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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第31章

章肃长公主的神色一动,握在兰殊肩上的手,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下。

她猛地转过?头,迎上秦陌打帘而?入的目光,回想到自己刚刚保小的肺腑之言,不由有些赧然起来。

秦陌在外面听了个全,心口发紧,亦有些不太?自?在。

这两母子习惯了较劲与吵嘴,反而?不懂得怎么?温情相处了。

这不,相顾着干咳了两声,招呼坐下,没吃几口饭,母子俩再度吵了架。

秦陌将银箸一放,沉着脸色,目不斜视盯着桌面,头也不抬地道:“母亲既不喜我?挑食,大可和不挑食的表哥吃饭,何必召我?入宫。”

章肃长公主狠狠呛了一下,她原只是想着他现在还是长身体的年纪,什么?膳食都吃,才对?身体好,可一出口的话,总是有些词不达意地变成了苛责。

大半年不见儿子,章肃长公主耐心犹存,忍了忍道:“好好的,怎么?又说起你表哥了?”

秦陌冷笑了声:“长公主不是最喜欢李乾吗?”

长公主短促的沉默,少年眉眼?冷淡,句句往人心管肺子上戳,“您忘了?当年是您说的,自?己可以没有儿子,但李家的江山不能?没有储君。”

当年,前线战事吃紧,先帝病危,正值国朝存亡之际,章肃长公主临危受命,为了李氏江山的稳固,不得不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替大周的储君出国为质。

一切都是为了大局着想。

可这些大义?凛然的话,于那?时尚是稚童的秦陌而?言,犹如一道道冷冰冰的冰锥子,扎在了他年幼的骨头中?,经年累月,在他身体里生根发芽,吸食着他黑暗童年的血液长大,时至今日,已成了陈年痼疾。

纵使如今的少年已经能?够理解她的做法,可生母弃子的摧心之痛,给他造成了太?大的伤害,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将这层隔阂连根拔起。

章肃长公主彻底沉默下来,眼?里,全是难以言表的怆然之色。

秦陌没了胃口,禀首告退。

刚走到殿门口,安嬷嬷叠着步追了出来,捧来了一件冷冬的玄色大氅。

“这是公主娘娘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一针一线给世子爷缝的。”

本打算吃完饭后给他,不想这母子俩又不欢而?散。

秦陌的心角宛若被?人捏了一下,默然片刻,冷着脸色,撇过?了头,“我?一介武夫,用不着这么?厚的衣裳,给表哥吧。”

话音一圃,少年转身而?走。

安嬷嬷站在原地,讷了讷口齿,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兰殊望着那?一针一线无不精细的大氅,上前一步,主动伸出了双手,“不然嬷嬷先给我?吧。等他心情好些了,我?会让他穿的。”

安嬷嬷愣了愣,喜上眉梢,眼?角一扬,笑出了好几道皱纹,将大氅仔细递与她,心中?甚是宽慰,“世子爷能?娶到姑娘,当真是莫大的福气!”

兰殊怔了会,牵起樱唇,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秦陌步子惯往的快,兰殊在后头追得十分艰难。

少年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穿过?垂拱门前,天空忽而?下起了星星点点的白雪。

元吉撑着油纸伞,远远看到他出宫的身影,大步流星过?来接他,秦陌抬头望了眼?天空,不经意回?眸,看到了驰道远处那?道追着他来的小小俏影。

秦陌眉头微蹙,劈手接过?元吉手上的伞,令他把车驭来,自?个儿站在垂拱门前,等了等她。

兰殊好不容易追了上来,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她笑着喊了他声世子爷。

秦陌心口一抽,回?想之前在南疆,他几乎已经习惯了听她喊二哥哥,一时间变回?了生分的称呼,少年心里莫名有些抓不着的空落感。

秦陌将伞往她头上移了几分,目光瞬向她手上的大氅,语气有些不自?在道:“你怎么?拿回?来了?”

兰殊弯起眸来,笑容十分纯真,“我?觉得好看,适合你。”

秦陌被?她的笑纹照得恍了会神,注意力忍不住停留在了大氅上,似问非问道:“适合吗?”

兰殊摸了摸上头的绒面,捣蒜般点了点头——乌漆嘛黑的,可不就跟你的心肝儿一样吗。

“而?且我?突然记起我?还欠你一件衣服,借花献佛,可以吗?”兰殊道。

她要?不提这茬,他都忘了。

秦陌呵呵了声:“不可以。”

兰殊瘪了瘪嘴,他虽表现的不喜欢,却没有叫她退回?去。

天空漂浮着丝丝缕缕的雪花,兰殊抱着大氅,跟在他旁边。

兰殊的步子慢,走着走着,总是落后他小半截。

兰殊跟在他身后,没头没脑地说起小时候自?己很早就发现自?己不能?吃鱼,因为阿娘总逼她什么?都要?吃,后来除了鱼,仍然什么?都要?吃,她一直不爱喝牛乳,却每天都得喝一大杯。

她叽叽喳喳道:“但我?打小长得高?!”

兰殊猝然欢欣的语调,勾得秦陌侧了眸,望见她的鬓边已经沾染了星星点点的雪花,他才发现她步子是真的慢,轻啧了声,缓下了步伐。

他尽可能?地与她保持同步调,垂眸盯向她毛茸茸的头顶,嘴上不忘讥诮,“高??”

兰殊仰脖看了他一眼?,干干咳了声,“我?十二岁前,真的比同龄的女孩子都高?,和男孩子一样。可惜后来营养开始往别处长了,但我?也算是姑娘里高?挑的了,是你太?高?了,才显得我?个小。”

她总结道:“就是从小不挑食,我?才发育的好的。”

“发育”两个字眼?飘入少年的耳畔,引得他目光无意识从她的头顶往下,打量到了她全身。

兰殊似有所感,迎上他将将瞬下来的考究目光,双靥绯红,忙将怀里抱着的大氅严实拢了拢,遮挡了胸前的高?耸之地。

她不遮他还没想过?一些有的没的。

她一遮,反而?欲盖弥彰起来。

秦陌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梦境里那?副令人销魂不已的娇躯,两处山峰入云,中?间是深陷的低谷。

秦陌连忙撇过?眼?,压制住心口猛然冒起的那?阵熟悉抽搐,非礼勿视地干咳了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兰殊连忙抓回?她的初衷,谆谆教?诲道:“爱之深,责之切。”

“娘娘刚刚只是希望你饮食均衡,吃得白白胖胖些。你现在本来就太?瘦了,风一吹就会倒似的,男孩子要?壮实些看着才有力气。”

兰殊诚心诚意地教?育着,“世子爷应当珍惜父母在的时光,我?想要?人唠叨都还没有呢。你已经很幸福了,对?比我?,太?子殿下,昌宁小公主,还有小侯爷傅廉”

兰殊说着说着,不由咂了咂嘴,这么?看,东宫还真是一所孤儿院啊。

兰殊自?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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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言辞表述十分到位,可少年却断章取义?,只把重点听在了她上一句的最后一句,“你说我?没有力气?”

话音一圃,少年冷嗤了声,换了只手撑伞,另一只手,直接提着她的衣领,把她拎了起来。

兰殊:“”

秦子彦,你这个幼稚鬼。

透着些衣襟勒紧的喘不过?气,兰殊温言道:“世子爷,我?知道您是看我?走累了。您若想怜香惜玉,能?不能?温柔点?比如,别用拎,用背?”

想得还挺美。

秦陌凉凉瞟了她一眼?,将她放了下来,兰殊侥幸脱困,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

腰间忽而?被?他的手臂一捆。

不是温情的背,不是柔情的抱,也不是霸道的扛。

秦陌单手将她头朝后的,别在了腰边,跟捆了条棉被?似的,稳稳当当,提出了宫门。

“你刚刚说谁风一吹就倒?”少年小心眼?的熟悉嗓音,从头顶缓缓飘来。

兰殊低头捂脸,遮挡住一路宫人侍卫看戏偷笑的目光。

“我?说我?自?己!”——

大半年才回?京。

兰殊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回?了崔家,看望乳母与两个弟弟。

面对?崔家祖母第二回?旁敲侧击,要?她帮衬那?杀千刀的大姐夫郑祎,兰殊嘴上应付到位,出崔氏宅门后,便马不停蹄去了郑府,探望兰姈。

一入门,刚转过?长廊,便叫兰殊看见院子里,府中?素日受宠的一位姨娘正端着点心,缠在郑祎身边,眉眼?含泣,控诉他已经好几日没来她屋中?。

郑祎被?她的娇娇软语惹得生了两分怜惜,正环上她的腰安慰,长廊另一侧,走来另一位素昧谋面的姨娘。

那?女子不过?朝院中?瞥了眼?,郑祎神色便慌乱起来,见她红了红眼?眶,扭头而?去,他将怀中?美人一丢,连忙追了上去,“茵茵,茵茵你误会了!”

若是兰殊没看错,那?女子侧身刹那?,狐裘下的小腹,已经直直隆起。

兰殊不可谓不吃惊,一进兰姈的屋中?,便迫切地询问起来。

兰姈道:“那?是夫君新纳进门的柳姨娘,柳茵茵。”

兰殊从兰姈的口中?得知,那?新入门的柳姨娘手段极好,不过?进门半年就怀上了子嗣,宠冠后院。

玉裳端来一杯姜桂热茶给兰殊去去路上的寒气,直直埋汰了声:“她还把管家的活计都给占了!现在府上的人,都只知柳姨娘,不知姑娘。”

“玉裳。”兰姈双眸瞬了她一眼?,警示她不要?在兰殊面前抱怨。

玉裳咬了咬牙,只得退到一旁拨炭。

兰姈转过?头,与兰殊笑得宽心,“不掌中?馈也挺好的,我?倒是落了个清闲,时常都能?出门喝茶了。”

兰姈说了一半,又瞒了一半。

柳姨娘的到来,让她彻底失宠是真的,而?她是赵桓晋送给郑祎的,她却没说。

自?那?夜与赵桓晋不期而?逢,一想到他那?双幽幽沉沉的双眸,兰姈心里便一直都十分不安,不知他会发疯做什么?。

赵桓晋请郑祎去府中?吃饭那?天,她紧张得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郑祎就带了个柳茵茵回?来。

郑祎昨晚醉宿赵府,和赵相公正要?纳入门的妾室春宵一度,第二天被?赵桓晋捉奸在床,竟没有责罚他,反而?大方地把人送给了他。

郑祎自?以为受到了赵尚书的赏识,对?柳茵茵也是千恩万宠。

兰姈惴惴不安,不知道赵桓晋接下来会做什么?。

然而?自?送妾之后,赵桓晋未再有过?别的举动,她在郑府的日子,却是一天比一天过?得太?平。

柳茵茵将后院那?帮姨娘斗得鸡飞狗跳,对?她却很是尊重,虽夺了她掌中?馈的权力,但她正室院里的一应用度,从未减少分毫。

郑祎一门心思也都在柳姨娘身上,大半年,都没空打骂过?她了。

兰殊虽不知个中?关节,单凭那?柳茵茵不可能?隆起的肚子,就知道事有猫腻,绝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但兰姈不愿说,她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毕竟,她可不希望大姐姐发现她曾找过?赵桓晋,还出卖了她。

要?叫兰姈知道她竟在背后撺掇这等悖逆伦常的事,兰姈非得一巴掌拍死她不可。

兰殊且听且看,只要?赵桓晋心里还有姐姐,只要?她能?把秦陌哄得站她这边,就一定能?把兰姈拉出郑家这个虎狼窝——

兰殊回?家探望的这天,华圣手正好来了东宫,询问昌宁的功课。

李乾知晓秦陌在南疆受了伤,目前虽已无大碍,但他还是忧思关切,紧着要?华圣手赶忙帮他检查一下,看看伤口是不是都愈合到位了。

秦陌只觉得李乾大惊小怪,却也拗不过?他,只好跟着华圣手到了屏风后,让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旧伤口。

期间,秦陌又寻机咨询了华圣手,可在外头遇到过?梦魇之人。

华圣手见他伤口愈合得不错,点了点头,“自?然有。”

秦陌短促的沉默,一本正经问道:“可有被?春梦魇住过?的人?”

华圣手指令他转了个身,冲他笑了,“做春梦,乃人之常情?”

少年却愁眉紧锁,道:“如果总是梦见呢?而?且,都是和同一个人?”

华圣手扬了下眉,挑眉入鬓,满脸不可思议了会,“那?他是有多喜欢那?个人,才会夜夜梦见她?”

秦陌:“”

华圣手检查完毕,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年少慕艾是正常的事,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秦陌:“我?没说是我?。”

华圣手眯了下眸,“我?也没说是你啊?”

