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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偷吻
入夜的时候贺思慕与段胥在抚见城里最好的客栈里住下。由于要保护贺思慕免受恶鬼打扰,段胥和她住在了同一个房间里——自然是他睡在地上而贺思慕睡在床上。
段胥摘下帷帽,终于在人世显露出真身,他抱着被子铺在地上,感叹道:“你没有触觉,睡在床上是不是有点可惜了?”
贺思慕躺在床上,闻言悠悠说:“你胆子这么大,做人是不是可惜了?”
段胥立刻笑嘻嘻地闭了嘴,一番收拾之后回来再看,贺思慕已经抱着枕头沉沉睡去了。
原本恶鬼不会睡着更不会做梦,然而与段胥换感觉的期间,贺思慕每晚都会按时入睡。
他之前好几次趁她睡着偷偷来看她,都能看见她抱着个什么东西,好像非得怀里有个玩意儿才能睡得安稳,就像个孩子一般。
段胥将房间里的灯吹熄了,月光清辉便充满了房间。他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撑着下颌看着熟睡的贺思慕,她的脸半埋在被褥里,摆出一个略显逃避又安逸的姿态。
她着实是很白,像是白瓷一般,显得五官和头发的黑越发黑,白纸上的水墨朱砂似的惑人。
她这么美又活了这么多年,大概有过不少爱人罢。这鬼王会不会跟人间的皇上似的,有三宫六院呢?
段胥想到这里,便微微眯起眼睛。他坏心眼地伸出手去扯她怀里的枕头,左挪挪右挪挪终于成功将枕头抽走,悠然放在了自己的床铺上。
睡梦中的贺思慕皱起了眉头,手在床铺上摸索着,仿佛想重新摸到她的枕头。段胥低眸看着她的手指在洁白的被褥上前进,慢慢靠近他的手臂,温暖地搭上他的手臂。
他并没有躲避。
果然那手指碰到了他被单衣包裹的小臂,便以为终于寻觅到了枕头,抓住他的手臂扯了过去。
段胥顺着她的力量俯身过去,见她松了眉头安详地将他的手臂抱在怀里。段胥心想,若是贺思慕此刻醒来看见这一幕,待她恢复法力他这条胳膊大概是真的保不住了。
但段胥显然不是见好就收的人。
他是得寸进尺的人。
他趴在贺思慕床前看着她,她刚刚的一番动作让她的脸从床褥中露了出来,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面前。
“贺思慕……”他低声地叫她的名字。
她自然并不回应。
“贺思慕………”
“贺思慕………”
他换着语调叫了三声她都没有从睡梦中醒过来,他便笑起来说道:“要是我想亲你,你不会真杀了我吧?”
“唔,你现在没法力,待秋后算账的话……那我就真的只有八天好活了?”
段胥慢慢靠近贺思慕,凝视着她的睡颜。
“思慕。”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唤道。
不知道是在叫她的名字,还是在说自己的心事。
这一声思慕却让贺思慕皱了皱眉,慢慢地睁开眼睛。她似乎刚刚从一个梦里醒过来,眼神不甚清明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段胥,好像不太能分清现实和梦境。
月光在眼前人的眼底勾勒出一点弧光,他的眼睛圆润眼角微微上挑,像是清澈明亮的一块水玉,仿佛是个再天真赤诚不过的少年。
贺思慕含糊地说:“这眼睛真好看。”
“又想收藏了?”
“眼睛要……活的才好看。”
“……这样,那你可得让我好好活着啊。”
段胥莞尔一笑,那双明亮的眼睛便合了起来,他微微向前亲吻了她。很轻很浅的一个吻,带来他身上清冽的香气,仿佛春雨后的花开,从他的唇上染到她的唇上。
贺思慕睁着眼睛,她愣了一瞬,才真正从梦中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段胥正在亲吻她。
段小狐狸……在亲她!
这次不是蹬鼻子上脸,这是直接上天灵盖啊!
她眯起眼睛正欲发作,却见面前不怕死的登徒子突然睁开眼睛,眼里凝着一点警觉的光。段胥离开她,将自己的黑色外衣披在她身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贺思慕被他衣服上的香气所笼罩,她冷冷地看着他,不消片刻便看见了门外出现了一些可疑的人影,一阵极为轻微的响动之后,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是一群黑衣人,看起来像是刺客的凡人们。
段胥和贺思慕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群刺客们大约有二十几人,一看见段胥和贺思慕都醒着,立刻从偷袭转为了明攻,亮出兵刃一言不发地一拥而上。
段胥叹息一声道:“我其实不喜欢不明不白地杀人。”
他在刺客间腾挪,轻盈地以刀鞘挡下数剑,双剑出鞘银光闪闪,风一般地游走几圈,近身之人全被他抹了脖子。唯有一个欲偷袭贺思慕的,被他从后心一剑贯穿。
一时之间鲜血四溅,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持续时间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段胥便擦了擦剑然后归剑入鞘。
杀人这件事历来是他最擅长的。
从满屋尸体中升起明灯,仿佛腐草为萤,闪烁着光芒消失于窗外的夜空之中。
段胥转身看向贺思慕,笑道:“明灯升空,流星逆行,原来这就是恶鬼眼里的死亡。”
贺思慕却没有笑,她从床上下地,披着他的黑色外衣,盯着他的眼睛一步步走向他,气氛危险而僵硬。
段胥不避不闪地站在原地,待她站在他面前时,他便轻松地说道:“这屋子现在脏成这样,真是没法住了。”
贺思慕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片刻,突然移开目光往廊上走去。段胥愣了愣,转过头去问她:“你去哪儿?”
贺思慕的步子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你不是说了,这房间没法住了,得让掌柜的换一间。”
段胥沉默一瞬,便笑着跟上去,说道:“哪里有让殿下亲自跑腿的道理。”
在他的设想中她应该要生气、威胁或者惩罚他,可是她没有。她举止如常,仿佛刚刚他那个亲吻只是幻觉。
这样轻描淡写粉饰太平的态度倒让人琢磨不透。看起来也不像是默许,难道是真的决定要同他秋后算账。
不会八天之后真是他的死期罢?
贺思慕对掌柜的说她遭遇劫匪,于是当晚就换了房间,第二天早上客栈的主人竟也登门查看情况。
客栈的主人——便是那伊里尔老爷。
掌柜的来贺思慕的房间报伊里尔老爷来了的时候,贺思慕正点了一桌子香气四溢的美食佳肴,见掌柜的来便笑道:“这味儿我闻够了,吃却吃不下,你拿走两盘吃吧。”
在一边戴着帷帽不能被人所见的段胥笑起来,心说她用他的钱倒是很大方。
掌柜的哪顾得上吃饭,着急忙慌地说昨晚客栈里遭劫匪的事情被老爷知道了。话音未落,那日贺思慕和段胥见过的富贵老爷便带着几个家仆,踱着步子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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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立刻伏在地上跪拜,道:“老爷。”
他暗暗给贺思慕递眼色,小声说:“这可是伊里尔老爷,还不跪拜行礼!”
贺思慕漫不经心地看了伊里尔一眼,屁股压根就没打算离开板凳,她用胡契语说:“这位老爷,你要不坐下来一起吃?”
掌柜的眼色递得都要眼皮抽筋了。
伊里尔腰间的铃铛轻轻响着,他看看贺思慕,再看看旁边戴着帷帽不见样貌的恶鬼。那恶鬼便十分礼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有些诧异,他此前见过的恶鬼无不高高在上,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彬彬有礼的恶鬼。
伊里尔摆摆手让掌柜的和他的家仆先退下,打量了这姑娘和恶鬼一阵,迈步走到贺思慕旁边的位子上坐下,说道:“是我的客栈没照顾好姑娘。这一桌菜不算什么,要是姑娘喜欢,我可令全城最好的厨子再给你做一桌。”
贺思慕托着下巴,轻声笑起来:“没照顾好?我看照顾得很好啊,半夜特地还送这么多人来陪我,着实是让我惊喜。”
伊里尔抚摸着自己镶嵌宝石的黄金带钩,也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倒是大大方方地笑起来:“姑娘和鬼同行,那些人怎么可能伤得了姑娘。”
“是么,老爷应该是想着他们伤我也不过是杀了一个异族平民,你也不愁摆不平这事儿。他们若是杀不了我,你正好探探我的底。”
“哈哈哈哈姑娘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呢?我只是很好奇,历来人们供养的都是小鬼,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有人供养成人模样的恶鬼。”
伊里尔一边说着,目光一边移向旁边的男子,男子似乎轻轻笑了几声。
段胥心想着这真是个有趣的场面,活人被当成恶鬼,而恶鬼被当做活人。
贺思慕摇摇头,道:“谁说我供养他?我是主他是仆,是我驱使他。”
伊里尔面露诧异之色,从来养鬼时双方的关系都是鬼为主、人为仆,居然还有身份逆转的方法。他眼神微微沉下来,笑道:“姑娘是用何种方式驱使恶鬼的呢?您可愿意,将您驱使的这个恶鬼转让给我?”
“您想要我的鬼?我听说您供养的可是鬾鬼殿主,一人不事二鬼,我可不能让我的鬼抢鬾鬼殿主的人啊。”贺思慕拿起筷子,悠然地夹了一筷子红烧肉放到嘴里。
闻起来是真香,吃起来却没有味道。
她说道:“怎么了?伊里尔老爷难不成也听说鬾鬼殿主犯了事,要弃他而去了?”
第42章府上
伊里尔面露惊诧之色,贺思慕瞧了瞧他的神情,好像自觉失言般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那就当我没说。既然鬾鬼殿主和你的结约犹在,我的鬼你也养不了。”
伊里尔面色不佳,但仍然笑道:“我并非是要自己养,这位恶鬼兄弟在我身边,我自然有更好的去处给他。”
段胥想怪不得那些拜过伊里尔家圣物的贵人,回去都交上好运了,原来是他将恶鬼引荐给了他们。
贺思慕一边吃着菜,一边问道:“你想要我的鬼,可有什么来换?”
“金银珠宝……”
“无趣。”
“那姑娘想要什么?”
“我听说伊里尔老爷有个花园,里面收集了各种奇花异草,最近正是春日,香气四溢。”
“那是我宅邸的后花园。”
“那就把你的宅邸给我做交换罢。”
伊里尔沉默了片刻,道:“自我们到抚见城以来就住在此处,已经住了三十余年。”
“噢,那就把你住了三十余年的这座宅邸给我罢。”
贺思慕顺畅而丝毫不以为然地说道。
伊里尔面色僵硬了片刻,便笑起来说道:“此事容我再想想,姑娘不妨先住到我的府上,不管事情成不成,就当多交个朋友。”
贺思慕放下筷子望向伊里尔,她偏过头笑起来,银色的发饰穗子扫过额际。
“我不交朋友。不过府邸,倒是可以去。”
伊里尔脸色几变,他在抚见城向来是要别人奉承的主儿,何曾被这样一个汉人平民如此轻慢过。他捏着拳看向贺思慕,最终却还是笑道:“好。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姑娘,姑娘刚刚说的鬾鬼殿主出事儿了,到底有什么事情,能同我透露一二么?”
贺思慕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沉默片刻后漫不经心道:“他得罪了他们的王上,如今已经畏罪潜逃,大概不日便会被抓住处死。”
顿了顿,她笑起来说:“你最近呼唤他应该都没有得到过回应罢?其实这个事儿对你来说也是无妄之灾,我听说鬼界争斗动辄就是数十年。若是他这一逃数十年,你唤他也不应,又不能换鬼结约,这一生也要过去了。我若是你,应该会希望他尽快灰飞烟灭,好另觅新鬼罢。”
原本伊里尔的面色就不佳,听了贺思慕这话之后便更加不能看了。偏偏贺思慕像是一点儿没发觉似的,站起身来笑道:“不是说要请我去你府邸上做客吗?走啊。”
然后她便打了个响指让段胥跟上,悠然地出了门。伊里尔大概是没见过这么不客气的,愣了半晌才叫来下人带路。
段胥撩起帷帽黑纱的一条缝,回头看了伊里尔一眼,转过头来低声对贺思慕笑道:“我看我不像是属鼠的,反倒是像属鱼饵的。秦帅拿我做饵,你也拿我做饵。”
贺思慕望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并不说话。
抚见城有花城美誉,伊里尔作为整个抚见城最阔绰的人家,花园修得自然也是最好的,名花奇草遍布园中,据说光打理维持这个花园便年费万金。
贺思慕一到伊里尔家里,便毫不客气地一头扎进了他的花园里,这边看看那边闻闻,似乎是要把所有的味道都一一辨明。而段胥则在她的身边,抱着胳膊望着花园正中那座有名的琉璃塔。
那琉璃塔通身翠绿,每个角皆悬挂铃铛,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且叮咚作响,被细密的风的丝线缠着,虽只是个放圣物的塔,若不说明的话,到让人以为这琉璃塔就是圣物本身。
“伊里尔供奉恶鬼,也供奉苍神圣物,若叫大司祭知道了,天知晓就该……”段胥边说边转过头,却见鬼王殿下蹲在地上,正捧着一簇“岭邪路雪”的名贵白芍药,脸都要埋进那花里了。
段胥忍俊不禁,说道:“别埋了,你这个闻法,再好的鼻子也要给你闻废。一会儿去柴房闻闻柴火味儿,回来嗅觉才能恢复一点儿。”
贺思慕皱着眉,起身道:“凡人真是麻烦。”
段胥哈哈一笑,将话题又引了回来:“鬾鬼殿主生前也是个汉人罢。”
贺思慕漫不经心道:“汉人的数量是胡契人的三百多倍,鬼界亦然,二十四鬼殿主生前都是汉人。鬼界的法度和族裔无关,但是汉人恶鬼们眼见着如今自己的后代们活着遭受欺凌,自然不会对胡契恶鬼多好。在鬼界,胡契鬼的日子才是难过。”
“生死境况逆转,世道真是有趣。”
“仇生仇,恨生恨,这本是常理。”
“若能斩断生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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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那死者的仇恨会不会停止?”
