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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深处 姑娘别哭 39952 字 2024-04-08

“那我就杀尽他们。”飞奴说。

“那飞奴哥哥当真是厉害。”

“你为何来霍灵山?”

花儿不忍心骗他,也不会道出实情,而是一拍脑门:“哎呀!我的草药筐!”见飞奴看她,就指着灵庵方向:“我出来采药的,谷家军没有药了,乔装下山的人被抓到砍头了。大将军要我和照夜哥出来采药,我们两个走散了。我不知不觉到了霍灵山地界,想着这里有灵庵,不如就来烧炷香。”

“你到灵庵了,老和尚为你诵经了吗?你求的什么?”

“我求我在意的人平安。”

花儿说完率先向山上走,见飞奴站那不动,就回身喊他:“快走呀!一起做山匪!”

“花儿,你是来探路的。”飞奴十分痛苦:“你是来探路的,所以你才不反对上山,不然以你以往的脾性,你绝不会同意与我上山。不仅不会同意,还会骂我怪我,还会把我拽到谷家军去。”他的眼睛更红了,几步到她面前,声音带着哽咽:“花儿,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爱慕你,从前是,现在也是。”

从前飞奴总觉得她小,要再等她几年,一等就等到了各奔东西。他不愿与乱世之中如狗一样活着,更不愿做花儿低头求人帮他要来的活计,何况又处那样的境遇,上山是他唯一的出路。

从没有任何人这样与花儿诉过衷情,她从前隐约感知过飞奴对她的心思,但她又不愿信。她总觉着二人始终如兄妹一般,她亲他敬他担忧他,但她并不爱慕她。花儿没爱慕过任何人,因为衔蝉与她所讲过的那些千回百转的心思,她好似没有过。

又好似,有过。她说不清。

她躲避飞奴的目光,直至他捧着她的脸,对她说:“我永不会强迫你,我会等你。但我要你知晓一件事,谷家军打不了霍灵山,而白栖岭,只有死路一条。”

“你在说什么?”花儿问他。

他冷笑一声:“你若不信,就随我上山罢!”

花儿的步子一时乱了,飞奴看到,忽然一拳砸到树上,被昨夜雨浇得摇摇欲坠的叶子簌簌落下来,花儿上前拉他衣袖要看他的手,被他一把甩开,他指着她的鼻尖情难自控,声音抖着,又带着恨意:“你只会当我说道白栖岭会死的时候,你才会害怕!你给他当狗腿子,里里外外都成了他的狗腿子!”

飞奴说着动手扯花儿的衣裳:“他也像我一样敬你爱你吗?不,他只会辱你吓你!”

花儿挣扎之间甩了飞奴一个巴掌,眼中涌出因羞愤而来的泪水:“你为何要这样!为何要这样!”

花儿不懂,乱世会让人变疯魔,情/爱也会吗?

飞奴惊醒过来,放开花儿。他察觉到自己疯了,许是他对白栖岭无法消磨的莫名的恨意,如今又有了妒忌,让他偶有诛杀白栖岭毁了花儿的念头。

两个人各自站在小路一边,花儿抹掉脸上的泪水,忿然道:“不管你信与不信,白二爷没这样对我过!我与他根本没有男女之情,我与你也没有!你不要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倘若这样才能为你上山为匪找到借口,那你就尽管为自己编造这样的借口罢!好像世人都在欺你辱你,你上山为匪将刀举向好人,欺你辱你的人就会怕你了吗?不!他们只会说:看,世上又多了一个恶人,像我们一样的人!”

“恶人”二字简直要杀了飞奴,他问花儿:“你觉得我是恶人?”

“不然呢!”

飞奴点头:“那我就是恶人。今日你要在山上见到真正的恶人什么样了。”

他带着花儿向上走,看她究竟几时会怕,可她始终没有开口,而是默默走着。花儿想:我不能白来一趟,这通往山匪老巢的路,我要记好。

这条路一直直上云霄,这地界有巍峨群山,但高耸入云的险峰就这一座。霍灵山匪把匪窝建在这样的地方,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们途经一线天、万石谷、天梯,最终到了一片高空草原。

飞奴转过身对她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执意要走,我现在放你走,我保证无人为难你;若你不走,决议跟我上山,那么你往日逃不了就不要怪我。”

“我要跟你走。”他们已走到这,已到了匪窝的门口,花儿不想走了。她想豪赌一场,去探一次虚实。她不知她的勇气和胆魄是何时增长的,待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变成了一个亡命之徒。她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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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那片随风摇动的青草,决然说道:“我要留下。”

飞奴想:或许我自始至终中意的就是她这般模样,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她为争一个理,也曾有这样的神情。这次他没心软,他认为老天爷总会帮他一回,把花儿留在他身边。

“跟我走。”他说道,所以向前走去。那高山的荒草有一人高,随他的脚步向前,荒草没了,花儿看到一座城墙一样的高墙,高墙之上,弓弩拉满,只要一声令下,接近之人会登时倒地。

别人口中的霍灵山匪是山间游荡的山鬼,殊不知他们在这群山之上,建了一座无法穿透的堡垒。飞奴亮了木牌,门开了,里面饮酒作乐的声音传了出来。

并排的木架上绑着两个人,花儿揉了揉眼睛,她看清了,那血肉模糊的人,是谷为先和照夜哥哥。

她转身看着飞奴,而飞奴面无表情,好像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花儿只觉两耳轰鸣,而此时飞奴到她面前,轻声说道:“别急,你的白二爷,也在路上了。”

“你们快要团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额远河硝烟(七)

一时之间,寒意自指尖脚尖奔涌至心头。花儿久久看着飞奴,至今不肯信那个从前把他们放在心头的人,愿为他人的生计四处拼命的人,最终把他们推向了火坑。

可她又一瞬间明白,她不该这样责怪飞奴,他不过是霍灵山上的一个小喽啰,他又能做得了几分山匪的主呢!