秦陌:“”

华圣手歪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所以你梦见谁了?”

秦陌:“”——

夕阳垂落,金色的光泽照在青石板前的积雪上,莹莹润润。

秦陌转过?长廊,走在了前往掬月堂的路上。

回?京之后,秦陌与兰殊约定每日傍晚,他若是无公务在身,都会过?掬月堂来同她一并吃晚膳,避免李乾见他对?她不理不睬,又来唠叨他。

冬日的夜色来得快,屋里已经亮起了烛火。

远远看到窗前那?伫立于案桌前的纤细身影,华圣手那?一句“年少慕艾”,霎那?间在少年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秦陌连忙捏了捏太?阳穴,荒唐地笑了声。

怎么?可能?。

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也不是因为喜欢她,才开始有了那?些凌乱的梦的。

少年打帘一进门,崔兰殊正在屋里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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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书桌前,微低着螓首,目光专注,直到他的脚步声愈渐靠近,兰殊才抬起头来,放下了笔墨,“世子爷来了。”

紧接着,她莲步移至圆桌前,唤银裳张罗起晚膳。

秦陌站在书桌前,瞥了眼?那?案几上墨迹未干的花鸟图,一笔一划,栩栩如生,运笔间,一股独有的灵气跃然其中?。

传闻崔氏第一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确非虚言。

兰殊忙着在桌前摆盘,秦陌看了会她的画,转而?望见旁边还有一副扇面。

秦陌盯着那?面上的白梅,愣了会神。

他一介行?伍之人,不搞风流才子的做派,只拿刀枪棍棒,从不佩玉执扇。

却不知她画这东西,是要?送给什么?人。

少年心中?疑惑,完全没察觉自?己的眉间,微微蹙了起来。

这股子疑惑感消失的那?日,却是一日下值。

枢密院几个同僚约着他去东市吃酒,饭后消食,刚巧路过?一间书画斋,便一同进去看了两眼?。

再度在那?高?高?的架子上看到一副一模一样的白梅扇面,秦陌始知崔兰殊居然在卖画赚钱。

其中?有一位同僚也注意到了那?把骨扇,颇为欣赏,找来书斋老板一问,竟说此?画出自?一位姑娘之手。

一帮未婚的才俊儿郎纷纷面露好奇,直言道这画上的白梅傲气浑然天成,不知是哪家女儿竟有如此?才情,真想一睹芳容风骨。

秦陌默然片刻,张口出了三倍价,把他先前在掬月堂看过?的那?些画,全部买了回?去。

果不其然,今日的崔兰殊红光满面,主动在临近晚膳时分,站在了门前等他。

她欢欣雀跃,同他炫耀道:“我?给您买了新衣裳!”

秦陌默然听着她笑吟吟道自?己说到做到,继而?回?到屋里,带着他走到屏风后,举出了一件墨蓝色的绸缎圆袍。

精细的暗纹浮动其间,兰殊扬起下巴,扬眉吐气般,紧着叫他试一试。

秦陌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配合地照做完,对?着镜前,蹙眉看着自?己花钱给自?己赔的衣裳。

忽而?有些纳闷。

他都在干什么??——

崔兰殊的画技确实好。

夜深人静,秦陌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静静坐在桌前,望着自?己买下的那?些画,再瞟了眼?衣架上的墨蓝新袍,不由想起半年前他在小溪边对?少女的那?些嘲讽——你拿什么?赔。

话是那?样说,但他从没想过?要?在衣食住行?上寒碜她什么?。

秦陌傲归傲,自?个儿是什么?德行?,他心里清楚,跟了个心有所属的夫君,是他委屈了人家。

她缺钱,不好意思跟他说,要?怪他当初言语欠妥,讥讽了她。

经过?大半年的相处,他对?崔兰殊的性子也有些了解,面上温温柔柔,实则是个挺倔的丫头,玉骨不甘折辱。

可叫她再画下去,哪天给人发现了,非觉得他苛待了她,或是他秦家外强中?干,连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都养不起了。

秦陌捏了捏眉心,还是头一回?,为着怎么?不失面子地给人送钱发愁。

第二日,他破天荒地没守只在晚膳时分出现的规矩,一大清晨,再度来到了掬月堂。

兰殊刚好在院子里剪梅花。

她一身素白,站在腊梅树下,深冬的晨光,又将这画面抹去一层颜色,使得她整个人都有些模糊起来,令人看不真切。

在他夜里那?些荒唐的梦境里,她的穿着总是十分明艳,连兜衣都是勾魂摄魄的殷红色,整儿个就像养在他院里的一只彩蝶,飞来飞去,总是搅乱他的视线。

现实中?,除去南疆假扮陆贞儿时,她穿过?一身水红色,其他时候,都是极淡的青或白。

那?样浅淡的颜色,就好似下一个瞬间,她就会与那?霜枝和薄雾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秦陌并不喜欢这种若即若离的模糊感,下意识揉了揉胸口,脚踩着地上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无声宣布自?己的到来。

面对?兰殊有些意外的视线,秦陌乜了眼?她的白衣,“你今年几岁?”

居然年纪轻轻,就穿得如丧考妣。

这个念头一划过?,秦陌想起她的确幼失怙恃,又有些莫名的心疼从心底淌过?。

兰殊显然没明白他意指什么?,呆呆回?了句:“快十六了。”

秦陌转而?一想,不明白自?己闲着没事管一小姑娘穿着做什么?,干干咳了声,转了话头:“我?有点不记得我?现在的俸禄是多少了,今年发了多少,你记了吗?”

秦陌就不是个缺钱的主。

长公主独子,王爵待袭,祖上还有万贯家财。

朝廷的俸禄素来是家中?老仆去户部领,他只顾升官,只在乎目前手上握了多少权势,对?俸禄是万分没在意过?。

之前府中?一应事宜都是邹伯在料理,娶了妻后,管账持家的事自?然落到了女主人身上。

东宫内他俩院子里的开销,秦王府一大高?门养着的侍婢老仆,以及占地千亩工程浩大的旧府修葺,现儿都是兰殊在打理。

这会听他来问,兰殊径直走进屋内,直接将账本拿了出来。

“这一年的开支都有记录在账,您的俸禄,我?记在这儿了,也汇了个总。”兰殊朝着账簿右边一处点了点,“我?核对?过?两次,并无纰漏,世子爷大可拿回?去查看。”

秦陌愣怔地点了点头,还没开口,只听她信誓旦旦地续道:“我?绝没有多昧一分钱。”

兰殊补充道,“您的衣裳,真是我?自?己攒钱买的。”

秦陌的脸色刹时有了些难看,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误以为他是来查账的。

她给他买的衣裳是哪儿来的,他还不清楚吗?

秦陌忽而?觉得可笑,笑意上刚漫到嘴角,却有些提不起来。

第032章第32章

少年?低头盯着这一笔一划井井有条的账本,娟秀的字迹,越看,越觉得心头呕了一口气,一时间上不去,又下不来。

秦陌闷不做声运了会气,啪得阖上账本,丢回给她,冷不丁赞道:“五姓世?家的教养真是名不虚传。琴棋书画,记账理?事,你倒是样样拿得出手。”

兰殊望着他唇角那一丝讥讽的冷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不知又是哪儿开罪了他,只能敛衽行礼了句“不敢当”。

秦陌尚且记得自己不是特意?过来找茬的,“你给我管这么?大的家业,劳心劳力,我也不想亏待你,问你今年?发了多少俸禄,是想着以后我俸禄那块的收入,留给你支配,就当是你帮我管事的报酬。”

兰殊理?解道:“世?子爷在?聘我做管家?”

秦陌嗤地一声,笑得有些咬牙切齿,“你这么?会算账,不会把你自己的人力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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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吗?”

怎得会算账,又碍着他眼了吗。

兰殊颇有些一头雾水,但有这样的好处,也不会傻到不接。

管家,能在?他心里?得到这样的身份,也挺好。

兰殊温言细语地道了谢。

秦陌扭头大步流星离去。

这一日,整整一天,秦陌坐在?枢密院里?,握着狼毫发呆。

少年?左思?右想,还是有种好心当了驴肝肺的不爽,觉得自己就不该管她。

就该让她搁那天天画,熬得秃了头才好。

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心诚则灵的邪,三日过,秦陌来她院中吃饭,竟又看到她在?那儿涂涂画画。

他一年?的俸禄,还养不起一个她了?

秦陌眉头跳着青筋,冷声质问,始知,原来是昌宁那丫头偶然过来找她玩儿,看见她笔墨精湛,便?托她帮她画草药的配图。

“小公主上回的功课没做好,叫华圣手批评了,她心里?不服气,就想编撰一本稀有草药的书,让她那世?外高?人般的师父开开眼。”

兰殊搁下笔,至盥洗盆前洗了洗手,走到桌前来给他侍菜。

秦陌对?此并无异话。

只是第二天,下值后,他径直走到昌宁的宫殿,拿走了她殿里?最好的定州红釉瓶。

昌宁当场跳了脚,“姓秦的,你干什么?!”

那花瓶是她央李乾好半个月才讨来的,当时秦陌也看上了,李乾在?他俩之间抉择了许久,她好不容易凭着年?幼胜过了他。

对?于这个有事“彦哥哥”,没事“姓秦的”的小混账,秦陌与她共处多年?,早已免疫了她的泪水。

少年?一壁走一壁道:“崔兰殊叫我来拿报酬。”

昌宁吸了吸鼻子,瞪大了双眸,愣在?了原地好半天——

“我没有喊你表哥去拿什么??”

见兰殊一脸茫然,昌宁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狠狠跺了跺脚,“我就知道姓秦的糊弄我!”

继而,昌宁期期艾艾地扑到了兰殊腿边,抱着她,“嫂嫂可不可以把我的红釉瓶拿回来?”

这可就难到她了。

夫妻多年?,兰殊还是可堪称为秦陌的晴雨表,她总觉得他最近不太?高?兴。

且是那种不容再惹的。

她最近都避着与他发生冲突。

昌宁眼看这瓶子是一去不回了,趴在?她腿上呜呜咽咽了好一会,“你说他闲着没事怎就和我过不去了?我哪招他惹他了?”

兰殊思?忖道:“可能,是因为嫉妒?”

昌宁吸了吸鼻子,“嫉妒啥?”

嫉妒她给他做事,他老老实实付了报酬,她却?不计回报地在?给昌宁打白工。

兰殊沉吟了片刻,捏了捏她的脸,“嫉妒你比他讨人喜欢。”

昌宁哭着哭着,在?她怀里?笑了起来。

两人一同背地里?将某人数落了番,有了些同仇敌忾,倒是越发要好起来——

碍于秦陌无端欺负了人小姑娘,也不带半分哄意?,兰殊被迫替他善后,这几?日,一有了空闲,她就陪着昌宁在?药圃里?浇水。

听闻兰殊说自己家里?有个打小体质虚弱的弟弟,一到冬天就卧床不起,昌宁一个劲跑到了太?医院,索要了好多稀罕药材回来,直直叫她拿回去给他补身子。

昌宁还尝试着配了个冬天御寒的方子,叫兰殊拿回去给他试试,若是缺了什么?药,也只管找她拿。

兰殊望着她一副热心肠的医者父母心模样,天真又可爱,心里?不知有多喜欢她。

上一世?,兰殊刚入门?,秦陌待她冷淡,她也不敢随便?同人攀谈,素日,除了点头之交,她和昌宁小公主并不熟络。

后来也没有机会和她熟络。

兰殊原以为昌宁金枝玉叶,理?当是高?高?在?上的,可她并没什么?架子,明明是大周唯一的嫡公主,一点儿也不骄纵。

昌宁心思?单纯,还是个医痴,总是一聊起草药,便?什么?烦恼都不记得了。

她蹲在?室内的药圃前,喋喋不休地同她论述什么?药适合什么?病症,哪些药相容,哪些药相斥。

兰殊听了一上午,颇有点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光是药名?就千千万万个,一下叫她记住他们之间的关系,真是比氏家族谱还难。

果然,术业有专攻。

但兰殊为了不坏她的兴致,显示出自己认真听了讲,还是颇上了点高?度地总结道:“万物相生相克相辅相成,要放在?一块,都得讲一个适合,可见药是这样,人也是一样。”

这话一出,女儿间必聊的闺阁话题就来了。

昌宁揣着一张明年?才及笄的小脸,天真烂漫地问兰殊,“可人却?不像药表里?如一,一目了然,有些看着像甘草的,里?面?却?是黄连,这怎么?选得准呢?”

