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溶慢慢咽下粥羹,慢慢道:“味道极佳,没想到十七娘也善于烹调。”
杨宜君可不受这个,连忙摆手:“公子小声些!煮个粥便是善于烹调了?叫我房中那几个婢女知道了,都是要笑的我这些事都粗疏的很,也就是能入口罢了,公子如何偏私小女到这地步?”
赵祖光这个时候倒是蛮理解高溶这话的——他不觉得高溶在说谎,也不觉得他是鬼迷了心窍了,因为这个时候他和高溶有差不多的想法。
杨宜君这样的小娘子,她亲手煮了一碗粥与你,那就不是一碗粥那么简单了。
有些事情,不同的人做,意义是不同的。就比如说他自己和高溶,高溶对他交付了信任,他就能以绝对的信任回报高溶,为了这份信任肝脑涂地也不在话下!但如果是别人信任他,他可不会有这样的回报。
一碗粥,可以是厨娘煮的,那有什么意义呢?高溶不会多看一眼。特别是这样口味平常的粥,胃口不好时,说不定都不会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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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是杨宜君,那真是千金不换——赵祖光不怀疑,若是在煮粥之前杨宜君开价,她说要千金才能为他煮一碗粥,高溶会眼睛都不眨一下便付出这所谓的‘代价’。
第46章冬日清寒,难得……
冬日清寒,难得出门,杨宜君就和婢女们一起围炉。婢女们做针线,她读书,间或闲聊,也就是打发时间而已。
看了一会儿书,杨宜君便极目远眺休息一会儿。站在窗边看外头花木,她的院子里栽了不少冬天也不凋落的草木,此时还是郁郁葱葱的。不过也只能看一会儿,窗旁清冷的很,她穿的是家常的夹衣,里头絮的丝绵不算厚,抵挡不住寒意。
很快,她就回到了炉旁,细看晴雯她们做针线。晴雯的针线最精,眼下她正在绣一方帕子。别看这是小东西,正是因为是小东西,才越精细呢。像是衣裙之类,很多原本就有精致的纹样,是不必刺绣的,缝纫起来何等快。但这种帕子,香囊,细细地做,耗时耗力!
帕子是银红色的,上面绣的是蕙兰,白色的花朵、绿色的花萼、花叶,配着十分清雅。
再来是平儿了,她并未刺绣,而是在打结子。结子有方胜、梅花、金钱柳等好几种花样,颜色也多,眼下这些结子并不是急等着用,只不过生活中要用这种零碎东西的时候多,有空的时候她就会多做一些。
杨宜君多看了结子好几眼,主要是帮着配色。凡是女红相关,杨宜君都不太行,但她审美是不会错的,配色出来都很好看。或是端庄典雅,或是清秀可爱,或是艳丽秾华,比平儿她们这等做惯了女红的,竟还要强。
指点完结子的配色,杨宜君又看向了其他人。有人在做鞋,有人在缝衣,杨宜君都没有说什么。不过最后看到紫鹃,杨宜君却是凑了过去——紫鹃正在做花球,这也是杨宜君要的。
‘球’是很常见的玩具,男女都有玩的。女子在闺阁之中,更是为‘球’增添了很多不实用,但确实很好看的装饰这样的球,因为装饰越来越繁复,反而妨碍拍、踢、掷之类的玩法,越来越接近一种装饰了。
紫鹃做的花球就是这样,做好之后只比女子拳头略大一些,表面是彩绸缎子的面,系着花结,有结子和绦子垂缀,还钉了一些珠子上去此时花球其实已经做的差不多了,紫鹃正钉珠子呢!
花球表面是六片‘碎布’拼成的,每一片布上都有图案。有的是刺绣的,有的是钉小米珠缉成的。现在紫鹃就在用碧绿的小玉珠,一颗一颗钉上,成为一个花叶托起的‘福’字。
“好看,真是好看!这个做成了,能挂在帐子上。”杨宜君连连赞叹。看得出来,紫鹃为这个费了不少心思。
想了想,杨宜君道:“只不过,这样的花球恐怕不堪把玩,我倒是有个法子,做出来的花球好看又不妨碍玩儿你们看看能不能行。”
说着,杨宜君去平儿她们的针线笸箩里找出了需要的用具——索性大家都在做针线,想要找齐所需很容易。
杨宜君从袖中拿出自己的香囊,从中取出几粒香丸。用纸包了,团成一个小团,然后就以木棉捻成的白线不断在小团上缠来缠去,不一会儿,小团越来越大,越来越圆润,大家也看出一点儿意思了。
“这是素胚,接下来再看!”杨宜君说着找了好几枚针做‘定位针’是的,她最近发现了一个纪录片,是讲一个叫‘日本’的国家的,说了挺多那个国家的传统手艺,其中就有这种‘手鞠’。
其实纪录片里的东西虽然真实,却也不太可能全程事无巨细地说明——其实哪怕全程都录了下来,没有人指导,也很难学好。学手艺真要是那么容易,世上也就不需要‘老师’了。
杨宜君也不是学会做‘手鞠’球了,只是知道是怎么回事罢了。所以她现在使用定位针,绕的也是入门级的图案,出来的样子更是不甚精致。但这其实也不重要,因为紫鹃她们都是心灵手巧的,看杨宜君这样做,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种手工活儿,不说一通百通,至少还是有共通之处的。她们都是女红上的好手,理解了原理之后自然会自己琢磨,慢慢有些样子——一时半会儿看不出长进,等再过些日子,也能拿出还不错的作品。
当然这也和手鞠球的制作相对简单有关,纪录片里的老师自己也说了,自己自学了一两个月,就能做出外行人眼里不错的作品了。只不过,想要最顶尖的那种作品,就难了,不只是要花时间,还得有灵性才行。
“娘子怎得用木棉线?丝线不是更好这里头难道有什么门道?”晴雯是女红好手,立刻意识到了杨宜君用的线不同。
这甚至不可能是为了节约西南之地木棉算是比较多的,普通人家也会收集木棉絮被子、絮夹衣,只是木棉没什么人种,都是从野外采集的。这种情况下,最大的成本就是人工。所以,木棉线确实比较便宜,可杨宜君哪里需要节省这一点儿?
之所以她们这些婢女们的笸箩里会有木棉线,还是因为木棉线在纳鞋子等方面有丝线不能替代的素质。
“确实有些门道呢,用木棉线,这彩球更好拍着玩儿。”其实就是木棉线的弹力更好。
但缠到外面时,杨宜君还是换了丝线,丝线莹润光洁,各种颜色都有,缠出来更漂亮纪录片里缠手鞠球,可以里外都用木棉线、棉线,那是因为那个时候纺织业、染色业足够厉害!那些木棉线、棉线可以很匀净,染色更不必说。
古代染色成本高,染色之后的布可以比没染色的贵几倍,具体贵多少要看是什么颜色。所以,价值高的丝线才有被染成各种颜色的机会。眼下这些木棉线甚至多是素色,都没什么颜色可挑的。
新得了一个消磨时间的活儿,婢女们兴致都很高,学明白了一点儿之后都纷纷上手。杨宜君也看得有趣,让平儿去支取了大量的线供她们使用——平日里她这里的种种用度,都有管事来送,连胭脂水粉、针头线脑这些小玩意儿都是有的。
不过,要是这么多人做手鞠球的话,用的线就多了,平常缝缝补补的量肯定是不够的。
只是其他人有事做了,杨宜君依旧因为冬日无聊而无所事事。除了读书之外,竟只剩下发呆、说闲话了。
见杨宜君无聊,性情活泼的晴雯就建议道:“娘子可以出门走走啊。”
杨宜君一只手支着下巴,看着窗外,连视线都没有挪:“出门也没什么趣味,冬日里,外头怕是还没院子里好看市面上更无趣,遵义还是太小了,大街都只那么几条,看过几回之后就没得新鲜了”
杨宜君说的都是真的,晴雯也无话可说,想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娘子还可以去骑马打猎这冬猎与秋猎不同,但也有不同的趣味呢!”
杨宜君想了想,倒也觉得这是个玩法。当下又没有别的游戏,便真的琢磨起出去打猎的事了——出门打猎,还是冬天,自然不是一拍脑门就能的,她心里盘算了一回,又和几个婢女商量起要准备些什么。
平儿最仔细,每一样都替杨宜君想到,说的最多。
杨宜君一边听,一边自己也说,说着说着,兴致越来越高,原本只不过是无可奈何的游戏,竟变得真有些迫不及待了。
定好要准备什么之后,杨宜君的小院就热闹了起来。平儿她们进进出出的,不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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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做物质上的安排,还有人事呢——杨宜君出门打猎,总要有一些人陪同,一同打猎,并保护杨宜君的家丁,还有做杂事的马奴等等。
这番动静并不很大,杨宜君到底只是个小娘子,排场总是有限的。但在杨宅之内,只要有心,也不可能完全注意不到。
赵祖光就注意到这事了,与高溶提了一回:“到底是西南边陲的小娘子,十七娘与中原贵女实在大不相同中原其实也有巾帼不让须眉,那些将门之女,弓马娴熟,能动刀杖的都有呢!”
主要是当今天下还不是太平年月,尚武风气很浓厚,将门自然不忌讳让家里的女儿也学点儿‘家传手艺’真的做最坏的打算,战争中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了,这样能上马拉弓、下马砍人的小娘子,活下来的可能还大些呢!
从这个角度说,这门‘家传手艺’很实用。
“但她们也没有这般‘理直气壮’十七娘这般,倒是有些旧唐武周时的气韵。”赵祖光这话也不是随便说的。中原那边,女子厉害的有,可在社会的大风气下,她们那样多少有些‘不合群’了。所以除了极少数女子,其他人都不会刻意表现这一面。
像杨宜君这样,自己起兴了,一个人就要出去打猎,还让整个家里都为这件事大张旗鼓准备,这真是极少见的。
高溶没有回应赵祖光,他正低头看书。赵祖光有些意外,走近了一些道:“这是前日从十七娘那儿拿来的书?怎得还没看完么?”