“飞奴哥哥,你不必虚张声势。”花儿轻声说:“你不过是在吓我,要与白二爷争一个先罢了!就算白二爷真的被抓来,人也不是你抓的。我们都是草芥、浮萍,谁都能做得了这乱世的主呢?”说完拉住他衣袖,向从前一样摇了摇:“你非要让我怕你吗?你非要演这恶人吗?”

远处篝火之下,男人抱着女人啃咬,醉酒的人大声讲着浪语,满是灰泥的手在胸前搓出一个泥球扔到火堆里,每人手边都放着一把大刀。他们仿若在进行世间最后一场极乐宴,有人划谁一刀,被划到人抬起胳膊到嘴边将血饮下。

花儿看着他们,再看眼前的飞奴,轻声说道:“你曾不齿这些,飞奴哥哥。你不齿这个世道,不齿这些吃人的人。”花儿将声音压得更低:“除非你有事瞒着我,不然我至死不肯信,你会自甘堕落至此。”

一根远处掷来的筷子眼看要飞到花儿侧脸,飞奴一把打掉,怒视前面饮酒作乐的人,骂了一句:“找死!”

那人却对着花儿□□:“今晚爷给你痛快痛快!跟那小白脸有什么好,爷的家伙才最好。”言罢起身对着花儿,缓缓解自己的裤带,其他人仿佛见怪不怪,在一边哄叫出声。

飞奴默不作声,脸上青筋凸起,在那人露出自己的下身之时猛然扑了上去,将他骑在身下。那人已醉至半死,自然不是飞奴的对手,但他仍在叫嚣:“连你一起,也给你痛快!”而后大笑出声。

周围人哄叫起来,兴奋地喊:“杀了他!杀了他!”

飞奴被他激怒,摸起地上的酒坛碎片,径直割向那人脖子,血呼啦一下流出来,那人捂着脖子挣扎,飞奴死命按住他不许他跑,直至他渐渐没有了呼吸。

周围人见到死人更加兴奋,竟上前抬起飞奴替他庆祝。这里是地狱,是的,是地狱。在这里,人命更加低贱,谁有刀谁就能活。要想活下去,就是要杀人。

花儿站在那不敢动,在他们狂欢的时候看向照夜和谷为先,想起其乐融融的谷家军大营,或许这就是善与恶之差。

谷为先和照夜血肉模糊的脸上已看不出什么神情,但谷为先的眼却忽然亮了一下。他的手暗暗比了下,花儿看懂了,他要她装作不认识他们。

而照夜,如心死了一般。

当他被压进这山寨,那小头目命飞奴来绑他的时候,他心里竟觉得委屈。飞奴一边狠命绑他一边道:“通天大道那么多,你非要去谷家军!活该你今日死!”

照夜哽咽着叫一声:“飞奴,飞奴。”飞奴反手给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力气那么大,好像一下挥断了往日情分。

飞奴捏着他的脸凶狠道:“别叫我的名字!你好好想想罢!”而后啐了他一口。

这一口令照夜彻底心死了。霍灵山匪对他和谷为先的鞭刑没令他心死,飞奴啐这一口令他心死了。他们过去亲如兄弟,无论谁有一口吃的都先碰到对方面前。他们一起忍饥受冻,苦中作乐,他原以为这样的情谊感天动地终身不变,然而他的兄弟啐了他一口。

照夜有如万箭穿心,始终低头不语,已过了许久许久。哪怕前面闹出了人命,他都不曾抬头。

谷为先看到花儿被飞奴扯到混乱的酒场之中坐下,四下看看,确定无人后对照夜说道:“他让你好好想想,是想什么?想你们为何踏上殊途还是什么?你想想。”

“还有…”谷为先因为说话牵筋动骨疼得嘶了一声:“你之前说他最在乎花儿,但他把花儿带回来了。”

谷为先力气用尽了,但意志还清醒。

入夜刮起大风,狂风席卷石子、草叶,城堡内的篝火再填一轮柴,有人将酒倒在火上,看着腾地窜高的火苗大笑不已。那些山匪一直在喝酒,个别人搂着一个女子,或亲或咬,那女子娇羞地躲开,大致说了一句:死鬼。

照夜终于抬起头看向那里,妖魔鬼怪在深夜现出原形。大声说着龌龊语、随口应着面前人,无一句真心,无一处干净。花儿坐在那一动不动,而飞奴因着饮酒潮热,脱掉了衣裳。隔着篝火和黑夜,看向绞架一眼,也不知那目光是否落在了照夜身上。偶尔有一只箭朝绞架的方向射,花儿的心会揪起来。她的目光会穿透黑夜,生怕他们再受伤害。

今晚的山匪老巢格外热闹,庆幸的是,无人清楚他们抓到的其中一人是谷家军的少将军。

饮酒作乐至天色微亮才收,很多人七七八八卧在篝火边,鼾声四起。而飞奴攥着花儿手腕,将她拖进了自己的一隅之地。那狭小的房间是他抢来的,不然他也要睡在地上。

他喝了大酒,死命握着花儿的手腕,威胁她:“你跑不出去的。”

“我没想跑。”

“那你就跟我在这里成亲罢!”说完甩开她,翻身睡去。花儿等了片刻,听他呼吸均匀了,便蹑手蹑脚下床,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看。那围墙修得那样高,上面安插许多暗哨,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数,同时眼睛不停寻找着出路。

黑暗之中,飞奴的呼吸仍旧均匀,但他的眼却缓缓睁开。他的花儿妹妹趴在窗前一动不动,哪怕知道自己插翅难逃,却还想逃。故意咳一声,花儿一步到床边,轻轻坐下。不敢惹出什么响动来。

飞奴来来回回逗她,几个回合后花儿意识到,看着他。飞奴却面无表情,仍旧闭着眼。

尽管他们不说话,却像回到儿时,而面前人再不是从前的人了。花儿在那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对飞奴说他走后他们多担心,说她做梦梦到他的头被砍掉了,在地上滚。说这世道已然如此,若他们当真分崩离析,那都不如死了罢!