对?于这类话题,兰殊倒是拿手得多,她想了想,笑道:“若是看不准,就选你觉得好看的。”

昌宁睁大了双眸,面?露惊诧。

兰殊有理?有据分析道:“毕竟有钱有势也不一定为你所用,贤能温和也可能只是伪装,而样貌,至少你看到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昌宁听了,说不出有没有道理?,只能吃吃地笑起来,“嫂嫂就是这样选中表哥的吗?”

兰殊愣了会,狠狠扼腕,叹了声息道:“哪里?是我选的你表哥。”

昌宁见她一言难尽,倏尔瞪大了双眼,“嫂嫂的意?思?是,若叫你来选,你不会选表哥?你是觉得他长得不好看吗?”

兰殊耸了耸肩,撇起嘴道:“不过尔尔。”

昌宁只觉得不可思?议,毕竟这满长安的世?家贵女,哪个听见她表哥的名?字,不是一阵面?红耳赤?

怎得到了兰殊这,就这般登不了大堂了。

可再仔细一想,昌宁又唔了声,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我也觉得姓秦的冷淡了些。”

兰殊闻言笑了笑,“那公主喜欢什么?样的?”

昌宁双手托腮,仰头望向天窗,眉眼弯如月牙,“我喜欢爱笑的,最好有酒窝的,看着心情好。”

有酒窝的?

兰殊一下联想到了一个人,微微眯弯了眼。

恰在?这时,说曹操,曹操到。

门?口忽而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只听声音,都能感?受到来人唇角爽朗的笑意?,“咦,世?子爷怎么?在?门?口,被公主赶出来了?”

转而,却?有另一道熟悉的少年?腔调响起,磁而不沉,“她敢赶我吗?”

兰殊心里?一咯噔。

昌宁睁大了眼眸,似有所感?地同兰殊对?视了眼,随之门?帘被人打起,两道颀长的身影一并走进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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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秦陌的视线,兰殊似有若无地咳了声。

她怀疑他又听到了。

傅廉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薄露笑意?道:“世?子妃也在?啊,你们刚刚在?聊什么?呢?吓得爷都不敢进门??”

昌宁一见他,眼底便?不自觉地漾起两分笑意?,嘴上嘟了下,“在?聊择婿的经验,嫂嫂教我要找好看的,千万别找那种表面?装的老实,实则成日往平康坊里?去的。”

傅廉听她含沙射影,轻啧了声:“我上次真是去帮太?子爷办差,而且就去过一次。”

昌宁吐了吐舌头,“我说你了吗,你代入这么?快作甚?”

傅廉抽了抽嘴角,勉强牵出一点笑意?,两个小小的酒窝就这么?露了出来,“这还没及笄呢,天天就想着嫁人,少女思?起春来,真是拦都拦不住。”

“你——”

昌宁忙将手上的药罐子放下,就要上前揍他。

傅廉唇角的酒窝越陷越深,一壁躲着,一壁转移话茬,“世?子妃教你择婿,又没教你打人。就你这么?凶,还想找好看的夫君?人家看得上你吗?”

昌宁气得满屋子追着他跑,“又没找你,要你管!”

傅廉自小功夫练得好,躲闪间,游刃有余道:“咋滴,你这是觉得我不好看了?你什么?眼神。那你倒是说说,你们觉得哪种好看?”

兰殊一直在?旁边坐着,看着他俩满屋子追追打打吵吵闹闹,就跟老太?太?看儿孙绕膝似的,只顾着吃吃笑个不停。

直到傅廉说出这么?一句话,秦陌冷不丁嗤了声,倏尔走到桌前,拿了张纸,“说来我也好奇,你们眼里?的好看,是什么?样?”

他执笔过来,不由分说地递给了兰殊,修长手尖,毫不留情地点了点白纸,“画来我看看。”

她不是说过曾经有过喜欢的人吗。

他倒想看看,是怎么?个美出天际的样,连他,都只落了个“不过尔尔”。

兰殊:“”

兰殊略有求救地望向了昌宁,毕竟这茬,是她俩一起挑起来的。

奈何小公主是个胳膊肘往里?拐的,跟着她可敬可爱的表哥一块儿,顶了双好奇的目光,甚至停下了追打傅廉的脚步,期待地将她手上的画笔望着。

兰殊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想了想,运笔在?纸上,先写了个王字。

她喜欢的人是王家的?

秦陌心想,五姓氏族之间盘根错节,相互结缔姻亲,来往无数,要说她喜欢的是五姓其中某个世?家子弟,他也不算意?外。

后来,他发现他想太?多。

兰殊顺着那个王字,在?纸上画了只栩栩如生的老虎。

十分地威武,气宇非凡。

秦陌似如遭了戏耍,嘴角狠狠抽了抽。

昌宁看着咯咯地笑,指着老虎头称赞道:“好看,这个确实好看!”

傅廉看了半晌,也笑,却?交叠起双臂,将秦陌掠了眼,“世?子妃画的就是爷吧。”

兰殊落笔的霎那,僵硬了下。

昌宁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跟着抚掌惊呼,“不说我都忘了,表哥是属虎的!”

傅廉与她相视一笑。昌宁望着他唇角深陷的酒窝,恍了会神,后知后觉回想起自己方才喜欢酒窝的豪言壮语,一时间红了脸。

傅廉并未注意?到她的赧然,越看画像,笑得越深,直指着那老虎的眼睛道:“这双眼睛尤其传神,狭长的,睥睨的,可不就是爷平日瞥我的样子。”

兰殊只得干咳了声,“傅小侯爷不愧是文昌侯独子,这张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文昌侯曾是大周朝著名?的前线谈判使臣,巧舌如簧。

傅廉无辜地摸了摸鼻尖,仍然笑着强调:“可是真的很传神啊!”

兰殊不过是信手涂鸦,头皮一时间被他说的有些发麻,也不想去看秦陌此时的目光,伸手想将那画藏入袖口。

昌宁将她这一小动作看了出来,却?不顺她的意?,先她一步,将画纸高?高?举起,笑闹着跑出了门?,逃到了院里?的雪地上。

兰殊不得不跟上了她的步伐,同她在?院子里?追赶起来。

昌宁撒丫子跑得欢,一下没注意?雪地路滑,险些摔了出去。

好在?李乾刚好路过,及时扶住了她。

李乾见她差点儿摔了一跤,还嘿嘿地笑,蹙眉不解:“你们在?干什么??”

傅廉冲了过来,急忙朝着昌宁身上先打量了眼,见她没事,悄然松了口气,指着昌宁手上的画纸道:“太?子殿下,您来评评理?,这只老虎像不像世?子爷?”

李乾皱着眉头一看,目露惊奇,不由也笑了起来,“别说,被你这么?一提,还真有点像。”

得了李乾的认可,傅廉腰杆都挺直了起来,“我就说嘛。”

秦陌沉吟了半晌,乜了傅廉一眼,终于开口给了评价:“你才像只畜生。”

继而他一道风般刮过,直接将画从昌宁手中夺回,递还给了兰殊。

就在?这时,天空蓦然又下起雪来。

瑞雪兆丰年?,昌宁抚掌欢呼,站在?院子里?,仰天摊手转了个圈,往地上的积雪一捞,与傅廉在?雪中打起雪仗来。

兰殊本只是端庄地站在?旁边看着笑着,忽而,昌宁猝不及防,朝她丢了个雪球过来。

兰殊被砸了一身的雪花飞溅,鼓了鼓腮帮子,不甘示弱,俯身捞起地上的雪,攒了个大大的球扔了回去。

昌宁笑着躲闪不及,霎那间,傅廉却?往前一揽,直楞楞帮她挡了下来。

兰殊见状,不得不轻哼了声,“不公平,你有两个人。”

昌宁躲在?傅廉身后,笑嘻嘻地朝秦陌那厢扬了下下巴,“嫂嫂也可以喊表哥啊。”

兰殊怎敢劳秦陌大驾。

秦陌却?径直从长廊跃了下来,弯下腰同昌宁冷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眼看他捞雪就要动真格,昌宁边笑边躲,拉起傅廉的手,“还不快跑!”

他们几?个从小就爱围在?一起打雪仗,秦陌十分厉害,总是赢的那个。

这会一下勾起了回忆,几?个少年?在?大雪中,闹作了一团。

兰殊一边喘气一边笑,昌宁玩不过了,直接滚到地上同秦陌耍赖,“你专门?挑我打,不公平不公平!”

秦陌将雪球攥在?手中,“因为就你喜欢搞偷袭。”

昌宁冷哼了声,理?直气壮道:“不搞偷袭哪里?打得到你?”

秦陌鄙夷:“你就会躲傅廉身后你还有脸了?”

昌宁不服气道:“嫂嫂也躲你后面?啊。”

秦陌回头一瞥,还真看到了崔兰殊极为识相的身影。

兰殊干干咳了声,只得横迈一脚站了出来,有理?有据道:“主要站你身后不容易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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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陌可会打仗了,打个雪仗都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兰殊当然要站他那边,躲他身后,准能活得久一点。

傅廉露出了一副颇为心动的样子,“不然我也跟着世?子妃站爷后面?吧。”

他为了帮昌宁挡,都快被打成一个雪人了。

“啊,你敢!”昌宁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气呼呼地拽着他的胳膊不放。

兰殊吃吃笑了起来,昌宁扯住了傅廉,笑着同他们约定起来,“要不以后每年?冬天,我们都在?这儿打一次雪仗吧。”

傅廉见她高?兴,无奈扫了扫一身的雪渍,和颜应声说好。

李乾一直在?一旁看着,闻言笑了声:“整天到晚就知道霸着我的东宫不放,你们是没府邸吗?”

秦陌不由也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意?,睨他一眼,扬眉道:“以后整个大周都是你的,占用一下东宫怎么?了?”

话音一圃,秦陌转过眸眼,却?见崔兰殊盯着昌宁,不由愣起了神。

只见兰殊望向昌宁的双眸中,闪过了一丝怆然之色,恍若穿透经年?岁月而来。

昌宁浑然不知,笑得天真烂漫:“嫂嫂怎么?不说话,是不敢应战了吗?”

兰殊被她问得勾回了心神,摇了摇头,牵了下唇角,刚想说不是。

长廊之上,刘公公躬身迈着碎步,捧着一封信函,朝李乾走了过来。

“殿下,礼部递来了高?句丽使臣送来的贺函,高?句丽君王提前恭贺殿下明年?继承大典,并有意?来使大周,与国朝结盟!”

李乾接过了信函,挑起眉稍,秦陌与傅廉同时朝他围了过去,三个儿郎一并看向了那封结盟邀约。

兰殊却?再度望向了昌宁。

明年?三月,太?子登基大典,高?句丽的储君赭禾将携重礼亲自来使恭贺,主动提出与大周签订盟约。

求娶昌宁公主——

入夜,华灯初上。

每逢冬日,东宫的每个院子都在?雪光映照下,烧起了暖暖的银丝碳笼。

唯独秦陌的屋里?除外。

他一点儿都不怕冷,一个冬天,整个人就是一个行走的小火炉。

烧炭反而会将他闷出一身汗。

可在?这夜入睡,他却?梦见自己的屋内,为了她,日日都烧着碳火。

大雪纷飞。

他待在?中书省忙碌了好几?个日夜,今日终于得了空,回了趟家。

一入院,就看见朱红斗篷下,女儿家探出一张欺霜赛雪的莹润脸蛋,正在?地上,独个玩起了堆雪人。

远远见他从长廊过来,她偷偷攥了个雪球,在?他靠近的瞬间,笑盈盈朝他丢了过去。

雪球在?他胸前炸开,溅了一地的雪沫子,他蹙了眉,一下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轻拍了她的臀.部一下。

继而一个打横,就将她抱回了屋。

她勾住他的脖子,顺势用她冰凉的双手往他后颈里?钻,感?觉到他不可避免地打了个激灵,她低低笑了笑,目光透着怀念,“我以前看你和昌宁傅廉打雪仗的时候,心里?可羡慕了。”

他抱她进屋避寒,“羡慕怎么?不和我们一块玩?”

