态度,饶是她自信演技尚可,也难免不会露出破绽。

而再说静泓,自从在渤海国送别他之后,重逢几日,他的心思似乎都在照顾格也曼身上。

自静泓被住持带回宝川寺起,萧月音便与他相识相熟,她知晓他虽怀着佛子之慈悲,可对待具体的人,却似乎从没有如此上心过。

何况,那格也曼不仅仅与他萍水相逢,而且同为漠北王子的他,与差点害死静泓的车稚粥,既是堂兄弟也是表兄弟。

萨黛丽是格也曼的表妹,萧月音眼下对她有所怀疑,静泓会答应帮她吗?

韩嬷嬷倒是没有察觉她神色的异常,应下之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问她:

“其实王子他并未出府,就在书房内……若是,萨黛丽小姐带来的药剂并无问题,公主是否会同意让她为王子医治?”

萧月音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这些,只觉得心头莫名发堵,为了暂时逃避,只好胡乱摇了摇头,搪塞自己的乳母每每切中要害的询问,向花厅继续走去。

书房之内,正默默观察着沙盘的裴彦苏,深锁的眉头一直并未解开。

小厮胡坚的通报,则更为他添了一分乱:

“韩嬷嬷确实带着c出的一点点药剂,去到隔壁的院落中找静泓师傅看了。”

“静泓师傅又如何反应?”裴彦苏将视线从沙盘上收回,若有所思地捻动着袖笼中的指尖。

“他们说话声音太低,小的不敢靠近,听不清;小的只能远远看见,静泓师傅脸色很难看,和他这几日完全不一样。”胡坚如实回道,“容小的多嘴,若那药剂真如王子所料那般,静泓又因为与格也曼王子亲厚不将实情告知公主,公主会不会……”

“公主人在何处?”裴彦苏的嗓音又沉了几分。

“在花厅,与萨黛丽小姐说话,”胡坚不敢妄揣王子沉下的面色是不是因为他自作主张说的那几句猜想,便还是只能继续实话实说,“听刘福多公公说来,公主面色红润,与萨黛丽小姐说了好一会儿了,用公公的话来说,就是、就是……言笑晏晏——”

言笑晏晏……她果然还是没有心。

“罢了。”裴彦苏冷冷打断胡坚的回话,一面摆弄腰间的蹀躞带,一面起身,朝门口走去。

花厅之内,萧月音借着喝口茶的功夫,难得歇下来。

六安瓜片还是从前的味道,安定心神之效也发挥如常,一口一口滑过舌根和喉咙,倒也不是她故作姿态。

被佛法熏染的公主虽然生性清冷,却也很难怀疑别人,何况这个人态度恳切、形容良善,根本不像是会谋害那只大狼狗的样子。

萨黛丽喜欢还来不及。

但怀疑一旦滋生,便如春日的草木一般疯长,萧月音已派了韩嬷嬷去查证,在结果出来之前,她必然不能在当事人面前露出一点点端倪。

镇定和愉悦都是装出来的,她装得很累很累,又为了拖延时间,搜肠刮肚地没话找话,与萨黛丽虚虚打着太极,只等韩嬷嬷回了话来。

对付裴彦苏,所需要的心力也大抵如此吧。

幸好萨黛丽是个弱质女子,即使心有不满也拿她无可奈何。

不像某只大狼狗,明明言语上就已然占尽了先机,还要仗着自己身材高大力拔超雄,对她做尽了欺负之事。

不过,要是眼下已经在沈州城外等着交换的姐姐萧月桢,应当很享受被他欺负。

她萧月音可不行。

而就在茶盏之中的六安瓜片被她用生平最慢的速度一小口一小口喝下、终究还是喝得一滴不剩时,韩嬷嬷回来了。

萧月音与萨黛丽坐着的位置相隔一丈,是以韩嬷嬷对公主耳语时,并未让她离开坐席。

这样,也更不会引起萨黛丽的警惕。

因为,静泓在检查完韩嬷嬷带来的药剂之后,沉思了很久,方才同韩嬷嬷确认,这药剂的来历。

韩嬷嬷知晓他这般的言下之意,药剂有问题,而且应该是有大问题。

主仆二人相对沉默的两息,却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自花厅的一侧门由远及近。

韩嬷嬷稍稍退下。

“王子!”萨黛丽难掩喜色,立刻从坐席上站起,向裴彦苏行礼,嗓音也高兴得微微发颤:

“看王子的面色,身上的伤可是好些了?”

不等在场任何人回应,她又自顾自说起:

“正好,我为王子准备了药剂,都是我治疗外伤最拿手的。无论王子的伤口如何,只要用上了,不出两日,我保证,王子的身体能恢复从前那样康健!”

说着,萨黛丽正要唤自己的婢女将刚刚热好的药剂拿出来,才刚张了张口,耳边却传来公主急迫的声音: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我突然改主意了。”

僵硬地转头,看向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大周公主,公主的面容依旧和芙蓉一样美丽,脸颊却泛起红霞,似是心中有气。

没等萨黛丽问个究竟,公主一抬手,指向了花厅的另一侧门:

“你走吧,王子他不需要你医治。”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向来礼数周全又矜持大度的公主,竟然小碎步挪到了王子的面前,张开玉臂环住他的蜂腰,将俏生生的脸埋进他的衣襟,撒娇说道:

“冀北哥哥,治伤上药这种私.密之事,桢儿还是不放心交给外人去做的……”

萨黛丽几乎立刻自惭形秽,咬牙想了想,但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

水到没到,萧月音不知道,反正早上和她装作吵架负气离开的裴彦苏,在入夜之后,人倒是先到了。

彼时,萧月音已经基本适应了这个太德公主府的小院,也在毓翘的服侍下洗漱完毕,换上了寝衣,正一人在灯下,翻着戴嬷嬷在此行特意为她带来的话本子,准备酝酿睡意就寝。

裴彦苏的身手和他的城府一样深不可测,他用大掌从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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捂住萧月音的双眼之前,她根本就没有察觉半点他到来的痕迹。

“唔……你……”他的怀抱她早已熟悉,他的胸膛贴着她,她反应过来,便登时羞红了耳朵,“怎么这会儿还要来?”

裴彦苏在她颈间轻嗅,啜吻落下:

70.

方才更衣时,因为没有想过裴彦苏晚上还会来,萧月音眼见毓翘拿出了她从未穿过的寝衣,也并没有拒绝换上。

之所以从未穿过,当然是因为这些早已在大婚之前便为她备好的寝衣,款式十分暴.露,面料是软纱,薄透无比,穿在身上欲说还休,和没.穿区别不是很大。

等到了此刻,萧月音才后知后觉,有些恼恨设计这件寝衣样式的人,谁家好人,会在寝衣的月,匈口处特意挖一个大洞啊?

