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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自那一日落了冰……
自那一日落了冰粒子之后,天气越发清寒。这一日晚间北风刮的紧,第二日清晨起来,就看到外头积了薄薄一层雪。虽然是薄雪,但到底是今冬第一场雪,杨宜君的兴致也很高,见家中园子里红梅也开了,便动了画《双艳图》的心思。
她令平儿和紫鹃换了衣裳,特别是平儿,穿的是她的衣裳,又罩了一件她的氅衣,扮作大家小姐的模样。旁边紫鹃则梳双髻,手中抱一个大梅瓶,瓶中插着好大一支梅花。两人站在园中梅树下,让杨宜君画画。
杨宜君将画纸钉在画架上,手中握着一支铅椠。画架是根据她在影视剧种见过的样子做的,如果是对着模特画画,比伏案作画要舒服,也更方便。铅椠则是一种硬笔,‘笔芯’是用含铅的石粉搓的,外面套上小木片做的壳子。如今流行的‘界画’,常用这种笔来画线,比软笔要好用。
“麝月,你去替你平儿姐姐将风帽系上。”杨宜君准备描图,觉得有些不对,吩咐麝月去给平儿戴帽子。氅衣这类服饰一般是带帽子的,但帽子并不与衣服相连。杨宜君在影视剧里看到的古装人物,他们的氅衣帽子大多很奇怪,都和衣服连着的。也有不连的,但那是少数。
杨宜君觉得,可能是那些影视剧不够考究这很正常,如今的杂剧班子行头,若是演古人戏,也没有完全按着古人的样子来,很多都是想当然的。
不过,杨宜君觉得,氅衣与帽子连着其实不坏,因为那样会很方便。因此,她反而奇怪历朝历代就没有想到这个吗?明明就是很简单的事。
“娘子,若戴了风帽,就瞧不见发髻了,不好入画。”晴雯在旁提醒了一句。虽然冬日里穿氅衣、戴风帽才是正常的,但戴了帽子后入画不好看!这也是一开始平儿没有戴帽子的原因。
杨宜君却觉得这没什么问题,《红楼梦》里,姐姐妹妹们踏雪,好多也戴了帽子,一样不影响场景美如画。所以只是摆了摆手:“你不必管这个,我自有主张入画好看不好看,哪里是一顶帽子的事儿呢?”
杨宜君既然这样说了,其他人自然不会再多嘴多舌。麝月拿了配套的帽子,就去给平儿系着。
杨宜君这边画画,中间时不时停一会儿,让平儿和紫鹃休息一下,一起去旁边亭子里烤火。今日天气尤其冷,哪怕是穿着层层叠叠的衣裳,外面还有夹衣、氅衣,冷风中站着,那也是冷的!所以过一会儿就要休息一下,喝点儿热茶。
休息的时候,婢女们与杨宜君也会闲话。平儿就对杨宜君低声道:“前日家里来的李公子,听说今朝还要来拜访”
平儿没有说穿,毕竟李三郎和杨宜君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不宜宣扬。但话说到了这里,杨宜君又哪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呢。
杨宜君笑着摇了摇头:“来便来罢,左右我要避嫌,最多不过打个照面。”
这是真的,明知道这李三郎最想见的是杨宜君,但他最不能见的也就是杨宜君。前次来拜访,高溶和赵祖光陪客,杨段是主人家,他们一桌用饭,饭后闲话。至于女眷这边,其实没怎么见着。
如此,李三郎也不能说杨家做的不对!事实上,杨家这是做的太对了。真要是一个潜在的女婿人选来了,就让人家见女儿,那才是真正的可笑呢!非得等李三郎再拜访杨家几次,寻个机会,才能使其‘意外’与杨宜君碰面。
说起来,播州的女子见外客的时候也没那么多顾忌。譬如高溶和赵祖光,杨宜君见了也就见了!更不要说平日里那些时常见面的播州贵族子弟了只能说,越是那种身份,越是无法亲近,这就叫做‘避嫌’。
当然,最后总归要见面的,不只是李三郎想亲眼见见杨宜君,看看她西南第一美人的名头是真是假。杨宜君也该见见李三郎——在杨段周氏夫妻看来,杨宜君的主意大的很呢,若是不能让她中意,事情是断不能成的。
然而,夫妻二人还是有些小看了杨宜君的‘主意大’。杨宜君何止是要自己中意才成,实际情况是,就算她中意了,事情也是不能成的!原来裴珏的例子还在呢。她对裴珏是中意的,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她就后悔了。
只能说,杨宜君这种想头,在如今着实惊世骇俗以至于周氏和杨段都没想过她会有终身不嫁这种想法。
杨宜君对于李三郎这种毫不在意的样子,让平儿有不好的感觉。真要说对杨宜君的了解,从来和杨宜君形影不离的平儿,可能还要超过杨段和周氏夫妻杨宜君的平静,着实不是一个女子面对有意求亲的男子该有的。
只能说,她是真的不在意对方——在亲眼见到对方,了解到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前,她心底里已经给对方做了判断。不管对方是好是坏,她既定的决定都不会改变。
那么什么是既定的决定?无非是答应这次求婚,或者拒绝这次求婚说实在的,平儿并不觉得自家小娘子是不管怎样,都会答应求婚的人。
非此即彼的话,杨宜君的决定就很明显了。
平儿就是个普通女子,见杨宜君如此,自然会像周氏一样担心她。见左右都是杨宜君的心腹婢女,也都是知道李家求亲之事的。便道:“娘子,再瞧瞧罢,奴婢听前头妇人说了,那李家郎君也是一表人才。”
“郎主似乎也觉得李家郎君很不错”
杨宜君其实大概能猜到平儿的想法,没办法,平儿这样的人是大多数,从小她身边太多这样的人了母亲、姐姐、乳母都劝过她,似乎觉得她就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只要劝一劝可能就会好。
至于她会不会改,她扪心自问是不能的。
但杨宜君没有反驳平儿的话,只是不知可否地点了点头,然后就道:“还差一点儿,接着画罢今次我只稍微上些色,记住人和景的颜色就是了。”
在长久的相处中,杨宜君已经知道面对这种‘劝说’,不要直接反驳了。反驳根本没用,因为这世道的现实就在那里。不管她有什么理由,她的选择就是大逆不道。至于一个人内心的感情与决定,是没人在意的。
强调个人的价值,重视个人的内心情感,这不是这个时代就有的。杨宜君看过那么多影视剧,隐隐约约是有察觉的——这需要生产力发展,也需要思想文化上的解放。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那样的时代也是很靠后的了。
总之,反驳无用,反而会让她迎来更多的‘劝说’,所以她现在都不说了。
“德——”站在假山后面,赵祖光本要开口说些什么,高溶却抬手阻止了他。
他们刚刚听到了亭子里的对话这当然是个意外,他们本应该‘非礼勿听’,要么静静离开,要么光明正大出来才对。但平儿话说到那儿了,高溶就不动了,神情是若有所思的。见他如此,赵祖光想如何就不重要了,只能也跟着住了脚。
他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和高溶一起听一个小娘子的壁角,说的还是人小娘子的隐秘事儿。
对于他这样受着正统贵族子弟教育长大的王孙公子来说,这实在是太尴尬了。
高溶倒是没有这种认知,他坦然的让赵祖光有些侧目了,觉得自己是不是发现了高溶不为人知的一面——过去,似乎也没机会见识到这个。
等到杨宜君去继续画《双艳图》,高溶才说话:“四郎似乎不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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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
被高溶用这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看着,赵祖光是有些不自在的。他无意识地眼神乱飘,脚乱动,避不过了才低声道:“我原来也是猜测、猜测德盛你是知道的,我家中姐妹也多,如今陆陆续续都谈婚论嫁了。有些事儿是相通的,那日见李三郎是那副光景,心里觉得有些像。”
“但也不能确定也是今日才”剩下的话就不必说了。
本来他就有点儿担心高溶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担心——他当然看出高溶对杨十七娘在意的过分,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还是一个绝代佳人这样在意,是什么意思,还用想么?
但高溶不是一般人,现在也不是一般时机。
高溶这个人,自控力简直不可思议,感情又淡薄,哪怕是初次为一个女子心动心动归心动,也不见得真要为此做什么。毕竟,眼下正是他的关键时期,根本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可他还是为高溶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担心理智归理智,就算知道当下不是谈及男女婚嫁的时候,最终很大可能也就是有缘无份,但人的情感又不是那么好控制的。心里十分在意的女子正考虑婚嫁之事,内心能波澜不兴,这才是见鬼了!
赵祖光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其实很想问高溶,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愿意只是看看,一点儿没有将那个女子折之而藏下的想法?赵祖光偏好的女子并不是杨宜君那种类型,但他也承认,这样的女子天底下不会太多,一个人一生也就是能遇见一个。
而如果真的打算只是看看,那有些事他考虑过吗——杨宜君今年十六了,十六、十七、十八,正是最适合婚嫁的年纪。不管怎样,她的父母长辈都会为他选择一位夫婿,这是必然的。
所以,高溶不打算出手的话,这次离开播州回中原,一二年间,杨宜君总会嫁人。而高溶此次回去,哪怕事情顺利,得偿所愿,想要平息一切波澜,花的时间怕是也不止一两年。
等到他腾出手来,怕是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当然,这也不一定,若他真的得偿所愿,天下都是他的了,只是想得到一个女子又有什么难的?哪怕她是有夫之妇。
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虽然心里想了很多,但最终赵祖光一个字也没有说。有些事,他可以对表弟说,可高溶从来都不只是他的表弟,‘表弟’这个身份在他诸多身份中根本排不上号。
即使时间还很早,赵祖光却早有了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这个时候,他才真正理解了,为何历史上的君王都是孤家寡人。
意料之外的是,高溶问了那句话之后,就没有再说什么了。看他神色,也不像是在生气,相反,他平静的很,平静地让赵祖光有些害怕事出反常必有妖。真要如此,还不如大发雷霆呢。
高溶平静地走出了假山,正大光明地瞧着杨宜君画画,好像他才来的一样。杨宜君也没发现什么不对,高溶看了也就看了,她被人看是习惯了的,自来是不怕的。
这个时候,双方都不说话,气氛颇为相融。然而没多久,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种气氛:“赵兄!”