高溶现在是借书-还书-借书-再还书,无线循环,隔几日总能去杨宜君那里一趟。
走近了之后,赵祖光看到了书的封皮,上写着《长安十二时辰》,书名有些古怪,是从没听说过的书——不过,之前去杨宜君那里喝豆粥那一回,他似乎在杨宜君的书案上见到过这本书。
想到此处,赵祖光有些好奇了:“此书从未听过,也不知是何人所书德盛你这般上心,想来也不是寻常”
高溶听他总是在耳边‘唠叨’,也看不下去了,索性合上书册,看了他一眼:“何人所作?播州杨宜君。”
“?”一开始,赵祖光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在说杨宜君写了这本书,惊诧异常:“竟是十七娘”
这下还高溶奇怪了:“这有什么,你不是知道么,十七娘前些日子还写了一部《正义杂说》,在蜀中印了出来,正经发卖了如今闺阁之中,自己写一两本笔记、集子,也不算什么。”
此时的读书人,自己写个笔记,攒个文集,着实常见!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大张旗鼓地印刷、出书。大部分也就是本人有点儿名气的话,会有人来借阅。如果写的好,就会自发抄书,这样的。
“是啊,十七娘她还印了一部《正义杂说》”赵祖光不得不承认,虽然杨宜君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但他心里对女子的‘轻视’依旧在她身上发挥了作用。杨宜君写了一本书,还印刷了出来,这件事在他有意无意忽视中,已经被遗忘了。
赵祖光摇了摇头,随口道:“这《长安十二时辰》,名字古怪的很,是什么书?记旧唐长安之事的书么这可怪了,十七娘又没去过长安。”
“大抵也可如此说罢。”高溶沉吟了一声,道:“是旧唐事,不过不是什么笔记,而是与传奇、话本极像。”
杨宜君版的《长安十二时辰》,字数在后世其实不多,但在此时也不少了。又因为此时软笔字,日常字的大小就那么大,竖排写作又注定比较费纸张,所以这《长安十二时辰》共有三册。
高溶干脆将第一册扔给了赵祖光:“你读过就知道了。”
左右没什么事,赵祖光接过书也就读了起来。一开始只是抱着消遣,以及对杨宜君的好奇读的,毕竟按照高溶的说法,这书更像是传奇、话本之流么然而,随着读进去,他是越读越深入,越深入越欲罢不能。
怎么说呢,正如高溶所说,这书就是传奇、话本的路数,最多就是一本太过出色的传奇、话本。里面的人物有血有肉,里面的情节一环套一环,总能钩住人不断往下看,这可比市面上最好的传奇、话本都要好!
以前赵祖光也看过传奇、话本,都没有这样被吸引住的感觉。
但真正让赵祖光另眼相待的其实不是这本书的‘趣味’,如果只是趣味,那充其量就是一部过于优秀的话本。这样的东西算得了什么呢?一个写话本的人,写的再好,在他这样的人看来,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属于博人一笑的伶人之流了。
关键是,这书的内涵与气魄
高溶问赵祖光:“你想到了什么?”
赵祖光放下书,叹了口气:“盛世危言是盛世危言啊天宝年间的上元佳节,一日十二时辰内,繁华至于此,危急也至于此。读得此书,哪怕不知旧唐史的,也能知道‘安史之乱’不是疾风骤雨一般,倏忽而至。”
“此前,该已经酝酿许多年了。”
旧唐诗人常见怀念天宝年间好日子的,仿佛大唐盛世是在一日之间崩溃的,繁华与衰败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发生了转变。但事实并非如此,那样庞大而光辉的帝国,要使其崩溃,根本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其实,帝国最鼎盛的时候,已经是隐忧不可逆转的岁月了。
杨宜君版的《长安十二时辰》和原本的电视剧剧情有很多相似之处,但这已经是杨宜君的作品了——里面的人物思想、事件内核,全都注入了杨宜君对旧唐之事的思考。作为旧唐灭亡后,生在天下混战时代的人,她其实一直都有想相关问题,《长安十二时辰》也可以说是她这些想法的一个总结。
杨宜君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戳中了几分要害她自己当然认可自己的想法,但她并非自大狂,不会觉得自己的‘想法’可以由自己来评价和判定。不过,这本来也就是她的‘游戏之作’,抒发自己的想法而已,到底正确不正确,正确了多少,她并没有执念去探知。
然而杨宜君自己不能判定,赵祖光和高溶却能!他们是生活在权力中心的人,从小学的最多的也是史书旧事(相比起诗书礼易等经典来说)。至于从旧唐的兴亡中汲取‘营养’,更是应有之义。
他们一眼看出了杨宜君那些想法的精准,有些东西他们原本也没有想到,或者没有想那么深。但现在杨宜君写出来了,他们还是能感觉到的。
“这不是一个长在闺中的小娘子该有的头脑与心胸。”赵祖光意味深长地对高溶说道。
这里的重点并不是杨宜君确实长在闺中,是个‘例外’,而是赵祖光在提示高溶。
杨宜君能如此,在赵祖光看来就是天分惊人、生而知之!所以她困在闺阁,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也能以她天才的敏锐,洞悉一个王朝的兴亡得失。而且,她洞悉到的并不是空洞的道德文章,而是能被感性认知到的那种。
这种人,若是为己所用,能带来的利益是不可计数的这一瞬间,赵祖光几乎吕不韦上身!
他这是在暗示高溶,要他想办法带杨宜君走!
在此之前,赵祖光还没有这个想法他们现在正在重要关头,根本不能分心!高溶的一点儿儿女情长,看起来也只能靠后——今后若是有余力、有念想,倒是可以派人来播州找杨宜君。至于那个时候杨宜君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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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嫁人,暂时不用去考虑。
就算嫁人了又如何呢?或许会让事情不那么完美,可也就是不那么完美而已。
但现在,他的想法变了,这次就带杨宜君走!这不只是能让高溶未来少点儿遗憾,全了他罕有的儿女情长。更重要的是,杨宜君本人是很有价值的就赵祖光看来,他们此行找了一些帮手,这些帮手除去家族、势力能给高溶带来帮助,只看本人的话,能比杨宜君更有价值的,也只有邹士先一个了。
这也不是今天看了《长安十二时辰》才有的,应该说这是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在此之前,他已经知道杨宜君是个多与众不同的小娘子了,又见过她是如何压倒众人,这本《长安十二时辰》,更像是让他生出这想法的最后一颗砝码。
对于赵祖光口中的带走杨宜君,高溶并没有立刻说什么,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案后。他在想什么,赵祖光无从得知。
过了一会儿,赵祖光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大有问题了——要怎么带走杨宜君呢?杨宜君显然没有理由跟他们走,哪怕告知杨宜君他们的真实身份,也是没用的。让一个父母兄弟俱在,家族庞大、生活富足、美貌聪慧的小娘子,跟人去造反,去发动宫廷政变?
成了固然会有收益,可她既不是需要孤注一掷的人,也很难说有改天换地的志向罢——在赵祖光看来,杨宜君到底是个女子。一个女子或许会有雄心,或许不想要困在闺阁,但终究有限。
‘自愿’看起来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只能强行带走了。
然而事情不能这样,且不说这样做能不能成,就算成功了,杨宜君恐怕也不能为己所用。之前他们为什么要说服邹士先,让他心甘情愿投效,而不是强行带走这个只有两个童子在身边的老人?
只有心甘情愿,才能全心全意效力啊!不然,反而是埋在身边的一根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扎到自己。
更深一些想,哪怕真能先带走人,再慢慢折服她,高溶就能动手吗?赵祖光不确定。
如果不是对杨宜君,赵祖光不会有怀疑,高溶是能毫不犹豫动手的。但面对杨宜君,高溶真能违背她的意愿吗?
这注定是个谜了赵祖光想不到答案,也不敢去问高溶。
就在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渐渐冷凝下来时。外头传来了一阵快速走动的声音,赵祖光回过头去,是他的心腹小厮,手中拿了一沓信件,道:“郎君,是洛阳那边传来的信,信使再三加急送来。”
他们传信的渠道一直在超负荷运转,就算是普通的情报,相对于此时一般的信息传递也是加急了。若是他们内部在说‘加急’,那意义可不一般——赵祖光和高溶对视一眼,想到了最近洛阳的风声鹤唳,还没打开信,已经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第47章要出去打猎做耍……
要出去打猎做耍,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杨宜君不止是让身边的人做准备,还要禀告父母。而对于她要出去玩儿,杨段与周氏倒是没说什么,只嘱咐她出门在外小心一些,又叫她身边跟随的人警醒一些,也就是了。
不是杨段和周氏太不上心,这一来呢,是播州风气开放,子弟们冬天里呆不住,想要出门打个猎,这算什么事?换成是女子,少见一些,可在武德充沛的杨氏,似乎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再者,杨宜君是什么人?自小就与一般女郎不同。这么些年下来,杨段和周氏早就接受自己有个不太一样的女儿了。而一旦接受了这些,杨宜君再如何,于他们而言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
于是,第二日,家中不少人就为了这事忙碌起来了——杨宜君并不是简单地打猎,她选择的冬猎地点,是离遵义城稍微有些远的‘下马庄’,这个庄子紧邻着几座大山。而这些大山相当微妙,既不是无人涉足过的高山密林,又不是周遭百姓进出自如的小山小林,非常适合杨宜君这样想要远离猎场打猎,但又担心危险的玩乐之人。
‘下马庄’不是杨宜君家的庄子,而是属于她伯父播州侯杨界的产业。不过‘下马庄’本身不算大,也没有值得一说的产出,加上所处位置不值得说道,‘下马庄’与侯府的联系,也就是年前往侯府送今年的各种产出而已。
杨宜君作为杨氏近支,想要在‘下马庄’打猎,期间借下马庄的地方歇歇脚,这甚至不用特别去侯府说直接到了地方,表明身份后,自然能得到庄子的尽心招待。
这也是杨宜君选在那边冬猎的原因之一她到底是去玩儿的,而不是真的想体验猎户生活。如果能方便一点儿、舒心一些,她当然不会拒绝。
家中人为了杨宜君的出行忙碌时,她则是在梳头穿衣。眼见得紫鹃捧出许多出门穿的华丽衣裙,杨宜君就笑了:“怎么拿来这些了?是出去打猎的,这些衣裳如何使得!罢罢罢!只挑出几件便宜骑马的胡服就是了!”
其实紫鹃捧出来的衣裙,也是属于窄袖紧身,适合行动的那种——杨宜君并不是传统的娴静娘子,这样的衣裳是很多的。
但今次是要骑马打猎,杨宜君对任何不够爽利的衣服都很排斥,想来想去,只愿意穿胡服。
这种事当然没人和杨宜君对着干,很快紫鹃就找出了三套胡服,都是比较新的。
杨宜君选了一套缃色联珠纹缎翻领袍子,翻领是赭色的,上身可以看到里面斜襟的白绫薄袄。下身则露出了银红色的袷裤,和玄色的厚底小靴。
杨宜君穿上这一身,紫鹃一面给她束黑鞓带,一面道:“娘子今日梳什么头?”
黑鞓带束好之后,越发精神了。杨宜君坐在梳妆案前,对着镜子瞧了瞧,道:“怎么简单爽利,怎么来就是了。”
紫鹃听了心中有数,便与杨宜君梳了个小巧清爽的半翻髻。这种发髻非常简单,就是将所有头发在头顶靠前的位置,结成一个扁圆的单髻。单髻结成之后,剩下的头发绕着单髻底部盘绕,这就成了。
简单是简单了,十分适于日常,以及玩耍时梳。问题是,太简单了,对于脸没有任何修饰作用。所以在贵族女子装扮越发繁复的当下,会梳半翻髻的小娘子是越来越少了。
杨宜君倒是不在意这个,看着镜子里的人影,从梳妆案上的匣子里找了一大一小两朵像生花。一朵是红色山茶花,有杯口大小,一朵则要小一些,是浅黄色的菊花,两朵花一起簪在了发髻一侧。
“就这般罢。”杨宜君摆了摆手,示意挑了两根赤金花头簪的紫鹃放下手里的簪子,她头顶上不用再做装饰了。
杨宜君也没有再化妆的想法,待会儿要出去打猎,化妆做什么?她只涂了一些脂膏防着冷风吹皲了皮肤,然后又在嘴唇上抹了一些红色胭脂,让整个人更精神一些,这就往外走了。
她这往外走,就是要出门了。紫鹃见状,连忙叫了个小厮,让他去马房吩咐马奴,将杨宜君的爱马‘飞霞’给牵出来。
“十七娘。”就在杨宜君往外走,穿过府中一过道时,却被人叫住了。
杨宜君回头,见是高溶和赵祖光,便住了脚:“赵四公子、赵六公子?”