贺思慕轻轻一笑,她朝着花园的后门走去,说道:“生者的仇恨能断是因为生者会死,死了几代人痛苦的记忆烟消云散,仇恨自然断绝。可死者千百年不灭,在这边仇恨永不止息。不然你以为,为何堕为恶鬼对人来说会是惩罚。”
段胥望着她的背影,唤道:“你去哪儿?”
贺思慕头也不回:“去柴房闻闻烟火味儿。”
段胥忍不住笑起来,她倒真是像是专门来伊里尔府上收集气味,而非来寻找鬾鬼殿主踪迹的,他低声道:“真是可爱。”
以段胥这双托鬼王灯的福,能辨阴阳的眼睛来看,伊里尔府的鬼气被收敛得很好,不走进花园的琉璃塔几乎察觉不出来。甚至在外面常常能看见的游魂,在这座宅邸里也看不见。
听说琉璃塔内供奉的是苍神圣物,可是他看不出琉璃塔内有任何灵气,倒是有若有若无的鬼气萦绕在塔间。想来这座塔不是供奉圣物,而是供奉鬾鬼殿主的。难道圣物一说是假的,还是伊里尔供奉在另外的地方了。
段胥边想着边跟到柴房,便看见门口两个老妈子扒着柴房门在低声聊天,说老爷请了个奇怪的客人,长得挺漂亮的姑娘,竟然跑到柴房闻柴火。
段胥笑笑,正想走进去,却听其中一个妇人说:“我见这姑娘应该和路达少爷年岁相当,若是路达少爷在家,我还要以为是老爷找的儿媳妇。”
段胥的步子停住了。
另一个妇人道:“小少爷自打十岁去上京之后就再没回来过,我看老爷好像不太希望他回来。”
“说什么呢,老爷就剩俩孩子了,怎么会不希望……”
段胥迈步从她们身边走过进入柴房里,向蹲在地上挑柴火的贺思慕问道:“思慕,伊里尔那个在上京做高官的小儿子……是路达?”
贺思慕拎着一根柴火,抬起眼睛看着他,说道:“怎么,又是你的旧识?”
段胥眸光微微闪烁,他笑道:“旧识实在是高攀不上。我们丹支大司祭的得意弟子——路达少司祭,丹支王庭会有谁不认识他的么?他大约是不认识我的。”
在天知晓的死士生涯中,他偶尔会跟着师父去拜访大司祭,每次都能看到路达。路达比他年长三四岁,长得清隽,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总是在大司祭旁边安静地坐着,低头看羊皮卷,仿佛在认真阅读又仿佛神游天外。
路达看起来很“空”,而据说这种“空”便是通神最重要的品质。
伊里尔的小儿子竟然是路达?养小鬼的人家儿子,居然是一国的少司祭——将来还很可能是大司祭。
这世道可真是离谱得很。
“若是路达的话……只要他开口,大司祭什么不舍得给他?或许伊里尔真有圣物。”联想到伊里尔那胖成球的身躯,再和记忆中路达的清秀样貌一对比,段胥不禁感叹道:“岁月真是杀猪刀。”
贺思慕闻了一口柴火清新的味道,淡淡道:“岁月也会这般杀你的。”
段胥俯下身道:“岁月应该会待我客气些罢,毕竟我是要逢凶化吉的人,变丑可是大凶。”
他的眼睛在黑纱的间隙间时隐时现,便是隔着纱看不清表情,也能听出来他话里的笑意。
贺思慕抬眼看他。
她这个结咒人有时候十分乖巧,她让他戴着帷帽在人世隐去踪迹,他便从不在外面摘下帷帽。但是有的时候……
贺思慕皱皱眉头,把他推开站起身,淡淡道:“走了。”
她从柴房门走出去的时候,那两个妇人慌张地行礼,在她转身后窃窃私语地讨论这姑娘刚刚是不是推了空气,刚刚她是不是在自言自语,这姑娘怎么有点神叨叨的。
段胥哈哈笑起来,跟着她出了门。
伊里尔有着庞大的产业要管理,各种关系人情往来,平日里忙得很,但还忙里抽空关照住在府上的这两位客人,尤其是段胥。
他对段胥这只听话的“恶鬼”很感兴趣,总是旁敲侧击地问段胥是如何和贺思慕结咒的。并且向段胥暗示到自己这边来会有的种种好处,他认识的贵人如何财大势大。
段胥便适时地表示出惊叹,但对于自己的姓名来处和态度一律模糊不答。
这一人一鬼仿佛就是来这府上蹭吃蹭喝蹭花园的。
他们到了伊里尔府上三天后,伊里尔突然急匆匆地来找贺思慕和段胥,说道:“十七姑娘,有件事情想请您帮忙。”
贺思慕掂着一柄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沉香扇,说道:“什么事?”
“犬子路达,他不日便要回到抚见城来看望我。您能不能让这位恶鬼兄弟去拦他一拦,让他回上京?”
第43章幻境
伊里尔原本有四个夫人十多个孩子,活到成人的却只有两个儿子,如今都在上京为官。路达自十岁送去上京同他哥哥一起住后,便再未回过抚见城。这十余年不曾见,他爹听说这个小儿子要归家,第一反应却是要他别来。大约是在过去十几年里次次都被劝返,这一次路达终于不再听话,说什么都要回来。
贺思慕笑起来,道:“怎么,老爷是怕被他发现这宅子里的鬼气么?你是他爹,他的荣华富贵连同性命不都是你给他的,你还怕他会大义灭亲么?”
伊里尔面上有些尴尬的神色。
这抚见城里谁人不知伊里尔的小儿子是人中龙凤,是他的骄傲。便是更高等血统的胡契贵族,看在路达的面子上也会对伊里尔礼遇有加。
可他甚至不敢见自己的这个小儿子。
段胥抱着剑目光转向贺思慕,贺思慕与他对视一眼,便打了一个响指:“既然已经在伊里尔老爷府上借住了这么些日子,你就帮帮他罢。鬼的脚程很快,你去把他截住,想办法把他给弄回上京。”
段胥沉默一瞬,道:“可是你……”
“不必担心我。”
段胥的目光在伊里尔和贺思慕身上转了转,便笑道:“懂了。”
他抱着剑对贺思慕和伊里尔道:“保重。”
戴着帷帽的黑衣少年利落地转身走出了宅门,融进姹紫嫣红的春光之中。
今晚的梦有些过于真实,贺思慕看到了她很小的时候住过的小城,繁华而吵闹,卖货郎吆喝着物件玩具,馄饨摊上冒着热气,阳光明媚。
她小时候长得很慢,花了百年才长成成年的模样,之后就停止生长。同她的身体一样,她的心智成熟得也十分缓慢。
那似乎是她二十岁左右的时候,看起来还和凡人五六岁的孩子似的,和一群孩子们去河里捞鱼。已经记不清长相的小姑娘在一片春和景明中对她说:你的身体为什么这么凉啊?”
她还没有回答,便听见旁边的男孩子说道:“你不知道吗,她是个小仙童喔!她是星卿宫的星君大人们带来的孩子。”
她有些迷惑地问:“仙童是什么?”
“仙童就是小孩子模样的仙人,能呼风唤雨长生不老呢!等我们都老了,死了的时候,你还很年轻呢。”
“仙童还会帮我们除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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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邪祟,星卿宫的那些大人们不就是这样吗。”
从那些看不清长相的孩子口中传来各种解释,描述着她和她的母亲、姨母、姨夫。
其实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她是什么,她只隐约知道她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而且这些人总是看不见她的爹爹,她爹爹也不让她跟别人说他的存在,这好奇怪。
她于是就跑去找她爹爹,她问他什么是死。
爹爹高大地站在阳光灿烂中,他听到这个问题似乎有些惊讶,蹲下来一双桃花眼认真地望着她。他说道:“死呢,就是化为一盏明灯升入空中,暂时离开这个人世,然后作为另一个生命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的话……那这个人还是原来的那个吗?”
“是,也不是了。原来的那个人终究是回不来的。”
“那我也会变成一盏明灯吗?”
“不会,活着的人死去才会变成明灯。思慕……你已经死了。”她爹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有点犹豫。
她已经死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怔了怔,迷惑地追问:“我还没有活过呢,就死了吗?为什么我没有重头来过呢?”
她父亲认真地思考了很久,仿佛这是一个过于复杂的问题,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或者如何解释才能不让她伤心。于是最后他只是抱住她的肩膀,在她的后背拍了拍说道:“对不起。”
在她的印象里,爹经常和娘说对不起,但是那是爹第一次跟她说对不起。
其实她不明白爹为什么要这么说,更不知道自己需要原谅些什么。
她想明明她也很开心,和父母和姨父母一起还有这些伙伴们。如果日子永远这样过下去,那么生和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理解这道歉的含义,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
后来她和爹、娘、姨母、姨夫离开那座小城的时候,满城的人都来送他们。她原本拉着母亲的手,但很快母亲的手里就塞满了人们送的礼物,没法再拉着她。就连她自己的口袋里都多了几把糖,手里被塞了一篮子糕点。
她迷惑不解地问姨夫:“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总是温柔而强大的姨夫笑起来,他说道:“因为他们爱我们。”
这些凡人爱着自己的亲人、恋人、友人,连同这个广阔的世界,如果你让他们得以安然地爱与被爱,那么这些爱意的每一分都与你有关。
或许他们不认识你,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受到你的帮助。
但是他们爱你。
她并没有听明白这些话,她只是懵懵地转过头,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些曾经陪她玩耍的朋友们。那些孩子欢快地笑着拼命地跟她招手,于是她也举着糕点篮子跟他们摆手。
她说:“再见。”
她以为这一辈子很长,总会有再见的时候。她那时并不知道,这些人她已经见完了此生的最后一面,所谓再见便是失约。
她也没来得及和她的姨母姨夫说再见。
她姨母姨夫去世的时候场面很盛大。她被强烈的灵力动荡所震慑,奔出门去的时候看见九月秋日的天气里,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舞覆盖在银杏、枫叶,桂花枝头。
别人告诉她,那场雪是红色的,就像新春里满天飘舞的爆竹碎屑一般,但是她不知道红色是什么样子。她就站在原地,看着那两盏明灯在风雪中相互依偎着慢慢升入天际,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奔向哪里。
姨母不会再送她小玩意儿,姨夫也不会再送给她书,他们也不会在母亲惩罚她时,跑出来护着她。他们或许会在这个世上重新来过,不过重新来过便意味着,她与他们再无关联。
父亲告诉她,她姨母的家族有注定的命运,姨母在他们家族中已经最为长寿。
“终有一天你的母亲也会离开我们,最后就只剩我们父女相依为命,可真是有点凄凉。”她父亲叹息一声,笑着抚摸她的头发。
她父亲说会同她相依为命,他承诺过的。
可父亲也食言了。
那一年她穿着孝衣戴着白花,坐在她母亲的棺材旁边。她母亲安静地躺在棺材之中,仿佛睡着了一般。因为修道的缘故,直到九十多岁去世的时候,她的母亲看起来也还是个年轻人的样子,看不到一点衰老的痕迹。
她抱着一个翡翠盒子,盒子里盛满了灰烬。
或者说,这盒子里是她的父亲。
她轻轻抚摸着棺木,那是很结实细腻的金丝楠,她母亲生前亲自挑的木材。母亲一直说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不必太过介意,母亲也的确是到了岁数自然地去世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介意,她想应该有权利悲愤或拒绝接受。
但她毕竟已经不是父母双全,可以耍赖撒娇的孩子了。
于是她翻身跳进棺木中,躺在母亲的身侧,像从前那样伸出胳膊去把她的母亲紧紧抱住,怀里还有那个放着父亲灰烬的翡翠盒子。
她轻声说道:“你看,我现在能一只手把你们两个都抱住了。”
“你们还说爱我,可是你们一个个的都走了,把我留下来,你们这些骗子。”
她已经成熟到能够明白她的命运。
出生便死,自此为鬼,长存不衰。所爱皆短暂如烟,唯有深渊同她寿与天齐。
寂静无声的午后,她蜷缩在她母亲的棺材里,无人应答她的自言自语,只有腰间的鬼王灯玉坠泛着莹莹光亮,她将它取下来举在半空,反反复复地端详着。
“留下我……还有这个东西。”她轻声说道。
阳光炽烈地穿过鬼王灯,那个刹那她恍惚中察觉到一种奇怪而微妙的,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有另外一个人在她的身边。
是气味。
这个词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仿佛凭空蹦出来的。她怔了怔,气味对她来说分明陌生又遥远,仿佛是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东西。
什么是气味?