赵祖光和高溶循声看去,是一个穿着湖蓝色袍子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眉飞入鬓,眼神明亮,生的高高大大又不臃肿,正是小娘子们、长辈们都会喜欢的那种,这不是李三郎,又是谁。
李三郎见着‘赵家兄弟’,忙急着打招呼。但在场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赵祖光和高溶身上虽然有所收敛,可那明晃晃的眼神分明是往杨宜君的方向去了。
而且是一落到杨宜君身上,就再也挪不开了。以至于和赵祖光他们说话,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说到后面赵祖光都听不到他说什么了。
杨宜君今日做的是家常装扮,脸上没有什么脂粉,只擦了香脂防冷风吹皲了肌肤,除此之外,连眉毛都没描。
脸上如此‘省事’,发髻自然也不会复杂。只梳了一个同心髻在发顶,然后加了一顶铜丝胎裱白罗的莲花冠子。莲花冠子边缘上都钉了米珠,珠子小小的,但很圆很匀净。莲花冠子之外,没有任何簪环。
身上的话,上身穿一件鹅黄色夹衣,衣领处露出里面一件袷衣的领子,袷衣是白绫烫金的,很好看。下面系一条茜色的半旧裙子,也很温柔。因为穿的偏厚的原因,裙子并没有掩住上衣,但上衣也不是就撒着衣摆了,而是腰间系了一条罗带。
冬日里旁人就算不想,也只能穿的鼓鼓囊囊。杨宜君穿的不少了,但她身材苗条,纤腰细颈,如此也显得清柔纤丽。
杨宜君就是这样女子——她既可以用金玉装饰,五彩缠绕,成为锦绣堆成的价值连城。反正只要她在那里,再华贵的物件也都只是装饰品,无法抢夺走属于她的光彩。
也可以一应装饰俱无,这种时候她像雾像雨像风,又像一抹轻烟,存在本身就足以倾国倾城了。正如书上说的‘和氏之璧,不饰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因为‘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
杨宜君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她当然知道可能会和李三郎有一场偶遇,但她没想到会这么早。这是不应当的,唯一的解释是李三郎很心急,想了办法。
对此,杨宜君很不高兴,有被冒犯的感觉当然,说到底也只是她本来就对李三郎没有任何想法,甚至隐隐排斥。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是这样了。如果是一个她本来就很喜欢的公子,想办法和她‘偶遇’,她的想法可能完全不同。
这种情况下,杨宜君能给李三郎好脸色才是怪了!她没有立刻拂袖而去,就算是母亲周氏教导有功了!
杨宜君平日里以脾气不好著称,但这不代表她喜欢惹是生非、不懂礼数。当下,她也只是没个笑脸给李三郎,两边见礼之后,她就立刻找理由避开了——闺阁女儿家若真想避开一个外男,能拿出来的理由就太多了,而且都冠冕堂皇,拦都没理由。
李三郎当然没有因为杨宜君冷脸离开而生气,这个时候的杨宜君在他心中简直如同仙娥一般了,放在眼睛里都不嫌疼,更遑论生气了。在他眼里,这就是人小娘子见到外男,过于羞怯了,很可爱的。
人一般都只会相信自己看到的,而自己看到的东西,往往各有倾向——对于喜欢的人,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光彩。相反,讨厌的人身上就全是可恨之处了。
看着怔怔看向杨宜君消失方向的李三郎,赵祖光一时无言,而这个时候高溶忽然道:“在下恍惚间听说贵府有同杨家结亲之意,此事可当真?”
原本这个事是不好在八字没一撇的时候往外说的。但在见过杨宜君的真人之后,李三郎再无顾忌,甚至巴不得生米成熟饭,造成既定事实!当下也不遮掩了,只笑着道:“是有此事,今次愚弟来播州,也是为了拜访杨伯父杨伯母,好促成此事。”
本来是为了安自己心才来的,一下就变成促成此事。
高溶神色不变,只是看着李三郎,一面点头,一面慢慢道:“如此么,郎才女貌,倒是一桩好亲只是此事颇不容易,李公子恐怕得早做准备。”
李三郎本来是满脸喜色的,经高溶这样不阴不阳说了两句,就像是迎面泼了一盆凉水。有些迟疑道:“这赵兄何出此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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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溶仿佛很随意一样,道:“十七娘美名在外,欲要与她家做亲的人家也不是一家两家这个意思,李公子应该明白罢?”
高溶其实没说太多,但就是寥寥几句才更容易让人联想。就在李三郎又是担忧,又是纠结的时候,高溶微微一笑,与赵祖光一起告辞离开了。
两人回到住的院子,赵祖光忍不住道:“德盛又是何必呢,如此也太、太”
赵祖光想说太幼稚,太孩子气了,但到底求生欲强,没有真正说出口。
高溶却不以为意,‘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之后几天,李三郎往杨家跑的更勤快了,但再也没见到过杨宜君——这到底是杨宜君家,杨宜君若打定了主意躲开他,他怎么可能有机会再见杨宜君!
赵祖光见如此境况,哪里还不知道杨宜君对他半点儿意思也无,这桩婚事成不了!不知不觉中,赵祖光对杨宜君的‘信心’也是很强了,丝毫没有想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小儿女的想法最多只能做参考。
他想来,杨宜君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是那种父母怎么说,就怎么做的!
这样的话,赵祖光很是松了口气虽然可以预计杨宜君总是要嫁人的,但要亲眼目睹她好事将近,他也不敢保证高溶会不会做点儿什么。事实上,如果高溶什么都不做,赵祖光会更加战战兢兢。
然而,奇怪的是,高溶并没有因为李三郎的出局而高兴一些。从那一日李三郎见过杨宜君起,高溶一直有些阴晴不定,比平常还要暴躁许多这种情况,始终没有好转。
对此,他觉得自己头都大了,在心腹小厮问郎君近日有何忧心之事时。忍不住道:“说来倒是有一事,你来说说,若是你有一友人,爱吃葡萄,邻居家又栽种了又大又甜的葡萄。然则,这是邻居的葡萄,总不好去窃有一日撞见一人要越墙偷摘葡萄,心下不爽。”
“怪的是,这偷摘葡萄之人最后也没偷成,友人还是不爽这是什么道理?”
心腹小厮脱口而出:“这不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吗?”
其实赵祖光也这么想过,但一来实际情况有些出入,二来他内心也不愿意这样想高溶。当下便有些心虚道:“不是那般说!不是同你说了么,那要越墙偷摘葡萄的人也没吃到葡萄!”
心腹小厮表情微妙,心腹小厮吞吞吐吐,心腹小厮破罐子破摔:“公子这不还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吗?”
“人家还能偷,心里头有个念想,他这是偷都不能啊!”
第42章高溶阴晴不定,……
高溶阴晴不定,赵祖光便有些提着心的。好在过了两日,洛阳的消息、蜀中的消息,流水一般过来,再加上要在播州寻的人也寻着了,如此这般,日子忙乱。而日子一忙乱,儿女情长的事就暂时不能论了。
这一日,赵祖光与高溶去拜访邹士先——也就是要在播州找的那位。此人当年是高齐的好帮手,最擅调度!高齐在外用兵,他便在后方调度后勤,从未有过差错!可以说,高齐当年南征北战,打下燕国基业,他的功劳在众臣之上!
这样一个人,按理来说,若不能为后来者所用,就该杀了才对。但邹士先智算不同于一般,见情势不对,便使了金蝉脱壳之计,溜之大吉了。高晋后来遍寻他不到,也只能认了。
这也是如今高溶如今找他这么不容易的原因高晋身为大燕皇帝,能调度的人力何其多?他都没有找到的人,其他人希望就更渺茫了!事实上,高溶也做好了找不到的准备。如今找到他了,反而是意外之喜。
只不过,人找到了归找到了,想要收为己用却是不那么容易的。
邹士先其人,智算不同于一般,又真正见识过权力斗争的残酷与诡谲。当初好不容易逃过了一场灭顶之灾,如今要重入那泥淖中勾心斗角这个决定却是不好下的。所以哪怕高溶找上门去,他也只是闭门不见,甚至不承认自己就是邹士先。
只叫童子出来说话:“先生有言,公子错认了,我家先生不过是山中一散淡人。且不问世俗已久,最怕麻烦,就不待来客了。”
然而高溶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放弃的,像邹士先这样的人,是真正能做肱骨的!所以一次不成,他也只是暂且打马归去,只待过两日再来就是。
“邹先生这边恐怕还要多费心,当年之事他怎可能不挂记在心?如今要再出山,却是要犹疑一番。”赵祖光说话,高溶只是听着,并不发表意见。
回程途中,他们主要都是在说邹士先,也兼说些洛阳的事——洛阳最近一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种状态维持了一段时间了,近期似乎有质变的倾向这也是最近情报陡然增多的原因之一。
一路说着,在遵义城外还有十来里时,天色不好,又下起了雨。冬雨寒凉,就算出门前备了雨具,也不好冒雨久行的。于是高溶一行在遵义城外大道旁一间茶棚停下避雨。
茶棚很简陋,不过是几根碗口粗的大立柱,上面盖着茅草而已。好在这雨冷是冷,却不是大风大雨的,这样的茶棚也够避雨了。
此时在茶棚避雨的还不止高溶一行,赵祖光下马来,一眼就瞥见了几个行脚商打扮的中年汉子。他们在角落一桌坐着,低声说着什么。而除了他们之外,另一行人要多得多,看起来应该是大户人家女眷出行,有小厮,有婢女,有婆子。
而‘女眷’,则是在最靠里面,由几个婢女围拢着,看不分明。
高溶他们倒无意和这些人有交集,赵祖光只是交代茶棚主人:“拿些热茶来,这马也牵去喂一喂。”
这种大道旁的茶棚,后面都会安排有牲口棚。他们不止提供茶水和一些粗糙吃食,替客人饮马喂马,也是一项收入来源。
茶棚主人叫自己儿子将马往后面拉,自己则是将炖热的茶水送上来。播州这里是产茶的,即使是这种路边茶棚,茶叶的品质也还过得去。只不过煮茶不讲究,用的水也一般,只能随便喝喝了。
赵祖光与高溶这就要坐下喝茶休息,却没想到,他们没理会茶棚里其他人,却有人反过来找他们。
婢女簇拥中的女眷忽然拨开身前的人,笑着道:“可是赵公子?”
赵祖光和高溶双双回头,便叉手做礼:“原来是十五娘。”
这样一行人中的大户人家女眷,不是别人,正是杨丽华。赵祖光他们和她是不相熟的,但终归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打过几回照面。因两人记性好,也不至于认不出她来就是了。
杨丽华站起身来,似乎是很好奇的样子,走近了些,问道:“二位这是往哪儿去了?怎得遇上雨了?”