“你看到了吗?”花儿看向外面:“照夜哥哥心死了。若你不在这里,他会想办法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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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可现在,照夜哥哥心死了。”

黑暗中飞奴呼吸似乎是重了些,吸了一次鼻子,再无响动。

天大亮后,花儿听到外面有了跑马声,那个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远处传来口哨声、鞭子声,还有花儿听不懂的类似于野兽的叫声。紧接着十几匹马跑了进来,为首的人举起手臂高呼,其余人跟随以后喊了起来。

他们依稀是在搞什么仪式,在空地上跑成一圈,绞架被他们围在中间,有人向空中举起弓箭,还有人抽出了腰间的大刀。花儿推醒飞奴:“飞奴哥哥!飞奴哥哥!他们要杀照夜哥哥!”花儿急哭了,轻声求他:“你想想办法,飞奴哥哥。照夜哥死了,衔蝉就活不了了,我也活不了。”

“不是。”

“什么?”

“你白二爷来了。”

花儿闻言手一顿,又跑向窗边。那些人的马跑够了,立在一边,周遭安静下来。车轱辘声由远处慢慢而来,碾压在凹凸的长石板路上,发出忽高忽低的声响。花儿的拳头捏在一起,她甚至察觉不到她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身后的飞奴躺在那并没动,甚至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那城门外长长的小路似乎没有尽头,那车轱辘的声响越来越近,直至后来,花儿看到那是一辆小刑车,一个人佝偻在车里,刑具夹着他的脖子,手上的镣铐随行进晃动。

那从来不肯低头的白二爷如今被塞进刑车里任人宰割了。可他那双眼却还像第一次从马车里望出来的一样,黑漆漆的杀人眼。

那时白栖岭离开燕琢,花儿有想过或许他们此生不会见了,也或许几十年后的某一天,他的骏马踏着花泥而来,整个人带着山间的香气。那时他们都老了,主仆坐在白府的院子里,诉一诉这一世的惊涛骇浪。她从没想过再见白栖岭,他竟是在山匪的刑车里。

花儿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照夜与他说他们的粮草要来了,是白二爷铤而走险主动应战来送的。那么白栖岭应当在去往江南大仓的路上,按时辰或许已到江南大仓。可他怎么在这里呢?

花儿想不通,直至那马车之后跟着一匹骏马,马上坐着一个面目朗俊的人。那人曾说要带花儿走,要在江南水乡为她觅得一处推开窗即是水的别院的人。

霍言山回来了!

花儿顿觉五雷轰顶,她犹记那一日霍言山败走之时的怒态,他定是要诛杀白栖岭的,定是要将接收白栖岭武器的人消灭殆尽的。而花儿最为担忧的是谷为先。江南名门霍家之后霍言山与朝廷第一武将之后谷为先,不可能不认识。

果然,霍言山的马停在了谷为先的绞架前,故人相见了。

他的眼起初是不可置信地眯着,而后忽然睁开,整个人跳下马几步到谷为先面前。他没有讲话,却用马鞭抬起谷为先的下巴,仔细端详他的脸。

谷为先微微睁开眼,见到了自己的少时故人。

彼时霍言山若至京城,会去往谷家,请出谷家少年出征的谷为先,二人辩一辩天下治理,直辩得面红耳赤肝火大动,分开之时连拳都不抱,忿忿道:“就此别过!”下一次如此往复。

霍言山的眼神很复杂,他凑到谷为先耳边,耳语一句:“可后悔了?”

谷为先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他,坚定吐出两个字:“不曾。”

霍言山又道:“如今你落到我手里了。”

“山匪吃两头,你真以为他们只听你的?”谷为先问他。

霍言山似乎是在思索什么,藏在屋内的花儿看到他直起身,忽然用力踢了谷为先一脚。

花儿分不清眼下的情势,她缩在墙角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去想来龙去脉。她想起霍言山与她说起太子时的厌恶,他既然如此厌恶,那他就未必是太子一派;而霍灵山匪与太子党勾结,断了谷家军的后路,是以谷家军才要剿匪。

这其中隐隐的关系被一根易断的线牵扯着,那么复杂,一触就断。这是花儿不识的字,是她难解的题。忽而一下,她好像通了。

发疯似地去摇飞奴,小声问他:“飞奴,你根本不是为山匪卖命对不对?你是霍言山的人!”

“那一日我们在城外救下霍言山,他后来找到你了对吗?他是先找到的你紧接着才找到的我!”

花儿眼睛亮了,声音颤了,她隐约觉得这题有解了。或许,或许她孱弱的手可以用来救自己的好友一回。她快哭出来了,紧紧握着飞奴的手,对他哀求:“飞奴哥哥,我求你,你可以带句话给照夜哥哥吗?”

花儿不敢提谷为先的名号,只提照夜,她期冀照夜的名字可以唤起飞奴对他们儿时的记忆:传遍柳条巷的笑声,还有他们搀扶着穿行在破旧的城中。

“行吗?飞奴哥哥,行吗?”

飞奴看了她半晌,问道:“你不想见白栖岭吗?不想让我给他带话吗?”