她为何一瞬间就断定这是气味,这样绵长,清冽,像是风的丝线一般飘浮而来的东西,缠绕着鼻翼和心扉。
这是……沉香、琥珀、苏合香、薄荷叶、白芨、安息香……
这是……
这是……
段胥的香气。
他的香囊。
贺思慕拿着鬼王灯的手顿了顿,在漫长如同沧海桑田般的沉默之中,她将茫然和悲伤收拾干净,然后轻声笑起来:“想翻看我的记忆寻找我的命门所在,鬾鬼殿主,可真是辛苦你了。”
阳光、棺材、翡翠盒子、鬼王灯一齐消失不见。贺思慕再次睁眼的时候便看见一轮满月挂在空中,她坐在伊里尔花园里,被一座法阵笼罩其中。面前的琉璃塔涌动着强烈的鬼气,如同被黑雾所笼罩,而伊里尔站在琉璃塔边,紧张地看着她。
贺思慕轻轻一笑,对着那琉璃塔中的鬼气说道:“鬾鬼殿主,想见你一次真不容易。”
远在上京附近,路达走进驿站之中的房间关上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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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到房间里不同寻常的气氛,他皱皱眉头转过身去,便看见他的窗户大开,月光之下窗边靠着一个头戴黑纱帷帽的黑衣少年。
一只恶鬼,一只抱着灵剑的恶鬼。
那只恶鬼向他走近两步,似乎想要跟他说什么,路达皱皱眉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骨笛,那是鹰骨做的笛子,刻满奇异的胡契文字。骨笛吹响时声音尖锐地如同利刃袭来,恶鬼头上的帷帽显现出几道鬼符,然后猝然断裂落下。
随着帷帽落下,少年的眉目清晰地呈现出来。他眉眼深邃五官分明,英俊而明媚,那双眼睛圆润上挑,含着一层光芒。
路达有些惊讶地放下了骨笛,说道:“十七?”
少年似乎更加惊讶,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笑起来:“少祭司大人居然认得我?”
路达走上前两步,将手搭在段胥的胳膊上,从那里传来了冰冷的鬼气。
“你失踪多年,原来是已经死了么?”
“……”
段胥点头,一本正经道:“正是。”
“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实不相瞒,你爹让我来把你赶回上京。”顿了顿,段胥明朗一笑道:“当然,这只不过是你爹支开我的一个由头罢了。”
第44章鬾鬼
面前这位编发戴着银饰,白衣金丝纹的少司祭大人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路达问道:“你认识我阿耶?”
段胥笑起来:“才认识没多久,但是或许我比你更了解他。他面上说让我来阻止你回家,但自我离开幽州之后便有人、被鬼附身的人、恶鬼轮番来截杀我,我真是好不容易才见到你。”
若非暗杀曾是他的主业,他靠着各种痕迹推测躲掉了大部分截杀,能不能来到路达面前还难说。
“哥哥刚刚来信说他生了急病,我正要回上京。”路达皱皱眉头,他说道:“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哥哥根本什么事儿也没有,他只是配合着你阿耶不想让你回家罢了。除此之外你阿耶,还想要弄死我和我的朋友。”
路达的目光更加迷惑,段胥微微一笑道:“听不明白很正常。和我去一趟幽州抚见城你就全明白了。你放心,我不害你。”
路达看了他一会儿,他将骨笛收到袖子里,点了点头。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少司祭大人的反应让段胥有点意外,他还以为要威逼利诱绑架一番路达才会跟他走,毕竟他现在的身份可不大招人喜欢。
“你相信我?”
路达点再次点头,他说:“苍神在上,你的眼睛没有恶意。”
听到苍神二字,段胥轻轻笑起来,却听路达接着问道:“你的那位朋友不会有事吧?”
段胥沉默了片刻,他从地上捡起那可怜的被一分为二的帷帽,在手里掸了掸。
“不会的。”
她很聪明,同样的亏不会吃两次。而她将鬼王灯交给他,并非是要他来保护她,而是要他来隐蔽和保护鬼王灯。
骄傲又强悍的鬼王殿下,向来不会倚仗别人的保护,更不会让一个凡人——还是她的结咒人来为她做饵。即便是这个凡人愿意,她也不屑如此。
所以诱饵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贺思慕坐在花园中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在那金光涌动的阵法中淡然地望向伊里尔。
“真是忠仆啊,宋兴雨能躲避我的召名令,是因为你把丹支圣物交给了他罢。他承诺你,杀了我他就能当上鬼王,将这世上的荣华富贵都给你?”
伊里尔谨慎地站在琉璃塔边,看着贺思慕并不说话。
琉璃塔中涌动的鬼气中传来孩子的小声,那似乎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声音稚嫩但没了天真,他说道:“贺思慕,你都到今天这个田地了,还嘴硬呢?”
黑暗的角落里,一只半指长的虫子从花园中“岭邪路雪”的白芍药中爬出来,身上隐约闪烁着符文。
那虫子安静地顺着地面的缝隙一路爬到琉璃塔边,沿着外壁徐徐而上停在了那团鬼气之中,悄无声息地融进了鬼气中。
在这紧张的场景下,并没有谁注意到,除了那虫子的主人。
贺思慕不动声色地看着,见那虫子消失之后便冷冷一笑道:“欺软怕硬、贪心不足、目光短浅、鲁莽、愚蠢,百年来毫无长进。”
“你在说什么?”鬼气里传来怒喝。
“说你。”
贺思慕的眼里映着月光苍苍,乌鸦鸣叫着落在屋顶上,它们三三两两地飞来,在地面走廊上收敛起羽翼,此起彼伏地奏响不祥的乐曲,眨眼的功夫就占满了花园。
伊里尔有些慌张地望着满院子的乌鸦。
这些小东西聪明得很,它们喜欢死亡,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死亡之主。
贺思慕在阵法中好整以暇地理理裙摆,似乎也不着急从阵法中解脱出来。
以记忆幻境寻找她的命门,这主意勉强可以在她遇到的历次刺杀中,排到前五十罢。可惜她还没回忆到鬾鬼殿主想看的部分就醒了。
看到一个能凌驾于她头上的机会,这鬾鬼殿主就急不可耐兴致勃勃地冲过来,真是为他人做的一手好嫁衣。
“鬾鬼殿主,鬼王灯不在你手上,就算我身灭又如何?它的下一个主人也不会是你。你这脑子长得既不好看也不中用,还要它做什么?”
那团鬼气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怒喊道:“你给我闭嘴!你现在一点儿法力也没有,我可以把你投进南海冰棺睡一辈子!我劝你最好把鬼王灯交出来,让它认我为主!”
贺思慕几乎要为鬾鬼殿主的愚蠢而笑出来。
鬼王灯与鬼册相生相伴,而鬼册记录了除鬼王之外所有恶鬼的命门,有了鬼王灯便相当于把所有恶鬼的性命握在手中。
可知道了命门,也得有本事去取。
“你的法力得鬼王灯十倍增益,就能所向披靡?且不说我,二十四鬼臣里比你强的不在少数,还有左右丞在,他们杀掉你再把鬼王灯抢回来就是了。你不过是被推出来的一个棋子,若你能得手,自然有黄雀在后埋伏你。若你未能得手,其他殿主们也没有什么损失。我叫你多和关淮走动,是要你学学他的老奸巨猾明哲保身,你怎么半点都没学到?”
不待对面的鬾鬼殿主发怒,贺思慕突然收起了戏谑,慢慢说道:“不过我有个问题,若你答得让我满意了,把鬼王灯连同鬼王之位给你也未尝不可。”
那团鬼气沉默了一瞬,半信半疑道:“什么问题?”
贺思慕靠着一簇蔷薇花丛,被那花朵围绕着,她沉默了片刻,心平气和甚至于冷淡地问道:“你为什么想要做鬼王?”
那团鬼气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问题,嘲笑道:“你在说什么?有哪个恶鬼不想做王吗?做鬼王之后,便可主宰生杀大权,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要什么要什么,所有的鬼臣甚至凡人帝王都对我俯首帖耳!”
熟悉的理由,不出意外以至于乏味。恶鬼的欲望形形色色,却总能在这里达成一致,倒也是稀奇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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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
“他们对你俯首帖耳,之后呢?所谓的声色犬马荣华富贵,恶鬼都无法感知享受。你所掌控的这个世界,对你来说究竟意义何在?”
那团鬼气并未回答,对于永远在追逐不同欲望的鬾鬼而言,欲望实现之后的事情,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顿了顿,贺思慕淡淡道:“你们都想要做鬼王,好像这是个多么金贵的位置。”
那团鬼气里传来不以为然的笑声,宋兴雨说:“这既然不是个金贵的位置,那你又何必死抱着不放?”
贺思慕摇摇头,阵法结结实实地将她困在方圆之地,她就拍拍衣服从地上站起来,锈红色的裙摆铺在地上,那一刻满院的乌鸦突然寂静了。
乌云蔽月,四下黑暗。
她在一片黑暗里道:“你的答案我不满意,我不会把这个世界,让给我讨厌的家伙。”
鬼气涌动起来,显然鬾鬼殿主正在暴怒的边缘,他喊道:“伊里尔,我要把她带走投进冰棺里!你把她……”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见一柄带着蓝色火光的剑破空而来直插入琉璃塔上,将那团黑气破为两半。
蓝色的火光像是引线般燃烧着划破黑夜,手心燃灼着蓝色鬼火的黑衣少年走进花园之中,火焰随着他步子蔓延将这花园燃灼成烂漫火海,一路烧到琉璃塔之上。
整个花园亮如白昼,映着伊里尔的脸色惨白,他颤声道:“路达?”
段胥身后的白衣少司祭沉默了一瞬,一字一顿道:“阿耶,你在做什么?”
他没有等待他父亲的回答,便从袖子里拿出骨笛,于唇边吹响,尖锐的声音如同细密的箭直奔鬼气而去。那鬼气也悚然暴涨涌向路达,伊里尔大叫着不可以不可以,路达却无动于衷。
那团鬼气与骨笛声相撞,终究在路达面前暴怒地消散。
笛声依然不停,伊里尔奔到路达的面前抓住他的手腕,路达手腕被抓住的那一刻,琉璃塔轰然倒塌,一地晶莹碎片。
贺思慕周身的阵法随之解除。
路达终于放下笛子,转头看向段胥,说道:“十七,别再烧下去了罢。”
段胥打了个响指,满园的火焰便立刻消失不见,留下一地灰白的灰烬,如同下了一场大雪似的,空气里也飞扬着尘埃,月光重新又把这片土地照亮。
贺思慕站在纷飞的白色灰烬中,举手掩住口鼻,微微一笑。
段胥突然想到一句话。
性若白玉烧犹冷。
她笑得并不温暖,亦不快乐,比不上那个获得触感的春日午后的万分之一。
他的脚步顿了顿,便走到贺思慕身边,帮她掸掸身上的灰,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她。
“你没事罢。”
“能有什么事。”贺思慕偏过头,道:“鬼王灯,你如今掌控得很好啊。你这次怎么这么听话?”
