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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提灯 黎青燃 65439 字 10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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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贺礼

贺思慕似乎怔了怔,她微微眯起眼睛,说道:“你是当真不准备把这交易用在有价值的地方了么?”

“价值?”

夏日清晨的草地里,已经变得燥热的风卷起尘土和血的气味,将她的长发和衣袖吹向段胥,只要他伸手就能碰到。

段胥低眸,然后抬起眼睛看向贺思慕,他刚刚杀过许多人,还处于兴奋的状态中,眼睛亮得发烫。

“我想让你看到我穿婚服的样子,一辈子只有一次,不觉得很有价值吗?”

他解下他头上的黑色描银发带,伸手递给她,笑眼如新月:“聊以此为帖,拜请殿下。六月十八吉时佳期,设宴于府,望君拨冗光临,添新禧之瑞气,增美姻之佳音,万望勿辞。”

贺思慕低头看着他白皙手指间,黑色的发带上描绘着银色松柏。她不确定那是否是黑色和银色,不过从前她从孟晚那里听说,段胥最喜欢黑色和银色的搭配。

她带段胥行走鬼界时,他也一直是黑衣银饰的搭配,便如乌木镶银的破妄剑一般。她问他为何这样打扮,他便笑着说我想让你眼里看见的我,就是我本来的样子。

他很擅长做些让人难以理解却印象深刻的事情,譬如在她身边穿黑白,譬如邀请她参加他的婚宴。

贺思慕看向段胥的眼睛,沉默片刻说道:“好,我应了。”

她从他手上接过那黑色描银发带,笑道:“段小将军,恭喜啊。”

这是件好事,红尘里自有五颜六色,何必为鬼拘泥于黑白。

待贺思慕消失在一阵青烟中时,方先野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揉着眉心,转向段胥的方向质问道:“她是谁?”

段胥似乎不太舍得移开目光,只是看着那个姑娘消失的方向,轻轻一笑:“我的心上人。”

“心上人?她分明不是人,她是鬼罢?你说她是鬼王,她……”

“方汲啊……”段胥突然拉长了声音,他转过头来,笑意盈盈地慵懒道:“你将来生个孩子,让他来认我做干爹怎么样?或者你要是不心疼的话,过继给我呗。”

这个问题看似无关但是含义不言而喻——段胥是认真的,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认真。

方先野怔了怔,他的目光沉下来,转过头去走向他的轿子,边走边怒道:“你这疯子,就只合孤老!”

段胥在他身后哈哈大笑起来。

方先野遇刺的事情并没有声张出去,段胥后面几天看着段成章郁郁寡欢的脸色,便大概确认他爹暂时不会再动什么歪心思。

天生拙于捕捉暗流涌动的段静元,或许是整个段府里最专注于段胥婚礼的人。

她本以为她哥哥与她爹还要再斟酌一段时间,却不成想如此迅速地确定了王家姑娘,并且下聘定日子。王素艺喜静不喜闹,闺中女儿们的聚会很少参与,故而段静元和她不怎么熟悉,不过王素艺长相甚美说话也和和气气的,看来是个温婉的姑娘,做她嫂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三哥要成婚了,这事儿没来由地让段静元有些怅然。她从小便想嫁一个像三哥一样的人,虽然后来三哥长大了性格有所变化,但她心底里还是拿着三哥做尺子比照南都中的公子,眼下这尺子就要被别人拿去了。

不过她觉得她三哥似乎并不为要迎娶新妇而开心,或许是因为朝堂上的事情诸多烦扰,她隐约听说朝中在查什么案子,她哥受了牵连。

嗨,该死的裴党!

她的脑海中闪过方先野宁静安然的眉目,犹豫了一瞬,还是在心中骂道:该死的方先野!

宴席向来是段静元大显身手的地方,她决定要新做一套最别出心裁的衣裙,再新调一款最清雅甜蜜的香,以示对她最亲爱的三哥人生大事的重视。

这天她兴冲冲地奔赴城中最大的香铺悦然居,要拿最上等的琥珀材料入香。段静元在悦然居挑香料的时候,便看见一个中等个头,相貌平平但衣着不错的姑娘走进来,将腰间的香囊解下来丢给香师傅,道:“给我配个同样的香囊出来。用料是沉香、琥珀、苏合香、薄荷叶、白芨、安息香。”

段静元在闻到那香囊的味道时就为这熟悉的气味惊讶不已。因为香铺内香气混杂她不能立刻确认,待身边的姑娘报完香料成分,她便更加惊奇——这不是她给三哥调的香吗?

段静元奇怪地上下打量着这个姑娘,这姑娘仿佛有所察觉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姐为何一直看我?”

她笑起来有种轻慢骄傲的感觉,但奇怪的是并不让人讨厌,隐隐约约还有一丝压迫感。

“啊……我觉得这香气十分好闻,是姑娘你自己调的香吗?叫什么名字呀?”段静元拐了个弯问道。

姑娘的手指在柜台上漫不经心地敲着,她摇头道:“不是。这香名叫………”

她似乎思索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便笑起来。

“叫段舜息。”

段静元睁大了眼睛,心中咯噔一下,再看这姑娘的眼神里就带了怜悯。

今日悦然居的香师傅好像有点心不在焉,险些给段静元拿错了琥珀料,配的“段舜息”香也差一道白芨导致味道不对。那配香的姑娘却全然没有察觉,还是段静元提醒香师傅他才发现并重配一次。

段静元最后目送那姑娘远去,叹息着心想这大约是个爱慕她哥的女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三哥身上的香料成分,便配同样的香囊带在身上好闻香思人。她三哥成婚碎了多少南都女子的心,这可真是蓝颜祸水啊。

待归家之后她便问段胥是不是把她给他调的香料配方说出去过,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并且同样感叹不已。

段胥听了这件事后愣了片刻便笑起来,仿佛很开心似的,他确认道:“你说香师傅配错了香料,她却完全没发现?”

“是啊,也是奇怪得很。”

段胥就笑得更开心了,轻声道真可爱。

段静元觉得段胥的神情不太对头,她戳戳他的肩膀,警告道:“三哥,你可是要娶妻的人,不能再随便觉得别人可爱了。依我看你最好也少跟方先野为玉藻楼的洛羡姑娘争风吃醋。”

段胥一律爽快地应下来,段静元就拿出她今天新调的香,献宝似的捧给段胥让他闻闻怎么样,还让他猜成分。这是段静元惯爱与他玩的游戏,因为段胥嗅觉灵敏,几乎一闻就能把她调香所用材料一一报出来。

这次段胥也照常闻了,悠然把他小妹新调之香的成分一一报出。段静元却皱起眉头,说道:“三哥你漏了两样,小茴香和百合。”

虽然这两样香料她放得很少,但以段胥一贯的水平不可能闻不出来。段胥闻言也怔了怔,他低头仔细闻了一阵香囊,眼神微微沉了下去。

段静元见他不说话以为是受了打击,便有些无措地安抚道:“偶有失手也有可能啦,三哥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我闻不出来了……”段胥低声说道,他抬起眼看向段静元,眼底堆积复杂的情绪,一瞬间叫她心惊。但是很快段胥便笑起来,将香囊还给她说道:“看来我真是上岁数了,静元,以后这游戏我恐怕要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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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失手了。”

段静元小声道:“你今年八月才满二十,说什么上岁数?”

“哈哈,终归人的感官是要随着年龄慢慢衰败的。”段胥摸摸段静元的头,轻描淡写道:“世间常理。”

说罢他便背着手,笑嘻嘻地转身出门去了,青色的衣袂飞扬,看起来这样年轻又仿佛会永远这么年轻下去。段静元拿着那个香囊,因为“衰败”这个词心里无端生出一阵怅然。

贺思慕回到国师府时,禾枷风夷正撑着他的白桦木杖站在庭院之中观星象。他这一处星舆院的地砖涂以黑漆,星宿绘以金纹,将浩瀚星空囊括于咫尺之间。他站在地砖上描绘的斗宿之中,木杖在斗宿三星处点了点,木杖顶端挂着的四个铃铛其一便发出清脆声响,他伸出手飞快地掐算着什么。

他看见贺思慕走进院子里,便把木杖杵在地上,靠着木杖笑道:“老祖宗干什么去啦?”

那木杖好似长在了地里,任禾枷风夷靠着它也笔直树立岿然不动。

贺思慕扬起手里的香囊,道:“配香囊。”

“你闻不见味道,去配香囊做甚?”

“我闻不见,但喜欢自己被闻起来是这个味道,不成么?”

禾枷风夷立刻回道成成成,贺思慕正欲进屋突然回头望向禾枷风夷,她扶着门框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问道:“近来人间办婚礼时兴送什么贺礼?”

“那要看谁成亲了,你是要给段胥送贺礼?”

“他邀我参加他的婚礼,既然要去总不能空手。”

禾枷风夷身子一歪,差点没靠稳他的木杖跌下来。他这位老祖宗向来不喜欢参加红白喜事,他爹娘的婚礼她也没来,而后他爹娘的葬礼,他弟弟妹妹们的婚宴她也都不曾出席。他本以为她要让他代送贺礼,没想到她竟然要亲自出席?这可真是厚此薄彼重色轻友。

收到禾枷风夷控诉的眼神,贺思慕难得的也有些心虚,她咳了两声道:“不一样,这是他换五感的条件。”

禾枷风夷啧啧两声,叹道:“我发现你对他真是出奇纵容。”

“这只是交易。”

禾枷风夷摆摆手停止了这个话题,他知道他这老祖宗不会承认她对段胥的一再让步,便把话题转回来道:“我倒是为他准备了一份歪打正着的厚礼。最近朝廷里在查马政贪腐案,原本兵部尚书和太仆寺卿都要掉脑袋,谁知峰回路转,关键证人翻供说自己受人指使证据亦是伪造。马政贪腐案和段胥力主进攻云洛两州的时机卡得太好,大理寺卿井彦怀疑段胥,如今他也被裴国公那边的人盯上了,借着这件事裴国公的人后续大约会继续发难。”

“而我手头上查的这件事,虽然和这案子没什么关系,但能帮段胥大忙。像他这样的人大概不怎么看重身外之物,其他贺礼我随便准备些就好。”

贺思慕对大梁朝廷上的事情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她皱皱眉说道:“这是你的贺礼,可我送什么好?”

“你和他相处这么久,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吗?你和他换过五感,你在得到感觉时喜欢的,不就是他喜欢的吗?”

她在得到感觉时喜欢的?贺思慕认真思考起来,她都喜欢些什么?

阳光、风、冰、雨、雪。

芍药、青草、柴木、饭香。

段胥的脉搏、心跳、呼吸、香气。

这怎么可能送做礼物?

贺思慕并不是第一次送贺礼,她从前赠礼总是相当利落干脆,大都是从她的宝库里搬出些几百年的古物珍宝,大大方方地送出去。但是她知道段胥不在意这些东西,或许是因为他送给她那幅极用心的画卷在前,她对于回礼便不自觉地慎重起来。

她想要送给段胥他真正喜欢,能让他开心的礼物。可她不擅长这种事情,她更擅长毁灭或保护而非给予。

贺思慕叹息一声揉揉眉心,去讨某人的欢心,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微妙又陌生。

禾枷风夷观察了老祖宗的表情半晌,摆摆手道:“算了罢。老祖宗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个恶鬼?对于凡人来说,结婚时收到鬼的贺礼非但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晦气得很。你送他礼物,你说他收是不收呢?”

贺思慕愣了愣,半晌轻笑道:“也是。”

她转过身迈步走进了室内。

禾枷风夷摇着头拿回自己的木杖,在心宿处一戳,那木杖便飞快地旋转起来,所有的铃铛发出清脆错落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叽叽喳喳地讨论什么。他抱着胳膊满意地笑起来,道:“荧惑守心,黄道吉日要来了。”

第62章井彦

段胥料想到大理寺卿井彦一定会找他,请帖送来的时候他只是稍作收拾便骑马去往井彦府上。他在井府门前翻身下马时,井彦便穿着一身紫色绣孔雀图样的宽袖官服站在庭院中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如鹰,仿佛想透过他这身皮囊看到他的心底。

井彦今年三十岁出头,他兄长是皇上最宠爱的安乐公主的驸马,有着这一层关系井家才有了不依附于任何一党的底气。这些年他做大理寺卿是出了名的明察秋毫铁面无私,驳回重审了刑部许多案子,从未看走过眼。

这样的目光看穿过无数匪徒囚犯的心,段胥不闪不避地接受了井彦的打量,自然地行礼道:“井大人好,晚辈前来赴约。”

他和井彦交情并不深。上次见面还是离开南都之前的中秋宴会上,他与井彦下了一盘棋,棋局尚未结束宴会便散了,今日井彦请他过府找的由头便是完成那一局未完的棋局。

井彦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段大人请。”

他们在井彦的书房里落座,书桌上果然摆着当时未结束的棋局,黑白子纵横交错竟然分毫不差。段胥看了一眼那棋局便不由得一笑,想来井彦早早记下了这棋局,原本是真打算与他下完这盘棋的,只是突然出了马政贪腐案这档事情,对弈就夹杂了一些别的目的。

段胥落下一子,悠悠道:“井大人身着官服,想来是刚刚从大理寺回来,大人公务如此繁忙还能记着与我的棋局,我实在是不胜荣幸。”

井彦亦落下一子,说道:“听说段将军在战场上杀伐决断,勇不可挡。井某从前竟以为段将军只是文臣,如今当刮目相看了。”

段胥抬眼看向井彦说道:“井大人,您不妨开门见山,既然请晚辈过来应当不只是为了下棋吧?”