不待花儿回答,飞奴就扯着花儿向外走。

那一日山顶的阳光燥热,花儿一出门便被晃得睁不开眼睛。她能看到霍言山的背影,被人带着径直向最里面走去。依花儿观察,最里面的房子依山而建,最为安全,住的应当是山匪的匪首头子。

山匪头子,花儿突然想到:竟无人见过山匪头子,只听闻他喜饮人血、喜看绞杀。她再想朝那看,飞奴已经掰过她的脸:“想保命就别瞎看。”

“你见过你们匪首吗?”花儿问他。

飞奴没有答她,而是带她到一口大锅前,找了两个碗,一人舀了一碗肉汤,一个馒头。

“好喝吗?”飞奴问她。

“好喝。”

“白栖岭那匹白马,卸了骨头炖的汤。”

花儿端着碗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那时在城外,飞奴一再回首看那匹白马,花儿以为他喜欢,或想打什么主意给卖掉。

她喝不下去了,将碗放下。

那匹马陪白栖岭跑了几万里路,也曾驮着她穿行在霍灵山的冬风里,它很温顺,没有一次想将她甩下去。

人命尚且救不下,又要为一匹马难过。白栖岭死了猫都要发疯的主,这下心爱的马死了,他发疯无门了。

烈日之下的照夜和谷为先都耷拉着脑袋,他们没有喝过水,也没有吃过东西,再这么下去,就要活活饿死了。而那装着白栖岭的刑车,又从里头缓缓出来,白栖岭仍旧那样,看人一眼等同于刀剐一下,被他剐过的人都想上前给他一拳踩他一脚。终于剐到花儿和飞奴这里,愣了一下,转过身去。

铮铮傲骨的白二爷,被自己的小奴才见到了自己最狼狈的样子。他心中一定很难过罢?花儿想。

白栖岭的刑车被推到绞架旁,新的绞架竖起,花儿看到他被几个人抬出来,鞭子抽打着绑上了绞架。

花儿依稀看到过程之中谷为先和白栖岭对视了一眼,说不清为什么,她的心一下定了。

“你要给照夜带什么话?”飞奴问她。

“没了。”花儿摇头:“没话了。”

“倘若有话,我自己上前。”花儿对飞奴说:“现在,我要去见霍言山。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说过无论何时有求于他,他都会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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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为江南霍家有恩必报。”

飞奴不肯带她前往,花儿挣扎着上前,被他的手臂拦住,二人在空地之上争执起来。许是动静太大,惹来很多人围观,花儿趁机大喊:“霍言山!霍言山!霍言山你出来!”

飞奴去捂她嘴:“花儿,你冷静!”

“我不冷静!照夜哥哥要死了你还要我冷静!霍言山!你出来!”

白栖岭见花儿发了疯一样,在一群山匪的哄笑之中挣扎着要见霍言山,她长高了些,也长开了些,可那身血呼呼的衣裳是怎么回事?他想:我的狗腿子怕是又遭了许多痛苦。若他某一日得知花儿在一片漆黑之中手刃了孙老爷,一定会赞她厉害的!

可偏偏此刻,他们犹在诀别时,花儿不敢多看白栖岭他们任何一眼,只是一味闹着要见霍言山。

她喊声太大了,终于从里面跑出一人小山匪来,扯着她衣领将她拖走。飞奴上前阻碍,与那小山匪撕扯起来,花儿对他喊:“你别管!我不需要你管!如果你还有良心,记得为我们烧纸!”

她期望他能懂她喊这句,期望他哪怕在这里人微言轻毫无用处,仍旧能为了照夜搏上一次。若他没有,花儿不怪他,他能长命百岁,也算一种福气。

那人把她拖进一间屋子,走出去关上了门。

花儿从地上坐起身来,看到面前站着的霍言山,以及他身后站着的那个人。

是人是鬼,她看不清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48章额远河硝烟(八)

燕琢城被屠后,花儿坐在废墟之中,怀抱着痛不欲生的小阿宋,曾有过不知是梦是醒的光景。那算命先生为她占了一卦,要她七年后再问一个答案。

那算命先生平日就坐在燕琢城的角落里翻白眼,找他算命的没几个,也不知他究竟如何过活。在他背的麻布口袋里,装着各式的家伙,你说要求签,他搬出个签筒;你说要卜卦,他拿起笔给你算生辰。无人知晓他叫什么,提起他就是那一句:那瞎眼算命的。

算命先生总想为花儿卜卦,她儿时面黄肌瘦,走过他卦摊前,他招呼她:“小丫头,给你卜一卦?”

彼时飞奴扯着花儿的手就跑,边跑边喊:算命的骗钱骗到我花儿妹妹头上了!

那算命先生也不恼,打着破扇子,摇头晃脑:“天机不可泄露。”

燕琢城破前几日,他对花儿说:“世道乱了,该跑了。”而后他带着自己的东西,消失在燕琢城中。

人究竟该有几张皮,花儿说不清了。她时常觉得每一张脸皮贴在脸上久了,揭下的时候都会连带着皮肉,整张脸血肉模糊。眼前这个究竟有几张皮呢?

眼前这人,不再翻白眼了,而是一袭青衫,不像山匪,倒像读书人。一把髭须剪得额外整齐,手中把玩一支卸了笔头的笔杆。花儿知晓此刻这张脸亦不是真的,不然外面的那些山匪定然不会像如今一般禽兽。

她看着霍言山,还有那不知姓名来去无踪的算命先生,一动不动。

霍言山亦看着她。他险些认不出她来。

从前看她太过孱弱,也偶有须臾片刻想她他日的模样,但此刻仅时隔几月,她却已脱胎换骨。

三人沉默对峙,花儿处于随时会死的下风。霍言山却率先向外走,经过花儿之时对她说道:“你不是要找我吗?待会儿就在绞架前,该说的话你尽可与我说。”

他走了,独留花儿和算命先生在屋内。

那算命先生走到花儿面前,倾身打量她,她退后一步,他跟上去。

“算命老儿!你不要与我装神弄鬼!”花儿一把推开他:“你骗得我好惨!枉我把你当作友人一场,燕琢城屠城我还庆幸你提前跑了!谁知你助纣为虐!”

