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在贺思慕喉咙上的剑慢慢放下来,他似乎还在幻境里,迷惑而又脆弱地踉跄着,像是听懂了思慕的话,又像是没听懂。
“贺思慕。”他喃喃地说道。
“嗯。”
“贺思慕。”
“是我。”
他一步一步走近贺思慕,低声地叫着她的名字,目光穿过了她的身体,不知道落在幻觉里的哪个地方。
段胥踉跄地走到她面前,停顿了一下,伸出手如同盲人一般,摸摸索索地试探着碰到了贺思慕的胳膊。
然后他的手顺着她袖子光滑的丝料一路向下,握住她低垂的手腕,再包裹住她的手,然后一根根手指相交错,十指相扣地与她的手相握。
贺思慕的手刚刚才被破妄剑划破,指间全是鲜血,染红了他的手。
“这是在干什么?”贺思慕看着他们相握的手。
她并没有期望段胥的回答,却听见他低低地回复她:“在……握住你的心脏。”
他抬起眼睛,血红的双目里好像凝起了一丝微弱的光。他轻轻地笑起来俯身抱住了贺思慕,如同那天偷袭敌营般卸了满身力气,将这个沉重的身体托付于她。
“你是真的贺思慕,没有脉搏,血是冷的,而且你的身上,有我的沉香味儿。”他喃喃道。
贺思慕拍着段胥的后背,他的额头抵在她颈侧。她看着近在眼前的生门,心想若再晚来片刻,他或许就能摸到生门口,说不定能真能凭着一己之力重燃心烛。
“是的,我来接你。”她轻声说道。
“你来接我?”段胥重复了一遍,他把头埋在贺思慕的脖颈处,低低地笑了一声。
“真好,贺思慕来接我了。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有人来接我呢。”
他这句话说完,贺思慕便听见破妄剑落地的声音,他的胳膊从她身后落下来。贺思慕顺着他身体滑落的趋势半跪在地上,撑着他的肩膀,明珠在他们之间发出明亮的光芒,符咒快速运转着。
她手里的心烛跳了跳,蓝色的火焰从中分开,变成一半蓝色一半红色,奇异地一同燃烧。
方才晏柯说,她将心烛分给段胥时,若段胥还是醒不过来便会将她的心烛一同湮灭。但她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件事,仿佛相信四时更替晨昏变换般认为他会醒来。
这小将军出现在她身边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相比于她漫长的生命便如同洪流里的一滴水。
但是她却能看清楚这滴水里他的倒影,写着“心念如石,神佛不惧”这八个字。
第51章梦醒
继厨子之后,姜艾又在外面重金聘请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一半威逼一半利诱地给弄进了玉周城——给王上带来的那孩子看病。
那日她和晏柯在九宫迷狱的生门外等着,在商量若是贺思慕出不来,该怎么编一套说辞应付其他殿主们时,便看见贺思慕带着那少年从生门内走了出来,贺思慕的心烛上居然还真的燃灼着两团火。
姜艾着实是大吃一惊,心说这少年真是命硬。
但是进了九宫迷狱,怎么可能毫发无损?这少年出来之后便一直昏迷着,不停梦呓,一身一身出冷汗,她从外面火速请来的大夫说他高烧不退,但身上没有什么伤口,病因当在心。
也不知这少年迷失在九宫迷狱之时都看见了什么。
这可是麻烦,病在身上还好治,病在心里可难办,这满城的恶鬼哪个心里没点儿毛病?自己都治不好更别说治别人,连医术高明的大夫也束手无策,姜艾心道这钱真是白花了。
这孩子怎么说也算是为了救她才落难的,姜艾就时常去探望他。这段时间贺思慕没办朝会,把处理公务的地方从大殿挪到了这孩子的房间里,姜艾每次去的时候便看到贺思慕在一边淡然地看折子,而少年则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紧紧皱着眉头。
他似乎陷在噩梦里,偶尔会揪紧被子想要发出呼喊,但是那声音就被扼在喉咙里,总是不成音调。姜艾仔细辨别了一下,觉得他仿佛是在求救。
这个好看的孩子是怎么回事,连求救都发不出声音,让人怪心疼的。
她有几次听到这孩子终于发出了清晰可辨的声音,都是在喊“贺思慕”,每当这个时候贺思慕就会放下折子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这孩子便安心地松了眉头,平静许久。贺思慕偶尔会帮他擦擦汗,或者帮他把凌乱的衣服理理整齐。
有一次贺思慕看着他们相握的手出神,然后有一丝了然地说道:“他竟然是为了这个动心的么。”
姜艾立刻好奇地问道:“动心?为了什么?”
“十指连心。”
贺思慕给了姜艾一个她听不懂的答案。姜艾明白这实在不是一个追问的好时机,便只是劝道:“我看这孩子长得挺好看,对你也是真心,心烛熄灭前还在跟我说,若他能活着出来便要我告诉他你的过往。你要不就收了他做情郎?我瞧着你之前遇到的那些,许多还比不上他罢。”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段胥在休养了十日之后,终于从颠颠倒倒翻来覆去的噩梦中醒了过来,那时贺思慕并不知晓,只是听见他唤“思慕”便又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没想到段胥愣了愣,因为大病而越发漆黑的眼睛眨了眨,把她的手握紧的同时笑道:“我生病了,就有这么好的待遇么?”
贺思慕才意识到段胥的神志清醒了,她舒了一口气,让鬼仆去喊姜艾请的大夫来。因为他将她的手握得太紧,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松开。
从前她见段胥总是笑嘻嘻的,甚至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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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厌烦,如今却觉得还能看见他笑便很好。
大夫说段胥清醒了就好,忙不迭地开了几副调养身子的药。这年过半百的大夫笑得嘴角就没下来过,看起来比谁都高兴。与其说是医者父母心,倒不如说是终于不用担心自己救不回人会被这群恶鬼吃掉了。
段胥坐在床上靠着床背,面色苍白地捧着药碗,他看了那黑色浓稠的药汁半晌,转过头对贺思慕说道:“我实在是没有力气,能不能请王上屈尊来喂我一下?”
坐在房间里看折子的贺思慕抬起头,示意要鬼仆去喂他,段胥却不把药碗给鬼仆,望着她说道:“你若是以后跟我换了味觉就会知道,我特别怕苦,这个药的味道一闻就苦极了。”
他天真无邪地眨着眼睛,贺思慕瞪了他一会儿,揉着太阳穴把鬼仆屏退,走到他身边接过他的药碗。她面无表情地舀了一勺,对他说:“张嘴。”
段胥乖巧地张开嘴,被她塞了满满一勺,然后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他似乎是真的怕苦。苦是个什么味道,有这么可怕吗?
贺思慕想下次让姜艾的厨子弄点儿蜜饯来罢。心里这么想着,她却说:“怕痒又怕苦,你是不是在幻境里看见被追着挠痒喂药了。”
段胥笑出声来,眉眼弯弯一派澄澈。他摇摇头,笑意含在眼睛里,慢慢说道:“你想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你想知道,我就说。”
贺思慕放下药碗看着他的眼睛,她想这个时候应该说我对你的过往不感兴趣,你不想讲就别讲了,所以你也别探听我的过往。
但是,她确实想知道。
他在噩梦中挣扎这么久,他所经历的应该不只是他告诉她的那些。
所以贺思慕保持了沉默,段胥便当她默认,他靠着床背想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之前告诉过你,我在天知晓的时候,出师之前就帮大司祭和王庭做过一些事情,因为那些事情了解了王庭的情况,手上沾了更多鲜血。”
“嗯。”
“那个时候大司祭得到一个预言,说在上京附近六州之地,有个八月初七出生的人,与恶神相通,与苍神对立,使王室衰微,危及丹支统治。于是天知晓受命,替大司祭在预言范围内搜寻八月初七出生的身有异兆的人,并且审问和行刑。我们大概抓了有……几百个人罢。”
段胥低眸,他苍白的手指交握,又分开,再交叠。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但是他现在并非在思考,而是说服自己去回忆。
“有男人有女人,大人和孩子。大司祭相信残忍而漫长的死亡会让他们断开和恶神的联系。所以他们有的被倒吊起来,从双腿之间一点点锯成两半,有的被活生生抽出肠子在木架上一圈圈卷上去……这些刑罚都在天知晓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执行,被行刑的人中有许多还是我抓回来的。那些人死的时候,我的同期们就会欢呼以庆祝恶神的溃败。”
顿了顿,段胥轻笑了一声:“因为我是我们那一期最优秀的弟子之一,有时候他们会让我亲手,去行刑。”
他的话在这里停下来,然后是漫长的沉默。
“韩令秋也亲手去行刑过,我给他灌了消除记忆的汤药,他应该这辈子都记不起来了罢。挺好的,忘了好,永远也别想起来了。”段胥淡淡地说。
贺思慕舀着碗里的药汁,问道:“那你怎么不忘了?”
“如果连我也忘了,还有谁能记得他们。”段胥抬起眼睛看向贺思慕,他问道:“那些人死得很痛苦,他们会变成恶鬼吗?”
“孩子被虐杀易成恶鬼,是因为涉世未深生愿太强。成人被虐杀的话,若是对世间留恋不深,并不会变成恶鬼。”
段胥松了口气,他道:“那就好,仇有一个人来报就好了。”
“无论你在与不在,大司祭和天知晓有这样的决断,他们都是要死的。你没必要把他们的死都抗在身上。”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睫有些颤抖,他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思慕,我的生辰就是八月初七。”
天知晓的孩子大多数是孤儿,没几个知道自己的生辰,进天知晓的时候也不会特别询问这件事,因而整个天知晓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是符合猎杀条件的人选。当他把那些与他生辰相同的人抓回去,看着他们被行刑的时候,他总是惶惶不安地想大司祭和天知晓在找的人是不是他。
可是他也没有通神的能力,他甚至不信有神。
他在这种疑惑中积攒力量,终于能够脱离天知晓,一路躲避各种搜查追逐回归大梁,却在时隔五年之后,贺思慕邀请他结咒时恍然大悟。大司祭所说的那个“恶神”,原来指的是鬼王。
多年的疑惑终究得解,那个预言中所说的人真的是他。
所有那些在他面前惨死的人,他们所有人,替他而死。
既然如此,他想无论这世上是否有神,神的旨意究竟为何,他也必定要让这个预言成为现实。
贺思慕知道段胥想说的是什么,她看着他陷入回忆中的神情,想到这个画面似乎有点熟悉。于是她伸手去拍拍他的脸,说道:“醒醒,噩梦已经结束了。”
就像很久以前,他对她做的那样。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他问道:“结束了吗?”
“结束了。现在你是我的结咒人,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让你经历这样的噩梦,我不会允许。”
贺思慕轻轻笑了一声,她举起勺子,和颜悦色道:“张嘴,吃药。”
“……”
段胥皱起眉头,他的脸上又浮起笑容,他委婉地表示:“这也是噩梦的一部分。”
“我说的是没有任何人能让你经历噩梦,我是鬼,不在此范围内。”贺思慕笑眯眯。
段胥于是苦着脸,捏着鼻子把这碗药一点点喝下去了。
隔天姜艾询问贺思慕能不能把她的过去告诉段胥时,贺思慕终于松口同意了。一贯爱看热闹的姜艾开心不已,立刻就跑过去跟段胥聊起来。姜艾从她去吃贺思慕的满月酒一直说到前鬼王去世,他们合力平叛,四百年的过往从太阳初升一直聊到夜幕降临。
贺思慕并不在场,但是她看着这个时间,就大概知道姜艾把所有的事情都抖搂干净了,不禁感到做人时那种“疼痛”的感觉又回到了她脑子里。
又过了几天,段胥能够下床自如地活动时,贺思慕去找了他。
这天天气有些阴沉,春末夏初的时节,仿佛是大雨将至。贺思慕带着他从王宫的后门而出,来到虚生山的后山腰。这里背对玉周城正对人世,终于能看见一些黑色的瓦片,来来往往的凡人们和袅袅炊烟。
在这虚生山后山腰上,青翠的草地间一字排开二十二个坟冢,所有坟冢都没有墓碑只有坟包,每个坟冢边都种了一棵树,二十二棵树种类各异。
贺思慕在这些坟冢间站定,她对段胥说道:“这四百年里我曾有过二十二个爱人,这是他们的坟。有的有尸骨,有的只是衣冠冢。他们大多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与他们相处的时间,最长的不过断断续续的二十年。”
她把他们之间的过往,葬在这面对人世的鬼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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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贺思慕指向第一个青草离离的坟,说道:“这是我父亲还没灰飞烟灭时,我喜欢过的第一个凡人,当时我们游历到哪里他就跟我到哪里,即便他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也从没有退缩过。他叫……”
贺思慕的声音在此停顿了。风吹着她的长发和衣袖飘飞,她便维持这个状态皱着眉头认真思考了很久,才无奈地说道:“不记得了。曾经我也很喜欢他的,但是我现在,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了。”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定定地望着贺思慕。他唯一为之动心的这个生命漫长的姑娘,穿着一身她自己都看不出颜色的锈红曲裾,神色淡淡而又决绝,他好像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薄情也好,无情也罢。段胥,我就是这样的恶鬼,我的生命以千百年为计,时间会消磨一切。总有一天我会连你的名字都记不起来,更别说你身后那些波澜壮阔的过去,和我们之间的回忆。我的父母亲人与我朝夕相处近百年,近来我想象他们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你又能陪我多久呢?若你不幸变成恶鬼,我甚至完全不会喜欢你。到了最后,你也只是我千百年生命里一点微小的涟漪罢了。”
段胥想说些什么反驳,但是在他出声之前,贺思慕便说:“你甘心吗?”