而刚好,毓翘为了配合这件寝衣,还专门准备了抹月,匈式的里衣,眼下裴彦苏从后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只需要将目光微微下落,便可见平日她刻意隐藏起来的,越来越汹涌的春瑟。

萧月音睁开眼时,只觉头痛欲裂,快要死过一般。

迅速回神想来,今日与裴彦苏大婚,自己原本是和孟皋双人一路往营地骑马而行,行至荒阔之所时,孟皋突然倒地不支,她也后脑一痛,彻底失了知觉。

自己应当是被掳了。

只是眼下身在何时何处,她全不知晓,而稍一动作,还发现手脚被死死困住,无法挣脱。口内被塞满,只能靠喉咙发出绝望的“呜呜”声,她想要发力探一探周围,却在只滚了一个圈后,直接落在了地上。

地上铺有毡毯,而她方才被放置之所,大约是个……矮榻?

但自己这番动静不小,似乎引来了外面的脚步,眼前的一片漆黑也骤然多了一角火光。

借着这点火光,萧月音方才看清,自己此时应当是被关在了一处帐子。

又一阵脚步声传来,那一角火光被再次拉大,只见背光站着两个男人的影子,却看不清面容。

“王子还没来吗?这妮子都醒了。”一人对另一人说道。

被问的人却没有回答,只朝对方使了个眼神,未几,又有另一男声,自其后高亢传来:

“怎么,等不及我来?”

话音未落,三人便一同入帐,之后又跟了两名男子,手持火把,将帐内的油灯一一点燃。

灯火透亮,萧月音的心却如同沉入无底深渊。

领头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车稚粥。

她人还躺在地面的毡毯上,只见车稚粥一人后退至帐内的木案,分腿而坐,其余几名高矮不一的男子却是朝她走来,她掐死了掌心,不敢动弹,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听说这位永安公主在那周地横行霸道惯了,今天落在我们几个爷们手上,怎么不摆谱了?”说话的是方才第一个掀了帘子的人,也是最快靠近她的人,说话间,已一手攥住她的下巴,一手将她口中的绒布扯掉。

“就凭她一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抬的妮子,能摆什么臭谱?”另一个男人也来到身前,捡起刚才被随手扔掉的绒布,狠狠闻了一口,“最多也不过被我们轮流操的时候,叫得大声一点罢了。”

说完,几个男人互相对了眼神,哄笑起来。

“王子,这女人生得也太漂亮了,”第一个男人仍是攥着公主的下巴,转头看向车稚粥,“第一次,我们哪敢霸占,当然还是王子来享用。”

握了绒布的男人却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听车稚粥清了清喉咙,大手一挥道:“人是你们抓来的,我看着你们弄就行。今天她本来也是要嫁给我那个野种弟弟的,不过赫弥舒这会儿人应该也已经死了,你们来替他做这新郎,他也算是死而无憾了,是不是?”

几字入耳,萧月音只觉得心口震了一震,即使下巴被捏得再痛,也忽然没了知觉。

裴彦苏……死了?

美目骤然睁大,明明可以看清更多的周遭,她却只觉得眼前像起了雾气一般。

那日他们分别前,只是淡淡说了几句有关北北的伤势。若早知此后便是永别,她一定不会那般冷淡。

想来,裴彦苏这样的身份和地位,觊觎他、视他为眼中钉的人,比当初嫉妒他连中三元又能得大公主青睐的无耻之徒,只多不少。

被迫代替萧月桢随着他来到漠北,经历了不少变故,回回有惊无险,全是靠他运筹帷幄。

他其实没什么倚靠,却还要为了保护她和母亲裴溯殚精竭虑。

他和她不同,大周再羸弱,是她的母国,也是她得以倚靠的大树。

可是他身为胡汉混血,于漠北王廷的土著们来说,又只是个从天而降,来侵犯领地、抢夺资源的外人。

现在,这个外人终于在斗争中失败,先她一步赴了黄泉……

“哟呵,想不到这公主还挺痴情的,”耳边又响起男人的嘲弄,“刚刚我们说要操./你的时候你不哭,一听到你那书生丈夫死了,哭成这样?”

车稚粥一声冷哼:“痴情不痴情的都是狗屁,我只知道她唯一指望可以救她的人没了,草原上离了羊群的羊羔被狼追上,不也会流点眼泪吗?再说,她指望赫弥舒也没什么用,这野种即使不死,就凭他那弱鸡一般的身手,恐怕连你们的毛都摸不到,又怎么来救人?”

又是一阵哄笑。

“汉人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另一个男人咂了咂嘴,“我见犹怜……对对对,我见犹怜。”

反复感叹着自己的博学,他俯身将呼吸贴在萧月音的耳边,得意地笑:“美丽的姑娘,哭起来也这么好看,我真是喜欢的不得了呢……你放心,等会儿我尽量轻一点,你的水要留给下面,不然也是浪费……”

“妈.的臊./死老子了!一个个学什么汉人,假惺惺让来让去,没人上老子就先上了!”却有一人按耐不住,伸手便往萧月音的胸.口来,可是她身上的嫁衣不止绣工繁复,就连形制也是复杂至极,那人用油手找了一下,却根本寻不见解衣之处。

方才那个“怜香惜玉”的男人也没了耐性,顺手便将萧月音腕上腿上的束缚解开,对其他正在磨刀霍霍的几人道:

“这妮子反正也跑不了了,解了也好,咱们几个慢慢弄。”

前一个大汉已经被这嫁衣搅得心烦,准备直接用刀将衣服割开,一摸腰间发现进来时挂在了门口,便转身去拿。

可还没走到,外面却传来一阵勒马嘶鸣,紧接着便是骚乱鼎沸之声。

“妈.的怎么回事!”大汉被搅了好事,鬼火正旺,掀开大帐的门帘,伸脖出去,就往外狂吼,“二王子正快.活着呢,哪个不长眼的,在这里坏他好事——”

可尾音未断,这留在帐子里的身子,却因为惯力直直向前倒去。

正欲作乱的几人齐齐一看,只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大汉,眨眼之间,竟然只剩下一副身子,项上人头不翼而飞!

与此同时,一个同样一身红火的男人掀开了门帘,如高山一般,堵住了所有人的生路。

萧月音眼前的水雾瞬间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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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裴彦苏!他,他竟然还活着!

“所以说,缘分这件事,可能在一早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了。”话语的空挡,金胜敏主动开口,一身凤冠霞帔的她将视线扫过主桌上的众人,方才笑着,对宋润升身旁的萧月音道:

“我父王隔了这么多年,都仍然记得当初与公主相见的种种细节。今日难得如此高兴,若公主不亲自为我父王斟一杯酒敬他,即使父王不说什么,就连我,也不会放过公主呢。”

恰在此时,有年长的内侍端了托盘,上置一樽清酒,两个小酒杯,走到了萧月音的身后。

萧月音一看那熟悉的鎏金酒壶,心下了然。

原来他们费尽心思把她留到今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71.