两人走近了一些,赵祖光上下打量了一回杨宜君,笑着道:“十七娘这是要出门冬猎?真是好兴致啊!”
“不过是冬日着实无聊,弄些精致的淘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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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宜君可有可无道,然后她就注意到他们两人似乎是从正院的方向来,随口就问:“二位方才从父亲那里来?是有什么事么?”
赵祖光刚要解释他们刚刚是去辞行了——洛阳那边传来了最新动态,现在是真正的箭在弦上!这间不容发的紧要关头,他们再不能在播州耽误时间了。非得赶到中原,静候洛阳事变,然后‘火中取栗’不可!
然而,赵祖光还没开口,就在高溶的轻轻一瞥中收了声他意识到自己又差点儿作死,告别这种事,高溶自然是想自己亲口与杨宜君说的啊!
高溶看着杨宜君,心里遣词造句,慢慢道:“方才去拜见了杨伯父,主要是感谢这些日子关照说来,我们兄弟二人也在播州盘桓许久了,眼下——”
其实说到这份上,杨宜君也能听出他们这是要走了。但高溶还有一些话,想要说,却罕见地犹疑这也是他要谨慎地遣词造句,慢慢说话的原因。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这是在给后面的话拖延时间。
他其实很想问,她要不要同他离开播州就如同旧唐时,红拂女夜奔李靖,托付终身。
但他到底没说出口,不只是因为有个小厮过来打断了他的话,也是因为有些话,原就不必说,说出口只会失望。
杨宜君不是红拂女,高溶甚至可以想象,和她说红拂女的故事,她会不屑一顾——红拂夜奔,勇气可嘉,但她一生的高光时刻就在这里了!她如此鼓起勇气,还是想着‘丝萝托乔木’。他现在已经足够了解她了,她是要自己做乔木的人。
小跑过来的小厮对杨宜君道:“娘子,人都在外候着了!娘子的马也牵到了外头,样样都好,只等娘子过去就能走了。”
杨宜君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高溶,打算打声招呼就走——她知道他们这是要告辞离开了,没有多余的想法虽然‘赵淼’也是爱慕她的人之一,但奇异的,她不讨厌这个人,相反,还挺喜欢的。
对方眼界开阔,心胸也不同于一般男子,和他相处是一件愉快的事。眼下对方要走,她多少有些可惜,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是这样了。
杨宜君将要开口时,高溶先开口了:“在下将出播,这两日还要收拾东西,准备出行许多事不过,这些事到底有小厮去办,在下在此,帮不到什么,反倒碍事——左右无事,便与十七娘一同冬猎去罢!”
“还望十七娘不要嫌弃。”
杨宜君想了想,也没什么可嫌的,赵家兄弟都是很好的伙伴。有他们一起冬猎,不只是多了两个帮手,一路上也多了两个说话的人。便点头道:“说什么嫌弃,有公子们同去,更好了!这狩猎游戏,原就是人多才更好玩。”
“也就是我,懒得麻烦,没有邀人,这才一人去的。”杨宜君如果邀人,一次小小的狩猎游戏,立刻会变成大活动。她本身就是去消遣的,很不想消遣变成被人消遣,还要安排一次大活动的零零碎碎,这才干脆一个人没请。
这话就说定了,杨宜君出去等着。高溶和赵祖光迅速了换了出门的衣裳,又做了简单的准备,这就同杨宜君一起骑马出门了。
这一路往‘下马庄’去,没什么可说的。等快到‘下马庄’的时候,路遇一个村镇草市——这种小市场,是因为距离城市的距离偏远,周遭的村镇百姓自发形成的。这里交易的东西很少,也很普通,常见的就是粮种、农具、竹木器具、粗布等等。
靠近大路这边,还有一间茶棚。茶棚也做市场上的人生意,但真要挣钱,还是得靠过路人。
这一路也是有些渴了,杨宜君便下马歇气喝茶,一行其他人都随她。
杨宜君身边的婢女瞧了瞧这茶棚的茶叶和水,水是从茶棚后一口水井里打上来的,说不上什么好水,可也算干净,没什么可说的。至于说茶叶,真就是最差的那种茶叶了,毕竟草市这里都是些小商人、穷农户,渴了累了,在茶棚这里喝口水、要一碗最便宜的热汤,大都是舍不得的!再要弄一些好茶叶,怕是难得卖出去,要砸在手里。
播州是产茶的,茶叶再差也还能入口。但杨宜君他们自带了茶叶来,也就不必‘将就’了。晴雯拿出好茶叶,也不叫茶棚那造汤水的妇人煮茶,而是自己洗干净了手,用自带的茶具烹茶。
茶棚的主人是一对夫妻,他们对此一点儿意见都没有!反而殷勤备至,只要他们能提供的帮助,就没有不愿意的——他们当然能看出这一行是什么身份,只有大族贵女出行,才能这样前呼后拥。
对于他们这样的小茶棚,这样的客人就是难得一遇的贵客了!只要招待的好了,人家手指头缝里漏出一星半点儿,他们也足够受用了!
杨宜君与高溶、赵祖光一桌,喝着晴雯煮好的茶,桌上还有几样点心,糕点、果脯这类都是自带的。而冒着热气的羊杂汤、烤兔子、蒸饼,则是茶棚主人送上来的,其中羊杂汤和蒸饼是茶棚本身就卖的食物,烤兔子则是刚刚从草市中问猎户买的。
原本只是喝茶吃东西,休息休息,然而就在杨宜君他们边吃边聊时,草市这边的动静忽然就不同了。感觉就像是草市深处出现了什么大人物,大家都拥过去看。左近的摊子都没人了,有些人甚至扔下了自己的摊子!也就是茶棚老板,竟没有去。
杨宜君便向老板打听:“这是出什么事了呢?”
茶棚老板往草市深处看了一眼,表情颇为复杂,略略压低了声音与杨宜君道:“贵人歇好后,便早些离了这地罢,免得惹上那些人也是麻烦。”
这样一说,杨宜君不是更好奇了吗!
杨宜君再三打听后,见老板只是有点儿动摇,但还是没有吐露实情。她就想到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手放到了发髻上,然而她今天头上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带。甚至为了打猎方便,手上也是光溜溜的。
只有耳垂上,一边塞了个耳塞子。是赤金梗儿,上镶了绿豆大小的红宝石的。
她这就要摘耳塞子,高溶却早了她一步,往桌上扔了一把铜钱:“仔细着说说”
天下战乱多年了,没有稳定的环境,各处都在闹钱荒,很多地方早就退回了实物交易时代。而在西南之地,本来就钱少,播州南边一些,还流行用贝壳等物做货币呢!这种情况下,‘钱’是比纸面上更贵的。
特别是高溶撒出的这把钱,都是黄澄澄的好钱!这种钱,一枚能换两枚普通铜钱,换那等最劣的‘叶子钱’就更不必说了这把钱当然比不上杨宜君耳垂上耳塞子的价值,但对茶棚老板这样的升斗小民来说,却是更直观、更能打动他们的。
老板咽了咽口水,将一把铜钱扫进了袖中,然后才说起了事儿。
“贵人要听,小人便说了其实也没甚可说的,原是附近一个叫‘白杆洞’的村子,村里有个老汉成日在渡口撑船吃饭。有一日载了几个外乡人过河,外乡人上岸了,他又载旁人过河。然后那小船在河当心,就一个浪头,沉了!”
“靠水吃饭的汉子,有水性好的,便下去救人。其他人要么冲走了,要么救上来,只呛了几口水,即刻就没事了。只有那老汉,一辈子靠水吃饭,竟没躲过这一劫,叫人推上岸时就没气了。”
事情到此,尚且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普通的事故而已。但很快,事情的发展就玄妙了起来。
之前送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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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外乡人,其中领头的那个自言会术法,能起死回生。又说撑船老汉渡他们过河,他们便也渡他过一回‘生死河’,便要施法令其‘起死回生’。
这样的事,其他人自然是半信半疑。但人都已经死了,死马当活马医,就让人试试罢。然而就是这一试,撑船老汉竟然真的被他们救活了。
因为这件事,白杆洞的洞民认为他们这是遇到‘高人’了,便请这一行人去村子里做客。
之后那一行人中,领头的自言姓王,少时曾于梦中无意之间登仙界,翻阅了几卷记载了仙术的天书,学了些神仙手段——他之后果然展示了一些法术,彻底叫白杆洞的洞民相信了他,都称呼他做‘王仙师’。
“这‘王仙师’到底是真是假?”赵祖光一听,就觉得是装神弄鬼之辈,这话与其说是在问,还不如说是一种嘲笑。
但这话让茶棚老板颇为紧张,他左右看了看,没看到有草市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认真地对赵祖光说:“公子小心些啊!如今这位‘王仙师’在左近人望极高,许多人都去拜他公子是外来的,不信也就罢了,但还这般说,就有些过了!”
“那些深信‘王仙师’的信徒,真能为了‘王仙师’与公子拼命!”
杨宜君一只手托着腮,似乎在想着什么,她当然和赵祖光一样,不会相信世上真有什么‘仙师’。听茶棚老板这样说,她才道:“那依着老丈来说,这‘王仙师’到底如何我见老丈倒和其他人不同。”
其他人都赶着去拜仙师了,他还在这里忙生意,显然是不一样的。
茶棚老板叹了口气:“哎!实与贵人说了罢,小人其实也不知道那位‘王仙师’如何。那位‘王仙师’这些日子倒也在左近开坛做法过几次,听说是极神妙的,必定是仙法无疑了但小人却是未亲眼瞧过,也说不出什么来。”
“老丈怎么就不亲眼去看看呢?”这个时候,赵祖光疑惑了。
茶棚老板摇头道:“小人不懂什么道理,也不算聪明人,但知道,这般事多是有内情在里头的不去看,实在是怕人家手段高妙,小人瞧了就忍不住去信。索性不看了,只当太平无事。”
此时大多数百姓都是很容易被神仙之说蛊惑的,而被蛊惑之后,别说是钱了,往往性命都要搭进去!茶棚老板也是一个普通人,但他经营着一间茶棚,平日里很喜欢和过往客人打听各地的新鲜事儿。各种稀奇古怪之事,真真假假的,听得多了,他也就比普通人多了一份眼界,多了个心眼儿。
所以听说有什么‘仙师’,他索性就不管不问,只当不存在的,没有搅和进去。
杨宜君听了,忍不住赞叹道:“老丈这哪里是不聪明?这便是大智慧了啊!”