她指控道:“你那会都怎么?不理?我。”

他没得反驳,将她抱到了碳笼前的美人榻上,捂着她的双手搓了搓,让她坐在?炭火前,暖了暖身子。

她带着些艳羡续道:“你那会还捏过拳头大的雪人送给昌宁玩,我当时也很想要。”

她的眼睛又清又灵,饱含了对?于他过往不待见她的苛责。

这世?上就没有哪个男人能应付得了女子翻旧账。他短促的沉默了会,战术性撤退,先走出了门?,不过多时,捧着一只雪白的雪球小兔子回了来。

她双眸盈盈发亮,十分欢喜,正想接过。

男人却?一抬手,拉开她的斗篷领子,就像她刚刚往他后颈里?探冰手般,把小白兔往她雪颈上贴了一下。

那雪人贴近温暖的肌肤,一下融化出了一点雪水,顺势滑入了她的衣襟内。她打了个激灵,大叫一声,嗔怒道:“冷——”

他眼底漾起了温柔的笑意?,整个人倾了过来,“那我帮你擦一下。”

他话还没说完,修长的手指已经挑开了她衣襟口的蝴蝶结。

他一把抹去那滑过雪肌的冰水,女儿家却?起了另一阵激灵,脸色不由红了两分。

他左右揉捏个不停,眼看着她的眼波变得迷离,眼底的抗拒一点点在?他的反复折磨下消失殆尽。

屋子里?,炭火烧得正旺。

榻上的温度,却?比周围,还要高?上几?分。

那雪做的小白兔被男人放在?了碳笼边,随着热度的不断侵袭,逐渐融化,化成了一滩雪水。

地上,男人女人的衣服乱作了一团,一地旖旎——

鸡鸣声起,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少年?蓦然睁开了眼,盯着床顶上的幔帐呆了好一片刻,转过头,仍是他一人独居的屋子,仍是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

并没有烧得正旺的碳笼,也没有雪做的小白兔。

更没有藏在?他身下,被他欺负得,哭成了小白兔子眼的女儿家。

雪光映照着窗台,窗外下了一夜的大雪,将整个院子堆砌得一片苍茫。

第033章第33章

年关一过,开春,朝廷首当其中的一件要事,便是新帝的登基大典。

六部九寺已经忙到鸡飞狗跳,尤其是礼部,全员上下,个个都是刮风而过的陀螺。

偏偏这会儿高句丽即将来使拜谒,接待外邦一事,按理也由礼部统筹安排,可他们实在是分身乏术,没有三头六臂。

李乾同中枢商议过后?,决定由枢密院统筹一应事宜。

枢密院本就具有军事与外交之责,只不过这回顺带将外邦来使的吃喝拉撒一应安排了。

秦陌作为枢密院的供奉郎,名门之后?,又?擅骑射,时常被选作伴使之臣。待高句丽使者入京,不论是射弓还是打毬,少不了要他出场一较高下。

这会,秦陌正?陪同枢密院正?使,一同监工梨园球场的修葺施工。

国朝正?值繁忙之际,秦陌脚不沾地,也有好几日不曾回家?了。

兰殊作为世子妃,便是充个样子,理当前来慰问一二?。不然长公主与太子表哥非得旁敲侧击地训她,不懂体?恤夫君,不会疼人。

她与少年对于?这种面上的敷衍,彼此已是心照不宣。

远远看见东宫的马车驶入驰道,崔兰殊挽着食盒提裙下车,秦陌也暂且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配合地过去,同她说了会话。

“上头是鸳鸯炸肚,乳鸽水晶脍,中间有一盘清蒸鲈鱼,下头是一盅如意汤。菜量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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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比较多的,您可以和正?使他们一块分享。”

秦陌听?到她说有鱼,拉开第二?层食盒,双眸忍不住亮了片刻。

兰殊不能吃鱼,他前阵子为了陪她一起吃晚膳,缺了不少口福。

这会见她很是体?贴,少年心里不由生出一点欢愉,挑起眉稍,“是你亲手做的吗?”

兰殊顿了会,薄露笑意道:“您不是说过我做的东西?不好吃吗,我不敢献这个丑,特地嘱咐东宫掌膳一大清早准备的。”

秦陌沉吟片刻,只问道:“需要说是你做的吗?”

兰殊回过味来,轻轻微笑,“世子爷愿意给我这么个贤惠的名声,我也却之不恭?”

秦陌轻嗤了声,鼻尖逸出了一丝笑意。

又?过两日,兰殊照例秉着世子妃之贤责,再次给秦陌送了顿饭。

这回秦陌不在?外边,兰殊下车后?,提着食盒,便往监工临时搭建的休憩处去。

刚一进门,一个娇柔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双手一张,笑吟吟冲她狂奔而来。

“阿殊!”

兰殊看清来人,双眸的惊喜之色方一浮起,卢梓暮已经?扑到了她怀中,毛茸茸的脑袋迫不及待在?她怀里蹭了蹭。

“好久不见,你又?胖了!”卢梓暮环着她的腰身,目光艳羡地落在?了她柔软的胸上。

兰殊双靥一下绯红起来,不可避免地将目光掠过她,望向了她身后?的两名儿郎。

卢梓暮说话向来爽朗直率,并无?恶意。

可望着她身后?坐着的两个儿郎闻言目光都朝她瞬了过来,兰殊下意识抬起手臂捂了下胸前,挡了挡那巍峨的弧度。

十?六岁的兰殊,比起十?五岁,又?丰盈了不少。

秦陌看了她一眼,便回转了眼眸。

少年执起眼前的茶杯,漫不经?心浮了浮茶沫,掩盖着他刚刚看到崔兰殊抬臂时,喉间猝然冒起来的一阵干涩。

屋内另一名儿郎全然没留意到个中赧然,简简单单同兰殊四目交汇了下,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了卢梓暮上,翩翩上前笑道:“你以为像你一样,怎么都养不胖,浪费粮食的家?伙。”

他说完便朝着卢梓暮的额门轻敲了下,卢梓暮冲他瞪圆了眼,张手就想挠他,而他凭着身形差距,按住了她的脑袋,笑如春风拂面,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兰殊一掌拍开了他的手,十?分熟稔地苛责道:“朝朝,不许欺负暮暮!”

薛长昭见她一如既往维护卢梓暮,笑着轻啧了声,同卢梓暮道:“得,回京以后?你就有靠山了。”

卢梓暮轻哼了声,笑眯眯抱着兰殊不放。

兰殊在?她八爪鱼般的缠绕下,艰难地不忘使命,把?食盒放到了秦陌面前。

秦陌已从院正?使口中得知了他们仨是青梅竹马,现儿一看,关系匪浅,交情不只是甚笃可喻。

薛长昭所属的薛氏家?族外交人脉广布天下,历来任职国朝驻外游使,专门游历大周域外诸邦,寻找外贸商机,与秦陌同属枢密院。

两年前,薛长昭与卢梓暮成婚,薛父刚好升任西?北游使,奉命出使塞外。薛长昭作为副使,带着卢梓暮随父离京,沿着丝绸之路,一路走出了西?域,通往罗马。

如今高句丽来使大周,薛氏一族作为两国昔日使臣,自然也要回京,参与盟约谈判。

薛长昭随父千里迢迢从域外归京,卢梓暮一回门省完亲,便吵着想见发小兰殊。见薛长昭奉命来梨园同枢密院院正?使述职,她听?闻秦世子正?陪同院正?使监工梨园修葺,死赖着要跟过来。

非要见见兰殊嫁的人怎么样。

秦陌也不知卢梓暮看了他之后?到底觉得怎么样,但在?他们四个人中,秦陌俨然成了一个外人。

午时共膳,院正?使临时受召入了宫,留下他们几个年轻人。

四人齐聚一堂。

秦陌低头刚夹了块酥炸黄花鱼,只见兰殊仔细将荷叶鸡的鸡胸肉都挑了出来,放到了卢梓暮碗里。

卢梓暮则把?鸡翅给了兰殊。

薛长昭拆下了两个鸡腿,一个给了梓暮,一个给了兰殊。

兰殊夹起鸡头,梓暮摘出鸡爪子,一同朝着薛长昭碗里丢了去。

三人相顾,恍若回到了童年,不约而同想起了儿时的不少往事,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他俩都知道兰殊不能吃鱼,习以为常地陪她一起不吃。

那么大盘黄花鱼,端端正?正?摆在?秦陌面前,倒像专门为他一个人准备的。

秦陌一时失了两分胃口,将那酥炸鱼夹在?了碗里迟迟未动,抬眸再瞥了眼那荷叶鸡,却只剩下空空荡荡的骨架子。

他不知他们在?吵吵闹闹笑什么,有什么好高兴的。

少年抗议般地蹭了下耳朵,厌欠他们的喧哗,以及,掀起眼皮,漫不经?心看了眼旁边的少女。

崔兰殊的笑容,突然间变得有些刺目。

秦陌睨了她一眼,冷不丁在?心里嗤了声,她素日不是最?喜摆出一副端庄识礼的样子吗?

怎么能笑成这样?

前仰后?翻的。

两只眼睛一张嘴都弯成了没缝的月牙,像三枚月钩子映到了脸上。

她从来没在?他面前这样笑过。——

饭毕。

薛长昭见正?使迟迟未归,便同秦陌坐到了一旁太师椅前,一壁喝茶,一壁闲聊起近日的一些时政。

兰殊在?旁为秦陌侍茶,卢梓暮拉过她的手,想带她到外头去逛逛。

梨园后?山便是皇家?猎场,现儿正?是野杜鹃开得正?盛的时候,漫山遍野,烂如云锦。

卢梓暮拉着她的手就想往外去,兰殊却顿了会,先用目光请示了一下秦陌。

秦陌微一点头,兰殊才放下了茶水。

卢梓暮是个没心没肺的,从不担心自家?夫君饿不饿渴不渴,想做什么也从来不问他,薛长昭抬眼见兰殊对秦陌像是对待一个东家?似的,不禁蹙了蹙眉间。

两个小姑娘一出门,便一路朝着后?山猎场散步而去。

卢梓暮喋喋不休地说起她这两年在?境外的所见所闻,以及嫁入薛家?以后?,那一家?老小在?后?宅的那些鸡飞狗跳、勾心斗角。

兰殊听?她说的跟看戏般,绘声绘色,忍不住掩袖笑了笑,“我之前还担心你会是个吃暗亏的,现在?看来,你挺看得清楚后?宅那些事呀。”

卢梓暮撇了撇嘴,天真?烂漫道:“我哪里看得出,都是朝朝和我讲的。他们一家?子人多嘴杂事可多了!我可处理不来,都是叫他打头阵的。”

卢梓暮已为人妇两年,归来还是这么一副随心所欲的少女模样,足见薛长昭把?她保护得很好。

兰殊欣慰道:“小时候就觉得你俩凑一对好,现在?觉得我那时眼光可太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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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看男人的眼光准多了。

想当年“朝朝暮暮”,还是兰殊先打头叫闹起来的外号,结果真?把?他们叫成了一对。

卢梓暮双靥不可避免绯红起来,羞臊地望向前面一排杨树林,忽而笑了笑,指着那刚冒着绿芽的树杈,转移话题道:“阿殊当年就是在?这里遇到秦世子的?”

卢梓暮一成家?就被迫跟着薛长昭离京出域,直到兰殊成亲两月后?,她才收到那封跨越山海寄来的婚帖。

没能及时参加发小的婚礼,卢梓暮心里不晓得有多遗憾。对于?兰殊信里所提的“杨树林下,一眼万年”的场景,她一直好奇不已。

兰殊神色僵滞,仰头朝着那熟悉的杨树林里望了去。

山岚簌簌而起,树叶沙沙作响,倒映在?地面的树影斑驳,摇曳着星星点点的光。

兰殊的思?绪一下被勾出了天际,蓦然回想起那一日,天气也如今日这般,仰头一望,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要不是平阳伯家?的二?公子直直冲他讷然了声秦世子,她那时根本想不到,眼前的少年郎,就是那个敌国愿用黄金万两,两座城池悬赏的少年将军。

兰殊原以为,能以这样小的年龄,闯出这么大的名声,他理应天生比他们多了三头六臂才是。

再不济也是个小巨人,而非如此眉清目秀,身姿青涩削薄,和所有同龄少年郎一样。

那时的兰殊年已十?四,崔氏刚把?她放上台面,就已名动京城。

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儿郎无?数,其中,包括了不少纨绔子弟。

那年吐蕃使者来朝,皇庭在?梨园设宴,邀百官赏春。一群儿郎冲入了围场狩猎角逐,兰殊遭到了平阳伯二?公子的设计,在?丛林里迷了路。

平阳伯二?公子曾于?赏菊宴上对兰殊一见钟情,奈何?崔氏想把?兰殊嫁入公王以上的门第,伯二?公子上崔府提亲失败,相思?难耐,企图将兰殊与他困在?一处,借此损毁兰殊名誉,逼她就范。

恰在?这时,秦陌于?一旁纵马路过。

少年手握长弓,一箭朝着他们中间的前方破空而出,以射杀山鸡之举,阻挡了平阳伯二?公子对她的冒犯。

秦陌年少成名,在?同龄人中素有威仪,伯二?公子一见他,如见了阴差一般。

那骏马上的少年郎面无?表情,凛凛目光从他们身上探视而过,又?从箭筒拿出了一枚矢羽,拉弓指向了二?公子,冷冷道了句,“让开,你后?方有只野兔。”

平阳伯二?公子识相往后?一退,连滚带爬,跌逃而去。

秦陌是真?的在?猎杀野兔。

少女却忽而闪到了他拉弓前,擦了擦此前被吓得红彤彤的眼眶,张开双手,双靥绯红地看向他,“可不可以放过它?”