高溶不想说话,赵祖光便笑了笑,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出来倒是叫十五娘笑话——有个经纪,说北边儿有些好山货,我与四郎便去看了看。其实也不是甚好东西,是那经纪太夸大了。”
“如今也是无功而返。”
“至于逢着雨么天要下雨,又有什么法子?十五娘不也逢着雨了么。”
双方互道寒暄,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这凄风冷雨的,眼见得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高溶打算冒雨回城,这才双方道别。
回去的时候,赵祖光看了看高溶,又转头往茶棚杨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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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那一行看了一眼。忽忍不住笑了起来:“到底是德盛你啊虽是在播州,也无人知道你的身份,一样能叫小娘子喜欢这大抵便是‘慧眼识英雄’罢。”
高溶微微抬了抬眼:“‘慧眼识英雄’?”
赵祖光一无所觉,点头道:“自是如此,这倒使我想起前朝旧事,杜光庭作《虬髯客传》,红拂夜奔,自言‘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
“若德盛你并非先帝一脉,只是李卫公早年那般的卑微小吏说不得也能叫识得英雄的巾帼美人倾倒,为你夜奔一回。”赵祖光平常是有些敬畏高溶,但他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不可能只有敬畏。事实上,两人是有兄弟之情、朋友之义的,所以这种玩笑在两人之间不算什么。
高溶‘哦’了一声,他其实不太在意这个,所以根本没提杨丽华——刚刚杨丽华的表现,也只是她自己以为滴水不漏而已。而站在擅长洞察人心的赵祖光、高溶这边,却是洞若观火了。
杨丽华并不是多么平易近人的大家贵女,不可能因为他们明面上的身份就这般‘折节相交’,态度还那般亲热赵祖光只看她眼神不断往一言不发的高溶身上去,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才是他在洛阳常见的场景这才对啊!最近常见高溶在杨宜君那里铩羽而归,他差点儿忘记高溶过去在女子之中是何等受欢迎了。
“所以,杨十七娘是眼瞎?”高溶这话没头没尾的,但赵祖光完全明白了。
赵祖光完全感受到了自己的险恶处境,这个问题还真是怎么回答都有问题。杨宜君眼瞎自然是不可能眼瞎的,那分明是个头脑过于聪明,眼光也足够好的女子,实际上她太好了。
可要说杨宜君没有眼瞎,难道要说高溶不是‘英雄’?
赵祖光沉吟了一声,看似是在思索,实则是在拖延时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德盛,你该知道的,杨十七娘并非是一般女子。哪怕是英雄,她也不见得会托付终身。若是见一个英雄便要托付一回终身,她可托付的人就太多了,有几个身子也不够用。”
这话虽然有他求生欲爆发的原因,但其实是很真诚的。
赵祖光想起了‘裴珏’的事这也是他们最近听杨家的仆婢们传的——李三郎来播州的目的到底不能一直不透风,就算没有笃定,相应的风声也有传出来。因为这件事,府中的仆人总是提到年初时提亲的‘裴公子’。
按照这些仆婢们的说法,‘裴珏’与杨宜君正是两情相悦、郎才女貌,但就是这样,事情也没成。明面上的说法是裴氏居中原,离播州还是太远了,杨段与周氏不欲女儿远嫁,底下的人基本上也信服这个说法。
但高溶和赵祖光一听就觉得有问题父母不愿意女儿远嫁是很常见的,但他们不觉得在杨家,杨宜君若打算嫁谁,杨段和周氏能拦得住,还是以这种理由。
说实在的,赵祖光也有点儿好奇了——品貌相当、门当户对、两情相悦,这样一对都不成,杨宜君是怎么想的。
只不过以双方的关系,这个问题不可能当面去问杨宜君,所以暂且放下了这份疑惑。但,赵祖光从这件事里可以看出一点,那就是杨宜君对‘托付终身’这件事,和寻常女子完全不同。
她既不是循规蹈矩,乖乖听从父母安排的那种女子。也不是敢爱敢恨,非要追求真心爱人,寻一个有情郎的奇女子。
前者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或者有想法也会被压制。后者则往往容易感情用事,有时能有好结果,有时不能——有好结果,往往会传扬出来,成就一段佳话。而不好的结果,其实更多,但都淹没在了光阴里,说起来,也只说是个不守规矩的女子。
杨宜君不是轻易将自己许人的女子,她若无意,自然不许。而她有意,也不一定会许。
这真是个难懂的女子,而越难懂越着迷——赵祖光自己不迷这般女子也就罢了,但看高溶,虽然表面上不说,但心中所思所想,他是能猜到的。
回到杨府,倒是正遇上李三郎郁郁离开,显然他今天的目的没有达成。事后赵祖光与杨府的小厮打听,才知道李三郎亲自提亲了,但被杨段和周氏拒绝了。
其实亲自提亲应该是李三郎自作主张的,他们这样的人家结成婚姻,是有一套规矩的,不是说直接就上门提亲。在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之前,肯定要达成某种默契。不然的话,一方没有这个想法,事情不能成,岂不是既得罪人又丢脸?
但李三郎实在等不了了,杨家这边迟迟没有表态,他只想将事情快些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毕竟是杨宜君那样的美人
李三郎被拒,这是一件好事,至少对赵祖光来说是这样。他以为知道这个消息高溶会高兴,自己也能轻松,但没有想到,高溶听说了这件事并没有任何表示。不是故作平静,而是真的就很平静。
赵祖光与他说这件事的时候,闲来无事,他还取了橱中两册书出来看。
赵祖光看了一眼,发现是问杨宜君借的书——之前高溶以日常无聊为由,问杨宜君借过一些书。但以赵祖光对高溶的了解,他并不觉得高溶真的是因为日常无聊,所以才借书的。
他们在播州这些日子,表面上要装商贾,私下还得到处找人、遥控洛阳事、为今后做准备,哪有多余的闲工夫!根本不可能无聊。更何况,高溶也不是那种无聊了,就要读书打发时间的人。
这些书借来之后,正如他所想的,高溶根本没有翻阅过。赵祖光只看他什么时候将这些书还给杨宜君,然后又重新借一些来。
高溶翻开一册文章集子,怔了怔这些书他之前都没有翻阅过,眼下是第一次看。只见书册上白纸黑字之外,又有斑斑点点、或浅或深的红色新月形印子,扑面而来的除了纸墨香气,还有淡淡的花香。
赵祖光瞥了一眼,想了想,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些新月形红色印子都是在文章断句处,显然这是用来标记句读的。如今也有用来标记句读的符号,但只有寥寥几种,而且就是读书人私用,很可能一个人一个样。至于书上,本身是没有断句的。
他都能想象出那个场景,读这本书的时候,杨宜君要么在花园山石下,要么就是书案上供着一瓶花。一面读书,一面掐破落下的花瓣,随手在书上按上印子,断下句读。
高溶一页一页翻过这册文集,其实这册文集很普通,不是最好的,但也不坏,但他看的前所未有地认真——他不用自己的断句,完全按照杨宜君的断句来读。他不是在读书,而是在读‘杨宜君’。
他忽然很想见杨宜君,立刻就要见到!
也不说什么,拿起这两册书,便往杨宜君的住处去。
好在播州男女大防并不严格,穿过廊道,经过了几扇小门,高溶以‘还书’为理由去找杨宜君,也没人拦阻。
在杨宜君的院子门口,就听到里头一阵嬉闹声。他走过来,正好与人撞了个满怀。
杨宜君‘呀’了一声,意识到自己撞到人了,还是个男人,立刻后退了两步。脸上微微烧红,叉手道:“赵公子失礼了。”
高溶低声道:“无事。”
一边说着,就瞧见了地上掉落的一只青莲色香囊,将其捡了起来。仔细看看,发现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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囊上绣着一只白鹤,白鹤身上还有些黑色毛羽,以及红顶——也就是通过这些特征,他才能确定这是白鹤!除此之外,绣工着实差劲,能让人误认成鸭子肥鹅!
这应该是杨宜君刚刚拿在手里的。
高溶一见这个就笑了,他稍稍抬了抬手:“此物该是十七娘亲手所制罢?”
虽是猜测,他却是很有把握的绣工这么差,真要是哪个婢女绣的,也拿不出手,更不会给主人用了。相反,杨宜君这个‘大家闺秀’很有可能不擅长针凿女红之事。
仔细想想,杨宜君身上反常之处太多了,多少女子不能做、不敢做、做不了的事,她都能的不行。如今女子本功,她反而不会,这好像也很合情理呢。
杨宜君脸更红了,她虽然不擅长缝纫、刺绣这些事,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的。但真的被人这样用揶揄的眼神一看,她还是会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当下踮起脚要去抢那香囊,然而高溶是何等样人?反应可比杨宜君快多了!一只手举得高高的,杨宜君就拿不到了。
主要是,杨宜君也不可能跳着、闹着去抢那个香囊。
“原来只当十七娘色色能为,如今才知道,妇人之道,德容言功,这‘妇功’着实差的太远了,该好好学才是。”高溶这话并没有说教的意味,他是以调笑的口吻说的,更像是开玩笑。
所以杨宜君也不生气,只是退开了些,反过来嘲笑高溶‘少见识’:“公子此言差矣!小女用不着缝缝补补,更不必纺织刺绣以添补家用,‘妇功’于我何用?有这辰光,学些别的倒还有用些。”
大家闺秀确实学女红,但那就是打发时间的,还有就是为了不让人说闲话。
“再者说了”杨宜君说到这里的时候,微微垂下了头,仿佛是一支花的姿态:“小女女红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分别呢?女红好一些,将来要去做绣娘吗?又或者女红就是这样,外人就要说三道四了吗?”