她很聪明,知道他说不出“甘心”二字。
段胥只是深深望着她的眼睛,贺思慕便笑了笑,在风雨欲来的天气里像是某种坚固而不祥的预兆。
“你好像是非常认真地在喜欢我,所以我也要认真地拒绝你。段小狐狸,你有你的梦想,你这二十年不到的光阴活得太苦了,以后该活得幸福才是。你会遇见更喜欢的姑娘,娶妻生子,有美满的家庭和可以依靠的亲人。天知晓是你二十岁之前的噩梦,就不要让我成为你二十岁之后的噩梦了。”
第52章归去
段胥垂下眼眸,低低地说:“噩梦?”
“或许你现在会有点难过,但是不消几个月就会释然。段小将军这般少年才俊,天下哪个佳人娶不得?你回人世之后,若有灾有难或者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只要呼喊我的名字我就会来找你——不过我也不会白帮你,你还是要跟我交易五感的。”贺思慕笑意淡淡,语气温和。
她曾经故作娇弱、试探、威胁、傲慢、冷静地同他说话,她的语气还是第一次这样温柔。不是以鬼王、结咒人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获得真心者与交付真心者交流。
段胥抬眼看向她,看着她平静温和的眼眸,他问道:“你让我看到的这个恶鬼的世界,也是交易吗?”
“不,是答谢。因为你让我感觉到的人世比我意料中的还要好很多,所以这是给你的答谢。”
“我听说你亲自去九宫迷狱救我,我陷入昏迷的这段时间你一直待在我的房间里,若我唤你,你便去握住我的手。”
“不必道谢,我把你带入了鬼域,这是我应当做的。”
“我亲吻你,拥抱你,你都不曾真的惩罚我。你明知很多事情我并不是不能自己做,但是只要我请求你,你总是会心软。”
“你确实很会撒娇耍无赖。”
“你不要避重就轻。”
“我避什么重就什么轻了?”
段胥上前几步,在呼吸相闻的距离里逼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对我,真的没有一点喜欢?”
贺思慕望着这双她很喜欢的,明亮的眸子。他的眼眸含着一层水光,细细地颤抖着,里面有令人惊心的情绪和渴求,告诉她这是一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
他在所有可怖的幻境里,噩梦里,或者敌人面前总是坚定自信又狂妄,有一种自毁式的强悍。可是唯有在她的面前,在唤她的名字时,他仿佛献上脖颈,袒露腹部的野兽。
贺思慕还记得他在幻境里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他说,真好,贺思慕来接我了。
声音虚弱又笃定,仿佛贺思慕对他来说,成为了可以替代“段胥”,在重重幻境中唤醒他的咒语。
他偷袭敌营那天,浑身浴血瘫坐在地向她伸出手时,她看出他仿佛在渴求什么,但是她不明白那渴求的含义,当时或许他也不明白。如今她渐渐意识到他不仅是向她伸出手,他是把他的心脏捧给了她。
那一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被他自己捡起碎片粘合整齐,带着无数陈年旧疤热烈地跳动的心脏。他把这颗心脏交到了她的手里。
从此之后他望着她的目光总是在说,你可以很轻易地伤害我,我把这样的权利交付给你。
姜艾问过她,你对他这么好,为什么不答应他,你在怕什么呢?
她堪堪反应过来,她居然是在害怕。她怕自己捧不住这颗心,让它从她手中掉落在地粉身碎骨,而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这个少年是这世上对她来说最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凡人,她想从这人世的苦难中保护他,让这颗心不要再添新疤。对于凡人来说最好的一生,莫过于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儿孙满堂,壮志已酬,而不是和恶鬼纠缠不清。
她要把这颗心好好地还给他。
贺思慕轻轻笑起来,伸出手去戳段胥的肩膀将他推远。
“你不在我考虑的范畴内,我也不想考虑。毕竟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连你的名字都忘记了。”
段胥的眸子颤了颤,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裂开了一道道缝隙。
贺思慕便伸出手去捂住他的眼睛,他没有躲,任她冰冷的手覆盖在他的眼眸上。
段胥在一片黑暗中听见贺思慕说道:“想哭就哭罢,不过别在我面前哭了。你是我唯一有过的结咒人,我希望你所有的愿望都可得偿,但是我是你不可能实现的心愿,你把我从你的愿望里去掉罢。”
她慢慢地把手从他眼睛上放下来,他的眼睛颜色变得很深,隐隐浮现着水光。不过他没有哭,只是睁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她不想看他哭,他就真的没有流泪。
贺思慕的手划过他的脸庞,落在他的肩膀上。她笑得灿烂,说道:“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说完一道惊雷响起,她的手在他的肩头瑟缩了一下,然后收回袖子里。她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过身去离开了,步子不快不慢,红色的衣裙从青翠草地上拂过,并没有回头看他。
段胥一直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山边,然后他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轻笑着说:“原来她怕雷声。”
他又多了解了她一分。
偏偏在这个时候。
段胥咬紧了嘴唇,满眼通红却没有流泪。他就这样在原地沉默了很久,开始飘雨的时候他走到第一座种了枫树的坟冢边上,他蹲下来看着那个坟冢,露出个甚至可以称得上明朗的笑容,说道:“她可真是个混蛋,是罢?”
姜艾和晏柯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姜艾抱着胳膊叹息道:“右丞大人这算是如愿了。”
“区区一个凡人,我早知会这样。”晏柯面上淡然,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贺思慕对段胥的特别之处,这段时间谁都能看出来,他其实暗地里是担心的。
姜艾摇摇头,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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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区区一个凡人,这孩子不太一样。”
她问过他,在九宫迷狱里白散行袭击她时,他为何不顾安危地去帮她。这孩子笑得灿烂,只是说没想到白散行这么厉害。她再追问下去,他才说他觉得思慕与她比较亲近。
——“思慕太孤独了,你是她信任的鬼,我希望你能一直留在她身边。”
——“我也知道我的生命短暂,我不知道这样短暂的生命里我能给她什么,但是我想让她感受到人世间的幸福。”
——“思慕她是个很倔的姑娘,她从她的父母那里继承了一身踩不碎的傲骨脊梁。心有热血,以温世道,我非常喜欢这样的她。”
那孩子还笑眯眯地问她,他是不是第一个熄灭了心烛还能从九宫迷狱里出来的人。姜艾便告诉他不是,在他之前还有一个曾经被灭了心烛却依然走出来的恶鬼——就是贺思慕。
贺思慕当年在九宫迷狱埋伏白散行的时候毁了白散行的心烛,自己的心烛也被白散行扑灭。两只最强的恶鬼双双迷失于九宫迷狱,但是三日之后,贺思慕从迷狱中走出来重燃了心烛,可谓是奇迹。
无欲则刚,恶鬼因执念太深而成恶鬼,故而无法挣脱九宫迷狱的幻境,但是贺思慕不同,她不是由活人执念而成鬼,她由她父母之间的爱出生。
她带来的这个孩子同样也没有被幻境所困,他们其实很相似。
姜艾忍不住叹息,她感慨道:“这孩子,其实很懂思慕。”
晏柯皱起眉头,不以为然道:“他能懂什么。”
姜艾深感不能跟争风吃醋的男人交流感情的事,她话题一转,指向九宫迷狱的方向。
“不过,白散行怎么可能还在?他心烛已经熄灭,在九宫迷狱里只要一百年就该消磨得灰飞烟灭了,怎么三百年了都没事?”
晏柯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道:“这种事情说来也简单,答案并不多。”
姜艾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白散行三百年不灭,就说明他的心烛并没有熄灭。他应该是像那些流放于九宫迷狱的恶鬼一般,心烛被点亮在了九宫迷狱之外。
“这可稀奇了,当年我们是亲眼看着思慕把他的心烛熄灭的,怎么可能还有另外一支在外面燃着?”
“我看也并非没有可能。那个凡人的心烛不就重新被点燃了么,他能重燃心烛大概是因为他痴恋思慕,而白散行……”晏柯的目光转向姜艾,把姜艾看得发毛。
姜艾说道:“小子,你什么意思?”
“白散行喜欢你喜欢得要命,人尽皆知。”
“呸,那都是千年前的老黄历了。他进九宫迷狱之前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你也是知道的,我还上赶着给他燃心烛?我又没毛病。”姜艾啐道。
晏柯不置可否,说道:“这件事十分蹊跷,恐有后患。”
贺思慕与段胥在坟冢间谈话后的第三天,段胥便离开了玉周城。他请姜艾把他送到南都,走得悄无声息,甚至没有和贺思慕打招呼。姜艾回来告诉贺思慕这件事,看到贺思慕惊讶的表情时才恍然大悟道:“他没跟你说他要走啊?”
贺思慕摇摇头,她摁着脑壳说:“他这是赌的哪门子气。”
她正准备继续处理公务,却见姜艾从身后拿出一幅卷轴带给她,说道:“这是那孩子给你准备的礼物,他让我转交给你。”
贺思慕看了一眼那卷轴便接了过来,在手里掂了掂,还怪沉的。
“他说请你珍重。”
姜艾说完这句话便行礼告退,她这半个多月来的热闹真是热闹十足,也该见好就收了。
贺思慕将卷轴搁在了案头,继续看她的折子去。目光在那折子上停了许久,愣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抓折子的手捏紧了,目光时不时瞥到那卷轴上。如此僵持半个时辰后,她终究是叹息一声放下去,转而去拿案头的卷轴。
她想,她不过是好奇而已,他能给她准备什么礼物。
捆卷轴的绳子被她解开,这幅玉周城地舆图在她面前缓缓展开,铺满了桌案。图上的市坊比例画得很精确,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跃然纸上,大街小巷山野之间都有段胥的批注。
他的字是那种意气飞扬的狷狂字体,写得这样小仿佛是受了委屈,紧紧地挤在一起。
虚生山脚下画了一盏小灯,旁边写着:“此处有流萤幼虫,适逢盛夏当为荧光点点,色泽黄绿,如碧玉透光。古人有云‘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出了王宫右转的水徘坊街头画了一朵蔷薇,旁边写着:“墙边有一簇蔷薇,三月花季,芳香浓烈扑鼻,花枝生刺伤人,花色绯红深浅不一若朝霞晚云,可以芭蕉相衬。有道是‘深院下帘人昼寝,红蔷薇架碧芭蕉’。”
他便这样在这张地图上细致地标注了三四十处,将他眼里的玉周城向她娓娓道来,描绘颜色、气味、质地不一而足,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赠予给她。这仿佛是为了某日她与他换了五感之后,能够重新认识玉周城而准备的。
贺思慕的手指摩挲着这张地图,轻笑一声:“不愧是榜眼,拿才华来做这个,不嫌浪费么。”
姜艾跟她说过,段胥觉得玉周城像是个大棺材。他却要在这个大棺材中挣出几分生机来送给她。
贺思慕的眼眸低下去,思绪随着这张地图飘远了,她漫无边际地想起她最初感受过的这个世界,想起段胥的皮肤触感、脉搏的跳动、呼吸吹拂还有他身上的香气,每一种感觉的最初都来自于他。
还有他总是貌似天真无忧的笑容,他生病时苍白汗湿的面容,他忍耐痛苦时布满血丝的眼睛。
这样鲜明的记忆,能在她的脑海中保留多久呢?
也不知道那天她走了之后,他有没有流泪。
——你对我,真的没有一点喜欢?
贺思慕托着下巴,慢慢地把卷轴合上,叹道:“段小狐狸。”
何必对我,如此用心。
第53章南都
四月初三,大军归南都。
段胥是在大军到达南都的前三天与他们汇合的,当时下了一场初夏的大雨,官道边的青草茂盛也染了泥泞,他就撑着伞在雨里等着,待看见秦焕达驾马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而来时,便扬起伞边。
秦焕达看见年轻人明亮又暗含着一丝萧瑟的眼睛,身上有些说不出来的阴郁气氛。不过转瞬的功夫段胥就笑眼弯弯,将阴暗之气一扫而光。
他行礼道:“秦帅,我回来了。”
秦帅冷然看着他,若不是段胥身世显赫又履历大功,哪能如此不顾军纪,消失许久现在才回来。他不欲多说,只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大雨渐止,段胥收了伞悠然地走到军队之后,秦焕达便听见踏白和成捷两军的士兵们发出欢呼,道将军回来了。
踏白便不说了,成捷军在段胥手上也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俨然已经变成了段胥的亲军,对他服服帖帖。
秦焕达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副将说道:“段将军此人……”
他没说下去,但是秦焕达知道。
此人是奇才,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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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会成为大患。
孟晚看见段胥归来不禁喜出望外,但是她紧接着就注意到段胥的气色不太好,仿佛是大病初愈的模样。她不禁想起传说中那些恶鬼勾魂索命的故事,暗暗忧心起来。段胥这次说自己去找江湖中的朋友,一下子消失了一个月,她直觉他是去找十七了。
那恶鬼十七虽然看起来也不像是多坏的样子,但毕竟是妨害人的阴邪,若是害了段胥该怎么办?