“我让你跑你不跑,你反倒怪我?小姑娘,没良心。”算命先生看着花儿。他纵横江湖数十载,从来都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却也有失手那一次,留下一个女儿。说那小女孩如花儿般年纪,在母亲肚里吃不饱,出生时方巴掌大。待他得知此事后寻了去,女儿及其母已不见踪影。那时听闻柳条巷抱了一个女婴,他去看过一眼,倒觉得眉眼有几分像自己。再打探,说孙婆抱养的女婴父母均详。那以后他多方打听,然世道渐乱,一个无名无姓的婴孩终究是不配拥有良辰美景,他就将此事放下。

但那往后,若见到花儿,偶尔也逗上一逗,大体是想着自己唯一的骨肉若是活着,也是那面黄肌瘦的耗子模样。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禽兽难得有一点菩萨心肠。

正如此刻,他原本的念头是将她扒干净扔到绞架前,在那白栖岭面前,让人当众羞辱他的狗腿子,要他交出他造武器的地方,和那个造兵器的奇人。但那丫头唤他”算命老儿”,颇像女儿与父亲撒娇。

再转念一想,那白栖岭只比他恶不比他善,不可能因着一个奴才交出自己的命脉。

他的眼睛转了转,终于开口:“明日将对你的主子处剐刑。我知你与他主仆情深,今晚特许你为他端一碗断头饭,为他送行。”

“剐刑是什么?“

“剐刑…”算命的从衣袖间拿出一把手指长的小刀:“这个,山上人手一把,用来分割畜肉。明日,用它来分割白栖岭,一人一刀,直至他断气。在我霍灵山上,也不是谁都有此殊遇。”

花儿身上的鸡皮疙瘩一直爬到脸上,想到白栖岭的死状,简直令她痛不欲生。胸口那口气倒了许久才上来,头脑亦清楚起来。她问那算命的:“想必你不会只让我为他送断头饭,你总得图些什么,不然不会发这个善心。”

“自然。”算命的冷笑一声:“白栖岭有一个富可敌国的宝贝,他只要说出在哪,并把一个人交给我,我便饶他不死。”

“我算老几?我不过是他的狗奴才。”

“你颇有几分心机,又想救他,自然会想办法让他说出来。”

“你怎知我想救他?”

算命的则摆摆手:“天机不可泄露,你且去。记住!天黑之后,送断头饭!”

花儿便点头:“好,断头饭。”

言罢转身出去,她大体知晓那个畜生要的是什么,白栖岭有的东西他们没有,是以他们一而再再而三要逼迫他交出来,或以他的性命相逼,或以他身边人的性命相逼。花儿又想到霍言山,他明明认出了谷为先,但似乎没告诉那算命的畜生。

花儿吃不准霍言山,出去后去绞架前找他,他却不在。问身后看着她的小匪:“你可知他去哪了?或者我可以去哪里找他?”

那小匪撇撇嘴,指指山后,转身走了。花儿跟上他,途经照夜之时看到他的眼皮已肿得埋住了眼睛,一旁的白栖岭眼睛倒是好的,只是那敞开的衣襟里露出伤口遍布的胸口。花儿多一眼都不敢看谷为先,只是从他们面前匆匆经过,跟着小匪一直向后山走。他们依山而建的房子,在后山处有一条羊肠小道,一直向上爬,就到了一条天梯。

那霍言山正躺在烂石阶上嚼着草根,见花儿来了,就将其吐掉,对那小匪摆手让他退下。

花儿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他,他见她不上前,就拍拍台阶示意她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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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救命恩人,你怕我作甚?”

花儿向前两步,坐到他身边。

“何事有求于我?”霍言山问她。

花儿并不与他打马虎眼,直接说道:“你说过江南霍家有恩必报,现在我要你报恩。”

霍言山闻言大笑:“你可是忘了上一次在霍灵山你差点害死我?如今你又开口让我帮你救人,你当我霍言山是傻子吗?”

“上回在霍灵山,你与白栖岭之争与我无关,我只是你们之间的棋子罢了!若你要提起此事,那我倒是要与你说道说道了!”花儿决定与霍言山辩一番,顺势撸起了自己的衣袖。细胳膊上是与孙老爷搏杀之时留下的一条条细细的擦伤。

“怎么弄的?”霍言山问她。

花儿如愿,但故作生气:“还能怎么弄的?那些山匪要我的命!”三言两语将孙老爷的事说了,见霍言山眉头紧锁,就问他:“那时你说宫中太子杀人饮血,不顾百姓安危。那太子联合霍灵山匪和鞑靼,屠了燕琢城的百姓。这该如何说?你又来找鞑靼,又如何说?你看他们不起,又与他们同流合污,我不懂你。”

花儿摇摇头:“这些与我无关了,我只要你救人。”

“救谁?”

“绞架上的三人。”

“我霍家人有恩必报,一命只还一命。你只能救一人。”

“那好,那我今日就与你好好说。那日在燕琢城外,救下你的共有五人:有我、衔蝉、阿虺、飞奴、小阿宋。照夜哥哥是衔蝉的心上人,若你要报答衔蝉,救照夜哥哥便可。”她伶牙俐齿,寻了个借口先摘出看起来最无关紧要的照夜。果然,霍言山撇嘴:“那其余二人,你救谁?”

“照夜旁边那个。”

“谷为先少将军,你不必装作不认得他。”霍言山直言。

于是花儿点头:“对,我要救谷为先。”花儿赌霍言山并未跟那山匪头子说起谷为先,只因他也知晓那山匪无恶不作,若没有谷家军,这里无人牵制他们和鞑靼。她亦赌霍言山非太子党羽,既然如此,谷为先死在这里等同于拔了太子眼中钉,霍言山亦不愿如此。

“你为何不救你的白二爷?”

“他不是我的白二爷,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花儿看着霍言山,眼中渐蓄泪水:“谷家军救了我的命,燕琢城被屠了,我和小阿宋无处可去,是谷家军收留了我。再造之恩永生难忘,我求你,霍言山,救谷为先。你们应当也是故人,你应当了解谷为先,他并非坏人。他…”

“别说了。”霍言山抬手制止她:“别说了,我救。但我从此以后不再欠你,不管你是死是活都不必来找我了。我既与我不是一条心,那你就离我远点。”

花儿擦掉眼泪,对他说:“多谢你,霍言山,你会有好报的。”

“我吗?”霍言山指着自己鼻尖:“那你且记住今日的话,若来日我真夙愿得偿,我会来与你显摆的!”他站起身来,忽然问花儿:“你见我脸上的疤可轻些?”