秦陌箭在?弦上,看了她一眼。

那寒星般的视线不过在?她身上短暂扫过,兰殊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忙拿着团扇挡了下,糯糯道了句:“我属兔的。”

又?补了句,“再过一年,我就及笄了!”

说完,却不知自己在?画蛇添足什么,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

少年短暂的沉默,撤了弓,转眸,周围传来了侍女寻找兰殊的呼唤声。

他一拉马缰,马蹄原地打了个转,回头疾驰离去。

待一众仆人寻来,兰殊身边已没有任何?外男的身影,也没损毁任何?声誉。

后?来,赛场上打马球。

秦陌代表大周出战,领着球队一举胜过吐蕃,拿下了大半的彩头。

高台上,许多花红柳绿的姑娘挤着围观呐喊,兰殊亦在?其中。

就在?少年进了最?后?一球,朝台上扬起月仗示威之时,台上人潮沸腾涌动。

兰殊不小心被人推搡了一下,手中的帕子不甚掉落,一阵春风拂过,竟飞到了他的怀中。

少年探手一抓,并不知是谁的,下意识蹙眉抬头,朝着观赛台看了眼,却正?好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个时候的她啊。

就像彻底掉进情网的猎物,从此,脱不了身了。

卢梓暮见兰殊眼底闪过一丝追忆,笑嘻嘻地摇了摇她的胳膊,道:“得偿所愿嫁给了心上人,阿殊开不开心?”

兰殊被她晃回了心神,心绪百转千回许久,唇角露出了一点怆然笑意,诚然道:“开心。”

得知要嫁给他的那时候,兰殊是真?的很开心的。

这两辈子的那段日子,都是难得开心的。

毕竟,兰殊是成婚那日重生的。

而他,早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

卢梓暮难得回京,一有空闲就缠着兰殊不放。

她小时候便是这样,明明比兰殊大了两岁,个子比兰殊娇小,性子又?比同龄人单纯,倒像是兰殊的小跟屁虫。

秦陌见她们亲如姐妹,不知哪儿冒出了一些给兰殊体?面的想法,梨园监工之事完毕,他便派人递帖,邀请薛长昭携妻入府吃宴。

便当是弥补他们当初未能参加兰殊婚礼的遗憾。

少年愿意在?她朋友面前给足她面子,兰殊意外之余,感激涕零,主动跑到书房与他商议了一下席面的安排,笑眯眯同他道:“这下太子殿下绝对寻不着您什么错处了。”

兰殊以为他是得了李乾的暗示,才专门给她充一下夫妻和睦的样子的。

秦陌愣了愣,并没有借机在?李乾面前装模做样的心思?。

但转念一想,如果不是为了装样子,他好像也没理由这么做。

秦陌沉吟了好一会,低低嗯了声,没有反驳——

暮色渐合,薛长昭拉着卢梓暮,身携厚礼迈入了朱漆大门。

李乾听?闻小夫妻请客吃饭,特地命宫人将席面摆在?了东宫的正?厅之内,以示隆重。

昌宁最?是喜欢凑热闹,一听?闻宴请的是刚从罗马回来的游使,席面还没开始,就已经?黏在?了兰殊身边等待。

卢梓暮以前只远远见过昌宁小公主,恭恭敬敬作揖行?完礼,两人一说话,却有些相见恨晚的投契。

都是直爽的性格,小姑娘们朗朗的笑声一下绕上了房梁,余音不绝。

席面还未开始,兰殊与昌宁坐在?一旁的瑶席上,兴致勃勃听?着卢梓暮说起她在?罗马那边的所见所闻。

薛长昭特地送了一张十?分珍稀的大周外诸国疆土地图给兰殊,她从小就很向往自由,让她一睹天下之大,她定然会十?分欢喜。

卢梓暮迫不及待拆出了这份礼物,拿着地图,一壁指着图,一壁同她们描述着那些红红绿绿的标记点各地的风土人情。

卢梓暮指向了罗马中心的一处,“这个地方的医药非常发达,他们的医术,连天麻都治的了。”

话音一圃,昌宁的双眸便亮了起来,“当真?有这般高明?”

卢梓暮点头如捣蒜,“他们的医术与我朝的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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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不同,具体?我形容不出,但真?的十?分神奇!”

昌宁满目的憧憬,怔怔盯着那处发呆,“真?想去看看啊。”

卢梓暮望着昌宁目光中的向往,同她承诺道:“小公主要是好奇,下回我与朝朝再去的时候,我把?他们的药品带一些回来送您如何??”

昌宁一下笑开了花,拉着卢梓暮的手不放,连连称赞了好几句好姐姐。

卢梓暮又?惊又?喜,眯缝着眼笑着,转过眸,却见兰殊望着昌宁发起呆来。

卢梓暮朝着兰殊眼前猛地晃了晃手,“阿殊在?想什么?”

兰殊勾回了心神,轻摇了摇头,眼底却闪过了一丝恻然。

过不了多久,高句丽的使臣就要入京,昌宁即将远赴他乡此时的承诺,也不知有没有实现的那天。

开宴入席。

兰殊特地拿出了菜单,迎合着每个人的口味,叫他们选择自己爱吃的开胃小吃。

卢梓暮望着菜单上那一手娟秀的熟悉字迹,笑着回忆起兰殊小时候其实极其不爱读书写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

“每回女子私塾交课业,她次次只写半边,殊写成朱,后?来被我们一群人笑着追喊兰朱,兰朱!”

秦陌坐在?一旁喝茶,闻言忍不住嗤了一声。

兰殊双靥绯红,哀怨地瞪了他一眼。

她的双眸清澈,瞪起人来,不显凶,只显俏。

秦陌心口滞了下,冷不丁讥道:“所以外头传闻的什么五岁识琴,七岁知画,都是假的?”

卢梓暮愣了愣,下意识抓住了薛长昭的胳膊,睁大眼看向兰殊,“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兰殊毫不慌乱地同秦陌对视了眼,唇边浮出一抹无?畏的笑意道:“无?碍的,毕竟我什么德行?,世子爷心里早就清楚了。”

这话任谁听?了,不得欣慰于?小夫妻早已坦诚相待,情投意合?

薛长昭望着兰殊看向秦陌的视线,却不见半分甜蜜。

昌宁忍不住托腮好奇道:“那嫂嫂后?来是怎么克服的,你现儿确实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呀?”

卢梓暮回忆道:“后?来好像是有次弘儿不甚落了水,把?她吓得不轻。打那天后?,她就跟开了窍般,认认真?真?读起书来,一骑绝尘,把?我们所有人都比了下去,一跃成了崔氏女儿第一。”

昌宁听?到“崔氏女儿第一”,忍不住竖起拇指赞叹兰殊其实天赋极高,只是前期不努力。

秦陌蹙起眉稍,扭头问向兰殊道:“为什么会落水?”

兰殊短促的沉默了会,简单扯了扯唇角道:“意外。”

秦陌将她眼底的晦暗尽数收入了眼底,还想开口,就在?这时,掌膳带人将晚膳端上了桌。

闲聊遭了打断,大伙儿的注意力也都转移到了桌上,兰殊款款站起身,薄露笑意,张罗着倒起酒来。

前前后?后?把?菜都尝了一遍,几轮酒水下腹,待酒足饭饱,少年们的话匣子才又?打了开来。

昌宁好奇地询问起兰殊与薛卢二?人小时候的渊源。

薛长昭只叹道是缘分,卢梓暮笑了起来,“他俩不打不相识!”

“嫂嫂小时候还会打架?”昌宁惊疑不定地看向兰殊。

卢梓暮笑吟吟道:“阿殊十?一岁就有现在?的个头了,和男孩子一样高呢。”

秦陌把?玩了一下手上的白瓷酒杯,讥诮道:“敢情这几年一点没长?”

兰殊抽了抽唇角,睨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秦陌发现崔兰殊喝了酒之后?,微醺的神色竟清傲任性了不少,都敢对他翻白眼了。

果然是酒壮怂人胆?

少年心里冷不丁嗤了声。

卢梓暮连连笑着续道:“阿殊小时候仗着自己个头高,经?常女扮男装溜出去玩,她那会还没现在?的身段,雌雄难辨的很,最?开始,可把?朝朝骗得不轻呢。”

薛长昭摇头叹笑,捏了捏卢梓暮的脸,“你不也被骗了?”

卢梓暮噎了下,似是想起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干干笑了笑,径直挽上兰殊的手肘,对着她努嘴,“记得有一次,她为了躲避尊长的视线溜出去玩,还叫我把?家?中兄长的衣服借过她,她顶着我们卢家?的家?徽图腾,在?外头招摇撞骗!”

“连卢四”

卢梓暮一高兴就爱逮着兰殊的家?底抄,类似的场面也不是头一回了,兰殊基本知道她要说什么,这会却一下捂了她的嘴,心惊胆颤地想,接下来这话可说不得!

跟谁说,都不能跟秦陌说她以前得罪过卢四郎的事!

凭这小子对卢四郎那股子痴情劲,指不准顺势就替他伸张正?义,趁着某个月黑风高夜,直接就把?她料理了!

卢梓暮睁着大大的眸子,不懂兰殊为什么堵她的嘴。

兰殊冲她笑眯眯了下,夹起一个鸡腿朝她嘴里塞:“尝尝东宫的荷叶鸡。”

卢梓暮乖乖咬了口,鼓着腮帮子埋汰道:“上回不是吃过吗?”

兰殊一拍脑袋,貌似才想起来,笑吟吟的,把?这个话题神不知鬼不觉地掠了过去。

秦陌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倒有些好奇,她扮成男孩子,会是个什么样。

转念一想,少年又?觉得自己的好奇心好没道理。

还能是什么样?

就她这阴柔小白脸的样子,铁定是个实打实的娘娘腔。

第034章第34章

一直续旧到?了深夜,薛长昭背着醉倒的卢梓暮回家。

三月的晚风仍透着瑟瑟的凉意,兰殊追着上前,给他俩披了件斗篷。

再回到?正厅,只见昌宁拿着一本画本子,拽着秦陌要他读。

那是卢梓暮从西域捎回来的,注释写的都是外?邦语,昌宁看不?懂。

秦陌年?仅十六升任枢密院六品供奉郎,凭的就是精通骑射与诸国外?语。

可?他素来没什么耐心,睨了她一眼,“我又不?是傅廉,还给你讲睡前故事?”

昌宁冷冷哼了声?,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闪过了一丝怆然。

说来,有阵子没见到?傅小侯爷了。

兰殊顺口问了问,从?秦陌三言两语的回答中,听出傅廉的表妹有意在登基大典之后的夜宴上献舞,傅廉擅音律,这阵子几乎每日一下值,就去陪她奏乐练习。

昌宁在一旁缄默不?语,隐隐有些失落。

兰殊拿过了她手上的画本子,彩色斑斓的封册,画得十分好看,但是写的什么,她也?看不?懂。

兰殊只好莲步轻移,走到?了秦陌身旁,用胳膊肘轻推了推他的手臂,目光瞬向了安静的昌宁。

“您就给她读一下吧。”

兰殊忽闪着睫羽,隐隐透着两分难得的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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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陌轻啧了声?,回眸迎上她如山似水的莹莹眉眼,清眸不?染半点尘埃,满含期待地将他看着,竟一时之间,说不?出拒绝的话。

再对上昌宁小丫头垂头丧气的样子,少年?默了默,彻底败下阵来。

兰殊见他接过画本子,朝着昌宁旁边懒洋洋坐下,连忙笑?着把桌上剩下的果盘点心给他们端了过去。

昌宁见他打开了画本子,目光发亮起来,身子往前一倾,急急问道:“画的什么?”