正在孟晚欲言又止的时候,薛沉英一路奔过来攥住了段胥的衣角,眼睛亮晶晶地仰头道:“三哥,小……十七姐姐呢?她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孟晚于是装作不在意地观察起段胥的神情来,只见段胥低眸一瞬,继而抬眸又笑起来,他的神色有一些疲惫,但是看起来仍然是明朗的。
“她回家了。”段胥简短地回答道,他蹲下来揪揪沉英的脸庞,说道:“我也要回家了,沉英,我们一起回家罢。”
孟晚松了一口气,但看着段胥苍白的脸色,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儿。
南都欢迎王师凯旋的庆祝仪式非常盛大,段胥骑着马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鼓乐声中走过,满街都是喜悦的氛围。大梁富足安定,南都更是整个大梁最繁华富庶之地,举目望去皆是精致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一看就是个金银财宝堆出来的太平盛世。
半壁江山的太平盛世。
段胥微微眯起眼睛,但仍然适时地露出愉快的笑容。
当他在段府之前下马将马匹交给仆人时,看着这高大的府门和两边的石麒麟,听着仆人高呼三少爷回来了,竟觉得大半年不见有些恍如隔世。沉英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段胥低头看向他,问道:“觉得陌生,害怕了?”
沉英紧张地忙不迭地点头。
他揉揉沉英的后脑,笑道:“我也是一样的,觉得陌生。”
段胥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清脆的呼喊,高声叫着“小叔父!”
只见一个穿着墨绿色衣服,莫约十岁的男孩从门内跑来。这孩子长得挺拔英气,眉目间和段胥有几分神似,他跑得飞似的来到段胥面前,抱住他的腰喊道:“小叔父,你终于回来了!”
声音响亮得惊飞了屋檐上的麻雀。
段胥笑起来,单手将这男孩抱起转了个圈,道:“重了不少啊!”
“小叔父你放我下来!我……我都十岁了!我是大人了!”男孩羞红了脸,不屈不挠地在段胥怀里扑腾着。段胥于是把他放下来,对着跟在后面走来的妇人说道:“嫂子,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那妇人眉目温柔秀气,举手投足间有种大家风范,乃是段府长子的未亡人。她揽过男孩,柔声道:“诸事安好,就是以期总是念叨你。他近来长高不少,总说自己已经长大了,百般地不服管教,我正头疼呢。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替我好好治治他。”
她上下打量了段胥片刻,叹息道:“小叔子,你瘦削许多,此番苦了你了。”
“丹支进犯我大梁,边军无人不苦,我这不算什么。”段胥笑笑,他对他那侄子段以期道:“以期既然说自己已经长大了,要不要同我上战场去?”
“你自己在外朝不保夕也就罢了,竟要把你的侄子也拐去么?”这一句话声音威严肃穆,显出几分老态,并非他那温婉的嫂子发出的。
段胥抬眼看去,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穿着藏青色绣仙鹤纹的袍子站在门口,他身量很高,因为常年的病痛折磨身姿有些佝偻,但是双眼炯炯有神。他的左边站着一个粉衣蝶纹的豆蔻少女,少女扶着他的胳膊,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喜出望外地看着段胥。
段胥笑起来,深深地行礼道:“父亲,儿子不孝远行数月,您可还安康?”
段成章端详了段胥许久,他大儿媳能看出段胥的风尘仆仆与伤痕累累,他自然也能看出来。他原本有三个儿子,如今只剩这一个,还在战场上险些送了命。
他终究是叹息一声,道:“在门口站着像什么样子,进来说话。”
段胥于是应下,在这群人的簇拥下走进家门。他嫂嫂去搀扶他父亲,他那一身粉衣如娇花的小妹便空下来走到他身边,与他并排走着,说道:“三哥,你瘦了。”
“静元,你倒是胖了不少。”
“……”
正在段静元双颊鼓起要生气时,段胥适时地说:“新衣服不错,料子光泽温润,花纹也是从没见过的。”
段静元立刻就不生气了,她张开胳膊得意地展示自己的衣裙,道:“是罢是罢,我跟你说我这衣服,全南都也找不到第二件相像的……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这是新衣服?”
“我凯旋这么大的事,你来迎接我,怎么可能不穿新衣服?”
段胥这小妹爱美得很,书读得不好,调香调色设计衣裳样样在行别出心裁。他能想象若是有一天他马革裹尸还,他这妹妹一定也会做一套最好看的丧服,成为他葬礼上最靓丽的女子。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她也会来么。
段胥怔了怔,便摇摇头笑起来,把关于贺思慕的思绪从脑子里赶走。
家人一番关心寒暄,给他热热闹闹地接风洗尘,午饭过后父亲便把他单独叫去了书房。
书房中安神香袅袅冒出白烟,父亲轻轻咳嗽了两声,段胥于是问道:“爹,您的咳疾又犯了?”
“这副身子骨也就这样,反反复复。”段成章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坐在书桌后的梨花木太师椅上,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罢。”
从前父亲找段胥说话的时候,从来都是要他站着,这书房里其他的椅子仿佛就是个摆设,这还是第一次父亲让他坐下。
段胥微微一笑,道:“我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站一会儿也无碍。”
段成章也不坚持,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他的神情并没有太多喜悦,不像是个凯旋的将军的父亲。
段胥流畅地回答道:“我已经是踏白、成捷两军统领,此番回京若不出意外将会加封,地位或只在秦帅之下……”
“胡闹!”段成章一拍桌子,又咳嗽起来。
他的反应在段胥的意料之中,段胥于是停了话头,手背在身后不轻不重地交握着,等待父亲接下来的话。
“你还想回军中?这条命还不够你造的?你得留在南都朝中,杜相需要你。原本给你铺好了路,只是横生枝节到岔路上,你也该回归了。”
段成章的语气不容置疑,他大约也觉得自己过于严厉,顿了顿便稍微和缓颜色道:“你确实在军政上有天赋,将来在朝中做枢密使也是一样的。”
段胥摩挲着腕扣,笑盈盈道:“好,我听父亲的。”
段成章想段胥一向孝顺听话,几乎从不违逆他的意思,交待的事情也都做的很好。他心下稍宽,语气也越发缓和:“你此番回京,有件重要的事情也该提上日程。舜息,你今年就要满二十岁,也该结婚生子为段家开枝散叶了。”
“段家的孙辈不是有以期么?”
“以期是以期,你是你,不要混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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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胥低下眼眸,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他说道:“南都的贵女们我并不熟悉,父亲以为,我娶谁比较合适呢?”
这话很合段成章的心意,他让段胥去把书架上的三个画卷取来,对他说道:“这是户部尚书王大人嫡三女素艺、陆学士嫡五女长苓、谢郡王嫡四女秋颜的小像和生辰八字,你看看可有合眼缘的。”
段胥拿着那三个画卷,笑道:“王大人,陆学士,谢郡王。”
或有实权,或是帝师,或为权贵。若杜相家有适龄的女眷,恐怕他连挑的权力也没有了。
段家虽然是皇亲国戚三代名臣,但是自他大哥二哥相继去世,父亲因病辞官后就渐渐显出颓势。如今段家的荣光在他身上有所复苏,自然是要趁这个机会稳住地位,父亲果然已经全部准备好了。
那些卷轴在段胥手中一转,他并不急着打开看看他父亲为他选定的妻子,而是悠悠看向父亲,突然以诚恳的语气对父亲说:“父亲,我听说您身边曾经有个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姑娘,后来您和母亲成婚她便离开了。”
段成章愣住了,他显然没想到他儿子会提前这段前尘过往。
顿了顿,段胥又道:“我也听说,母亲在您之前也另有婚约对象,只是当时那个人卷入谋逆事件中被处死,多年之后您重新调查,他沉冤得雪。”
段成章皱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父亲,我对感情之事并无经验,您要我成婚,我便想请教于您。您还记得您那位青梅竹马的样子么?您娶我母亲,可曾后悔过?”
南都的人都道段大人除了妻子之外再无侧室姬妾,和妻子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伉俪。
但是段胥很清楚,从小时候就隐约看得分明,他的父母从没有相爱过。
第54章母亲
段成章的神色有几分沉郁,还夹杂着轻微的尴尬,但是段胥看他的眼神太过坦然和真诚。他想这孩子终究还是年轻,未经世事有这种好奇也是正常,于是长叹一声,说道:“那些事情过去太多年,早已经记不清楚了。”
脑海只依稀一个姣好的轮廓,他将一枝桃花插在那个女孩的发间,她说了什么,又是如何笑的,他也记不分明。
“她走了之后您难过么,会时常想念她么?”
“年少时心性单纯,难过偶尔会有,但是时间长了也就放下了。人这一生有许多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事情,没有谁离了谁过不下去,也没有谁非谁不可。这些事情你以后就会明白了。”段成章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有喜欢的姑娘了?”
“嗯。”段胥低下眼眸。
“是个平民?”
“是的。”
“以后纳做侧室也是可以的。”
段胥忽然笑起来,他摇着头道:“那父亲你喜欢的那个姑娘,怎么没有成为我的姨娘呢?”
总有人不肯屈就,而且若真心喜欢,又怎会让她屈就。
段胥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将话题重新引回了政事上。段成章交待一番之后,仿佛想起来什么,皱起眉头道:“你此番回京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切记谨言慎行,尤其是面对方先野……那家伙如今是南都文坛领袖,御史台那帮谁也不服的言官十分追捧他的文章诗句。你要注意避其锋芒。”
段胥点点头,他观察着段成章的表情,问道:“父亲,方先野是不是与我们家有过节?”
段成章沉下目光,道:“听我的话就是,不要多问。”
段胥便也听话地不再追问,两人简单聊了几句后段成章就让他先去休息。段胥离开书房,一开门就看见了贴在门边的段静元,他把门关好,抱着胳膊笑道:“又偷听我和爹谈话?”
段静元朝房间里张望了一下,便扯着段胥的衣袖把他拉到一边,问道:“方先野是不是就是那个参了你一本,把你参到边营去的家伙?他好像总是和你对着干,他和我们家真的有仇吗?”
段胥沉默了一瞬,轻描淡写地说道:“有仇不是很正常?现如今谁和谁之间没点仇?我和你之间还有仇呢。”
段静元睁圆了眼睛,惊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仇?”
“小时候你偷吃桂花糕,赖在我身上。还有你总是念叨,说我不如在岱州时好。”
段静元一瞬间无言以对,她气道:“你也太记仇了罢?那都是多小时候的事情了?”
“你也知道,你也就八岁回岱州待了三个月,居然也能念叨到今天?”段胥迅速反击。
段静元哼了一声,说道:“谁知道那时候那么文质彬彬的三哥,会长成现在这一副伶牙俐齿的样子。我就要说,还要说一百遍,三哥你真是长歪啦!”
段胥笑而不语。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代兄弟姊妹只剩下他和段静元的缘故,静元和他非常亲近。段胥离开南都时她还小,她对他没什么印象。后来她去岱州探望祖母,回来就不停地念叨她三哥,说她三哥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孩子,将来她要嫁就嫁三哥这样的人。
段胥回到南都后,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打破了她这种美好的幻想,让她念叨的话从“我要嫁给三哥这样的人”变成了“三哥是个大骗子”。虽然她天天与他斗嘴,但是在外却是非常维护他,容不得别人说他一句不好的。
段静元看看段胥手中拿着的卷轴,说道:“三哥,你真要娶妻了吗?”
段胥的目光也落在卷轴上,道:“或许罢。”
“也是,你最听爹的话了。爹让你考科举就考科举,安排你去做给事中你就去,如今要你卸了军职回来你也答应了。成亲这事儿……你不会也是父亲挑谁就是谁罢?这可是一生的大事!”段静元唠唠叨叨地说着,她目光飘向远处的一个木屋顶,道:“这事儿该是娘帮你看的,不过……”
从段胥回府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时辰了,娘都还没有现身。段静元自觉失言,又赶忙解释道:“娘吃斋惯了,闻不得荤腥才没来和我们一起吃饭的,原本说你下午才到,她今天上午都在闭门诵经,不让打扰……”
段胥神色不变,他语气轻松道:“静元,你是在怕什么?”