似乎是要说三道四的,但外头一般人谁又知道一个闺阁女儿家针线活儿做的好不好?而真正有可能知道的那些人,恐怕也不会在意这个。哪怕是以当世最普遍的看法——从婚姻的角度,杨宜君女红好不好,也不重要。
长辈重视的是门第,人品性格当然也会看,但一来知人知面不知心,二来也不可能有完人,只要不出大格,也就是了。至于女红好不好,那也就是个说法,他们这样的人家,又不要自己做针线。
而男子呢,就更不在意女红好不好了普通百姓要在意这个,是因为家里一家老小的衣裳鞋袜等都需要女子一双手操持。而且不少人家还要靠女子做女红来贴补家用,女红好不好,对他们是有实际意义的。
可与杨家同等的人家,不必多富有,妻子也不须自己动手做针线的。
高溶一会儿不说话,不是杨宜君的论调镇住了他,她说的那些对他也是常识了。他就是拿着手中的香囊,忽然觉得她这一生最好都不要改变——她不须变成精通女红的好女子,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了。
“真的有那么差么”杨宜君虽然不在意女红之事,但到了这个份上,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这个香囊,她也是花了不少时间去做的,自觉还可以呢。
听到杨宜君的嘟囔声,高溶就笑了,将香囊还给杨宜君:“在下若是说好,十七娘也不会信。可在下若是说差,也是不能的世上之物,好与坏很多时候并没有一定之规。就譬如这香囊,其实在下觉得还不错。”
杨宜君以为他这是为刚刚的‘唐突’而说好话,也不放在心上。
只有高溶自己知道,他说的话全是真的,没有一字虚假她不懂,一个香囊而已,无论是高溶,还是她,想要的话可以立刻得到无数个。那些香囊肯定都是精工细作,无处不好的,可要和这个比,又比不上了。
她这样的女子,费心用神,一针一线,倾注了心意,这就是无价之宝。
他过去曾经得到过很多宝物,他的好叔父为了面子,也为了安抚他的母亲,总是不吝惜赐他珍贵之物。那些东西,很多都是真正意义上的价值连城但非要对比的话,那些东西加起来,都不如这个香囊。
他也得不到这么珍贵的东西——得不到本身就让这更珍贵了。
香囊还了,高溶又将书册递给了杨宜君:“前次借了十七娘的书,今次是来还的——方才十七娘与婢女们玩笑,就是为了这香囊?”
杨宜君接过书籍,又递给晴雯,让她放归书房。然后将香囊收在袖中,拿起一只喷壶:“是为了这香囊笑过不过,方才其实是在浇花。”
杨宜君养了不少花木,其中也有娇贵的,只能养在房中,天气适合的时候才摆到外头来见日头。而这样的花木就不能靠天喝水了,得杨宜君自己按时去浇水。
“浇花?”高溶神情有些疑惑,他委实想不到浇花怎能笑成那样。
杨宜君一下就看出他是为什么疑惑不解,当下笑了笑,手上喷壶扬起,对着日光,一道水流弯弯抛出。高溶的观察力很强,一下就看到了一道虹影。
杨宜君其实是想起了不少影视剧里见到的桥段,洒水见彩虹,觉得有趣,刚刚给紫鹃她们表演了一下。
“虹者,日中水影耶,水中日影耶?”杨宜君让身边的紫鹃操作喷壶,自己则是伸手去‘摸’那道虹影。这自然是摸不着的,还弄得衣袖都沾湿了。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高溶在杨宜君的书里,看到她曾用朱砂写下过这样的评注。
第43章高溶第三次来拜……
高溶第三次来拜访邹士先了,是真正的‘三顾茅庐’。也是直到这第三次,邹士先才见了他。
邹士先如今已经五十出头了,再也不是当年神采飞扬、精干强势的样子,只看他的人,就觉得是真正归隐山林的山中高士——眼神里没有了争强好胜,行动举止间也符合老庄道法自然的精髓,有一种飘然隐逸之感。
邹士先行了个礼,这个时候他就没有再否认自己的身份了。到此时,否认又有什么意义呢?但他也没有上赶着承认。
再高溶观察着邹士先的时候,邹士先也观察着高溶。他对高溶还有一些印象,当年他还效命于高齐时,高溶就是他们这些臣子重点观察的对象。高溶不是长子,但却是唯一的嫡子。按照礼法,他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的主君,由不得他们不在意!
也就是当时高溶年纪小,可能夭折。再加上天下尚未统一,最怕高齐有个意外,主少国疑,这才没有直接封为太子。
其实这个时候邹士先已经想不起来当年的高溶是什么样了,毕竟他是外臣,高溶又年幼,是没有机会常见的但他在高溶身上还是看到了很多东西,很多和他曾经的主君相似的东西。
这不奇怪,高溶是高齐的儿子,儿子肖父,天经地义。
而想到自己曾经的主君,哪怕是邹士先真心归隐,不打算过问山外的风起云涌了,也有一瞬间的动容——对于邹士先来说,他二十多岁时就效忠高齐了,是他的心腹谋臣。他们君臣共事十余年,那是他人生最好、最重要的日子。
那时的他风华正茂、青春正好,又兼雄心勃勃。他认定了高齐会是一统天下之人,他遇到的会是再造乾坤的时代!而他身处其中,能辅佐一代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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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治国平天下,又是何等心潮澎湃!
邹士先并非出身大族,但家中是有名的大商户,富可敌国,他从未缺过钱,也不在乎钱。成为高溶的谋士之后,他便奉上了全部家财资军对于他来说,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自己连死都不怕,更何况是一点儿财产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邹士先极其纯粹,他身居高位,为高齐出谋划策,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甚至很难说是为了流芳千古——他这个人,既不信阴司地狱报复,也不相信人有来生。自己死了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流芳千古又算得了什么?
他真的就是为了活着的时候达成理想,做出寻常读书人做不成的事!
那时真是好日子啊,不见得有锦衣玉食,事实上日日忙的很,勾心斗角的也多,甚至还不如如今隐居山林、粗茶淡饭来的舒心,但那就是邹士先眼里最好的日子了。那个时候哪怕劳碌,哪怕有危险,哪怕要虚与委蛇,那时候他也有梦想,有未来。
抱着梦想,抱着对未来的期许,好像做什么都可以了。
那样的好日子以为是无穷无尽的,谁也没想到一切会戛然而止直到那个时候,邹士先才真正明白什么叫人世无常。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世上万事万物都只是自行其是而已。
于是,曾经意气风发的权臣,如今只是槁木死灰,沉静又冰冷,再也迸不出半点火星。
所以,即使看到高溶在宫廷阴谋中活了下来,现在更是准备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邹士先为曾经的主君感到欣慰——但他依旧没有重回权力与欲.望的决斗场的意思,他已经老了,年华不再之后,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年轻的时候不怕死,很多次危急时刻,他都敢于以身犯险。他当时是真的觉得死了也不可惜,因为他是抱着理想与信念死的,死得其所。现如今呢,他怕死吗?其实也不怕。
但他已经心灰意冷了。
邹士先与高溶叙话,言谈中并没有忌讳洛阳种种的意思。但越是这样,越让一旁的赵祖光担心之前吃的闭门羹不是假的,邹士先也不是什么卧龙岗等待明主的年轻谋士。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是真的无心参与到高家、洛阳这些事里面了。
而现在,从不承认‘邹士先’这个身份,到说起洛阳往事与现状一点儿不避讳。这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然不会是因为被‘三顾茅庐’给感动到了。邹士先如此,反而表明他的‘淡然’,看起来是真的很难说动了。
然而,邹士先又是高溶最需要的人这一次说服加入的高齐旧臣,高溶最看重的就是邹士先!若不是这样,高溶也不会为了找邹士先,将回归洛阳的日期一推再推了。
高溶‘以理服人’的天赋其实不高,特别是邹士先这样经历过动荡与平坦,饱尝了人情冷暖的智者,有些话能鼓动别人,也鼓动不了他。所以高溶邀请了一回,又劝说了几句,他都只是面不改色地听着。神情恬淡,不喜不悲。
赵祖光倒是有些急了,见高溶慢慢沉默下来,说不得什么了。便插话道:“邹先生何必做老骥之态!五十岁算得什么,多少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之人,等到做官时都是这个年纪?先生这般年纪,至少还有十年、二十年呢!”
平民百姓一般六十岁就算高寿了,但官宦人家生活好些,也没有粗重伤身的事,活到六七十岁很常见。
“十年、二十年,便能再造一乾坤!”赵祖光无比相信高溶,这也是他豁出一切,甚至赌上了整个赵家,都要跟着高溶行事的原因——若高溶真的失败了,他作为高溶死忠,整个赵家因此受到牵连,一点儿也不奇怪。这就是皇权斗争,真正的你死我活。
看着这样的赵祖光,邹士先有些恍然倒不是说赵祖光就比高溶会说服人了,事实上,他们表兄弟两个是半斤八两。但邹士先却在赵祖光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二三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的。
他遇到高齐,是良禽择木而栖,从此之后,他的人生有了远大目标几乎是一夜之间,邹家的浪荡子弟就抛弃了原本的斗鸡走狗、拈花惹草,仿佛曾经的那个纨绔不是他一样。
人就是这样,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之后,曾经种种就微不足道了。
为了帮助高齐成就霸业,他邹家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如果他死千千万万次,高齐就能一统天下、澄清玉宇,他也是不会犹豫的。
现如今想想,如果他死在了当年的某次危局中,而不是‘福大命大’,死里逃生,或许会更好——那样的话,他是死在满足里的,而不是如今这样,慢慢枯萎老朽,如尘芥一般微小。
最终,邹士先送走了高溶和赵祖光,之后闭门良久,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他想,他其实还是不甘心的。
他不甘心,曾经的一切就那样没了,曾经许下的豪言壮语也流散了。但要重新再来,他又丧失了那样的勇气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活在过去,要让他重新看向未来,这是一个痛苦而困难的过程。
而且,一个臣子,一生其实也很难效忠两位主公。斯人已去,哪怕高溶是高齐的儿子,对邹士先的意义也完全不同。他至今犹记得,主公与他相遇在赌场,他当时不知道那是称霸一方的燕王,高齐也不知道接下来这个和自己赌的人会是自己最重要的谋士。
邹士先少年时出入赌场,博戏最精,高齐却是个生手。他当时闯入赌坊,只是为了给一个被赌场骗的可怜女子出头。
邹士先觉得有趣,便代赌坊老板和高齐赌了一局,一局定胜负。
他本该赢的,因为那是他擅长的事,但他最后输了。高齐赢了他的原因,到底是纯粹的运气,是天命,还是那一股舍我其谁、压倒一切的霸气震慑住了当时的他?这是就连邹士先本人都不知道的事了。
但那之后,高齐的身份被揭露,他忽然就做出了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他要追随这个男人!
高溶与赵祖光再次失望而归,回到杨府时,情绪很是不高。直到遇到了迎面走来的杨宜君等人,这才好了一点儿——杨宜君正在婢女们的团团簇拥中,她们可热烈了,在说刚刚杨宜君在外压倒了许多子弟的事。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运气好而已。”杨宜君不是谦虚的人,如此说反而引起了赵祖光好奇。
赵祖光打听了一番,原来杨宜君今日受邀出去玩儿,这次遵义城中的贵族青年男女可有不少!人一多,必然要找些游戏来玩儿。可冬日里冷的很,许多户外游戏玩不了,最后竟是一起博戏做耍。
他们这样的大族人家郎君、娘子的,彼此之间玩一玩,输赢也有限,却是不能以赌博来论的,就真是游戏而已。
这之中,杨宜君大杀四方,就属她赢得最多!