“这个世界是我不了解而你熟悉的,我想,我还是不给你添乱的好。”
起了风,从段胥身上传来清冽浓郁的香气,混合着树木被焚烧后的焦味,仿佛从那个幻境中吹过来似的。
贺思慕一瞬间想到幻境中的种种过往,光怪陆离。
这是她在人世间闻到的第一种味道,让她在幻境里清醒了过来。或许以后她每次想起人间,都会想起这种味道。
“你妹妹调的香气真是好闻。”贺思慕轻描淡写地夸了一句,然后向伊里尔那边走去。
段胥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从她身后揽住她的肩膀抱住了她,将她的身躯包裹在怀中他抱得很紧但很短暂,她呼吸之间他便松开了手,贺思慕的步子顿了顿,皱着眉转身看向段胥。
段胥天真无邪地笑着:“既然如此,不妨多闻一下。而且你这些日子不动声色,我总疑心你恢复法力后要秋后算账,索性更放肆一点。”
第45章路达
顿了顿,段胥补充道:“而且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我不自量力地十分担心你。”
贺思慕的眸光闪了闪,她走近段胥看着他的双眸,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也知道,这是不自量力。”
人确实脆弱易碎,不过她只是短暂地体验人生。他最好明白,他才是脆弱的活人。
他冒犯她的事情,她可还记着呢。
路达在远处说道:“二位,打扰一下,可否过来说话?”
贺思慕转身走去,段胥便跟着她走到了路达和伊里尔身边。
路达的目光转向他的父亲,他一身华丽衣着,珠光宝气却面无人色的父亲,正站在满是灰烬的花园之中,仿佛有什么已经随着琉璃塔轰然倒塌。
他拉着他父亲的手腕,平静地问道:“阿耶,除了大哥和我之外,我那些兄弟姐妹们,为什么都没能长到成年?”
太聪明有时候不是一件好事。
伊里尔清了清嗓子,有些慌张地说:“不过是……生了病……”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试图在这个引以为傲的儿子面前隐藏他的那些龃龉。
路达似乎不再希望从伊里尔的身上得到答案,他将目光转向贺思慕,道:“您能告诉我么?”
贺思慕看向那可怜的愈显老迈的老爷,淡淡地说道:“人要供奉鬾鬼,需要定期以血脉为饲,维系自己和鬾鬼之间的连系。”
路达沉默了一瞬,脸上少见地出现了愤怒而痛苦的神色,他对伊里尔说:“你把他们都献给了鬾鬼,换取你,大哥和我的声名利益?”
伊里尔睁着一双眼说不出话来,他的胡须颤抖着,仿佛想要开口却又不能开口。
“您问我要的圣物呢?”
见伊里尔仍然不回答,路达又看向了贺思慕。
贺思慕道:“送给那鬾鬼殿主,帮他来躲避我的召名令。”
路达低下眼眸又抬起,逼视着伊里尔的眼睛:“阿耶,是这样吗?”
伊里尔咬了咬牙,突然一下子甩开路达的手,他原本苍白的脸因为情绪激动而涨红,他愤怒地举手指着路达道:“我是你阿耶!我这都是为了谁?这都是为了谁!我们在王庭处处被看不起,被赶到这么个小城来,半分家底也没有。若不是我与鬾鬼做交易,我们家族如何能东山再起?你和你哥如何能到上京做官?你以为你就清清白白,如今倒来质问我了吗!”
路达认真地看着他的父亲,一字一句慢慢道:“阿耶,东山再起是你的愿望不是我的,更不是他们的。既然阿耶已经背叛了苍神,我理当引咎辞官,离开王庭。”
伊里尔闻言便急了,迈步上来就给了路达一个巴掌,路达也不躲避,被伊里尔手上的宝石扳指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你在胡说些什么……辞官?你,你想让你的兄弟姐妹们白死吗?你要气死我吗?你对鬾鬼殿主……你还帮着他们,若鬾鬼殿主翻脸,你大哥怎么办?我怎么办?”
“我会保护你们。”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这父子俩明显是鸡同鸭讲,各说各的,在伊里尔气得无言以对时,段胥插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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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
他发挥了他打太极的绝学,说道:“我主人应该很快就能找到鬾鬼殿主,他离化灰也不远了,伊里尔老爷倒不必担心他翻脸。你说路达能有今天全是仰仗你与恶鬼的交易,我觉得倒也未必,当初鬾鬼殿主为什么就能选中你呢?怕不是因为他发现你有个天生体质特殊,将来或许能成为丹支司祭的儿子。”
这一手太极两边都找补了一下,段胥为了将其坐实,转头看向贺思慕,道:“殿下,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贺思慕轻笑一声,看也不看段胥,只是问路达道:“没别的问题了?那我休息了,大半夜搞这一出,我着实困倦得很。”
说罢她转过头目不斜视地从段胥身边走过,仿佛没看见段胥这个人似的,段胥也不言语只是欢快地跟着她。
路达目送他们离去,然后看向他惊惶又悲愤的父亲,说道:“阿耶,我们要好好谈谈。”
段胥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想来路达不会得到他想要的悔恨抱歉,伊里尔也不会得到他想要的感恩。
父子之间,血脉相连,恩重如山,却心有罅隙,所求各异,有什么好谈的。
抚见城这一年到头来最大的一桩事,便是伊里尔老爷家走水,整座花园连同那赫赫有名的琉璃塔一夜之间都给烧毁了,供奉的圣物也失踪不见。对于一向运气好得惊人的伊里尔老爷来说,这大概是一辈子里最倒霉的事情了。
整座城里的人议论纷纷,有惋惜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幸灾乐祸的人说着他家夫人们脾气差,家里被打死的仆人也不知有多少,这可真是报应。
伊里尔和路达彻夜长谈,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结束谈话。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是路达没再提起辞官的事儿,伊里尔则提出要把金矿交给王庭,自己去上京苍神祠中侍奉。
段胥和路达站在庭院中,看着仆人们忙碌地打扫收拾院子,段胥笑着说道:“少司祭大人,后院起火啊,这种局面正是当年大司祭和我师父最担忧的罢。”
伊里尔身为胡契贵族,却摒弃了自己的神明而拜汉人的鬼怪,这大概并非个例。数十年来汉人与胡契人在关河以北杂居,汉人有三百多倍于胡契人的数量,文化习俗对于胡契的冲击极大。这些年来胡契人的行为举止越来越像是汉人,就连信仰也有所动摇。
他曾听见师父和大司祭谈论此事,对于王庭中的汉风多有微词,恐怕之后国将不国,胡契也不再是胡契。所以他们将苍神和苍言经看得极重,认为这便是胡契人的魂灵,应该竭尽全力保持纯洁,不能被外族所玷污。
“我所想的,和我们两位师父不一样。”路达回答道:“苍神为何只有胡契人才可信仰?苍言经为何只有胡契人才能阅读?汉人也好其他族的百姓也罢,都应该可以得到苍神的庇护。百年以前的胡契人和千年以前的也大不相同,和汉人杂居的胡契人理应和草原上的胡契人也大不相同。流水不腐,总要做出改变。”
段胥有些意外,路达看见他惊讶的表情,仿佛意料之中。他轻轻笑道:“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是如何认出你的?其实我看过你,在天知晓山庄的后海堆沙堡。”
他有段时间跟随大司祭客居于天知晓,夜晚时坐在在山崖上静思,就总能看见一个少年偷偷溜出来在海边堆沙子。那沙堡每天都会在海水涨潮时被冲散,尽管如此少年还是每夜前来,在相同的位置再重堆沙堡。
他出于好奇曾偷偷在不远处观察过这个少年,这个少年常常满身是伤,有时候步履也踉跄,但即便如此也不曾停息,总是非常专注。
他由此记住了这个孩子,当天知晓的首领向他们介绍新弟子十七时,他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当年在后海堆沙堡的孩子。
这个少年终究不是笼中鸟,他飞出来成为了鹰。
段胥愣了愣,那段久远褪色的回忆清晰起来。他明朗一笑,道:“不小心让你看到了。”
不小心让你在十七的间隙里,看见了段胥。
不过他并非十七,按照道理说一期的弟子全数死去,最后那个活下来的才被赐予编号。他救了韩令秋,那一期弟子还有两个人活在世上,这世上便没有真正的十七。
这也是当时他冒着极大风险,让韩令秋得以生还的原因之一。
路达说道:“虽然首领大人说你很虔诚,但我却一直觉得你并不信苍神,对罢?在你眼里我们是什么呢?”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那在你眼里,苍神又是什么呢?你真的相信所谓苍神的力量吗?”
“苍神其实是一种信念。十七你也是有信念的,应当知道这力量强大至极,可匹敌这世上所有的神兵利器,苍神的力量便是百万人如一的信念。神明是否真的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和神的约定,这种约定并不需要神的回应。只要信仰苍神的人还活在这个世上,苍神便不会灭亡。”
这是段胥第一次从一个胡契人口中听见“神明是否真的存在并不重要”这样的论调,居然还是从少司祭口中说出来的。如果师父和大司祭听到,怕是要暴跳如雷。
段胥轻声笑起来:“百万人如一的信念……哈哈,苍言经中,苍神最大的赐福就是让胡契人的子孙绵延到世间的每个角落。以此你们挥师南下侵占汉人国土,屠戮百万余人。这就是你们为你们的信念所做的?”
“战争自古以来从不停止,岂能辨清善恶。汉人内战,开疆拓土之时,死伤又有几何?”
路达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向段胥:“我知道我们两族之间有深刻的仇恨,能够化解仇恨的唯有时间和公平,这就是我想要改革的原因。”
段胥并未应答。
庭院里往来收拾的人群嘈杂,段胥和路达之间却只有沉默,路达叹息一声,问道:“十七,你是怎么死的?可有冤屈?”
段胥闻言忍俊不禁,他原本沉默着,此刻却大笑起来道:“怎么,我有冤屈你还要为我洗雪不成?那你要不要为我死去的那九十几个同期平反呢?为在天知晓死去的成千上百的弟子和奴隶平反呢?苍神不庇佑他们吗?”
丹支立国一日便要分三六九等,苍神并不会均匀地庇佑所有人。路达有着高高在上的美好愿望,或许本身也是个善良的人,但是他没有实现愿望的能力。
他的愿望,只会变成最新鲜的奴役手段罢了。
“以后我们会是敌人,你死我活的那种。”段胥这样说道。
路达有些疑惑,似乎觉得对面这人都已经死了,还在跟他谈什么你死我活。但是他还是笑了笑,说:“那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做朋友,萍水相逢的那种。”
段胥沉默片刻,笑着拍拍路达的肩膀道:“少司祭大人,我倒希望之后我们都不要再见面了。多谢当年你没有拆穿我,山水一别,各自珍重罢。”
与此同时的另外一边,贺思慕在房间里品着茶香,她放在桌上的明珠泛起光芒,熟悉的年轻男声从明珠里传来,听起来有些急切。
“老祖宗!”
贺思慕淡淡道:“怎么,你的符虫有反应了?”
“是的,不过……”
“鬾鬼殿主躲到哪里去了?”
明珠那边的男人叹息一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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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的符虫没有探错的话,那家伙现在正在南都。”
“南都?”