萧月音迟疑之时,金胜春见此情状,早已头皮发麻。

因为他们倚仗着朴氏的势力与宋氏一族缠斗,这场计划许久的同日嫁娶的大婚盛典,本就是一场巨大的阴谋。

国王自几年前身体便不大好了,时常称病不朝,宋氏一族的翘楚宋润升又早早当上了中书令,借机把持了许多朝政大事。而借着大婚盛典的机会,国王即使久病不愈,也定会出面,这个大宴群臣之时,也正是金胜春兄妹与朴正运下手的绝佳时机。

这东西不是旁的,正是当初与朴正运谋事时,他亲笔手书的谕旨!

东宫太子只能书手令,没有谕旨的权力,而这封大大逾制的谕旨,恰恰是朴正运防止他事成之后过河拆桥,逼他亲笔所写,内容全是他以国王的口吻,对朴氏一族的破格恩封。

金胜春眼看着布帛上的谕旨,豆大的冷汗如雨而下,瞬间将他身上华贵无比的大婚礼服彻底打湿。

陆子苏的拇指上戴了一枚玉扳指。

抚她嘴角的时候,玉扳指的边缘,微微触到了她柔嫩的下颌。

冰凉彻骨,坚实硬朗。

他的拇指皮肤粗粝,明明生了老茧,触感却是暖的。

萧月音在那一刻凝滞,长长的、卷翘而浅色的睫毛颤了颤。

除了梦里的那个禽兽裴彦苏,从没有哪个男人,这样亲密对过她。

嘴角留有余温,她不自觉伸了手,用细长的指尖覆住,像是要让它保留久一点而已。

可那始作俑者的眼神,分明比他的玉扳指还要冰凉。

他在犹疑在试探,故作亲密?

这样的环境下,她除了硬着头皮继续圆谎,又能怎么办?

她连哪怕一碟点心、一口茶的餐费,都负担不起。

“萧府大小姐……”她艰难回答着他刚刚的疑问,“她,她还教过我下棋。”

思来想去,下棋这件事最简单,应该不容易露出马脚。

“她真是个好老师。”

陆子苏偏了头,不再追问,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喜欢棋。

萧月音依旧心虚着,凌乱的目光乱扫,却不知为何觉得,四周有许多人,都在有意无意瞄她。

大堂在一楼,并不算很大,前前后后放了二十余桌小桌,他们所坐的位置,刚好就在正中间。坐在这个位置,看一会儿的表演,倒是绝佳。

那被人持续关注,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解释了。

自己现在还是男儿身,虽然明面上,依然只是跟着富贵公子陆子苏的小跟班,但到底也不是昨天穿着粗布短褐的、只能做做粗活的小厮了。

再说,如果继续畏畏缩缩,很容易被人看出端倪,自己又是生平第一次来这种风月场所,岂不是惹人笑话。

轻咳一声,萧月音不再关注身旁压迫感极强的陆子苏。挺胸抬头,打量起周围的人来,更加明目张胆。

花艳楼里的姑娘们,个个千娇百媚又清丽脱俗,长眉乌鬓皓齿雪肤,萧月音纵然从前对自己的容貌尚算自信,一下子见了这么多佳丽,也顿感相形见绌起来。

但,那些满脸满眼色眯眯的嫖./客们,却让她的赏花之心一下堵闷了不少。

要了姑娘,人还没有上楼上的包厢,脑满肠肥的色中饿鬼们,就已经伸出油腻腻的猪手,在那几个姑娘饱满浑圆上来来回回了。

萧月音只多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长袍之下那被裹得紧紧的胸脯,也像是被同样对待了一下。

刚刚狼吞虎咽下的可口点心,在肠胃间翻涌,差一点都吐了出来。

梦里的裴彦苏,似乎也很喜欢她这里。

她蠢蠢笨笨的脑子实在是想不明白,胸脯不过多了二两肉,臭男人怎么就那么爱不释手,非要揉扁捏圆?

还有腰,不过是纤细了一些,握在手里,掐那么痛,又能如何呢?

萧月音不再敢细想,为了平复心绪,转头对着陆子苏感慨起来:“这些姑娘一个个貌美如花,但——”

“怎么,你也想点一个?”却被陆子苏抢白。

这么说,他绝没有把她当做女子。

于是萧月音赶紧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消受不起:

“你是公子,要点也是你先点,我只能在旁边看着。”

陆子苏却在这个当口,突然调转话题:

“所以我说了,灰鹰未必不是真的想娶那妙荷姑娘。”

一副他早已了然的模样。

“那……我们什么上楼找灰鹰?”茶都凉了,糕点也被她吃得差不多了。

他们今天来,就是为了灰鹰找被招亲一事,可不能因为贪图玩乐给耽误了。

陆子苏声音冷淡,没有看她:

“静瑶姑娘的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很好,她其实也很想看看表演,陆子苏表面淡定,其实也想一窥这静瑶姑娘的风貌。

既然借着陪她见世面的名义,她就不戳穿他吧。

又吃了两口瓷盘里剩下的那点杏仁酪皮卷和如意玉露霜,还没有咽到腹中去的时候,大堂里的灯却熄灭了。

一室黑暗,只有舞台上的灯光还亮着。

嘈杂的大堂更加人声鼎沸,萧月音期待的心,一点一点,被她提到了嗓子眼。

忍不住偏头看向陆子苏,却依然得到一张冰块一样的脸。

装什么?

是他刚刚提议要看完静瑶姑娘的表演,再去找灰鹰的。

那位起先在门口接待过他们两个的水玲珑,在嘈杂声中不疾不徐走上了舞台,大方一笑,正正说道:

“静瑶姑娘刚出道月余,胆子小,不喜人多。若大家再这般吵闹,静瑶姑娘今晚,恐怕要多等半个时辰,才会出来给大家弹琴了。”

声音不大,作用却极强,一时之间,大堂里的人迅速收拢了音量。

萧月音却听到陆子苏轻蔑地“嗤”了一声。

她实在不解,轻声问道:“你笑什么?”

他竟会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下笑。

“原来风月比利益,更容易让人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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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苏的声音缥缈,像在故弄玄虚,又像是无端感慨。

但萧月音并没有时间去仔细思考,陆子苏的话尾音未落,静瑶已经聘聘袅袅上了台,面上不见一丝笑意,只向台下微微福身,便婀婀娜娜坐下,开始了演奏。

静瑶穿着一身水绿色妆花缎长裙,对襟立领,琵琶袖莞尔,就连缓步间隐约露出的绣鞋,也是含蓄的海水江崖纹样。

她比萧月音刚刚见到的其他姑娘们,穿得都要严实,头上只以几支青玉发簪插髻,若是换个宴会的场合,与萧月音见过的大家闺秀无异。

那些姑娘们已经足够昳丽动人,在静瑶面前,却有些黯然失色了。

萧月音沉浸在静瑶的美色里不能自拔,良久,才想起转头,看看那一身风流情态的陆子苏,会是什么神情。

一定是如痴如醉。

但,她意外得到了一张闭目养神的冰块脸。

“静瑶姑娘这么好看,你为何不看?”萧月音压低了音量。

“看表演,自然是听曲的,用双耳足矣。”陆子苏漫不经心。

“你莫不是,怕看到美人动心?”激他一下试试。

陆子苏却连小指都没有多动一毫。

“你家夫人呢?是不是比她们,都要好看?”她得寸进尺。

这一次,陆子苏眉头微蹙,喉结动了动,狭长的双目睁开,黑瞳闪着点点舞台上清冷的反光。

他微微偏头,看她。

“我——”