秦陌打起眼梢,大概看了看,“一只仙鹤的故事。”

昌宁侧耳倾听,秦陌见兰殊也?搬来个紫花墩,坐在了瑶席旁。

兰殊眼眸澄澈,双肘支在了案几上,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好学生?样。

少年?忍不?住咳了声?,仔细朝着那画本子看去。

古老的扶桑山上,曾住着一群美丽的仙鹤。

他们追随着一名可?化人形的仙鹤公主,在山上避世而居,时常绕着山顶翩然起舞,卷出祥云,施于天地。

他们隐于山林,与世无?争。

可?有一天,山下突发山洪,仙鹤公主心地善良,不?忍心见到?村民被洪水吞噬,流离失所,带领了一群仙鹤,下山救人。

村民们获救,感激涕零,特意设宴款待,与仙鹤公主把酒言欢。

仙鹤公主笑?逐颜开,围着篝火,为?大家起舞助兴。

田地里一片欢声?笑?语,不?由引来了行人的侧目,其中一位王子路过,凝望着公主翩然的舞姿,对她一见钟情。

仙鹤公主不?好名利权势,婉言拒绝了王子的求亲,只想回到?扶桑山上,继续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王子却一声?令下,直接将她捆回了皇宫。

仙鹤公主受困于高?墙之内,每日都不?展笑?颜,以泪洗面。

王子爱而不?得,怒生?恨意,竟派兵攻打了扶桑山,将山上全?部的仙鹤抓了回来,以其性命要挟,要求公主为?他起舞。

仙鹤公主望着那一把把青光凛凛的刀锋,不?得不?强颜欢笑?,脚步一旋,在庭院里跳起舞来。

仙鹤们见公主一壁旋舞,一壁落泪,愤怒挣脱起枷锁,仰天泣唳,发疯开始攻击士兵。

血溅皇城内院,仙鹤公主终是不?忍见她的子民为?了救她,一个个死于刀锋之下,泪流满面下,决然撞向了房梁。

皇宫的混乱停滞。

所有人惊愕的注目下,那一抹窈窕纤弱的身影,倒在了一片血泊中,最?终变回了仙鹤的原型,化作了一片云彩,消失在了天际

少年?的话音就这么坠了地。

昌宁呆了许久,睁大了双眸:“怎么是个悲剧”

兰殊亦是难以置信,凑前问道:“没有下一页了?”

秦陌翻至最?后空白页,摇了摇头。

两个小姑娘四目交汇,短促的沉默,昌宁瘪了瘪嘴,“就没有反转吗?她不?是仙鹤化身的吗,就没有什么法术?”

兰殊点头附和:“像白娘子水漫金山寺那样,呼风唤雨,叫来一道闪电,直接把王子劈死也?好啊。”

秦陌忍不?住嗤了声?,“这想象力,不?然换你俩来编算了?”

昌宁仍是心有不?甘,狠狠跺了跺脚,皱眉道:“是他们外?邦人的想象力太差了!”

兰殊点头如捣蒜,“就这么结了尾,简直是欺诈。”

昌宁鼓着腮帮子,痛心疾首:“好歹结局好些吧,亏得画的那么好看”

兰殊深深惋惜:“就是啊。”

最?后,这两个小姑娘,开头一窝蜂兴冲冲过来听他说书,结尾谁也?不?愿再见这个虎头蛇尾的悲伤故事,哀哀叹息,各自分头逃避散去。

留下秦陌一人,左递右给,谁也?不?接,只好把这工艺精致、内容憋屈的画本子,带回了自个屋内。

掬月堂与清珩院同路。

兰殊本是先行一步,但少年?步子快,不?一会就追了上来,逐渐与她并肩而行。

兰殊望了眼秦陌手上的画本子,除去心中哀叹,不?愿再见,不?由联想到?了手信,忍不?住凑近少年?耳边,询问上回从?南疆带回来的手信,他可?有给他的救命恩人送过去。

兰殊悄悄问道:“他怎么说?”

秦陌道:“我派元吉送过去的,并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兰殊皱眉,“您自己没去?”

秦陌摇了摇头。

兰殊咂了咂嘴,“您这也?太不?主动了。”

秦陌唇角抽了下,蹙眉道:“现在送都送出去了,你当时怎么不?说?”

兰殊无?奈地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喜欢一个人,理应主动的呀。”

不?然还指着人家倒贴吗。

虽然以他的性子,大抵认为?谁都该倒贴他的。

但至少也?得让人知道,他在等着对方倒贴吧。

秦陌默然片刻,大抵是认识到?了错误,倒也?勉为?其难摆出了一副有点虚心受教的样子,“怎么说?”

兰殊想了想,凑近他耳畔,呢喃了几句。

少女?的身姿一靠近,温热的气息就扑在了他耳边,闹得他耳朵有点痒。

秦陌的眉头微微蹙起,打眼看向她。

兰殊退回身子,诚恳道:“您要是觉得可?行,明天早上可?以过来找我。”

少年?不?置可?否。

行至走廊下,两人分路,兰殊敛衽退去。

秦陌迎着门前的灯光,望了眼少女?的背影,在昏黄的夜灯中,犹如镀了一层浮光,他略一停顿,再度翻开了那画本子的最?后一页。

那仙鹤消失于天际的最?后一抹云影如此凄美,少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回想起他梦境里那道随风散去的女?子红影,心口骤然紧缩。

那红影倒下的样子,同画上仙鹤公主离逝的仪态是如此相似,所以,那其实是一场她在他面前逝世的梦吗?

秦陌抬起头,再度遥望向前廊,崔兰殊翩翩离去的倩影,随着年?岁的增长,愈显曼妙,与他梦里那道消弭的红衣女?子身形,越来越重叠。

少年?一阵说不?出的空落,从?心底弥漫开来——

入夜。

这回的梦境,是一个大清晨,大白天。

他坐在了那两盆异色山茶花旁边的矮榻前,手握了一本孤本,静静等待着屏风内的女?儿家。

窗外?,冒着绿芽的树梢,迎暖送寒。

一阵轻灵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他从?书本中抬起眼梢,只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穿着一身绿衣,朝他笑?盈盈走了过来。

他双眸微瞠,彻底愣了神。

她原是那般秀丽,一身儿郎的圆领长裾上身,头戴软翅冠子,手握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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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扇,竟也?摇曳出了几分儿郎的翩翩风采,眉眼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潇洒与俊美暗含其中。

对于男儿的走姿仪态,拿捏得颇为?到?位。

她一收折扇,执着扇柄,轻敲了敲手腕,笑?吟吟道:“不?是说带我去看鞭春吗?快走吧!”

鞭春是国朝每年?开春都会举办的古典仪式,由君王携百官对黄牛进行劝耕,以预兆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样的大典只有男子才能参加,他却为?她破了例,由着她乔装成了儿郎,随他入宫。

他此前从?未见过她扮儿郎的模样,盯着她愣了好一会的神。

心底一种?怪异的感觉横生?。

忽而庆幸她是个女?郎。

明明答应了他会乖乖随在他身后不?乱跑。

典礼一开始,她却一趁他不?注意,跑到?了一众儿郎里,绕着那迎春的黄牛,转了好几圈。

他气得把她提溜了回来,塞回了马车内。

她却弯弯着眸眼咧嘴笑?,笑?成了三道月牙,“我听他们说绕着那春牛转可?以祈福,便?想替你去沾点福气。”

话音一圃,女?儿家便?伸出袖子往他衣间胸口上蹭,就像是想把得来的福气全?部蹭给他,“愿牛神庇佑,下回出征,可?不?要再受伤了呀。”

他不?信鬼神,也?知她不?信。

便?是不?信,看到?她这么虔诚,他心角似被人捏了一下,揽腰,将她抱到?了腿上。

他吻着她,发了疯般地吻着她。

少年?从?不?认为?自己会是个纵欲的人,可?在梦境里,他因着她那一身禁欲的儿郎装扮失了控。

直接在车厢里,剥开了她的圆袍。

那一抹墨绿褪下,将她大片雪白的肌肤,衬托得愈发欺霜赛雪

他不?许她逃,将她抵在了车座上,“兰殊,崔兰殊。”

她被他猝然发急的动作弄得嗔了声?,哀怨地瞪向他,“为?何总喜欢叫我的全?名?”

男人不?擅长甜言蜜语,却会在这种?时候,倾向于顺着她,“那你想我叫什么?”

他一壁柔声?问,一壁加快了动作。

她受不?了他的拨弄,微微喘着息,“不?知道,但叫全?名感觉不?亲近”

他戏谑地笑?了下,“那,叫你兰朱?”

“你——”

男人于半空截住了她的手,清冷漆黑的深眸里,漾起了好几分温柔,兜衣下落,他就这么在马车上,压了上去,“朱朱。”

“朱朱。”——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秦陌才出现在掬月堂门口。

院子里,兰殊坐在一副白板前,正对着一双黄鹂写生?,远远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她蓦然抬起头来。

少年?视线飘忽了会,站在院门前,侧首避过了女?儿家投射过来的清澈眸光。

兰殊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笑?了笑?。

她还以为?,他不?会来呢。

兰殊昨儿个在少年?耳畔提的建议,是比起那些买来的点心,他若是能亲自下厨,给卢尧辰做盘点心,更能体现心意。

她可?以教他怎么做。

其间不?乏感谢他昨晚对于薛卢二人的热心款待,也?不?乏对于他能为?卢四郎做到?什么份上的好奇。

毕竟,她的有生?之年?,还从?未见过世子爷下厨。

如今看来,他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是不?会为?了她。

原来,太阳也?有打西?边出来的时候。

这一日的上午,掬月堂的小厨房提前烧上了灶火,不?断传来了面团拍打砧板的声?音。

秦陌心不?在焉地揉着面团,乜一眼兰殊施施然坐在一旁,一壁观摩,一壁喝茶,只怀疑她又在消遣他。

他咬了下牙,将那面团朝着桌上狠狠一拍。

兰殊摇了摇头,孺子不?可?教,不?得不?放下茶盏,抡起袖口,至盆里将手洗净,过来再度教导道:“不?能这么和面。”

秦陌见她动作认真,态度诚挚,又不?像不?怀好意。

那面团到?了兰殊手上,竟还真变的听话起来,“面要揉得软,做出来的点心才好吃。”

秦陌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虚心受教。

厨台的后方开了扇窗,此时屋外?的春光正好打了进来,少年?的身形颀长,背朝着光,影子完全?笼罩在了女?儿家身上。

受教受教着,少年?的视线不?自觉从?她手上的面团,落了一眼在她身上。

兰殊今天穿了一身藕白的襦裙,她背对着他,微微躬着身子,后领间露出了一段雪颈,比衣领还要白上几分。

她身体前倾,胸前的沟壑若隐若现,少年?身高?腿长,一望过去,那巍峨旖旎的风景,一下变得一览无?余。

再配合素手揉着面团的动作,很难不?让秦陌联想起梦境里,他又是如何将她那两处,当面团一般反复揉捏。

怎么都玩不?腻。

秦陌心口猛地一跳,阖眼往后退了好几步,眉宇紧蹙,一时间心乱如麻,忍不?住心底哀嚎了声?——

他为?什么要作死,来学这玩意!

兰殊揉好了面团,盈盈笑?着回过头来,却见少年?不?知何时,竟躲到?了两米开外?。

她哎了一声?,拽着秦陌的袖口,把他抓了回来,“您认真点啊!”

她可?不?是有空谁都教的。

兰殊请他伸出手去触那面团的柔感,“要揉成这种?软乎的程度,才是最?好的。”

秦陌抿直着双唇,双手怎么都抬不?起来,兰殊只好抓起他一根手指,朝着那面团戳了一下。

又弹又软。

兰殊谆谆教诲道:“记住这种?感觉。”

少年?只觉得自己死的心都有了。

兰殊莲步轻移,紧接着将花形模具拿了过来。那一整个面团,转眼变成了一朵朵桃花。

她一壁做一壁教。

最?后蒸笼打开,兰殊端着热腾腾的精致点心,弯眸请少年?品尝一下。

“做成这样,差不?多就合格了。”

秦陌拿起一个尝了口,甜糯清香,入口即化。

崔氏女?,当真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兰殊捧着描漆盘,近乎写意般站在一旁,只见少年?吃着吃着,耳根子竟随着他咀嚼的动作,一点点变得通红起来。

兰殊不?由睁大了眼眸,纳罕至极。

秦陌的肤色极冷,几乎没有血色。

兰殊基本没有见过他脸红,红耳根,也?是极少数的某些特殊时刻。

比如他在床笫上失了控的时候。

可?眼下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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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吃了个普普通通的点心

少年?红着耳根,眼底却翻滚着一片漆黑汹涌,他强忍着那股不?该冒出来的恼羞成怒,沉声?道:“你先出去。”

又像怕被她看出端倪般,秦陌补充了句:“我先自己一个人试试。”

兰殊先是满头雾水地啊了声?,望着他眼底的不?容置喙,只好莫名其妙地哦了声?。

可?能是怕她嫌他不?成材,不?想她在旁边盯着吧?

原来他也?会害羞啊。

兰殊放下点心,乖乖离去。

走到?小厨房外?院门口,兰殊独个坐到?了小竹凳上,手肘支在膝盖上,迎着春日暖阳,托了会腮,不?明所以,再度朝着厨房门内看了眼。

他真的是担心自己做的不?好,才不?给她看的吗?