井彦于是直入主题:“马政贪腐案孙常徳翻供之事,段将军可有听说?”

“有所耳闻。”

“他供认自己受人指使污蔑兵部孙大人和太仆寺李大人,而那指使他之人,他说是段将军您。”

段胥的目光仍然落在棋局上,闻言哈哈一笑,像是觉得荒诞:“我指使他?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自己的脚跟尚未站稳,就敢做这种事情?他未免太看得起我。”

“去年中秋后三日,他夜晚过揽清桥时不慎落水,是你救了他。”

“没错,这便是我对他仅有的印象,难道我救人也有错处么?”

“据他所说,他平日里与太仆寺卿有过节,便疑心是太仆寺卿要害他。那日之后你挟恩从他这里探听消息,威逼利诱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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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马政贪腐案,嫁祸于兵部和太仆寺。”

“可笑,那日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他这般信口开河可有证据?”

井彦扶着袖子落下一子,淡淡说道:“他自然是有许多书信、信物的证据,但不足为道,因为依我看那些证据是假的。”

段胥挑眉,抬眼看向井彦。棋盘上黑白交织,占据大半的棋格,宛如相互博弈吞食的两股势力。

井彦也看他,神色不变地说:“便如孙常徳指认太仆寺卿贪污的关键证物——那本账簿一样,都是伪造的。”

“哦?”段胥露出惊讶神色,仿佛头一次知道自己伪造的那本账簿是假的一般,道:“孙常徳的账簿竟也是伪造的?他好大的胆子。”

“账簿虽然是伪造,却不是孙常徳伪造的。他告发之时应当以为那是真账簿,确实有幕后主使者推波助澜,让他手握所谓的证据去击登闻鼓揭发此案。但是孙常徳并不知道幕后主使者是谁,如今也只是听从某些安排,推到你身上。”井彦冷静地陈述道。

段胥眼眸含笑,说:“大人英明。”

井彦落下一子,淡淡说道:“不过伪造账簿并不是简单之事,这账簿过了刑部几位大人的手都没有看出问题。我初拿到时也信以为真,若不是因为孙常徳翻案我再三仔细查验,也不会发现账簿是假的。能造出这账簿的人必定见过真账簿,并且至少有半本按照真账簿誊抄。”

段胥拿棋子的手顿了顿,井彦接着说道:“情况无非两种,这人手上有真账簿,出于某种原因不肯给出故而伪造了一份。或者这人见过真账簿,但是真账簿已经遗失或损毁,不能作为证据,他便只能伪造。孙常徳能这样信誓旦旦地翻供,想来是有人确认了真账簿已经被毁才敢如此。那么便是第二种情况,这人翻看真账簿时十分仓促急迫,他甚至来不及把真账簿带走,却在事后凭着仓促间的记忆默下大半本账簿,应该是有着惊人的记忆力。”

井彦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段胥的眼睛,说道:“去年七月段将军回岱州祭祖,而孙常徳所揭发的顺州马场,便在你回乡沿途。这账簿也是从顺州而来。而你上书攻击云洛二州的时机,未免和此案配合得太好。”

段胥哈哈大笑起来,他扶着额头道:“井大人是不是也被那些坊间流言所骗,以为我当真少年天才,过目不忘?那不过是旁人因为我段家的地位吹捧我的一些空话罢了。您所说的看两眼就默下半本账簿的事,我可办不到。”

“真的吗?”井彦淡淡地落子,说道:“这局棋是我们半年多以前下的,我能复原是因为当时我一回家就把这棋局画了出来。你方才一进来看到这棋局便有些惊讶,想来是发现了和半年前的一模一样,而后你落座下子并未犹豫。你不仅清楚记得半年前与我的棋局,还记得当时你下一步要落子之处在哪里。凭这样的记忆力,默写一本账簿不在话下罢?”

段胥渐渐沉下目光,他手执黑子漫不经心地敲着棋盘,半晌笑起来道:“就这样么?井大人说的全是猜测,半点证据也没有,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俯下身去,摩挲着手里的黑子看着那胶着的棋局,懒懒道:“如井大人所说这个案子除了证人之外,其他的关键证据竟然全是伪造,而这个证人又左右摇摆,今天一套说辞明日又换一套说辞。说到底孙常徳不过是这盘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真正下棋的人不是我们,可我们亦身处棋局之中。这案子刑部已经审完盖棺定论,偏偏到大理寺复核时证人翻了供,还不是因为刑部是杜相门下,裴国公一定要他脱离了杜相势力范围再起风雨。如今案子、证人、证物都塞在你手里,他们各自希望你能拿着他们准备好的伪证和证人去攻击另一边,没有人在意真相,他们只在意结果。”

“不,我在意真相。”

“井大人在意真相,那么您觉得马政贪腐案是确有其事,还是诬陷?”

井彦摇摇头,冷静道:“证据不足,不能下定论。”

段胥重复道:“证据不足?此事便这么过去了么?大梁无天然草场,所建马场均需占据百姓耕地,畜养一马之地就能养活二十五人,三千匹马就是七万五千人。若贪腐为真,这七万五千人的生计就这样被中饱私囊。而我在前线战马匮乏骑兵不成建制,只能出奇兵攻击无法正面迎战,每胜都艰难至极,如此如何保家卫国?”

井彦镇定地看着他,深邃锐利的眼眸直直地望向段胥的眼底,案上的香球中升腾着袅袅香雾,从他们二人之间朦胧地漫过去,井彦慢慢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比你更清楚。”

“我今日叫你来便是要告诉你,若以伪证为真,今日你可以造,明日他可以造,真相何以立足?段将军还年轻,要知道虚假不能得到真相,非正义的手段更不能实现正义。我坐在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我所信的就只有实证二字。”

段胥眸光微动,沉默不语。

实证二字,谈何容易。这件事的痕迹被掩盖得一干二净,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账簿也被销毁。若要查只能从兵部尚书,太仆寺卿甚至于背后的秦焕达、裴国公入手,不仅暴露自己且每一步也必受阻挠。

“井大人,真能查到实证么?”

“我自会尽力去查,查不到也不能以伪证定案。”井彦落子,抬眼看向段胥说道:“段将军年纪轻轻在朝中行走,心思深沉不是坏事,然而不可执念太重,误入歧途。今日之事我会留在这书房之中,出门便再不谈起,段将军好自为之。”

段胥低眸片刻,继而抬眼看着井彦,在棋盘上落子,说道:“多谢井大人提点。”

这盘残局终是井彦赢了,段胥离开井府之时向井彦行礼,笑道:“久闻井大人长于棋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井彦只是略一点头,道承让。

段胥上马,勒着缰绳望向井彦,说道:“井大人,愿您治下,大梁永无冤狱。”

这句话听着像是讽刺,但却出自真心。筹谋者铺就真假交织的路途,而司法者坚持真正的法度,各司其职并无过错。

井彦永远要做最坚固的盾,他护的是大梁的法,而不是某个人未经证实的正义。

段胥从井彦府中出来却并未回府,打马沿着胜心街一路向南,在一处杏黄色的墙边停下,飞檐下的铃铛欢快地随风轻响,许多百姓从大开的朱红色门间来来去去,神色恭敬又喜悦。

这里是国师府的莲生阁。

皇上为表体恤百姓与民同乐,与国师府相连修建了了莲生阁,每月初一、十五及佳节开放,平日里仅为皇家占卜祝福的国师坐镇莲生阁中,听众生祈愿,解百姓忧愁。

所有百姓都可进阁祈愿,但只有国师选中的有缘人才可以向国师提问。据说国师的弟子会在有缘人家中放置信物或当面赠予有缘人,邀他们进阁解惑。

执红莲伞者,便为有缘人。

段胥从马边系的袋子里拿出南都街头相遇那天贺思慕给他的纸伞,鲜活的红莲跃然伞上。

前几日早朝之时他遇见国师大人,国师大人轻描淡写地同他说了一句——有缘人,不来归还纸伞么?

段胥掂了掂这把伞,轻轻一笑,踏入那朱红大门之中。

第63章莲生

莲生阁取“怜生”之意,段胥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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靴踏上石阶便看见一池白莲,满院清香。隔着池水矗立着一方十八级的木台,木台上一座四面垂竹帘的亭子,依稀有人端坐于亭中。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清水自亭子顶端开始沿着亭子屋顶的瓦片流下,自屋檐划出一道弧度落入亭前的池塘中,形成一道水幕,宛如神迹。

从朱门进入的百姓隔着一方池塘无法走近亭子,便只能站在池塘这边的白石台上遥望着亭子祈福。

段胥隔着水帘与竹帘看了之后的人影一眼,便将唤来旁边的小童子,将伞给他道:“劳烦将这伞还给国师大人,告诉他段舜息来过了。”

说罢他回身就想走,却被小童子扯住了衣角,小童子抬头瓮声瓮气地说:“有缘人的红莲伞,要您亲自还给师父才行。”

说罢小童子便牵着段胥的袖子,带他自人群中中走过一直走到莲花池边,隔着水帘和竹帘小童子行了标准的揖礼,高声道:“师父,有缘人至。”

他话音刚落,随着一阵铃铛的清脆响声,莲花池间从池底浮起一座白桥,自段胥脚下一直到亭子的阶梯之下。小童子伸手道:“有缘人请。”

段胥拿着红莲伞在手中转了两转,终究是踏上了白桥,穿过自亭子飞檐而下的水帘时,他撑起红莲伞,伞破开那道水帘为他挡住落水,段胥于是穿过水帘面对亭子,抬头望向竹帘之后的禾枷风夷。

青黄的竹帘缝隙间,禾枷风夷隐约穿着金白交织的华丽衣服,盘腿坐在软垫之上,桦木手杖横放在他的膝间,铃铛无风自响。

伞上的红莲在穿过水帘时便褪色变成白莲,段胥收伞沥了沥水,笑道:“莲生阁真是好气派,想见国师大人还要通过这么些关卡。”

禾枷风夷在竹帘后悠然出声,说道:“人若要坦然面对内心,本就要放下重重顾虑,这每一道都要洗去一道谎。莲生阁前池为白莲,不可见的内池是红莲,以我这座问心亭为界便如人心内外。一念清净,烈焰成池。”

段胥用伞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手心,对于禾枷风夷这番大道理并不应答,不动声色地看着那道竹帘后的人影。

禾枷风夷叹息一声,撑着下巴说道:“听说段将军一向不信神佛,今日来我这莲生阁真是委屈您了,紫姬快给段将军拿个蒲团坐坐。隔着水帘外面的人听不见我们说什么,段将军不必顾忌。”

他这句话一出便和刚才高深莫测的架势截然不同,一下子从国师变成招呼客人的酒楼老板,姿势也懒散起来。紫姬拿了个蒲团过来,段胥便爽快地坐下,听得禾枷风夷继续说:“不过既然她把伞给了你,你也上门来了,不如就问问我你想问的。譬如我和贺思慕之间的关系?譬如你最近的运势?”

国师大人还是头一次屈尊向有缘人兜售问题。

这有缘人也没有太过不识好歹,还是笑起来接了话茬:“既然国师大人已知晓且有所准备,那便说罢。”

禾枷风夷心想他俩到底谁是国师,他怎么觉得这话说的好像是他有求于人似的?而且这小子似乎对他有敌意,天地良心,这年头做件好事还这么难。

“你应该知道,贺思慕曾有至亲四人——她的父母及姨父母,我便是她姨父母的二十代重孙,私下里我喊她老祖宗。我父母早逝,幼时她曾照顾过我一段时间,算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

段胥似乎有些惊讶,他挑了挑眉,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原来如此。”

禾枷风夷感觉到段胥的敌意退了七八成,便明白这敌意是从何而来。他心中暗暗啐了一声,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地说道:“其实今日让你前来,是我准备了一份新婚贺礼给你。”

他话音刚落,紫姬便拿着一个锦囊递给段胥,段胥接过锦囊打开,只见里面有一张纸条。他看了眼纸条上的内容,流露出些许惊讶地神色,目光便转向竹帘后那个隐约的人影。

“听闻段将军过目不忘,想来不需要再看了。”禾枷风夷打了个响指,段胥手上的纸条顷刻自焚为落灰。

段胥抿了抿唇,行礼笑道:“多谢国师大人相助。这份礼是您送的还是……”

“老祖宗不关心人间朝局,这礼物是我备的。”

“我与您素无来往,您为何相助?”