花儿仔细看了他的脸,仍旧有浅疤,但他已倜傥如初。花儿虽未见过他脸上无疤的模样,却也能料想定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

“看不太出了。”

“我见你第一眼就知你长高了,我的疤就在脸上,你却看都未看一眼。从前我带你在山间游荡,与你交心之时曾误以为你会成为我的挚友。如今看来,你从未把我放心上。”

花儿并未解释,只是率先下了一个台阶。她并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将他放心上与否都不会改变任何事,他依然有他的报复,那报复可牺牲任何人的性命,也会包括她的。她心知肚明。此刻他未杀她,还能听她说几句,任由她与他讲条件,只因她不至死,又或者于他还有用处。花儿自始至终都清楚。

霍言山说话算话,派自己人将照夜和谷为先送走。花儿不信他,转念一想:若霍言山真想杀,又何必与她演这一出?想来他们在意的自始至终都是白栖岭手中的兵器而已。

绞架上只剩白栖岭一人了。

恁高的一个人,极力挺着腰板,不知要给谁看!

花儿想到他要受剐刑,就在心中笑他:看吧!要你一身傲骨,最终还不是要被人拆了骨头?白天怎就如此漫长呢?他那碗断头饭她何时能给他送去呢?

花儿觉得对不起白栖岭。

好歹主仆一场,他待她实在称得上好,她却对他见死不救。那有通天本领的白二爷如今在那绞刑架上,怕是再也变不出翅膀了!

飞奴跟在她身边,她坐在那看白栖岭之时,他也看白栖岭。二人所想也大致相同:待明日天亮,那曾在燕琢城只手遮天的人物就要死了。

天黑了,花儿亲自为白栖岭做了碗面,知晓他好茶,还给他泡了碗茶,而后端着一步步到他跟前。那算命的命人老远就拦住飞奴,亦不许别人靠近他们。

“给二爷做了碗面,吃罢!”花儿筷子挑起一口面,轻轻吹了两口,递到白栖岭嘴边。白栖岭头撇过去不肯吃,却问她一句着实无关痛痒的话:“你怎么不给我回信?”

“你都要死了,回信你也带不走。”

“我死不死与你回不回信并非一件事,你别跟我打马虎眼。”

“受伤也挡不住你的嘴!”花儿被他问的来气了,一筷子面条塞进他嘴里,白栖岭囫囵咽了,还想说什么,花儿又一口塞进去。

再喂一口,她就哭了:“这是二爷的断头饭,明日二爷就要受剐刑了。剐刑就是…”

“我知道剐刑是什么。你哭什么?你都不给我回信,还有脸掉金豆。你给我憋回去!”

他讲话中气过于足了,以至于花儿恍惚以为他并未受伤,接着月光凑上前去看。发丝扫在他胸膛,他不耐烦地咝一声,要她滚开。

花儿哦一声,仰起头看白栖岭。他全然不把剐刑放在眼里,见她看他,又执着地问:“为何不给我回信?”

这白二爷从生至死都是这般模样,就是要讨个说法。

“我若回了,你知晓我过得好,就不会有下一封信了。”

左右他生死难料,花儿也不吝与他讲些真话:“二爷每一封信我都翻来覆去看几十上百遍,打小没人给我写过那东西,一是新鲜,二是珍贵,于是总爱不释手。二爷不必担心那信被狗看去了,狗可没有我这般有良心。”

白栖岭垂眸看她,她明明要难过死了,还在他面前装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照夜和谷为先走的时候,白栖岭就猜到她与霍言山交换了条件,也大致猜到她用的是什么路数。在她能选择救谁之时,她抛下了他。

她抛下他,现在又后悔,觉得对不起他。眼泪在她眼里转了几次,都被她仰头憋回去了。

“你真瞧不起你二爷。”白栖岭下巴费力地动了动,示意她凑近些,花儿站近些,听到白栖岭戏谑说道:“你只需要记住,无论何时,你二爷不需你救,你只管救你想救的人,你二爷能自救。若不能自救,那就是你二爷命薄,那就来世再见!别搞那些儿女情长唧唧歪歪的事。”

花儿伸出手指用力触他心口,他终于憋不住了,剧烈咳了几声。适才憋着那股“二爷”的劲,一下被花儿卸了。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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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

只是断续地说:“过不下去就找衔蝉,我在京城给你留了后路。”

“你好好学本领,往后白家的家业你替我管。”

花儿想听听他还要说什么丧气话,可他说不动了,累了。于是她又凑上去,问他:“那二爷为何要给我写信呢?”

她的眼在月光之下温柔透亮,就那样看着白栖岭几经闪躲的眼,终于,终于,白栖岭缓缓说道:“因为心里惦记你。”

“白二爷家里有那许多家丁,可都写信了?”花儿又问他。

她看得他心慌,以至于他说了一句自己讲完都被吓一跳的话,他道:“因为我心里有你。”

花儿就那样看着他,追着他的眼睛,从这里到那里,她没想分辨真假,就想看白二爷在她面前不知所措。他都要死了,她还与他玩闹,闹着闹着她自己的脸竟红了,她道:

“二爷,你放心去罢!待你死透了,我给你烧个假人与你成亲,那样你就不至于做个孤家寡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9章额远河硝烟(九)

好哇!好哇!白栖岭在心间赞叹,眼前这厮果然是懂“知恩图报”,好歹怕他黄泉路孤单,知晓给他烧个纸人。

白栖岭也不知这场告别要它有何用,他临死之前还要生这等恶气。再看那人,对此浑然不知,甚至蹲到地上画了一个小人的形状:飒爽英姿双刀髻、鹅蛋脸、有接近于无的小腰身,还跟他解释脸上那两个鸭蛋似的东西是涂的胭脂红。