事实证明,他真的做的不?好。

人生?何其有幸,头一回品尝到?世子爷做的点心。

兰殊的表情,就像生?吞了一口黄连。

秦陌眯着眼,将她紧紧盯着,那眼神,就像在说,你吐一个试试?

兰殊不?得不?强咽了下去,强颜欢笑?着,鼓励了他。

秦陌半信半疑她口中的那句“尚可?”,自己尝了口,呸了好大一声?。

好哇!你自己可?以吐,我就不?能吐!

兰殊在心里翻了一个好大的白眼,一眼又一眼地将他苛责着。

秦陌微挑眉稍,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继而,又回到?了厨房。

来来回回好几趟,兰殊吃得两眼发昏,一张芙蕖小脸像是被霜打了般,已经有些蔫了吧唧起来。

但她还是勉力牵起笑?容,“这回糖分放的比例好多了。”

秦陌蹙眉点了点头,还打算往厨房里去。

女?儿家忍不?住打了个嗝,“还,还要继续吗?”

秦陌回头道:“你不?是说差不?多了吗?”

那不?得趁热打铁才是。

兰殊愣怔了会,“世子爷,你有没有听说过,象征性鼓励?”

秦陌呆了一下,轻啧了声?,张手就要过来拎她的耳朵。

恰在这时,银裳迈着急促的步伐进门,欠身同兰殊道:“王府负责砖瓦修葺的泥工,今日过来结算这个月的工钱了。”

明明是个要债的。兰殊就跟见到?了亲爹亲妈般,从?竹凳上一跃而起,一溜烟就朝外?奔了去。

“我、我先去算账了!”

秦陌望着她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背影,“”——

接下来的四五天,兰殊陪着秦陌,把一片大好时光都砸在了厨房里。

兰殊内心无?比后悔自己当初的建议。

谁能料到?天资聪颖的世子爷,在厨艺上竟是个实打实的棒槌呢?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盘子点心,到?底还是让他磨出来了。

这回,兰殊闭眼一口咬下去,睁开的眼眸里,露出了惊艳之色。

“好吃!”她弯弯了眸子笑?道,毫不?吝啬地同他比了个大拇指。

秦陌盯着她月牙般的眸眼看了会,垂下眼眸,唇角不?由浮出了一抹笑?意。

兰殊这会倒是唆使着他趁热打铁,赶紧再做一笼,给卢尧辰送过去。

秦陌却疑惑道:“为?何要再做一笼,我不?能把你手上这笼给他吗?”

少年?说这话原是出于好心,在此之前,兰殊已经帮他消灭了好几笼残次品。

秦陌感觉得到?她的勉强,便?不?打算强迫她再把这笼吃完。

兰殊习以为?常又拿起来一枚点心,闻言怔了会,她放下了点心,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手指无?意间捏了捏描漆盘的边沿,捏的指尖泛白,笑?了笑?道:“可?这个我吃过了呀,再给他,是不?是不?太好?”

“你只是吃了其中一个。”秦陌下意识道。

少年?只是陈述着事实,并无?他意。可?话音一圃,少女?神色微敛,低下头,抱着那盘点心,短促的沉默。

秦陌望着她微垂的碎发,遮挡着她黯然失色的目光,心口猝然紧缩。

这一年?相处下来,崔兰殊在秦陌眼里,都显得有些没心没肺的。

没心没肺的有点迷糊,却又很大度,没心没肺的,让他有时候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可?就在刚刚,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垂眸望着手上那盘点心,眼底闪过了一丝深深的难过。

很重很重的怨念,哀戚,爱恨交织,瞳仁深不?见底,透着些星星点点的泪光,犹如隔过了千山万水,透射而来。

明明她几乎是没有,也?不?敢对他使性子的。

这会儿却让他生?出了一缕自责,总觉得好像做错了什么。

少年?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转眼,眼前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儿,又抬头笑?了。

那一瞬间她的难过,就像是他的错觉。

兰殊把描漆盘轻轻放了下来,放在旁边的石桌上,甚至把她拿走了一个糕点的那个缺口,通过挪动其他点心,给它尽数端正摆平。

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一盘完好无?损的点心。

而后,她站起了身,抚了下衣摆,唇角天然微勾,温声?细语:“随您。”——

兰殊转身离去后,秦陌站在原地,盯着桌上的那盘点心看了许久。

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拿起旁边的盖子,将它轻轻阖上。

转而走进厨房,重新做过了一笼。

他原以为?崔兰殊同他生?了闷气,总归她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见到?他对别?人上心,免不?了心里有点膈应。

毕竟这世间,没有哪个女?子,会期盼自己的夫君心有所属,还是个断袖。

秦陌低头寻思着方才那一幕,不?知不?觉提着食盒,走到?了东宫门口,恰恰遇到?了李乾入门回家。

面对兄长质问他提着食盒往哪儿去,秦陌一时间滞了声?。

他并不?擅长对李乾说谎。

他当初将对卢尧辰的心思藏得那么好,李乾还是从?他的话语中套了出来。

他太了解他了。

李乾见他神色有异,又问了一遍,秦陌微抿着薄唇,有些踯躅。

却在这时,崔兰殊不?知从?何处冒了过来,一过来,竟笑?吟吟挽上了他的臂弯。

“世子爷久等了?”她冲着他亲昵地点了下自己粉嫩的唇角,“我刚刚回去补了下口脂。”

秦陌的目光顺势落在了她的樱唇上。

只见那张小嘴一开一合,巴拉巴拉同李乾道:“世子爷正要入宫去呢。”

却不?是去找卢尧辰。

她同李乾解释说,御花园的花开了,刚好今日逢十休沐,她便?闹着他带她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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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去看看。

食盒里的,是她春游备下的点心。

兰殊笑?吟吟说完,佯作将秦陌手上的食盒抢过,询问太子殿下要不?要尝一下,继而在李乾温言婉拒的时候,随性般放回到?了秦陌的手上。

秦陌见她这会儿如此热忱地帮他,一点儿都不?觉得他的心意可?耻,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由心里犯起了嘀咕。

刚刚她那一瞬间的置气,果然只是他的错觉?——

秦陌原以为?得到?四哥的认可?与称赞,他会有满心满腔的欢喜。

他的确是欢喜的,可?是勾起唇角的刹那,心里却有一瞬的怅然若失。

福禧宫侧殿内,梨花木太师椅前。

少年?呆呆望着卢尧辰品尝点心的动作,盯着他温润和颜的神色,不?由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

为?什么好像没有看崔兰殊吃的时候,感觉那么开心?

秦陌抬起拇指,抵于唇边,思忖间,一不?留神,崔兰殊前几天那张吃得皱巴巴的小脸,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明明忍无?可?忍,却为?了照顾他的颜面,勉力撑着笑?颜。

少年?忍不?住嗤了一声?,那似是暗含了几分兴味的笑?意,倒叫甚少见他分神的卢尧辰,不?由好奇起来:“子彦笑?什么?”

秦陌只摇了摇头,看着卢尧辰又拿起了一枚点心。

四哥吃的,已经是他拿的出手的东西?。

如果让四哥来尝他最?初做的那些玩意,他会像崔兰殊一样容忍他吗?

这个念头一出,秦陌自个儿便?连忙在心里打断。

在卢尧辰面前,少年?连这份点心是自己做的都说不?出口。

就像是报恩还同恩人炫耀似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更别?提要求卢尧辰接受他拿不?出手的那些点心了。

他丢不?起这个人。

可?为?什么他在崔兰殊面前却敢肆无?忌惮,即使让她看到?他差劲的样子,他也?不?觉得丢人呢?

少年?愣怔了会,心口猛地一跳,唇角趋渐僵在了原处,陷入了更深的茫然之中。

恰在这时,卢尧辰聊起御花园的桃花开了,诚邀他一同去后院赏春花。

秦陌蓦然想起崔兰殊为?他出门寻的借口,也?是赏花。

刚才一入宫,穿过二宫门,她就松开了他的手,独个朝着御花园去了。

第035章第35章

兰殊很识相地不去打扰他俩。

与其去看他俩眉来眼去,真不如到花园里晒太阳。

御花园内,满园子春意盎然,繁花叠影。

兰殊坐在池边,头顶暖光,面前一脉碧水。她静静望着光影斑斓的湖泊,享受着阵阵清风。

日头渐渐往上,金光洒向了河堤两岸。

兰殊眯缝着眼,用?手在眉间?搭了个檐,眺了眼蔚蓝的天边。

少女一身素色,唯双靥晒得微微浮红,彷佛是周边的桃杏见?之?貌美?,不由亲吻了她的脸庞,在她脸上留下了动人的春.色。

兰殊享受着眼前的静谧与祥和,忽而,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凌厉的鹤唳。

兰殊蓦然回?过首,循着声音,站起了身。

她一路分花拂柳,竟在湖畔另一边的垂柳下,发现了一只仙鹤。

那仙鹤看见?她,轻张了一下翅膀,向后连退了两步,似是有些畏惧,但却没能及时飞逃。

它被人拴在了树下,脚上锁了一条牢牢的铁链。

兰殊并不喜欢有喙的生物。可一回?想到少年念的画本子,最后那一幕,公主变回?了仙鹤飞向天际,化作了一片云彩,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兰殊心里一酸,又有点想对它们改观。

树荫遮蔽,兰殊静静伫立在了树后观望,望向它一双清灵的眼眸。眼前的仙鹤,与那画本子上最后的公主真身,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兰殊企图去发现它们除了喙丑之?外的美?,缓缓往前迈出一步,微微躬下身。

恰在这时,旁边来了一位小黄门,端着一盆茉莉花从她身旁经过,好心提醒道:“小娘子请不要靠太近,那鹤儿最近脾性不太好,会啄人。”

那小黄门并不识她,看她穿着,似是一位官眷,见?她循来的目光暗含疑惑,他温言解释道:“这是太妃娘娘眷养的仙鹤,本是特?意养来跳舞观赏的,此前一直跳得好好的,最近不知怎么,这鹤儿却发了脾性,怎么也不愿意跳了。太妃生了气,就让人把它拴在这儿饿着。”

话音一圃,那小黄门抱着花盆的手有些乏累,往上掂了掂,心想着差事没完,便同兰殊欠身告退。

临走前,他不忘回?头再度温言告诫:“小娘子莫要靠太近,当心它伤到你。”

兰殊敛衽致谢。

小黄门走后,她又悄悄往前走了几步。

那仙鹤见?她走进,伸展了臂膀扑腾,铁链发出铖铖的声响。

兰殊才发现它的脚已?经被那铁链磨出了一圈红痕,鲜血淋漓,刺目的很。

见?它怕得不行,兰殊也不想引它惊慌,便退回?到了树后,在它看不见?的视角中,偷偷观望着它。

仙鹤没有发现兰殊的存在,回?颈梳理起周身的羽毛。

它的羽毛洁白无?暇,不由令少女觉得,只要不看嘴,它还是挺漂亮的。

她不该一棍子打死所有有喙的。

兰殊在心里劝服了自己,转眼,只见?河岸另一侧,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提着一个小桶,左顾右盼,偷偷走了过来。

那小宫女没发现她的存在,一靠近,先用?细白的手掌悬在半空,慢慢蹲了下来,安抚着仙鹤,尽量不让它觉得她高?大可怖。

仙鹤收了羽翼,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眸,站在原地?亲切地?将她望着。

兰殊见?她桶里放着的都是仙鹤爱吃的小虾米,应不是第一天来投喂它。

小宫女偷偷喂饱了仙鹤,便抱膝蹲在草丛里,与它平视了会。

她伸手轻轻探向了那仙鹤的额头,仙鹤原是偏头躲了下,望着她怜悯的目光,又微微朝她垂下首。

只见?小宫女摸了摸它的头,盯着它脚上的铁链,眼底闪过了延绵的心疼。

她似是熬过了好几天的犹豫,沉吟了良久,“不想跳,那我们就不跳了,好吗?”

话音甫落,兰殊微微睁大了双眸,只见?小宫女怜悯的目光一变,警惕地?抬起首,四顾张望了番,而后,从怀里偷偷摸出了一把钥匙,细白的双手,伸向了仙鹤脚下的链锁。

嗒的一声轻响,那扣环从仙鹤的脚上解了下来。

仙鹤先是难以?置信地?跳了两下,发现再无?枷锁束缚,它猛地?扑腾了下翅羽,仰天长啸了声,冲天而起,在小宫女头顶恋恋不舍地?盘桓了片刻后,飞向了高?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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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宫女抬头瞭望它自由翱翔的身影,唇角不由浮出了一抹笑意。

身后却来了一阵气势汹涌的脚步声。

兰殊转过眸,只见?一位紫袍老公公迈着小碎步,领着一群宦官朝着这厢赶了过来。

他愁容满面地?望向逃往天际的仙鹤,跳脚嚷道:“还不快想法子把它追回?来啊!”