“十七娘擅长博戏?”赵祖光多问了一句。
杨宜君没有说话,倒是旁边的晴雯笑着道:“正是呢!我们娘子博戏之道,已经登堂入室了!也就是闺阁娘子,不好传这般名声,不然总该有个‘博家之祖’之类的名声!”
闺阁之内,私下玩玩儿叶子牌、牙牌、打马、骰子、双陆等博戏,是很寻常的。但这到底不是能拿出来说的事儿,真要上纲上线,也是很不该了。所以杨宜君博戏上再是技艺高超,也尽量没有在外显露,名声什么的自然也就不会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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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杨宜君轻轻说了一句。虽然她不是受礼法教条禁锢的小娘子,也不怎么在意外人的眼光,但这样直说自己精于博戏,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
她也不算是赌徒。
她觉得自己和赌徒有很大区别,她是享受游戏、挑战的快乐,对赢钱什么的,可没什么想法。赌徒则不同了,狂热地渴望通过随机的方式获取财富,希望虚无缥缈的运气提供帮助,最后大多数都是输掉所有。
杨宜君并不觉得自己玩那些博戏,和下棋、打马球等游戏有什么不同。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和别人解释了,所以杨宜君只是朝高溶他们点了点头,就告辞离去。
这边,赵祖光和高溶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杨宜君在二人心中本就和大多数女子不是‘同类项’。如今说她精通博戏,这在普通大家贵女来说有些出格,可放在杨宜君身上,真是连一点儿水花都激不起。
两人相当平淡呢。
又过了两日,赵祖光才与高溶再说起杨宜君在博戏上的惊人技艺:“我亲眼瞧见了,摆弄那叶子牌,杨十七娘可将同桌其他人算的死死的!同桌之人手中捏着什么牌,她就像是亲眼见到了一般!真是神乎其技。”
其实没那么夸张,杨宜君只是通过一些纪录片学了算牌的小技巧,再加上练出来的入门级心算,以及还算不错的速记结合在一起,针对同桌其他完全没有受过相关训练的人,那优势当然很大了。
这就像是一圈业余选手中,出现一个职业的业余和职业,还是杨宜君在那些影视剧里学到的词儿。
“你怎么见到了?”高溶接过心腹小厮递过来的一封帖子,一开始只以为是这些日子在播州活动,结识的哪个人下的帖子。然而帖子一打开,他一下站了起来。
赵祖光还只顾着回答:“昨日你出去办事了,有几个杨家子弟来寻杨十七娘玩叶子牌,说是要将前日输的赢回来,结果却是被杨十七娘教做人了。当时就在园子里,我听着外头热闹,就去瞧了一回怎么了?”
他这才注意到高溶收到的帖子怕是不简单。
高溶急匆匆往外走,只扔下一句:“跟上!”
赵祖光跟着高溶出门,两人出了杨府所在的崇仁坊,就找到了崇仁坊外大街上一间酒楼。高溶上楼去,停在了楼梯正冲着的那间阁子前。这间阁子的帘子没放下来,高溶身后的赵祖光就看到阁子里一个人的背影。
有些眼熟。
等到人转身,赵祖光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邹士先难怪德盛出来地这样匆忙。
而见到邹士先之后,赵祖光很快就乐了。因为他立刻想通了这其中的因果——已经反复拒绝辅佐高溶的邹士先,总不可能还要主动上门拒绝高溶一次。而这个问题非此即彼,若不是来拒绝的,就是来加入的。
不然,总不会是来消遣他们兄弟二人的。
高溶和赵祖光走进阁子,走在后面的赵祖光非常自觉地放下了帘子。
高溶朝邹士先深深一揖:“今后便劳烦先生了!”
虽然高溶不是那种厚脸皮的人,但这种时候该怎么做,他是完全明白的。不用最快的速度确定名分,还等什么呢?
然而,邹士先却侧了侧身,没有受他这个礼。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公子先不要行礼,老朽今日来不为别的,只为与公子赌一局。”
也是与自己赌一局。
过去几日,他都在与自己较劲。所谓‘赌一局’,不过就是畏惧外面世界的波诡云谲,但又不甘心,不甘心风华正茂时的那些理想就那样无疾而终了。他得找个理由说服自己,说服自己重新开始,重新去趟那趟浑水。
如果输了,作为一个赌徒,那么付出自己最后的年岁,最后一点儿力量,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
他告诉自己,自己只是将一切交给命运,就像多年以前一样。他输了,所以效命于高齐,连性命都可以舍与那个男人。
高溶探究地看着邹士先,似乎是想确认他是不是认真的,这个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而一旁的赵祖光只觉得荒谬!这个时候怎么就说了‘赌’?他是知道邹士先其人没什么爱好,唯一就是嗜赌!
不过,自从他跟随在先帝身边后,赌坊里小打小闹的‘赌’他就看不上眼了。他更乐于在战局中、在朝堂上赌,赌性十足,而且他总是赢的那个。
但现在,这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高溶却没有觉得邹士先荒谬,只是反问:“邹先生决意如此吗?”
“还请公子见谅老朽一生所好甚多,但多是过眼云烟,只有‘赌’上头,一直舍不下如今赌这一局,便押上老朽自己罢。”他已经摆明了车马了,只看高溶愿不愿意接受,而他又怎么会不愿意呢。
高溶沉沉地点了点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只是有一件,小子‘赌’这一道上,并无家父之技,不甚解。”
邹士先抬了抬手:“公子尽可以去找帮手,代公子来赌这一局。”
说到这里,邹士先的眼神意味深长:“公子万乘之尊,本不必事必躬亲,能用人力为己用,这也是道理老朽在此只等公子一个时辰,公子若能用人与老朽赌赢这一局,也算是公子赢了。”
说着,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高溶已经完全理解了,转身离开。
后面赵祖光跟上:“德盛,这到底难道真要与邹先生赌这一局,以此定下大事来?这也算了,这也不说了,只是这会儿到哪里寻一个能赌赢邹先生的?”
赵祖光不知道邹士先多厉害,但邹士先人不在洛阳,洛阳却有他的传说。关于邹士先的赌术,可有不少故事!
“怎么没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样说着,高溶径直往杨府而去。
赵祖光也是反应很快,立刻道:“你是说杨十七娘这杨十七娘是不错,可也不能与邹先生相比罢?”
邹士先都成了传奇了,赵祖光承认杨宜君很厉害,是能吊打自己的厉害,但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不能与邹士先相比。
高溶反问他:“如今还能去哪里寻一个赌术高手?”
这话也是真的,他们两人,以及带来的心腹,就没有赌术高手。临时在遵义城里找一个?且不说一个时辰内找不找得到,就是能找到,也不见得就比杨宜君更厉害吧?明白这一点之后,赵祖光也只能深深吐出一口气:“罢、罢、罢!死马当活马医罢!”
不这样,还能如何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两人去找杨宜君然而事情偏巧就这样寸!杨宜君这会儿不在家里。
赵祖光都急得额头冒汗了!他第一次‘埋怨’杨宜君不是寻常女子,若是在中原,大家族的女郎们,哪里能这样日日出门‘闲逛’,找不见人反而是常事?
“你家娘子今日哪里去了?”赵祖光问看家的红玉。
红玉见他十分焦急的样子,便老老实实说了:“市面上进来了一批大礼合来的山茶,据说都是名品小娘子最偏爱山茶,听说了此事,便想去瞧瞧。”
赵祖光听了就摇头:“这时节,便是秋山茶也谢了,能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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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说是名品,只看枝叶能看出来吗?”
红玉不知道他正为什么发愁,只是不服气道:“听说大礼合比播州暖和多了,冬日里开花算什么?所以这一批花送来,都还坐着花儿呢!”
赵祖光想争的是这个吗?那只是他抱怨的借口而已!当下红玉这样说,他也懒得还嘴。只是摇头叹息不住,然后又看向高溶:“德盛,如今如何是好?不若我来试试?”
赵祖光当然不是什么赌术高手,但他在洛阳时确实有纨绔的名声在外。这名声放出去,大半是为了掩人耳目的没错,可他将纨绔子弟的技能熟悉了七七八八,这也是真的。
玩玩骰子、双陆什么的,他算是在行,在普通人中间也是不错的那种。
他们没有考虑去找杨宜君,看花的地方不近,一来一去骑马也至少要大半个时辰,再加上找人的时间,以及可能出现的意外(比如杨宜君看完花之后就随便哪里玩去了)。去找杨宜君的话,想要在一个时辰内回约定好的酒楼,几乎不可能。
就在高溶心里决断,到底是让赵祖光顶上,还是在杨府等杨宜君回来时。忽然听见杨宜君的小院门口传来动静,杨宜君手中拿着一顶出门戴的帷帽:
“赵公子你们这是有事?”
第44章“如此么……
“如此么”杨宜君沉吟一声,似乎在考虑这件事。
杨宜君及时回来了,这让赵祖光松了一口气。他看了高溶一眼,就将事情有限地说了——邹士先的身份、高溶的身份,这当然是不能说的,他只是说他们有一个赌局要赴,这个赌局非常重要。他和高溶都不擅此道,不过可以请人代为应对。
于是他们想到了杨宜君。
杨宜君想了想,问两人:“总不会是要赌财货罢?若是那等事,便不用寻我了。”
高溶摇摇头:“与财货无关。”
赵祖光也道:“邀局之人乃是家中长辈故旧,也不提钱财什么的。之所以有此局,也是为了”
说到这里,赵祖光说不下去了,他担心多说多错,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然而杨宜君并不在意这个,在他们肯定不是那等赌徒以钱财聚赌之后,她就没有心理负担了。至于这件事里有‘内情’,她是看出来了的但她什么都没问,世上有内情的事也太多了,难道她遇到一回,就要追根究底一回?
人家事,关她什么?
不过,就算没有心理负担,杨宜君对一般的赌局也没什么兴趣。平日里与相熟的小娘子、子弟们应酬玩耍也就罢了。特意去赴一个陌生的人赌局?她的心还没那么大,人也没那么闲。
想了想,她忽然问高溶:“这设下赌局之人厉害吗?”
虽然她与‘赵淼’认识不久,但他也看出赵淼的为人了,他这人可是非常要强的。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怎么会求到她这里?由此可知,这场赌局是真的很重要,不容有失。以及,这个设下赌局的人可能挺厉害的,不然赵家兄弟二人,尽可以去城中寻个赌术高明的赌客去应对。
那些更容易收买、请来的赌客没有找,只能说明,他们认为那些赌客一点儿胜算都没有——他们不见得真的知道她在这上头的本事,也不见得真觉得她能赢。不过,那些赌客确实没有胜算,而她是未知的,或者还有一线胜机。
这个问题赵祖光没法回答了,厉害?那是太厉害了!但这要怎么说?就算能说,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然而高溶开口了,他神色不变,轻声道:“自然厉害。”
“有多厉害?”
