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静严肃着脸点头,爪子轻轻啪了啪她的脸——你不能死,铲屎官说他需要打工人,需要长命百岁的打工人!
云珠子笑了笑,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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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对于如何划分何为我族类,在这一点上,我与前人有所不同。”
在云珠子看来,血统血缘根本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个人内心的潜意识的归属感属于哪里,一个人的灵魂归宿选择了哪里。
她见惯了这天下纷纷扰扰,深感不服中原华夏礼仪教化者,为异族,或许说,为有异心者。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章服之美,谓之华。”①
故而著我衣冠,服我礼仪教化,归顺于我文化者,为我同族。
在云珠子自己的理念里,倘若一个人生来就是匈奴的血统,但是他却从出生开始就在华夏成长,日夜熏陶他的是华夏的文明,他认同的也是华夏的文明,那他就是同类。
反之,倘若一个人生来就是华夏的血统,但是他自幼成长在匈奴,对华夏的文明没有任何的认同感,他的心灵与灵魂都归属于匈奴,那他就是异族!
很显然,兰额图就是第二种。
纵使他成年后也不曾懈怠对华夏文明的学习,但是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华夏族人,他对华夏文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民族认同感,他学习那些诗词歌赋,心中却想着的是“我在学习异族”的文明,为了更好地屠戮他们。
“所以,这样的人是不能留在己方阵营的,”云珠子莞尔一笑,“留着他,便是养只老虎在床榻边缘,而养虎,必然为患。我怎可令公子身陷如此险境?”
守静能够听懂吗?能,但就像拉货去二仙桥只能拉一点点一样,它也只能懂一点点。
于是它懵懵懂懂地看着云珠子,故意做出严肃的模样,不叫自己露怯,但是身体却无比诚实,不自觉地伸出爪子挠了挠自己的脑壳子。
完了它抖擞一下精神,再抬起头,它满脸都是——哦~听懂了,明白了!小爷知道了,小爷会原话转告我家铲屎官的。
总之,它绝不会说它听不懂,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反正云珠子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兰额图必死不可,那就行了。
至于它的转告,会失真几何,那就不能保证了。
见它那小模样,云珠子的笑容便真心了许多,也愿意说更多,虽然这只神兽看着就没有成年的模样,似乎懂得挺多,能完全理解的又太少,那她并不介意在这段奇妙却又短暂的缘分里,多教它一些东西。
也许哪一日它终于成年了,它已经能熟练玩弄的人心,幸运的话,它也许还会记得,千百年前有那么一个短命的家伙,长篇大论地想要教会它这些简单至极的东西。
“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个更为至关重要的,必死不可的理由。”
云珠子认真地看着金毛犼,耐心地给它解释:“他的身份会给公子添加麻烦,还是一个,不可调和的麻烦。倘若他顺从了我等的意愿,大开丰饶关的关门迎接大军入内,那他是不是就成了弃暗投明的投奔公子的人?还是一个有功劳的大将!”
但事实上呢?华夏被屠戮至今,与那些外族之间的仇恨,已经积攒了好几代了,这东西能说消融就消融吗?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血海深仇怎么泯!?多的是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的,相信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你这是话本子看多了,脑子里在日夜演奏涛生涛灭。
在如此尖锐的民族仇恨之下,难道要叫她家公子,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捧一个原匈奴数一数二的大将?
先前就说了,兰额图对于他的母族没有一星半点的认同感,他虽在崔家成长了那么六七年,但是他亲爹,那上一任的左贤王却不予余力地培养他,他十岁就跟着上战场屠戮华夏人了,他活到今日,已经为匈奴效力了四十多年!不然他的大将军是如何当上的?
他杀的华夏人之多,尸体丢洛水里头,怕不是能阻断洛水一段时日,他那宝剑,犹然充斥着云珠子的同族的悲鸣与腥臭……否则,他又是如何才能得到虚连题坚如此信任的?
自然是他的全心全意,一心一意,完全同化于匈奴,或许说,他整个人从心灵到灵魂到信仰,就是一个完全的匈奴人。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在泱泱华夏痛恨的名单排行榜能挤进前十的人,要叫她家公子捏着鼻子重用他!?开什么玩笑,这不是要惹众怒吗?
一旦兰额图给温如瑾立下大功,纵使成功拿下了长安城,温如瑾也会陷入两难了。
杀他,那是背信弃义,与原先说定的联手不符,也不符合这天下道义。届时温如瑾的人品就会被人诟病,说他是个为达目的,毫无下限之人,日后倘若要和其他势力合作,都会被怀疑。名声一旦坏了,那很多东西会溃如山倒。
但若是温如瑾不杀兰额图,那也根本说不过去。你不是说你最是悲悯这天下被蹂躏至此的百姓吗?你不是说你继母为匈奴人所虐杀,你最痛恨匈奴人了吗?你为什么要重用一个匈奴人!?你前面说的都是假的,你就是个华夏的叛徒!
到那时,温如瑾要如何立足?温如瑾阵营里头的那些大将军们,又可能甘心于一个匈奴人共同作战?
“所以……我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云珠子的眼中爆发出了极为灼热的光芒,有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锐气。
自她决意要跟随温如瑾开始,她就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任何事,玷污了他的声名!
为人谋士,应该做什么?应该做到力所能及的一切!
应该为公子铺平她这短暂的一生能够铺平的道路,越远越好!
谋士应该想到一切,谋士为主公而生,为主公而死,必要的时候,谋士可以替主公背负污名!
“更何况,这还算不得什么污名,”云珠子冷笑着摇了摇羽扇,“世人只会夸赞我为无数同族复仇了!”
其实云珠子也想过,或许温如瑾是有后手的,以他的聪慧,大抵是用完之后,就堂堂正正地叫兰额图死掉。
但是云珠子觉得,既然她能从一开始就做好,那她就先下手为强做完这一切,能不叫公子的手沾染这些,就不叫他去沾染,他要永远光风霁月,站在顶端,为万民所向!
金毛犼能够听懂云珠子所说的话吗?还是能,还是只能听懂一点点。
这些道理对它来说确实有点太过深奥了,它只能捕捉到“不杀了兰额图,温如瑾就会很难做”这个道理,所以它勉强还是懂了那么一部分的。
其实它不能完全听懂也没关系,它能够感知到人类的情绪,甚至能够通过人类身上的气味,闻到他们的灵魂深处的力量,就像是现在,纵使它完全听不懂云珠子所说的话,代表着什么,但是它却看到了云珠子身上那股所向披靡的气势。
那股精神的力量如此的澎湃,强大到仿佛能让任何艰难险阻都原地破碎,于是金毛也感觉到了一股力量在心中,像是火焰一样被点起,一下子就——燃起来了!
它喜欢云珠子,它喜欢任何一个生命力蓬勃如熊熊烈火的人类,云珠子的精神力量,早已将这累赘的身体,远远地抛下了。
身体不争气,没关系,她和棋谷所有的传人一样,寿命虽短,但却能凭借着自己的聪慧建立盖世奇功,这使他们的姓名,永远在历史长河中,散发着不灭的光芒。
守静嗷嗷的叫了两句,奋力的伸出了自己的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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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前蹄子,给云珠子使劲儿鼓掌——凡人,加油,往前冲啊!小爷看好你哦~
云珠子得到了它那副“老子认可你”的表情,开心得大笑出声。
******
齐七终于妥当地处理好了兰额图的尸体,他冲云珠子点了点头。
云珠子于是说:“可以了,让他进来吧。”
接下来金毛就看到齐七走到了窗户旁边,敲了五下窗户,三下长两下短。
没一会儿,门口就又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那赫然就是兰额图的最忠心的心腹——提冒浑。
没有错,提冒浑其实一开始就是棋谷的人!
看见金毛又露出了那茫然的模样,云珠子不得已,只能无奈地继续解释。
三十几年前,那位脑回路与大多数人都不太相同的崔三娘子,曾经想过要回崔家的祖地去祭祀自己惨死的祖母和父亲,但是被前前任的崔家家主给拒绝了。
后来,追三娘子还是没有放弃,又等到崔家更换了家主,于是她又找现任的崔家家主,写信过去自然是再一次被拒绝。
现任崔家家主要不是力不能及,都恨不得派人去暗杀她,怎么可能会允许她有暴露在世人面前的可能发生?
但是这崔三娘子的脑回路确实是非同一般的奇妙,被两次家主拒绝后,她还是没有放弃,反而是把信送到了棋谷,没错,她想找当时已经名满天下的崔家小郎君风和颂去说和。
当然,崔三娘子提起当年的往事,根本不会细说自己曾造了什么孽,她只说自己是万般无奈,命途多舛,被迫委身于匈奴人,一个女子在这个世道是何等的艰难?她的话,风和颂根本就没有多加怀疑,于是风和颂就写信回家,好言相劝自己的父亲。
也正因如此,风和颂与崔家的矛盾埋下了第一个祸根。
那时候还是十几年前呢,云珠子与风和颂他们师姐弟的关系,还有十分亲切。
那时候的风和颂还十分青涩单纯,他什么都没有瞒着云珠子,正如同当年崔三娘子脑子不好使,匈奴的左贤王却一直理智在线一样,悲伤抱怨的风和颂也没有想,作为他的倾听者的师姐,脑子也是一直在线的,云珠子从风和颂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某些秘密关重要的蛛丝马迹。
后来,云珠子就去棋谷整理的典册中,找到了有关于那些隐瞒隐藏在了尘土之下的不为人知的秘密的只言片语,云珠子发现那些肮脏的真相,与此同时,她还发现了匈奴左贤王对兰额图的培养和看重。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云珠子对兰额图有了“奇货可居”的心思,一个绝妙的计划在她胸中成型。
她开始了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
这个名叫提冒浑的人其实是华夏人,他原名叫齐利,他是云珠子专门针对兰额图的性格特征,为他量身打造,专门训练出来的完美匹配了兰额图的心腹人选。
距离云珠子将提冒浑送到兰额图的身边,到今为止恰好十二年了。
这十二年里,齐利虽然没有上过战场,却为兰额图处理了大大小小无数件事情,甚至九死一生地给兰额图多次挡刀,以换取兰额图的信任。
齐七如今那无懈可击的伪装,少不了提冒浑的通风报信。
今夜的计划,掩人耳目,也少不了提冒浑的协助,毕竟,他是兰额图的“心腹”嘛。
云珠子自然高兴于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她含笑将手置于提冒浑,哦不,应该说是齐利的头顶:“棋谷十二载谋划,只为今夜!辛苦你了,你很快,便能以真面目示人了。”
齐利摇了摇头,眼神坚定:“谷主,在下不辛苦,棋谷为天下谋算,在所不惜。”
“好志气,大丈夫当如是!我会向公子言明你的功绩,当记你大功!”
******
云珠子所做的这一切,温如瑾知道吗?