竹帘后的人影沉默了一会儿,段胥听见一阵轻微的笑声,国师大人道:“我帮的并不是你。”

“我这个人年少时非常叛逆,对于任何事都喜欢刨根问底,穷追不舍,直至得到答案。老祖宗照顾我的那一阵子,我对她同样有刨根问底的好奇心,某日偷偷寻得了她的一本笔录。”

“那本笔录最初的笔迹并不是她的,而属于前鬼王夫妇——她的父母,前半本记录了她的出生、学语、成长中的种种趣事。到了中间便换了笔迹,口吻也变成了老祖宗自己。想来是前鬼王殿下将这本笔录给了她,由她自己写下去。”

“笔录里所记载的老祖宗和我们认识的这个判若两人。那个名叫贺思慕的姑娘有许多害怕的东西,骄傲也娇气,很擅长耍赖撒娇。她生辰时缠着她的活人母亲给她挑衣服,她母亲说她最适合红色,她便一连做了十几身红色曲裾衣。明明自己根本看不出颜色,却说喜欢。”

“笔录很厚,洋洋洒洒地记录着一些细微的日常,有亲人,有朋友,有爱人。直到有一页写着——父亡,归鬼域。再往后就是一片空白。”

竹帘后禾枷风夷讲述的声音停了停,铃铛声还在慢悠悠地响着,像是一些不安宁又无可奈何的心绪,段胥双手交握,再分开。

“我从前就一直觉得老祖宗很奇怪,又说不出她身上有哪里古怪。看完笔录后我恍然发现,原来她的时间已然停滞,永远停在了三百年前她父亲去世的时刻。她穿着从前最喜欢的衣服,完成着从前她的父母长辈教导她并希望她完成的事情,就连跟我说话时也会说——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姨夫姨母?多奇怪啊,她分明是见过我的父亲母亲的,却要追溯到二十代之前的祖辈,拿来与我比照。”

“她对这个正在进行中的世界,隐约间生疏、愤怒又无奈。就如同那本戛然而止的笔录一般,从最后一行字写完开始,她不再需要被理解,只需要被畏惧。她把珍贵的人留在了那本笔录封存的过去里,这三百年中,再没有后来者。”

段胥端正地坐在一片夏日明媚的阳光里,水幕在他身后错落地流着,折射出粼粼光芒。那明亮从竹帘的缝隙中落入禾枷风夷的眼睛里,让他将段胥看得分明。

这个小他近十岁的少年眼神专注,仿佛有种无法撼动的笃定,认真地听着他的话。

禾枷风夷笑了笑,他将手帐伸出去挑起了竹帘同段胥对上目光。这时他不再是不可窥视的神的代言者,只是一个推心置腹的普通凡人。

“段将军,无论是作为结咒人还是别的什么,我希望你能让她身上停滞的时间重新流动,这是我帮你的理由。”

段胥望着禾枷风夷,站起身来深深地行了一个礼,以他走进莲生阁以来最诚恳而平和的语调说道:“多谢国师大人,既然如此,舜息确实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鬼王殿下有一个明珠,我和她交换五感便是以明珠为媒,国师大人对此可还了解?”

禾枷风夷笑起来,说道:“那是了解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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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请国师大人,为我写一道符咒。”段胥这样说道。

当段胥揣着符咒走出莲生阁后,禾枷风夷伸了伸懒腰,心道年轻真好,段胥这胆大包天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心气儿,倒是和他年轻时很像。想着想着便看见紫姬走过去把蒲团拿走整整齐齐地垒好,再让童子们把伞落下的水迹擦干净,俨然是容不得半分不整的模样。

禾枷风夷不由叹息,待紫姬沿着台阶走上来,给他送每日例行的汤药时。他接过药碗晃了晃,抬眼看着紫姬。

“其实你没有必要做这些事情,紫姬。”他说道。

紫姬并不说话,美人低眸坐在他面前,肤白胜雪,乌发如丝,可像是个木头人似的。禾枷风夷也早已经习惯了紫姬的寡言少语,只是兀自笑起来:“从前是我年少叛逆,嫉世愤俗。而今我已然放下,你便也回你该回的地方去了。你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你知道我活不长的。”

紫姬终于抬起头看向禾枷风夷,她的眼睛幽深而黑,仿佛触不可及的夜空。她平静地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顿了顿,她简短地说:“吃药。”

禾枷风夷苦笑两声,将药一饮而尽。

这边段胥离了莲生阁,便直奔玉藻楼而去。禾枷风夷给的消息对他们来说可谓是雪中送炭,柳暗花明。

那纸条上的字是——五月春尽,牡丹花落。

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郁妃娘娘钟情于牡丹,圣上曾网罗天下名贵牡丹,种于她的庭院之中,她另有名号为“牡丹美人”。而她的儿子五皇子殿下也子凭母贵,很受皇上喜爱,是朝中太子的有力候选者。

五月和牡丹代指五皇子和郁妃,他们怕是要遭殃了,这可是一件大喜之事,因为郁妃正是兵部尚书孙自安的女儿。而孙自安是马政贪腐案的主谋,郁妃若是倒台他必受牵连,马政贪腐案的调查取证将会容易得多。

第64章禾枷

太元二十五年五月十三,天有异象,荧惑守心。

皇上惊厥晕倒,一日方醒。大国师风夷上表天象意指君侧有极恶之人,祸在后宫,奏请搜宫,上允。搜宫五日,于废井之中搜出数具女尸,郁妃宫中及五皇子殿内搜出人形木偶各三,上有不明咒文,疑为巫蛊咒术。

皇上大怒,将郁妃打入冷宫,五皇子囚禁于广和宫。

五月二十日夜,广和宫内灯光阑珊,五皇子韩明宣的卧房烛火已经熄灭,然而他并未就寝,反而披着衣服走出房门坐在了庭院中,仿佛是在等人。没过多久便见一黑色斗篷的人影从边门进来,走到韩明宣面前就摘下帽子,赫然便是郁妃本人。

郁妃已经近快四十岁,却肤若凝脂仿佛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怨不得皇上偏爱于她恩宠不绝。她咬牙道:“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韩明宣眉头紧锁,说道:“尸体和木偶我都加了障眼术,寻常情况下绝不可能被发现。那国师风夷是什么人?”

“什么人?混吃骗喝的病秧子罢了,仗着清悬大师的引荐在这个国师位置上尸位素餐,没什么真本事。我早就看你这障眼法不牢靠,多少次叮嘱你藏好。事已至此我们怎么办?你那些神通呢?”

“我如今在人身之中,不能施展。”

“那你便脱出身去!难道真要被困死在这个广和宫内。一切全看圣上的意思,管你是下咒也好附身也罢,只要能让圣上开口赦免便有转机。”

韩明宣捏紧了拳头,他道:“我觉得不太对。”

“你对宫中的事情一无所知,当初说好合作,宫里行事要听我的。”郁妃冷下声音道。

韩明宣与她对峙片刻,从衣领里扯出一杯骨质的坠子,说道:“好吧。”

“这是什么好东西,也借给我看看罢。”

一个爽朗欢快的声音响起来,整个广和宫的地面上突然显现出巨大的银白色法阵,韩明宣手里的骨坠被法阵中射出的光笼罩其中,韩明宣像是被刺伤一般下意识收回手。声音的主人勾了勾手指,那骨坠便风一般飞入他的掌心。

禾枷风夷穿着一身白色道袍,衣上绣着金色的二十八星宿图,右手撑着他的木手杖站在法阵之中,手杖的铃铛响得极其急促,仿佛催魂一般。他苍白纤细的左手手指摆弄着骨坠,笑起来:“果然是个好东西,一半人骨一半鹰骨,至少封存了三个法力高强的巫祝的毕生法力。怪不得被丹支奉为圣物,怪不得你在皇宫兴风作浪了这么久,我居然都没有发现你的鬼气。掩盖得真完美啊,鬾鬼殿主。”

他将骨坠向上一抛,以木杖指向那骨坠,光芒交错间咒文运转,圆弧般的风从骨坠中强劲地流泻而出,吹得整个广和宫的灯笼拼命摇晃着。韩明宣目光凶狠地伸出手去夺那骨坠,奈何他以骨坠封存鬼气,如今便如凡人一般。当他就要碰到骨坠的刹那,光芒大盛,他闭眼睁眼的瞬间便看见骨坠回到了禾枷风夷手里,而禾枷风夷的手杖指着他的心口。

骨坠和鬾鬼殿主之间的连结被破,韩明宣身上的鬼气再也压不住,阴森而浓郁地弥漫开来。

禾枷风夷握着木杖的手从指尖开始充血变红,红斑顺着他的手臂迅速蔓延而上,沿着脖颈扩散至他的脸颊。

他笑着说道:“别靠近我,太脏了。”

他的身体对鬼气向来敏感得过分,除了血脉相连的老祖宗之外,其他的鬼气都会引起强烈的反应。

鬼气爆发的韩明宣终于挣脱凡人的躯壳,在青烟弥漫中显露出一个十岁孩童的鬼躯。从他身体内生出无数尖锐的白骨,朝着禾枷风夷直刺而来,强大的鬼气仿佛乌云压顶。

红斑已经扩散至禾枷风夷的额头之上,桦木手杖在他手上划出一个完整的圆,抵在地砖之上,阵法发出越发耀眼的光芒。

“天道毕,三五成,日月俱。

出窈窈,入冥冥,气布道,气通神。

气行奸邪鬼贼皆消亡。

视我者盲,听我者聋。

敢有图谋我者反受其殃。”

从禾枷风夷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便有无数光芒从阵法中涌出,仿佛手一般缠住鬾鬼殿主令他无法动弹,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笑着看向面前的鬾鬼殿主时,对面的鬼已经被缠成了个茧子。他手中的木杖飞速旋转三周然后指向鬾鬼殿主,那恶鬼便立刻匍匐于地,动弹不得。

禾枷风夷伸了个懒腰,看向后面早已被吓得瘫倒在地的郁妃,道:“郁妃娘娘这是怎么了,我这混吃骗喝的国师,可还让你满意?”

郁妃脸色惨白,嘴唇直哆嗦。禾枷风夷绕过匍匐在地的鬾鬼殿主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去笑道:“郁妃娘娘,实不相瞒,清悬大师当年怜惜大梁只剩半壁江山,想竭力保皇家平安,三顾茅庐相求我才勉为其难离开星卿宫来这里。”

“时移世易,现在的人竟然已经忘记了荧惑星君的名号。”禾枷风夷指了指自己,说道:“我的姓氏可是禾枷。”

荧惑灾星,以禾枷一族血脉代代相传,咒必应,杀必死,世无能阻者,每代均为当世最强的术士。

他苍白羸弱的身体撑着宽大的道袍,在风中衣袂飘飞宛如旗帜般猎猎作响,半边脸红斑的映衬下,他似人更似鬼。郁妃强撑着一口气,说道:“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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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无仇怨……我……”

禾枷风夷摇摇手指,他撑着手杖道:“你的儿子,五皇子殿下韩明宣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病入膏肓又奇迹般地自愈。但韩明宣确实死在了两年前,你为了保住荣华与鬾鬼殿主合作,让他借尸还魂附于韩明宣身上,他借丹支灵骨掩盖鬼气,便与常人无异。但是恶鬼终究食人为生,你为他寻觅宫女以食,并在他的提议下,你将这些年轻宫女的魂火羁存在木偶上,以供你容颜不老。我说的没错罢,郁妃娘娘?”

“我……我是兵部尚书之女,我儿将来……或是太子!是皇上!你若肯放过……”

“哈哈哈哈。”禾枷风夷忍俊不禁,道:“郁妃娘娘方才还在指责我尸位素餐,如今怎么又要我徇私枉法?不如听听看我的想法,我觉得郁妃与五皇子密谋逃宫行刺,被发现遂自尽于宫中,这个故事不错罢?”

郁妃睁圆了眼睛,她颤抖地指着鬾鬼殿主,哭得梨花带雨:“是他蛊惑我!国师大人!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禾枷风夷以木杖点了点地,把意欲挣扎的鬾鬼殿主又压回了地上,说道:“他啊,他自有他的君主来审他。老祖宗,你来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从阵法中出现一个红衣的身影。苍白高挑的女鬼戴着一顶帷帽,帷帽下垂着红色的琉璃珠帘长至腰部,随着她的步子相撞摇曳着,发出细碎的声响。依稀从珠帘缝隙间看见乌黑的长发,明艳的五官,和冷淡的凤眼。

贺思慕蹲下来,以手撩开珠帘望着匍匐在地的鬾鬼殿主,叫出了他的本名:“宋兴雨。”

没了灵骨的保护召名令即刻生效,鬾鬼殿主的头低下来,恨恨地说:“臣……在。”

“你可真是了不得。我令恶鬼不得干涉人间朝政,你却附在皇子身上,将来还想争得太子之位,君临天下么?”

宋兴雨握紧了拳头,他抬起眼睛瞪着贺思慕,说道:“君临天下,谁人不想?光是鬼域有什么意思,做了人间的君主,不要说魂火了,活人的一切都能握在手上。”

贺思慕盯着他的眼眸,轻笑道:“好想法啊,谁建议你这么做的?”