“而且在……皇宫里。”
贺思慕喝茶的手顿了顿,她放下茶杯笑起来:“真有趣啊。你这个国师也太失职了,竟然让恶鬼溜进了王宫。”
第46章玉周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贺思慕小住了几日便离开伊里尔家,段胥自然与路达告别与贺思慕同行。
他们一路走出城外,城外小路上一路开满了姹紫嫣红的小花,春风温柔。段胥走着走着,便慢慢闻到了伴着青草气息的花香,还有贺思慕身上的气息。
原本她身上的味道很冷,像是雪和梅花香混合在一起,如今换成了他的熏香味。他们有了一样的气味,只是她的仍然更冷些。
时间已到,交换结束。
走在段胥前面的贺思慕停下步子,回过头来看了他片刻,周身渐渐弥漫起鬼气,眼睛如墨染般变成黑色。段胥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搅,他弯下腰便将鬼王灯吐了出来,周身的鬼气随之消散。
恶鬼段胥又变回了凡人段胥。
那鬼王灯浮在半空被一阵风裹着,落在旁边的溪流里打了个滚,又从水中而出回到了贺思慕腰间。
贺思慕低眸,漫不经心地擦擦鬼王灯,唤道:“姜艾。”
话音刚落青烟弥漫,一个紫衣蝶纹身材婀娜,约三十岁样貌的美丽女人便出现在这条乡间小路上。她一身璎珞佩环,富丽堂皇,看起来竟比皇宫嫔妃还华丽,与纯朴的乡景格格不入,只见她低头行礼道:“王上。”
“安排车辇,我要回玉周城。”
“我算好王上休沐结束的时日,早为王上备好了。”那名为姜艾的女人直起身来,明媚地笑着拍拍手。
一时间道路之上风尘四起,段胥抻着袖子挡了挡眼睛,放下手臂的时候便看见路上出现了许多鬼众,浩浩荡荡地如乌云般占满了视线。恶鬼之中有三十二个鬼仆抬着一顶雕刻卷云火焰纹的红木步辇,步辇四周围着纱幔,四角悬挂铃铛,声音清灵激越。
段胥怔了怔,好像是因为鬼王灯遗留的影响,他现在仍然能看见恶鬼。
“思慕,我还是能看见恶鬼和游魂哎。”他说道。
听见从他嘴里说出“思慕”二字,魖鬼殿主,鬼界左丞姜艾诧异地挑了挑眉毛,目光在他和贺思慕之间打了几转,就差把“好奇”两个字写在眼睛里了。
贺思慕像完全没听见段胥说话似的,自顾自地沿着铺开的红色毯子径直朝着步辇走去。她从绯红的衣袖中伸出苍白的手,便有鬼仆递上胳膊,让她扶着踏上步辇。
其实这几天里,她一直都不怎么搭理他,他在她身边几乎只是自言自语。
段胥的眼神沉了几分。
“你要走了吗?”他稍微提高些嗓音,不确定地问着她。
她流畅地走进步辇中,并未答话,仿佛就要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人间,纱帘放下便隔绝了他们二人之间的视线。之前她提起过,她惯例几十年才会休假一次,这样看走一次可能一生也就过去了。
段胥低眸片刻,又抬头笑起来,他在步辇外玩笑般轻快地说道:“不是说了要一个月的吗?这才几天啊,君无戏言,你可不能骗我。”
“我之前胆大妄为,我冒犯了你那么多次,你怎么能就这样放过我呢?你不同我好好算账吗?不让我付出代价吗?”
四下里一阵安静,贺思慕并未回答,段胥也看不到她的表情。他脸上的笑意没变,背在身后的拳头却捏得越来越紧。
却见那纱幔被拉开,苍白的女子微微皱着眉头,说道:“废话那么多做什么,还不上来。”
段胥怔了怔。他背在身后的手一瞬间松开,整个人松弛下来,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
他眉眼弯弯地大声道:“好。”
贺思慕抬抬下巴,旁边的鬼仆立刻伸出手,像侍奉她一样将让段胥扶着登步辇。
姜艾在一边看着,意味深长地掩唇而笑。
玉周城位于大梁境内东南一带,几百年前便被恶鬼占据,起初是生人勿近,后来鬼王索性施法使这座城完全消失于世人眼前。所以在如今这个世间,玉周城就像是个传说,没人知道鬼都玉周城是否存在,又在哪里。
不过显然,玉周城不仅存在,还热闹得很。
鬼王结束休沐,声势浩大又慢悠悠地乘步辇而归,便是要让诸位殿主知道,鬼王要回来了。一时间除了在逃的鬾鬼殿主,其他殿主们纷纷齐聚玉周城,恭迎鬼王。
段胥跟着贺思慕从步辇上下来,便见到这座传说中的鬼城,城墙房屋高耸,都在四层以上,墙壁屋顶是雪一般的白色,明亮得刺眼。整座城里肉眼可见的颜色几乎只有黑白灰三种,于是地上那红色的地毯就格外醒目,从王宫沿着城中主路一直铺到贺思慕脚下。
恶鬼们分列于路两边,贺思慕从步辇上走下的一刻,恶鬼们立刻下跪匍匐于道路两边,高呼道:“恭迎王上!”
段胥的脚步顿了顿,捏着帷帽的边缘往下压——这顶曾被一分为二的帷帽又被贺思慕复原,如今戴回了段胥头上。
活人进鬼城,这可真是是羊入虎口。
他便在鬼王身后狐假虎威地接受了万鬼跪拜,从那红毯上一路走到王宫门外。鬼殿殿主们都在宫阶下行礼,口中道:“王上。”
站在殿主之首的是一个二十七八模样的男子,高大而冷峻,剑眉星目,有种生人勿近的威严气场。
男人向贺思慕俯身行礼之后,目光便落在她身后那个戴着帷帽不见眉目的少年身上。听说鬼王殿下从人世带了个活人回来,还让他坐在自己的步辇上。
这可谓是极尽恩宠了。
“王上,这是……”
他还没问完,便见贺思慕指着那少年对他说道:“晏柯,把他绑了,在宫门上吊两天两夜。”
“……”
那少年似乎怔了怔,居然还笑出……声来:“殿下终于跟我算账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是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似的,轻松又愉悦。
贺思慕扬起下巴看了少年一眼,便挥挥衣袖走进了宫殿中。晏柯看着那少年向自己行礼,递上自己的双手,笑意盈盈道:“麻烦您了,晏柯大人。”
他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个凡人和思慕到底是什么关系?
刚刚跟着鬼王殿下一同归来,仿佛极受宠爱的凡人风云突变,被绳子捆住吊在了宫门外,引起了玉周城内众恶鬼围观。这边鬼王殿下就召集鬼臣们开朝会,讨论她休沐时遗留的问题和发现的情况。待说到遇刺一事时,贺思慕才一开头关淮便出列,悔恨万分地拜伏在地,扯着他破锣般的嗓子大声声讨着自己的管教不力,治下不严,没成想方昌和鬾鬼殿主勾结。然后再三赌咒发誓自己绝无二心,绝无加害王上的心思。
关淮实在是个靠自己一个就能演出一场好戏的角儿,慷慨激扬情真意切,一点儿都没有鬼界最年长的恶鬼该有的气度——大概识时务,见风使舵就是他到现在也没化灰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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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思慕淡淡看着关淮表演,倒也不拦着,待他一出戏唱完,她才翻着最近的折子,说道:“晏柯,你怎么看。”
晏柯出列行礼,道:“方昌已抓获,押在九宫迷狱,当判以灰飞烟灭之刑。关淮管教不力出此大祸,应当投入九宫迷狱中受罚,我替王上监理鬼域时有所疏漏,亦应该受罚。如何罚我,请王上决断。”
贺思慕把折子丢在台上,道:“把方昌带上来罢。”
不一会儿方昌便被押到了殿上,几月不见,书生模样的恶鬼十分狼狈,发髻也歪了,零零碎碎地漏出碎发,踉跄地跪在地上时,脸上还有心有余悸的惊惶神色。
从九宫迷狱里刚出来,他怕是还分不清现实和幻境。
贺思慕从王座上一步步走下来,背着手站在方昌面前,俯下身道:“方昌。”
她这一声召名令立刻将方昌唤醒,他愣了愣,眼里流露出本能的恐惧,又夹杂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王上,你回来了。”他说道,哂笑一声:“那我就要灰飞烟灭了对吧?好啊你来啊!你不就只会做这个,看谁不顺眼就将其灰飞烟灭,你以为这样就能江山永固?你以为他们真的服你?谁不是想等着你稍一颓弱就将你取而代之?你不过是仗着自己强罢了,这样的暴君人人得而诛之!”
这恶鬼临了了,似乎还以为自己是个大义凛然的谏臣。
贺思慕低头轻声笑起来,她道:“是啊,但是怎么办,我就站在这里,你们若能杀得了我便来杀便是了。”
她直起上身,淡淡道:“我还以为,你会有更精彩的遗言。”
说罢她身上的鬼王灯便燃起火光,方昌身上顿时被熊熊烈火笼罩,他在火光中痛苦地翻滚嚎叫,声音响彻天际,任是再铁骨铮铮的鬼臣都忍不住一哆嗦。
他足足嚎叫了半个时辰才没了声息,火光熄灭的时候空气里弥散着细细的尘埃,灰白色在阳光下无声地飘飞着。
五百多年的死亡终于走到尽头,没有生生不息的明灯,只剩下死寂的灰烬。
各位鬼殿殿主神色各异,窃窃私语,依稀听到有谁在说——一个副殿主说没就没,王上杀的副殿主和殿主有二十几个了罢。
贺思慕抬起眼睛,便在尘埃飘飞间,透过大开的殿门看见了远处被吊着的段胥。宫墙和瓦片都是雪白的,描绘着黑色的火焰纹,而他一身黑衣仿佛是白墙上的一笔花纹。
殿外面风的丝线很密,他的帷帽上的黑纱被风纠缠着飞起,从缝隙里她看见他的眼睛。
明亮上挑的,如同水玉一般澄澈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
贺思慕与他对视片刻,便收回目光走到王座上,淡然地坐下:“鬽鬼殿主关淮判入九宫迷狱十年,鬽鬼殿由姜艾代理。至于晏柯,替我监理鬼域一时疏忽也是有的,此事我不追究,若有下次便同关淮一般处置。”
几位殿主纷纷行礼领命,关淮暗自捏一把汗,九宫迷狱那鬼地方他一刻也不愿意多待,还要待上十年,他真是被方昌连累得不轻。
不过总比灰飞烟灭来得好。
这一番鬼王回归后的朝会,将半年来遗留的功过奖赏落实得七七八八,鬼殿殿主们一直提心吊胆,直到朝会结束才放下。眼见着贺思慕摆摆手说完“退下吧”,整个宫中所有殿主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恭敬地次第退下。
姜艾和晏柯留在宫中,晏柯远远地看了一眼乖乖被吊在宫门口的段胥,问贺思慕道:“王上,你带回来的这位是什么人?”
“如你所见,活人。”贺思慕边看着折子,边漫不经心道。
这明显就是不愿再多说的样子,她还特地给了那凡人帷帽,帷帽上的法咒可以让凡是见过他的恶鬼都忘记他的长相,暗含着些保护的意思。
姜艾看看贺思慕,再看看晏柯,哈哈大笑起来:“我看这孩子好像对我们王上有几分意思,王上对他也包容得很。王上这还是第一次把喜欢的郎君带回玉周城罢?”
晏柯的神色便阴沉下去,衣袖下的拳头也捏紧。姜艾笑得更欢快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指着晏柯道:“哎呦,晏柯你看看你那表情,吃味儿了?谁都知道我们王上不喜欢恶鬼喜欢凡人,这都几百年了你就死了那条心罢。
第47章表白
晏柯神色一凝待要发作,便见贺思慕合上折子,抬眸笑道:“他不是我的情郎。姜艾,你也别总开我和阿晏的玩笑了。”
她这次开口的时候神情和气氛都轻松了许多,不再像方才一般满是威严压迫。
姜艾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头上的金穗玉石发出清脆声响,她叹息道:“开玩笑?若只是玩笑,那阿晏怎么这副表情,千岁的恶鬼不该就这么点涵养罢?”
眼见着晏柯眼光又冷了三分,姜艾收起了看戏的表情,说道:“不逗你们啦,我去看看那新来的小朋友。”
姜艾乃二十四殿主之中的首富,倘若爱看热闹也能排个名次,那姜艾定然也是鬼界当仁不让的第一。她行了个礼,迈着悠然的步子朝着宫门走去,一路身上佩环叮咚,发出昂贵的声响,最终停在高大的白色宫门下面。姜艾仰起头和被吊着的少年攀谈起来。
晏柯远远地看了一眼这一幕,再回过头来看向贺思慕,他神色凝重道:“思慕,你怎么会突然失去法力?”
贺思慕悠然说道:“我现在有法力不就行了。”
晏柯沉默片刻,叹息道:“算了,你没事就好。鬾鬼殿主的事情怎么办,你要如何搜捕他?”
“这个我自有安排。”
这些年思慕越来越独立,也越来越难懂,早不像之前那般依赖他了。
“好罢。”
晏柯又叹息一声,也行礼退出了大殿,他站在殿外望着宫门停顿了片刻,终究是朝着那边走了过去。见他走来,姜艾掩唇轻笑,道:“说曹操曹操到,这就是我们鬿鬼殿主晏柯晏大人,情敌见面怕是要分外眼红呢。”
看样子她已经把刚刚在殿中说的话在这凡人面前又说了一遍。
那少年左手右手分别被绳子吊在两边,高高地挂在宫门上,黑纱之下看不清表情,只听他满不在乎地笑道:“幸会幸会,晏大人。”
和终日里爱开玩笑的姜艾不同,晏柯向来很少笑,若是哪个恶鬼看见晏柯笑,怕是要惊奇地将这件事说道个几百年。这位右丞大人总是威严肃穆,仿佛是带身体里结着冰霜,除了贺思慕之外其他恶鬼和人都只能听见他带着冰碴子的语气,和久居高位者的傲慢。
晏柯皱起眉头,见这个少年一丝畏惧的情绪也没有,便道:“王上为何要把你吊在此处?”