不只是智慧,还在于这个茶棚老板有能抵抗诱惑的理智这可是一位能起死回生的‘仙师’!很多人也知道神仙法术之说相当飘渺,根本不可信!但都想着‘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只要是真的,就赚大了!
了解了这边发生了什么,杨宜君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事情就到此为止了。赵祖光问杨宜君:“十七娘不打算管管么?这可是播州侯治下这等装神弄鬼之人,看着是跳梁小丑,可真的任其作怪,也不免生出许多祸端。”
这类事情有过太多先例了,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东汉末年张角之事。
杨宜君轻轻摇头:“我们这几个人,如何与这些信徒对付?再者,这般插手,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几日功夫也不会有什么变故——回头将这事说与我爹,再由我爹说与伯父该如何就是如何,这些装神弄鬼的人翻不出什么浪来。”管他是不是真有什么神奇法术,肉身毁灭就什么妖风都没有了。
对于杨宜君的说法,赵祖光也觉得没问题一般情况下,普通百姓不会是什么危险,但信了什么仙师的百姓,那就说不准了。他们是不可控、极危险的,在信仰的加持下,他们做什么都不奇怪。
主动去碰这样的危险源,风险实在太大在即将返回中原的当下,赵祖光也不愿意涉足到这种风险中。
这样决定之后,杨宜君也懒得在此地多留了。吩咐其他人准备走,又让晴雯多给茶棚这边的夫妻二人一些赏钱。
茶棚老板满脸喜色,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还是没有推辞。只是收下赏钱之后,再三道谢、奉承。
而这边杨宜君都要走了,马奴将喂过的‘飞霞’都拉了出来时。忽然草市深处那些人拥簇着一个穿青色道袍,戴高冠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这一行动静很大,让杨宜君下意识看了过去。
那中年男子倒也是仙风道骨的样子,看着像个道士,又或者是居士。
这一行人停在了茶棚这边,那道士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他身边的一个总角少年开口,对茶棚老板道:“郑大虎,你家有福了!陆先生与河神烧了祭文,河神允了明年咱们这儿风调雨顺的事儿!只是风调雨顺不是白得的,得要祭品。”
“猪牛羊这些牺牲倒不难,大家一起凑凑,也就得了。只是河神奶奶前些日子死了个侍女,河神要个少女去补这缺,就选中了你家的四娘!”
‘郑大虎’就是茶棚老板,陡然间听得这话,真如晴空霹雳一般!张了几下嘴,回过神来,才哑着声道:“这这怎么就是我家四娘呢——”
总角少年不耐烦地打断她:“陆先生算过了,你家四娘命好,寿长!能伺候地久些这可是在神仙身边伺候,做得好了,能福佑家里。这样的好事落在你家,你还不多谢陆先生!”
第48章“哦?原来这是……
“哦?原来这是‘福’啊?这样的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杨宜君的声音不大不小,里面讽刺的意思很明显了。
将上马的赵祖光听到这声怎么说呢,既觉得‘惹上麻烦了’,又觉得‘不出所料’。刚刚那些人与茶棚主人的对话他也听到了,他倒不是多心软的人,但他也属于有着基本善恶观的正常人。遇到这样事,自然会觉得那些人面目可憎。
他这样心里冷硬的人尚且如此,杨宜君就更不用说了——杨宜君与寻常女子不同,没有那么多愁善感,也不容易心软。但她更加善恶分明,赵祖光算是看出来了,她这人多少是有些外冷内热的。
遇到这样的事,能因为怕麻烦就躲开,那才是怪了!
因杨宜君这一声,赵祖光叹了一口气,没有再翻身上马,而是拉着缰绳站在马儿身旁等待。而另一边的高溶,比他更早停下动作,微微侧过身子看向茶棚那边的‘荒唐闹剧’,一点儿紧张的意思都没有。
赵祖光完全明白高溶为什么这样,便也放松了下来,只做个看客——杨宜君是什么道行,他已经完全了解了。他自忖自己对上杨宜君,也只有被这个小娘子按着打的份儿。眼前这些人,不过是装神弄鬼的跳梁小丑而已,杨宜君会怕他们?
他只需要看杨宜君如何以一敌百、大胜归来就好。
杨宜君本来都已经上马了,这会儿轻轻拽了拽缰绳,‘飞霞’便踢踏着小碎步,走到了茶棚老板和那群人之间,她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总角少年和道袍男子。
她本来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必要和这些弄神弄鬼之人直接冲突,回头告知家里,让官中的解决既简单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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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又是正道么。但眼前发生的事让她不能一走了之了,想也知道河神奶奶要的侍女不是那么简单的人要送到水府去,那不就是沉河吗?
等得官中的人来,人小娘子早就死了!
‘飞霞’是播州马中的异种,本来播州马就很高大了,飞霞更不同寻常。她这般居高临下看着,气势立即压倒了之前趾高气昂的一行人这些人原本多是普通百姓,面对‘贵人’时有本能的畏惧,杨宜君拿出气场来,立刻打压了下去。
只有那总角少年和道袍男子要好一些。
杨宜君的目光扫过总角少年,眼皮轻轻地扬了一些,语气轻慢:“说啊,这样的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被杨宜君一看,总角少年下意识地脸红了,不可逼视的艳光之下,他甚至不敢再看高高在上的贵族女郎。只能低着头,粗声粗气道:“这、这般福气不是谁都能有的,河神大人只要侍女”
原本应当‘理直气壮’的话,都说的有些软弱了。
杨宜君轻声一笑:“这有什么!既然河神大人与河神奶奶都要用侍女了,自然也是要用小厮的。为了显示恭敬,送侍女时,送个小厮过去礼多人不怪,不是更好了吗?”
“我见你这小厮倒也伶俐,适宜的很,不如就去了罢,正是你的福气呢!”
“无量天尊小娘子有所不知,贫道这童子命里是有些许仙缘的,这就难得了,不好舍与河神做个仆从了。”就在总角少年又急又窘,不知如何是好时,还是那道袍男子施了个礼,看了杨宜君一眼,语气平和地‘解释’了一番。
“你这老道好没道理,你说有仙缘就有仙缘,你说有福气就有福气?凭什么?我还说我自小被仙人开了天目,能看出一个人身上功德多少、道德多少,晓得这辈子该有什么果报呢!”
“照我来说,这童子分明是前世不修的样子,别说什么仙缘了,善终都不能!还有这家”杨宜君指了指茶棚主人夫妇:“我看他们平常的很,无善无恶,无贵无贱,正是最寻常的命格,配不上你说的福气呢!”
杨宜君的气质和寻常人就不太一样,哪怕她粗布衣服,落在人眼里也是高门贵女流落民间的样子——世上的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有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的,也有不穿龙袍偏就贵气逼人的。
平常杨宜君不刻意也就罢了,一旦端起架子来,哪怕是赵祖光这样见惯了权势与富贵的王孙公子,也要被她压得透不过气来。正如赵祖光自己也承认的,杨宜君一和他说话,他不自觉地就要按杨宜君说的去做了。
有些男子如此,是因为被杨宜君的美色所迷,但赵祖光可不是那样且不说他不好杨宜君这样的美人,就是他真的喜欢,有高溶在前,他也不敢有分毫‘非分之想’啊!他又不是嫌命长,非要作死。
赵祖光尚且如此,寻常人哪里抵挡的住杨宜君!
就是那老神在在的道袍男子,也一时之间被杨宜君这‘理所当然’且架子极大的语气给震慑住了。愣了一会儿,才道:“小娘子如何胡言,这是犯了口业了!”
“‘口业’?道长到底是道士,还是和尚?”佛道互相有影响,很多各自的东西其实都变成‘常识’了。一个道士嘴里冒出几个佛家用语,着实不算奇怪,很多正经的道家居士也是这般的,他们自己都不见得意识到了。眼下杨宜君挑这个刺,只不过是为了不断打压对方的气势而已。
果然,杨宜君这样一说,那道袍男子也露出了些许窘迫之色。
见杨宜君如此‘胡搅蛮缠’,赵祖光都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引得高溶看了他一眼,他才赶紧收敛了笑意,只安安稳稳地看杨宜君一个人掌控全场,将其他人按着打!
别说,当是看戏的话,也挺好看的。
杨宜君牢牢压制着这些找事之人,坐在马背上,余光注意到两个随行家丁悄悄儿牵着马离了这边,心里更加放松——她刚刚开口之前,就吩咐了晴雯一声。晴雯是极聪明、极灵敏的女子,她只一句话就叫她领会了意思。
刚刚的功夫,晴雯就找了今次随行打猎的家丁。这些家丁自然是去最近有驻兵的地方搬救兵去了——如果是要讲道理,杨宜君一个人,收拾这些搞迷信的家伙,绰绰有余。但问题是,这种人往往是不会讲道理的。
为防出事,还是做个准备比较好。
没有必要的风险,她一向是不冒的。
“小娘子好伶俐的口齿,我这徒儿一句话说的随意了些,就被小娘子拿住了。”就在杨宜君暗暗警惕的时候,人群后面又出来一行人。这一行人没那么多,但看起来架子更足了。
领头的是一个穿黄色法衣的男子,看着和道袍男子差不多大,但听他的意思,两人竟是师徒关系这人身边环绕的人要么是和道袍男子一般,都是穿道袍、戴高冠的,要么就是青衣童子的样子。
他这一来,原本站在道袍男子后的信徒,全都散到了两边去,给他让出了道不算,还纷纷跪下了,竟是十分虔诚的样子。
杨宜君猜测,这就是那位‘王仙师’了,而刚刚和她打交道的道袍男子,则是童子口中的‘陆先生’。而事实上,杨宜君猜的倒也没错。
杨宜君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但故意装作不知,依旧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符合普通人对一个身份高贵而脾气不好的高门贵女的想象。漫不经心道:“这是捅了道士窝了么?你又是哪里来的野道士?”
说着,环视周围,不屑一顾道:“聚拢这许多信徒,也不知是怎么行骗呢——如今我伯父宽容,懒得管你们这些佛啊道啊的。可聚拢起许多信徒,这就不同了,你们这是要闹事不成?”
自古以来,统治者就对一些聚拢信徒、装神弄鬼的人物十分忌惮。这类人很难在争霸中获得胜利,但不能不承认,在起势阶段,他们往往是膨胀速度最快,最声势浩大的。
简单来说,这样的人想要成事很难,可要搞破坏,那就太容易了!