宋兴雨的眸光闪了闪,在他犹豫的这么一瞬间,贺思慕放下帷帽的珠帘站起来,轻笑道:“你和他有盟约,盟约牵制你不能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她腰间的鬼王灯燃起蓝色的烈火,在这一刻宋兴雨终于慌了,他大喊道:“我……我知道前鬼王大人是怎么死的……你不要杀我,我告诉你!”

那蓝色的火焰毫不停滞地蔓延到宋兴雨的身上,在那一刻他回忆起了遥远的从前作为人时被活生生抽筋剥皮的痛苦,那痛苦使他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在火光之中面前站着的姑娘低低地笑着,说道:“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是谁怂恿了你?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你们希望我相信他是殉情,我便装作相信罢了。我父亲深爱我的母亲,可是他也爱我。他答应了要与我相依为命,就绝对不会把一个混乱陌生的鬼域丢给我,不负责地去死。”

宋兴雨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四肢百骸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明明感觉不到痛苦的身体却仿佛百蚁噬心,他仿佛看见了千百年前举着刀的自己的父亲。在那个尚且陌生的世界上,他最信任的父亲将他千刀万剐。

刚刚贺思慕说,她的父亲爱她。

怎么会这样呢,父亲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他的父亲都对他做了什么?

宋兴雨的最后一丝残念也被焚烧殆尽,化为一地灰烬。

千百年前的某个村子里遭了灾祸,村民们要选出一名童子祭献给上苍以平息灾殃,于是某个父亲亲手将自己十岁的儿子剥下皮来,制成祭品。

这个村子在百年之后遭受了更大的灾祸,被那个复仇的孩子夷为平地。千百年之后,那个想用世上的一切填补仇恨与不甘的孩子终于归于尘土。

禾枷风夷走到贺思慕身边,望着那一地灰烬,说道:“怎么了,老祖宗你怜悯他?”

贺思慕摇摇头。

既然知道为人之苦,因为弱小遭人碾压,便不该在有力量之后去碾压更弱者。

虽然宋兴雨还没有来得及懂得这件事,就已经死了。

禾枷风夷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刚刚说,老祖宗你的父亲……”

贺思慕看了他一眼,禾枷风夷便明白这不该是他过问的事情,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去继续收拾残局了。

第65章婚服

待禾枷风夷与贺思慕解决完郁妃与鬾鬼殿主,撤了阵法从皇宫中走出来的时候,明月已经升至中天。御边坊的巷子里走来一个紫色身影,禾枷风夷见了便开心地笑起来,挥手道:“紫姬!”

他刚刚往前走了两步脚步便开始摇晃,手中的木杖掉落在地,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在那声响中他瘦削的白色身影倒下去,被紫姬及时接住。

禾枷风夷在紫姬怀里合上眼睛——不省人事了,紫姬看着他身上遍布的骇人红斑,抬起头以询问的眼神望向贺思慕。

贺思慕说道:“他的身体对污秽邪祟反应强烈,暴露在鬼气中最多只能支撑三个时辰。你好好照顾他,待他身上的红斑消退便没事了。”

天下最强的术士,偏偏是天下最不适合做术士的人。

紫姬点点头,撑着禾枷风夷站了起来。贺思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突然问道:“紫姬,你今年多大了?”

紫姬愣了愣,答道:“二十岁。”

“你属相是什么?”

“……”

在紫姬迟疑的时候,贺思慕笑起来道:“紫姬姑娘连自己属什么都记不得了,你真的只有二十岁吗?”

她果然并非常人。

紫姬抱着禾枷风夷,沉默不语地站在原地。

“我并不太关心你究竟是谁。风夷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我再来替他做决定,无论你是什么,既然他把你留在身边自然有他的道理。”

垂着红色珠帘的帷帽之下,贺思慕的声音冷静而温和。

“风夷从小就是个不省心的孩子,好奇心重,身体孱弱,多病多灾,不能尽其天年。以后他的路还要他自己走,我看他很敬重你,希望你在他身边能多照顾他一些。”

紫姬点点头,说:“好。”

贺思慕拍拍她的肩膀,道:“带他回去罢,我想散散心。”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的南都,只有打更人漫不经心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在街头响着。贺思慕在月光下径直穿过数道院门和墙壁,最终走到了一座雅致院落的房间内。

房间的主人居然还没有入睡,他穿着单衣趴在窗台之上看着夜空,贺思慕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几盏明灯升入夜空之中。

他说道:“又有人去世了。”

她给他开了阴眼,如今他对这个鬼的世界已经很是熟悉,不过仍然看不见这个刻意隐藏的她。

这是段家的庭院,她面前这个便是她的结咒人,很快就要大婚的准新郎——段舜息。

段胥突然转过头来,他似有所觉,目光在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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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逡巡一遍,低声说:“总觉得有谁在看我。”

似曾相识的场景,在朔州她也这样隐匿身形来看他,他的直觉还是这样精准。

沉默了片刻后,段胥合上窗户走到床边坐下,四下打量了一阵,笑道:“是你吗?”

贺思慕并不应答——便是她应答他也听不见。她想了想索性在地上那一片月光隔窗落下的明亮方格中坐下,帷帽的珠帘垂到地上盖住她的整个身体,她抬头瞧着坐在床上的段胥。

其实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到这里来。她只是被鬾鬼殿主几句话勾起了对过往的回忆,一时之间觉得怅然,漫无目的地走了半天,回过神来便已经在这里。

“你喜欢什么?”

她想起自己还没有准备好的贺礼,便这样问道。隔着隐匿声音的法咒,这与其说是问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段胥同她一般盘腿坐着,手撑着脸侧,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眼眸安静地眨着。

“殿下,我喜欢你。”他突然这样说,仿佛接上了她的问题。

贺思慕皱了皱眉,道:“这个不行。”

段胥撑着头看着安静无人唯有月光清幽的房间,轻轻笑起来。他自顾自地说道:“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你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喜欢你。你不问我,那应该就是因为喜欢你的人太多了,你习以为常,所以对我喜欢你的理由并不好奇罢。”

贺思慕静默无声地看着他,他身上那些鲜明的特征,所谓热烈勇敢,赤诚疯狂此刻在夜色里沉静如水,好像所有心绪都化为了一方清澈的池塘。

他低声地,仿佛控诉又仿佛玩笑般地说道:“你引诱我。”

贺思慕挑挑眉毛。

“你以冷硬外表下的温柔,万鬼之上的孤寂,和对于世间的爱意引诱于我。而我心甘情愿,就此上钩。”

他低着下巴抬起眼睛看她,从这样的角度看他的上目线清晰而锋利,眼眸莹莹发亮,异常专注。贺思慕一时怔住,仿佛被他的目光所俘获。

段胥俯下身去,轻轻地说:“你会想念我吗?”

“从离开玉周城到现在,我总是很想你,每一天每一件事情都能想到你。”

“在街上遇见你的时候,你问我我是谁。那时候虽然知道你是在装傻,我却想到或许有一天你会真的这样,忘记我的名字,忘记我的样子,忘记我。那时候我应该也早就化为尘土,没有机会拉住你再把自己介绍给你了。”

“我想这真是不公平啊,你一定是很少想念我所以才会轻易地遗忘。如果你也像我想你这般想我,至少也能记我一百年罢。”

他以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着,仿佛只是在开玩笑,目光落在贺思慕身前的石砖上。其实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她伸出手去就能碰到他俯下的脸侧。

仿佛受了某种蛊惑,贺思慕抬起手穿过那绯红的珠帘,朝段胥伸过去,直到她的指尖穿过了他的脸颊。她怔了怔,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无法触碰到他的魂魄虚体。

他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认真地问:“思慕,你还在吗?”

贺思慕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慢慢收回来。她并没有撤去隐匿咒,也没有和段胥说话。

段胥垂下眼帘,低低地笑了一声,道:“走了吗,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他终于结束了自言自语,躺回床上盖好被子翻身朝着墙闭上了眼睛。贺思慕看了他的背影半晌,直到他的呼吸变得平稳而绵长她才站起身来,轻轻地笑了一声。

“段小狐狸,我可是很忙的。”

如果此刻他醒过来,如果他能听见她的声音,就会发现她的声音出奇地温柔。

“但是,我偶尔也有想念你。”

贺思慕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自己在这样的时候也不说实话,大概有点可笑。

于是她补充了一句。

“我时常想念你。”

月亮落下去,太阳在天际露出一点微弱的光芒,虫鸣鸟叫一派生机。贺思慕想,她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听段胥自言自语许久,又在这里停留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想好该送他什么新婚贺礼。

五月二十日夜,郁妃与五皇子意图逃宫行刺,意图败露自尽于广和宫中。皇上震怒,降罪其族,查抄兵部尚书孙自安一家。去往查抄者大理寺卿井彦,于其府内暗格中找到马政贪腐案铁证,证人再次招供,马政贪腐案终于盖棺定论。兵部尚书孙自安及太仆寺卿斩首,皇上下令改革马政,大建云州马场。

六月十八,纷扰初定,段家三公子段小将军大婚。

那天的南都非常热闹,漫天的鞭炮声,锣鼓喧天,无数人拥挤在街头看意气风发的段小将军迎娶新妇。

贺思慕和禾枷风夷站在沿街楼阁的屋顶上,看着段胥从段府里走出来,他脸上笑容灿烂,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衣袂和发带飞扬,是只有少年人才会有的明艳张扬。

禾枷风夷长叹一声,扇着扇子道:“我可是段府正了八经递过喜帖的客人,比老祖宗你那发带可正式多了。现如今却要陪你在这烈日的屋顶下站着,这么磕碜地欣赏新郎官,这糟的是什么罪?”

贺思慕嗤笑一声,道:“你自去段府上吃酒,谁求你来了?”

“我这不是看老祖宗你没参加过婚礼,想着陪陪你嘛。”禾枷风夷委屈道。

鞭炮和众人喧哗淹没了他们的交谈声,只见家丁们手里挑着长长的竹竿,从竹竿顶部垂下爆竹,此刻从底部开始一起被点燃,噼里啪啦热烈地带着火光向上翻涌,响声响彻天际。漫天飘飞着纸屑,仿佛是火星或是热闹的大雪。

明晃晃的喜联摇晃着,乐匠们演奏起热闹的曲子,沸腾的喜悦气氛充斥着街巷。贺思慕想着明明是别人结亲,那些站满了街巷的人分明什么也得不到,开心什么呢?

有什么好开心的,婚礼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段胥一定要让她来参加他的婚礼,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他是希望她难过或者后悔么?

马背上的段胥突然抬起头来,这次贺思慕没有多加隐匿,段胥一眼便能看见她。他深深地望了她片刻然后粲然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张符咒晃了晃然后扔到空中,那符咒便在空中自燃化为灰烬。

从那一刻开始,贺思慕眼里的世界突然变化了。黑白灰像是溶化在水中一样消解,万物一瞬间染上各种迷离纷杂的色彩,争先恐后地跳入她的眼睛里,生动美丽得令人心慌,令人不知所措。

在所有那些纷乱明艳的颜色之间,段胥抬头不眨眼地对她对望,他那深色的发带,衣服和浅色的发冠忽然变了模样。他整个人是那样一种热烈,温暖,艳丽的色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就像是获得触感的那一天,她曾触摸到的他的心跳。

那些色彩像是活的,活在他的身上。也不知道是他让这些颜色活了过来,还是这些颜色让他更加鲜活。

贺思慕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就是人们所说的红色,段胥穿红衣,好看极了。

段胥冲她笑起来,在漫天飘飞的红色纸屑中,美丽得惊心动魄,像是一副燃灼的画卷。

他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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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参加他的婚礼,再把他的色感换给她。

他要她此生第一眼看见的色彩斑斓的世界,是穿着婚服的他。

第66章闹剧

她的少年金冠婚服,红衣白马,在无数不知名的色彩里低眸收回目光,逐渐远去。

贺思慕不自觉地沿着屋脊想要追着他走却险些跌落,被禾枷风夷拽着才平安地落在地面上。

她恍惚了一瞬间,转头看向禾枷风夷:“是你帮他。”

刚刚段胥手里的符咒显然是禾枷风夷做的,能够催动明珠完成五感的交换,将他的色感在刚刚那个刹那换给她。

而她现在也就变成了法力尽失的普通人,所以禾枷风夷才要一直待在她身边。

禾枷风夷扇着扇子,无辜道:“天地良心,契约是你们自己结的,交易是你们自己定的,我只是做了些微小的催化而已。”

贺思慕瞪着他,禾枷风夷赔笑着拿起御风符,带她隐匿身形在南都上空飞过,很快追上了骑马慢行的段胥。

看见她追上来段胥便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他圆润明亮的眼睛是不变的漆黑,皮肤深处透出一层浅浅的血色,淡红的唇角扬起。

贺思慕突然觉得不太能看他笑。

有色彩的段胥,过于美丽了。

——我想让你看到我穿婚服的样子,一辈子只有一次,不觉得很有价值吗?