段静元心说我怕什么,还不是你和娘一直都不亲近,怕你们之前再生嫌隙嘛。
段胥仿佛是看出她的忧虑,大大方方道:“我正准备去佛堂探望娘呢,不要担心。”
他将画卷递给段静元,说让她先帮他看看。接着便唤来沉英,让他陪自己去后院佛堂见母亲。
方才他已经向家里人介绍了他这位义弟,并说明沉英之后要在府里生活。因为他此前不喜欢有人跟从,身边一个贴身侍从也没有,听他说要把沉英带在身边,家人们都有些意外。
大嫂表现得最开心,她说家中人丁不旺,以期一个人读书孤单,沉英来了正好可以做个伴。以期嚷嚷着既然小叔父收了沉英做弟弟,他岂不是也要叫沉英叔父?但沉英岁数比段以期还小几岁,段以期自然是不干的,闹了好一会儿终究是说定他可以直接叫沉英名字。
段静元端详沉英许久,便直言不讳地对自己三哥说道:“三哥,你这义弟有点土气。”
顿了顿,她便自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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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交给我调教,不出一年我便叫他变成南都贵公子。”
段胥摆摆手说道:“他以后还要跟我上战场呢,你别把他搞得跟南都那帮纨绔似的。”
这话成功收获了段静元一个白眼。
或许就是他这句“上战场”引起了父亲的注意,父亲才急迫地与他谈话,要他断绝了上战场的心思。
沉英的声音唤回了段胥的回忆,他抬眼看去,沉英一溜小跑跑到他面前,仰着头兴奋地问:“三哥,你叫我。”
如今他这三哥叫得是越发熟练了,就跟他当初成天叫小小姐姐似的。
段胥淡淡一笑,摸摸沉英的头,说道:“一会儿同我去拜访母亲,她喜欢安静,你不要多说话就好。”
沉英点头如捣蒜。
他于是牵着沉英穿过院中的长廊,来到一个种了一池白莲清幽的佛堂之外,佛堂里隐约有诵经声。段胥提了一口气,走到佛堂前径直推开门,里面的妇人不悦地回头道:“是谁……”
见到是他来了,妇人怔了怔,从蒲团上站起身来道:“胥儿。”
妇人四十多岁的年纪,鬓角眼尾已经染了风霜,一身朴素青衣乌木簪子,便是这样简朴的打扮也遮掩不住她美丽的容颜和骨子里优雅高贵的气质。
这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当今圣上的表妹,金枝玉叶的大梁西河郡主。也是他父亲的妻子,他的母亲。
段胥明朗地笑起来,仿佛所有远游归家的孩子一般,亲切地唤道:“娘,我回来了。听说您非得诵完这本经才肯出来,旁人都不敢打扰,我思您心切便来看您了。”
妇人似乎有些不自在,她低声说道:“听说你最早也是今日下午才到,所以我……你快坐罢。”
段胥应下,走到旁边的椅子边坐下,母亲也离了那蒲团香炉和佛像,隔了一张桌子坐在段胥旁边。
她的目光落在沉英身上,段胥便对母亲说:“这是我在战场上收的义弟薛沉英,他父母早亡,姐姐在战场上立有大功,我受他姐姐所托照顾他。沉英,来拜见母亲。”
沉英规规矩矩地走过来,跪在地上叩拜道:“拜见段夫人。”
段夫人立刻俯身扶住他,和颜悦色地说道:“不必行此大礼,你来到段家亦是缘分。佛祖慈悲,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沉英眼睛有点湿,他闷闷地答应了然后站起来,心里觉得段夫人真是温柔又慈祥,是不可多得的好人。段夫人便拿帕子擦了擦沉英的眼睛,转眼看向段胥,发现段胥的目光也才从她给沉英擦泪的手上移回来,一与她对视就又带了笑意。
段夫人认真端详着段胥,问道:“你这些日子在战场上……可有受伤?”
“有些小伤,大约是因为母亲日日诵经祈福,终究是有惊无险,逢凶化吉。”
段夫人点点头,她的手还握着沉英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需要这个陌生的孩子帮忙缓解心中的紧张。阳光无声地透过窗户落在他们之间的桌子上,供奉的香发出袅袅白烟,一时间十分安静。
段胥沉默片刻,便笑出声来,他天真无邪道:“母亲怎么每次见我都这么拘谨,静元都要疑心我们之间有嫌隙了。”
段夫人怔了怔,她有些慌乱地低下眼眸又抬起来,犹豫着说道:“我只是觉得,这些年一直没能为你做些什么,心中有愧。毕竟……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也没能在你身边。”
她意有所指,仿佛是在说那消失的七年。
“母亲多想了,在这件事上我对您从无怨愤。”
“就是因为你对我没有怨愤,我心里才更加觉得不好受,觉得无颜面对你。”段夫人长叹一声。她想了一会儿,说道:“过几日我要去城外金安寺祈福,你要不要与我同去?”
段胥轻描淡写道:“母亲知道我不喜欢这些地方,既然心不诚还是不要踏入佛门净地了。还是像往常一样让静元陪您去罢,您也很喜欢她陪在身边,不是么?”
虽然自己的提议被段胥拒绝了,段夫人却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她没话找话道:“静元这么活泼的性子,居然也能静下心来礼佛,大约真是与佛祖有缘。”
段胥忍不住轻笑了几声,段夫人露出不解的神情。他便解释道:“小妹哪里是与佛祖有缘,她只是因为太喜欢您了,想得到您的目光和陪伴。您一直在佛堂里待着,她为了和您待在一起也就一直往佛堂跑,这些年好不容易才能与您渐渐亲近起来。”
段夫人有些赧然,段胥接着仿佛玩笑般说:“我小时候就是太别扭了,从来也不去佛堂,一直想着或许有一天您会从佛堂里走出来,来到我的身边。谁知还没等到您,我就先走了。”
“胥儿……我……我只是……”
“母亲拜佛自然是为了全家安康,小时候不懂事,现在我已经明白了。”
段胥并没有等段夫人解释,便已经善解人意地帮她想好了托辞。段夫人怔了怔,捏紧了手里的佛珠,神色更加黯然。
段胥牵着沉英从佛堂出来,转了一个转角之后便停下步子。沉英捏着他的手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他的段胥哥哥脸上还有些大病初愈的疲态,神色淡淡,穿着一身玄青色的衣衫,看起来沉静又不可琢磨。
段胥突然转过头,捏了捏他的脸,笑道:“我小时候真希望,她能像刚刚给你擦泪一样给我擦擦眼泪。不过仔细一想,我都没有在她面前哭过。再仔细想想,翻遍前生,自记事起竟不知有何时是最需要他们的。”
沉英有些迷惑,他摇了摇段胥的手说道:“他们对你不好吗?你讨厌他们吗?”
段胥摇摇头,他低头望着沉英,说道:“我不恨他们,其实我很理解他们,或许仍然爱他们。”
只是时至今日,再也不需要也不会指望他们了。
第55章避雨
从段胥记事起母亲便是佛堂里那个清瘦的身影,终日与经书木鱼香灰为伴。听说之前母亲虽然信佛,但远没有这么痴迷和虔诚,也不知怎么从他三岁开始之后几乎全身心地投入了佛法中。后来他知道母亲曾有未婚夫的事情,便发现那几年正好是父亲重查旧案,替母亲曾经的未婚夫平反的时期。
她活在这个世上,有夫有儿女,却是别人的未亡人。她那般虔诚真的是为全家安康祈福,还是为了她那含冤而死的爱人呢?
他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恍然大悟,从前他觉得母亲性子冷淡,大约是根本不会爱人。原来她是会的,她有一腔热烈深沉的爱意,只是没有给他而已。那一段年少的爱恋似乎燃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再也分不出一丝一毫的精力再给别人,她在这世上所做的事情合乎礼法规规矩矩,只是为了不让别人打扰她继续怀念那个人。
她说她对他愧疚,他相信她是愧疚的,却也不相信她是真的愧疚。她的愧疚大约就是逃避他,远离他,面对佛祖为他祈福,把他抛在身后。
这种愧疚是一种并不打算改变,将要一直辜负下去的愧疚。
他的父亲和母亲,一个对他太不客气,一个对他太客气;一个对爱情不以为意,一个把爱情当成人生的全部。他觉得这并不正常,却不知道正常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的,以至于他现在爱上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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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无法从他们这里获取任何慰藉与帮助。
沉英在他身边愁眉苦脸地思索了许久,才低声说:“要是小小姐姐在就好了。”
“为什么?”段胥笑道。
沉英认真地说:“她一定会好好地安慰你,你就不会这么难过。”
段胥低下眼眸,他依然笑着,轻声说道:“还好,我也没有多难过。”
不过他也希望她能来到这里。
就像他小时候倔强地希望,他的母亲能自己从佛堂里走出来一样。
没过两天段胥便送母亲和段静元出城去金安寺。段静元很会撒娇,缠着和母亲挤到了一个轿子里。段胥骑着马在轿子边,便看见轿子的窗帘被掀开,段静元一脸娇俏笑意趴在窗户上,说道:“三哥啊,我看父亲给你挑的姑娘们都不大好看,配不上我惊才绝艳的三哥。今日去庙里我便帮你求个姻缘如何?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段静元嘴上说三哥长歪了,心里却觉得她三哥是全南都,说不定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男子,还能文能武。白马金鞍少年郎,从街上走过惹得无数姑娘偷看。
这次三哥从边境回来又沉稳了几分,名气在她那些待字闺中的朋友之间俨然已经超过此前万众瞩目的方先野,成为未来夫婿的最佳人选。
三哥望着她,燕尾青色的发带被风吹起,她莫名觉得她三哥的神情有一点悲凉。但是很快段胥就笑容如常,俯下身对她招招手,段静元便凑过耳朵,听见她哥哥说道:“我喜欢这人世没有的姑娘。”
“……”
段静元说道:“我知道了,过会儿我去求佛祖,让嫦娥仙子下凡来找你。”
段胥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好啊好啊,我佛慈悲,说不定真能听见呢?”
他把母亲和段静元送到了金安寺前,扶着母亲下了轿子。静元跳下轿子,再三问他真的不进去吗,他也像此前每一次般确认他不进去,便看着仆人和段静元一起扶着母亲,沿着台阶往那明黄色的大殿走去。
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从他身边走过,段胥背着手望着清晨阳光中恢弘庄严的佛殿,从那里远远传来钟声,阳光在香炉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香烟阵阵。
仿佛来到这里的所有人的愿望都会在这香炉中大殿内,化为一缕白烟袅袅地,连绵不绝地一直升到遥远的天上去,到达低眉敛目慈悲的神明面前,被他倾听和垂怜。
他小时候就不喜欢这些寺庙,或许是他觉得若是佛祖垂怜,就该把他的母亲还给他。不过这世上人们的愿望原本就互相冲突,满足了这个的便要折损那个的,神明怕也是要为难,所以只好满足了他母亲的愿望,顺便给了他不信神佛的心性。
佛祖慈悲。
段静元对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有一瞬间想,佛祖真的会指点迷津么?
然后他便意识到,他居然在这漫长的斗争中起了屈服的念头,差点拜倒在他曾摒弃的神佛之前。只因为他这没有前章不知后文的爱慕已悬笔太久,不愿写下此文终,亦不能再遣词造句,落笔成章。
他不知谁懂,或许神明会懂。
段胥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以他对佛祖微薄的认知喃喃道:“没听说佛祖或者和尚有妻子,想来他们也是不懂的。”
说罢他便笑起来,转身上马,打马而去。
今日原本就阴云密布,像是要下雨的样子,酝酿了许久终于在午时倾泻而下,细密雨丝仿佛是要把天地相连。这么大的雨便是有伞也要淋湿,段静元攥着一大把栀子花,带着丫鬟匆匆躲进了佛寺一处偏殿的屋檐下。
丫鬟一边帮她打落身上的水珠,一边道:“真是到夏天了,最近这些日子常常下雨,小姐你要是为了采花淋湿伤风了就不值当了。”
段静元瞪起眼睛道:“呸呸呸,你能不能说点儿好听的?”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蓝衣身影进入视线中,是个清瘦的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带着仆人也来屋檐下躲雨。
段静元打量着这个男人,他穿着华贵,白玉发冠金边发带,墨蓝色的衣衫上绣着鹿纹,显然是官宦人家,眉眼生得深邃精致,看起来和她三哥竟有些相似。不过他们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一动一静,这个男子身上便是一种全然安静沉稳的气质,就像远山中的雾霭。
她心生几分好感,便大大方方地率先发问:“敢问这位公子是哪家的少爷?”
男人转过头来看她,他似乎认识她,行礼道:“段小姐好,在下出身寒门,并非哪家的少爷。姓方名汲,字先野。”
段静元的眼皮跳了跳,惊道:“方先野?”
这就是那个总和她爹和三哥对着干的方先野?