知道,当然知道。
温如瑾就算是想不知道都难,聪明人总是习惯去想太多,就算是想让自己放松下来,不要去想太多,那都是做不到的事情。
更何况,温如瑾还有一个狗狗碎碎各种偷窥世界,还喜爱给进行他颅内实时播报的系统520。
520真情实感、抑扬顿挫地给还在努力秣兵历马的温如瑾转播着,时不时地插入几句它的个人情感,诸如“窝草好狠!”“牛逼呀!”“服了服了!”“六六六”等等……
完了520问温如瑾:“老温你咋一点变化都没有,你不应该表现出一点惊讶吗?”
“确实是有点惊讶的,”温如瑾严肃地点头,“但是又没那么惊讶。”
实话实说,劝服兰额图其实只能是得到一时的好处,用完了此人,接下来就后患无穷了。
温如瑾早就做好了准备,云珠子若是能劝服兰额图,在兰额图开启城门的当夜,他就要叫兰额图死于万箭穿心之下,光明正大地杀了他!
届时只需要唏嘘几句,给个厚葬就完美了事了,根本不需要有后面的什么一大堆论功行赏的屁事。
对!他打一开始就是准备过河拆桥的!
怎么着了,不得感谢他吗?
兰额图和华夏人的积怨比还未正式露脸的虚连题梁严重多了,甚至都不是一个量级的,虚连题梁温如瑾都帮他脑袋搬家,还给他做了尸体风干技术,兰额图却能在他这里得到一个好死和厚葬,不得求神拜佛感谢他自己几世修来的福分以及温如瑾的大发慈悲吗?
真的准备换个阵营还能继续虎虎生威呢?我看你是天热头发瘟了!
温如瑾冷笑了一下,他只是没有将这样的打算广而告之而已,这种东西,大家懂的都懂的。
其实,这个任务对于云珠子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因为无论她是劝服兰额图了,还是在劝服不了他之后,选择冒险杀了兰额图并且成功令人取而代之,蒙混过关且不误正事……她此行的表现,在温如瑾的心中,满分是一百的话,她都只能得到八十分。
但是她太聪明了,走一步,她已经看到了九十九步外边去了。
她急温如瑾所急,忧温如瑾所忧,她将所有的一切都顾虑到位,而后快刀斩乱麻地杀了兰额图,不叫温如瑾有任何为难,不叫温如瑾的名声有任何受损的机会。
温如瑾叹息一声,不知道是喜是忧,只能吩咐威虎营的千夫长:“原定计划,取消。”
没错,原定计划中,他安排了近三百人,就为了放冷箭趁乱搞死兰额图。
只是没想到云珠子比他想象的要给力多了,原来的计划根本用不上了。
“但她却给我丢来了另一个烫手的山芋啊……”温如瑾感叹着将厚重的兜鍪从头顶盖下。
他眼眸有些深沉,崔家啊……
今夜,“兰额图”忽然下令大启关门,丰饶关在既定的时间豁然大开,兰额图的几员副将不明所以,有所怀疑却还来不及质疑,就被“兰额图”暴起怒杀了。
“兰额图”的反常令丰饶关上下一片混乱,就在这关门大启和混乱之中,温如瑾与诸将率大军与薛向明汇合,奔腾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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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气腾腾,势如破竹。
就在这乱战的当口,众人却看见那一直在杀己方士兵的“兰额图”,一下子扯下了自己的脸皮,霍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原来他根本不是原来的守将!
匈奴那本来便已经溃散的军心,直接被扬灰了,于是荆州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一举拿下丰饶关。
季明诚请示温如瑾,那数十万的战俘,准备如何处置?
今日的丰饶关忽然放晴了,阳光洒落在少年公子的脸上,他那尚且稚嫩的脸庞,有着小葱一般的青涩。
在这温暖的阳光中,那公子轻轻一笑:“这一次就别坑杀了,太浪费。依我看,不如就毒聋毒哑,充作壮丁吧。”
作者有话说:
青·稳如鸡·涩:修桥修路,开山挖河,建坝屯田,基建如此之多,不需要劳力吗!?
————
①摘自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
————
第37章二合一
毒聋,毒哑,充作壮(奴)丁(隶)……
少年公子的话和他那青涩美好的外表看起来真的是相差甚远,阳光明媚,他的笑却能叫人日下生寒。
但是季明诚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就下去安排了。
倒是系统520好奇的出来问他:“为什么之前有三万多的战俘,你却没有阻拦那些大将军决定要坑杀他们呢?”
温如瑾笑了笑,随手拨开挡路的树枝,问它:“看过坑杀战俘的时候,我方士兵的表情吗?你看过周围那些百姓,围观坑杀匈奴士兵的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吗?”
520还真没仔细看,温如瑾这么一说,它就回去查看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好家伙,形形色色那么多张脸,居然没有什么不忍心,没有什么不敢看,有的只是激动愤慨与大仇得报之后的满足感。
“他们需要发泄,”温如瑾轻笑着撵跑了一只蓄意飞到他头顶,打算“图谋不轨”往他头顶拉屎的鸟儿,“所以我给了他们这样一个机会。但是我不能助长他们心中的戾气,发泄?发泄个一次就够了。”
520看他那躲鸟的驾轻就熟的动作,又见他淡定跨过地上一坨烂掉的会打滑的发霉的果子,有点心酸又有点好笑。
妈惹哈哈哈哈哈,稳如鸡居然要被原身的霉运改造自身的小动作了吗?这反射弧都成形了啊!
温如瑾随意赏了一下院子中的好景,就准备回去了,接下来,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攻克长安,攻下长安之后与河南翻脸,还有那崔家的糟心事……云珠子这真的是好端端给他丢来一个烫手山芋。
提起那些战俘,说真的,人数那么多,不说什么生命的宝贵了。这时代,人命是贱价,更何况是不同阵营的人。但是就说这个人口凋敝的时代,劳动力是多么的宝贵!
温如瑾当然要把他们留下来,他既然答应了要创造盛世,那他要的就绝对不是一个破破烂烂,毫无人口可用的王朝。
那种建国之后民生凋敝,百废待兴,却因为国力衰弱,只能够奉行什么黄老之道,花费足足一两百年才能够修养过来的王朝,他才不要!
他要的是大展身手,是将生产力大大提高,既然如此,那一切就得早早做好打算,基建如此重要,他就断断不能缺少了劳动力。
今年眼看收成不如去年,温如瑾早已有先见之明地吩咐张怀奇先生去寻找那些个懂得河道整治工程的人,还有那些有特殊侍弄田地技巧的人也不能放过,据说他已经找到了所谓的农家传人了,那温如瑾哪里还能叫他们再一次坑杀战俘?
实在痛恨他们,不把他们当人不就行了?全是缔造我们盛世繁荣的工具人罢了!
******
五月末,南风熏熏如春月,小麦成熟,遍地金黄,在阵阵雨水中,树上梅子黄了。
而在温如瑾以及各路大将的猛攻之下,没了丰饶关抵挡,又缺少粮食,又士气萎靡的匈奴士兵,终于兵败如山倒——长安城被攻破。
大势俱去,虚连题坚就算有再多的不甘心,也没有回天之力了,他能逃吗?身为匈奴的左贤王,他又能逃到哪里去?他根本无法面对匈奴各部的诘难。
投降?虚连题坚有自己的傲气,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
虚连题坚想过要战死沙场,那应该是一名勇士应该有的荣耀,但是他想到自己儿子的惨状,他不愿叫自己遭受温如瑾的折辱,他害怕头颅与身躯分隔两地……故而在城破前夕,他就自杀了。
他的尸首也交由他的心腹秘密埋葬,下葬后按照他们原本的习俗,还用好些马儿反复踏过坟头,将坟包踏平,让一切如平地,看不出底下埋了人,还匆忙地移植了植被,势必不叫温如瑾找到他那条尸。
失去了虚连题坚的负隅顽抗,匈奴兵更是节节败退。
被异族占领了几十年的长安,终于回到了华夏一族的怀抱。
在大军正式入驻长安城之前,温如瑾就再三严明军令,不可侵扰百姓,违令者当斩!
早在荆州,温如瑾就已经打磨过他们对军令的服从度,又曾杀鸡儆猴在前,士兵怎敢不听?更何况,温如瑾曾多次教育他们“感同身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多多少少,他们还是听进去一些的。
便是河南军,在郭星津等人的约束下,也不会出大乱子。
大军入驻之日,正如两年前出征时,温如瑾所慷慨激昂的那般,沿途的百姓皆喜极而泣地出来欢迎大军。
看着夹道相迎的百姓,温如瑾自然是笑着与他们打招呼,便是有那么些鲜花、手绢、香果、荷包砸到了脑壳上,他也不以为忤,有小儿闹腾着冲到路中央,他甚至亲自下马将这冒失的孩子抱到了一旁……
温如瑾是向来没有什么架子的,见他如此亲民,百姓的热情更加高涨,恨不能冲上去把他给抱住了!
那些经历了千百场战争的士兵,本来早已经磨练出了冷酷的心性,他们的心早就冷如他们的兵刃了,但是在同族百姓的欢喜的笑颜和巨大热情的包裹下,士兵们的情绪还是受到了感染。
于是温如瑾就看到这些刚刚还在板着脸装严肃,一副“我很不好惹,你们离远点”的模样的士兵,没多久就直接破防了,他们甚至激动到热泪盈眶,跟着沿途的百姓团团抱在一起,高喊着“祖先的土地,我们夺回来了。”
年幼点的士兵,在一些爷爷奶奶辈的百姓的怀中,嗷嗷大哭的也不是没有。
温如瑾倒是还好,其他大将看到这副模样,不是一脸地看得乐呵了,就是像那薛青掣一样,满脸无语。
******
清扫战场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长安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猛攻,军事防御也破破烂烂的……
温如瑾很早就安排好了人手去处理这些,更何况还有两位大军军师无巨细地照看着,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但是温如瑾没有想到的是,沿途的百姓会来帮忙。
他们给士兵送水送大饼,他们忙活完了地里的活就来帮忙一起埋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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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扫城墙,他们还帮忙抗泥砖……
一切都欣欣向荣。
有三道人影,静静地看着那边的兵民一家亲,其乐融融的场景。
少年公子是最先出声的:“他们其实想要的很少很少,百姓其实很好满足……”
只需要一点点的粮食,不说吃多饱,只要能不饿肚子,百姓就能感恩戴德了。很多时候,这些卑微的生民们,连自己是个“人”都不敢去要求,更何况是像温如瑾这样,力求尊重所谓的“生命个体”的权利与自由?