“论赌术,他是天下第二。”
高溶这样说,杨宜君的兴趣就不同了。她兴致大增:“这如何说?怎么就天下第二了,凭什么这么说难不成还如科举考试一般,比过一回?”
高溶轻描淡写:“因他只输给过天下第一。”
杨宜君知道这件事的内情可能和这个有关,所以没去追问‘天下第一’又是什么来头。只是在听高溶说过这话之后,定神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再无犹豫,很快往外走:“既是如此,我便随二位走一趟。”
“天长日久的无聊,这也是个乐子小女也想看看‘天下第二’有多厉害,是什么成色呢!”这样说着,杨宜君显然是将此当成是一个打发时间的好游戏了。
赵祖光见她这个态度,有些不放心,有心想让她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严肃认真一些。然而他还没有开口说话,高溶就朝他摇了摇头——这是不叫他插手的意思。
既然已经决定相信杨宜君了,高溶就会完全信任,不会做多余的事。这并非是给杨宜君的优待,而是这就是高溶的性格起手不悔。
由赵祖光和高溶带领,杨宜君戴着帷帽来到了酒楼她还是有心遮掩自己的,毕竟赴赌局这种事不宜让人知道。
邹士先一直在酒楼的阁子里等着,半个多时辰了,终于等来了高溶。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跟随高溶来的人,虽然带着帷帽,看不太清脸,却明显是个女子。不过邹士先到底是邹士先,心胸、见识都不同于寻常人,也没有因为对手是个女子就觉得有什么不妥。
邹士先看了看杨宜君,叉手道:“小娘子安。”
杨宜君道:“先生安。”
没有互道姓名,双方都有隐瞒身份的需要。
阁子里有用来摆酒菜的黑漆方案,杨宜君和邹士先问好之后便相对坐着了。至于高溶和赵祖光,他们倒是没有据坐另外两方。因为他们都知道赌局要开始了,他们两个‘无关之人’,离得太近就有些瓜田李下了。
杨宜君细细看邹士先,倒也没看出什么不同了——邹士先这许多年隐逸,气质恬淡,早没了当年的峥嵘。这样看着,真看不出是别人口中的‘天下第二’。
杨宜君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既是先生邀的赌局,怎么赌,便由先生来说罢。”
只是一个照面,邹士先很快意识到这个小娘子的胆识、气概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不过他也不奇怪,这是高溶请来代自己赌这一局的人,自然不会是什么平凡庸碌之辈。
当下笑了笑,道:“今日与小娘子赌得尽兴些老朽与小娘子各算五十根筹,轮流坐庄,自定赌注,谁先赢光对方筹子,谁就赢了。”
黑漆方案上和别的阁子里不同,有邹士先事先让酒楼小厮拿来的筷子——都用大竹筒插着,足足摆了好几个竹筒,总共有五十双呢!
杨宜君对此没有异议,分了五十根竹筷做筹子,笑眯眯道:“轮流坐庄么?倒也公道既然先生如此客气,那小女作为晚辈,也不能没有表示就由先生先坐庄。”
坐庄是很有优势的,选自己最擅长的赌,就等于赌局还没开始就赢了大半,这也是杨宜君为什么说邹士先‘公道’。
邹士先倒是没有推辞,点了点头便道:“既是如此,老朽就厚颜了这第一局,简单一些,老朽便与小娘子猜数罢。”
邹士先所谓的‘猜数’,解释了之后才知道,是他先预定一个一到一百中的数字,由杨宜君来猜。杨宜君每猜一次,邹士先会给出提示,提示她这次是高了,还是低了。若是第一次就猜中,邹士先要输给她二十五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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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子,第二次猜猜中,则是二十根筹子。第三次猜猜中是十五根筹子,第四次是十根筹子,第五次五根筹子。
五次猜不中,就算杨宜君输了,得倒给邹士先二十五根筹子。
旁边的赵祖光脑子转的很快,立刻意识到这个要怎么赌——肯定是‘一分为二’,先猜五十,这样就缩小了一半了通过一次次‘一分为二’,一半一半地缩小范围,虽然最后依旧要在几个数字间赌运气,但好歹不是‘大海捞针’了,猜中的几率要高很多。
然而,杨宜君并没有像赵祖光猜的那样,第一次猜‘五十’。而是在邹士先背着她写好了数字,将纸条折叠好,放在黑漆方案上之后。忽然笑了:“先生是见小女人小,又是女子,有意抬手放过么?”
“倒也不必”说着她指间从旁边酒杯中沾了点儿酒水,于桌面上写下一个数字。
“四十八。”
邹士先怔了怔,没说话。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他伸出手打开了刚刚叠好的纸条。白纸黑字,赵祖光和高溶看的分明,正是‘四十八’。
虽然是‘观棋不语真君子’,但赵祖光还是忍不住拍了一下手:“绝了!”
“杨娘子是怎么想的?”好奇心让赵祖光心痒痒的,不顾眼下的场合,还是问了出来。在他看来,一百个数字呢,一下就猜中,简直和读心术一样了!
杨宜君看了对面的邹士先一眼,又看了赵祖光一眼,低头捂嘴笑了一下。等到平复下来了,才拉长了调子道:“赵四公子啊这要如何说呢,赌客与庄家对赌,怎么能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做,要去揣摩庄家所想才对!”
“庄家难道不知你会想取中间数,一步一步接近所选数字?如此,就选这般情形下,最难猜到的数字就好当然,这般境况下,最难猜到的数字也有许多。四十九、五十一、四十四四十八也算。”
“不过,四十九、五十一这般,都是最边上的数字,就如同大街上的算命师,表演读心术的技巧一般——人都会避开这等边缘数字,按理来说,这样的数字更不容易被选中,先生应该预写下这些数字才对。”
“但多想一层,先生料到我会想到这,便避开了这些数字我是这般猜的。”
“小女承认有赌的意思,但这不是本就在赌么?小女赌赢了。”杨宜君老神在在。
赵祖光很想问,大街上哪有能表演读心术的算命师?他怀疑杨宜君见到的大街和他见到的完全不同总之,现在来看,正在对赌的两个人是神仙。神仙打架,他最好什么都不要说。
邹士先坐庄之后,就轮到杨宜君了。正逢此时小厮端来酒水,她想到了一部高丽剧《大发》里的赌局,笑了:“方才先生是有意抬手放过了,不然多想几层又有什么难的?小女也不占这便宜,赌个简单的也就是了。”
“就赌这壶酒,先生说这壶酒能倒几杯?”说着,杨宜君摆开了一个一个的小酒盅,摆成一排在黑漆方案上。
这可不只是猜酒壶容量是酒杯容量的几倍,还要看店家装酒的时候到底是□□分满,还是六七分满!杨宜君自己手执酒壶,可没有让邹士先碰酒壶的意思。
“就算十个筹子罢,先生赢了,十个筹子拿去,若是输了,也只出十个筹子。”
“娘子这赌法确实简单,如今老朽年岁上来了,也玩不来费心力的,如此也多谢小娘子体恤了。”邹士先洒然一笑,看了酒壶一会儿,回忆着酒色财气的少年时代。那个时候他饮酒无度,各种酒壶酒盅都是用过的。一壶酒能倒多少杯?没注意过。
但次数多了,总有一些记忆残留。
五杯、六杯,还是七杯?其实这真的是抬手了,因为可猜的数字不多,甚至比刚刚猜数字还要简单的多!邹士先很清楚这一点——这大概也是对方只出了十根筹子的原因,还人情可以,但也要对等。
“六杯”最终,经验里酒楼里一壶酒多是倒六杯,他也就这样猜了。
杨宜君手腕往下压,壶嘴有晶莹的酒液倾倒而出。一杯满,两杯满,三杯满,四杯满,五杯满,六杯满。到了第七杯的时候,杨宜君还要往下倒,这让赵祖光眼前一亮。然而,杨宜君倒酒的时候就笑了,壶嘴里只滴出几滴来,连杯底都填不满。
“先生赢了呢!”
赌局继续,而这一继续,就继续了很久,直到日落西山。这个时候,经过了好几轮的轮流坐庄,杨宜君和邹士先似乎又回到了起点,面前都放了五十根筹子。
杨宜君看着这五十根筹子,又看了看天色。便道:“小女不能在外久待,下一局是先生坐庄小女便说个法子,接下来这一局,一局定输赢!先生将赌注定为五十根筹子,如何?”
这其实是偏向邹士先了,因为下一局是他坐庄,而坐庄的话,赢面天然就高些呢!杨宜君说这话的时候,还在阁子里等结果的赵祖光立刻就皱起了眉头。心里呜呼哀哉了一声,在他想来,杨宜君还是没明白这场赌局的意义。索性不是自己的输赢,赶着回家就随便了。
而高溶不同,他特别看了杨宜君一眼,确定她心里有数——高溶比赵祖光了解杨宜君多了,杨宜君并不是热心肠,将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那是不可能的。但这一场对赌,她不会敷衍了事、潦草收场。
因为杨宜君就是那种好胜心极强的人!而且是对手越强,她就越讨厌输!
邹士先并没有客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会儿杨宜君,最后轻轻点头:“既然小娘子如此偏老朽,老朽不肯,倒是不识抬举了,就照小娘子说的罢。最后赌一局,五十根筹子,一局定输赢!”
沉吟了一会儿,邹士先从怀中取出一锦囊,又从锦囊中拿出一个小纸包:“这是昔年宫廷贵人使用的死药,小娘子将其下在酒杯之中,再请两位公子打乱顺序——我们二人对饮,若是小娘子无事,便是小娘子赢了。”
说着,邹士先在面前摆了三只酒杯,又分别斟了酒。
杨宜君看了看面前的酒杯,倒是没有吓破胆子,只是道:“三杯酒?岂不是小女赢面要比先生多一倍?”
邹士先笑了:“是老朽拉着小娘子赌命的,让一让也是应该的再者,小娘子青春正好,老朽却是行将就木,‘赌本’都不一样,赢面上自然也该让着些小娘子。”
听着很有道理呢,杨宜君都忍不住挑了挑眉。
这个时候赵祖光忍不住了,跳出来道:“不过是赌局而已,怎么就要赌命了——邹先生,您若是一不小心,岂不是人没了?那我们与你赌这一局,图什么?”