“就给您烧个这样的罢!我多扎些金银首饰到她头上,你二人穷死了可以摘下来换钱花。”

花儿故意逗白栖岭,她难过,却也不想他泉下有知想起的自己是哭得鼻涕冒泡的模样,她多笑一些,他一想也会开心。因着她命中离去的人几乎都未曾有过征兆,是以她也从未像今日一样与人作别。

花儿恨自己读书太少,不然她此刻吟几句诗、唱几首曲,将这作别搞得花样繁复些,锣鼓喧天些,该多好。

“什么茶?”白栖岭见她端来的茶就放在那,大概也想不起给他喝了,便主动问起。

“山里的野茶,我看还带着叶杆,涩苦。您将就喝一口罢!路上没有了。”

小心翼翼端着茶碗送到他嘴边,担心他烫到,又凑上去吹了吹。白栖岭啜一口,心里骂一句这东西喂狗都遭嫌弃,但他又实在是渴,于是又喝了几口。

“明儿要疼您就叫出来,不丢人。”花儿将茶碗放下,手指向后山:“您遭刑的时候我去那头,听不见。您就不担心在我面前丢人了。”

“明儿这刑我必须遭了是吧?我白二爷就没有机会生还了是吗?”

“也有。”花儿踯躅一下开口:“那算命的…您知道这霍灵山的畜生头子是燕琢城里的算命先生吗?就那个瞎眼的,从前说自己云游四方,每年来燕琢待个把月的那个。您知道是他吗?”

“不知。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昨日他和霍言山一起,但他跟我说这事的时候,霍言山不在。”花儿小声说:“那杀千刀的老儿要白二爷给出一个地方,交出一个人,白二爷就可免于一死。”

白栖岭嗤笑一声,片刻后对花儿说:“算命的最会装神弄鬼,无论他与你说些什么话,你都不必理会。你就跟在你飞奴哥哥身边,他看起来是个狠人,必要时会护着你。依我看,你的飞奴哥哥许是在这霍灵山上闯出了自己的天地。”

白栖岭眼毒,这一日往来的山匪有人人飞奴客气,要山匪客气,要么就是小头目,要么就是将人打服了。至于飞奴,大概兼有之。

白栖岭有动过念头,若飞奴内反,这霍灵山也未见得不能破,但飞奴与霍言山究竟是何等关系,又有待思量。到底是几经生死的人,此刻大难临头,还能临危不惧,头脑还好用,人也不卑不亢。至于那畜生头子要的东西,简直是白日做梦。

“给他你就不会死。”花儿对他说。

“不给。死就死。”白栖岭语气淡淡的:“你适才说等我死了给我烧个假人与我成亲,那白二爷我若是死里逃生呢?红尘里我活该一人来去呗?”

“白二爷活着哪讨不到媳妇?您只要别凶神恶煞的,姑娘不怕你,自然愿嫁给你。”

“那不如这样,你可敢与我打个赌?”

“赌什么?”

“若我这回死里逃生,你我二人就搭伙过个日子。”白栖岭咳了声、喘了喘,簇起眉头,口气蔑视:“罢了,你怕是没这个胆量。你这人胆小如鼠…”

“我有何不敢?我自己都不知能活几天,还怕跟你这将死之人打赌?笑话!”花儿被他将了一军,很是不忿:“你若不死,咱们就搭伴在这乱世过活。”

“一言为定,反悔是狗。”

“一言为定,反悔是狗。”

白栖岭笑了,他即不知自己明日死活,又不知今日这番究竟算不算得上痛快,但那不善作别的花儿头脑一热胡乱应承下的事却让他有几分开怀。可他自己也是戏言,只是这戏言带着几分真,真作假时假亦真罢!

他并非婆婆妈妈之人,生怕花儿在他面前再哭哭啼啼,就赶她走。每次分别都是生死关卡,好像无关生死二人就会在这晃荡的人间永不相逢一般。

花儿一步三回头,她心中难过自己没有通天的本事将白栖岭救走,总觉着对不起他。夜里她坐在飞奴那间小屋里,等喝酒的飞奴回来。

他回来了,身上没有多少酒气,衣服上挂着一片片湿,是洗过了。

见花儿坐在窗前看着外头发呆,就像从前一样揪了她的高髻。花儿拍打他手,顺着他的力道跟他并排坐在地上。

飞奴的手指在泥地上抠画,起初花儿没注意,再过会儿花儿发觉,刚要开口,就被他捂住了嘴巴。幽暗之中他摇头,又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天亮后看。你在谷家军应当学过。”

花儿意识到不简单,就不再做声,直到飞奴画完,扯着她坐在床上,这才小声叮嘱她:“将它刻在脑子里,看完毁掉。明日我无法照料你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明日你要做什么?”花儿问。

“明日我要剐白栖岭第一刀。”

花儿不震惊了,第一刀谁剐不一样,他不剐自有别人剐。飞奴见她不做声,就哀求似地说道:“花儿答应我,不管明日发生什么,不管谁是死是活,你都不要管。你只管自己跑,你跑出去,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活。飞奴哥哥不想你再受苦了,你够苦了。”

“不管飞奴哥哥死活吗?”花儿用力捏住飞奴的衣袖:“你可知我们十几年情谊是什么?你有危险,我会奋不顾身去救你!尽管你如今已经不信我了,但是飞奴哥哥,你往前想一想,我可有哪一次不顾你的死活?”