“所以公子才觉得不能辜负了他们?”季明诚回头看他。
他看到了少年并不精致、却格外刚毅的面容,那双锐利如冷兵一般的眼睛,却有着格外的温和与宽宥。
他好像见识到了天地之大,却依然能俯身温柔地触碰一株破除而出的无名无姓的野草,只为它欣欣向荣的生命。
温如瑾没有回答。
抱着金毛犼的云珠子却忽然出声道:“这正是我愿追随公子一生的缘由。”
******
按照原计划,温如瑾使计诱惑齐王前来“接手”长安城。
巨大的惊喜之下,齐王没有多想,即刻带着自己的亲卫,在大将军刘博奇的护送之下,与偕良骏一道儿,前往长安城。
当然,路上的时候,因为偕良骏的提醒,齐王的大脑就冷却了下来,对啊,温如瑾虽然是他们的人,但是那什么李峰隆、季明诚之流,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温如瑾这样的愣头青指不定玩不过他们的……
齐王他深思熟虑了一番,觉得不能完全信任温如瑾,这厮实在太嫩了,他必须提防荆州的其他人,于是他又接连和大将刘博奇谋定了不少计划。
郭星津仍在长安城内,计划需要他的配合,齐王想了想,郭星津这老匹夫不好使唤,还是得叫偕良骏亲自去,于是他就派了偕良骏过去。
临走的时候,偕良骏有些忧心忡忡:“虎子那孩子或许有些天真,但对我一片赤诚,还望主子和大将军届时莫要误伤了他。”
齐王觉得他妇人之仁,但嘴上自然是笑着答应了的。
但是齐王没有想到的是,偕良骏前脚刚走,刘博奇后脚就杀了他的亲卫魏弘懿,还给他的心窝子来了一剑!
齐王真的是万万没想到,临死的时候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他濒死地抽搐着,手指颤抖地指着满面冷酷的刘博奇:“你……你……”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刘博奇却丝毫没有心虚,反而冷笑了一声:“齐王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您莫不是忘记了什么……”
齐王还没有完全咽气,他满脸的扭曲与狠毒,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忏悔。
刘博奇却被他这副模样给气到了,一脚把齐王踢飞:“该死的老匹夫!你莫不是忘记了,三皇子,万玉书,他是如何死的!?是你们的谋划,是魏弘懿下的手!”
人他绝不放过,“刀”他也要折断了!刘博奇反手就去收割魏弘懿的人头。
“我那外甥,生来天潢贵胄,天资聪颖,武力过人,他本才该是这天定之人啊,倘若不是你们这卑鄙无耻的父子两谋取了他的性命,那神兽,又怎会退而求其次地选择荆州的长孙虎!”
他,他居然知道了!?
齐王最后是生生被这个猜测给唬到了,气绝身亡。
******
没错,这就是温如瑾准备给齐王的大礼,来自他最得意的宝刀的反噬。
他是如何对刘博奇说的呢?也没什么太难的,无非就是利用一下自己那十六岁的少年稚嫩青涩的脸,做出一副为难至极,欲言又止的模样。
刘博奇果然开始追问了。
于是温如瑾就说:“昨天夜里,师父再次入我梦中,他说原本收我为徒教导我,是为了让我辅佐一位天定明主的,可惜了这位明主早早地被亲近且信任的人谋害了,现如今只能叫我顶上去了……”
这话真是奇怪,没头没脑的,倘若就这样,刘博奇是不会太在意的,偏偏温如瑾还有下一句话——
“我问师父,那人是谁?师父不肯告诉我,只是说如今的大将军中,曾有追随于他的……”
这话是暗示吗?
这踏马就是明示!在这一大群大将军里头,追随荆州的追随荆州,追随河南郡守的追随河南郡守,现在大家都没死呢,不能盖棺定论,自然也不能说什么始终如一,一生只侍奉一个主公,但是吧,截止到温如瑾说这句话的时间点,唯有他刘博奇,有过前任主子!
有些东西,一旦埋下了疑点,那越是聪明的人,就越是忍不住去挖掘真相,刘博奇也同样如此。
更何况,温如瑾给的提示还很明显——亲近的、信任的人。
万玉书信任的人不多,他堂兄弟万英豪就是一个。
温如瑾才不会把一大堆证据直接怼到刘博奇面前给他看,他需要的就是点播一下,给一点点的指示,叫聪明人自己往下走,他会往下走的,他还能走很远很远。
这不就是了吗?刘博奇一下子就查明了那些真相,温如瑾是看着这位大将军当场飙泪,涕泗横流的。
当然温如瑾不能表现得太高兴,他失落地表示没能见到那位大名鼎鼎的三皇子,真是他的遗憾。
刘博奇当场给他跪下了,发誓要效忠于他,只要温如瑾能帮助他,杀了齐王……
对,没错,当你要用一把聪明的刀杀人的时候,你千万、千万不要主动地要求它,你最好能够尝试着……让这把刀,反过来求你,然后还对你感恩戴德。
不过温如瑾终究是有点不太忍心偕良骏就这样死掉,打一开始偕良骏就真的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给绝世神兵,给上好的马儿,给机会让他历练,还担心他死,给他安排郭星津亲自带着,被耍了一通之后,温如瑾搞了个苦肉计,他又分分钟愿意继续给他当便宜好爹爹了……
所以温如瑾才故意支开了他,但是偕良骏究竟能不能活下来,是得看他自己愿不愿意活下来的。
刘博奇才不会为了齐王的名声着想不揭露真相,他恨不得齐王父子二人丑陋的面目天下皆知,恨不得天下共同缅怀他可怜的外甥三皇子的早早离世。
与此同时,温如瑾也得考虑,是否要揭露另一个真相——崔家啊崔家,为什么风和颂非得是崔家人呢?
亦或者说,为什么崔家,非得做出那么离谱的事情?
温如瑾收敛了面上的神色,少年的脸庞上,只有一片玄妙的静谧,无论如何,他是必然要给这天下黎民百姓一个交代的。
******
长安城被收复的喜讯,像是插上了翅膀一样高,传遍神州大陆,各地百姓无不欢庆,文人骚客感怀洒泪,无数慷慨激昂的秀丽华章喷涌而出。
与这道好消息同行的,却是另一条并不那么令人高兴的消息——刘博奇大将军揭发齐王父子多年谋划,终究谋害了大冀正统三皇子万玉书的真相。
这条消息传出去的时候,温如瑾就知道,偕良骏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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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如瑾终究是没能留住偕良骏,他接到了偕良骏的死讯是在一个深夜。
起初,被拿下的偕良骏终究认为一臣不能侍奉二主,更何况齐王之生父曾经有恩于他们家族,故而,在接到齐王身死的消息时,他首先的反应是愤怒与震惊的,甚至觉得温如瑾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心肠狠毒,当日接连骂温如瑾,骂的停不下来。
但是知道刘博奇大将军诛杀齐王的真相时,偕良骏陷入了深刻的沉默。
当天晚上,没能等来送饭的人,偕良骏就自杀了。
临死之前给温如瑾留下了一封信,信不算太长,内容却不少——
大抵是说他想开了,他并不怪罪温如瑾,也不怨恨温如瑾,仿佛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偕良骏在信中坦诚了对温如瑾曾想过要利用他,曾是见猎心喜,但是他也唏嘘不已,因为他也确实曾真心实意的把温如瑾当成过自己的儿子。
偕良骏这人吧,确实有不少亲儿子,也收了不少义子,但是奇就奇在,他对每一个“儿子”,都还听真心的。
成王败寇,谁也怨不了谁,凭借的是手段的高低,输了就是输了,偕良骏没什么好怨恨的,他也喜欢温如瑾,他未尝不想跟着温如瑾,一起恢复华夏,共创盛世,但偕良骏终究是放不下他的气节。
他说了很多,最后他也只是希望,如果可以的话,请求温如瑾善待他的家眷以及子嗣。
偕良骏开玩笑地说,他那一群子嗣中,没几个比得上温如瑾的,各个烂泥扶不上墙,但是好歹读了些书,识得几个字,温如瑾倘若有用得上的就用,用不上的就随意丢到个小城小县,让他们当个刀笔吏也无所谓,实在不行,留着一条小命在,叫他们自个儿凭本事谋生去吧。
“我不怨亦不恨,只遗憾不能伴你走到最后,愿你从此天高海阔,终登临绝顶!”
随着偕良骏的死讯的,就是亲兵递给温如瑾的这封信,信上还沾染了一些血污,想来是偕良骏自刎的时候太过不小心了。
温如瑾沉默地看完了信,沉默地把信收好。
520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急得在他脑海里打转。
“别转了,我头晕。”
“你是不是好难过,要是他能像郭星津一样直接弃暗投明投奔你就好了,”520唏嘘不已,甚至有些懊悔,小小声地嘀咕着,“我当初是不是不应该非得把你的魂收集齐全啊?”
“你从前魂魄不全,遇到任何事都心如止水,反正都不会这样子的……”
有悲有喜,有力不能及之处,实力过人,偏偏在红尘打滚。
温如瑾却倏地笑了:“我该感谢你。”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在这沙哑中,却又偏偏有着温柔之色。
“七情六欲,生来就无,与历经其苦,然后勘破是完全不同的。”
“我确实有些遗憾,有些难过,但也仅此而已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来年清明节,我会给他多烧点纸的。”
******
六月初的时候,温如瑾接到了风和颂从豫州传来的消息——信都已被攻克。
接连被下了两座超级城池,被蚕食土地无数,匈奴元气大伤,匈奴王当机立断,选择退让,领着大军直接撤退了百余里,固守天险。
温如瑾曾试探多次,其颇为沉得住气,皆不肯出。
这下子连云珠子都有些遗憾了:“他若死活龟缩不肯出,今年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虽然很想趁胜追击再拿点土地,毕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嘛,但是偏偏现在匈奴王稳住了大军,巩固了军心,又那么沉得住气,而己方还在忙活着收拾战场,今年收成下降……
有时候,人力真的敌不过天意的。
遇到这种情况,锋利如剑,傲视群雄的云珠子也没有办法,她就是把自己的羽扇摇烂了,那也摇不出三军粮食。
温如瑾微微一笑:“知足常乐,我等这两年,已然收获颇丰,不愧对先祖了。”
军师季明诚接手长安后,将一切都管理得井井有条,温如瑾留在此处已经不是必要的了。
所以温如瑾决定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就此带着喜讯和大军回到武陵郡,大军大军,打仗的时候是士兵,不打仗了,他们还得回去耕田的,都是家中必不可少的劳动力。
除此之外,温如瑾还要去拜访故友,沿途的补给站首先就选择了南阳郡。
没错,他还得找张怀奇商议河道工程的事情,张怀奇此刻就在南阳郡,据说他找到的那些“专业技术人才”也已经在南阳郡等候他多时了。
但正是出发前,温如瑾还是先约见了云珠子,他想要知道云珠子究竟是怎么想的——关于崔家的事情。
******
临水小谢,树影秋色,山山落晖。
温如瑾和云珠子在钓鱼,这两人爱好有点过于奇葩了,本来应该搞一场品酒饮茶的,但看到了水,温如瑾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风和颂的时候,他就在垂钓,于是就约了云珠子干脆钓鱼吧。
云珠子并不介怀这些,使人取来了竹竿,绑了根带鱼钩的绳子就朝着水面将绳子甩了下去,动作有五分的漫不经心,还有五分的洒脱惬意。
金毛犼看他们在钓鱼,脑子里却闪过了自己曾经看过的某些动漫片……520刚好从它的小表情中捕捉到了它的想法,于是各种怂恿它。
原本就有些蠢蠢欲动,但是考虑到自己神兽“高大伟岸”的形象有些犹犹豫豫的金毛犼,终于在某只心怀不轨的系统的疯狂戳戳戳之下,下定了决心……
于是场景就变成了,温如瑾和云珠子静坐垂钓,旁边还有只像模像样翘着屁股,把尾巴垂落到水面企图一块钓鱼的神兽。
嗯……画风突变。
仙风道骨中,带着那么一点诡异的可爱。
没有鱼儿上钩,温如瑾也不在意,他合着眼睛,享受着难得的惬意,飒爽秋风拂面而过,像是一只无情铁手在撸人,呼呼呼的,粗暴中带点爽。
“对于崔家那件事儿,先生究竟是如何看的?”