说到底,他们要赢,还是要邹士先这个人。要是他喝了有毒的那杯酒,他们是赢了,可那有什么意义。
邹士先却道:“那就是命了,命不叫老朽如此就如同当年,命里有那一遭,叫老朽那般”
他好像已经下定决心要这样了。
杨宜君从邹士先手里接过小纸包,然后看了看邹士先,又看了看高溶和赵祖光。忽然道:“赵家公子请小女来赌这一局,可没说还有赌命一说,小女子不过是来玩的,这可不成真要是赌命,还是得两位赵公子自己来。”
赵祖光听杨宜君这样说,头皮都麻了!是了,他才想起这一点来。杨宜君可不是忠于高溶的死士,他帮高溶赌一局,既得了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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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也玩的高兴,这很好。但要让他冒着生命危险,那是不能够的。
她在这件事上推辞,赵祖光真是一点儿也不奇怪,也很理解。
但关键的问题是,杨宜君当下将问题抛过来,他就意识到这一局比之前想的还要难——不只是要担心邹士先人没了,还要担心自己的性命。将自己的命放在赌局上,这可比之前想的要沉重多了。
邹士先饶有兴致地看向高溶和赵祖光:“小娘子这般说倒也对,本就是代人来赌的,可不能自己出‘赌本’。既是这般小娘子便与公子们换一换,就是不知道哪位公子肯做这饮酒对赌之人?”
“我——”赵祖光心里一紧,连忙抢在高溶之前说话。
但他被高溶一个手势打断了,高溶的视线在邹士先、酒杯、杨宜君这条线上滑过。然后他朝邹士先点了点头:“我才是真正与先生对赌之人,理应由我来。”
赵祖光很想改变高溶的想法,换成自己来,哪怕是极低的风险,他都希望高溶避开。更何况,三杯酒中一杯毒酒,已经很危险了但他对高溶的服从并非一朝一夕而成,而是两人认识二十年来,潜移默化的结果。
就像是他豢养的猎犬,呼哨一声就会奔来,呼哨两声就懂得追猎围捕猎物。本能快过了其他,高溶做出的决定,他是没有力量去抵抗的。
杨宜君双手合十,笑了一下:“既然是如此,那就请先生与公子背过去,我这就下药。”
高溶和邹士先都背了过去不看,杨宜君看了一眼还看着她的赵祖光,摇了摇头:“赵四公子也背过去你与赵六公子是一起的,知道了毒药在哪个酒杯中,说不定会给她使眼色暗示呢!”
赵祖光急得要不得,大冬天的,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从额头上冒出来。他对着杨宜君不停作揖:“杨娘子!杨祖宗!杨神仙!你仔细些,这可是”
这话说不下去了,他只能道:“我做什么要背过去?你也是我们这一边的,按这样说,你就不该下药。”
隔着帷帽的帷帘,看不清杨宜君的神情,但感觉杨宜君应该笑了一下:“哎呀!赵四公子此言差矣!我哪里算是你们的人?先生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吗?我原就是被你们拉来帮忙的,只当是凑个热闹!”
“罢了罢了,我也避嫌等下了药,我就走,输赢都不管了——这天色忒迟,我也耽搁不得了!”
杨宜君的‘轻松’真是让赵祖光有苦难言,甚至生出了怨恨——他知道高溶对杨宜君有另眼相待,而杨宜君则不然。过去赵祖光也会想,这大概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罢。一直以来,只有高溶叫别人拿他没办法的,没想到,有这么一日,他也拿别人没办法了。
但现在,他忍不住去想:难道你都是没有心肝的吗?哪怕你心中无意,那也是一个对你有心之人,生死关头,一点儿担心都没有?旁人要见人死,哪怕是不相干的人,也会不忍呢!
然而,杨宜君根本不知道赵祖光的‘怨恨’,连他看她的复杂眼神也没有放在心上。嗅了嗅所谓的‘宫廷贵人’所用的死药,轻笑着放进了酒杯。,褐色的颗粒入水则溶,最后又挪动了一下几个酒杯的位置。
“好啦!”说过这一声之后,杨宜君像是大功告成一样,往外走去。中间大概是为了避嫌,她没有与转过身来的邹士先、高溶、赵祖光任何一人有眼神交流、肢体交流,非常利索地走出了阁子。
随着下楼的脚步声传来,是真的离开了。
三杯酒就静静放在黑漆方案上,呈三角形。邹士先坐回自己原本的位置,高溶则是代替了杨宜君,与邹士先相对而坐。
邹士先看着高溶,笑了:“公子还能后悔,放弃赌局,只当今日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也没什么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公子的志向,时时刻刻懂得惜命的道理,这才好。”
“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高溶却是看着面前的三杯酒,玩味一笑:“邹先生不必说了,我自来是如此,以身犯险惯了。”
与其说他是以身犯险惯了,不如说这些年来,他一直就是与危险相依为命。
然后就在赵祖光的惊诧、目眦欲裂中,高溶端起了其中一杯酒,一饮而尽。
第45章高溶和赵祖光来……
高溶和赵祖光来的时候,杨宜君的小院里,平儿正领着麝月舂米。她们舂米不是用的石臼,而更像是捣药的小臼,一次只能舂一点儿,弄的很慢,但很精细。每舂好一把稻子,就把晶莹的稻米放进一个干净的白布口袋。
高溶他们看到时,白布口袋里已经装满了一半。
赵祖光见了就奇了:“怎么家里舂起米来了?”
平儿起身招待二人:“赵四公子有所不知,这原是我家娘子的主意——娘子冬日里爱用些粥羹,只说拥炉读书,又有豆粥久煮,何等惬意这些奴婢是不懂的。不过,娘子前些日子管庄子上要了半袋子上等粳稻,专用来煮豆粥。”
“特意要的粳稻,便是为了自己舂米。”任何事情,杨宜君都喜欢自己尝试一番。
“前些日子自己舂米,手都弄伤了奴婢见米袋里没米了,便想着替娘子舂了。娘子她哪里是做这等事的人?娘子的手平日里都是用来拿笔的,再不然,也该是如其他小娘子一般,点茶烧香插花才是。”
平儿在杨府人缘很好,因为她和谁说话都有一种很亲切、很交心的感觉。这个时候对高溶、赵祖光,也是如此呢。
“十七娘真是、真是不同于人啊”赵祖光似乎有些感慨。
在寒暄过后,平儿询问两人有什么事没有。赵祖光回答道:“前日,十七娘帮了我们兄弟二人一个天大的忙,这两日我等尽心凑了些礼物,想感谢十七娘礼物薄的很,只望十七娘别嫌弃了。”
主要是时间紧,播州又与中原不太通,除了本地的特产外,外头的好东西真是有钱都难弄到!
平儿看了一眼高溶和赵祖光身后的几个小厮,每个人都抱着大包小包,这礼物看起来可不薄!想了想,道:“这公子自与我家娘子说罢。”
闺阁女儿家接受外男的厚礼,怎么都有些古怪。如果不是平儿见惯了杨宜君的古怪,知道自家娘子不是寻常人,与她交往的人有的时候也会被她‘同化’,这个时候恐怕就要直接将人请出去了!
眼下没有将人‘请’出去,但直接接受这些礼物,那也是不能的。平儿索性将人领到书房前头,交给杨宜君自己处置。
杨宜君的书房里,临窗的大案上燃着一只小炉子,炉子上坐着一銚子,銚子上盖着盖子,只从漏气的小孔里喷出白色的热气。咕嘟咕嘟的,里头正熬煮着豆粥,谷物的清香飘散出来。
杨宜君自己则是站在一挂着画的画架前,手上捏了一支沾着红色颜料的湘管,正在给画上的梅花花瓣染色。
“十七娘兴致真好,是在染《九九消寒图》啊。”站在窗前,赵祖光看到了画上的内容,笑着说道。
画上有九九八十一片梅花花瓣,从入冬第一天开始,一天染一片。等到梅花全都染红,漫长寒冷的冬天就结束了。
染梅花花瓣是很快的,三两笔就染好了。染好之后,杨宜君扔下湘管,请高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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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赵祖光进书房来坐。
看到高溶和赵祖光拿来的礼物,她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要了礼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次还好,没有上次的珍珠冠、玳瑁梳之类的,都是送人答谢礼很常见的东西。比如绫罗绸缎,又比如素面的金钗银钗。
绫罗绸缎不必说,纺织品在哪里都是硬通货,直接就可以当钱用的。至于素面的金钗银钗,都是实心的,价值不菲——这种实心的簪钗,式样很普通,又特别沉重,其实是不适合插戴的。且普通妇人哪有钱买这个?贵族妇女则看不上。
这样,其实就是用来做钱使的。很多商人,就喜欢包一些不用什么工的赤金钗儿、纯银簪子,买卖会账都用这个呢!
(?°???°)?轻(?°???°)?吻(?°???°)?最(?°???°)?帅(?°???°)?最高(?°???°)?的(?°???°)?侯(?°???°)?哥(?°???°)?整(?°???°)?理(?°???°)?
简单来说,这些东西值钱归值钱,却没有什么暧昧意思。所以杨宜君想了想,就让平儿将东西收起来。
面对平儿有些迟疑的神色,她只是笑说:“不必担心,我可是帮了赵公子们大忙了!收他们些谢礼是应当的,不收谢礼,他们反而要不安了。”
正如高溶和赵祖光之前想的,她确实不是普通女子。她之前拒绝高溶的礼物,并非是为了‘礼法’,只是将那份礼物背后的含义看的分明,所以不收。至于现在,她收的理直气壮——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她不清楚其中内情,但能判断出她一定是帮了个了不起的忙!
收取应得的报酬,这太合理了。她不仅不会担心坏了规矩,还很理直气壮呢。
平儿领着人将礼物收下,与此同时,紫鹃奉上了香茶与两样糕点,不管高溶和赵祖光吃不吃,招待还是要招待的。
高溶端起了茶盏,目光从杨宜君身上滑过,环视了书房一圈,然后又落到了临窗的大书案上。书案上摆着几册封皮磨损明显的书,其中一本还摊开着。摊开的书当然一眼看不出什么名堂,至于堆放在一旁的,只有最上面一本。蓝色的封皮左上角,有‘长安十二时辰’几个字,清清楚楚。
赵祖光也扫视了书房一遭,但没有多走心。很快收回了目光,与杨宜君谈笑:“前日十七娘真是神乎其技,亏得有十七娘相助才”
他心里埋怨杨宜君最后的作为,但他又是一个脑子清楚的人,知道杨宜君只是做了正常情况下该做的事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根本没资格要求杨宜君为高溶的事业牺牲,他的‘怨恨’只能是‘义愤’,一点儿合理性都没有。
相反,就事论事,杨宜君确实帮大忙了,他们还真得多谢人家!