“我冒犯了思慕,自然受到她的惩罚。被她吊在这里是我的荣幸。”
晏柯的瞳孔紧缩,他慢慢说道:“区区凡人,也敢直呼王上的名讳?”
这活人还没回答,姜艾就先说道:“我眼见着他当面叫王上的名字,王上都没说什么,右丞就不必在此替王上生气了罢?”
姜艾身为爱财的魖鬼殿主,成日开赌坊青楼敛财无数,在红尘里打滚了上千年,嘴皮子厉害眼睛也毒辣,整个鬼界也没有几个能说得过她的,看这情形她是在维护这个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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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柯斜了一眼姜艾。知道在姜艾面前讨不到好处,多半还要被她取笑,他不再说什么就拂袖而去。
姜艾看着晏柯的背影,啧啧感慨,抬头看着这个看不见样貌也不知道名字的少年,相比于他,她对他腰间那柄乌黑银边的剑倒是更熟悉。
也是因为这把剑,她才替这少年多说了几句话。
“好久不见这把剑了,你是破妄剑的新主人?”
段胥笑道:“正是,多谢左丞大人。您认识破妄剑以前的主人?”
“以前的主人?不就是这柄剑的铸造者,思慕的姨夫,前天机星君雎安么。”
见段胥似乎有些惊讶,姜艾轻笑道:“怎么,思慕没告诉你这把剑是她的姨夫所造吗?看来思慕和你也并不很亲密啊。”
段胥若有所思,他说道:“魖鬼殿主,您了解思慕父母和姨夫姨母吗?”
“我和他们交情可是很不错的。前鬼王在世的时候,还尊称我一声姜艾姨,思慕便跟着她爹一样称呼我。”
“那您能不能跟我讲讲她小时候的事情呢?”段胥尽力俯下身,瞄着远处宫殿里正心无旁骛处理公务的思慕,小声说道。
姜艾偏过头,轻轻一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能给我什么呢?”
顿了顿,她说道:“孩子,探听鬼王的过往,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段胥摇摇头,他笑道:“我不是为了好玩。”
姜艾望着这个被高高吊在宫门上,仍然兀自悠闲自在的活人,心想这可真是个胆大又明朗的孩子。
羊入狼群,居然还能这样怡然自得。他若不是思慕的人,她倒真想尝尝他的魂火。
待姜艾走后没多久,贺思慕便将公务处理得差不多,命鬼仆打扫方昌灰飞烟灭留下的灰烬,之后从殿中走出来,抬头便看见了挂在宫门上的段胥。
他怡然自得地在空中晃晃悠悠,不像是来受罚的,倒像是来晒太阳的。
她微微眯起眼睛,停下脚步,手中的鬼王灯漫不经心地转着。
这可真是怪事,活人不是会感到疼的么,他从前不是一点疼就嚷嚷起来,说她下手不知轻重么?怎么这个时候反倒一声不吭了。
这家伙才活了不到二十年,怎么能这么胆大包天无所畏惧?
段胥闻到了熟悉的香气,抬眼便看见了贺思慕坐在鬼王灯杆之上,飘浮在他面前的半空中。
于是他粲然一笑,说道:“思慕。”
“你这半天都反省什么了?”贺思慕淡淡地问道,仿佛书院里检查课业的先生。
段胥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他透过黑纱望着贺思慕,眨着一双真诚的眼睛:“我刚刚一直在想,我吻你然后杀了刺客之后,你一言不发地看了我很久。那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贺思慕心想他这思考还真是后知后觉。
“就这个问题?那我可以告诉你,我当时想等我恢复了法力,一定叫你悔不当初。”
段胥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慢慢地说:“除此之外,我猜那时候你还在想,我到底为什么要亲你?你或许以为我是见色起意,情迷意乱,心猿意马,一时入迷,或者是为了挑衅所以与你亲吻。但是你很快发现,不是这样。”
段胥望着贺思慕的眼睛,笃定而清晰地说道:“你发现我似乎是认真的,所以你什么也没说。即便是现在也只是把我吊在宫门上,而不是杀了我,对罢?”
如果她真的觉得他有意侮辱她,即便他是她几百年不遇的结咒人,她也不会留他在活在世上。
贺思慕微微抬起下巴,她淡淡地说:“你这样猜来猜去故弄玄虚,有意思么?”
“那我便坦诚那时候我的想法。我确实是一时情迷意乱,觉得你分外可爱,自己再也不会遇到这样一个姑娘,再也不会对别人有这样的心动。”
贺思慕眸光闪了闪,但只是听着。
“待这几天过去,我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段胥停顿了一下,悠然一笑道:“发现事实的确如此。”
贺思慕皱起眉头,并没有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她的手指在腰间的鬼王灯玉坠上绕着,苍白的眼皮低垂再抬起,说道:“少年人一时心动是常事,喜欢我也没什么好奇怪。像你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不过你应该是他们之中最聪明的一个。聪明如你,应该想清楚再开口。”
“我想清楚了。”
“不,你没有。你真的了解我么?”
“我想要了解你。”
“段舜息,你做不到。”顿了顿,她又说:“我也不需要你了解我。”
贺思慕的语气淡漠,丝毫也不为段胥的话所动,不容置疑地将他的心意推回去。她说完这句话便乘着鬼王灯转身而去,留给段胥一个毫不留情的背影。段胥偏过头去凝视着她的背影许久,才轻声叹了一口气。
夜幕降临的时候王城变得安静了些,倒也没有很安静,毕竟恶鬼是不睡觉的。段胥晓得自己这么被吊在恶鬼王城的宫门之上,无异于一块肥肉悬在一群饿虎头顶,哪个不跃跃欲试想来啃两口,要不是贺思慕的威严在这儿压着,他早被分而食之了。
再加上被吊了一天,胳膊已经从疼痛变得逐渐麻痹,段胥索性也不打算睡了,就在这个视野极佳的位置欣赏着宫殿和鬼城。
一眼望去屋顶全是雪白,仿佛极寒之地积雪终年不化的地方,虽然现在天气已经逐渐热起来,但是看着还是觉得冷,眼睛冷到心里。宫墙上和民居的墙壁上有着各式各样的黑色花纹,段胥看不太懂,只想大概是和一些咒术有关。这里居住的大多是鬼殿殿主和他们的家臣们,大家并不会在此觅食,因而这里总是肃穆安静。
没有烟火气,也没有人气。
一座城看起来像个大棺材似的。
贺思慕平时都住在这样的地方么?怪不得总要去外面透透气。
段胥正想着,一些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被他捕捉到。他思绪回笼,右脚一抬腰间的破妄剑,破妄剑便荡起来被他右手接住。他咬着剑穗以右手拔出剑来,斩断绑住左手的绳索,一个翻身堪堪躲过一只飞扑而来的恶鬼。
整个动作只在须臾之间,他迅速把右手上的绳子也砍断,掉落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看向同样落在他面前的强壮高大的恶鬼。这恶鬼看起来是个四十多岁凶神恶煞的壮汉,也不多话就再次朝段胥奔来。
还真有胆子大的家伙,居然真想趁着月黑风高把他给吃了,就不怕被贺思慕杀掉吗?
段胥想,他不至于这么美味,以至于有恶鬼敢于来吃“断头饭”罢。
“我可不是饭。”段胥挽了个剑花,笑意盈盈地对面前冲来的大块头说:“要吃我,也不怕咯崩了牙。”
第二天贺思慕来到宫门口的时候,就发现段胥还吊在门上,不过高度好像不太对劲,仿佛绳索变短了,他被吊得更高了。
“你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有恶鬼要吃我,我就砍断绳索下来与他拼命,成功将其赶跑后,想着也不能驳了你的脸面,便又把自己重新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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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吊起来了。”
段胥笑得明朗,贺思慕想,还真没见过这么自觉的家伙。
贺思慕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算了。”
她这句话说罢,段胥手上的绳子便化烟消失不见,他从宫门跌落在地,翻滚了几圈后揉着自己的肩膀和手臂,慢慢站起来。
“就这么放过我了?”他笑意盈盈地问道。
贺思慕心说,他也没有半点在受惩罚的样子。昨天那番对话她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他也没有半点受到打击的样子。
他总是是过于执着和自信。
“再吊你多久你也是一样的,别在我面前碍眼了。”
第48章金壁
贺思慕叫来鬼仆,让他们把段胥带去歇息。段胥在踏入鬼城玉周之后,经历了万鬼跪拜,宫门上被吊一天一夜之后,终于脚踏实地地被带往宫殿中的一处偏殿住下。
但此时还是存在很大的问题,比如偌大的鬼城里并没有人吃的食物,而段胥已经饿了一天一夜了。幸而带路的鬼仆说王上已经吩咐过,一会儿左丞姜艾大人的厨子就会来给他做饭。
段胥有些惊讶:“左丞大人还有厨子?”
“我们不以活人的食物为生,但想吃还是可以吃的。左丞大人富可敌国,坐享荣华富贵,有几个厨子也不稀奇。”鬼仆毕恭毕敬地说道。
段胥若有所思,他双手十指交叠于唇边,问道:“左丞大人是做什么的?如何能富可敌国?”
“左丞大人赌坊开遍天下,自然有钱。”
“赌坊?她喜欢赌?”
“是的,大人最爱赌,几乎每赌必赢。”
段胥思索了一会儿,轻笑道原来如此。
他们转过一个转角,便撞上迎面而来的另一队恶鬼。段胥身前的鬼仆立刻伏身行礼,道:“右丞大人。”
段胥看过去,便见那个高大冷峻的恶鬼晏柯一身深蓝色衣服,正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继而收回目光便要从他们旁边走过去。
段胥却突然后退几步扶住晏柯的肩膀。
“晏大人,看到我还活着是不是有点惊讶?”
晏柯微微移过目光,段胥轻声在他耳边说道:“你身上有和昨天袭击我的恶鬼身上一样的气味,可惜你闻不到。”
在活人面前,恶鬼身上的盲点实在是太多了。
“昨晚要吃我的那个恶鬼,他和你是不是刚刚才见过面啊,右丞大人?”段胥笑着轻声道。
姜艾走到宫殿之中时,贺思慕正靠在王座上翻鬼册,见到她走进来贺思慕放下鬼册,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姜艾姨,坐。”
贺思慕并不经常喊她姜艾姨,叫她魖鬼殿主或者左丞,又或直呼名字是最多的。一般这样亲切地喊她,便是有事要托她去做了。
姜艾心想,贺思慕的爹叫她姜艾姨,贺思慕也这么喊,不知是在占她的便宜还是在占自己爹的便宜?
她坐下来,道:“思慕啊,你叫我来做什么?”
贺思慕手指在鬼册上敲了敲,轻描淡写地说:“我带来的那个凡人,这段时间你带着他在玉周城转转罢。”
姜艾愣了愣,继而笑出声来:“怎么,大家都知道他是你的人,谁敢动他,难不成还要我保护他?”
说着说着,她便若有所思地停了话头,继而说道:“倒是真有个家伙敢动他,搞不好还真敢把他弄死。思慕啊,晏柯那家伙嫉妒心有多强你也不是不知道,之前你那些情郎从不来鬼域也就罢了,现在你居然把这个活人放到他眼皮子底下,你就不怕出什么事?”
贺思慕摇摇头,她笑道:“段小狐狸有破妄剑在身,他没那么弱。再说,晏柯他嫉不嫉妒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难道要顺着他的心意?”
姜艾叹息一声,她还记得三百多年前她把贺思慕带来鬼域的那一天,晏柯先前还在对这位年轻陌生的少主多有微词,可一见了贺思慕便什么话都没有了,足足愣神了半柱香的时间。
贺思慕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毕竟她的父母一辈就没有不好看的。更何况她身上有股难以言明的劲儿,倔强又孤傲。
那时候姜艾就想,完了,这鬿鬼殿主算是栽了。
后面又过了几十年,贺思慕明确表示自己不喜欢恶鬼只喜欢活人的时候,姜艾再一次想,完了,鬿鬼殿主栽得是出不来了。
没有恶鬼能够放弃自己的欲念,若能放弃,也不会变成恶鬼了。
不过这话对贺思慕来说也是一样的。
“不管你认不认晏柯都要针对这孩子,你索性认了他做情郎呗。这孩子胆子大又开朗,对你非常上心,我瞧着是一千个一万个喜欢你。你这几百年来二十几个情郎都有了,也不差这一个。”姜艾热心地怂恿道。
贺思慕叹息一声,似乎听到这个话题就开始头疼,她摇着头又开始翻书:“算了罢。”
“怎么,你不喜欢他?”姜艾思索了一阵,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他一定长得很丑罢。”
段胥打了个喷嚏,心道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他摸摸鼻子,给他带路的鬼仆和晏柯的仆人都回避到一边,这个角落就剩下他和鬿鬼殿主晏柯两个。
段胥靠着墙,笑道:“我们不如开诚布公地聊一聊,晏柯大人,无论你有多不喜欢我都不该来杀我罢。我若死在了玉周城里,思慕的颜面和威信何存?”