却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有个巨大的黑影掉落在他们两人面前的桌子上,生生将桌面上的瓷盘和建盏,拍得粉碎。

黄花梨木桌经不起如此大的冲击力,只一瞬,也碎成了好几块,木渣横飞。

萧月音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立刻如木鸡一般,呆立在原地。

只有裴彦苏眼疾手快,迅速伸长了手臂,将萧月音虚虚护在了身后,又稍稍后退了几步,远离危险。

刚刚还静到只有静瑶琴声的大堂内,顿时一片混乱,耳畔呕哑嘲哳,说什么的都有。

等到灯亮起时,他们才看清,从天而降砸到桌子上的,竟然是一个人。

再仔细分辨两边人的说辞,原来是二楼那天字号的雅间里,有两个纨绔子弟,为了争今晚静瑶表演之后的出台而开始互相攀比砸钱。

一方本来已经靠数量取胜了,开始让水玲珑通知下去准备,但输了的那一方面子上却过不去,于是手下的打手暗中出手,将那个赢了的纨绔直接从二楼的雅间窗口扔了下去,又正正好,砸在了裴彦苏与萧月音所坐的那一桌上。

那个被扔下楼的纨绔身上多处骨折,口吐鲜血,应该是重伤。

而惊魂未定的萧月音,只轻轻拍了拍胸口,心想:

这种场面,她从前也只在话本子上读到过,今天这一趟来花艳楼,也算是开了眼了。

眨了眨眼,旋即又想:

如果以后有机会,有男人也为了她而大打出手,到那时,她是会选择胜利的那一方,还是同情失败的那一方呢?

两边的骂战,从楼上蔓延到了楼下,似乎愈演愈烈。

而很多围观热闹的看客也挤挤挨挨,萧月音夹在他们中间,说不害怕是假的,只能一直轻轻抓着陆子苏的袖子。

虽然面前这个人不会武功又铁石心肠,但他还算身材高大,真出了什么事,好歹也能借他的身子挡一挡。

见陆子苏面无表情,萧月音试探一般问道:

“我们,我们直接去找灰鹰,好不好?”

陆子苏依旧不说话,却只朝花艳楼门口走去。

她无法,只能跟着他。

大堂内的场面实在是混乱,径直出门也根本无人阻拦。两人又回到了花艳楼门口,萧月音实在想不明白,问道:

“说好了要去找灰鹰的,现在我们人都出来了,还怎么找?”

陆子苏却只是抬头,看着花艳楼上,那许多扇颜色各异的窗户,依旧冷淡:

“没有说不去找灰鹰。”

萧月音错愕。

可陆子苏的话音未落,他却突然揽过了她纤细的腰肢,双脚蹬地,便带着她飞身上了楼。

陆子苏的怀抱是硬的,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温度。

温良而漫长的夏夜,擦身而过的拥挤的人潮,杂乱无章的耳畔嗡嗡声,还有空气里混杂了更多酒气的香味。

这些都让萧月音来不及激动,来不及仔细体会,生平第一次双脚离地的感受。

陆子苏带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翻进了花艳楼顶楼的一间屋子内。

入屋,他把她稳稳放好,从头到尾,都没有多一个字的言语。

凝神屏息,回过神来的萧月音这才开始偷偷打量起来。

这间屋子比兴泰客栈的那间最好的上房还要大,陈设却是典雅古朴,和她根据读过的话本子里想象中的青楼,完全不是一样的。

而屋内的灰鹰,正坐在饭桌前沉思,突然看见自家主子带着未来的周王妃进来了,惊了一瞬,这才收起了情绪,问道:

“殿……公子,你们怎么会从窗户进来?”

他明明给裴彦苏写了信,他的主子也从来不是个会翻墙走马、做偷鸡摸狗之事的人。

谁知裴彦苏的回答更加令他意外:

“有人有眼不识泰山,说我不会武功。”

怎么会,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国王的手中?

因着与朴正运的利益牵扯,每一次谈及联姻和毒害之事,朴正运都会将他单独叫到书房,以此物来反复敲打他。而就在今日,不到一个时辰之前,他前往朴府迎亲的时候,朴正运还以眼色告知他,这封谕旨被保存良好,今日事成,他根本无从抵赖。

他不由看向朴正运。

朴正运同样汗如雨下。

无他,因为那封金胜春亲笔写下的一模一样的谕旨,此刻就在他的袖笼里,入宫之前,他在马车上还专门又检查了一遍。

72.

那一晚与裴彦苏争吵、被金胜春请到东宫,确实是萧月音冲动为之。

而她在饭桌上发现那阴阳酒壶继而推测金胜春的居心叵测之后,便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一次白走一趟。

所以才有了之后她故意勾.引金胜春,让金胜春放松警惕,把她带到书房之中的事。

她会模仿笔迹、伪造书函信帛的特殊能力,在与裴彦苏商议好之后的那场大戏时,便又一次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裴彦苏派出去的人当然不可能将那份证明金胜春兄妹与朴正运勾结的谕旨偷出来,从而打草惊蛇,但在朴府中找到那封谕旨并将其一字不落地默背下来,并不算什么难事。

奈何今晚不适合风月旖旎,他也心知她这般又全是为了旁人。

这个越界的舌.吻不应当发生,她的唇齿是否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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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那般香甜,现在也没那么重要了。

他知晓这房内不止他与她二人。

将公主抱在怀中,裴彦苏转身步入了卧房,站在与耳房的相连处,朝内冷冷说道: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里面。”

沉默片刻后,他的床榻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被衾翻滚之声,之后便有一名浑身雪白、金发蓝眼的漠北美人,拢着他床榻上的被衾,作势要下了床榻来。

“你敢下床,我就敢即刻杀了你。”裴彦苏早已不复君子的儒雅,用狠话适时制止了这被衾里一.丝.不挂的塞姬,和她驾轻就熟、意欲趁此勾.引的图谋,“现在有两条路给你,要么帮我一个忙,要么现在被我掐死,我把你扔到街上去喂狗。”

塞姬看着这个刚刚受封的小王子,那冷峻如冰山的面容此刻又多了几分英朗的帅气,他怀中那对她也许下了优厚条件的周室公主,正被他如珠如宝一般抱在怀中,无辜得像个稚子一般。

“王子,你的女人,可一点也不在意把你让给旁人。”她不是蠢人,挑拨离间这一招,她必须要为自己的前途赌一赌。

“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裴彦苏眸中寒光凛冽,“不需要外人置喙。”

“是吗?”这一次,塞姬又换了一副颇为嘲讽的语气,“但她私下里与我交易有关王子你的事,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呢。”