杨家治理播州,当然也很注意控制宗教所以杨宜君这话虽然有恫吓的意思,却不是假的,符合她展现在外的贵女身份。
杨宜君的言语虽然符合她的身份,很难挑出错儿来,但听在信徒耳朵里可不好听!对这种招摇撞骗的‘仙师’,更是一种挑衅——其实杨宜君就是故意的,想要激怒这个‘王仙师’,好探探对方的底细。
却没想到,这个‘王仙师’很有些养气功夫,听了杨宜君的话他依旧是原来的样子。神情淡淡的,自带‘高深莫测’之感。
说实在的,这也是老天爷赏饭吃了,‘王仙师’这长相就很有‘高人’的感觉。若是一般人,哪怕不信这种事,见到他这个人,也难免会迟疑。只可惜,遇到了杨宜君,杨宜君对这种封建时代迷信活动真是一点儿敬畏心都没有。
看多了后世的影视剧,对于装神弄鬼的手段、骗术、话术有了了解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借着那些影视剧,杨宜君不知不觉中也成了半个唯物主义者——后世的人身处在一个整体都是唯物主义的社会中,本身就是唯物主义者,对此感觉不深。然而事实就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是唯物主义者,文艺作品里也会不自觉渗入相关理念。
这不是刻意的,更像是润物细无声。也正是由于此,杨宜君在长久的‘追剧’后,无声无息就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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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响。
因为一开始就认定对方是假的,所以对方无论做什么都显得别有用心人是非常受第一印象影响的生物,反正杨宜君现在看这个‘王仙师’,他和善,会被她当成虚伪,他淡定,会被她当作别有用心。
然而,王仙师可不知道杨宜君这种想法,杨宜君表现的再桀骜不驯,在他看来也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姑娘。不信他是高人?那只是从小读书,家中长辈教他们‘子不语,怪力乱神’罢了。
而且这样的大家族成员真的就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事吗?真要是如此,那些常在佛寺、道观走动的贵族男女都是哪里来的?
“小娘子误会了,在下并无歹意只不过是途径播州,因有缘救了几个人。也是因这个缘故,得了些供奉小娘子不是修行之人,哪里知道,我们修行之人讲究个‘财侣法地’。”
“这‘财’排在第一位,可不是说笑的,先秦至魏晋,许多人要成仙,服用不死药,那不死药,或以金银为本,或以草木中极名贵的为料,都不是容易得的,都得要钱。”
“在下原本就从仙府得了些法门,这‘法’是不用愁了。而‘侣’,在下有幸收得几个有天资的徒儿,平日倒也能坐而论道,也是不缺的。说起来,缺的只是财、地二者。”
“来这西南之地,只是为了西南少有人涉足,许多洞天福地尚未被人占下,想要寻一方无主的修行地而已如今得了供奉,就算是有了‘财’,再等福地寻来,在下便是成仙在望。”
“凡间富贵、权势于在下这样的方外之人并无价值,小娘子不必担心那些事。”
这话说的很有条理,有理有据之下,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这个道士有些东西吧。然而杨宜君就是那极少数不为所动的,挑了挑眉就道:“说的倒好听,不必担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有你们这等能蛊惑人心的在,如何能不担心?”
杨宜君‘哼’了一声:“你这野道士,好不晓事!岂不知,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如此说,我伯父就会信?说不定你就是骗人的呢。世上人会不会做一件事,要看他能不能做,想不想做。”
“想不想做,这如何说得准?且不说人心难测了,就是你当下说的是真话,也保不准将来就变了想法。所以,最好还是叫人不能做!反正,做不到的话,再是想做也不能了。”
‘王仙师’听了这话如何先不说,赵祖光倒是先因为这话看了高溶一眼说真的,这话很有高溶的风格,很有帝王心术的风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也没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原本就是皇帝说的。
只不过此世没有建立宋朝的赵匡胤,这话就不算‘典故’了。好在这话也能从字面意义上理解,意思是差不多的。
这般‘霸道’,赵祖光是敬谢不敏的。但高溶却因为杨宜君如此,眼里浮出了许多笑意。
杨宜君这番说辞,‘王仙师’真是好笑又头疼。好笑是因为他觉得杨宜君是真霸道啊,不只是惯坏了的贵女,还沾染了边陲之地的野性难驯。头疼则是因为,杨宜君如此,还真给他带来了一点儿麻烦。
他之所以此时站出来好声好气地和杨宜君说话,自然是有自己的目的的——他看中了杨宜君的身份。
此前他再是被崇拜,信他的也就是周边一些平头百姓。虽说人多了也有用,可他又没有学张角造反的意思,太多人信他反而是一重隐患他只是想靠着仙师的身份搞钱而已。
他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了,所以很清楚,普通百姓聚少成多,也能贡献大量资财不错,可哪里有攀上贵人,直接捞一大笔来的轻松简单?
他事先调查过,西南一带杨氏是最有钱有势的家族之一,如果能让播州侯杨界信他,那这次来西南的目的就达到了!
‘王仙师’深谙人性,清楚自己这样的人,送上门的就不值钱,非得要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自己‘发现’他,这才更容易相信他、看重他!因为这个缘故,他没有直接去播州侯府自荐,而是来到了此地,一个离遵义城不算近,也不算远的地方。
最近,他其实一直在守株待兔杨宜君就是他等来的第一只兔子。
他在这里,被一个杨氏近支族人‘发现’,然后吸纳对方为信众。再通过这个族人将名声传到整个杨氏,最后得到播州侯杨界的信任——这就是‘王仙师’的计划。
当下,‘兔子’已经来了,他也打点起全部的精神,准备一步步推动自己的计划。
“娘子好口齿,贫道又领教了”‘王仙师’笑呵呵道:“小娘子如此说话,定是心底里依旧不信贫道,只觉得贫道是欺世盗名之辈罢?”
杨宜君有心拖时间,也想看看这人到底有什么手段。便顺着他的话道:“你这野道士也不想想,凭什么叫我信!我这人,自小就不信神神鬼鬼的!实与你说罢,天下之事,若是不能证实的,在我眼里便是‘伪’。”
“我可和那些不能证‘伪’,便觉得是‘真’的愚夫愚妇不同!”杨宜君的话中有鄙视之意,因这里头有她的真心在,这话说的格外铿锵有力。
‘王仙师’其实并未认真去想杨宜君这话,一方面是他当杨宜君就是个被宠坏了的、脾气不好的贵女,她的话他也懒得深想。另一方面,则是他此时也被马上的杨宜君容光所慑宝马银鞍、胡服美人,艳丽秾华之下,连她的刁蛮任性,也成了一抹颜色,叫人不得不看、一看再看。
‘王仙师’也是人到中年了,但就和大多数男子一样,永远喜欢十八岁的年轻女郎。他平日里要么做‘仙师’,要么就隐姓埋名,只以富商身份行走各地,无论怎样,都是不缺年轻貌美女子亲近的。但如杨宜君这样,一颦一笑几欲倾国,那是从没有沾过的。
别说沾边了,就是见也没见过啊、
他能一直在这儿忍着杨宜君的冷嘲热讽,其实也有杨宜君着实美貌的原因在。不管怎么说,人对于美女的容忍度总是会高一些的。
‘王仙师’在心痒痒的,没注意到杨宜君的话,高溶和赵祖光却不会错过。赵祖光看了看高溶,揣度着他的意思,小声笑道:“不能证实,便是‘伪’?这倒是与一般人大不同呢。”
怪力乱神的事,其实就是不能证伪,所以很多人信以为真。其实仔细想想,任何鬼怪事,都是听说、据说而来,极少数有‘亲身经历’的,调查一番也会知道经不起推敲。要么是别有目的说谎,要么是吓昏了头了。
杨宜君这话听着像是小孩子耍脾气,实则一下点出了很多事的要害呢!
杨宜君如此‘挑衅’,‘王仙师’并没有自己开口驳斥或者解释,这种时候他无论怎么说,都会显得有点儿掉价——解释吧,一个有本事的仙师要和一个‘凡人’解释什么?本仙师做事自有道理!不解释罢,又像是心虚,被她说的无话可说了。
这个时候,和‘王仙师’配合多年的‘弟子’陆先生便跳出来了。大声呵斥道:“你这小娘子安敢口出狂言!我师父有天书授法,是真正得道之人,离成仙迁去也只是一步之遥!人间便是帝王之尊,于我师父也不值一提你一个女子知道什么!”
听得这话,杨宜君表面上没什么变化,但赵祖光和高溶都知道:不好了!?轻&吻&喵&喵&独&家&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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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些日子也对杨宜君有了些了解,很清楚杨宜君最讨厌有人拿她是女子做文章了。无论是因为她是女子贬低她,还是因为她是女子就多迁就她,都是在她的雷区作死!
若是善意的,她不高兴归不高兴,却也做不出‘恩将仇报’的事。可要是恶意的,不用想了,她一定会叫那人不好过!
她有那个本事。
“我是不知道只知道你们这些野道士空口说白话,到现在为止,本事没怎么见着,倒是看到你们逼人家女儿去死看你们的样子,应该也是读过书的,《西门豹治邺》的故事知不知道?”
杨宜君言语之间充满了讥诮:“要人家女儿去侍奉河神、河神奶奶?不如你们先下去与河神夫妻告告状,就说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根本不信有这回事,不许他们要的婢女下去侍奉他们?”
第49章杨宜君对‘王仙……
杨宜君对‘王仙师’的不恭敬,对他们所谓‘仙法仙术’的嘲讽几乎是明摆着的了。不等‘王仙师’这些人说话,那些信徒先坐不住了,一个个对杨宜君怒目而视。
之前那个跟在‘陆先生’身边的童子就跳出来道:“好大胆!口无遮拦也就罢了,还敢辱我仙师!难道是欺我等无人?哼,可笑!仗着家中权势,却不知道人间权势与神仙手段相比,一文不值吗!”
说着,就要引导身后跟着的信徒对杨宜君动手。
跟随杨宜君来的家丁,见形势不对,赶忙策马奔来,阻隔在杨宜君身前。
杨宜君此时却没有‘王仙师’等人想的慌张,他们的‘下马威’并没有起到作用。杨宜君骑在马背上,腰背格外挺直,视线甚至没有落在他们身上,只是百无聊赖地扫过四周,然后就笑了。
“这可真是还说不是装神弄鬼,还说不是要闹事,眼下是什么?一个小小童子便能叫这些百姓闹腾起来,对我喊打喊杀,若无有心引导,我是不信的。”
对于杨宜君地诛心之言,‘王仙师’虽有些意外,但还算镇定。当下微笑着道:“小娘子此言太过,贫道并无它意,全是这僮儿无心之失——这是在做什么,小娘子也是从未见过仙家手段,与寻常人一般,不能信这样事而已,好好分说就是,恁般失礼?”
这‘王仙师’显然是说话算话的,他这一说,童子就老老实实低了头。原本有些躁动的信徒们,也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最多就是看杨宜君的眼神有些不友好。
杨宜君就这样看着眼前这一场‘戏’,无动于衷,仿佛这些都和自己无关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意味深长道:“你这野道士倒是有几分本事,只是不太聪明你说你没有别的意思,还安抚下这些百姓叫我放心,可这怎么放心?”
“这不是坐实了你能操纵这些百姓?”