原来如此,这便是他的计划。

她在世上行走了四百年,第一次领悟到婚礼的意义。将自己最美丽的时刻与他人的生命相融合。日久天长回忆起来,还能够记起那一眼惊艳,以慰藉漫长岁月的平淡。

“他将色感给我此刻便只能看见黑白,他要怎么看他的新娘?”贺思慕低声说道。

禾枷风夷收了扇子,撑着手杖道:“说的是呢。”

他话音刚落,段胥便已经走到了王府门口,下马走进门去迎亲。红衣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簇拥的人群之中,段胥刚走进去没多久王府就爆发出一阵骚乱,有人惊呼有东西摔碎,瞬间搅乱了热闹喜庆的气氛。在一片纷乱中传来高喊声:“刺客!有刺客!有人要刺杀段将军!”

“新娘被掳走了!”

只见身形魁梧的蒙面人挟持着新娘夺门而出,明晃晃的刀架在新娘的脖子上,这人操着别扭的汉话道:“都别动!谁动我就杀了她!”这人夺过停在街中迎亲的马,一把捞起柔弱的新娘挂在马上绝尘而去。门外门里的人都慌了,街上的人太多拥挤推搡在一处,纷纷避让烈马。

段胥和王府的人紧接着从门中追出来,段胥捂着肩膀眉头紧锁,衣袖之下依稀能看见殷红的鲜血。他高声道:“胡契人潜入南都抢走新妇!快关闭城门,捉拿贼人!”

家丁们从门内自段胥身边鱼贯而出向那贼人的方向奔去。阳光强烈地照在段胥的身上,他的眉眼上镀了一层明亮的光芒,那是比黑白要强烈得多的明亮,和他发冠一样的金色。段胥眼睛的瞳孔紧缩着,看起来非常愤怒。

但是似乎又没那么愤怒。

贺思慕隔着人群看了段胥片刻,便拽着禾枷风夷道:“跟上那新娘和刺客!”

禾枷风夷拿扇子放在头顶上遮着太阳,置身事外地推脱道:“这不好罢,又不是关于鬼怪的,我们多管闲事……”

贺思慕微微一笑:“我说,跟上他们。”

禾枷风夷一收扇子,道:“好嘞。”

禾枷风夷立刻御风符拉上贺思慕,从南都街头飞一般地掠过去追刺客和可怜的新娘,眼见着离他们越来越近,只是转过一个弯之后那白马上便空空如也,白马自顾自地狂奔着,而马背上原本的新妇和贼人都不见踪影。追兵们也一片哗然,吵吵闹闹地要去搜人去关城门,仿佛无头苍蝇般说去通知统领——可今日值守的禁军统领也正在段家端坐着准备吃酒呢。

禾枷风夷和贺思慕停了脚步,贺思慕转头看向禾枷风夷,禾枷风夷赔笑道:“这样不好罢。”

她皮笑肉不笑道:“若不是我现在没有法力,还轮得到你?我是怎么没了法力的?”

禾枷风夷立刻伸出手来开始掐算,然后说道:“往东南方向去了。”

禾枷风夷虽然嘴上整日里废话一箩筐,但是卜算的能力却是一等一的。他们循着禾枷风夷算出来的方向寻寻觅觅而去,果然在城外南郊的树林间发现了可疑的对象,有马车向西边飞驰,马车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只是速度快得像是在逃离。

禾枷风夷和贺思慕闪身出现在马车之前,惊得马嘶鸣一声抬起前蹄又落下,尘土飞扬间堪堪停止,颠簸的马车里传来女子的惊呼声。

马夫面色苍白地看着这两个从天而降的家伙,只见其中那个红衣曲裾的姑娘冷声道:“人呢?”

禾枷风夷咳了两声,朗声说道:“我乃国师风夷,王姑娘可还安好啊?”

马车中静默了片刻,车帘便被掀开。换了一身粗布竹钗平民打扮的王素艺意外地并未受劫持,她自己从马车上走下来,继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弯下脊背向他们叩头,颤声说道:“求国师放过我。”

从马车里又跳出一个男子,一边唤着素艺一边想把王素艺从地上拉起来,见拉不动王素艺,那男子索性也跪在她身边,仰头看着他们道:“事已至此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国师大人要捉就捉我回去好了。”

贺思慕定睛一看,诧异道:“你是……悦然居的香师傅?”

那日她去配香时魂不守舍,差点给她配错香的香师傅不就是这年轻的男人?

她看这个情形也明白了大概,看向王素艺问道:“这男人是你的情郎?”

王素艺伏在地上,故而不见神情只见握紧的手,她回答道:“阿轩从小和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是我们老管家的儿子,后来去悦然居做了香师傅。我们早就两情相悦,只是碍于门庭之别不能公诸于世。和段公子成婚并不是我的意愿,还请国师大人成全我,放我和阿轩离开。”

禾枷风夷目光转向贺思慕,说:“老祖宗,你看这……”

“和段胥成婚不是你的意愿,那你为何答应嫁给他?你有你的姻缘要维护,他的颜面和婚姻便比你的姻缘轻贱?”贺思慕并不理会禾枷风夷的劝说,冷然道。

禾枷风夷知趣地闭了嘴。

王素艺怔了怔,咬牙道:“段公子自然是很好,他就算是世上人人都想嫁的人,那也不是我的意中人。再说了……这些事段公子都是知道的,他一早就与我说定,帮我和阿轩策划的。”

贺思慕愣了愣。

王素艺素来是个温婉的女子,说话细声细气,可她是从小饱读诗书贵养起来的姑娘,面上柔弱心气却高,且坚定不移。

那天她以为段胥是来拒绝王家,心里开心也不开心,开心的是不用嫁给不喜欢的人,不开心的是她终究逃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知如何是好。谁知还来不及平复心绪她便从段胥那里听到了惊人之语,一个骇人听闻的策划,她不知他是怎么知道她与阿轩的情谊的,更不知道他为何胆大包天要做这毫无益处的事情。

他就像个拆不见底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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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胥给出了他的理由,她思索许久,觉得那不像是谎话。

“段公子说他见了这世上许多所谓相敬如宾假意恩爱,觉得无聊至极。他也有心上人,那是他最喜欢的姑娘,或许那个姑娘不会嫁给他,那么他便一辈子也不娶亲了。”

王素艺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林间回荡,娇小的身体里仿佛有八风不动的力量。

贺思慕愕然地望了她半晌,直到禾枷风夷问她该怎么办时,她才揉着眉心侧过身去,摆摆手道:“走罢。”

此时的段府乱成一锅粥,大半个南都的达官显贵都来参加段三公子的婚礼,此时都在堂上坐着,谁知新娘却被劫走了。堂上议论纷纷,说听说是段胥在北边战场上风头太盛,胡契人借大婚行刺不成,索性掳走新娘以示报复,令他颜面无存。

人们正议论着,只见身着婚服的段胥从屋外走进来,他的伤口已经简单包扎了,眉头紧锁神色沉郁。段成章夫妇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段静元更是跑到了段胥身边,拉着他的袖子道:“三哥,怎么样?追回来了吗?”

满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段胥慢慢地摇摇头。

众宾哗然,段成章脸色更加凝重,正欲发言安抚宾客结束这闹剧,却见段胥突然朝着宾客行礼,朗声道:“诸位大人,诸位贵客在此,同我做个见证。胡契人夺我河山,奴我百姓,伤我亲族,此仇滔天,我绝不饶恕!”

段成章仿佛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来不及出声制止,便听段胥继续慷慨激扬地说道:“我妻王氏贤良淑德,今日遭受无妄之灾,全因我而招致祸端。我无颜面对她,更无颜面对岳丈岳母,若她平安归来我便终身不置侧室。若不幸不能全夫妻之情,我段舜息便在此以我段家列祖列宗的英名起誓,丹支一日不灭我便一日不再娶,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这堂上坐着的是满朝权贵,皇亲国戚,在这里立下的重誓再没有收回的道理。

段胥站在人群愕然的目光中,身影挺拔声音坚定,看起来仿佛是被气昏了头,想要找回一点大义凛然的尊严,才毫不犹豫地斩断自己所有的姻缘。

在正常人眼里,如果不是被气昏了头,谁能说出这样荒诞的豪言壮语。

之前他对王素艺说,在这都城之中,论起婚娶之事总共就这些人家,其实并没有太多选择。那些人家如今就在堂上坐着,谁还能拉下脸来让自家的女子去赴天诛地灭的誓言。

段胥朝四方行礼,深深地拜下去,脊背直得如同苍松,俯身下去无人可见时他唇角微微扬起。

没有人能逼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既然他有已经认定的人,就不会让别人再占据那个位置,他总有办法把这个位置空出来。就算她不愿意坐,也再不会有别人坐上去。

在他起身时,他看见了远方的贺思慕。她站在门外的人群之中,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阳光明媚,夏意正足。她在一片黑白的世界里,颜色褪去而凸显出她的轮廓,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倒映的熙攘人群。

段胥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头骨。

因为她看不见颜色。

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黑白、明暗、光影。她需要一个精致的轮廓,需要明确完美的骨骼走向来分割明暗光影,以此判别美丽与否。

其实她的头骨也很好看,仿佛精雕细琢般轮廓分明。

他的鬼王殿下,他的贺思慕怎么看都是好看的。

不知她是否也像他喜欢黑白的她一样,喜欢拥有颜色的他和五彩斑斓的世界。想来她一定喜欢这世界,如果她更喜欢他一些,那就太好了。

他放手一搏,豪赌一局,挥掷他二十岁之后的所有姻缘,第三次撞上南墙,意图撞毁它寻到出路,换贺思慕一时心软,一瞬心动。

在南都雨中去寻她的时候,他便意识到她是他不可到达的终点,他或许要穷极一生奔向她。

所谓穷极一生……

穷极一生又何妨?

第67章答应

入夜后这一场轰动南都的婚礼横祸终于归于平息,宾客们已经离开段府,禁军统领特地调遣一批禁军在段府周围护卫,并且在南都四周搜查。

段胥知道,他们是找不回他的“新娘”了。

如此甚好。

街上还挂着成片的红纸灯笼,连同张灯结彩的段府一般唐突荒诞地喜庆着,仿佛花了妆还兀自开心的丑角。段胥穿着婚服踏入自己在府里的居所——皓月居里,皓月居里到处贴满了喜字,院中摆放着几箱王家送来的嫁妆,箱子已经被打开。

有个姑娘戴着珠帘垂落的帷帽,在喜庆的红色之间翘着腿坐在箱子边。一轮圆月在她身后的天空中高悬着,月光和灯火的光芒在她的身上交相辉映,仿佛戏词里唱的惑人的鬼魅。

她确实惑人,也确实是鬼魅。

贺思慕与段胥对上目光,便笑起来道:“尊夫人的嫁妆甚是丰厚,若要退回她家去倒真是可惜。”

“我不退。”

“你不退?”

“我已立誓以她为妻,于公这嫁妆自然可以收。于私素艺以后在外面生活,这笔嫁妆我还要给她的。”

段胥说得坦坦荡荡。

贺思慕从箱子边沿跳下来,抱着胳膊走到段胥面前,红裙摇曳拂过地面。锈红色三重衣的她和身着婚服的段胥在张灯结彩满是喜字的院落里,仿佛一对真正的夫妻。

贺思慕看着段胥的眼睛,段胥也低头看着她,眼睛漆黑凝着光芒。她想,她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关于他和禾枷风夷的合作,他策划的这一出闹剧,他邀她前来的深意。好像从认识他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对他充满了问题。

她对别人也有这么多的问题吗?

好像是没有的。

贺思慕与段胥对视片刻,突然轻笑着摇摇头:“段小狐狸,若是今天我不来找你怎么办?你这次输了,下次还能拿什么来赌?”

那些问题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再问,答案她已然知晓。

在玉周城她为他描绘出一个远离她的美好未来,就像把一盏精美的琉璃灯放在他手里,告诉他便提着这盏灯照亮路去过人人都想要的生活,那是他应得的幸福。

然后他就干脆利落地将这灯丢出去摔个粉碎,笑嘻嘻地看着她仿佛在说,然后呢?

你还有什么理由?你有什么,我毁给你看。

你舍得吗?

就像她与他结契的那一天他说的那样,他赌她舍不得。

段胥也笑起来,他说道:“赌输了便输了,下次赌什么下次再想。不过重要的是,你来找我了。”

他看起来神态自若,轻描淡写,手却在衣袖下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地颤抖着。

“我来找你,是来送新婚贺礼的。我没参加过婚礼不知道该送什么好,着实苦恼了很久。想来想去索性直接来问你,你有什么想要的,能够让你开心的东西?”

贺思慕说得平静,看起来一如既往游刃有余。在段胥的眼中,她在黑白晦明中像是一颗黑碧玺珠子,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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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而幽深,没有温度。

段胥抿了抿唇,他伸出手去食指停在她的衣襟上,从他的指尖传来她心脏跳动的触感,那是她借由他的色感而获得的心跳。

“我想要你。”

贺思慕静静地看着他。

顿了顿,段胥低低一笑,仿佛开玩笑般地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成为你虚生山后山上第二十三座坟?”

他说得轻松,声音却因为紧绷而干涩。

贺思慕握住他抵在她衣襟上的手指,问道:“你甘心么?”