从关押塞姬的地牢离开之后,裴彦苏终于空闲下来,回到宿处,将这两封书信放在一处,仔细对比。

与萧月桢虽然相处的时日不长,可这位大公主的那手行楷,裴彦苏也是见过几回的。

那封漏有“月音”二字的短信,和那颇费心思伪造的郭氏家书,与萧月桢从前的字迹都没有半点关联。

还有那丰筋多力、每一个字都用大篆一丝不苟抄写下来的佛经。

若他的猜想为真,这个可能是顶替了萧月桢的女人,在书画上的本事,远远超越他所以为的。

再细看那伪造的郭氏家书内容,与原版对比,不仅仅将那卖国求荣的无耻之辈骂得更加狗血淋头,在信的末尾处,虽然也同那郭氏一样仍然寥寥提了几句保重身体、莫要牵念之类的叮嘱之语,却话锋一转,提起了“在黄泉路上等着夫君”这样杀人诛心的话。

对潘素如此恨之入骨,即使不是像萧月桢一样的表亲,她也定是与那为国捐躯的卢据关系匪浅。

又看了数遍,裴彦苏方才将这两封信收好,重新装在了一处。

既然她如此痛恨潘素,眼下潘素囚而未刑,他自然是要让她亲眼目睹,仇家如何为曾经的卖国求荣付上代价的。

这也是他轻易便答应了乌耆衍提前婚事的要求的原因。

拇指摩挲着那重新被她刻了郭氏私章印上的火漆,高大俊朗的男人,眸色却渐渐暗了下来。

她抉择的答案斩钉截铁,却也同时敲响了他的另一声警钟。

自己心头为之起的层层波澜,大抵是对她这般肆无忌惮的欺骗的愤怒,而不可能是真的怨怼于一个清心寡欲的沙弥。

而她静心抄经的倩影时常在眼前浮现,也多少是因为,他也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而绝不是因为更多的旁的。

是以,在他履行了诺言、下令从轻处理静泓之后,这位从前靠着勤奋苦读而彻底改变了命运的状元郎,也同时对刘福多等人下了另一道令。

在大婚典礼之前的这些时日,除了去母亲裴溯那边之外,他会闭关休养,谁也不见。

刘福多不明就里,委婉询问旁人包含了谁,却被告知永安公主亦在此列。

这个早已习惯了太子萧月权宽和仁厚的老太监,在逐渐熟悉了新主子的脾气之后,也根本不敢再多嘴了。

即使他实在不明白,前几日几乎腻在公主那边、恨不得直接搬过去同住的小王子,怎么一夜之间态度乍冷,连公主都不见了?

难道是昨晚公主自作主张将那漠北美人留在王子的房中,彻底将王子惹恼了?

裴彦苏当然不会解答他的疑问,只翻出那未读完的漠北民.族史,一心沉溺书海。

在事情的真相彻底明晰之前,他不想再让自己失了掌控,不去看她,也就罢了。

再说萧月音这边,自从知晓了婚期提前一事,便再也静不下来。

话既然是小王子传的,自然再没有挽回的余地。幽州距离邺城近千里路,若是此刻萧月桢那边还未动身的话,恐怕是要赶不及在大婚前交换了。

若真要是那样,便只能想法子拖延这洞房一事,方才有转圜的机会。

而裴彦苏这几日的态度也骤然冷淡了许多,不仅人不出面,就连派人前来过问都免了。不过,萧月音心中反倒甚是豁然:

一来是在关押塞姬的地牢中时,她对裴彦苏说的那番话太过难听,裴彦苏就此恼了她也是正常;二来是既然要做好换人的最后准备,那么稳妥的做法,自然是要在大婚前与他尽量保持距离。

是以,不仅仅是裴彦苏在避着萧月音,萧月音同时也在避着裴彦苏——

就连偶尔去裴溯那处陪裴溯饮茶闲聊,她也掐算着时间,决不会与那状元郎碰上;而裴溯又向来清冷,似乎也根本没有察觉这两人之间暗生的嫌隙。

不过,如是的相安无事也只持续了几日,新的变化便已来临。原来,是乌耆衍的大阏氏帕洛姆,带着乌耆衍的两个居次,紧赶慢赶,也终于从上京到了幽州。

但对于萧月音来说,这次被迫与裴彦苏相见,并不是那乌耆衍单于想要她提前见一见帕洛姆这位“嫡母”,而是借着帕洛姆与裴溯、裴彦苏相见的契机,通知萧月音,关于此次大婚的新的安排。

第一件,便是大婚的仪程,草原上奉行自然的婚俗,没有穿红戴绿的讲究、自然也不需要十里红妆的铺排,单于大手一挥,破例允许公主以凤冠霞帔出嫁,只是其他一切,都以草原风俗为准。

第二件,便是这次要嫁给赫弥舒王子的女人,除了从大周来和亲的永安公主之外,还有另外两名年方二八的漠北少女。

“中原的公主果然气度不凡,即使出嫁当天便要与旁人共享夫君,仍然保持高贵端庄的仪态,连那步摇都没有晃动一下。”一直隔岸观火的硕伊,忍不住煽风点火,“一对比,我的小女儿就显得小家子气多了,哪里像是单于的居次?”

“公主,若你对此番安排不满,大可以提出来。”那坐在乌耆衍身边的帕洛姆慈眉善目,倒是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为赫弥舒安排的两名侧妃,也可以晚些入门的。”

自见面以来一句话未说的裴彦苏,审视的眼神扫过身旁正襟危坐的萧月音,开口道:

“以公主的脾性,若是有所不满……”方才她只顾着担心北北的伤势,根本无暇思考北北是如何受伤的,现在经毓翘一说,她也不由怀疑,其中可能另有玄机。

不过,她更想不到这裴彦苏竟然对北北如此上心,半护着她一路回到小院,又等来了和亲陪随的两名太医。太医看过之后,俱言北北应当是被钝物用力击伤,但两位虽然是杏林妙手,却只擅医人,除了能为北北包扎止血之外,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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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接上这断腿。

这就意味着,如若放任这样,要么天佑北北,让它从鬼门关前走一遭后折了条腿,好歹保住性命;要么便是猫生不幸,北北进了鬼门关后再也没法出来,就此魂断幽州。

听着北北越来越微弱的咿唔,萧月音心如刀绞,眼泪也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怎么擦都擦不完全。

兽医……兽医……

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清了清嗓子,方才转身对戴嬷嬷说道:

“看来我得去一趟禅仁居。”

谁知这句话似乎刺到了冷如冰山的裴彦苏,只见他即刻向戴嬷嬷递了个眼神,示意先不动,方才俯低了脊背,在萧月音的耳畔低语道:

“禅仁居尽是外男,公主漏夜造访,不怕被人议论闲话?”

两人这样的姿态,一众婢仆和两名太医,连连退后,生怕听到了什么听不得的话。

萧月音听了这话,心中的急切和悲痛霎时大半化作了愤怒,睁着那还含了热泪的眼,狠狠瞪向身旁的男人:

“静泓师傅先前救治过野兽,他如今伤势还没好,若我不跑一趟禅仁居,还能怎么救北北?”