“你既能叫要动手的人不动手,就能叫不动手的人动手这样的道理,不是明摆着的么。”
“此言大妙啊”见杨宜君对‘王仙师’那些人百般‘挑衅’,看戏一样的赵祖光忍不住道。看似‘王仙师’有理有节,还能叫那些百姓安安分分,十足友善,但话说回来,这不就是统领了这些人么?总不能因为表面的‘友善’,就觉得他‘人畜无害’罢。
赞叹之后,赵祖光又有些担心了,与高溶道:“杨十七娘这般样子,解气是解气了,却怕那几个装神弄鬼的恼羞成怒,软的不行来硬的”
高溶却比赵祖光还放心杨宜君,挪开视线,道:“不用担心十七娘那野道士又是装模作样,又是言语弹压,还要给下马威,若真是打算软的不行来硬的,哪用这般麻烦?如此,必定是想叫十七娘信他们。”
“说不定,还有走十七娘路子,介入杨氏的意思。”
话说到这里,赵祖光自然全都明白了——如果目的是这个的话,杨宜君这种程度的挑衅确实问题不大。难堪归难堪了一点儿,但哪有实际利益香呢?说不得杨宜君这般作为,只被他们当成了贵女的任性与冲动,更好骗了呢!
果然,对于杨宜君令人尴尬的‘大实话’,‘王仙师’也只能一笑了之,并不作答。至于内里,是不愿意与个小女孩斤斤计较,还是他也没什么说得过去的解释,那就是明白人心照不宣的问题了。
“小娘子如此怀疑贫道,全因为不了解,只当贫道是外头那些招摇撞骗的‘高人’,也罢,就叫小娘子见识见识”‘王仙师’本来就有意在杨宜君面前露一手,便干脆借此转移话题到这上面了。
杨宜君‘嗯哼’了一声,听不出她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的意思。不过她还是下了马,抱着手臂站在了一旁观看,在王仙师这些人看来,就是有意见识见识的意思了——王仙师心里笑了一下,觉得杨宜君和他想的一样,表面上不信怪力乱神的事,实际心里还是半信半疑,有着‘万一’的心思的。
就像再不信这些事的人,逢着庙宇道观了,也要进去拜一拜。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是真的呢?
他哪里知道,杨宜君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家丁搬来救兵。另外,就是好奇,好奇他接下来要怎么做想着能看一场高水平的把戏——能骗住这么多人,戏法肯定不一般,说不得比城里有名的杂手艺人、撮弄艺人还强呢!
在杨宜君‘我看你怎么编’的目光下,王仙师心平气和道:“贫道最擅长的便是‘复原术’,这‘复原术’看着简单,修炼到极致,却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贫道学艺不精,还没有那般境界,活人也只能活死而未僵之人。”
这话引得周围一些信徒赞叹、崇拜,在他们看来,之前王仙师救活了刚刚溺水而亡的人,就是用了‘复原术’。
王仙师又道:“不过‘活死人’到底是颠倒阴阳之事,有损功德,能不做还是不要做的好今日就小小演示一番,叫小娘子知道世间真有‘仙法’,不全是招摇撞骗,也就罢了。”
这话说完,不只是杨宜君眨了眨眼,等着看好戏,就连高溶和赵祖光也走近了一些,站在杨宜君身旁的位置,等着看他如何‘表演’。
王仙师一边说话,一边从怀中抽出一张纸,似乎是寻常的‘怀纸’(和手帕功用差不多,却是一次性的),只比寻常的草纸要光洁一些,属于上等货:“贫道就用这怀纸演示一番。”
他两只手,一只手提着白纸一角,将纸展示给杨宜君看。看过之后,便将纸对半撕开,撕开之后两半纸叠在一起,再对半撕,如此往复,直到纸片只有掌心大小了。王仙师才笑着将纸揉搓成团,这个过程中,其他人还能看到纸就在他手上,并没有被替换或收起。
王仙师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念动什么,最后轻喝一声,才开始慢慢展开手中纸团儿。令旁观者惊奇的事情发生了,原本撕成碎片的纸竟然恢复了完整,只是因为之前的揉搓,有些皱皱的而已。
见证这等‘奇迹’的信徒们哪里还能冷静,纷纷跪倒在地,低声祷告,十分虔诚。
杨宜君这边的人虽没有那些信徒那样狂热,可也难免受到影响——这年头,佛道神鬼这些东西还是很有市场的,哪怕是读过书、有眼界的人也不敢说一定没有怪力乱神之事,更别说是没受过多少教育的普通人了。
高溶和赵祖光倒是不像其他人那样,觉得这王仙师可能有仙法,但也一时之间没看出他的破绽这就像是艺人的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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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道是假的,却也不能看出手法。
赵祖光忍不住用余光去看杨宜君,好奇杨宜君接下来要怎么做。
杨宜君眨了眨眼,看着将怀纸收进袖中,一脸风轻云淡的王仙师,神色谈得上漫不经心。
王仙师其实心里是有些意外的,他以为自己这一手出来,至少能稍稍震慑住杨宜君。之后再随便露一两手,就必定能收服这个小娘子了。但杨宜君现在这样子,明显是不动心的。
她太平静了,平静地让王仙师有些不安了。
但很快,王仙师又稳住了,一来他常在场面上做‘表演’,最要紧的就是要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不然怎么骗人?二来,他想来这也可能是眼前小娘子故作镇定,毕竟之前那般说话,立刻转变态度、恭恭敬敬起来,怕是也拉不下脸。
这等被宠坏了的贵族小娘子嘛,就是要面子。
“如此,不过是‘牛刀小试’,小娘子如今信了么?”王仙师笑着道。
杨宜君歪了歪头,神色有些微妙,像是想笑,但又不得不忍笑的样子。不一会儿才慢条斯理道:“这信不信的先不说,只说你这道士手段,也确实是‘小试’,还是太小家子气了。”
这话让王仙师都收了出场以来的和颜悦色,皱起了眉头:“小娘子此言是何道理。”
他都出手了,杨宜君还是言语带刺,阴阳怪气,这就是意料之外了。而意料之外的情况,总会让他这样的人难受他做的这事,如果不能一切尽在掌握中,是非常危险的。
杨宜君不说话,只是向身后的晴雯招了招手,在她耳边耳语吩咐了几句,然后就老神在在地重新进了茶棚,吩咐茶棚主人重新送茶来。悠哉游哉地喝了一盏茶,和赵祖光、高溶他们没话找话一样,就是闲聊。
“二位公子说,天下真有神仙么?”杨宜君像是为刚才的事问高溶和赵祖光。
高溶不说话,只是看赵祖光,赵祖光知道这是不能让杨宜君的话砸在地上的意思,连忙笑着道:“这在下可说不好,在下是没见过,可天底下没见过的事、没见过的人太多了如此,哪里能说信不信。”
要说信,那说不上,只能说,在还没有亲眼见到之前,半信半疑就是了。
这话有一个隐含意思,就是刚刚见过的‘王仙师’显然也不是仙人,不然他就不会说自己没见过了赵祖光不知道‘王仙师’用了什么手法,但他知道,真有神仙手段,是不会这样‘低级’的。
哪怕是‘牛刀小试’,也不该那样有可以怀疑的地方——戏法就是这样,哪怕是再神奇,也会有一两个地方稍显‘累赘’,这是为了转移注意力、遮掩视线,又或者布置机关等等。戏法终究是戏法,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
仙法就不同了,哪怕是做一件小事,也该能毫无破绽才对。
对于赵祖光的说法,杨宜君笑了笑:“我倒是觉得,所谓神仙,也就是凡人上古时候,有许多人是圣人,可他们凭什么做圣人?神农氏尝百草,救治百姓,轩辕黄帝发明百物,无人不崇敬,仓颉有造字之功从这上头来说,如今一个寻常人,去到上古也可凭借自己所知所能成为圣人,成为愚昧百姓眼中的仙人。”
所谓神仙,是能人所不能。真要说起来,若是影视剧里那些现代的机器出现在如今,那也是‘仙家手段’了!然而那并非神仙有灵,而是人身为万物灵长,自己发展进步的结果。
高溶听到杨宜君话,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就是一抹来的快去的快的笑意。
说话到这里,王仙师已经很坐不住了,他大概看出来了,自己的手段并没有镇住杨宜君!这是个完全超出他认知的小娘子按照她的想法,天底下根本没有神仙,有的只不过是当下还不能理解的东西。等到理解了,就不过了了。
何等胆大妄为,何等藐视神仙!
王仙师根本没想到世界上有这样离经叛道之人——他自己虽然假借神仙手段招摇撞骗,但他其实是‘普通人’来的,也相信世上有神仙。杨宜君如此,在他这里几乎是‘异端’了。
他放弃收服这个杨家小娘子了,只想抹除这个隐患。然而就在他要暗示信徒们做什么的时候,晴雯按杨宜君吩咐的,将她要的东西拿来了。
杨宜君看了看晴雯拿来的一个提盒、一只青瓷酒壶,点了点头:“不错,这就可以了。”
她又看向王仙师:“我说你这道士小家子气可不是随便说的,就是这般手段,谁又不能呢?傢獨口勿车巠就是我这闺阁小娘子,也是能的。”
杨宜君这是要镇住那些信徒,同时为救兵争取更多时间。
“你说你会‘复原术’,说起来我也会差不多的法术今日也叫你这野道士开开眼!”说着,杨宜君将青瓷酒壶放在桌上,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尽可将这酒壶砸的粉碎,我总能将其复原。”
复原当然是假的,杨宜君是又想到了曾看过的电视剧《圈套》,里面真是讲了不少行骗的手法呢。
虽然不知道杨宜君卖的是什么药,但杨宜君说自己也要施展‘法术’,王仙师还真不能做什么去阻止。身后这些信徒能为他所用,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信世上有神仙。杨宜君要是做别的,他还可以鼓动这些信徒做点儿什么,可她说她也要做法,那就不一样了。
这些信徒畏惧那是真的,一时之间是不敢阻止妨碍的,就算他强行下命令,也会显得非常不合常理。如此,反而会引起怀疑。
杨宜君却不管这些,只推了推青瓷酒壶,叫王仙师等人砸毁。
最后还是那童子,在王仙师点头之后,上前砸了那只酒壶,真的砸的粉碎。
杨宜君没管他砸的多碎,只是打开了晴雯送来的另一样东西,那是一只提盒,就是贵族人家出门踏青、登高活动时,常常带着用来装食物和各种零碎物件的提盒。木质的,比较精致,看起来平平无奇。
提盒打开之后,又亮给所有人看,里面空空如也。
杨宜君让晴雯将酒壶碎片扫起来,装进提盒里,自己则在碎片堆里拣了一个小碎片给童子拿着,也不说这是为什么。
碎片都装进提盒之后,杨宜君盖上提盒的盖子,摇晃了几下。然后曲起指节,轻轻敲了盒盖几下,也不见如何施法念咒,就道:“成了。”
打开提盒盖子,叫众人都去看,众目睽睽之下,杨宜君从中取出了一只完整的青瓷酒壶,与之前放进去的那只一模一样。众人因为惊诧还未反应过来前,杨宜君就指着那童子道:“那碎片也拿来。”
童子迷迷糊糊中拿出了之前杨宜君递给他的碎片,这时才发现,揭开壶盖之后,口沿上有一个小小缺口。之前那个小碎片放上去,严丝合缝!