在他看来蠢蠢欲动的恶鬼不在少数,居然还有恶鬼敢堂而皇之地在玉周城内杀死鬼王带来的活人,若是真的成功了,简直是视鬼王权威于无物。思及这一点,他赶走了那只恶鬼后还按原样把自己绑了回去,装作无事发生。
晏柯原本就冷着脸,此刻面色越发冷峻,他说道:“我不认为你有资格与我开诚布公。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当真以为思慕会把你放在心上么?”
段胥摇摇头,说道:“思慕把不把我放在心上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用不着右丞大人来操心。只是我即便是个局外人都已经觉得她做鬼王非常不易,您就别再给她添麻烦了罢。”
说完他便转身准备去唤给自己领路的鬼仆,话音还没出口,就听见晏柯淡淡地说道:“段舜息,你认识她多久,半年?我认识她已经三百年多年了。”
段胥转过眼来,面前高大冷峻的男人露出戏谑的神情,还是一贯高傲的样子。
“我在群鬼叛乱时遇见她,助她平叛,帮她推行法令治理鬼域,若没有我替她监理鬼域,她甚至没有办法去休沐,也更不可能遇到你。她需要我,而我可以永远陪伴在她身边。像你这样的活人,思慕之前也遇到过很多,不过是一时消遣罢了。你这青春年少不过眨眼光阴,短暂如烟,她很快就会完完全全忘记你。你又能给她什么呢?”
段胥定定地看着晏柯的眼睛,风的丝线在这个转角弯弯绕绕地纠缠着,仿佛描摹着何为暗流涌动。
段胥突然明媚地笑起来,他说道:“右丞大人,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晏柯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原来如此,你偷听我和思慕的谈话。你听到我曾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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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她,所以恼羞成怒了?”
段胥摆摆手,感叹地转过身去唤给他带路的鬼仆过来,然后轻声说:“思慕不是你的所有物,三百年了她仍然不喜欢你,是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罢,右丞。”
晏柯瞬间捏紧了拳头,而段胥转过身去的时候,笑意也从脸上消失不见。
段胥在偏殿住下后好好地睡了一觉休息下来,姜艾的厨子也被带进来做饭,总算不至于让段胥饿死。这位活人厨子一看就对玉周城和姜艾有着清晰的认识,大概知道不好好做饭自己就会变成最新鲜的食材,基本上不说话只干活儿,掂勺掂得上下翻飞,每顿至少八个菜。
段胥宽慰他许久说吃不了这么多,这位厨子也依然战战兢兢我行我素,他只好放弃劝说。
和姜艾的厨子一起来的还有姜艾本人。
这位风情万种富贵华丽的殿主自然也要享用自己厨子的厨艺,并且边吃边说受鬼王所托,来照看段胥一阵子。
“王上休沐结束刚回来,实在是忙得很。你对玉周城不太熟,我便代替她略尽地主之谊。”姜艾说得冠冕堂皇。
段胥倒也不追问,只是悬着筷子笑了起来,淡淡说道:“她这是希望我自己想清楚放弃啊。”
“什么?”
“没什么,那就麻烦您了。”
段胥接下来毫不客气地贯彻了自己要麻烦姜艾的发言,每天早出晚归,让姜艾带着他几乎把玉周城的每个角落都跑了一遍。他对拜访各位位高权重的殿主毫无兴趣,倒是对街道排布一草一木更感兴趣,不过几天的功夫他就手绘了一张玉周城地形图出来,且坊市间的比例居然相差不大。
姜艾奇怪地看着他这张地图,一面对于他这种过目不忘的能力啧啧称奇,一面搞不清楚他要做什么。”你要干什么?”
“送思慕一份礼物。”段胥暂时放下笔,对姜艾笑道:“我还想去一个地方,还烦请左丞大人带路。”
“什么地方?”
“刻有三十二道金壁法的山壁。”
姜艾挑挑眉毛,她笑道:“你可真是慧眼独具,一下就挑中恶鬼们第二讨厌的地方。”
金壁在玉周城东部,王宫背后的虚生山上。那里原本是一处天然石壁,前鬼王令鬼匠在石壁上以足金覆盖抹平,上用朱砂刻就三十二道鬼界之法,每个字都比军中令鼓还要大。
当时段胥被吊在宫门上时,一眼就能看着山中有个地方发出刺眼明媚的金光。这次姜艾带着他来到石壁边,刚刚到山腰便已经能远远地把所有字看清,在一片苍翠的绿树掩映中,金红相映恢宏肃穆。
待他们站在金壁之下,仰望着这足有四层楼高的金壁,不禁双双发出感叹。
姜艾说的是——造这面墙壁当初费了多少金子啊。
段胥说的是——发政施令为天下福者,谓之道。
姜艾惊讶地转过头来看向段胥,看书大概是她最厌恶的事情之一,因此她对这句话十分陌生,但也能听出来段胥的话里的敬佩。她掩唇而笑:“恶鬼里十个有七个都不喜欢这些束手束脚的法条,小朋友,你可真是正直。”
段胥伸手抚摸那些苍劲有力,深深刻入金壁之中的字体,那里对于恶鬼的行为有诸多限制,若能遵守这些法条,鬼也称不上是恶了。
他淡淡地说道:“古有商鞅者变法图强,终被车裂于市,而后秦王天下。”
顿了顿,他轻轻一笑,说道:“原来是这样。她走的是商鞅的路,一条人憎鬼恶的路。”
——人憎鬼恶才是鬼王应当所处的位置。
贺思慕曾经这样漫不经心,轻描淡写地对他说道。
或许她早就很明白,但仍然决定以她漫长无边的一生和卓然的天赋与深渊纠缠,牵制这由欲望和贪念组成的庞然大物。
以维持鬼界的秩序,去除污名,让恶鬼也能有好坏之分。也保护由这些渺小而脆弱的凡人组成的世界。
他相信,只要她当鬼王一日,便鬼域稳定,人间无恙。
即便无人可知,无人感念。
第49章迷狱
说完这句话,段胥突然转过头来,笑意盈盈地对姜艾说:“刚刚没听清,您说我什么,正直?”
姜艾点点头。
因为这少年刚刚的话,她正在重新审视他,她说道:“难道不是么?”
面前这少年摇摇头,帷帽上的黑纱跟着摇晃,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还隐隐含着一丝戏谑,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言论。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身上血债无数,我杀过很多素不相识,手无寸铁,哀求我放过他们,甚至无法发出声音的人。我做这些事也没有什么光明的理由,我只是为了保命。若这些法条用在我的身上,我或许也不能全身而退。”
“但是我也发过誓,我以后会救更多的人,会保护更多的人,让他们获得自由。我会拼上这条命,全力以赴。”
姜艾怔了怔。她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都有些宏图大志,慷慨激扬,恨不能上青天揽明月,在赌坊中有许多这样豪掷千金的富贵公子,总是迷茫又躁动。
但是这个孩子不同,他的慷慨激昂似乎过分清醒了。
她还没来得及对他的描述做出评价,便见这孩子向后退了几步,笑着岔开话题:“之前您说这是恶鬼们第二讨厌的地方,那第一讨厌的地方是哪儿,是传说中的九宫迷狱?”
姜艾只觉得眼皮跳了跳,她皮笑肉不笑道:“你不会想去九宫迷狱罢?”
没有恶鬼会喜欢九宫迷狱,或者应该说,所有恶鬼对九宫迷狱都避之不及,别说进去了连大门都不想经过。
“劳烦左丞大人,带个路?”
段胥一派天真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近来姜艾觉得,这孩子的天真里总是充满了陷阱——和麻烦事。
九宫迷狱在虚生山的地底,入口在山腰之上,乃是一扇漆黑的槐木大门,仿佛是某个寻常仓库的大门。没有任何装饰,平平无奇地立在那里,看不出一丝恐怖的端倪,也并没有恶鬼把守,与它的盛名一点儿也不相衬。
姜艾和段胥站在了这座大名鼎鼎的迷狱面前,她再次确认道:“你确定你要进去?”
段胥反问:“难道思慕不让我进去?”
“这她倒是没说过,不过要是守卫不会放你进去,我也没有办法。”
姜艾叩响大门,声音三长一短,那乌黑朴素的大门亮起一道符咒,继而开始有白色条状凸起的纹路显现在门上,像极了人额头上因用力而贲张的血脉。
顺着白色经脉汇聚的方向,两扇门上赫然睁开一双半径约三尺的巨大纯白的眼睛,上下左右灵活地转动着眼珠,不知道在看向什么方向,也不知道在打量着什么。
“来者报名。”
眼睛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居然中气十足声若洪钟。
“魖鬼殿主,姜艾。”
那眼珠子贴近姜艾瞧了瞧,笑道:“姜艾,稀客啊稀客,你犯了什么事儿啦?我怎么没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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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的旨意啊?”
姜艾摆摆手,笑得花枝乱颤:“虚生,你这是说什么呢?我这般知书达礼又守法的好鬼,怎会下狱?”
虚生乃是虚生山的山灵,整个虚生山都是由他的身体所化,他的眼睛正在九宫迷狱的大门之上,而九宫迷狱则在他的头颅之内。
“我就是想进去看看,带上我这位朋友。”
姜艾伸手一指她身后的段胥。
那巨大的眼睛突然竖立起来奔向段胥,段胥下意识地想要躲避,但又立刻停住站在原地,任那惨白的竖目在他面前左看右看。
虚生说道:“他身上有王上的气息,很重的气息。”
“他那帷帽上有王上的符咒。”姜艾答道。
“不止于此。”
虚生倏然收回眼睛,在门上漫不经心地转着:“他是个活人,活人我是不放进去的。”
这话正中姜艾下怀,她正想跟段胥说不是我不帮你,是虚生不肯放你进去。却听虚生接着说:“不过,王上是不是要娶你?你是王上的未婚夫?”
姜艾稍有惊诧犹豫,这少年便以常人不及的反应速度说道:“没错,我俩已经约定终生了。”
终生做结咒人也是终生啊。
虚生啐了一声,若不是眼睛全是眼白,他定然要翻个白眼。
“看样子也是,上个深染鬼王气息的活人就是前鬼后殿下了。行罢,那你进来罢。”
少年转过头来,姜艾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可以想见他正在得意地笑。她摁着太阳穴,心想这王宫金库里的百箱金砖真不好赚,下次思慕再给她这种活儿,她可得多要点。不过去九宫迷狱里转一圈儿,除了不大舒坦之外也没什么大事儿。
她叩叩大门,说道:“虚生,给我两盏心烛。”
“好嘞。”
那纯白的眼睛中涌动起红色的水雾,仿佛天边的红霞一般,汇聚成两滴红泪顺着眼眶流下,落在姜艾手里就变成了两跟红烛。
姜艾在空中一挥,手里便多了个金灿灿的烛台,她将其中一跟蜡烛插在烛台上递给段胥。段胥接过烛台的一瞬间,那烛火自动燃烧了起来。
“好生照看着,这是你的心烛。”
姜艾如法炮制了另一盏心烛,那蜡烛也燃烧着火焰。不过段胥手里蜡烛的火光是红色的,而姜艾手里蜡烛的火光是蓝色的。
段胥问道:“这是您的心烛?”
“没错。只有拿着心烛,才不会迷失在九宫迷狱之中。”
大门缓缓打开,门后是看不见边际的黑暗。姜艾端着自己的心烛,说道:“进去之后跟紧点儿,里面没什么好看的,绕一圈出来也不过半个时辰。”
段胥应下跟上。
九宫迷狱顾名思义,按九宫八卦图排列,有一坎,二坤,三震,四巽,五合太极,六乾,七兑,八艮,九离,编织世上种种欲望迷局。
姜艾在举着蜡烛在前面走着,段胥踏入迷狱时便见地上发出浅淡的光亮,露出个“坎”字然后归于黑暗。遥远地方传来痛呼惊叫声,回荡成无数重叠声响,游魂在一片黑暗中偶尔撞进微弱烛火的范围内。
他们仿佛在黑夜中的大海上行舟,周围有波涛汹涌,但是触目可及只有一派黑色。
段胥问道:“这九宫迷狱中怎么这样黑?”