少年的声音和这秋日里的远山苍翠有些相似,清爽如秋风,朗朗如秋水。
作者有话说:
守静:讲道理,小爷应该钓上第一条鱼才对!
————————
第38章二合一
“对于崔家那件事儿,先生究竟是如何看的?”
云珠子晃了晃手里的竹竿,将本来就要上了温如瑾的钩的鱼儿给吓走,然后却避而不答,反而笑着说:“公子真是一如既往的直言快语。”
说到这个,温如瑾就笑了一声:“这不是先生开的好头么?”
他也很想和自家这位天下第一的军师一起,谈话的时候整那么一点云里雾里、高深莫测的氛围感,但是是云珠子自己打一开头就特别耿直地提起了她和风和颂的事情呢。
还是那种根本一点也不见外,也没有任何犹豫与含蓄,直接单刀直入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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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给温如瑾的信息就是,别看云珠子逼格高,但这厮是个爽快人,有什么直接说什么就行,她的逼格和她的言语风格呈现负相关。
云珠子含笑点头,也没有不认自己的锅:“公子说的是。”
“只是此事……唉……”云珠子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人,但这事情确实,并不那么好办。
对于于温如瑾的疑问,云珠子很想直言不讳地问他:“公子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但是她不能,既然温如瑾如此主动提问她,那不论他心里头到底有没有决策,都说明他需要她这位谋士为主分忧。
云珠子只是一个,能窥见天机,但也得付出代价的凡夫俗子而已,她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不是什么目下无尘不通人情世故的稚子,相反,她十分了解这一切,并能熟练地掌握和运用,玩弄起心机与权术,也许她还能有一二分的得心应手。
但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觉得这件事情的左右为难与利害之处,应该交由温如瑾来定夺。
她跟从他出山,温如瑾是主公,她,是主公身边的谋士。
此一题,是温如瑾对云珠子的考验,但同时,也是云珠子对温如瑾的考验。
******
“事无两全,公子应早做决定才是。”
温如瑾沉默了一下,说实话,他想的并不复杂,无非就是揭露真相,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罢了。
但是他身为风和颂的主公,他的所思所想不愧对那黎明百姓对他的期许,但对于风和颂个人而言,那或者有些过于无情的——因为他打算摧毁风和颂的家族。
而再怎么割裂个体与家族,家族,都是一个人的根。
看他的表情,机敏如云珠子,当然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云珠子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那原本打算拿自己的尾巴钓鱼,结果最后变成了拿自己的尾巴戏水的神兽,她忽然笑了笑,这个笑,像是水色与天色的融合,朦胧又悠远,温柔又静谧。
温如瑾的意思,她明白了,她很高兴,她真的很高兴,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个心性皎洁,刚毅坚定的主公。
于是,云珠子轻轻地开口了:“公子,在我看来,像崔三娘子那样,头脑不清醒的人其实并不可怕,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更何况这天下芸芸众生?”
“天下之众,有聪明人,自然也有糊涂人,聪明人不多,糊涂人也不多,大多数的都只不过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人罢了。宁王封地的失陷,并不能只怪一两个糊涂人在犯糊涂,真正的罪过……”
云珠子顿了顿,终究还是讥诮地笑了:“在于崔家!”
没错!温如瑾看云珠子的眼神都有些亮色,云珠子实在太和他心意了,她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了。
虽然温如瑾怀疑就算他现在的想法是站在另一个方向的,云珠子也能说出他所想,为他解忧,但是此时此刻云珠子能懂他的思考,那真的太叫人愉悦了。
温如瑾就是这么想的,或许应该说,事实就是这样的,从一开始,温如瑾接到了520的实时转播,知道了崔家的秘密之后,他的思考里头,其实并没有那位传说中的“崔三娘子”多少分量,反而全是——崔家,崔家,崔家!
在温如瑾看来,没脑子的人并不不可怕,聪明的、掌控权力的人却叫没脑子的人,触碰到了禁忌的机密,并且让这个蠢人将机密泄露给了敌人,导致生灵涂炭,这才可怕。
温如瑾就是这样想的,故而那位崔三娘子他并不想要多加怪罪,怪罪她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没有崔三娘子,也会有其他形形色色的张三、李四等等,总之蠢人基数不多,但使劲儿找一找,终究还是有的,不是崔三娘子也会是别人。
真正的罪过,在于崔家!
这一点,无论是崔家,还是现在的温如瑾和云珠子,他们都很明白。否则崔家连着几任家主就不会打碎了牙齿还把血泪往肚子里咽下去,死活不肯揭穿崔三娘子了。
现如今天下的议论中,宁王是个祸害。
可怜的宁王,他只不过是个悲惨的背锅侠罢了。
******
看了520给的资料之后,温如瑾不得不承认,他对宁王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宁王并没有参与九王叛乱,与此相反,他发觉其他堂兄弟的动静之后,还想过要阻拦,但奈何人卑言微,一个王爷扛不住九个王爷,他只能龟缩回自己的封地。
宁王是皇族,但他同时也是对百姓挺好的一个仁主,劝课农桑、降低税收,是他常干的事情。宁王的个性也非同一般,他不善于政治的斗争,但是打仗很拿手,看他也不适合荣登大宝,故而他那一群堂兄弟们打生打死也没拉上他。
与此同时,宁王也是个怪人,据说一生只钟爱自己的表妹,偏偏他母族落寞,那小表妹虽然与他早有婚约,却是个乡下农庄里长大的,不少人曾经劝过他退婚,宗室也不是没有给他施压,但宁王丝毫不嫌弃自己的小表妹,死活不松口。
他很爱自己的表妹,一月三封信,年年月月都给送小玩意,就等着小表妹嫁进来。
但是很可惜,那小表妹没有嫁给他就早早地香魂消逝了,小表妹死后,宁王他也终身不娶了。
后来嘛,反正天下大乱了,他又不是什么很值得注意的嫡系皇族,也不像长孙元正还有个四世三公的大家族非得给你找事儿添堵,总之他不娶妻也没人顾得上给他逼婚。
……
以上,对于这样一个于私德算得上是好人,于公德算得上是仁主的人,惨兮兮地被拖累死,到最后,就连死都要背负各种罪名,什么不善御下,什么延误战机,什么判断有误,什么军机泄露,什么害死十万军士等等……
连封地的失守都怪罪在他头上,宁王还有一个硕大的罪名,就是——令金瓯有缺,罪无可赦!
宁王府不可能只有宁王一个人,他还有自己的士兵、自己的谋士、自己的各类人马,他还收养了不少孤儿……但是最后,因为他封地失陷,他有罪,他战死沙场,他无从辩解,这些人就算躲过了匈奴的屠杀,也躲不过大冀的清算。
如果一定要给宁王扣上一个罪名的话,那他的罪名应该是对崔家太过信任了……但是身为一个主公,给予追随自己的家族信任,何时又变成了一种罪过呢?
难道一个主公,还得去管一个家族如何教育家中的闺秀?
这玩意儿,难道不是崔家该自己约束好的吗!?
******
温如瑾得给出一个交代。
这个交代,不仅仅是给宁王的,不仅仅是给追随宁王的那些人马的,这个交代,更是给那些被屠戮的宁王封地的百姓们的,他们何其无辜啊!
有多少人冲着宁王的名头,背水离乡地跋涉千里赶到了宁王的封底?结果好日子没过上几日,却得了个头颅着地的下场。
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将真相照告天下,哀哀苍生,有权力知道真相!
但是真相一旦诏告天下,崔家将陷入万劫不复,而风和颂却是崔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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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非草木,怎会无心?人对于自己亲近的人总是会偏袒一些的,温如瑾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凡人罢了,他自然会对风和颂更加偏袒。
他并没有打算为了风和颂一个人就帮忙隐瞒这一切,但是他多少还是要顾虑风和颂的情感的,于是他对云珠子说:“我决议要先与风先生商议过后,再将此事通告天下。”
所谓的“商议”,那也根本不能算的上是“商议”,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通知”!
此时的温如瑾,难免觉得自己有点像是那凶恶的鳄鱼,已经拿定了主意要把风和颂的家族尽数摧毁,完了还打算掉几滴鳄鱼眼泪,宽慰宽慰风和颂。
真是……又好笑又心酸。
风和颂若是放不下这道坎,风和颂若是仇恨他,那温如瑾也绝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现在的温如瑾,甚至有点怀疑风和颂和云珠子之间的矛盾,是不是有这些破事的影子了。
“公子是该如此,”云珠子矜持地颔首,“如今我们拿下的土地中,便有原来宁王的故土封地,你给封地的百姓一个真相,一个交代,你为他们论罪那罪魁祸首,他们必定对公子感恩戴德,更愿为公子肝脑涂地!”
******
云珠子考虑得比温如瑾更加冷酷一些。
她想过风和颂的处境吗?想过风和颂的心情吗?
想过,但,只想过那么一点点,仅此而已了。
别说撼动云珠子的想法了,她对风和颂的悲悯,甚至都是一闪而过的,比这世间的灵气都更稀薄。
在绝大多数时候,云珠子力求让自己保持足够的理智与冷静,这理智,已经到了冷酷的地步。
不错,她要的就是温如瑾拿定主意,狠下心,因为……这从一开始,就是她计划的一部分,是她帮助自己的主公收服人心的手段。
拿下偌大的一块土地并不容易,但要想连着那块土地上的民众一齐收服,则更困难。如此困难的事情,她已经为公子铺好了这条路,公子岂可不走!?
倘若温如瑾为了风和颂一人而犹犹豫豫,狠不下心,那云珠子也会逼着他去做的!
一个合格的领袖,注定要摒弃太多小情小爱,倘若一个领袖困顿于自己身侧的亲近之人,无法做出正确的抉择,那他应该从领袖的位置上滚下来!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德不配位,必有殃灾!
为了不辜负将性命交托给他的兵卒与百姓,一个合格的领袖,就应该能够冷酷地、理智地权衡利弊,一往无前!