“这”童子说不出话来了。
事实上,就连杨宜君这边的人,好多也看着杨宜君莫名惊诧真没想到哇,自家娘子还有这般本事。
杨宜君看向王仙师,又笑了:“所以我才说啊,仙师还是太小家子气,这般手段委实不够看,我都能使呢!”
王仙师有些慌了,强笑道:“小娘子这该是戏法之流罢?撮弄杂艺的玩意儿,怎可拿出来与仙法并列。”
“你说是戏法就是戏法?”杨宜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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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可否,但还是反问了一句。反问之后就自顾自笑了起来:“若我是戏法,那你怎么说?你这道士岂不是也可以说是戏法?”
之前那‘陆先生’跳了出来:“胡说八道!仙师怎么会是变戏法,之前还救活过溺水而亡之人呢!”
“谁知道呢且不说我没见过他救人,就是见过了又如何?”杨宜君轻描淡写,语气轻慢地让对方吐血:“一时之间背过气的人不是没有!因溺水而没气,之后救治得力,又缓过来的例子,医家脉案里不是孤例罢?”
“若这就是仙家手段,那仙家手段太不值钱了多少医家也能称是‘神仙’了。”
杨宜君轻蔑的眼神在对面巡睃而过,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陆先生’真觉得心头一阵火起,就想要叫杨宜君知道厉害!然而,立刻有杨家的家丁注意到了他的危险举动,上前了几步,同时抬了抬手,让人能看见他们腰间的兵刃。
这让‘陆先生’一时之间‘被冷静’了下来。
‘王仙师’见此情形,心里叫苦!知道这次是撞上硬茬子了。他有心想偷偷开溜,然而首先心里就放不下这些日子的积累,做这样一次局也不容易呢,好容易哄住了这么些人,眼看着就要收益最大了,这个时候放弃?舍不得是当然的。
更重要的是,现在找借口开溜,哪怕那些信徒再蠢,大多数也能看出问题了。不说立刻想明白他是招摇撞骗的,至少也会有怀疑。
所以他是真的不能溜之大吉,留下来,‘富贵险中求’反而成功脱身的机会更高。
当下,做好了打算,王仙师硬着头皮道:“荒唐!我原本念你小小年纪,又是个见识短浅的女子,不欲与你计较,如今看来却是宽纵了你,叫你这小娘子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说着吩咐身边人道:“将这小娘子押下去,我要做法祭祀天神这小娘子性情猖狂,命格却好,是最好的祭品!”
其实那些跟随王仙师的信徒,只要不是狂信徒,有刚刚杨宜君那一通演示,就多少有些迟疑了——方才的情况,要么杨宜君是变戏法,但问题是他们看不出杨宜君哪里变了戏法,若她是变戏法的,那王仙师就很有可能也是啊。要么杨宜君不是变戏法的,那就是仙法了!
王仙师是能使仙法的仙师,对面也是能使仙法的仙子啊!
人家神仙的事,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凡人掂量不清,其中插一脚,是嫌命长吗?
杨宜君也是料准了这些,才有这番行事的。眼下见‘王仙师’不得已,图穷见匕,也不慌张,这完全是预料的几种情况之一。
她只后退了一步,左手手按住高溶的手腕,制止了高溶对近身人本能的反制,然后右手抽出他腰间的长剑。‘噌’地一声,拔出剑来,高声道:“谁敢乱动?我是播州杨氏十七娘,嫡支正脉!当今播州侯是我嫡亲伯父今日动我,不怕死吗!”
这句话压下去,除了极少数已经中了邪一般的狂信徒,一些原本有些被鼓动了的信徒也迟疑了。过去他们被世俗的力量压制了半辈子,感受到仙家的力量也就是最近的事而已,就像小狗听到呼唤就会摇尾巴,本能这种东西真的很难改。
更何况,现在是一份存疑的仙家力量,这些人就更难抛下一切去听命‘仙师’了。
只有几个扑上来的信徒的话,家丁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陆先生’高声道:“你们不尊仙师之命,不怕堕入地狱吗!”
原本迟疑的人,似乎有几个被这话说动了——趁着现场有些乱,王仙师开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然而这个举动被杨宜君看在眼里,立刻就要叫人拿下他。
只是没等她开口,耳边便有一声轻笑:“这双手,怎好用这些剑也不是这样用的。”
说着,高溶便从杨宜君手上反夺过了剑,立时打倒了几个挡在‘王仙师’前的信徒。‘嘭’的一声,将欲要逃走的王仙师踹倒在地,剑刃直接擦过对方的脖子,带出一丝细细的血痕。
第50章冬猎路上遇到的……
冬猎路上遇到的‘小小意外’并没有扫了杨宜君的兴致,让她打道回府。
家丁从左近搬来的‘救兵’,在赶来接手了王仙师这些装神弄鬼之辈后,杨宜君就施施然离开了——杨氏作为外来者能一统播州全境,在如此复杂的边陲之地成为第一旺族,靠的就是武德充沛!为了防范,也是为了弹压,驻兵军寨是很多的。最近的一处也不很远,所以来的也是挺快的。
一路继续往‘下马庄’去,高溶、赵祖光与杨宜君并辔而行。
快到‘下马庄’时,赵祖光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转头问道:“方才十七娘‘做法’,是什么戏法,端的奇妙!竟是没在别处见过的还有那假仙师,虽是装神弄鬼,手法也不一般呐!”
杨宜君想了想,说道:“嘴上说总是差些意思,待会儿与公子再‘做法’一回,公子就明白了。”
到了‘下马庄’,提前准备好的庄上管事就接住了杨宜君一行。庄上很难说有什么好东西,但鸡鸭鱼肉这些总是有的,管事们就用野味,加上庄子里自己养的鸡鸭等款待了他们一行。
杨宜君他们吃喝之后又略作歇息,趁此机会,杨宜君就给赵祖光和高溶演示了刚刚的戏法。
晴雯按照她的吩咐,已经将她要的东西准备好了。杨宜君拿着这些东西,在赵祖光和高溶眼前重演了一遍‘王仙师’的复原术。
“妙哉!十七娘真个只看了一遍,就知道其中奥妙了!”赵祖光啧啧称奇。他只是看出‘王仙师’是变戏法,却没办法只看一次就看穿其中手法,就更不要说自己重复这一戏法了。
杨宜君又看向高溶:“公子可看出什么了?”
高溶没看出‘王仙师’的手法,因为‘王仙师’真的很熟练了。但杨宜君要‘生疏’一些,他眼睛够利,却是看出了一些端倪。听杨宜君这样说,便走上前去,捏住她的手腕,将掌心翻开。
赵祖光也凑过去看,才看到那皱巴巴的一张纸下,正是之前撕成碎片的纸。
其实这个戏法很简单,事先准备好两张一样的纸,在其中一角涂上一圈粘胶,将另一张纸覆盖上去,涂胶的部分就会黏在一起。这时,再将覆盖上的那张纸揉捏成团,准备工作就做好了。
剩下的,纯粹是手法问题——展示纸的时候,需要用手挡住位于纸后方的纸团,不让人注意到。撕纸的时候更要注意,不能露馅儿。最后将碎纸片揉捏时,还得利用手法和视觉误差,让观众忽视手中纸团偏大。
最后就是展开纸团了。
这个时候纸团和碎纸片等于是掉了个儿,碎纸片要藏在后方,纸团那张纸露在台前。
赵祖光明白了之后就叹:“之前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如今说穿了,真是一文不值。”
杨宜君也笑了:“正是呢,这就是戏法的奥秘了平日看戏法,公子可别再打破砂锅问到底了。真要是知道了奥秘,戏法不就没意思了吗?”
也就是因为今天是‘骗术揭密’,杨宜君才让赵祖光他们看手法底细,不然她才不做这样无聊的事。
赵祖光兴致更浓,了解了‘王仙师’的手法,又开始追问杨宜君是怎么完成‘法术’的了。这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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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宜君就不说话,只是摆摆手,就笑着走出门去,翻身上马,竟是要出去打猎的样子。
“公子刚刚不是听人说话了吗?哪有追问戏法底细的道理!”
若不是现在说这话没人懂,杨宜君还想调侃说‘秘密让女人更女人’呢!
但这个话不说,不代表没有这样的事实。这个时候,就连高溶在旁的赵祖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与高溶玩笑了一句:“若是十七娘是洛阳人,必定是王孙公子环绕,追逐也不能得的高岭之花。”
“名花倾国、名花倾国,如今我也信这话啦!”赵祖光喜欢的女子和杨宜君完全是两种类型,杨宜君再如何,也对他缺乏那方面的吸引力。但即使是如此,在某一刻,他也会想,若人生中有这样一位奇女子相伴,那也是极好的。
至少永远不会缺乏乐趣,很难会厌倦。
高溶轻轻瞥了表兄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和杨宜君一样,也翻身上马,在杨宜君从马奴手中接过软弓小箭时,他也拿了一张弓,一袋羽箭。
杨宜君回头看他,笑意盈盈,分明比今日的冬阳更明媚。她说:“公子,我们往北面打马罢!那边林子里猎物多——先到者胜,如何?”
这就是一个小小的赛马游戏了,高溶没说好不好,只是问:“若是赛马,便该有彩头。”
杨宜君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只是她摸了摸发髻、脖颈、手腕,这才想到今日为了爽利,自己是没有戴什么像样的金银珠翠首饰的,之前在草市茶摊,她还因此拿不出打赏的东西呢。
最后是好不容易从荷囊里翻出了一个耳坠儿,想了想才记起,这是有一日出门,遗失了一只耳坠儿后,剩下的一只不好戴了,这才摘下来,随手塞进荷囊里的。因为不是什么要紧事,后头竟然就忘了。
这只耳坠儿,托子和钩子都是金子打的,坠子主体是翠玉,玉石浓艳,品质极好。
杨宜君便拿了耳坠儿,比在耳边,给高溶看:“就拿这做彩头了!公子呢?”
高溶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羊脂白玉,雕刻成一只玉虎。无论是白玉本身的品质,还是雕工,都是一等一的。
赵祖光对高溶何等了解,知道这枚玉佩可不简单——这是先帝生前所佩,如今能保留下来的先帝私物可不多,这样贴身佩戴多年的玉佩意义更是不一般。
不过,现在高溶拿出这玉佩,赵祖光竟不觉得奇怪。他甚至不确定,高溶拿这做彩头,到底是想赢,还是想顺水推舟输出去。
杨宜君没等高溶说什么,看到他拿出玉佩,就夹了一下马腹,奔袭而出。
这样‘抢跑’是有些不讲武德了,但高溶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才抖了抖缰绳,顺势跟上。
赵祖光在后挑了挑眉,他没有参与赛马,当然就是慢悠悠跟上,越慢越好喽——他又不是傻的,这种时候他当然是越没有存在感越好。心里琢磨这事儿,他觉得好笑之余,也是叹气摇头。
他和高溶马上就要离开了,一想到这里,他也忍不住自言自语:“有缘无份,可惜啊!”