裴彦苏却也认真回视她:

“这里是漠北,草原民.族的牧医经验丰富,我去给北北请一个来。公主安心在这里等待便是,哪里都不需要再去。”

北北虽只是一只猫,可名字却与他的表字相同,自己不忍心它痛苦死去,再正常不过。

绝不可能是因为不想看到她为此痛彻心扉。

裴彦苏说完,正要迈步离去,却发现被公主轻轻拉住了衣角:

“我也和你同去,等待过程太煎熬,不如换作自己来面对。”

很快便到了大婚的这天,却是下了大半日的雨,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堪堪停住。

这一次的婚礼,与中原汉地的截然不同。

乌耆衍单于虽然允准萧月音穿汉式嫁衣,可却没有所谓迎亲的过程,取而代之的是新妇需自行骑马,由出嫁之地赶赴幽州城数里之外的营地,完成草原婚俗之中的祭天仪式。

不止如此,就连一名陪侍都不能跟随,若不是乌耆衍看在尚在闭关的裴彦苏的面子上,允许和亲使官孟皋为萧月音牵马送亲,这个连马都是第一次骑的替嫁公主,怕是根本不可能完成此次大婚。

因着骑马出嫁,那营地又与幽州城距离不短,隋嬷嬷为公主梳头时,便只好舍了那重达数斤的精美凤冠,只在她凌云髻中央簪上了试衣那日曾戴过的展翅金凤。

临行之前,萧月音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悄悄服下了那丸她私下里管隋嬷嬷讨来的药。此药是宫中妃嫔常备药之一,用以催下癸水,争取侍寝时机的。

而戴嬷嬷虽然也备了此药,必然不会给她,隋嬷嬷又一心促成交换一事,自然乐得见到萧月音主动躲避与裴彦苏圆.房。

待一切收拾妥当,吉时一到,萧月音便红纱覆面、只露双目,跨上那西域特产的汗血宝马,由和亲使官孟皋在前牵马开路,离开了临阳府。

还未出城门,便看见城门处围了不少人。原来萨黛丽和另外一名叫贝芳的新妇也是从幽州城内出发,两人同样穿着火红的嫁衣。对于两位草原少女来说,自行骑马送亲自己,简直易如反掌不在话下,她们单人单骑,只在城门口略作停留之后,便扬鞭而去,不见踪影。

等到孟皋带着萧月音来到城门处时,却被人拦下。原来漠北有送亲习俗,需要新妇饮下油茶方可通行,孟皋见萧月音为难,便代替公主在众人面前饮下。那城门处守着的汉子虽然觉得不妥,不过考虑汉人风俗不同,倒也没有多说,痛快放行。

而等到主仆二人行出了城门老远,确定无人跟随,孟皋方才将口中根本没有咽下的油茶尽数吐出,又从马背上掏出水囊,仔仔细细漱口。

孟皋在此行前,本是周宫控鹤卫指挥使,虽无沙场御敌的经验,但十余年的守卫生涯,让这位武艺高强的精壮汉子,一人便足以保护萧月音安全到达营地。

而孟皋此行的任务便是送公主和亲,今日礼毕,他便要带领麾下不少侍卫返回邺城。想到明日即将分别,他仍旧如此忠心警惕,萧月音不由动容:

“多亏了孟大人一路保护,此次才能有惊无险。待大人明日返程,回到邺城向父皇复命,请一定要将过去的种种波折尽数隐去,让父皇勿要担心。”

孟皋将水囊扎好放回,重新牵了缰靷,一面前行,一面回道:

因着从小长在宝川寺,萧月音几乎从未在夜间出过门。

黑夜总能将许多起伏和波澜隐去,只留下浅浅的印记,又因为深邃不可捉摸,比白日里更添许多未知的神秘。

而黑夜也更容易使人感时伤怀。

马车开动之后,萧月音又一次想起了从前宝川寺中的猫,想起了临别那日它绝望却不舍的眼神,想起了之后许多个日夜才渐渐习惯的空索,便又忍不住默默垂泪。

裴彦苏坐在对面,并未多一句言语,想来她这般不断哭泣,也应当是惹了他的厌烦。

连“萧月桢”都不好使了。

萧月音长叹一声,方才又用巾帕蘸了蘸泪水,马车摇摇晃晃,坐在对面的裴彦苏却稳如泰山,她不由心下一动,方问:

“大人,这是——”

话音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因为哭泣而哑了许多,马车行驶的声响不低,这样他当是听不清她在问他什么。

清了清嗓子,自觉应当无碍,复又张口:“我说,大人——”

却仍旧低哑,就连她自己,都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嗓音。

她的窘态也落在了裴彦苏的眼里,这位芝兰玉树的状元郎,此时虽然身着胡服,却仍旧端出了君子的体贴谦和,知她急切想要与他对话,便俯下了脊背,上身朝她靠拢,让自己听得清晰一些。

萧月音便也顺势朝前,再次认真清了清喉咙,准备将刚刚两次未竟的疑问,好生说出来。

可正当她做好了准备,“大人”两个字已经含在了口中时,马车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刹住了。

而娇小的萧月音根本无法反应,就着方才的势头,生生贴上了面前男人的薄唇。

裴彦苏双目霎时睁大。

“此番单于与大阏氏为王子扩充后宅,我身为未来王妃,自是感激不尽。”萧月音却出人意表地在此处发挥了娇纵本色,当众抢白裴彦苏:

“只是婚期这般仓促,若因此委屈了两位妹妹,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不如,看在两位妹妹的面子上,单于与大阏氏容我放肆一次,将婚期再押后十日?”

萧月音这边,却是一团手忙脚乱。

眼下有太多棘手的问题,需要排队等她处理了。

就比如,昨晚上她一心一意都扑在了帮助静泓洗脱冤屈上,便也无暇思考和处置那被戴嬷嬷逮了个正着的绿颐。

又比如,裴彦苏方才不经意一句“婚期提前”,也足以激起她们的千层浪潮,上上下下各自打着算盘。

还有静泓的包庇之罪究竟会被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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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置,她虽然得了承诺,却也仍旧心中忐忑不已。

是以,回到临阳府后,萧月音本来该终于得了空闲,好好听听这不辱使命凯旋的韩嬷嬷讲讲这几日在潘素那处潜伏的种种惊心动魄,听她是如何取得潘素信任、如何与那曹彪默契配合、又是如何在那火眼金睛的潘素眼皮子底下给那批财帛做手脚的。

但眼下,她也只能被戴嬷嬷催促着,先处理那个自作主张、一心想要爬上小王子床榻的宫婢绿颐。

说来,处置绿颐,既是萧月音做了主子以来第一次做下这出质人的决定,也确乎是有几分微妙和尴尬在其中的。

会通从晕厥中醒来时,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恍恍惚惚回神的当下,这花和尚正努力思索着昏厥前所经的人事,双手却忽然摸到了身旁,有一片细腻柔滑的肌肤。