这个问题在虚生山上她也问过他,那时他没有回答。

这一次段胥眼神清澈见底,在令人目眩神迷的色彩中,他笑得坦然又无奈:“我不甘心,想来想去还是不甘心。”

“但是想来想去,虽然不甘心,但是我愿意。”

贺思慕低下眼眸然后又抬起,将他轻微颤抖的手握住,十指交叠。在仿佛沧海桑田般的沉默之后,她开口说话。

“好,我应了。”

段胥怔了怔。

贺思慕笑起来,她靠近他踮起脚在他的侧脸印下一吻,重复道:“我应了。”

“我说我应了,你还这么紧张干什么?手指都是僵的,放松下来好好呼吸罢。不愧是段小狐狸,居然敢要鬼王做礼物啊,我……”

她还没有说完便被大力一扯,段胥握着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托着她的后脑低头吻住了她的唇。那是一个急不可耐的,仿佛久旱逢甘霖般的吻,将焦躁、不安、喜悦、恐惧、爱意倾注其中,他闭上眼睛紧紧拥着她,与她深深交缠,唇齿相依,仿佛可以借由这个吻交换骨血融为一体。

他赌了太久,输了一次又一次,两手空空双目赤红也要装作游刃有余,装作随时可以卷土重来,实际上他早就毫无余地。

他也没有给自己留任何余地,每次均是全力以赴。

贺思慕的手腕在他的手中挣脱,那个瞬间他以为自己将要被推开,以至于不安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里出现了贺思慕的眼眸,美丽的带笑的凤眼,映着他眼里的惶惑,她苍白纤细的手抬起来——然后搁在他的肩膀上,环住他的脖子,勾紧。

她踮起脚加深这个吻,将自己的身体与他紧紧相贴,将唇舌奉上,闭上了双眸。

无需不安,无需忧愁。

鬼王答应了给你便是给你,你一步不退,她便也一步不退。

你抱紧她,她便亲吻你。

你爱她一生,在你的一生里,她的眼里也只有你一个人。

段胥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他的吻从她的唇一路移动向上,亲吻她的眼睛,亲吻她的额头。

贺思慕抱着他的脖子,抬头看向他,说道:“一直踮着脚有点累。”

段胥低低地笑起来,仿佛玩笑般说:“要去房里吗?这可是……我的洞房花烛夜。”

贺思慕目光从他的脸庞上一寸寸逡巡下去,她抬起手勾起他红色的发带又松开,抚摸在他绣着四合如意纹的婚服衣襟,然后抬眼看向他,说道:“好呀。”

段胥愣了愣,他仔细辨认她话里的意思,他喘息间低声说:“你是说……”

贺思慕啄吻他一下,答案不言而喻。

段胥的呼吸一窒,他将贺思慕拦腰抱起,她便笑着环住他的脖子靠在他怀里。他向房间里走去,一脚踢开房门然后回身将房门合上——将她抵在门上亲吻,在亲吻的间隙他说道:“思慕,我还有一张符……”

“……风夷还真是……大方。”

“把我的触感也拿走吧,思慕。”

贺思慕睁开眼睛,她看见段胥从怀里拿出那张绘有符文的姜黄纸,他在房间里铺天盖地的红里笑着,艳烈得让人目眩神迷。他说道:“我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很多很多的机会,但是这一次我要你感觉到我。”

希望你记住我。

贺思慕看着他手里的符咒,偏过头去笑道:“好,依你。”

那符咒在段胥的手里顷刻化为灰烬。

在那一刻贺思慕感受到与她紧紧相贴的这具身体炽热无比,温润光滑的丝质婚服,他柔软细腻的皮肤。他盯着她,突然拉起她的手,亲吻她的指尖。

他一根一根手指地细碎亲吻着,从指腹到指根,从拇指到小指,最后他轻笑着含住了她的中指——属心火的中指。

贺思慕开始细细地颤抖着,这种陌生的濡湿的感觉让她突然失了分寸,仿佛四肢百骸都不是自己的,在身体涌动的不是血,或许是岩浆。

段胥抱起她将她放在绣着鸳鸯的喜被上,再次深深地亲吻她,那感觉和方才大不相同,那种粘腻而缠绵的,温热而纠结的,从一个人的身上传到她身上的炽热,仿佛一把把她燃烧的火,烧得她连手指都无处着落。

贺思慕的手指紧紧扣住段胥的后背,她恍惚地问道:“这是……什么?”

段胥抵着她的额头,说道:“这是欲望,思慕,我的殿下。”

你的欲望。

“你想要我。”他低声地说,气息在她的面上拂过,勾人地撩拨着她。他一边亲吻她一边说道:“就像我想要你一样。”

贺思慕睁开眼睛,她看见她的少年眼睛里带着红色,他浑身都透着红,仿佛被灼烧一般,眼神迷离而旖旎。他看起来不太清醒,眼睛就像从前浴血之时那样光芒溃散,但是深深映着她。

他看见她睁开眼睛,便拉过她的手亲吻着她的掌心。

“好像梦一样……思慕……”他轻声说:“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好的梦。”

贺思慕眼睛颤了颤,她抬起头去亲吻他,深深地亲吻他,叹息着说:“有生之年,你还可以再做几百次这样的美梦呢。”

他的心跳得很快,非常急促而剧烈,和她第一次感受到的心跳完全不同。

此时此刻这颗心是她的,为她而跳动。

她抱着她在世上最喜欢的头骨,亲吻她最喜欢的眼睛,吻着他的耳畔说:“段胥,我是真的,我不走,你轻点。”

少年紧紧地抱住了她,贪婪地呼吸着她的气味,白皙的手指在她散乱的黑发里收紧。

“思慕……”段胥低声唤道。

此心非吾有,思慕于君。

任君采撷莫复还。

段胥醒过来的时候,夜风吹着纱帐飘飞,月光安静。之前的种种荒唐从眼前掠过,他一下子绷紧了身体疑心那是梦境,看到躺在自己胸口的姑娘时又放松下来。

她像从前那样睡熟了就要找个什么东西抱着,此时此刻她便紧紧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露出纤细的脖颈和脖子上的吻痕。

段胥搂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脖子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她耸了耸肩膀把头埋得更深了。

他确实是急躁了,而且没有触觉下手不知轻重,弄痛了她。不过他私心里也想痛一点才好,记得更深刻才好,这样她才不会轻易忘记他。

段胥拂开遮挡她面颊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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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发现她脸上似乎有像血一样深色的痕迹。他心中一惊,伸手去轻轻地抹去却不见任何伤口,仔细回忆便想起来,是她咬了他,那是他的血。

似乎是被他欺负得狠了,也或许是欲望的感觉过于激烈,她刚刚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咬得很用力,见了血。

见了血她反而更兴奋,力道丝毫不松。

段胥轻笑着叹息一声,揉着她的头发,把那柔顺的长发揉得一团糟。

恶鬼由欲望而生,永受饥饿之苦,食人以缓解。

贺思慕也是恶鬼,她出生就是恶鬼,也不知道自己的欲望究竟是什么。姜艾说有时候感觉贺思慕羡慕他们,因为他们每一只恶鬼在这个世上都有明确的目的,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为何而死。

虽然那些执迷大多不是什么好东西,至少他们知道。

贺思慕不知道,她的路是一片迷雾。

段胥吻了她的额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若她的饥饿是因为从未生活于世上,若她的贪欲是感知这个世界,那他便努力帮她达成。

“喜欢咬就咬吧,你要我的五感,我就给你。”

愿以吾之血肉饲君,免君饥苦,慰君寒凉。

第68章敲门

贺思慕醒过来时,只觉得身上的感觉难以言述。最开始是温暖,然后是痛,然后是酸,很舒服又不舒服,复杂的感觉在她身体里起起伏伏,这可比她第一次换触感时刺激多了。

她懒懒地睁开眼睛,便看见身前正在玩她头发的段胥。他撑着脑袋带着笑,手指在她的头发间转着圈勾着,他们肌肤相贴,她还抱着他的腰,腿与他的双腿相叠。

这种肌肤相贴的感觉,微妙又挠心。

看见她醒过来,段胥明朗地笑道:“思慕。”

贺思慕眯起眼睛,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下一刻她就为刚刚的举动后悔不已,她的身体因为刚刚的动作嘎吱作响,而且牵动疼的地方更疼,酸的地方更酸,简直是自讨苦吃。

她看一眼自己满身的青紫,俯身盯着段胥道:“段胥,你属狗的么?”

话一出口她便愣住了。这是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怎么这么干哑?

段胥在她的脖子上抚摸了一下,贴心地解答道:“昨天你喊得太久了,现在你的身子与凡人无异,脆弱得很。”

贺思慕拍开他的手,以她的破锣嗓子怒道:“你也知道?”

段胥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指向自己肩膀上的咬痕:“我觉得你更像是属狗的。”

贺思慕一拳砸在他的胸口,咬牙切齿道:“段舜息,你……”

她话还没说话,段胥就抬起头以一个吻终结了她的怒斥。那濡湿缠绵让贺思慕战栗,他放开她躺下去,温顺道:“我错了。”

他的拿手好戏,积极认错死不悔改。

他搂住她的腰往下一带,她原本就没劲的身体一下子塌在他身上,与他严丝合缝地相贴,他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盯着她,问她道:“不过后来我有注意,你后来感觉怎么样?舒服吗?”

“……”

四百岁的鬼王大人,主动求欢的鬼王大人,在此刻居然脸红了。

她色厉内荏地举起手指着他,道:“你给我闭……”

话音未落,门轰然大开,一个娇俏的姑娘跳着跑进门来,边跑边喊:“三哥,我听说……”

段静元瞠目结舌地看着一片狼藉的房间,躺在床上的他三哥,他三哥身上的美人,美人光裸的肩膀。正当她张大了嘴巴要喊出声来时,她三哥迅速用被子掩住了美人的肩膀,以食指放在唇上。

“静元!不要喊!”

那声尖叫就被段静元生生扼杀在了喉咙里,她愣了片刻,怒气冲冲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压着声音斥道:“你……光天化日,你都对我哥做了些什么?”

贺思慕挑起眉毛,满脸不可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你说我?”

现如今的情形,一男一女赤裸相拥在床,且这男人是个武将,且这个姑娘身上青青紫紫。怎么会有人问这个姑娘她做了什么?这明摆是她被做了什么罢!

再说什么光天化日,该做的黑灯瞎火的时候都做完了。

段静元用力地点点头,怒道:“你对我冰清玉洁的三哥做了什么?”

她冰清玉洁的三哥听见冰清玉洁这个词,瞬间绷不住笑出声来。

贺思慕眯起眼睛看了一眼段胥,再看向段静元,她指着段胥淡然又笃定道:“是你冰清玉洁的三哥,对我始乱终弃。”

待他们终于将这尴尬的会面推进至穿戴整齐,坐在桌子边心平气和谈话的地步。段静元抱着胳膊目光惊疑不定地在他们之间打量,段胥拿着茶壶倒了一杯水,段静元刚想说你不要想随便讨好我搪塞过去这件事,便看见她哥把这杯茶递给了旁边的陌生女子。

“喝点茶润润嗓子。”他拍着她的背说道。

那陌生姑娘瞪了段胥一眼,拿过茶杯一饮而尽,段胥又给她的空茶杯再倒满茶。

“……”

段静元觉得这房间里虽然有三个人,但是怎么感觉他俩眼里就两个人似的。她清清嗓子,对段胥道:“三哥你怎么回事?昨天婚礼上嫂子刚刚失踪,你怎么能就……”

“是啊,你这郎心如铁的家伙,在朔州跟我山盟海誓,转眼却抛下我在南都另娶他人。我一路追寻至南都想要找你讨个说法,你居然在和别人的新婚夜把我……”贺思慕及时接上了段静元的话,她的声音也是沙哑的,抬起袖子遮着眼睛,看起来情真意切。

段静元噎了一噎,艰难地开口问道:“三哥……你真的对人家,始乱终弃?”

段胥瞧着贺思慕在袖子下面带笑的眼神。他调整了一下表情,长长地叹息一声说道:“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看我的。”

贺思慕挑起眉毛。

只见段胥拉过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握在手心,低声道:“当时在朔州我同你千百遍表明爱意,但是因你家世的缘故你三番两次拒绝我。我心灰意冷回到南都,便想着除了你之外和谁在成亲都没有什么区别,这才匆匆成婚。成婚之日突遭变故,我便想着也不耽误其他女子,索性这一辈子谁也不娶了。你又前来寻我,我以为你是回心转意,一时欣喜若狂情难自禁,所以……你是回心转意了么?”

他捏捏她的手,凄楚可怜的目光里藏着一丝狡黠,仿佛是在说——差不多得了,别再演了。

贺思慕盯着他片刻,甩开他的手,然后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不言语。

段静元一时觉得自己如坐针毡,仿佛看见戏本子活过来似的,她哥居然能说出这么肉麻的话?这是怎么回事?是她三哥出问题了还是她出问题了还是这个世界出问题了?

她揉着太阳穴,努力整理着思绪道:“三哥你……无论如何你要……对人家姑娘负责……但是你才刚刚立誓……你怎么给她名分?这姑娘……她姓甚名谁,家世是什么?”