小宫女似未料到人来得这么快,花容失色,连忙躬下了身子,借着绿茵的遮挡,蹑手蹑脚,悄悄窜进了灌木丛中。

她自是盼着把自个揉入空气里的,不料踩断了一根小小的枯枝。

老公公循声望了过去,双眸凛凛,一下怀疑是有人蓄意放走了仙鹤,迈着橐橐的脚步声,靠近灌木丛。

小宫女彻底慌了神,捂着嘴不敢出声,蓦然回?想起上回?有位宫女姐姐不小心打碎了太妃的琉璃盏,转而遭到了杖毙的画面

老公公已?然近身不过咫尺,伸手就要拨开灌木丛。

恰在这时,树荫后忽而窜出了另一道纤细的素白身影,头也不回?地?逃进了旁边的桃树林中。

老公公原地?跺了跺脚,尖声细气,冲着身后的宦官们道:“都愣着干什么,快追呀!”

乌泱泱一群宦使转而被引起了注意力,朝着桃树林追了过去。

兰殊提着裙摆,踩着珍珠面儿鞋,在御花园里狂奔。

她回?头探了眼身后密密麻麻的追兵,转首,便走进了一处假山的死胡同。

再转眼,追兵转瞬即至。

兰殊停住了步伐,深吸了口气,正打算回?过身子,自投罗网。

忽而来了一道颀长的身影,挡在了她眼前。

那熟悉的玄色圆袍,衣襟上浮着波光流转的青竹暗纹,正是少年出门时穿的样式。

兰殊抬起螓首,还未开口,秦陌伸手捂住了她的樱唇,将她往边上一拽,藏在了一块假山后,抵在自己怀里,圈了几分。

这姿势,实在有点不忍直视,像两人在后山偷情。

追击的脚步声愈趋愈近。

就在那群宦官犹疑地?上前,即将看清山后那两道交叠的身影之?际,少年捧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埋在了胸前,于假山后,朝外探出了半张冷冰冰的脸。

他冲着那一众黑压压追过来的宦官,凛凛剜了一眼,眼底尽显打搅了他大好兴致的恼意。

章肃长公主垂帘听政,整个皇宫,谁人不识世子爷秦陌?

宦使只恨自个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哪儿敢去看他怀里藏着的是谁,“冒、冒犯世子爷了,小的们这就离去!”——

半个时辰前。

河岸柳堤旁,桃枝叠影。

卢尧辰伸手探了探今年的桃花,凝望着满树的芬芳,露出了欣喜的笑意。

转而,卢尧辰想起了去年的红蒂雪梅,同秦陌笑了笑道:“去年宫宴一别,你便出差去了。一直也没机会再续,我都还没问过你,我种的红梅,弟妹可喜欢?”

秦陌怔了怔。

他当时根本就没给崔兰殊,那一束红梅拿回?家?,他直接就让管家?放在了自己的屋里。

秦陌面不改色夸赞道:“四哥花种的这么好,谁会不喜欢?”

“那可不一定。”卢尧辰笑了笑,看向那一片桃花林,“崔二妹妹养花的本领,要比我强。”

秦陌听了他口中这一句亲昵的“二妹妹”,忍不住问道:“四哥认识崔兰殊很久了?”

他以?前都没听卢尧辰说过,还是上回?崔兰殊说她识得卢四哥哥比他早。

卢尧辰反而觉得他这句话问的纳罕,温言道:“卢崔皆属于五姓七望,世交家?族,往来甚密,她自小与我家?的小暮妹妹要好,我自然认识的。”

要怪也只能怪秦陌自个从来都不关注长安城的名媛贵女,谁是谁他都认不全,哪有心思去记她们之?间?的关系,她们又认识谁呢。

秦陌又问道:“那四哥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音一坠儿地?,少年自个眼底先闪过了一丝诧异。

他好好的,为?什么要同四哥打听她?

卢尧辰看了他一眼,和颜道:“在外人眼里,二妹妹向来风评极佳的。”

秦陌道:“那在你眼里呢?”

卢尧辰不知想起什么,无?奈叹笑了声:“其实,很调皮但确实招人喜欢的很。光是我们卢家?就不知有多?少儿郎意欲在她及笄之?日上门提亲,长公主寻上门前,崔家?还一直有意同薛家?结亲来着。”

“薛家??”

卢尧辰仰头望向了树上的桃花,闲聊道:“嗯。薛家?大公子长昭与崔二妹妹曾是青梅竹马,两人感?情甚笃,性格也很投契,我之?前一直都以?为?他俩会是一对呢。”

秦陌默然没有说话。

卢尧辰见?他一言不发,忍不住笑了笑道:“你该不会为?了这些陈年往事掐醋吧?”

少年矢口否认:“我没有。”

崔兰殊喜欢谁,关他什么事呢。

秦陌的唇角抿直,话语中充斥着无?关紧要,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眉心,已?经有了微微的皱起。

崔兰殊对着薛长昭毫无?顾忌的笑容,不经意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卢尧辰不动声色端详着少年口是心非的稚气模样,不由笑开了怀,又道:“难得今年的桃花开得这么好,不如再采些桃枝回?去送给弟妹吧?”

卢尧辰说着便上前,上下打量了会,挑了几枝开的最好的。他身形不算高?,采撷最上头那枝时,迫不得已?垫了下脚,一下没站稳,往后趔趄了一下。

秦陌及时扶住了他。

卢尧辰含笑致谢,秦陌帮着他把桃花摘了下来。

卢尧辰寻来细藤,捆成一块打了个结,扎成了齐整的一束,让他带回?去。

秦陌接过的时候,手指间?无?意中还碰到过卢尧辰的手,只是这一切动作,自然到行云流水,少年根本就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直到来了位宦官,临时将卢尧辰招去太妃宫里说话,卢尧辰让秦陌在这暂且等他一下。

少年信步闲走到了河堤旁,远远看到了树后的崔兰殊与河边的小宫女。

他用?手抬住头顶飘下的柳枝,隐在树下,将小宫女放走仙鹤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

仙鹤跃然而起,飞向了遥远的天际。

而就在老公公即将抓获小宫女的那瞬间?,崔兰殊忽而从树下现出身,及时引走了他们——

宦官们纷纷退避而去。

兰殊轻轻抬手抵在他胸前,不失礼数推开了他,扶了下头顶的簪花,略有心虚地?笑了笑,“世子爷挺会学以?致用?的。”

他这招,可不就是她在南疆城墙下使过的那招。

秦陌假装路过般问道:“又惹事了?”

“什么叫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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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殊张口就想辩驳,下一瞬,蓦然想起他逮到过她找赵桓晋,逮到过她写过功德簿诅咒他,小嘴硬到一半,彻底熄了声,“没、没有”

“没有怎么会被追?”

兰殊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解释不清,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只道:“我原也没想逃。”

“没想逃?你想替那个小宫人顶罪?”秦陌凝向了她。

兰殊顿似怔住,望着秦陌一双清明?的深邃眸眼,了然他早已?经洞察了事情的全貌。

兰殊只好诚恳道:“也不算顶罪,是我看到了她放走仙鹤,却没有阻扰,真要说,我也算帮凶?”

秦陌倒是笑了,“你还挺会给自己揽罪名?”

“也不是揽罪名,只是如果拿着那把钥匙的是我,或许,我也会像她这么做。”兰殊一回?想起那仙鹤鲜血淋漓的脚根,都难免生出恻隐之?心,何况是一直都在投喂它的人。

兰殊续解释道:“那小宫人年纪还小,只是一时的善意与不忍。但凡她是个公主,或是谁家?的小千金,我都不担心太妃娘娘治宫甚严,断不会轻易放过犯错的下人。我再不济,好歹是你的世子妃,抓我回?去,太妃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会太为?难我的。但她就不一定了。”

秦陌这会倒没有否认她的观点,只默然了片刻,端望向她,“敢情,我刚刚不该挡住你?”

兰殊顿了顿,望着少年眉宇间?盘桓的倨傲,不由心里一咯噔,这糟心的人儿啊,想要她道谢就直接说嘛。

兰殊即刻扫了扫袖口,立于假山前,慎重地?同他敛衽行礼。

秦陌却又偏偏侧过了身子,避而未受。

如果在少女的逻辑中,纵容放走仙鹤属于共犯,那他也纵容了,他也是共犯。

明?明?不喜自己的袒护是一厢情愿,又不受她的拜,兰殊是真搞不懂他什么态度了。

秦陌低头沉思了会,只道:“我记得家?中库房里,是不是有一副《雪梅瑞鹤图》?”

兰殊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家?珍来,如实道:“有的。就放在库房右边的高?柜里。”

“拿去送给太妃吧,她老人家?信佛,定然会喜欢的。”秦陌道。

兰殊呆了呆,那画可是前朝高?僧玄清大师的绝笔,无?价之?宝,再多?金银也求不来的!

兰殊连忙摆手道:“我自会去同太妃赔礼,顶多?被斥责几句,我脸皮厚,没什么大事的,世子爷不必破费。”

秦陌看了她一眼,“一幅画而已?,救一条鹤命一条人命,哪里破费?”

况且,本不是她的错,也不该遭到斥责。

兰殊又呆了呆,这会,倒是真心实意地?揖了他一下。

秦陌蓦然受了她一礼,蹙了会眉,凝着她唇角那一抹生动的笑意,不知怎得,也不由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似是讥,又似是真的在笑。

而一个好看的男子,尤其是秦陌这类素日欠收拾的好看男子,真笑起来,那副皮囊,就会变成世间?女子最是贯爱的模样。

仿若冰雪初融,令人忍不住神往,去挖掘更深更美?的春意,促就一道温柔的陷阱,极具欺骗性。

想到上一世,自己就是被他这副令人又爱又恨的模样骗了个团团转。

兰殊垂下眼帘,避过了他恍人的笑纹,询问道:“那我先回?去取画?”

秦陌点了点头,只见?少女错过他的身旁离去,从始至终,没再抬头看他一眼。

少年心里不由生出一点纳闷,转眼,崔兰殊的步子急促,不慎踩空了假山石旁的一个阶梯,一个趔趄,差点朝前摔了过去。

秦陌一个阔步,及时扶住了她,却在掺住她双臂的刹那,蓦然睁大了眼。

这一年下来,少年几乎已?经习惯无?意间?挨近她时的砰然心跳——男人的劣根性,靠近女子娇躯的正常欲望罢了。

秦陌一直是这么想的。

可他刚刚也这么扶了卢尧辰一下。

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为?什么当时,他却没有任何心口急促的感?觉呢。

少年心底闪过了一丝迷茫,俯首凝视着兰殊仰起来的星眸,脑海里不自觉闪过她在他身下媚眼如丝的样子,心口猝然跳得更紧。

然没等他把她如烫手山芋般丢出去,崔兰殊着急忙慌地?一挣,先离开了他的怀抱。

只见?她突然十分见?外地?向他敛衽行礼,明?明?是同他说话,目光却瞬向了他身后的来人。

兰殊澄清解释道:“刚刚差点儿就摔了一跤,还好世子爷及时扶了我一下。”

继而,她主动越过他,走上前,含笑同卢尧辰打起招呼。

秦陌回?过头,望着她谨小慎微的芙蕖小脸,不由愣了会神。

卢尧辰并没有察觉出哪儿不对,只是温和地?看了看他俩,似在欣赏花季里的少男少女,目光掠过秦陌空荡荡的手心,好心提醒道:“子彦,你摘的桃花呢?不是要送给弟妹的吗?”

秦陌勾回?了心神,沉吟片刻,他默默从假山旁边的石墩上,将桃花枝拿了出来。

刚刚忙着掩护她,直接把花丢旁边了。

见?少年将花枝紧紧抓在手里,看着少女一动不动,卢尧辰笑吟吟上前,拉着他的手,怂恿着他,把桃花递给了兰殊。

卢尧辰一副殷切和善的奶母子嘴脸,只以?为?秦陌是年纪小脸皮薄,玩笑般埋汰道:“瞧把你害羞的。”

兰殊可没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儿害羞。

这是何等的不、情、不、愿。

估摸他是想摘来送给卢尧辰的吧。

是她打扰他们约会了?

兰殊捧着那把花,别过身,懊恼地?揉了揉额间?——

马车辘辘驶出了宫门。

兰殊小心翼翼举着桃花枝,瞟了眼旁侧闭目养神的少年,温言道:“待会回?了家?,我找个花瓶把它们安置好后,就给您屋里送去?”

她从来没觉得这花是她的。

只觉得他俩难得的约会,被她搅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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