“好哥哥,你终于醒了?”与此同时,那肌肤的源头也发出一声诱.人的娇啼。

紧接着,便是温香软玉缠绕,会通嗅闻到无比熟悉的香气,即使看不见,也知自己的手边身.下,当是那塞姬无疑了。

邪.欲上头的会通,哪里还顾得上沉静思考,自己昏厥之前与塞姬的奸.情早已暴露一事?但凭着一身的熟悉,即使眼前是一片不寻常的黑暗,这位花和尚也放开了胆子,花样比那勾栏瓦舍的上上宾还多,恨不得腻死在这异域娇客的身上。

而今日的塞姬格外娇媚,几乎是有求必应,依旧操着那口并不流利的中原官话,和会通有一搭没一搭说这话,仿佛寻常夫妻一般。谈笑间,又问起男人是否记得前两次快.活的种种细节,还有禅仁居那边,是否真如他所说无人发觉他的出格行径。

会通色.欲熏心,满心都是那被翻红.浪之事,一听到塞姬问起这个,心头不自觉涌上得意,便将他用塞姬的内.衣诬陷静泓一事一五一十说了,本想着讨塞姬一通机灵,眼前却忽然亮光一片,把他刺得根本睁不开双目。

“父王,那叛徒潘素所告发的宝川寺僧侣淫.乱佛门一事,至此当时明了了。”还突然有低沉的男声。

会通这才发现,原来他正被关在一个三面无窗的房内,除了一张他刚刚才和塞姬翻云覆雨的床榻外,便是与另一个房间相连处,挂了一扇围帘,此外别无他物。

再一细看,他身.下不着.寸.缕的塞姬面色虽然潮红,却没有半点被人撞破奸.情的羞赧,碧蓝的眼珠里,反而尽是淡漠,生疏不已。

这下,他方才惊觉——

全怪自己凭本能办事,完全失了应有的警惕和机敏,可知这“色”字头上一把刀,他这是着了别人阴损的道了!

能在这幽州被称为“父王”的,除了那漠北单于和左右贤王以外,还能有谁?

想到此处,会通也顾不得自己周身的赤.裸,光着腚吊着龙,连滚带爬地从那床榻上下来,“噗通”一声滑跪在那围帘之前,也不用确认后面藏着的大人物究竟是谁,“咚咚咚”就开始磕头求饶: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

“全是这塞姬主动勾.引,是我把持不住,才犯了这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求求贵人,饶我一命吧!”

“我,我诬陷静泓也并非事出无因,静泓他明明早就知道我的事,却瞒住不报,若论起罪行,他……他也得被治个包庇之罪啊!”

围帘的这边,被小儿子半夜从梦中叫起来的乌耆衍身上的酒意还未完全散尽,此时面色铁青,不耐地挥了手,手下的人便立刻掀起围帘冲过去,将那对野鸳鸯分别带走。

“此事既然是你亲自揽下的,”乌耆衍看向他身旁玉立的裴彦苏,“赫弥舒,这两人……不对,这三人就交给你来处置了,不用来过问我。”

萧月音一行与一日后再从来时的南浦港启程返回。

宋润升和裴彦荀一并来送的他们,萧月音站在船舷上,一直等到实在看不清码头上并立的两个身影,才缓缓走到船头。

裴彦苏早已等在那里。

“真儿是想到终于可以回到直沽,所以才如此高兴的?”他向她伸出了手。

萧月音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却并没有接话。

她明明是因为想到大功告成,距离大周重新收复冀州又进一步而高兴的,但却在看见他俊容的一瞬,忽然想到此行回到直沽,也是她即将顺利与姐姐萧月桢交换的时候了。

她不应该感到落寞才对。

73.

不过,这样的落寞很快转瞬即逝。

转念一想,姐姐能来同自己交换,说明她那突如其来的怪病痊愈了;而且她答应过她,事成之后放她自由,与她她从小便心心念念的广袤天地相比,与裴彦苏这一个多月的相处算什么?

世上也许本就没有萧月音。

萧月桢和裴彦苏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船行至傍晚,湛蓝的海面已经将夕阳吞没得只剩下一小半的时候,忽然乌云压顶、电闪雷鸣,开始了狂风骤雨。

上次从直沽到南浦一行,后面的几日里,天公都并不作美,都只是淫.雨霏霏。而今日这样大的风浪,萧月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风浪乍起时,她便在戴嬷嬷的搀扶下回到了船舱中。

萧月音是在胯./下的汗血宝马疾驰穿过一片密林之后,方才渐渐回过神来的。

天色全黑,一路飞奔,身后的男人只稳稳将她护在怀中,并未言语半句,月光下他紧握缰靷的长臂结实有力,只有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偶露的点点血痕,诉说着他们起先共同经历的一场生死剧变。

她紧贴他的胸膛,明明有呼啸风声和哒哒马蹄声擦着耳畔掠过,她却仿若听见他有力的心跳,透过她在长夜漫漫中愈发单薄的嫁衣,传入她自己的心头。

一转眼,两人又入了一片密林。

头顶光线渐暗,大雨过后的草木泥土气息扑鼻而来,萧月音一直抓着前鞍桥的手指发麻,也终于在此刻,再也无法紧绷下去。

劲力渐松,眼看支点坠落,裴彦苏及时用大掌包裹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勒马停驻,一气呵成。

他的手掌宽阔,温暖而有力。

萧月音却屏住了呼吸。萧月音张了双眸,不知该作何回应。

她不是萧月桢,让她单独骑马找人,立刻便会暴露身份。

“可是……”她转头看他,同时也想到,他不会将她一个人留在此处。

“经过昨晚之事,短时间内,无人再敢对公主不利。”他与她对视,言语笃定。

萧月音闪躲,不知他这话是不是又在试探自己的身份。

可她不能明说,只能思考其余的办法,却在相对沉默的间隙,听到了矮坡之外,有马蹄声和呼喊声,越来越近。

心下一松,这下被人找到,她便不用单独骑马出去找人了。

很显然,由于乌耆衍对潘素和硕伊恨之入骨,也选择了更令他们痛苦的第二种方法。

潘素和硕伊早已被剃光了头发,身上只余遮蔽秘处的点点衣料,被粗.暴推入挖好的土坑中。两侧的壮汉不断往土坑中回填,潘素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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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伊仍不忘求饶喊冤,但是四方的观刑之人,却如被施了法咒一般,鸦雀无声。

谁都知道,此等刑罚残暴至极,见之毛骨悚然,乌耆衍此举有以儆效尤之意,谁敢开口置喙?