“她叫贺小小,是江湖人士,家中几代单传。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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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和她在一起我必须要入赘才行。”段胥流畅地回答道,贺思慕从他怀里抬起眼睛,补充道:“区区名分,我们江湖儿女不在意。”

“入……入赘?区区名分?”

段静元疑惑地看着他们,她长这么大去过的地方无非就是岱州和南都,也没见过什么江湖人士,竟不知江湖儿女是这样的?

段胥拍拍贺思慕的背,在她的发顶心轻吻了一下,对段静元说:“对外尤其是对爹,就说她是沉英的姐姐,从北边过来探望沉英的,这段时间还要劳烦你帮忙照顾一下她。”

段静元僵硬地点点头。

她觉得不太对劲,但是由于这个上午各种不对劲的事情已经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她连刚刚看见她哥亲贺小小的头发,都开始觉得正常了。

贺小小打着哈欠,嚷嚷着困要继续睡觉,她白皙的小臂伸出衣袖之外,露出深深浅浅的吻痕。段静元立刻捂住了眼睛,从指缝里看见她哥笑着拉过贺小小的胳膊,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回床上,给她脱了鞋子盖好被子,嘱咐她好好休息。

然后段胥转过身揽着段静元的肩,把她从他的房间里带了出来。

“以后进我房间记得先敲门。”

“谁能想到你房间居然……还有别人。”

“以后不就知道了。”

段静元走了两步继而站定,回过头来仔细观察着他哥的神情,疑惑道:“我还以为你正为了昨天的事伤心难过呢,你都不担心王姑娘的吗?你未免有些太无情了罢。”

连一向以段胥为先的段静元都忍不住质疑他,段胥拍拍段静元的肩膀,笑得明朗道:“我自然还要找王姑娘的,担心难过也无用啊。不过如果外人问起来,你记得要告诉他们我确实很难过又担心,最好说我茶饭不思,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段静元睁圆了眼睛,看着段胥换上一脸心事重重的表情从院子里走出去,僵硬在原地半晌。她想她以前怎么会想要嫁给像她三哥这样的人呢?

他三哥也太薄情了罢!

她不禁真的开始怀疑,她哥是不是对贺小小始乱终弃了。

在这场婚礼闹剧的第二天,段胥一见到他爹就被赏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段胥没有躲,那五指的红痕就逐渐在他的脸上浮现出来,他低眸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抬眼看向站在他面前的段成章。

他爹病弱体虚,向来是能坐着就坐着,此时居然坐也不坐了,站在他面前怒火冲天。指着他骂道:“你怎么能如此冲动?堂上坐的都是些什么人,你当场发下如此重誓,是去了边关一趟便飘飘然以为几年之内就能拿下丹支了吗?你这话一出,以后该当如何?”

段胥也不言语,任他爹怒喝良久直到开始咳嗽,他才仿佛解冻了似的伸出手去帮他爹顺气,低声说道:“胡契人这般辱我,我一时太过气愤以至于口无遮拦了。”

段成章指着他,手指颤动了半天,才恨铁不成钢地放下手去叹了一声。段家原本就子嗣不丰,段胥此言一出不知多少年内不能再娶,便是有通房那孩子也非嫡子,上不了台面。

若不是孙辈里还有段以期在,他真是要被段胥气晕过去。

事已至此,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段成章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此事也并非全无坏处。”

郁妃巫蛊一案孙自安被抄家,不仅坐实了马政贪腐案,还搜出许多别的贪赃枉法的勾当。那井彦是个刚硬的纯臣,为免横生枝节直接将线索证物呈给了圣上,圣上并没有将此事闹大,但是暗中敲打了涉及的几位臣子。其中牵涉最深的秦焕达更是被明升暗降,丢了在军中的实权。

秦焕达丢了实权,裴国公在军中的影响遭到重创,杜相这边自然要乘胜追击,扩大在军中的力量,考虑到官职和级别,没有比段胥更合适的人选了。

段成章把背景简单地跟段胥交待了,他沉声道:“虽然我不情愿,但杜相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我也没办法。你以后大约要留在军中,而你昨日说的豪言壮语不过一日就会传遍南都,待皇上也听到了,定然会对你有所赞赏。想来也算是唯一的好处。”

段胥笑了笑,平静道:“全听父亲安排。”

计划顺利,求之不得。

第69章冰裂

待段胥将这场失败婚事后续事宜处理得差不多,回到他的院落里时,沉英和段静元都在他的皓月居里围着贺思慕,看贺思慕画画。她已经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对襟莲花暗纹罗裙,扶着袖子在宣纸上画工笔。

旁边摊开一堆深深浅浅五颜六色的颜料,段静元搂着沉英惊奇地看着贺思慕勾勾描描。待段胥迈步进来时,段静元小声对她三哥说:“这位贺姑娘画工好厉害,我看宫里那些画师都比不上她。”

顿了顿,她又说道:“不过她怎么好像不太认识颜色,刚刚我把我有的颜料都拿出来挨个跟她说了一遍,这么厉害的画师怎么会不认得颜色呢?”

段胥拍拍段静元的肩膀,他并不应答反而从背后抱住了贺思慕,迫使她停下画笔,从全神贯注的状态中抽离注意到他。

“……”段静元捂住了沉英的眼睛,说着我们就不打扰了,边说边把沉英从房间里拖出去,沉英还挣扎着喊要多陪陪小小姐姐,而然拗不过段静元的力气。

“三哥你收敛点!我跟嫂子和管家都打过招呼说沉英的姐姐来了,但是你们至少要装得像一点。还有……别带坏了孩子!”

段胥笑出声来,他放开贺思慕去关门,对着门外的段静元道:“多谢妹妹照顾了。”

等到门外没了动静,他便回过身来走到贺思慕身后,继续伸手环住她的腰。

“我还以为我回来的时候你就不在了。”

贺思慕的目光仍旧放在画上,她轻轻一笑道:“你和禾枷风夷合起伙来让我没了法力,我还能跑到哪里去?”

“王素艺平安离开南都范围,抵达顺州。”

“你该叫她夫人罢。”

“思慕……”段胥拉长了声音,仿佛是在讨饶。贺思慕转过脸去看他,原本眼里还带着笑,却在看清他的侧脸时沉下来。她放下笔伸手抚上他的脸颊,问道:“谁打了你?”

段胥有些惊讶,他已经自己冰敷过,这一天下来并没有谁看出他脸上的指印,恶鬼的眼力果然不一般。

段胥的手覆在她抚摸他的手上,眉眼弯弯:“没事,我现在没有触感,一点儿也不疼。”

贺思慕皱起眉头,她想了想,说道:“是你父亲打你?”

“嗯。”

“他当年对你见死不救,现在居然还好意思打你。”

“我父亲自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顿了顿,段胥靠着她的肩膀,道:“我也不能指责他,说当年他就错了。你还记得我当时在众将军面前提过的矿物,天洛吗?”

“记得。”

“当年胡契人威胁我父亲,想要得到的正是洛州的天洛矿提炼之法。”

他父亲年轻时结交了一些江湖朋友,其中便包括行暗杀之事的闻声阁。他父亲发现闻声阁里的一名杀手正是洛州有名的工匠世家之后,并且是世上为数不多掌握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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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度天洛提炼方式的人。

于是他父亲帮助这杀手从闻声阁中出来,准备让其入工部,将天洛提炼方式付诸实践。然而胡契那边不知怎么知道了消息,来跟他父亲威逼利诱讨要这个人,威逼利诱不成便将段胥劫走,然而他父亲终究是没有屈服。

“胡契人这么快知道消息,父亲疑心朝中有人通敌,便暂时将此人和此人的家传的手书隐藏起来,以待某日洛州收复,矿场得归再做计划。大隐隐于市,那个掌握天洛提取之法的工匠之后当年还是个少女,如今已是玉藻楼的洛羡姑娘。”

贺思慕有些诧异地抬起眼睛看向段胥,段胥便笑起来道:“怎么样,听起来我爹年轻的时候也是英雄豪杰罢?”

他难道能说他父亲错了吗?

他难道能指责他爹当年为了保大梁社稷,为了国之重器不落入他人之手,为了千万人的生存放弃他么?

他当然不能。

更何况他父亲也并不知道他在丹支遭受的种种,他父亲以为他只是简单地在丹支流离失所,以拳脚功夫为生,一路寻回南都。既然如此愧疚持续一年半载,也就差不多消失殆尽了。

“不过他终究是老了,他以为洛羡还是他的心腹耳目,但洛羡早已经是我的人。他从洛羡那里知道的,不过是我想让他知道的东西。”

段胥淡淡地说道,却见贺思慕转过身来,她坐在桌子上环着他的后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在他唯有黑白的世界里,她的眼睛里光影浮动。

“你委不委屈?”她这样问道,语气冷静的,仿佛不是在疑问而是在陈述。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

段胥怔了怔,他低下眼眸,笑着摇了摇头:“没指望什么,就没什么好委屈的。”

贺思慕抬起他的下巴,望着他说道:“就算以前你谁都不指望,但现在你可以指望我,你是我的爱人。”

说罢她便以一个拥抱将他揽在怀里,在他的耳边笑起来:“我不轻易给承诺,但是一旦给了就不会辜负。你可以相信我。”

段胥沉默了许久,伸手搂住她的后背,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他轻轻开口,声音里还带着笑意:“本来是不委屈的,他瞒我我骗他,把一场和睦的戏演好,可能家人也就是这样。”

“家人不是这样的。”

“是么。”

“嗯,以后我也是你的家人。”

段胥便紧紧地抱住她,不再说话了。

他从来像是一团火,所到之处将其他的东西与他融为一体却不改本色。明亮又锐利,是触不可及的热烈,深不见底的谜题。

但现在他不是了。

贺思慕觉得她抱着一颗炸弹地跳动的心脏,脆弱而又坚定,坚定而又脆弱。

那颗小心脏抬起头来看向她,眼睛亮晶晶的,说道:“你说我是你的爱人。”

“没错。”

“要不要留下点印记?”

贺思慕有点诧异,段胥指了指铺满桌子的颜料,笑道:“无所不能的鬼王殿下,你会刺青吗?要不要在我的身上作画?”

贺思慕怔了怔,她看着一身青衣的段胥许久,才笑起来:“画什么呢?”

“雪覆红梅吧,像你。”段胥这样答道。

贺思慕不知道雪覆红梅怎么就像她了,或许是因为红白的配色像她的常服罢。段胥很自觉地伸手脱去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他精壮的上身和满身的伤痕,贺思慕围着他转了一圈,便推着他到床边,让他在床上趴下来。

“第一次看到你身上这些伤痕的时候,就觉得你像是件冰裂纹的瓷器。”贺思慕在他的背上抚摸着。

段胥趴在床褥里,闷声笑起来说道:“没想到我在你眼里这么好看。”

贺思慕的手抚摸到他腰际的烫伤。

“你腰上这处伤是怎么回事?”

“原本是天知晓的奴印,我给烫平了。”

“你不是很怕疼的吗?”

“其实我对疼很敏感,但是不怕疼。之前一直喊疼只是为了让你心软。”

贺思慕拍拍他的后脑,道:“你现在倒是很诚实了。”

段胥便轻声笑起来。

他背后有一道砍伤,伤痕仿佛是一根横生的枝丫。贺思慕便以颜料和针顺着伤痕描绘着,仿佛从他的血肉里长出一枝生机勃勃的梅花,上面覆盖一层细雪。

她刚刚认识颜色不久,只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艳丽得过头,甚至让她晕眩。段胥背上的这枝梅花也是,让她晴日白雪般的少年添上几分妖冶,这样看起来也像是鬼魅了。

风吹起纱幔,纱幔飘飞隐隐约约间,白皙的少年趴在红色的床褥间,月白衣裙的姑娘胳膊撑着床面在他的背上作画,画面说不出的旖旎。

“我的画是我父亲教的。”贺思慕一边画着,一边说道:“我父亲他很擅长这些,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和我不一样,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凡人,所以对这些东西的把控比我更好。他会通过各种方式让我想象人世的样子,而且他一直因为我不能真的体会到而感到内疚。我并不怪罪他,且一直很爱他,在我看来这才是家人该有的样子。”

她终于收笔,栩栩如生的梅花在段胥的肩头绽放。

她低头在他的肩上落下一吻,段胥转过头来,她又亲吻他的眼角和唇。于是段胥扯着她将她拉在床上,贺思慕搂着他的脖子道:“当心一会儿花了。”

段胥亲吻她的手指,他好像总是很喜欢亲她的手指,然后再与她十指相扣,纤长的手指纠缠在一起。

“花了,就明天接着画。”

贺思慕仰起头看着他,笑着说:“今天不许再让我疼了。”

段胥摇摇头,道:“不会。”

在他俯下身时,贺思慕在他耳边说道:“你知道冰裂纹的含义是什么么?”

“什么?”

“严冬已过,大地回春。”顿了顿,她接着说:“你也会这样的。”

严冬已过,噩梦远去,伤痕痊愈,让春天来到你的生命里,你也会这样。

段胥轻轻笑起来,低头吻住了贺思慕。他觉得以后他会忍不住在她面前软弱,那时或许会不难过也装作难过,他太喜欢贺思慕心疼他的样子了。

“思慕。”

“……嗯?”