伤害亲近之人确实有违人情,但是注定两难的情况下,偌大的天下,苦苦挣扎的苍生,就活该被你放弃吗?将身家性命都托付于你的士兵,就活该被你辜负吗?日日夜夜为你烧香祈祷的百姓,就活该被你愚弄吗?!
什么人情,什么两难,云珠子的嘴角翘起了一抹冷笑,这是凡夫俗子才要困扰的事情。
可公子不应该为此困扰,他注定不是普通人,他是百姓眼中的神灵,他是扛下了华夏崛起重任的领袖,他是所有人追随的主公!
******
这钓鱼也太没意思了一点,主要是云珠子自己钓不上来,就故意捣乱,导致温如瑾到现在也没有钓上一条鱼。
温如瑾是向来都很懂聪明人总是思虑很多的,但再怎么懂,他也没有读心术,无法顷刻之间就捕捉到云珠子那千回百转深邃悠远的想法。
将此事说开了之后,温如瑾忽然又想到了这其实多少有点算是云珠子对自己的考验,于是他笑着问云珠子:“倘若此次我的答案不能叫先生满意,先生待要如何?”
云珠子张口给自己灌了一口冷风,“咳咳咳”了几声,虚弱地说:“那我当场咳血,死在你面前。”
这话听着像是负气,但更多的,其实还是看开玩笑,于是温如瑾就哈哈笑了起来。
倒是守静被唬了一大跳。
听到她的咳嗽声,原本自娱自乐拿尾巴甩水玩,也玩得很高兴的金毛犼忽然抬头看了过来,它那双又圆又大的金色兽瞳有点紧张地看着云珠子——不是吧,打工人你真的不能长命百岁吗?
其实自那日被金毛灌入了一道精粹的灵力后,云珠子就感觉这破败的身体好了很多,她也很久没有咳嗽了。
见那小兽圆溜溜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云珠子忽然起了点坏心眼,拉起竹竿,用鱼线鱼钩甩了金毛犼一脸水:“哈哈哈哈哈……”
被甩了一脸水的金毛犼先是一脸懵逼,反应过来之后嗷嗷嗷地扑了过去,非要在她身上找回场子。
于是温如瑾就看着云珠子和守静闹在了一块儿。
刚刚那句话是玩笑,但是,云珠子想过自己会死吗?
想过的,想过无数次,要如何死得更有价值,这不争气的身体,她早已厌烦了它。
她最佳的理想就是再撑久一点,撑多几年,撑到公子收复北边的失地,而后将要南下一统九州……到了那个的时候,天下一统在即,大势所趋,无人可挡,而若是没有其他更好的计谋能叫江扬等州配合,那她不介意使计叫他们合作起来,然后她就拖着这破烂的身体,死在他们的地盘里……
到时候,“痛失军师”的温如瑾就能有一个名正言顺攻打他们的理由了。
她可以死在中原归一的前夜,为自己选定的主公“师出有名”而死,她死而无憾。
但若是像是今日,温如瑾无法下定决心要搞废崔家,担心和风和颂生了间隙的话,她也不介意当场拿自己的死,给温如瑾一个合理的借口——我家军师以死相逼,我哪能辜负她的性命,更何况那是天下万民啊……
到时候温如瑾再揭露这一切,风和颂再痛苦,也无法堂堂正正地恨他了,毕竟温如瑾也很痛苦很为难啊,是她拿自己的死逼迫他这样做的,风和颂要恨,就恨她咯,怎么能迁怒公子?
她一人去死,能全了温如瑾对万民与兵卒的责任,全了温如瑾与风和颂的君臣之谊,那也挺不错的。
但是这也说明了另一件事情,那就是云珠子对温如瑾失望了,她心灰意懒地拿自己宝贵了很久的生命,去了全了他们的君臣缘分。
现在就去死,可比不得多年后统一在望的时候死,至少云珠子的心态就完全不一样了。
******
薛青掣与李峰隆共同驻扎长安,以巩固其稳定。
温如瑾则率领余下的大军,南下回武林郡。
路途中云珠子原本是与他一同骑马的,后来一场秋雨,她身体就扛不住了,于是不得不遗憾地放弃了沿途的风光,上了温如瑾安排的马车。
看着那厚重的窗帘,温如瑾若有所思:“你给她检查过身体吗?”
按理说,金毛犼体内运转的灵气再精纯不过了,一口能叫一个凡人活到百岁并不夸张,而在温如瑾的有意交代之下,静静是不会舍不得这么一小口灵气的,它肯定给过云珠子了,但是这效果却不如想象中那么好。
“扫过几遍,”520在斟酌着措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很复杂,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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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虽然说你拿下了长安城,任务进度已经飙升到60%了,但是系统商城的东西,她能用得上的那一部分,依然没有开放,所以……”
“所以得等我自己去解决这件事情,”温如瑾颔首,“我知道了,等回到了武陵郡,我再细看吧。”
温如瑾沿途经过南阳郡,已经是南阳郡太守的邵光启,亲自出城三十余里等候他大军的到来。
大军于萋萋芳草的路上,蜿蜒无尽,邵光启在这半山腰上的流亭看着,当真是激动难耐,心中那一腔沸腾之气,似乎没能从笔下的诗词歌赋中倾泻殆尽,如今又如同水落入盛满了热油的锅中,尽数沸腾了起来。
他要再次见到当日的那个孩子了!
那个,曾在他面前一刀劈开了影壁的孩子!
那个收复了一代人血泪哭诉和魂牵梦萦的长安城的……公子!
近了、近了,邵光启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但他就是知道,最前面那个银色铠甲的,凤翅兜鍪的,就是公子!
兜鍪上的红缨随风摧折,飘扬不止,邵光启却觉得,公子的这一生,比这红缨的颜色,还要更鲜明!更热烈!更加灼目!更令人,泪湿衣衫。
邵光启几乎是连爬带滚地冲下了山,根本等不及属下的人向温如瑾汇报,也等不及下边的人请他上娇子。
他激动,他手底下那些自诩从未见过世面的随从,就不激动了吗?
于是温如瑾就看着远远地,有人从半山腰上的亭子里迅速地冲了下来,然后直直地跑向了大军。
这时候的云珠子,恰好撩开窗帘在往外看,她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切,于是心情甚好地笑了笑,问打马在她娇子旁边的温如瑾:“公子,那可是南阳郡守派来接待您的人?”
如今看来,态度不错,云珠子很满意,心中却在思索要如何继续将公子在这些人眼中的形象拔高、再拔高!
温如瑾仔细看了看,太远,看不出来,不过520提醒了一下,于是温如瑾也跟着笑了,他摇了摇头,说:“不是,那是南阳郡守本人。”
说罢,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心情一般,温如瑾的马儿有点躁动不安,于是温如瑾对云珠子说:“先生见谅,我先行一步。”
看温如瑾的表情,云珠子就知道温如瑾应该是认识这南阳郡守的,原是故人啊……怪不得如此激动难忍。
她看着温如瑾连下了几道慢行的命令,而后快速地打马冲向前。
该拿架子的时候,温如瑾也会拿架子,但是在更多数情况下,以他现如今的身份,他更适合表现出平易近人的特点。更何况,亲自来迎接他的,都是故人。
温如瑾在那行人面前勒马停下,翻身下马:“邵叔!”
“公子!”邵光启脸上交织着负责与激动之色,竟然直接跪了下来。
终邵光启的一生,他也不曾如此喜形于色,完全与他平日里的君子做派,冷静稳重完全不同。
温如瑾自然不可能叫他跪下,立马就托住了他:“邵叔这是作甚?”
邵光启却是激动得都说不出话来了,红着眼连连摇头,哽咽不已。
千言万语,无处诉说。
如果告诉公子,他也曾梦见过故土,夜中惊醒,公子可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
如果告诉公子,他想要去郊外,祭拜那位早逝的诗人陆行,给他烧纸,只为了告诉陆行——长安收复了!
公子,可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
作者有话说:
你祛除了这个民族的一块心病,你夺回了一块信仰之地。
·
第39章二合一
邵光启这些人为何见到他今日如此激动?
秋风萧瑟,黄土漫天,他们的泪眼却无比的清澈。
或许也可以说,天下文人骚客,为何听闻他收复了长安如此激动?
这些拿笔杆子的家伙们,骂人的时候能叫你列祖列宗归为兽类,夸你的时候,那火候却丝毫不会比骂人的时候差。
温·战神下凡·如·北辰星降·瑾不是傻子,他就算没有感情的时候,也多少也能明白,更何况他如今已经能体会到各种情绪了。
温如瑾好好地宽慰了一下邵光启,让一个郡守哭成这样,真是罪过。
他回头就发现了跟在邵光启身后,同样激动,甚至更加激动,却一直辛苦地忍着不肯做声的男人,温如瑾忽地一笑,眼中有明显的惊喜:“乔叔!”
乔成仁,便是曾经柏洛县的衙役,对唐大虎有过不少的帮助,还曾想过要收养唐大虎的人。
见温如瑾居然毫无架子,依然如同昔日一般喊他叔叔,乔成仁的眼泪一下子就飙了出来,他上前一步正要行礼:“见过公子……”
温如瑾自然又拦下了他:“乔叔这是做什么?”
他拉起乔成仁的动作十分大力,而态度也很坚决,他面上有些薄怒:“乔叔!你我之间何须多礼?”
“礼、礼不可废……”乔成仁都有些恍惚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当年随意结缘的小乞儿,竟然会有今日的造化。
倘若早知如此,他又怎敢想要收对方为义子呢?乔成仁的心情复杂极了,又是激动又是酸涩的。
“乔叔尽说些客气话,”温如瑾瞪他一眼,自然而然地转换话题,与他拉家常,“乔奶奶身体可还好?是我不好,近年来太过忙碌,竟无闲暇去看望老人家。”
“好,都好,公子怎如此说?您在外打仗,哪能想着我们?还能记得我们,我们就已经三生有幸了……”
云珠子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心下一笑,甚好,公子并非不通人情世故只懂打仗的人,她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断定,那一行人里头,十个中有九个愿意为她家公子上刀山下火海。
和故人叙旧了一段,邵光启就擦掉了眼泪,向温如瑾说明了大军的安排,安营扎寨的地方选好了,也早就叫好了人热锅煮饭。
“事不宜迟,公子快快随我入城吧,公子你是不知道,城中许多百姓,三更天就起了……”
温如瑾顺着他的话说:“秋收辛劳,是该起早一些,百姓都辛苦了。”
乔成仁忍不住插话:“这可不是为了秋收,他们都是为了见你一面,早起是为了梳妆打扮。”
说到这些小事,乔成仁就放开了一些,甚至差点喊出了温如瑾的外号“小虎子”。
邵光启也跟着摇头轻笑:“公子你是不知啊,前些日子南阳郡的脂粉都贵了十文钱!”