此前总有女眷同她提起,或偷偷地指方先野让她看,由于这个人害得她三哥太惨,她心中膈应根本不想给半分眼色,以至于今日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段静元心里刚刚那一点儿好感立刻灰飞烟灭。
仿佛是察觉到段静元的情绪变化,方先野直起身来,探究地看了她一眼。段静元敷衍道:“原来是方大人,听说您是南都第一才子,当世锦绣文章半数出自您手,久仰久仰。”
方先野笑起来,谦逊地摇摇头:“段小姐过誉了。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
段静元愣了愣。
在遥远的记忆深处,多年前她回岱州老家探望祖母的夏日,她说三哥写的文章是天下最好的文章。那时三哥披着一身日光,样貌已经记不分明了,只是将她手里的文章拿回来,身上有苍兰的香气,他笑着淡淡说——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
她顿时有点生气,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学我三哥说话?”
清秀沉稳的男子被她这无端的控诉弄得一愣,才缓缓明白她的意思,轻笑一声低声道:“记性真好。”
“你说什么?”段静元没听清楚。
“没什么。段将军是名门之后,我自然是比不上的。”
方先野表现得十足谦虚,倒让段静元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过分,她心底道了一句这方大人真是虚伪,便转过头去不看他。她看着屋檐外的大雨,有些烦躁地想雨势怎么还不减小,非让她和这个家伙待在一起。
身边的男子似乎轻笑了一声,然后就听见他唤他的仆人:“何知,我们走罢。”
那十四五岁的仆人惊讶道:“大人,这么大的雨走出去有伞也要淋湿了,更何况咱们都没带伞呢。”
“你还知道啊,这么阴沉的天出门居然忘记带伞。”方先野不轻不重地训斥道,就要往雨里走。
段静元心想他不会是察觉了她的嫌弃才主动要走的罢,虽说和他在一个屋檐下她十分不自在,但是真要让他在这么大的雨里行走,也太不像话了。
她立刻抓住他,道:“方大人,你也不必……”
方先野的步子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抓住他袖子的手上,段静元的目光也落下去。她心想这确实有些唐突,正欲收回手却发现他手背上有一条长长纤细的疤,一直深入到袖子里看不见的地方去。
她一时间把唐突抛在了脑后,惊奇道:“你手上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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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么深的一道疤?”
方先野沉默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说道:“赴京赶考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差点丢了性命,幸得裴国公搭救收留。这道疤是那时留下的,伤了经脉故而这只手无力,幸而是左手不用执笔写字。”
“这样啊……前些年南都周遭不安生,我三哥也遇到过劫匪……”段静元这样说着,心里想他帮裴国公做事是报恩,大约也情有可原,终究还是那裴国公太不是东西。
方先野指指自己的袖子:“段小姐要一直这样拉着我吗?”
段静元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松了他的袖子,她清了清嗓子上下打量着方先野,有些犹豫地说道:“我听说你和我家有仇……是真的吗?”
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方先野似乎十分惊讶,他的眼睛睁大了,又很快恢复如常,浅淡地笑着说道:“我一介布衣,登科前都没有见过段大人,哪里来的仇?”
段静元思考了片刻,觉得确实如此,这个人很难与他们家产生什么交集,不然在这消息流通奇快的南都她早该听说点什么了。
她于是说道:“你有急事要办么?”
“没有。”
“那就在这屋檐下继续躲雨罢。”
“在下……”
“你要是走,那就是说明你讨厌我,不愿和我待在一处。”
方先野沉默半晌,接到仆人何知赞同的眼神,便没有再往雨中去。雨声密集,段静元仰头看着从屋檐上落下的水珠,心想这个方先野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
第56章朝敌
回南都参加的第一次早朝,在朝会开始前的待漏院内,段胥便和方先野狭路相逢。
原本正和段胥有说有笑的大臣们一见方先野来了,便观察着两人之间的氛围,将笑意收敛了一些。
这二人均着朱色官服,方先野衣上绘着文官的云雁纹,腰间配银鱼袋,而段胥衣上绘着武官的虎纹,他们在一群身着朱色官服的中年人之间年轻得扎眼。
这是同年登科的状元和榜眼,朝中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只可惜分属不同党派,斗得你死我活。若是他们俩能冰释前嫌,当是大梁未来的双璧。
方才还在跟段胥攀谈的刑部陆大人暗自感叹,这两党争了多少年了,俨然是不死不休的势头,看来是看不到和解的那天喽。
只见段胥客客气气地行礼,笑道:“方大人,许久不见,听说您青云直上已然是从四品户部侍郎,恭喜恭喜。”
方先野谦虚地回礼,道:“段将军客气,这一战您力挽狂澜,率军率先越过关河,我在南都亦有所听闻。圣上钦点您归来述职,必然有封赏之意,方某在此提前恭喜了。”
两人和气生财地互相吹捧了一番然后落座,奉行“眼不见心不烦”的六字真言,一个坐在最左边,一个坐在最右边。左边本来坐的文臣以杜相一派居多,夹了一个方先野进去;而右边坐的武将以裴国公一派为主,却坐着一个段胥。
一时间待漏院的气氛十分微妙,传信的鸿胪寺主簿看这架势都暗自捏了把汗。
早朝时皇上果然先将从关河以北归来的将军们大加赞赏一番,赏赐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数不胜数,各个加官晋爵,秦焕达加封卫国公,段胥也加封忠武将军。接着皇上又赞扬了户部筹措钱粮有功,也给了赏赐,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稳。一场早朝下来,杜相和裴国公两边的面子都照应了。
现如今边境稍定,听皇上的意思近几年并不打算再派秦焕达和段胥去驻守。段胥想这大约便是段成章和杜相的安排,让他留在南都这个权力中心,凭着这段经历今后或许能进枢密院掌军政。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坦途,在段胥这里却只有一声叹息。离开南都这大半年让他对朝中形势有所生疏,于是段胥下了早朝便直奔玉藻楼而去。
玉藻楼是南都七十二楼中最为繁华风雅的酒肆,以美酒、美食、美人为三绝,招徕南都的达官显贵来此消遣,连皇上也曾驾临玩乐。南都的贵族子弟都是玉藻楼的常客,段胥在离开南都前也不例外。
他一进玉藻楼便被小厮盛情相迎,他摆摆手道:“洛羡姑娘呢?”
洛羡姑娘论姿色虽不是玉藻楼的花魁,但却是名动南都的才女,诗词歌赋不输男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卖艺不卖身。段胥走前与她相交甚笃,曾一掷千金买下她一整个月的时间。
小厮赔着笑还没说话,便听见有人道:“这不是段三公子?可真是好久不见了,你离开这么些日子,佳人早被那状元郎横刀夺爱啦!”
段胥转眼看去,正是那户部尚书王大人的四儿子,恰好在玉藻楼喝花酒,他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只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南都有名的纨绔公子。从前段胥与这些公子们也有些表面上的交情,他于是笑道:“王公子,你是在说方先野?”
王公子不学无术,故而对这些登科及第的士人极尽嘲讽之事,每次叫方先野都是酸溜溜地喊状元郎,段胥高中榜眼之后他看段胥也不顺眼起来,仿佛是在想当初一起吃喝享乐,怎么偏你没落下功课?
但是段胥怎么说也同他一样是贵族出身,和那寒门的方先野大不相同,王公子轻蔑地哼了一声道:“状元郎委实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好不容易有了点身份钱财,看见洛羡姑娘眼睛都直了,日日缠着洛羡。可惜花再多银子都洗刷不掉身上的穷酸气,我看洛羡姑娘有口难言,就等你回来呢!我方才看见状元郎进来,怕是又去找洛羡了!”
段胥闻言配合着怒道:“平日里朝堂上与我作对也就罢了,还要同我抢洛羡姑娘,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一挥衣袖,唤着洛羡的名字就往楼上走,王公子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小厮则急得拦也拦不住。
段胥走到楼上,径直推开了洛羡的房门,便见纱幔珠帘间,方先野果然坐在房内。二人惊讶地看着这唐突的不速之客,小厮在一边赔笑道:“段少爷!您看这次是方大人先来的……咱们玉藻楼有玉藻楼的规矩……”
段胥径直扔了一锭金子给他:“玉藻楼的规矩不就是钱么,我今日还就要在此刻见洛羡姑娘了,方大人不介意罢?”
方先野面上惊讶的神色褪去,他高深莫测地轻轻一笑:“段将军刚刚加封,便这般盛气凌人?”
“若不是方大人,恐怕我还没有这盛气。”
两人对峙之间,洛羡在珠帘后发话,她是个温婉的气质美人,柔声劝道:“两位公子何必置气,雅乐共赏亦是乐事,洛羡愿为二位公子弹曲唱词。”
两人谁都不肯相让,便索性都坐下来听曲。小厮捧着金子又是开心又是担忧,害怕两人闹起来,对洛羡一番叮嘱,洛羡笑着应下关上房门。
她在房门口站了片刻,确认小厮走远了,便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回到珠帘后,拿起琵琶开始演奏起疾风骤雨般的曲子。
乐曲响亮而急促,能够掩盖大部分的声音。户部侍郎方大人脊背挺得笔直如苍松,他托着茶盏,杯盖轻扣几下后转过头看向段胥,说道:“段舜息。”
“方大人。”
两个人对视片刻,耳边琵琶声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响着,方先野皱着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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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如此任性妄为居然还能活着回来,可真是奇迹。”
他话里多有不满,段胥却明朗地笑笑着,说道:“不至于罢,我这命数就是逢凶化吉,不逢凶怎么化吉呢?”
“你早晚有一天要折在里头,若是想送死,也不必劳烦我来送你去。”
人人都道倒霉催的段家三公子,好好地当着给事中结果被调去武职,新位置还没坐热就被一本参去了边营,统领踏白军后被扔到关河北岸做饵,一路坎坷至极。
但是只有段胥和他对面的方先野知道,除了丹支突袭这件事外,其他坎坷都是他自己安排的。
中秋宴会上论对兵法,调为武职;为护夏庆生的妹妹,当街与兵部尚书之子相斗,被方先野弹劾派遣至边营。
不过一场从头到尾排演完美的好戏。
当段胥驻守凉州,给方先野写密信,让他想办法把他派去进攻北岸并附上作战计划的时候,方先野回信只有三个字——你疯了。没过多久,段胥便收到了秦帅让他攻击丹支领土,在北岸切断增兵线路的军令。
方先野骂归骂,却极少拒绝他的要求,不管这要求有多么离谱。
再后来他成功解围,方先野在南都借他人之手捅出马政贪腐案,他掐好时机一纸奏折送上来,这一番配合便使得皇帝转念攻击云洛二州。
“秦焕达同国公说,你先前有意遮掩锋芒,但这次在军中行事狡诈专兵,骁勇且善于笼络人心,今后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朝中,必成大患。”方先野说道。
“我从秦帅那里可从没得到过一句表扬,原来他背地里是这么夸我的。夸人得当面夸啊,这背着人夸怎么能知道呢?”
方先野至今仍不能习惯段胥这般嬉笑的说话风格,便冷声道:“你认真点。”
段胥收敛了原本玩笑的神色,他说道:“户部尚书大人最近交给你的赋税账目里埋了陷阱,有几处对不上的地方。你若没看到他便会抓住你的失职,你若追查下去便牵扯到裴国公儿子家侵吞田地的事情。你多加小心。”
“我前段时间查出几笔数额不小的亏空,以此威胁于他,他对我自然怀恨在心。”
“你还威胁他?”
方先野抬起眼睛瞥了一眼段胥,似乎无言以对,他指向军营的方向:“你可知道这一场仗烧了多少钱粮?户部在杜相手里,早扯着嗓子喊国库空虚无钱无粮。若不是我抓住户部尚书的把柄,逼得他让他庇护的那些江南富商们捐米捐粮,你就在北边喝西北风罢。”
这个一向清傲温和,坏话也会说得像夸赞似的的方先野,每次一见段胥便好似换了个人,一贯是冷言冷语。段胥时常怀疑方先野在朝堂上与他作对的那些精彩言论,到底是演戏还是发自肺腑。
段胥与他碰碰茶碗,道:“你在户部多有不易,辛苦了。”
“你少给我写点信,兴许我还能少辛苦些。”方先野不吃这一套。
段胥要做的事桩桩剑走偏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命丧黄泉。即便是装作针锋相对,也不需要做得如此逼真,方先野几乎肯定段胥就是喜欢刀口舔血的感觉。
段胥果然笑起来,他说道:“我打起仗来就是这种玩法,能赢不就行?你习惯了便好。”
他这番并不打算改过的表现让方先野无话可说。
二人交换了军中及朝堂上的诸多情况,一番排布下来,段胥也不知怎的想起贺思慕,突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抽离而出以局外人的视角来看他们。
从贺思慕这样千百年寿命的神仙鬼怪来看他们,不过几十年生命的凡人步步为营筹谋策划,或许非常可笑,便如他们看罐子里腾挪跳跃的蛐蛐儿一般。
他并不觉得这一生筹谋有何错处,但他也不能阻止贺思慕觉得,他这样的一生并无意义。
段胥这番出神立刻被方先野所捕捉,他叩叩桌子道:“你在走神?”