杨宜君轻轻一笑,不说话。
杨宜君的‘淡定’让本还想说点儿什么的赵祖光顿了顿,最终只能道:“最后那一局,六郎的运道好极了,侥幸赢下”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腻味了。他这语气,仿佛是事后想要质问杨宜君一样——没有你这个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盟友,我们靠运气也赢了!你根本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这个想法其实有点儿不要脸了,但赵祖光不这样觉得因为高溶和他的身份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他坚信高溶最终是会取得天下的人,能够为他效忠,本身就足够光耀了!
却没有想到,杨宜君听他说这话,没有后悔,也没有羞愧——这其实是意料之内的,赵祖光‘自恋’归‘自恋’,却也不是傻瓜。杨宜君不知道他们的身份,甚至知道他们的身份,也应该不会和他一个想法,这他是能想到的。
真正没想到的是,杨宜君并没有因为他说这话生气他以为杨宜君会生气的,因为单纯站在杨宜君的角度,这话是很不识好歹的。人家尽心帮忙了,还要被埋怨?人家也不是你的谁,本身就没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责任在。
杨宜君也不是脾气好,会维持场面的人,真要让她恼了,她直接撂下脸来,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结果,杨宜君却是笑了,笑里甚至没有嘲讽。她就是普普通通的、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有点儿好笑的事——她宽容地看着他,充满笑意的眼睛里还有一点儿得意和戏谑。
杨宜君从袖中抽出一条妃红色的帕子掩住嘴,要笑又要忍。她半憋着笑道:“不是运道。”
“不是运道?”似乎是没弄懂他的意思,赵祖光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杨宜君这回没有再向他解释什么,而是笑意盈盈地看向高溶。
高溶没有躲开她的目光,回望过去,眼睛里也有少见的笑意。他轻轻颔首:“十七娘说的不错,确实不是运气。前日无论是谁,都能赢过邹先生。”
赵祖光完全糊涂了:“怎么能不是运道呢?”
杨宜君这下是真的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这当然是有失仪态的,但在场没人在意这个。直到笑声渐低,杨宜君才断断续续说道:“愚钝啊愚钝这赌局上没有稳赢的时候,若是稳赢,就只有出千了!”
“出千——”赵祖光都顾不上自己被杨宜君‘骂’,说实在的,他也算是见识过杨宜君日常行事的,知道她是个太过聪明,所以自视甚高的女子。有的时候,别人觉得难以理解,她眼中却一览无余,她难免会有‘蠢材’‘愚钝’‘朽木’这样的话出口,但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会落到自己头上。
赵祖光像被掐住脖子了一样,先是声音拔的很高,然后又陡然收声他是真的难以想象,杨宜君是怎么在那天的场面下出千的!而且是对着邹士先出千,难道这位以智算出名的谋士,没有察觉吗?
杨宜君似乎是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于是稍微解释了一下:“事实上,赌局之中出千是很常见的,不然赌场上怎么总会有常胜将军?人说‘十赌九输’,并不是假的。就算赌术精湛,也是有限的。”
“至于出千,只要没被发现,其实也就不能说是出千了。”说着,她意味深长道:“只有被发现的出千,才是出千”
赵祖光受的冲击很大,他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而且现在看起来,高溶应该早就领会了杨宜君的意思!前天看起来凶险的场面,其实根本不是那样——唯一的未知数可能在于杨宜君有没有那么可信!当时的高溶需要相信杨宜君真能出千成功,然后配合她。
赵祖光看了看杨宜君,又看了看高溶,语气有些空洞和干涩:“这样说来,十七娘前日也不能算是出千了,左右没看出来”
“谁说没被看出来?”杨宜君眨了眨眼睛,像是感叹一样摇了摇头:“这可如何是好?都提示到这份上了,赵四公子你还是这般呆笨,一点儿看不出玄机六公子,这不成啊,你在你家夺权,能襄助你的兄弟,就是四公子这般的么?”
“什么——”这是赵祖光今天第二次像女人一样,差点儿尖声叫起来。不是他大惊小怪,而是刚刚这话,杨宜君几乎将他们的老底给掀了。
杨宜君知道自己吓到他了,只能说:“赵四公子难道指望我一直瞧不出蛛丝马迹来?赵四公子与赵六公子的气度不同于一般大族子弟,恐怕是中原也数得着的名门望族。也就是这般家族,才会兄弟间也分出三六九等,彼此看着竟有主仆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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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祖光单独看,也很有贵公子的气度。但就是这样一个贵公子,在年纪小些的弟弟面前,却有些如履薄冰的感觉,这可不正常——以杨氏为例,哪怕是嫡支遇到了远支的同辈,地位有差距,也不可能到这地步。
再加上两人一直神神秘秘的,饱受狗血电视剧熏陶的杨宜君一下想到了高门宅斗之类的。
真的还挺像的。
很快,赵祖光意识到杨宜君根本不知道内情,她只是一不小心从另一个层面上接近‘真相’了。于是稍稍放下心,看了看高溶,又看了看杨宜君,干巴巴道:“在下是有些愚钝,十七娘说的是呢。”
无心辩驳什么,眼下杨宜君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又过了一会儿,喝完了一整杯茶的赵祖光终于平复了一些,而波澜兴起的心情平复了,好奇心就又卷土重来了。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十七娘方才说出千,这方便说说吗?”
虽然早就知道好奇心害死人,之前他也吃过好奇、多嘴多舌的苦,但人就是这种生物,很难吃到教训。
杨宜君倒是没什么忌讳,直接揭破了谜底:“下药时做了手脚,三杯酒里都下了药啊!”
“原来如此”赵祖光刚想点头,又觉得不对:“这如何能行,明明六郎与邹先生都平安无事。”
那时候赵祖光只觉得是运气好,三种可能里他们拿到了唯一通往赢的路——不只是高溶没有选到下了药的那杯酒,而且邹士先也没有!如果邹士先被一杯酒毒死了,那他们这些日子白忙了不说,还失去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谋士!
现在呢,听杨宜君这样说,那岂不是高溶和邹士先都喝到了下了药的酒?
“难道是因为一份死药分成了三份,药效便不足了”他忍不住喃喃自语。
以此时毒药的可靠性,这不是没可能的有的时候宫中用鸩酒之类赐死臣子,也会有一壶酒喝完了,人却死不了的尴尬呢。更何况,本来一个人的剂量,分成了三份,药效到底如何,可就存疑了。
“四公子如此说,倒也不是不能,但这还是弄险了,药少了也不定弄不死人呢。”杨宜君似乎在循循善诱:“四公子再想。”
这下就连高溶都听出杨宜君哄小孩子的语气了,低低地笑了一声。赵祖光被刚才接连的‘意外’弄得脑子反应变慢,这会儿因为高溶一声笑,才发觉了什么,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笑的过程中整理思绪,联想到杨宜君所暗示的,邹士先应该猜出她出千了,便一边想一边道:“所以那死药就是幌子?”
杨宜君一脸‘对了’的神色,见案上煮着的豆粥‘咕嘟咕嘟’的声音越来越急,便一边搭了一条湿手巾在盖子上,然后伸手去掀开盖子。一边道:“当时我闻过那死药,哪里是死药,分明是一味香药。”
“非要说能用作药,倒是也能,原来是主治女子宫寒,还能做催乳之用的不过一般很少用来做此用就是了。”煮好的豆粥很香,一揭开盖子那种清淡的甜香就散在了书房里。
赵祖光这会儿倒是反应很快:“因为是香药?哪怕是寻常香药,也要比治宫寒、做催乳的药贵得多了。”
就像喝了参汤能暖身,但也没人真的拿参汤暖身,大家都很务实的用姜汤。不喜欢姜汤的味道,熬一锅鸡汤也行,还很好吃呢。
赵祖光这个时候是真的服气了,恭维杨宜君道:“纵使此事有邹先生抬手放过的缘故,也不能抹灭十七娘的功劳若不是十七娘博学多闻,闻出那是一味香药,又哪能那样行事?”
“说是出千,说是邹先生放过,那也不是什么都不做就能有的。”
赵祖光的感谢是真心的,佩服也是真心的。但杨宜君却有些百无聊赖:“这没什么,左右二位也谢过了,赵四公子就别再说了。”
杨宜君没说,赵祖光就不懂她怎么就这个态度了?难道战胜了一个强大的对手,经历了一场精彩的赌局,这些杨宜君不喜欢?这不像她啊!
但高溶很快反应了过来——杨宜君一开始是真的很兴奋,她喜欢赢,喜欢赢一些强者,这会让她精神抖擞、满心欢喜。但到了最后,邹士先可以说是故意的抬手放过,她应该是最先察觉到的,或许是死药不对劲,又或者有别的细节让她注意到了,总之就是这样。
这个时候,她的兴趣就快速丧失了邹士先这一举动,对高溶来说当然是好事,意味着其实他一开始就是有偏向的。所谓赌局,其实也就是他在给自己一个交代,一个理由而已。
但对于杨宜君来说,却是一场赌局‘虎头蛇尾’了。
一个‘必输’的对手,哪怕他再强,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当时杨宜君毫不犹疑地先离开,也不只是因为她觉得所有事情已经做完了。更重要、更深层的原因是,杨宜君意识到这场赌局其实是对她的‘消遣’——这话可能说的有点儿严重了,但意识是那个意思。
她觉得自己享受了和对手斗智斗勇斗运气的乐趣,但对方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赢’的信念!
意识到杨宜君确实不想再提这个,高溶才开口:“十七娘在煮粥?”
“嗯。”杨宜君真的宁愿聊她平平无奇的豆粥,也不愿意再提那场‘索然无味’的赌局了。取了几只小碗来,笑着道:“冬日里读书,就喜欢在旁燃着小炉,煮粥、煨芋头、温酒、烧肉都是好的。”
冬天天冷,有一个小炉子,上面安放着食物,总是让人特别幸福。
豆粥煮好了,杨宜君不止给自己盛了一碗,高溶和赵祖光自然也是见者有份。粥没什么特别的——除了粳米、红豆外,倒是还放了薏仁、榛子、桂圆等果子,类似的粥高溶和赵祖光都吃过,只不过细料放的有不同,可味道大体还是一样的。
真要说起来,高溶和赵祖光在宫廷、在赵家、在洛阳酒楼、在各达官贵人之家吃过的,只会更精细一些。
不过,吃东西这种事,很多时候还是要看和谁吃,什么氛围下吃。人对了,氛围对了,其实吃什么不要紧,粗茶淡饭也会成为心里记很久的美食很多念念不忘的‘童年味道’,就是这么来的。
相对的,人不对的话,哪怕是山珍海味,恐怕也是如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