温如瑾笑了一下,脸上有着因为百姓的热情而产生的唏嘘和感动。
与邵光启骑马并排的时候,温如瑾也还在商量要事,路上还很长,不要把时间浪费了。
谈到了正事,邵光启脸上也就严肃了许多,他说:“公子所安排的,张先生都安排好了,这两年我等四处寻觅公子所需的人才,大有收获,尤其是去岁,我等还寻到了一个农家传人,他极其善于耕种!”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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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看邵光启的表情,温如瑾就知道那个人应该是个有本事的,他也就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那人姓甚名谁?”
“他叫寇怀准。”
嗯?
他叫什么!?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温如瑾沉吟着。
520:“废话,你当然耳熟,季明诚介绍你去拜访,结果你被人家老娘破口大骂,还被诅咒必然没有好下场,自取灭亡,你还记得不?”
温如瑾:“……”怪不得觉得这名字那么熟悉。
邵光启还在继续介绍这个寇怀准:“此人风仪不凡,颇有谈吐,家中唯有一老娘,其母也善解人意,极通人情世故,与吾老妻已成闺中好友。”
温如瑾都快被逗笑了,寇怀准这是个什么意思?
他在行军打仗呢,压根不知道自己交代下去的事情,邵光启和张怀奇完成的细节如何,找到了些什么人。
但是人家都找上门了,肯定自我介绍过,难不成他寇怀准,还不知道南阳郡太守是荆州长孙氏的人?
依照张怀奇那么喜欢夸赞温如瑾,他必然逢人就夸一夸自家小公子身负天命,寇怀准怎会不知道他们是长孙虎派去的人?
可是寇怀准明明知道,却还是跟着走了。
温如瑾:“……”有趣。
******
豫州。
秋风萧瑟,天气转凉,野外草木摇落,院中白露成霜。
演武场的女子,将大刀舞得虎虎生威,一招一式,犀利厚重,不愧十年之功。
任云琼随手将大刀抛给了伺候在一旁的亲兵,接过侍女递上的麻布,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这才问一旁的管家:“什么事?”
“回禀女公子,是东厢房那边的消息。”
豫州牧压根没有被册封公侯,既然不是诸侯,不能称公,那任云琼也不可算作是“女公子”,不过以她目前的身份地位,以大冀那支离破碎的礼仪正统,旁人这么喊都是为了捧她。
东厢房,那就是任云琼给风和颂安排的住处,是整个豫州州牧府中,最好的院子了。
距离任云琼拿下信都,班师回豫州,这也才十来日,风和颂却那么快就有动静了?
“是风先生准备辞行的事情吧?我知道了。”任云琼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准备热汤,我洗个澡。”
管家欲言又止:“主公、主公……”
“怎么?我爹这是舍不得人家走,打算把人强行留下?还是打算把人命给强行留下?”
任云琼这话说的不好听,不,应该说是十分难听且刺耳,但是管家却只能冷汗簌簌,不敢回应。
“行了,你先下去吧,看看风先生还有什么需要的,都给我小心伺候着。”
风和颂可是以身犯险,引得敌人深入陷阱的,不然这一仗,不可能那么快就结束。豫州能吞下信都,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可惜了她那脑子不够精明的老爹,居然还似乎有点儿不太满足?还想要更多?
任云琼冷哼了一声,风和颂是好,顶级的谋士,高瞻远瞩,排兵布阵,无所不能,但是那又怎么样,得不到啊,她任云琼又不是没有尝试过要挖那荆州长孙虎的墙角是不是?
你看她舞刀弄枪,那多好啊,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她都敢夸下海口自己绝对行,由此可知,任云琼的锄头舞弄得应该也是不错的才对。
可是那又怎么样,锄头舞得再好,也撬不动长孙虎的墙角,风和颂是一条心思要跟他到底了,就算他本人不在身侧,长孙虎都请动了那什么“兰陵云珠子”,风和颂也还是要终生追随长孙虎。
那她任云琼能咋办?真就把人杀了啊?那她成什么人了?风和颂对她、对豫州,可谓仁至义尽,甚至有大恩的。
任云琼就算是挖人家墙角那都是堂堂正正地挖,她才不会使出那下作的手段去谋取风和颂的性命。
“进来罢,”沐浴后的任云琼慵懒地披散着头发,招入了自己的亲卫,耳语道,“安排些弟兄们,务必保护好风先生,将他安全送回荆州,明白吗?”
亲卫重重点头:“明白,属下这就去。”
******
看着亲卫离开,任云琼的贴身侍女端着干帕子走了进来,一边给任云琼擦干头发,一边忍不住嘀嘀咕咕:“您真要送那风和颂回荆州?”
人才难得,何况是天才,就这样拱手送回去吗?
“不然呢?”任云琼的眼睛都没睁开。
有些话,她不想说的太明白,风和颂既然敢来,或许说,那长孙虎既然敢放风和颂过来,那他们想必早就已经想好了功成身退的万全之策。
现在好声好气、客客气气地把人给他送回荆州去,大家都是和和气气的好朋友。
依照任云琼所接收到的信息,那荆州长孙虎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届时要是撕烂了脸,别说会不会伤到风和颂了,怕就怕根本留不住风和颂,反而还给了长孙虎一个对豫州下手的名头。
想到这些,任云琼就有些头疼。
“哼,要我说,那长孙虎厉害,您就不厉害了?他拿下了长安,可您也拿下了信都啊!那什么宁州,不也拿下了成都吗?怎么着我看着这风向,天下的文人墨客,全都在夸那长孙虎的?”
侍女嘀嘀咕咕的,为她打抱不平:“我看他们天天吟诗作赋,全都是在写那长孙虎的,据说什么佳句频出,间或还有不少传世之作,近日里城中的纸价都上涨了两成……”
“可把我气坏了,他们为啥都不写您!?我在心里,您才是最厉害的!不写您,怎么也不写一写那宁州牧?那宁州牧这把年纪了还上战场呢,不得仔细写一写吗?就知道写那长孙虎,长孙虎有什么好,半大点的孩子!”
“住口。”任云琼懒得听这些唠唠叨叨的没有营养没有价值的话了,她也懒得开解侍女,“你下去吧,好好反思。”
小小侍女,能懂什么?
任云琼哂笑一声,信都信都,信都比得上长安在华夏族人心中的地位?长安,是大冀的都城,也是大冀之前大秦的都城……两朝六百年都城,你说长安多重要?
不过……那些个穷酸书生,真的是连个眼角余光都不分一点给她和宁州牧吗!?
是不是太过分了!任云琼磨了磨牙,信都没那么多的光环,但是也很难打的好不好!她也打得好辛苦的难道就没有人知道吗?她这一次胸口都被劈了一刀诶,怎么这些个穷酸秀才就是不给她也写几篇,赞一赞她?
太过分了!
长孙虎!
你欺人太甚——
你连彩虹屁都不分出来一点!
任云琼有些抑郁地转身扑到了自己的床榻上,心想终有一天,她一定要和那个荆州长孙虎一决高下!
忽然,门外传来了几声敲门的声音。
任云琼头一侧:“什么事?”
“少将军,是属下。”
嗯……果然,比起府中侍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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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翼翼却又逾矩地喊什么“女公子”,她更爱听自己的亲卫和士兵喊她“将军”,他娘的管他男的女的,她就是带领士兵的将军!
“进来吧。”任云琼知道,如果她的心腹没有在门口就把话说完,那是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必须得当面和她说。
果不其然,那心腹进来后,给任云琼带来了一条让她意想不到的消息:“少将军,府外有位先生,自称是自棋谷而来,求见少将军。”
“棋谷?!”
任云琼的神色沉了下来,她眼眸微微一动,颔首道:“请他进来吧。”
亲卫领命下去后,任云琼又唤了侍女进来:“替我更衣梳发。”
“可您头发还未干透……”
任云琼却没什么心情听侍女的话:“有贵客来临,不可失礼于人,梳!”
侍女小心翼翼地给她梳发,而任云琼的心思却开始飘远了,棋谷啊……
这世间,知道棋谷的不多,却也不少,至少像是任云琼这样掌控了一定权力的人,或许说那些饱读诗书,读过史册的人,那必然都知道棋谷的鼎鼎大名。
棋谷,以天下为棋,为众生而谋!
棋谷存在八百年了,早在大秦统一八荒六合之前,棋谷就与诸子百家们一块儿争鸣于世,那时候各国林立,乱世争霸中,有不少雄主霸主,都是棋谷门人弟子辅佐出来的。
其门人弟子的功力尚如此,谷主自然更加非同一般。
每一任出谷的谷主,都在历史的诗篇上,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大秦的开国皇帝,就是在棋谷的谷主辅佐下横扫六合的。
棋谷当时的谷主答应了大秦皇帝,下令门人弟子不许在天意授定之前出世,且收徒甚是严苛,故而此后,再难见棋谷门人行走于世。
一直到大秦末年,天下纷乱。
大冀的开国皇帝,同样是在棋谷的谷主辅佐下,乱世起家,最终推翻了大秦的。
四百年的大冀,当然出现过不少明君,而这些明君在位之时,要么国师是棋谷的谷主,要么丞相是棋谷的谷主。
但是棋谷的规矩森严,绝不轻易出世,每一任棋谷谷主的出谷,都昭示着一个明君雄主的诞生。
换句话说,只有明君雄主,才能请得动棋谷的谷主出山。
所以八百年棋谷,除却大秦乱世之前的门人弟子曾参与群雄争鹿,三十三代谷主,出世入局的,只有不到十人。
而那云珠子,就是其中之一。
想到此处,任云琼就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笑得有些自嘲了……年幼之时,她和不少自命不凡的人一样,觉得自己可能就是下一任棋谷谷主选定的人。
任云琼自幼不服输,不愿认命,她比天下男儿更有雄心抱负,棋谷又不看男女,只看雄主明君,那她为什么不行?
少年时任云琼打了一场极为漂亮的战事,声名远扬,她便趁着这股势头,特意到了棋谷所在地兰陵郡,但是真是打脸啊,她每打一次胜仗都会去棋谷,棋谷谷主却从不见她。
任云琼也曾万分羞恼,但最后却看开了这一切。
谁知道,在她看开后那么多年,嘿~棋谷来人主动找她了?
那个云珠子,想做什么?
是不是怕风和颂和他争抢地位?
要不要双方合作,干脆把风和颂留在她豫州算了?
任云琼思及此,居然喜滋滋了起来。
******
南阳郡。
温如瑾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接见了张怀奇引荐的人。
当引荐到寇怀准的时候,温如瑾还没什么表现呢,寇怀准就直接给他跪下了。
这厮不知道是不是早有准备,跪得又快又猛,等到温如瑾霍然起身准备去拉他的时候,他已经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
温如瑾:“……”
520:“这也太舍得下手了!”