“我很想知道是什么打动了你,让你答应我的。”

“傻子。”

“啊,鬼王殿下这样心胸宽广,告诉我嘛……”

段胥的脖子被拉下去,声音淹没在一阵缠绵的亲吻声和喘息声里。

飞蛾扑火,尾生抱柱,明明这么聪明的人却要做这种傻子,让人放心不下。

第70章生病

方先野回房间点上灯时,一抬眼便看见房间里有个黑衣身影端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他的手顿了顿便把灯挪远些,不让来人的影子落在窗上。

“怎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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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儿也不惊讶?”段胥一身轻便的夜行衣墨黑发带,撑着头问道。

方先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端起茶壶倒了一杯茶,道:“今日侍卫说府里好像进了贼,搜了好几遍也没有搜到,我便猜到是你来了。”

“你这些新请的侍卫倒还算机敏。”

“他们再机敏也机敏不过闻声阁的杀手,是你失手了。”

段胥摩挲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轻笑道:“这两日反应有些迟钝,过几天就能恢复。兵部那边裴国公怎么安排?”

“孙自安被斩首,秦焕达失了实权,郁妃巫蛊案让他们元气大伤,杜相那边盯得也紧。裴国公这边希望兵部尚书一职暂时出缺,由侍郎代理,待风头过去再做安排。杜相这边,是你还是孟乔岩?”方先野问道。

孟乔岩正是孟晚的父亲,曾参与西南平叛有功,统领南都禁军,在段胥领军职之前是杜相在军中最强的势力。

“应该是孟乔岩,父亲的意思杜相会让我继续留在军中,以取代秦焕达的地位。但若是孟乔岩做了兵部尚书,杜相和孟乔岩肯定要借我的手往军中插人,到时候军队是我的还是杜相的,就不一定了。”

方先野点点头,道:“孟乔岩此人谨言慎行,但他的儿子们没什么出息,都是在军中挂职吃闲饭的。他三儿子尤其暴躁,让他儿子在军中惹个大祸,孟乔岩的升迁之路就没那么容易了。不过若兵部尚书位置出缺,事后裴国公终归能安排上自己的人,你在军中又会多有掣肘。”

“对于裴国公来说,这个位置只要不是杜相的人得到就是赢了。这样的话各退一步,推一个没有明显立场的人也不失为好选择。我看曹若霖就不错,他也参与过西南平叛,如今在刑部干得不错,没有什么根基背景,但是挺有能力,脾气刚硬。我听说他十分崇拜你的诗词文章,若是别人要推荐他他不一定会领情,但若是你,他一定会很感激。他感激你,而你又是裴国公的门客,从裴国公的角度来说他便是你们裴党的人了。只要你注意,就能悄无声息地把他变成你自己的人。”

方先野与段胥对视片刻,两人会心一笑。

“最近皇上要大建云州马场,要任命云洛两州巡边使,统领云洛军政要务。这个差事我想去。”方先野道。

他在户部待了这么些日子,深感战事烧钱如流水,不仅是粮草,军械和战马上损耗也巨大。云洛的马场和矿场是以后收复失地的关键物资来源,交给别人经营他不能放心。

那毕竟也是段胥拿命打下来的土地。

更何况这是个极为重要的差事,做出功绩回朝之后必能高升。

在战时皇上曾派郑案去往前线,这个巡边使很可能落在郑案头上,郑案资历老根基深厚,且一定会选自己的心腹同去,方先野便只能被排除在外。

段胥想了片刻,打个响指说道:“再过一段时间便是祭天大典,照例要准备青词向上天宣读。圣上十分看重青词,当年杜相就是因为擅写青词而被圣上赏识,你若能准备一份让圣上惊艳的青词,再求任命应当大有胜算。”

青词是献给上苍的奏章祝文,以形式工整文字华丽为要义,很考验文字功底,满朝文武没有几个能写得出来。段胥靠近方先野,小声道:“其实杜相也不会写青词,他每年的青词都是我爹替他写的。”

方先野挑挑眉毛。

段成章因病赋闲这么久,却仍然能在杜党中占有一席之地,不就是因为他和闻声阁的关系掌握天下许多情报,以及他这精妙的笔杆子。

“我知道他已经写好了,改日我去偷看然后默出来给你。”

“你叫我抄他的?”

“自然不是,文采斐然的方大才子怎么会需要抄他的。不过你先看看他是怎么写的,心中有个底,知己自己百战不殆。”段胥笑盈盈地说道。

方先野沉默一阵,观察着他的神情,悠悠道:“外面的人都说,段家三公子婚礼突遭变故,重金搜寻新妇,身心俱损闭门不出。但段三公子看起来似乎非常开心。”

从一开始段胥说什么都带着笑意,虽然平时他就很爱笑,但是今日他笑得格外春风得意。

段胥摸了摸他的唇角,笑得更灿烂了,说道:“在外面装得愁云惨淡实在太憋屈,这不是到你面前便不想再伪装。说起来我得早点走,我们家那位昨日洗完头湿着头发在院子里画画吹风,结果生病伤风了,我要回去照顾她。”

方先野闻言大为惊讶,他端着茶的手僵在半空,道:“你不会是说……上次那个……”

“是她,鬼王殿下。”

“鬼还会生病?”

“她比较特殊嘛。”段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我毕生心愿又多了一条,收复关河以北十七州后,我要去做他们贺家的上门女婿了。”

方先野看着段胥,瞪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段胥拍拍他的肩膀,笑起来:“当初说好了,我为将军执剑策马打天下,你为宰执执象牙笏板治天下,我不介意飞鸟尽良弓藏,到时候我退隐你好好治理天下就成。”

说罢段胥带上面巾一个闪身从窗户翻了出去,这次他的身手比来的时候敏捷了些,没有再惊动府里的侍卫。段胥走后良久,方先野才端起茶杯继续喝完那口茶,摇着头道:“这人究竟是不是个疯子?”

段胥端着药回到他的皓月居时,贺思慕正抱着腿靠在床边昏昏欲睡。她的一头长发披散落在床上,乌黑发亮,衬着她脸色苍白,身上最艳丽的就是那件红色单衣,便如她在他身上画的画作一样。

乌枝红梅白雪,贺思慕。

沉英趴在床边愁眉苦脸地看着贺思慕,见段胥来了便惊喜地去推贺思慕的肩膀:“小小姐姐,药来了,喝药。”

段胥坐在贺思慕身边,她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伸出手在空中晃了晃,然后拿过药碗准备一饮而尽,段胥立刻移开药碗道:“不行,太烫了。”

贺思慕总算清醒了些,她揉着眼睛愤愤地看着段胥,声音沙哑道:“做人也忒麻烦,吹个风都能生病。”

每次和段胥换五感之后她总会遇到点什么倒霉事,比如坐牢被捅成筛子,比如被鬾鬼殿主袭击,比如伤风生病。她现在是头晕眼花,浑浑噩噩,喘不过气来,总之就是一个字——惨。明明是她自己吹风吹生了病,她却将这一失误怪在段胥头上。

段胥笑着舀起一勺药在嘴边吹了吹,递到她面前:“机会难得,体验一下生病不也算圆满?”

贺思慕侧过头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喝下段胥喂的药,说道:“这种事情还是少体验好。”

她喝下药,嘴里又被段胥塞了个蜜枣,贺思慕含糊道:“我又吃不出来味道,也不怕苦,你给我吃蜜饯干什么?给沉英吃得了。”

段胥给沉英嘴里也塞了个蜜枣,俯下身去在贺思慕耳边低声说:“可是我怕苦。”

“所以呢?”

“一会儿我要吻你的。”

“……”贺思慕偷眼看了一下旁边眨巴着大眼睛的沉英,将段胥推开道:“你收敛点,难道也想生病啊?”

虽然话这么说,但是段胥给贺思慕塞蜜枣的时候她还是吃了。她便这样一口药一个蜜枣,将这一整碗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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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考虑到这也是段胥平时的喝药方式,她无法想象这家伙有多怕苦,他居然是这么娇气的?

沉英也没被亏待,他嘴里含着蜜枣举着手去贴贺思慕的额头,认真感受一阵后跟段胥汇报道:“小小姐姐的额头不烫啦。”

段胥笑道:“那就好,她这是退烧了。”

沉英的目光在贺思慕和段胥的脸上转了转,他兴奋地试探道:“三哥,你和小小姐姐你们两个,是不是……私定终身啦!”

贺思慕想,几个月不见这小家伙的成语倒是进步不少。还不待她回答,沉英又开始说道:“小小姐姐,三哥可喜欢你了,你喜欢三哥吗?”

沉英的大眼睛看着她,段胥的眼睛也看着她,贺思慕安静片刻后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后脑道:“许久不见,姐姐来考考你的功课罢。”

沉英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

他最近同段以期一起听学习武,段以期早就开蒙,和他差不多的年岁样样都比他强,先生问的问题他还云里雾里呢,段以期立马就能回答。他深感挫败,最怕段胥问他功课。

如今小小姐姐来了,先生知道他姐姐过来给他放了几天假,没想到小小姐姐也问他功课。

沉英耷拉着脑袋支支吾吾,段胥便替他答了他的学习近况。贺思慕摇着头,瓮着声音道:“我把沉英托付给你,你可不能就把沉英丢给先生啊,至少武艺你要教他罢?”

段胥思考了一瞬,转头看向沉英道:“跟我学武艺非常辛苦,比现在师傅教你的还要苦百倍,你要跟我学么?”

沉英看看段胥又看看贺思慕,欲哭无泪地点点头,说道:“……好,我要。”

屋子里除了沉英之外的人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沉英想他不就是问了个问题么,怎么会有这么悲惨的下场?

待沉英离开房间去皓月居的客房歇息后,段胥揽着昏昏欲睡的贺思慕的肩,不轻不重地拍着,笑道:“你什么时候能病好呢?”

“干什么?”贺思慕含含糊糊地问。

“闭门了许多日,也该出门转转了。过两天有场马球赛,你想不想看我打马球?”

第71章马球

大梁的开国皇帝是马背上的将军,最爱看马球,时不时还亲自下场打球作乐。于是皇室沿袭下来此传统,几代皇上都十分喜爱马球,这在南都的贵族子弟中掀起了打马球的热潮,凡是过了十三岁的贵族男孩要说从没上场打过马球,那是要让人耻笑的。当今圣上虽不像前面几代那样热衷马球,但南都贵族们打马球的热情却是丝毫不减。

这日便是夏季南都最大的马球赛事,俗称“夏野戏”,一时间南都的官家子弟和小姐们纷纷出动,汇聚在城郊的马球场中,等着参与或者观赏盛事。

贺思慕的伤风终于在这天之前转好,与段静元相伴来到了马球场的观台上。段家有专门的席位,视野极好离马场也近。今日晴空万里阳光明媚,马球场中的一草一木在席位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段家长媳吴婉清也带着段以期来见见世面,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段静元身边这位名叫“贺小小”的江湖女子。听说她是沉英的姐姐,从边境来段府探望沉英,住在了段胥的皓月居里。段胥一向独来独往,皓月居也只是定时叫人去打扫,平时从不留奴仆,沉英来了之后他才破例让沉英与他同住。

贺小小来看望沉英,本应该避嫌和沉英一起去其他院落住的,她却和沉英一起住进了皓月居里,这实在是怪异,她总觉得贺小小和段胥之间的关系并不一般。

贺小小像她们一样以团扇遮面同段静元说着话,突然转过眼睛来和吴婉清对上。团扇掩去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凤目,眼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她骄傲又慵懒地向吴婉清点点头,算是招呼。

这种轻描淡写的压迫感尤其让人疑惑。吴婉清眸光闪了闪,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对贺小小道:“贺姑娘,从前看过马球吗?”

贺小小点点头,笑道:“看过,不过从前看的不长这样。想来是时间长了,形式稍有变化。”

“贺姑娘也打马球?”

“不打,我平日里不骑马。”

吴婉清正欲将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却被段静元打断了话语。段静元穿着一身黛色绣百花穿蝶纹的褙子,挽了个坠马髻,画着最时兴的鸳鸯眉,□□点眼角做出泫然欲泣的泪妆,配上她的花容月貌,真是国色天香惹人怜爱。

她摇着贺思慕的胳膊,说道:“南都马球赛一年春夏秋三次,自我三哥上场以来他就没丢过头筹,人家没办法只好改规则,筹数满五筹才能得胜,三哥也就意思意思打进头筹就下场。不然这些年,这些南都男子要被我三哥压得抬不起头来咧。这次三哥说他要打满场,贺姑娘你好好看着吧,为什么整个南都的姑娘们都心仪我三哥,你看了就明白了。”

段静元颇为自豪地说着,并且开始跟贺思慕介绍马球场上的各种配置和规则,吴婉清一时竟然插不上话来,这试探只好暂时搁置。

贺思慕边听着段静元说话边想,小狐狸的妹妹虽然看起来是个小白兔,但还是有几分心眼的,知道帮她挡去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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