姜艾悠悠答道:“这里可是人心黑暗啊。”
她之前说九宫迷狱没什么好看的,这并非是托辞,实际上持着心烛踏入九宫迷狱确实只能看见漫无边际的黑暗,听见流放于此的恶鬼惨叫,多半也不会正面撞到什么恶鬼,因此无聊得很。
唯有心烛熄灭的时候,才能看见真正的九宫迷狱。
没了心烛恶鬼便会立刻陷入九宫迷狱编织的幻境中,忘记现实和虚幻之间的界限,身处无数重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的痛苦之中。
“恶鬼不会感觉到疼痛,可你也看到方昌被烧死时嚎叫了许久。那是因为鬼王灯的鬼火可以让恶鬼想起为人时身上所受的所有疼痛的记忆,并以十倍相还。恶鬼被这种身临其境的记忆所折磨,故而痛苦难耐。”
“而在九宫迷狱,惩罚则是饥饿。”
所有的恶鬼都是因为心有执念,求而不得死后化游魂,便是成了游魂还要相互吞食百年才能成恶鬼,非欲念极其深重者不可能为之。但是生前求不得的,死后就能求得了么?
事实上恶鬼的愿望永远不可能得以圆满,所有恶鬼都处于永恒的饥饿之中。食人能缓解饥饿,但是不能治愈饥饿,这是恶鬼因执妄而受的惩罚。
九宫迷狱便是将恶鬼心中的种种欲望和渴求放大,造出最痛苦难捱的,循环往复的幻境。
“失去心烛流放在九宫迷狱中的恶鬼,便像是头顶吊着胡萝卜的驴,在幻境中无止境地追寻,但是什么都不可得。若是只是被判在迷狱中关几年,那恶鬼的心烛会由虚生保存着,点亮在生门之外,待时机到了便可将他唤醒带出。若是身在九宫迷狱心烛却彻底灭了,便永远迷失在九宫迷狱里,消磨至灰飞烟灭。”
姜艾介绍着这座专为恶鬼的欲望打造的迷狱,段胥一直安静地倾听着她的讲述,并未打断或者提问。
介绍告一段落,姜艾眼看着这少年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热闹的心又起来了。她笑道:“小朋友,你看我们鬼界的事情和人世就是大不相同。之前你想问我王上的过往,你可知她已经活了四百岁,虽然在鬼界还非常年轻,但对于凡人来说已经是难以想象的时间。”
“四百年啊,那是十四万六千多个日日夜夜,便是一本十四万六千页的书,也足够你读一辈子了,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恶鬼,你能读懂她么?”
身后少年的步子停了停,在黑暗和黑纱之下他的表情看不分明,只是隐约他没有像是平时那样笑着,声音也是平静的。
他说道:“这确实不是容易的事情,她说不需要我懂,大概也是因为觉得我做不到。”
姜艾想,这少年这么说,是不是想要放弃了。
顿了顿,这少年却说:“左丞大人,好像有声音?”
姜艾愣了愣,她刚想问是什么声音,她怎么没听见?心念一动便察觉到迅速逼近的声音,在心烛照亮的范围内赫然突然闯入一个身影,直直地向姜艾袭来,姜艾立刻画咒与之相抗,交手的瞬间她方才借着一点微弱的光芒,看清这个恶鬼的样子。
他头发眼睫均为雪白,皮肤也苍白得过分,看起来像是人间三十多岁的男子,身上多处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尤其触目惊心。
他浑身上下唯一颜色浓重的,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姜艾愣住了,说道:“白散行……你还没灰飞烟灭?”
这恶鬼应该是沉浸在幻境里,他神色迷茫,在姜艾愣神的片刻打破她的符咒,握住她的手腕,就去夺她手上的心烛。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他喃喃道。
眼看着姜艾的心烛就要被他夺走。少年立闪身上前,以嘴咬住着自己的烛台,拔出破妄双剑绕着恶鬼的手腕砍去,恶鬼立刻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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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躲避,然后被吸引去了注意力,转而和少年缠斗起来。
姜艾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心知少年再怎么厉害也不会是白散行的对手,便立刻起手做符,口中喊道:“小朋友,你别………”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金属落地之声,两人交手之间,白散行的袖子飞扬,随着他袖子飞扬上天的,还有一点莹莹的烛火。
那是段胥被拦腰削断的心烛。
姜艾瞪大眼睛,做符的手停在半空,要是她有心跳现在也应当停滞了,在这个十万火急的档口,少年突然开口:“我听说左丞大人喜欢赌,赌坊开满天下。”
他转过头来,在黑纱飘飞间姜艾看见一双明朗的眼睛:“左丞大人要不要和我赌一把,若我能从九宫迷狱中活着出来,就把思慕小时候的过往告诉我?”
第50章重燃
姜艾睁圆了眼睛:“什么?”
都这时候了,他在扯些什么鬼话?灭了心烛怎么可能从九宫迷狱的幻境里挣脱出来?
那心烛在半空中闪烁一下,光芒被黑暗吞噬殆尽。
一瞬间黑暗如洪流涌来裹挟着少年消失在姜艾眼前,连同那双明朗的眼睛湮灭不见。姜艾举着自己的心烛大声喊道:“小朋友,小朋友!”
没有任何回音,看不见人影,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吞食万籁的凶兽之腹。连同刚刚的白散行也消失不见,宫位转换,段胥的幻境也把他带走了。
姜艾咬咬牙,大声喊道:“我答应了!你给我想办法活着出来!”
不然被关进九宫迷狱的估计就要换她了。
姜艾从九宫迷狱的生门奔出,瞬间便出现在王宫的大殿前,她也顾不得平时最看重的仪态了,一边上台阶一边呼喊着:“王上!王上!思慕!”
那一声思慕话音刚落,贺思慕的红色身影便瞬间出现在姜艾面前,姜艾险些撞到贺思慕身上。
贺思慕手上还拿着折子,应该刚刚还在处理事情,她打了个响指折子便化为青烟,皱着眉问道:“怎么了?”
姜艾拉住贺思慕的手腕,说道:“白散行还没灰飞烟灭,他还在九宫迷狱里!”
贺思慕愣了愣,惊讶道:“你去九宫迷狱了?你遇到他了?”
白散行乃是晏柯之前的鬿鬼殿主,在前鬼王死后起兵反叛,成为群鬼叛乱中势力最大的一支,鼎盛时有五个鬼殿依附于他,他也是唯一一个能与贺思慕打成平手的恶鬼。后来贺思慕、姜艾和彼时的鬿鬼殿副殿主晏柯联手做局,把白散行骗进九宫迷狱,熄灭他的心烛使其迷失不得出。
若不是白散行被关进了九宫迷狱,贺思慕也不会这么快平息叛乱。
“嗯……然后……”姜艾叹息一声,说道:“你的那个小朋友,心烛被白散行砍断,迷失在九宫迷狱里了。”
“这小朋友怕是回不来了。”
贺思慕目光一凝,猝然抓紧了她的胳膊。
虚生看到眼前贺思慕、姜艾和晏柯齐聚的这个架势,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心里发虚。
他睁着那双纯白没有瞳孔的眼睛左右滴溜转,心想如今这守门人是越来越难做了。前鬼王殿下的夫人来此,他没放行结果被教训一通。这次当今鬼王的未婚夫来此,他吸取教训放行了,怎么那未婚夫还被丢在里面了?
“是那小子自己要进去的,姜艾可以为我作证啊!心烛我好好地给了他,谁知道他……”虚生大声地为自己辩解道,两只眼睛在槐木大门上转得飞快。
贺思慕抬起手制止了他的话,她一身红色金海棠纹的曲裾深衣,目光就和额上银色的流苏一般冷。
她说道:“给我一盏心烛,我进去找他。”
晏柯上前拦住她,紧紧皱着眉头道:“思慕,他已失心烛,莫说你进去了根本找不到他,即便你找到他也不可能把他带出来。更何况白散行还在里面,若他对你做什么,你会有危险的。”
贺思慕说道:“我曾进入九宫迷狱数十次,此前从来都没有遇见过白散行。更何况他被关了几百年,法力被消磨得厉害,早已不是我的对手。”
“可是那孩子已经迷失在幻境里,没有心烛他是出不了九宫迷狱的。”姜艾也跟着劝,诚然她也没有什么好方法了,连白散行这样法力高强的恶鬼,失了心烛也会永陷九宫迷狱之中,那凡人孩子又能有什么办法?
更何况那迷狱里全是饿了几十上百年的恶鬼,那孩子一旦迷失不被饿虎扑食才怪,她只能在此宣布他的讣告。
贺思慕却摇摇头,她说道:“我和他命理相连,若我找到他,引导他的心烛在我的心烛上重燃,他或许能醒过来。”
贺思慕此言一出,姜艾和晏柯都大为惊诧。晏柯甚至激动地按住贺思慕的肩膀,大声道:“你在说什么?让他用你的心烛?若是他清醒不过来湮灭了你的心烛怎么办?你们就一起迷失在九宫迷狱之中万劫不复了!你想变成下一个白散行吗?你不能去!”
贺思慕平静地看着晏柯,她说:“放手,晏柯,他是活人,他是会死的。多一刻在迷狱里他就多一分凶险。”
“我不放,你怎么……你怎么能为了区区一个凡人做到这个地步?”晏柯愤怒又不可置信。
贺思慕的目光闪了闪,她周围的风一时间高涨,细密的风的丝线卷曲着掀开晏柯的手将他推远。
她一字一顿地说:“没有区区一个凡人,段小狐狸是我的结咒人。他是我的所有物,我要他活在这个世上,他就不能死。”
贺思慕径直走到大门边,从虚生眼里接过自己的心烛,心烛的火光一亮,随着大门打开她便消失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
待她消失的瞬间,拦住晏柯的强风也随之消失。姜艾根本也没有去拦贺思慕,她无奈地对晏柯说道:“你还不知道她么,你拦不住她的。”
晏柯目光暗了暗。
进了九宫迷狱后,贺思慕举着自己的心烛,另一面拿出结咒明珠,唤道:“去找段胥!”
明珠在无边的黑暗中发出一道柔和的光线,指向前方。贺思慕循着光线的方向往前走,时而唤一声段胥,时而唤段舜息,夹杂着一两次段小狐狸。
耳边时不时传来惨叫痛呼声,但都不是段胥的声音。
他安静得仿佛是落入汪洋中的一滴水,再也找不到踪迹。
贺思慕跟着明珠的方向一直走着,明珠显示出段胥在九宫迷狱中的行进路线,他已经通过了惊门,杜门,伤门,甚至穿过了死门,这一路要经历无数不同的幻境,他似乎并不像那些迷失的恶鬼在九宫中绕圈子,路线居然十分清晰。
贺思慕走过景门时,心中甚至想段胥会不会并没有陷入幻境,自己从生门里走出来?
正在她这样思索之时,明珠的光线突然到了头,心烛的光线范围之下,照亮了一截直直指着她的剑尖,寒光四射。
是破妄剑。
贺思慕停住了步子,那剑一寸寸进入光线范围内,一寸寸逼近她的咽喉,她看见一双黑色的靴子踏入光明中,随之而来的是黑衣圆领袍,束发高马尾,黑银抹额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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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衣服的黑色深一块浅一块,一直斑驳到脸上,应该俱是一路杀过来的恶鬼鲜血。头上戴着的帷帽不知去了哪里,露出他英俊锐利的面容和一双深色的眼睛。那双眼睛便如他杀到兴起时一般,光芒散得毫无焦点,如同疯狂翻涌的无尽汪洋。
贺思慕想,她低看九宫迷狱并且高看段胥了,他还是陷入了幻境里。
但也不完全是,他似乎能感知到她,毕竟他还能拿着剑准确地指着她。
贺思慕不知道他所见所闻,更不知道此刻他眼中的自己是什么。她只是将明珠放在自己怀里妥帖收好,然后抬眸看着那没有焦点的眼睛,唤道:“段胥。”
话音落下的瞬间,段胥的破妄剑抵住了她的喉咙。
段胥并非恶鬼,她不能以名字召唤他,但是她却觉得他的名字对他来说就像一个咒语。他曾无数次重申,无数次要求她这样叫他的名字。
“段胥,我是贺思慕。”
贺思慕并没有躲避,任破妄剑在她的脖子上破开伤口,引出鲜血,折损她的法力。她一字一顿道:“段小狐狸,醒醒。”
她伸出手握住他的剑身,苍白而灰暗的手中流出暗红的血液,顺着剑身一路流过剑上刻着的“破妄”二字,那字便隐隐发出光亮。
她在心里说,破妄剑,既然你选择了他,就再渡他一次罢。
段胥血红的眼眸似乎颤了颤,他闭上眼睛仿佛极力在摆脱着什么,又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