不出所料,寇怀准确实就是知道张怀奇等人是温如瑾的下属,是温如瑾派他们四处寻找有才之人的,不错,寇怀准就是知道这些人的背后是温如瑾,他才跟着走了,原因无他,和当日风和颂选择追随温如瑾的原因一样。
于是,在所有人的懵逼之中,寇怀准顶着破了口子的头,十分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他糊涂过,但是因公子的一番话而羞愧难当,他现在清醒了,愿意负荆请罪,还望公子不要舍弃。
温如瑾的心情更复杂了:“汝母……”
寇怀准就算是想追随他,也得顾虑一下他那个能言会道的母亲吧?
提起他母亲,他都没开口呢,居然就有人冲进了院子里,一下子就又要给温如瑾跪下,没错,那就是陈氏!
好在有了寇怀准的示范,阿旗阿贞等人已经十分警惕了,陈氏一出现,别说跪下了,动弹都来不及就给他们带了进来。
比起寇怀准满脸羞愧地坦诚,想来情绪外露的陈氏更猛,直接声泪俱下地反思自己的过错,承认自己当初钻了牛角尖,现在不求公子不怪罪,只求公子不迁怒她儿子,她愿意以死谢罪。
温如瑾深吸了一口气,抬手阻拦:“不必!”
被拦下来的陈氏泪眼婆娑地看了过来,有些微微地愣住了,她还以为温如瑾会很记恨他们的,毕竟她自己说话多难听,她自己明白。
“你我之间,并无仇怨,起初不过是道不相同,故而不能与谋罢了,我等所站立的阵营不同,自然看法不同,二者之间并无对错,你更无罪,何来谢罪?”
温如瑾可谓是十二万分的宽容和豁达了,这再一次叫陈氏等人心神巨震,甚至再次泪崩。
寇怀准更是又羞又愧,又惊喜于温如瑾的不怪罪,他甚至态度是温和的,并不是没有余地的,那是不是说明……
温如瑾上前,扶起了这母子二人,与他们执手相望:“今日你们既然在此处,便说明我们的道是相同的,既如此,往事不愉,便休要再提!”
他殷切地看着寇怀准:“只望能尽汝所能,劝课农桑,改良农具,为万民谋福。”
“在下,谢过公子宽宥!”寇怀准朝他行了个礼,“学有所用,必不辜负公子信任,也不愧对家师教诲。”
此一事后,温如瑾感觉有些疲惫了,便将这些事情安排了下去,主要还是交给邵光启和张怀奇。
张怀奇真的是被迫看了好大一场戏,有些无语地问温如瑾:“公子,可是在下此事没能办妥?”
这看着就像是他们母子两个做了啥对不起他们家公子的事情,结果他们啥也不说,就跟着一块儿回来,现在见了公子的面又选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请求原谅。
这是什么意思?那么多人看着,又不把当初发生了什么说清楚,只求原谅,求不怪罪,那他们公子是原谅还是不原谅?这不是把他们公子架在火上烤吗!
张怀奇心中有些愤愤的,但是他说不出来,若是放在现代,他就能捕捉到一个精准描述此情此景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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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绑架。
“不是什么大事。”对于一向对他很好的张怀奇,温如瑾的笑容要更加真心,他将当初的事情给简单地说了。
张怀奇一听,哎哟气得头掉:“这!有辱斯文!怎可自己不见客,却使母亲出来辱骂客人!?此事是我没有办妥,我对不住公子,辜负了公子的嘱托。”
温如瑾却早已经心平气和了,反而还给张怀奇倒了一杯茶:“张先生开什么玩笑呢?我当日交代给你的,是什么?”
“寻找治水治农的能人,其余方方面面也可,只要有本事就行。”
“那他寇怀准是吗?”
“这个倒确实,他是农家传人,有点真本事的。”
“这不就成了?”温如瑾笑着把杯盏推了过去,“我只叫你搜寻天下的能人,却没叫你别把和我有怨的人赶走,他确实是能人,你把他找回来了,这不就行了吗?”
“公子……”张怀奇心情复杂地看着温如瑾,公子竟然一点也没有怪罪他啊。
张怀奇看温如瑾的眼神更欣慰了,仿佛在看着一座崇高的山脉,仿佛在看那缓缓升高的旭日……
不愧是小公子,果然是额前跑马,肚里撑船,有如此气度,又何愁大业不成?
天下有识之士,皆愿归顺于宽宥如斯,通透如斯的公子!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二合一
大概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令人身心愉悦的事情,温如瑾的不计前嫌,让寇怀准母子两个感激不尽。
而那陈氏,当时骂温如瑾骂得有多狠,如今在市井走动中,帮他造势就有多牛。
人嘛,全是能人,就看你能不能用得了他们,又是用到了什么地方。
正如张怀奇和温如瑾交代的那样,他找来的,确实全都是有着真本事的能人,其中有寇怀准这样的农家传人,也有不少技术精湛的能工巧匠,还有耕织技技艺过人的妇人,也有心思机敏改良了农具的普通农人……
寇怀准不愧是农家传人,他手里头还有从他师父传到他手里头的《农书十二技》,里面记载了十二项能提高植物产量的办法,附加的甚至还有涉及农作、果树、蔬菜等等的耕种技术,就连伐山采木,采集野果、圈养家禽等等都有所涉猎,虽然算不上是农政全书,但是在这样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有这东西已经十分了不得了。
温如瑾于是对他委以重任,寇怀准激动得那叫一个涕泗横流……
他原以为,自己最好的前途,不过就是寻得一个出身正统的主公,为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农耕之术,他是无法借此扬名的了,只能辜负老师,哪曾想,今时今刻,居然峰回路转了。
除了农业生产之外,温如瑾个人重点抓的还是各类水利工程,在这方面的人才,比什么农家的传人更少,张怀奇找回来的已经算是拔尖人才了,因为他们是当年大冀鼎鼎大名的治水能臣的——子孙后代。
绝大部分年轻的脸庞,都是曾经大冀那些当过治水官员的人的后代,有些祖宗还是治水不力被大冀斩头了的,今时今日居然还能鼓起勇气站在温如瑾的面前,实在难能可贵。
而这些人都太过年轻,虽有家学渊源,却偏偏根本无多少实战经验,叫温如瑾不得不感到遗憾,这或许就是事无全美?
不过好在温如瑾自个儿慧眼识才,他发现了里头有个郁郁不得志、浑身充斥着一股“沮丧”气息的男人,居然是跟随过大冀那位治水第一能人刘博通的!
据说当年刘博通还十分欣赏他的才华,想要带他一块儿回长安,但此人家有老母,想要侍奉老母颐养天年,待老母逝去后再谈功业。
不过很可惜,在他老母去世之前,九王之乱就爆发了,大冀国力江河日下,就连刘博通都死在了政治斗争中,而这个偏远小镇中的一个衙门里头的衙役,自然也就被世人忘却。
这男人叫张启阁。
此时的张启阁,已经年过花甲了。
按照现在这样的时代,能活到七十岁的都是绝顶长寿的高人。
******
温如瑾:“……”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能干的老了也不知道能干几年,年轻的很显然还不顶力,这不能怪张怀奇他们办事不力,谁叫这事实就是如此凋敝?
不过温如瑾是不可能打击张启阁的,人家这个岁数了,他都得是颐养天年的人了,还是听到了些许消息,就带着三个儿子千里迢迢地过来南阳郡投奔他,光是这股子毅力和韧劲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更何况他看起来还那么“丧”!
那么沮丧、郁郁不得志几十年的人,听了个消息就冒着极大的风险,风雨载途地赶过来投奔你,他就算是没什么本事,你也得给一二分的脸面,更何况他本事大着呢。
当天温如瑾就与张启阁详谈。
张启阁不愧是能得到刘博通青睐的人,他虽然出身低微,并未受到优良的教育,但是他对治水却有着谜一样的天赋,他还有不少的经验!
此人打湘州而来,湘州的各大水系,特点如何,水势如何,出沙几何,弯道几何,经过多少村庄,浇灌了多少农田等等,大到全体水系,小到某条小河下游的芦苇滩,他居然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一二来,且他还很有自己的见解。
比如,他觉得那条通天河那一段,雨季的时候就泛滥成涝灾,过了雨季又使得农田干旱,应该在雨季就想办法将多余的水量储蓄起来,如此雨季不涝,旱季不旱,还有些河流应该弯道改直加大下游水量,直道改弯以求堆积成平原等等,可惜当地父母官不鸟他。
张启阁说起自己的拿手领域,那一股子“沮丧”的气息就灰飞烟灭了,这个消瘦精干的小老头子,整个人都开始洋溢着一股灿烂的光芒,甚至忘记了刚刚向温如瑾行礼时的局促和紧张,慷慨激昂地向温如瑾飞快地说着他那么多年的心得和无数的构想。
温如瑾就含笑听着,对他的失礼不以为忤,见他说的唾沫横飞口干舌燥,还淡然地给他的茶杯里添上些茶水。
倒是张启阁带来的那三个儿子,不似他们老爹说起治水时候的激动万分,一个赛一个地像个木头似的杵在那里,见自家老爹说的太高兴太忘我,他们的榆木脑袋都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好,但是木讷如他们,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劝张启阁。
偏偏能叫张启阁停下来不要太过放肆的人——温如瑾,他又不出声。
他不出声,其他人包括张怀奇在内,都不会越过他开口。
于是众人就这样任由张启阁霸占舞台足足两个时辰,说完了的时候,张启阁也没有从那辉煌灿烂的构想中回过神来,他有些歉意地喃喃道:“我此生未出过湘州。”
苍老的面容上有些许的黯然:“我实地考察过的水系,都是湘州的……天下水域,我只在刘大人当年送给我的图纸上看过。”
所以他用尽全力地向温如瑾展示自己的本领,却也只限于湘州的水域,其他水域,他不敢在温如瑾的面前纸上谈兵,治水是关系到农业命脉的事情,他不能这样不负责。
但是这位小公子,是荆州牧的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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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此,现在有机会,何不实地考察荆州的水系一番?”
温如瑾又将满上的茶水推了过去,含笑与这个热泪盈眶的老人对视着。
他得到了一个宝藏,可惜宝藏已老,也不知道能撑多少年。
不过没关系……把这一群年轻的家伙都交给他。
等他倒下了,他们也就该站起来了。
******
南阳郡太守府。
院子里栽种的柿子花期已过,树上结了小小的青色的果子,有不少丫鬟在柿子树下乘凉,她们谈笑着,手却不停地在编织着什么。
温如瑾不打算惊扰了她们,总要起来行礼,也是麻烦。
他打拐角处另一条寂静偏远的廊下过去了。
520忽然唏嘘地开口:“你可真是劳心劳力。”
“嗯?”温如瑾脚步未停,“怎么突然说这个?”
“就是有点感叹……”
温如瑾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笑容中有着淡淡的别的什么意味:“我自诞生以来,就没有停下过脚步……也许是天生的劳碌命吧。”
“所以我才会天天想要放假啊,可惜了主系统不做人,不看个体情感,只看个体力量,啧。”
我的宝,你很快可以停下来休息一下了,嘤嘤嘤~辛苦你了……
这话520最后还是没说出来,默默地潜走。
温如瑾终于走到了云珠子暂居的西厢房,不过在门口就被小厮告知:“那位先生带着他的人今早就出门去了……”
“哦?先生可有说何时回来?”