“我在想……前几天你是不是和静元见面了?”
“嗯,在金安寺躲雨时偶遇。”
“你喜欢她吗?”
方先野热茶呛了喉咙,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第57章重逢
段胥仿佛并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问题,他靠在椅背上懒懒地说:“我刚回南都那几年,静元一天到晚三哥长三哥短这也好那也好,夸起来都不带重样的——夸的还都不是我。嫂嫂说她过于恋兄,但我看她是恋的不是兄而是你。”
方先野抬手指着段胥,警告道:“段舜息,你又想干什么?”
多年以来他真切地认识到段胥的天马行空,段胥疯起来别说自揭身份,就是造反他都相信他干得出来。
段胥笑意盈盈地把方先野的手指按下去,说道:“你若也喜欢我妹妹,我觉得也未尝不可成就一段良缘。”
方先野立刻驳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是杜相一派的段家,我是裴国公的门客,在世人眼里我们便是死敌,这也是我们行事所需。若我娶了你的妹妹,这算什么?再者说若你不把岱州那七年的事情告诉她,她决不可能接受我,以她的脾气知道了这些事,怎么可能藏得住?你要害死她?”
段胥凝视方先野片刻,轻笑了一声:“说了这么多理由,竟然没有一句是不喜欢她。”
方先野一时哑然,他咬咬牙,转过头去喝水消火。
段胥难得没有乘胜追击,他低眸沉默着,洛羡姑娘随着清脆的琵琶声唱起了曲子,缠绵悱恻地哼着“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柔美的嗓音百转千回,绕梁不绝。
他终于开口,轻声说道:“方汲,我喜欢上一个姑娘。”
方先野的茶杯盖碰到茶碗,“叮”的一声轻响。他有些了然地望向段胥,观察了一阵而后道:“看来她不喜欢你?”
段胥摇摇头,也不知是想说“不喜欢”还是“不知道”。
“她没和你一起回南都?”
“没有,她回家了。”
这不像段胥,方先野有些诧异地想。
以段胥的行事作风向来是最擅长出奇制胜、软磨硬泡,最不缺的就是手段,最不会的就是善解人意,三分的把握也要做成十分的事情。
只听段胥长叹一声道:“她家境很好又是独女,要在一起的话我得入赘才行。”
方先野又被热茶呛得咳嗽起来。
段胥转过头来看着他,眼里含着一些似有似无的笑意,他宽慰方先野道:“你放心,我被她拒绝了。在她眼里莫说南都段家,大梁或者整个天下也什么都不是。”
顿了顿,段胥说道:“先野,你也觉得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过不下去,也没有谁非谁不可,是么?”
方先野眸光动了动,他轻叹一声,将茶碗放在桌上。
“是。”他这样回答。
段胥沉默了片刻,再抬头的时候又恢复了盈盈笑意,说道:“或许是罢。”
方先野皱皱眉。
他一直觉得段胥的精神有些不同寻常,也不至于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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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大问题,但是段胥似乎不会像普通人那样表达自己的情绪,仿佛内里有两个割裂的自己互相为敌。
“你这是怎么了?”
“放心,朝堂上的事情,绝不会拖你的后腿。”
段胥话说得很轻松。
他确实也很轻松地与方先野表演了一番争强斗气,不欢而散的戏码,由洛羡美人添油加醋地宣扬出去,整个南都便更知道他们两个势同水火,恰似他们身后的党派之争。
王公子虽与这件事并无多少关系,顶多算个煽风点火的,竟无端地觉得与有荣焉,又与段胥称兄道弟起来。他听说了他爹与段胥父亲有意让段胥娶他妹妹,便热心地替二人牵线。这天段胥走进玉藻楼时便在二楼栏杆边的位置看见了拼命朝他招手的王公子,和一个以团扇遮面的粉衣女子。
段胥极轻微地皱皱眉,继而笑逐颜开,走过去在王公子面前坐下,说道:“你带令妹来此处,是要拆我的台么?”
“寻欢作乐是男子常事,小妹这般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怎么会介意你这些红颜知己?”王公子满脸毫不在意的笑容,他虽然长相不错,但是终年沉溺酒色,目光已然浑浊淫邪。
段胥的目光移到他身边的女子身上,那姑娘放下手中的团扇,露出一张秀气温婉的面孔,柳眉杏目,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
段胥行礼道:“在下段胥,见过姑娘。”
女子回礼,说道:“小女素艺,见过公子。”
王公子别的不行,在风月之事上却很有些眼力。话没说两句便去与他的美人们厮混去,把段胥和他的小妹留在酒桌旁,嘱咐段胥替他送王素艺回府。
王素艺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团扇的扇柄,眼神时不时瞥向段胥。段胥便明快地笑起来,他靠着窗户望着她,说道:“你是不是不愿来此处见我的?”
“没有……”
“你其实很介意男子喝花酒罢?”
王素艺怔了怔,不明白自己坐在这里才片刻怎么就被面前这个同龄人看透了。所幸段胥轻飘飘地把话题牵到了别的地方,温和又不痛不痒地与她聊着,多是南都的风物和世家们的趣事。话题不至于无聊,王素艺却觉得这个人似乎并没那么想要了解她。
突然从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惊雷,王素艺被惊得差点掀翻了酒杯,酒杯却在倾斜的瞬间被段胥扶好,她十分惊讶——她都没有注意到段胥是什么时候动作的。
段胥笑起来,他说道:“当心。”
这是他进门以来最温柔的笑容,似乎是联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回忆。
王素艺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栏杆外的街道,道:“下雨了啊。”
段胥也从窗户外望下去,随着那道雷声,阴沉的天上降下瓢泼大雨,落在街道地砖上的雨溅起一尺高的水珠,天地间一片水气朦胧,路上行人纷纷撑伞,没伞的就抱着头仓皇避雨,一时间街上一番慌乱热闹的众生相。
“是啊,夏日急雨……”段胥说着说着声音便停住了。
王素艺纳闷地转头看他,却见段胥脸上没了笑意,他睁大眼睛狠狠地盯着街上某处,仿佛不能置信,眼中震颤的情绪与刚刚谈笑风生的少年判若两人。
她还没来得及发问,眨眼便见段胥一撑桌子从栏杆上翻身而下,衣袂翻飞间在一众食客的惊呼中落在一楼屋檐上,再一跃而下攀着屋檐缓冲一瞬落在街上。她呼吸之间,段胥雪青色的身影便在大雨的街道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素艺半晌反应不过来,她想段胥居然等不及下楼梯,眼睛一直盯着那个方向仿佛是怕眨眼就看不见似的,到底是看见了什么?
她从没有想过会看见这样恣意疯狂的段胥。
段胥在行人纷纷撑伞或避雨的大街上飞快地奔跑,以他在残酷的厮杀中所习得的速度和机敏,灵巧地在人群中避让穿梭,不让任何人减缓他的步伐。风裹挟着雨水打在他腰间的破妄剑上叮当作响,浸透他的衣服,水花脏了他的靴子,人们似乎在议论他在做什么,但是他恍若未闻。
在万千众生里,万籁嘈杂中,他空白的脑海里只有一双眼睛。
他的呼吸紧绷着,直到他攥住一个撑着红莲纸伞的姑娘的手,将她扯得踉跄回头。
那姑娘长得很陌生,平平无奇的平眉圆目,穿着一身牙色对襟长裙绣有简单的云纹,头发也以一根玉簪半挽,余发披散于身后。她看起来便是南都最寻常的平民姑娘,一只手撑着伞站在雨中,被他攥着的那只手里拿着一个糖人,甚至有点滑稽。
她皱着眉头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怒道:“你是谁啊!哪里来的登徒子!”
段胥眸光微动,他紧紧地盯着她,大雨倾盆中水珠从他的发梢眉间滚落,渗进他的眼睛里,他也不曾眨眼。
“这么快就忘记我了吗?”
他展露出明亮笑意。
“在下段胥,封狼居胥的胥,字舜息。”
顿了顿,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贺思慕。”
那姑娘与他不动声色地对峙片刻,慢慢松了眉头。她长舒了一口气,将伞撑在二人头顶,替他遮去风雨。
“被你认出来了,小狐狸。”
段胥把她的手攥得更紧,贺思慕恍若未觉,大大方方道:“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糖人上,道:“还有谁会画个乌鸦的糖人。”
贺思慕转了转手里的糖人,这糖人她还没开始吃,画的是一只颇为写意的乌鸦,真是难为段胥能认出来。
他们站在一座石桥上,段胥比她高站了几个台阶。他浑身湿透了,水从他的手臂上流下,沾湿了她的衣袖和手腕。他一双眼睛仿佛也沾了水汽,像是丢在水里的水玉,仿佛要融化在大雨中。
他眼眸含笑,说道:“你来南都了。”
“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
语气仿佛是朋友间的普通寒暄。
贺思慕仿佛是觉得荒唐,陌生的面容上有着熟悉的淡漠神色,她偏过头去说道:“我来南都自有我的事情,又不是来找你的,为何要告诉你?”
“所以,你这是不打算见我喽?”
“南都也不大,你这不是见到了么?”
段胥似乎还想说什么,话未出口便看见一片白色的衣角停在他们之间,来人悠闲道:“真巧啊段将军,你怎么拉住我的朋友不放呢?”
段胥转过头,便看见一个身着白衣,衣上绣着金色的二十八星宿星图的男子。男子长发及腰,以发带束在脑后,他容貌生得精致如刀刻,一双眼睛深邃如黑夜。美中不足的是他气色不好又十分消瘦,手里还拿着一根高及肩部的白色雕花木质手杖,看上去病弱且不利于行。
他身后站着一个紫衣的美丽女子,低眉敛目安静地给他撑着伞。
段胥的目光在他和贺思慕身上转了一圈,便向他行礼道:“国师大人,紫姬姑娘。”
鬼王和当朝国师居然交情匪浅。
国师风夷笑起来,他转头对贺思慕说道:“一转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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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你就去做了个糖人,你又吃不出味道,怎么就偏爱这些玩意儿?”
贺思慕嘁了一声,道:“管管你自己罢,身体这么差还偏偏要挑下雨天出门溜达,嫌自己命长不成?”
“各有怪癖,各不追究。咱们走罢?”
“走。”
他们的对话熟悉而亲密,仿佛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看起来国师与她相识了很长的时间,而且对于她来说,比鬼域的任何一只恶鬼都都更讨她的欢心。
国师大人,也是个活人。
贺思慕想要转身,但手被段胥一扯——他仍然是不打算放手的样子。他看着她并没有说话,也没有方才那样若无其事的笑容,他的眼睫发梢都是水,一滴滴地往下掉。
贺思慕沉默了一刻,便轻轻一笑,将自己的手腕用力从段胥的手中收回来,然后把自己所执之伞的伞柄放在他的手里,让他握好。
段胥低眸看着她的手,她寄居的这个身体有温暖而柔软的手掌,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停顿一瞬后,仿佛安抚般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她再拉起他那只空闲的手,将她画的乌鸦糖人放进了他手中,透过琥珀般晶莹的糖人,她笑意灿烂:“帮我尝尝甜不甜。”
就像最初他们在凉州城墙上,各有隐瞒,你来我往试探时那样。她换了一个身体,换了一副容貌,不过从眼瞳深处能窥见同一个灵魂,映着同一个他,同样递上一个糖人。
然后贺思慕就松开了段胥的手,风夷撑起伞,她便走到风夷的伞下,背对着段胥挥了挥手当做是道别,与风夷和紫姬走远了。
和每一次她离开的时候一样,这次她也没有回头。
第58章醒悟
雨没有初时那么大,但仍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南都街道上行人匆匆,时不时还有人疑惑地瞥一眼街中那撑着伞默默前行的年轻男子。他衣着华贵,手里还拿着一只糖人,虽然撑着伞但是浑身已然湿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他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前方不远的地上,看起来失魂落魄。
但是年轻人的步子却很稳,遇到其他行人也自然地避让,又似乎没有走神,总之十分奇怪。
段胥确实是在走神。
他在想,刚刚离得如此遥远,他根本没看清贺思慕手上拿的是什么,更别说分辨出乌鸦的形状了,那只是他随便说出来搪塞的理由。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是啊,他是怎么认出来的?怎么在片刻之间在万千寻常陌生的皮囊里,认出其中寄居的灵魂?
他认识这个灵魂也才不过半年。
段胥没想明白,他又想到所有人都说遗忘是一件极其轻而易举的事情,或许有一天他两鬓斑白,到了父亲所说的,记不起青梅竹马的年纪。他还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她来么?
他没来由地觉得,他仍然能。
或许那时候他再没有了任性妄为的资本,跑也跑不动了,老眼昏花,踉踉跄跄,发不出响亮的声音,也不知道能跟她说些什么。等到了那个时候,即便他认出了她来,还会像今天一样奋不顾身地追上去吗?
他想了很久而后觉得,他仍然会这样。
为什么?