赵祖光是这般叹息,杨宜君却一点儿也不能理解这种心情。对于她来说,今天就是一次很普通的外出游玩而已。
她和飞霞配合已久,是非常有默契的,她能随着飞霞的节奏起伏、呼吸,自己省力的同时,还能让飞霞发挥最大速度。在这样的狂飙突进时,风擦过脸,呼呼而过,然后就被她抛在了身后。
她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笑声也被洒在了身后。
这就是自古以来达官显贵都爱马的原因了谁能拒绝追风而去时的速度与自由呢!
高溶也是骑马的高手,甚至比杨宜君更胜一筹,但他这次却被杨宜君抛在了身后——很难说是高溶故意让她,因为杨宜君生在播州,也是从小练习骑射的。而‘飞霞’作为难得的宝马,也比高溶如今用的马强多了。
高溶这个时候其实没什么好胜心,这对他来说比较少见高溶这个时候还不断催马,其实是想离杨宜君近一些。虽然这和好胜心催动的结果是一样的,但内在推动力完全不同。
杨宜君始终在前方不远不近的位置,离她之前指做目的地的那片林子越来越近。
‘吁——’终于,杨宜君先拉住了马,笑着回头看高溶。高溶又过了几息功夫,这才赶上她。
跑了这么远,杨宜君的脸颊上红晕如玫瑰一般散开,眼睛也格外湿润。高溶靠过来一些,将玉佩从怀中取出,递给杨宜君:“愿赌服输。”
杨宜君也不扭捏,接下玉佩就放进了荷囊中,也没有仔细去看。
“其实是我的马好”这个时候杨宜君才说要谦虚几句,但话才说出口,在高溶的注视中,她便收了声。脸上绯红滚烫,她忍不住摸了摸脸颊,然后又笑了:“说这个做什么?”
似乎自己也觉得奇怪。
杨宜君与高溶并辔而行,没有等护卫的家丁,也没有等马奴和小厮,就先进入了山林边缘。山林深处人烟罕至,没什么人探索过,肯定是危险的,但边缘地带常有下马庄的农夫猎户捡柴、打猎、采药,肯定没什么问题。
杨宜君问高溶:“公子可擅长狩猎?”
高溶并不说话,只是做了个‘请考校’的手势。
杨宜君倒是被他的自信感染了,笑着道:“林子边上倒是没甚猎物,咱们往深处走走。”
林子边缘地带要是真有什么猎物,恐怕早就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下马庄百姓弄的差不多了。
高溶与杨宜君的坐骑都是西南马,可以在山林碎石中奔袭,眼下进入林子也没什么,因此两人并未下马。高溶随着杨宜君深入山林,来到一处水源地旁,这才下马——山林里的小动物都是要饮水的,有水的地方见到猎物的可能也要大些。
杨宜君就看到几只野兔,,张开软弓,一射射了个准,倒是比高溶更早开张。
高溶见杨宜君捡起猎物,并不说什么。他带来的是一张硬弓,羽箭也是特制的,用这样的弓箭狩猎,等闲猎物他是不看在眼里的。野兔这种小动物,杀鸡焉用牛刀?怕是他一箭出去,野兔就要被扎在地上,半边身子破开了。
“此处没什么大猎物,再往深处走一段。”高溶对杨宜君说了一句,就翻身上马往林子深处去了。
杨宜君见他们还在外围兜圈子,谅再往深处走走也不算什么,想了想便也跟上了。
果然还是要在人烟少些的地方才能找到合适的猎物,又往深处走了些,高溶忽然抬手,示意杨宜君停下。两人勒马住声,高溶静静听了一会儿,像是确认了什么一样,拨开一层树枝,眼明心亮。
然后就是没有预兆的,搭弓射箭,那把沉重的硬弓应声拉满,高溶的手依旧稳的不像话。心里算出角度、距离,一瞬间羽箭射了出去——羽箭破空声传来,然后就是‘咄’的一声,应该是扎中了猎物的要害。
之后又是一阵大小动静,还夹杂着野兽的叫喊声。杨宜君更近一些看,原来是一头野猪。
一支羽箭,即使是箭头特制的羽箭,没能要了一头山林野猪的命。当然,如果不管的话,这样伤了要害,大量失血的野猪,在这样的山林中,很有可能也会被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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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捕食者捕杀。
见状,高溶又抽出一支箭,打算补射,免得被疼痛和失血刺激了凶性的野猪横冲直撞,往他们这边过来——山林中的草木阻拦了捕猎的视线,但也在这种时候保护了猎人。如果不是这样的山林,刚刚高溶立刻就应该补射,而不是如此游刃有余的样子。
场面有些血腥腌臜,但杨宜君常常和族中子弟狩猎做耍,还是挺适应的。伸头看了一眼,反而兴致勃勃地对高溶道:“我来射罢!”
高溶没说不好,只是看了看杨宜君的软弓和小箭,似乎在估量能不能够射伤野猪野猪皮糙肉厚,眼下的距离,用这软弓小箭,箭头估计能扎到野猪身上,但也就扎破一层皮,根本没法致命。
杨宜君被他这样一看,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因为自己‘犯傻’,先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倾身去拿高溶的硬弓:“公子,借弓箭一用!”
高溶顺着她的力气松开手,并未阻拦。
杨宜君拿到这张硬弓之后,掂量了几下,心下咋舌只是弓箭本身的重量已经称得上沉重了。她又轻轻弹了弹弓弦,低沉的‘嗡嗡’声,让她立刻意识到这绝对不是自己能拉得动的。
“女子与男子还是有不同啊”杨宜君一直觉得男人能做的事她也能做,但有的时候她也得承认,有些事是例外。女子在气力等方面,天生就不如男子,真不是女子足够努力就能克服的。
高溶听到了杨宜君的自言自语,觉得好笑又可爱,便从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羽箭递给杨宜君:“十七娘下马。”
杨宜君不懂他的意思,但还是接过羽箭,听话下马了。
高溶也跟着下了马,然后伸手握住杨宜君的手。
杨宜君微微一惊,但并没有挣开高溶,而是顺着他使力——高溶躬下.身子,架好杨宜君的手臂,然后把住杨宜君的手,慢慢拉弓搭箭。
“十七娘来瞄准猎物,拉弓之事交予在下”高溶在杨宜君耳边说道。
耳边的温热痒意教杨宜君忍不住躲了躲,但她很快就不躲了。而是挺直了腰背,像从小学的一样拉弓射箭、瞄准猎物虽然有一瞬间的失措,可某些方面‘经验丰富’的杨宜君,很快意识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的姿势,杨宜君是被高溶完全掌控住的。但杨宜君自己知道,事实完全相反。
羽箭被射出,又是‘咄’的一声,这次野猪依旧没死,但已经栽倒在地,只能原地挣扎了。
杨宜君这时才若无其事地挣开高溶,轻巧地转身,然后后退一步,笑着道:“这可是大猎物,倒是不好带回去了,怎么随从的那些人还没来呢?”
虽然他们出来打猎,猎物是次要的,关键是打猎本身的乐趣。但如果就把猎物这样丢下不管了,不能收获回去,乐趣好像也要打折扣了呢。
杨宜君话音刚落,就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动静,不像是林中动物发出的声音。
“说曹操曹操到,难不成是他们过来了?”说着她就上马,要过去和大部队汇合。
另一边高溶却眉头皱起,道:“不太对,这不像是贵府家丁打马声!”
这方面高溶的经验、识别能力就要强的多了,事实上,他觉得这股‘大部队’比杨宜君身边的随行家丁人数要多很多!而且听着密集而有力的马蹄声,他觉得这更像是行军的气势。
“走躲一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高溶对危险的直觉发挥了作用。在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前,先躲开来,总是不会错的。
杨宜君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从高溶严肃的神情中看出他不是开玩笑的她很多时候会显得非常大胆任性,可她实际上并不是一个爱弄险的人,更重要的是,她非常懂得见机行事。
所以,她没有追问高溶发生了什么,而是非常听话地按高溶所说,往动静相反的方向而去。
两人钻入山林,又过了一会儿,动静声越来越大,就连杨宜君也能听出,这绝对不是她家家丁了可若不是家丁,又是哪里来的人马?
很快,这些人马来到了之前高溶和杨宜君猎杀野猪的地方,根据野猪还没断气这一点,猜测人还没走远。之后便是查看了一番地面痕迹,辨认人离开的方位。
“走,往北!”一行人往北而去,直到遇到一处水源,才失去了追踪的痕迹。
领导这一行人的领头者也没有迟疑,立刻让手下散开,呈扇形扫荡前方一片。
另一边,杨宜君和高溶其实近在咫尺,只不过因为有山林掩护,所以一时之间找不到他们而已。
杨宜君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能抓紧时间问了一句:“这些人是找你的吗?”
这样武器齐全,还披了甲的骑兵,想也知道是军中精锐了。但杨宜君一眼看出,这些人不是他们杨家的兵,所披甲胄根本不是杨家兵用的她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往好处想,这些人的目的和他们无关,他们只是被牵连的。
如果是这样,她杨家贵女的身份倒是可以用一用,哪怕一时被看管起来,最后应该也能有惊无险。
高溶这个时候却有些犹豫,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知”
他也不知道这些人的来路,难怪不能确定了。
这就不能去赌了,杨宜君想了想道:“那就再往深处走,寻到横穿这林子的‘玉水’,再沿着‘玉水’出林子!”
‘玉水’是此时芙蓉江的支流之一,沿着‘玉水’出去,找到芙蓉江,找到人烟,然后联系上家里,也是应对的办法。
高溶微微颔首,同意了杨宜君的‘保守策略’,于是两人在这些不知底细的人马的眼皮子底下,偷偷转移这个过程中尽可能不惊动这些人的大部队,但一不小心,还是有两个散开来搜索的兵士绕不过去,撞上了。
两兵士见到高溶第一眼,似乎就确定了他是他们的目标,一点儿留手没有,一边呼叫同伴,一边就要上前与高溶缠斗。
高溶搭弓射箭,一箭射穿了一个兵士的咽喉,当即倒下马去。另一个则是中了杨宜君的箭,只是杨宜君的箭没那么厉害,射中了肩膀位置,人似乎还好。之后,这个兵士便在冲着高溶奔来的过程中,在马上有些歪斜,只能勉强骑马。
不过最后还是失去平衡,要跌下去。
高溶反应何等快,一边带着杨宜君往最佳破围方向突出去,一边拔出挂在鞍边的马刀,准确地在与这兵士擦肩而过时,借着他跌落的力拉刀。这是马上作战时才会训练的割喉招数,高溶用的精熟。
放开了马跑,中间又几次涉水,交错横穿比较浅的水流,以此掩盖一路留下的痕迹。
等到天边擦黑,身后似乎也听不到什么动静了。杨宜君和高溶才停了下来这一路其实也是跑跑停停的,不然马儿都坚持不下来。马这种动物,都是擅长突袭,而耐力不足的。西南马要山林作战,耐力会稍强些,但也强的有限。
停下来之后,马儿休息,杨宜君和高溶也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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