小厮回想了一下,然后看了看天:“说是酉时归,眼看着天都黑了,也应该差不多快回来了,公子若是要等,不如进去等?我去给公子倒壶茶。”
温如瑾想了想,决定还是等一等云珠子回来。
当日他和云珠子谈及崔家的事情,温如瑾说要先通知风和颂,叫风和颂做足了心理准备,再将这一切揭露,云珠子没有反对。
不过,云珠子主动提出要由她来开口:“既是我查出来的,便由我负责到底,何必叫公子你去开口,平白伤了你与他的情分?”
温如瑾拒绝了。
他当然会拒绝。
他都不知道这对师姐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从两小无猜时的“私定终生”,变成了后来的“逐出师门”,十年不复相见。
纵然不是什么深仇大恨,那也绝不是什么愉快的过往,两人的间隙如何温如瑾也不清楚,他怎么可能会允许把自己应该担负的责任,推脱到云珠子的身上,叫他们之间的裂痕更深?
温如瑾:我还想着他们若是早年年少轻狂有啥不愉快的不是很严重的话,就互相原谅呢。
由于温如瑾的坚持,云珠子就没有再提这件事,她好像知道温如瑾在想什么。
一个人的心很大,装得下这万里山河,一个人的心又很小,装了这江山无尽,就再难装下一个人了,云珠子就是这样,到了她这个阶段,她已经不太在意风和颂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了,怨恨也好,什么都好,都无所谓。
不过……温如瑾的体贴确实叫她高兴,这说明她没有选错人。
作为一个出谷的棋谷谷主,云珠子已经预料到自己符合棋谷祖训的一生了。
温如瑾足够优秀、足够通透,该悲悯的时候悲悯,该狠心的时候狠心,是一个怀着仁慈的雄主,是一个见识过乾坤之大,依然能怜惜草木的明主。
这就是对云珠子最好的报答,这也是对她的选择,最有力地认可。
******
云珠子住了那么一点时间,但是这个院子已经充斥着她的个人风格了,桌椅、摆件、屏风、熏香……甚至还有个心打造的巨大的类似猫爬架子一样的东西,树立在了一侧,占据空间极大。
这东西显然是云珠子给金毛犼准备的,对于其他人那战战兢兢奉若神明的态度,云珠子对待守静,更像是看待一个聪慧的孩子,就像是……温如瑾的态度。
太难了,旁人不是温如瑾,一个凡人如何能做到像温如瑾这样,把一只寿命漫长、实力强悍的神兽,看做是一个可爱的、在发展过程中的、还在不断成长着的稚子呢?
可是,云珠子就做到了。
到目前为止,云珠子是温如瑾遇见的第一个,能把守静当一个可爱的孩子来对待的凡人。
她真的是一个存在感极强的人,温如瑾平静的视线,轻描淡写地看过这周遭的一切,云珠子的存在感,甚至称得上是——霸道啊。
温如瑾游走世界三千,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的色彩暗淡,有些人的色彩绚烂。云珠子是后者,或许说,有能力有本领的人,大部分都是后者。
温如瑾见过周身的色彩比云珠子还要更灼目的人,他也早已习惯这些,更何况他的本原世界,强调尊重个体的独立人格,所以他从不觉得云珠子有什么问题。
但是此刻,看着这待客小厅,随处摆放着的棋盘,随意摊开在案牍上的竹简,旁边冷却的花茶,没有收起的七弦琴……温如瑾忽然意识到,云珠子的疏狂散漫,会不会引起他人的不愉?
比如当年的风和颂?
并不是谁都能够忍受他人的狂放不羁的,这或许是连云珠子自己的没有意识到的问题。
这个念头只是在温如瑾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没有去深究,也没必要去深究,因为纵使确实有人不爽云珠子的个性,但云珠子有保持自己个性的自由与权利,他尊重一切不妨碍他人的个体意识的选择。
小厮重新上了茶,温如瑾并不触碰其他东西,只坐在待客的椅子上,自己一个人喝了一壶茶。
这壶茶喝尽了,然而云珠子还没有回来,温如瑾知道南阳郡是难得的大郡,宵禁较晚,他心想指不定是回来的时候遇上了些街边小贩,金毛犼被勾住了好奇心,以云珠子对它的宽容和怜爱,自然是会停下脚步的。
小厮恭敬地想继续给温如瑾添一壶茶,温如瑾却抬手制止了他:“不必了。”
他其实没有什么太过要紧的事情,只不过是这段时日他忙碌于水利与农耕的事情,稍微有点冷落了她,他是特意过来想要与云珠子闲聊一下罢了。
最多再问一问她将崔家那些证据整理得如何了,不错,与风和颂的交涉自然还是温如瑾去做,但是所有的证据都掌握在棋谷的手中,整理证据还得云珠子亲自操刀的。
除此之外,不过是嘱咐她多注意身体,天寒加衣,以表一个主公对谋臣的关怀罢了。
哦,还得再提一句,三日后他们就要启程回武陵郡了,驻扎在郊外的士兵也早已归心似箭。
说白了就是,没有什么大事,所以云珠子不在也无妨,温如瑾打算明日再过来。
只是温如瑾一起身,忽然有一阵寒冷的大风,吹开了没有关严实的窗户,直接把云珠子那案牍上的一堆绢帛和竹简全呼啦啦地扫落了一地。
小厮就守候在门口,见状居然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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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露出了纠结的模样,迟迟没有上前收拾。
好一会他才讷讷地对温如瑾说:“公子,先生吩咐过,我等不可轻易动她的东西……”
温如瑾叹了一口气,云珠子虽然是狂放不羁了一些,是疏狂了一些,是散漫了一些,但是重要的东西是不可能这样随便放的。能叫云珠子这样在小客厅放着的,最多不过是她闲来无事拿来读一读,或者随意写一写的东西罢了,总之不会是什么机密。
不过既然小厮如此说了,温如瑾也不会为难他。
******
于是温如瑾自己去关了窗,亲手去捡那些绢帛和竹简,甚至还有一些粗糙的纸张,结果——瞧瞧他发现了什么!!!
温如瑾又震惊,又无语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东西……
不错,这确实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是这东西和温如瑾有关,和温如瑾密切相关!
这全都是疯狂给温如瑾吹彩虹屁的诗篇和文章!!!
只见那散落的绢帛和竹简上,无数“北辰下凡”“明主在世”“战神降生”“贤比尧舜”“爱民如子”“爱兵如子”“天定雄主”“神兽所择”“天选英主”等等字眼,密密麻麻地、不顾温如瑾的抗拒,直接塞满了铱誮他的脑子。
而这些字眼,还全部都是不一样的字迹,连署名都是千奇百怪——“疏狂小生”“云上道人”“平阳居客”“南海笑笑生”“东阳先生”“汝阴老人”“兴谷散人”……
温如瑾:“……”
不错,前些日子里,温如瑾收复了包括长安城在内的曾大秦与大冀的故都城一带,然后天下文人墨客、骚人三千就在文坛席卷起了一股疯狂给温如瑾吹彩虹屁的飓风。
温如瑾:我真傻,真的,我居然那么天真?!
所有人,包括没有仔细去思索这件事的温如瑾,都以为这股风气,就是那些激动万分的文人雅士、风流书生闲的没事干自己个捣鼓出来的……
没曾想,这特么是云珠子一个人,依靠着自己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的遍布天下的马甲号生生带起来的飓风!
温如瑾无奈地伸出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有些想笑,又有些无语:“我是真的没想到她马甲号还能这么用……”
520哈哈大笑。
谁能想到呢,她真的是,为了给温如瑾造势,估计这些天她也没闲着,日日夜夜笔耕不辍,挥毫泼墨千张纸,启用马甲百八十,生生要把温如瑾的名字,烙印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温如瑾甚至还看到了一篇短小精悍、语言粗浅的小短文,就是那种适合给一些识字的说书先生,在茶馆等地给不识字的老百姓讲故事的那种文本。
故事并不复杂,主人公是一个老人家,老人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被土匪杀了,温如瑾就去剿了匪,给她报了杀子之仇,这个老人家还有另一个儿子,为了报答温如瑾,就主动从军。
这个儿子从军之后,老人家家中的田地就无人能耕得动了,老人家准备自尽以不误儿子,却不料高贵如州牧公子的温如瑾,居然早早就想好了要安排好这个孤寡的老人。
州牧公子叫自己的姐姐们安排好了这个老人家的生存问题,鼓励邻里相助,给他送粮食,给他送衣物,还拿出银两请邻里帮他耕种……
温如瑾看着这个小故事,有些忍俊不禁,看来云珠子还特意去收集过现实的例子,不是无的放矢,无中生有的,这故事里的人物,在武陵郡都能找到对应的老百姓,还不少!
可想而知这种融合了真人实例的故事会多么受百姓欢迎了,多少人的亲朋好友为车匪路霸所杀,却无处寻仇?多少人的亲友子女被迫服兵役,上层的人却压根不管他们失去了青壮年劳动力之后要如何活下去?
云珠子所写的,都是与这天下老百姓的切身利益最贴近的例子,也是他们最心酸最苦痛却无处诉说的亲身经历。
而这一切,故事的主人公都遭遇了,他们和主人公感同身受,他们虽未得到好的结果,但主人公得到了,那众人多少就能有点欣慰……
也会遗憾他们没这个运气,没能降生在荆州,活在那位公子的治下,但纵使如此,他们依然会把温如瑾视作为天降的怜惜百姓的青天大老爷。
云珠子真的是呕心沥血,凭一己之力,在九州各处,给温如瑾生生造出了无数光环,无论是在上层文化圈子中,还是在不识字的百姓群体中。
这样的人,叫人如何不喜欢啊?
她便是再猖狂自负自傲又何妨?这是千百年也不一定能出一个的绝世谋臣。
温如瑾这般感叹过后,忽然又眼尖地发现了一个特别老旧的竹简,竹简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豫州任云琼。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任云琼就是豫州牧那个名扬天下的女儿?
温如瑾看着任云琼的名字,有些心情复杂了:你亲爱的谋士太过天纵奇才也不是很好,她看得特别远、特别、特别远……
温如瑾出门的时候,甚至在怀疑,云珠子会不会已经打算好了哪天他要是一不小心挂掉之后,她辅佐幼主的艰辛未来?
嗯……真的很难说,温如瑾甚至觉得,云珠子这短命的样子,和她总是思虑太多是脱不了干系的。
不过,这一次,恐怕得要让他亲爱的谋士失望了。
辜负她一番千辛万苦给他选老婆的美意很抱歉,但是——
温如瑾决定要和她比命长!
作者有话说:
稳如鸡:结婚?不存在的,有生殖隔离。
只要我活得够长,你们连幼主都不需要~
明天有加更,明天应该更一万二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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