很快,土已填好,施行之人也蹲在潘素和硕伊身后,用小刀在两人的头顶划开小口后,便接了递来的窄口广瓶,自那小口,缓缓将水银倒入。

随着水银的倒入,表皮与肌肉被生生分离,两人痛苦不堪,不停扭动,却因为人被困在土中挣脱不得,只能不断哀嚎。

萧月音与裴彦苏挨坐,右臂贴着他的左臂,见此残忍画面,却不敢闭眼无视。

半边身子都已绷紧。

“公主想想被他们害死的人,”麻木的右耳忽地一热,是他俯低身体在同她说话,“卢据、孟皋,还有许多无辜者,他们此时也在天上看着,和公主一样,拍手称快。”

萧月音咬紧后牙,只觉背后冷汗涔涔。

始终没有转头与他对视,生生忍下。

这一忍,便忍到行刑结束,忍到潘素和硕伊的人.皮已全部剥离,两人一边痛苦哀嚎一边“光溜溜”地从那土坑里爬出来,忍到她与裴彦苏坐车回到临阳府,回到她与他共同生活的院落。

意想之中的恐惧、快意、惊愕统统都没有,她只觉恍惚,走回床榻边,合衣躺下。

随行回来的韩嬷嬷见状,也并未开口,默默退了出去,让她独自消化。

浑浑噩噩地怔忡了许久,萧月音的脑海仍是一片空白,睁着眼睛盯着床榻之前的屏风,睁得双眼痛了、眼皮疲了,才渐渐沉沉睡去。

可是闭上眼,却再不是一片空白。

有卢据的头骨做成的酒碗,有那晚在帐中滚落到她脚下的狰狞人头,有今日被埋于土坑下、不断挣扎哀嚎不断脱皮下坠的潘素和硕伊。

她已经闭上眼了,在梦里又如何闭眼?

恐怖之物源源不断扑面而来,她想要奔跑逃离,脚下却如同也被灌了铅,寸步难行。

突然,面前出现了一个身着翟冠翟衣的美妇人。

云鬓花颜,眉目如画,若惊鸿神女。

“音音,音音,”见她迟疑,妇人开口,温柔慈爱,“到阿娘这里来……”

从出生起,无人唤过她“音音”,不说弘光帝与萧月桢,就连两位皇兄萧月权与萧月桓,都只以“小妹”称呼她。

而她生来丧母,只在画像当中,见过卢皇后寥寥数面。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生母,也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在亲切无比地唤她。

萧月音泪眼婆娑,甫一上扑,却双臂一空。

原来已经乍然惊醒了。

掀开眼帘时,黑暗里,有一个宽阔的身影,坐在她的床头。

是裴彦苏,稍稍俯低了身体,长臂结实有力,长指骨节分明,拇指上的薄茧,在拂去她嘴角泪珠时,给她带起了点点痛意。

“你……你怎么……”萧月音大口喘着气,嗓音哑了大半。

“公主梦魇了,”裴彦苏将拇指放入口中,浅尝辄止,“微臣来陪公主睡觉。”

萧月音从骤然被硕伊辱骂的惊愕中回过神,忖了半刻。

硕伊突然将枪口对准她,倒未必是为了泄私愤,反而是眼看着无法扭转大局,便下了决心抗下一切,好顺利让儿子车稚粥得以脱身。

这么想来,那些辱骂她的话,只不过是为了刺激她和裴彦苏,吸引众人的怒火,倒真算不得什么。

但仔细回想,她昨晚差点被车稚粥的手下凌.辱时,车稚粥口口声声,自然是知晓裴彦苏被毒害之事的,硕伊这样囫囵撇清,其实破绽百出。

只是,乌耆衍匆匆拍了板,他对裴彦苏说的话,看似是在询问,实际却已经将车稚粥完全摘出来了。

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才得以统一漠北的单于,到底是虎毒不食子。

若是自己再死咬不放,恐怕会再起波折。

“孟使官此番被连累丧命,儿臣于心难安。”萧月音松了裴彦苏的手,起身向乌耆衍郑重行礼,用的自称,也换做了和裴彦苏一样,“汉人讲究落叶归根,儿臣只求父王一件事,准许孟使官灵柩返回邺城,入土为安。”

显然,“儿臣”这个称呼也让乌耆衍颇感意外,不过他倒是不动声色,点头同意了她的要求。

又另起一句:

“我记得,那个潘素还在牢里关着,没有处置对不对?”

“单于,”裴彦苏未及回答,又沉默了许久的贝芳,虚弱说道,“萨黛丽应当对下毒一事毫不知情,而她先前曾四处行医,救过不少人,小女斗胆,请单于不要为难她……”

萨黛丽咬着嘴唇,看向贝芳。

这个姑娘差点中毒致死,却想为自己这个“情敌”求情,若论心地善良,那咄咄逼人的永安公主倒是落了下风。

她们以后同为王子妾室,还是应当互帮互助才是。

“汉人除了五马分尸、凌迟之外,似乎还有一种刑罚,叫剥皮实草。”乌耆衍摆手,并未回应贝芳,“硕伊身为阏氏,教唆王子屠戮兄弟,与那细作潘素,都用此刑。”

“还有一件事,儿臣想向父王奏明。”硕伊之死已是板上钉钉,裴彦苏调转话头,“此番因为同娶三女,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是儿臣之过。今日既然婚仪未成,儿臣希望父王收回成命,只留公主一人在儿臣身边。”

又转向面色未动的帕洛姆:

“烦请大阏氏,为萨黛丽与贝芳安排,另嫁他人。”

此话仿如晴天霹雳,刚刚还开始打着小算盘的萨黛丽霎时呆住,缓过来时看向贝芳,善良淳朴的贝芳也一样呆若木鸡。

“今晚大家在此,主要还是议罪,赫弥舒所提之事,稍后再说。”帕洛姆的回答不容置疑。

来人是乌耆衍单于的心腹之一,先前处理会通淫./乱佛门一事的,也同样是此人。

萧月音和裴彦苏被带回了幽州城,因为今晚之事牵连复杂,自然是需要他们两位当事之人参与审断,以正视听。

不过,乌耆衍单于也不是多么有耐心的人,就在他们被找到之前,萨黛丽、车稚粥等相关之人,早已经被带回幽州单于府,先行审问。

萧月音走到那正堂前,恰好听到里面,传来的辩驳之声。

“父王,萨黛丽生得娇媚可人,我那个心腹也是色胆包天,不想让她嫁给五弟,今天才自作主张抢婚的!”

“怪就怪三个新娘都穿的一样的汉式红裙,抢人的时候,那公主也只身骑马,又戴着面纱,谁知道会认错呢?”

“把人抢回来之后,我那个心腹也立刻发现弄错了,可是他知错能改啊!他正要把公主送回五弟那里,谁知道五弟自己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们都给砍了!”

“父王,这件事虽然是我们不地道,但是五弟无缘无故把我们伤成这样,他也有大错!必须要严惩!”

萧月音不由怒从中来:

车稚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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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如此厚颜无耻,竟然当着众人,堂而皇之地颠倒黑白,还要给及时赶来救人的裴彦苏倒扣一顶草菅人命的帽子!

若是他确乎如此无辜,那护送她的孟皋,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惨死?

车稚粥这番狡辩,自然也落入了裴彦苏的耳朵,萧月音侧头看向他时,发现他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两人先前曾在林中说过:

“孟使官惨死他乡,用尽手段为他复仇。”

是时候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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