段胥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的脚前出现了一堵青砖墙,他愣了愣便扬起伞边向上看去,看见了爬满藤蔓的城墙,青翠得扎眼。他已经走到了城墙边缘。
这条路到了尽头,再也避无可避。
在这一刻仿佛天光乍明,那些纠缠了他许久的谜题终于水落石出醍醐灌顶。段胥突然笑起来,他大笑不止,浑身震颤,笑着笑着就丢了伞捂住了眼睛,在大雨中靠着墙慢慢矮下去。
到两鬓斑白的时候,拄着拐杖去追一个人,这多么可笑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滑稽的事情?
他为什么会做这种蠢事?
从少年到老年,从生到死,人生是很长的时间,他怎么能笃定他就会念念不忘?
他是喜欢她,她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姑娘,他甚至还弄不太清世间的喜欢该走向什么样的结局。
她不过是第一个唤醒他的姑娘。
不过是第一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来接他的姑娘。
第一个因为他而感觉到世间的美好和疼痛的姑娘。
一个总是说狠话,但却从未真的动手伤他,甚至亲手喂药给他喝的姑娘。
一个孤独又骄傲,不指望被任何人理解,不指望被想念和感谢,只是做着自己认为正确事情的姑娘。
一个总是喊着段小狐狸,段胥,段舜息,说我会保护你,但是你不要喜欢我的姑娘。
一个生命漫长,终将忘记他,却不能被他数十年光阴短暂的人生,所遗忘的姑娘。
雨水从段胥捂着双目的指间滚落,混合着从指缝里渗出的水泽,嘀嗒地落在石砖地面上。
这真是讽刺,他原本的心愿是要做一个正常人,摆脱天知晓的阴影,收敛锋芒控制撕扯他的情绪,学着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或者说是伪装成普通人那样生活。
他很努力地去做这件事,但是如今一切都与他这个最初的心愿背道而驰,鬼王贺思慕成为了他新的心愿——最惊世骇俗的心愿。
他不知道世间的喜欢该走向什么样的结局,然而他看见了自己的结局,他万般不认命,却在此刻认命。
他们都说对了,也都说错了。
这世上的确没有谁离了谁过不下去。
但是他,非贺思慕不可。
段家的大少奶奶吴婉清在府内长廊间见到她小叔子时,实在是吃了一惊。她小叔子,南都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段舜息,居然浑身湿透狼狈归来,可他手里明明还拿着一把伞。
一见到她,段胥立刻竖起食指在唇上,笑着说:“我这副模样,嫂嫂可不要告诉别人。”
吴婉清点点头,然后意识到他没走大门,居然是翻墙回来的。她竟不知段胥还有这样不羁的少年意气,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怎么淋成这样,这伞是坏了么?”
段胥摇摇头,道:“伞好得很,只是我没有撑罢了。”
“这么大的雨不撑伞就要湿透了呀,冷风一吹就要生病,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段夫人一心礼佛不问家事,吴婉清在段家内宅当家惯了,不自觉地像是管教她儿子一般教训起段胥来。
段胥轻轻一笑,转了转手里的伞,喃喃道:“是啊,明明不撑伞就要淋雨,还偏偏不撑。知道好好生活的道理,却偏不好好生活,真是疯了。”
吴婉清觉得他话里有话,不由得问道:“小叔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心事。对了,嫂嫂是不是跟户部王尚书的夫人十分要好?”
“我与王夫人平日里常有来往,怎么?”
“今日我去玉藻楼时偶遇王公子和他妹妹素艺,王公子嘱咐我替他送素艺回家。但正与素艺交谈时我看见街上有眼熟面孔,恐是丹支刺客细作,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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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起身去追人,一时间忽略了素艺,也没能按约送她。嫂嫂下次见了王夫人,务必帮我转达歉意。”段胥说得轻描淡写,满眼真诚。
吴婉清打量着段胥湿透的衣服,觉得这事应该没这么简单,但她早已通晓大部分的事情不必刨根问底,便只是答应下来:“好。”
段胥笑着点点头,正准备往自己的房间去,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过头看向吴婉清,说道:“嫂嫂,我能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么?”
吴婉清疑惑地点点头。
“嫂嫂,您和我大哥是青梅竹马,当是真心相爱吧?”
吴婉清诧异地睁大眼睛,接着脸颊发红,有些赧然地说道:“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近来父亲为我筹谋婚娶之事,故而好奇,毕竟像是父亲母亲这样一辈子平淡如水,相敬如宾的夫妻也很多。”
“我与舜祎,我想我们是两情相悦。”
“嫂子怎么能确认,大哥是喜欢你的呢?”
“这……自然是能看出来,十五六岁的时候,我靠近他的时候他就会欢喜,别人开我们的玩笑他便羞恼,总是找各种理由来府里见我,见了我又脸红,说话又快又没有条理——喜欢不就是这样吗?”
段胥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阵,便不置可否地笑道:“我知道了,多谢嫂嫂。”
贺思慕在他面前永远这冷静,温柔又淡漠,仿佛处处为他着想,仿佛永远不为所动。
按照嫂子所说的表现一件也对不上,不过原本她和大哥性格脾气也大不相同。她对他的优待和纵容,里面到底混杂着多少喜欢呢?
段胥回到房间,一边收拾自己湿透的衣服,一边想着他怕是又要再赌一次了。
那边与段胥分别之后,贺思慕在禾枷风夷的伞下在南都街头走着,紫姬撑着伞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
贺思慕目视前方,这具相貌平平无奇的身体流露出威严的气场,语气不善地说:“禾枷风夷,你卜算的本领真是越发精进。”
他说南都街头有好风景,下着大雨也要拉她出来,没走两步便惊讶道——玉藻楼上坐着的那个不是段将军么?他面前坐着的那个又是谁呀?看起来关系很不一般嘛。
禾枷风夷的白桦木手杖在地上敲着,他叹息一声,无辜说道:“这不是巧了么,谁知道会遇到他呢?”
这搪塞的借口未免太假了。
雨水顺着伞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视线也被大雨模糊,贺思慕沉默片刻道:“段舜息最近过得好么?”
“好得很啊。段将军可是最近朝堂上最受赏识的年轻人,意气风发春风得意说的就是他。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战场上受了伤,他看起来有些虚弱,又在这种天气淋了大雨,保不齐就要生病。说到生病这件事我可是很有经验,像他这种平时身体看起来很好的人,一旦生了病便是病来如山倒,凶险得很,稍不留神轻疾变成重疾,一命……”
收到贺思慕警告的眼神,禾枷风夷把“呜呼”两个字吞到了肚子里。
她冷笑道:“你是不是话说少了就浑身难受?”
“可不是么,老祖宗您最是懂我的。”禾枷风夷笑眯眯的,他是桃花眼,笑起来来总有几分憋着坏的风流。他反手附于唇边,小声道:“怎么,怕我咒死他?放心放心,这句话没用咒力。”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就是单纯心疼他,不愿意听他一命呜呼了?”
“既然身体不好,你就该少说点话。”
要不是这家伙是她姨夫姨母的后代,加上她在他儿时照顾过他几年,贺思慕现在早就把他揍得面目全非了。禾枷风夷好歹也是在星卿宫那种板正的地方长大的,怎么就长成了这个样子?
“你到底是哪一点随了姨夫姨母?”贺思慕不禁发问。
“大概是……长得好看。”禾枷风夷指了指自己的脸。
“……”
第59章定婚
禾枷风夷生了一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却有一张开始说话就停不下来的嘴,仿佛是浑身力气都贡献给了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似的,堂堂国师嘴碎得仿佛是个神棍。
此时他果然只是消停了片刻,拐过了一条街巷,就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几个月前你托我去查他的家底,查了一段时间又突然没了消息。这次他回朝我一看,嗬,他身上的鬼气重得跟什么似的,还有和你结的咒。我纳闷了很久,刚刚看他抓住你的反应才恍然大悟,那全然就是四个大字——为情所困啊。”
贺思慕抬眼看着街上的行人纷纷,要不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她立刻就想让禾枷风夷从她的眼前消失。
回国师府的路怎么这么长?
“当然,这同我自然是没有什么干系。我见你刚刚不动声色的样子,应该是拒绝了他,那这同你也没什么干系了。我看他同楼上那姑娘是金童玉女十分般配,相谈甚欢大概是两情相悦,想来他很快就会忘记你这个四百多岁的老女人……阅历丰富的女人,投入佳人怀抱。”
禾枷风夷话音未落,他手里的手杖便凭空消失不见,他踉跄一下,然后就被那手杖抵住了脖子。
贺思慕握着手杖指着他,笑道:“你再说一遍?”
禾枷风夷乖巧道:“老祖宗,您总要听听实话的呀。”
“你说的哪里是实话?”
“哪里不是实话?你没四百多岁吗?”
“他们分明刚刚相识生疏客套,你故意喊我过来又添油加醋搬弄是非,谁把你教成个长舌妇?”
禾枷风夷恍然大悟道:“哎呀,他们并非两情相悦,原来这才是事情的重点!”
“……”
禾枷风夷打了个响指,那手杖便又回到了他手中,他扶着手杖感叹道:“老祖宗,怎么能抢病人的东西呢?”
贺思慕想,没准禾枷风夷前几辈子被她吃过魂火,这辈子来跟她讨债来了。
她皮笑肉不笑道:“倒是很会耍嘴,看来交代你的事情都办好了?你再捉不到鬾鬼殿主,我便召集鬼兵来去皇宫把他搜出来。”
禾枷风夷立刻端正了神色,把伞往她那边偏了偏,道:“使不得使不得。你我私交归私交,毕竟我是吃皇粮的国师,食人俸禄替人消灾,要是放一众恶鬼进南都,那我这国师岂不是玩忽职守?你放心,他在哪里我已经知晓了。”
“既然已经知晓,还等什么?”
“老祖宗啊,这里可是南都,是大梁的心脏,世间凡人关系最为错综复杂之地。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不像你在边城或者鬼域,哪里能随便行事?老祖宗不是我说你,我时常觉得你这鬼王当得太简单直白了些,都不搞点权术手段制衡之道,亏得你法力高强,居然这三百年也就这么过来了。”
贺思慕步子顿了顿,轻笑一声,转过头来道:“不然你来当?”
见她腰间的鬼王灯发出蓝光,禾枷风夷笑道:“愿为您效犬马之劳,只可惜我为人太过豁达成不了恶鬼,只好在活着的时候多做点事。你放心,我一定要找个黄道吉日把这事儿办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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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不见禾枷风夷的毛病真是见长,连捉鬼都要挑黄道吉日了。
看见贺思慕不耐的神态,禾枷风夷立刻露出柔弱的表情,他蹙着那双淡眉说道:“像鬾鬼殿主这样厉害的恶鬼,我手下那些混吃混喝的法师自然对付不了,还需我亲自去捉。可老祖宗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身体,自然是要挑个鬼气最弱,灵气最盛的好日子下手。不然折损了我的本就不多的寿数,伤了我的身体可怎么办?”
贺思慕见禾枷风夷苍白着脸色眉飞色舞地说出这段话,心想做神棍都委屈了他,他怎么不去说书?说不定能成为大梁第一说书人。
眼看终于到了国师府邸,他们迈步进入屋檐下,紫姬终于说了今天第一句话:“伞。”
禾枷风夷便回身把收好的伞递给她,文静沉默的美人便拿着伞一起放在了门廊,排得整整齐齐。
举目望去国师府一切东西都整齐得不得了,没有半点杂乱的地方,桌椅摆设都摆放得规规矩矩,这些东西一旦被挪动哪怕一寸,都会在不久后被紫姬发现并复原。就算碎了个盘子,紫姬都有办法找到一模一样的补上。而且以贺思慕近来的观察看,紫姬力气也不小。
这主仆二人一个说话停不下来,一个几乎不说话;一个不修边幅,一个整整齐齐;一个弱不禁风,一个身强体壮。
贺思慕想,禾枷风夷不知哪里找的婢女,和他真是绝配。
禾枷风夷那句笑话果然没有应验,淋过雨之后的段胥依旧生龙活虎,休息几日便换了套墨蓝色的新衣挑了许多礼物,神采奕奕地登门去拜访王素艺,给她赔不是去了。
王素艺见他备了厚礼十分惊诧,说着不必如此客气,母亲已跟她说过当日段胥是去追贼寇了,自然是国事更要紧的。
段胥却摇摇头,他说:“那天我并不是追贼寇,我是看见了我爱慕的姑娘。”
王素艺闻言愣住,她想着段胥已经心有所属,那备这些厚礼来是要回绝他们王家的么?这种事情按理说应该是他父亲出面而不是他才对。
只听得段胥接着说道:“王姑娘知道令尊和家父之间的商量罢?在这都城之中,论起婚娶之事总共就这些人家,其实并没有太多选择。”
段胥话说得直白,王素艺便也点点头。
段胥笑道:“那王姑娘,与我成婚如何?”
王素艺疑惑而不可置信地看着段胥。
初夏明亮的阳光下少年笑容和煦神情诚恳,却好像一面不透光的墙,看不分明。
“我们聊聊罢。”他这样说道。
之前王素艺对段胥的认知不过是鼎鼎有名的段家三公子,玉树临风,文采出众又长于骑射。按她那不成器的兄长所说,段胥脾气顶好又开朗,他就没见过这么爱笑的人。不过相处一日是这种感觉,相处一年也是这种感觉,有些乏味。
或许她兄长并没有意识到,这并非乏味,而是他始终没有能了解段胥,而她也不能。
段家与王家定亲的事情很快传了出来,成为了南都近来官宦人家的谈资,段小将军本是南都闺中最令人倾心的郎君,引得无数女子扼腕叹息。王素艺也是南都颇有名气的美人,在旁人眼里看来,论身世才貌等等,这二人就没有不相配的地方。
当然这话也传进了国师府邸之中,禾枷风夷由他的那些小弟子们捏肩捶腿,还捧着碗红枣银耳羹怡然自得地吃着,好一番养生闲适的情景。他一边吃一边道:“老祖宗,你看我那天说什么来着,人家真就两情相悦了吧?”
贺思慕站在书桌边扶着袖子画画,笔下勾勒出一副蔷薇芭蕉图,她让紫姬提前给她调好了牙绯与青绿,她自己看不出来就凭着感觉在画布上涂抹。禾枷风夷话音落下时,她正好收笔完成了这副画作,并不搭理他。
禾枷风夷见贺思慕又不理他,便挥手让他的那些徒弟们推下,晃悠到贺思慕身边,望着那幅画赞叹道:“老祖宗,我时常觉得你比我更像个人。紫姬你来看看,这蔷薇芭蕉的颜色哪里像是个视物易色之鬼能画得出的?”
正在磨墨的紫姬看了一眼画,说道:“好看。”
贺思慕放下笔,冷笑着说道:“那多半是因为你尤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而且不用心,连人都做不好。”
禾枷风夷知道她是在说儿时她教他画画,他整日推脱来推脱去就是不肯练习,现如今画个符咒都要被她嫌丑。
禾枷风夷哈哈大笑起来,立刻岔开了话题:“不过说实话,对我们可怜的段小将军来说,两情相不相悦也不重要。他也只能按着他家族和党派的意思去娶妻。”
贺思慕看他一眼,轻笑一声不予置评。禾枷风夷从她这一眼里看出些不赞同的意味,便问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发问:“怎么,老祖宗觉得不是这样?”
“你不了解段胥。”
“那若是了解他,该怎么认为此事呢?”
贺思慕挥手在那画卷上扇着风,让墨迹尽快干透,淡淡说道:“他最擅长假意顺从,可没有人能够让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他不会娶自己不喜欢的人,那姑娘终归是有让他动心的地方,或者有帮助他实现愿望的能力,他可不会委屈自己。”
禾枷风夷见她面色平淡语气如常,难得正经地问道:“老祖宗,他要娶妻了,你要失去他了。你不会难过吗?”
他知道贺思慕之前有过不少爱人,但他是一个也没赶得及见上,出生时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以他这些年的经验看来,他没见过贺思慕对其他凡人有这样的耐心和了解。恶鬼了解凡人是很困难的,便如视物易色的人画画一般。他的老祖宗是人世的护林人,却也没有闲心去了解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
“他很让我在意。”贺思慕沉默了一会儿,便轻轻笑道:“或许会有罢,不过难过也只是很短暂的时间,比他转瞬即逝的一生还要短暂。”
禾枷风夷安静了片刻,心说老祖宗的感情着实是复杂,他叹息一声又回到他的椅子上躺着,抬起手露出细痩的胳膊。指间一阵眼花缭乱的演算之后,他说道:“只可惜我看最近段胥走背运,朝堂生变,这个婚事且要一波三折,我定的黄道吉日他是赶不上喽。老祖宗,你真的不打算抢个亲吗?”
贺思慕亲切道:“滚。”
第60章邀请
方先野这日要出府去金安寺祭拜,掀起轿帘正要往里进,步子却停住了。站在一边的仆人何知奇怪地问道:“大人,怎么了?”
他正想走过来,方先野却摆摆手制止了他,说道:“没事。”
说罢便迈步走进了轿子里,放下轿帘。何知在外面拉长了音调说道:“起轿。”
轿子便晃晃悠悠地被抬起来,方先野看着轿子里黑衣蒙面的那位不速之客,皱着眉头小声说道:“你来做什么?”
来人扯下面上的黑布,露出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容,正是段胥。
他笑眼弯弯道:“事出突然,有人在城外埋伏着你。我且问你,外面四个轿夫你有没有哪个特别中意,想留下来继续给你抬轿的?”
方先野道:“左前方那个,怎么?”
“行,那待会儿我保你、何知与他。来刺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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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闻声阁的高手——就是洛羡以前待的地方,虽然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我没把握护太多人。”
“谁要杀我?”
“当然是把你视做心腹大患的——我爹。”段胥笑着打了个响指。
他最近让沉英在家中帮他看着他爹。沉英是个心细的孩子,又生了张人畜无害的脸,虽然还不具备分析推理的能力,但是提供了不少有用的线索。
——比如管家无意中提到他爹从库里提了一大笔银子,说要修缮老家祖宅却又没了动静。
——比如他爹最近经常有信鸽不知与哪边往来。
他顺着查了查,便查到他爹终于下定决心再杀一次方先野——还是像五年前一样找闻声阁的杀手。
方先野的目光沉下去,他想了想道:“那我即刻回府,不出城便是。”
“闻声阁要出手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而且再一再二不再三,闻声阁不接已经失败两次的单子,以我爹的性格绝不会扩大知情者范围。这次再失败他就该消停了。”
方先野冷笑一声,他一日不死,他这位曾经的“父亲”便一日寝食难安。
段胥抱着胳膊道:“你已经崭露头角,日后凶险之处更多,需要挑几个身手好的贴身侍卫。在你找到侍卫之前要不先把洛羡从玉藻楼接出来,让她保护你一段时间?”
“不行,最近朝中正是多事之秋,需要洛羡在玉藻楼的情报。”方先野立刻拒绝,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正色道:“我正好要找你,马政贪腐案生变,证人翻供了。”
“太仆寺主簿孙常徳?他难不成说那三千战马不是吃空饷,是真的死于瘟疫?”
“不仅如此,他还说之前他举报马政贪腐案乃是受人威胁指使,意图陷害太仆寺卿及兵部尚书。翻供应该是裴国公交待下去的,具体细节我不清楚。如今孙常徳已经到了大理寺,在大理寺卿井彦手底下押着候审。”
“井彦并不属于任何一党,是个刚正不阿的纯臣,他盯着这件事很久了,孙常徳不好糊弄他。”
方先野却摇摇头,道:“你我皆知,马政贪腐千真万确,但是孙常徳手上的证据有一部分是你伪造的。虽然孙常徳不知道那些伪证出自你手,但是井彦查下去最终很可能会查到你。真假交织,到时候事情便复杂了。”
段胥双手合拢在唇边,漫不经心地交叠着。
最开始他们发现马政贪腐和证人时,方先野便说过这个证人并不牢靠需要提防,再加上证据不足,便暂时没有把这事捅出来。
即便当时在朔州收复时,证据依旧没有收集好,并不是提出此事的好时机,但若错过这个机会云洛两州的作战计划便会落空。段胥离开南都前伪造了一批证据以备不时之需,那时便制造巧合辗转让这些“证据”到了孙常徳手上,以便马政贪腐案事发并能撼动君心。
孙常徳此时受迫于裴国公而翻供,阻碍调查进行,这些伪证也成了大问题。
段胥沉默片刻,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爹、杜相和我未来岳丈总不会旁观的,把这潭水搅浑了才好。”
听着传来城门士兵的询问声,段胥伸个懒腰,说着:“事情我知道了,现下我先救你更要紧。”
段胥的消息果然没错,出城没多久轿子便一阵剧烈的摇晃,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惊呼声。他嘱咐方先野在轿子里好好待着,便蒙上面掀开帘子闪身出去。下一刻何知和方先野选中的轿夫便被丢进了轿子里,两个人惊魂未定瑟瑟发抖,恨不能抱在一起。
轿子外传来纷乱的声响,刀剑相击,鲜血飞溅声,肉体倒地,密集得仿佛狂风骤雨。方先野几乎可以想象外面的场景。
他没有见过比段胥还会杀人的家伙,连闻声阁这些以杀人为营生的刺客都不能相比。方先野很难称之为武功,因为段胥的手段没有套路,没有固定的招式,唯有取人性命。
他有时候觉得,段胥很喜欢这种直接而暴力的杀戮。
五年前当方先野无知天真地踏上来南都的路,在途中身边的仆人被屠尽,而他被追杀即将人头落地之时,他第一次见到了段胥。
这个家伙如天降神兵,把原本行屠杀之事的刺客尽数杀死。方先野清楚地记得血色残阳里,自己捂着流血不止的左手,看着那满身是血修罗一般的家伙转过头来看他,心里惊惶又绝望。
那个家伙却走到他面前,蹲下来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来救你的。
来人拉过他的手,驾轻就熟地包扎起来,笑着道——初次见面,我是段胥,封狼居胥的胥。要杀你的人是我爹,段成章。
那是方先野第一次见到这七年来他借用名字努力扮演的人。
一个非常古怪的人。
段胥带着他来到了南都,一路上每每与他彻夜长谈。
那时星汉灿烂,段胥用剑扒拉着火堆,眼里映着火光与他,认真地说——我看了你的文章,写得太好了,这样的文字不该从世上消失。你应当像古人所说那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听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我来做那不祥之器,你来做那君子之器,如何?
何知颤巍巍的声音打断了方先野的回忆,他这年纪尚轻的仆人害怕得缩成一团,问道:“外面那位壮士好生厉害,他是谁啊?”
方先野沉默一瞬,答道:“一个朋友。”
如果不是志同道合,他们更应该是仇人才对。
他话音刚落便看见一个黑衣刺客仰面砸进轿子里,胸口插着一把剑圆睁着双目看着他,鲜血喷涌间没了气息。他身边的两个家伙吓得大叫起来,轿夫鼓起勇气举手护在方先野身前,只见蒙着面的段胥一脚踏上轿门槛,似乎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们。他弓着腿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伸出去把刺客胸口的剑拔出来,以衣袖抹尽剑上之血再悠然归剑入鞘,道:“杀干净了。”
方先野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却听段胥说道:“我还有个事儿想告诉你,你跟我出来一下。”
说罢段胥指了指方先野身边的两个人,笑道:“你们就在这里待着,一会儿放下轿帘,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知道吗?”
轿夫与侍从对视一眼,犹豫着不知道这人可不可信,又畏惧于他的刀剑。方先野摆手说着他不会伤害我,便迈步从轿子里走了出来,顺手放下了轿帘。
轿门外的路边尽是尸体,大概有十几具,血染了一片土地。段胥站在这些尸体中悠然自得仿佛见怪不怪,方先野望了望轿子,稍微走远点低声说道:“你要说什么?”
“我有个人想介绍给你。”
方先野诧异道:“现在?在这里?”
段胥点点头,他眼睛弯起来,向后退了两步然后一字一顿地唤道:“贺思慕。”
——你回人世之后,若有灾有难或者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只要呼喊我的名字我就会来找你。
他话音落下没多久,空气中弥漫起一阵青烟,传来熟悉的沉香香气。一双浅紫色绣花鞋踩在鲜血浸染的土地间,出现的姑娘面色苍白,柳叶眉配凤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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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又冰冷。
这是贺思慕的真身。
她看见地上的横尸,便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段胥,伸手触碰他的肩膀。
段胥轻轻“嘶”了一声却不躲避。
贺思慕皱起眉头,说道:“你受伤了?”
段胥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伤得不重,肩膀和肋下几处皮肉伤。大部分血是敌人的。你是在关心我吗?”
贺思慕轻笑一声,道:“我的结咒人要是伤到五感,还怎么同我交易?”
段胥的眸光微动,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指向方先野说道:“你能让我这位朋友也看见你的真身么?”
贺思慕的目光转向方先野,爽快地伸手打了个响指,原本脸色就不大好看的方先野顿时圆睁双目。
他本来看着段胥对空气自说自话就已十分惊奇,此时他面前又凭空出现一个看起来像是死人一般苍白的红衣姑娘,冷淡地看着他。
他一时之间不知这是梦境还是真实,惊得说不出话来。于是段胥在这无声的二人之间做了个简单介绍:“思慕,这位是我的挚友方先野。先野,这位是鬼王殿下贺思慕。”
“鬼王?”方先野喃喃重复道。
贺思慕却不理会他,直接转向段胥,冷声问道:“你叫我来是要做什么的?我给你这种权力,可不是让你随便叫我好玩的。”
“我自然是要和你做交易。”
“条件呢?”
段胥眨了眨眼睛,笑得天真无邪,说道:“来参加我的婚礼罢。思慕,我想让你来参加我的婚礼,作为交易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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