“没有过。”

“那你就休要说那些。”

“你等明日看清我画的什么再说。”

飞奴握着她肩膀,将她带向他,花儿挣扎、推拒,最终被他揽住了肩膀,再无其他动作,也再无其他言语。外面似乎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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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打了起来,因为又有人起哄出声,笑声放浪、叫声凄惨、骂声龌龊,火光窜起来,映红了窗。

“着火了吗?”花儿问。

飞奴只是虚虚揽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别怕,飞奴哥哥在这。”

花儿听到飞奴的啜泣声,她不懂他的伤心因何而起,只是胡乱安慰他:“飞奴哥哥,若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找他去。”

飞奴又转笑,哭哭笑笑,极尽醉态。在这癫狂的匪窝里,嬉笑怒骂都属寻常。外面的人丢石头砸窗,他推开窗去骂,骂不过瘾,拿起墙角的弓箭对准来人,一箭射出去,换得片刻安静,转瞬又变成百鬼夜行。

飞奴闹够了,就坐在墙角那里。花儿觉得他或许该有话要对自己说,但他什么都没说,而是歪头睡去。花儿找衣裳给他盖上,随后也坐下去,像寻常的每一次。

待天色微亮之时,飞奴起身走了。外面要有一场仪式,正如算命老儿所言:在霍灵山上,剐刑是殊遇,并非每个囚徒都配享有。那仪式非常骇人,每个人脸上都画着血符,所有人都光着上半身,绕着刑架喊着花儿听不懂的话。

一个人带着面具从后山处缓缓走来,待走进花儿才看清,那面具上画的是一只七窍流血的人面。所有人看着面具人后都单膝跪地,举起手中的单刀。

花儿不懂算命老儿在她和霍言山面前为何不戴这面具,今日又为何戴了。而霍言山站在他身后,一派置身事外的模样。

花儿在人群中搜寻飞奴,但天色尚早,外面灰蒙蒙的,她看不清。而白栖岭被人围着,她亦是看不清。但她能猜到,白栖岭一定是在心里嘲笑这些人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没一个能上得了台面。

那算命老儿一句话不说,只是装模作样拿起接过一碗酒,以中间三指蘸酒,敬天、敬地、敬神明,花儿骂他:神明才不会佑你,神明也不差你这滴酒!

在面对此等场面上,她一瞬间变成了白栖岭。外头的人都喝了一碗酒,而后又开始跑起来。

故弄玄虚,装腔作势。

渐渐天亮,一缕光照进来,花儿忙蹲到地上,去看飞奴昨夜画的东西。那些峰峦起伏起初她没看懂,待她静下心来定睛细看,才看到那灵庵、那小路、那山后的天梯。

花儿猛然懂了,这霍灵山并非铜墙铁壁!它有路!

谷家军奔袭霍灵山有谱!

花儿整个人因激动而颤抖起来,她好似明白为何飞奴要带她上山了,好似明白了!外面突然很安静,花儿却没有抬头,而是屏息去背那张图,生怕出一点错漏。在她背完后,迅速站起身,用脚将土地踩坏又踩平。

在她要推门出去的瞬间,看到白栖岭曾送给她的那支防身镖,在灵庵之时不知被谁摸走了,如今就在飞奴的桌上。

花儿想都没想,揣起那支镖就推门出去。

跟着她的小匪问她去哪,她指着那绞架,抖着声道:“他曾是我的主子,如今他要被刮刑,我看不下去。我要去躲躲。”言罢向后山走去,一口气爬到天梯。

远处传来一声喊叫,花儿见有人向白栖岭走去,那人不是飞奴,飞奴去哪了她不知道。

那人走向白栖岭,花儿依稀看到白栖岭痛苦地仰起头,但他没叫出声。那小匪指着那个方向,眼睛突然开始充血,兴奋地喊:“剐刑!剐刑!”

他声音还未落,花儿已经毫不犹豫跳起来用那把匕首划过他的喉咙。血一瞬间喷涌出来,他捂着脖子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花儿,花儿用力将他推进路边的荒草之中,再看一眼远方的白栖岭,泪如泉涌。

来世见,白二爷。你说得对,这个世道最不该惧的就是生死,只要还有人记得,就不枉这一世、这一遭。她啜泣一声转身向山上跑,再也没有回头。

花儿每跑一步,心就疼一次,她不懂,那白二爷不过是她的主子,曾经欺瞒她,利用她,要她几经生死,她本该恨他,若恨他就好了,有恨就不至于这般难受。

她擦掉眼泪向前奔,在眼看到尽头之时猛然拐进一条小路。白栖岭说得对,他从一开始就是对的,他说她适合做斥候,是以眼前这个小斥候,将白栖岭忘在脑后,一遍又一遍去过那张图。她笃定飞奴不会骗她,笃定自己是飞奴心中最后一点善念。

她在林子之中狂奔,从天亮奔到天黑,霍灵山那么大,山上的野兽似乎也知晓她在赶路,这一日帮她一回,都隐进自己的洞穴之中。山间的风似乎也知晓她在赶路,从后背推着她,助她一臂之力。日后也知晓她在赶路,将那泥泞险阻为她照清楚。

这些都是花儿的臆想。

只有这样臆想,才让她觉得她能战胜自己,在这样的奔袭之中,她忘却危险、痛苦,只不断想着那张图。

待她在拐到第五条小路之时,顿觉豁然开朗,而此时,月亮已经爬到了天上,大概是白栖岭不在人世的第一轮月亮。

“孙燕归!”有人在叫她,花儿去树丛里找,看到在埋伏在树后的谷家军,她踉跄过去,对那人道:“快!带我去找大将军!”

她的身子已经不属于她,每走一步都连筋带骨地疼,在见到谷翦的一瞬间,摔坐在地上。别人忙给她送水和吃的,她狼吞虎咽吃了一口,想起白栖岭算是吃不到了,那一口噎了很久才咽下去。

她请谷翦给她纸和笔,找了一个清静的地方,埋首进去。她记得奔跑这一路所遇的每一株树、每一个岔路口,她一言不发快速去画,将那舆图分毫不差地誊抄上去,并加上了自己的一路所见。

这是她作为谷家军斥候探得的第一份舆图,她听到谷翦赞她:妙绝!妙绝!

可惜白栖岭听不到了!

听不到她的大将军夸她!

花儿哇第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吓坏了柳公,趁着别人去研究那舆图之时,将花儿拉到一边。

“可发生什么?”

花儿一时控制不住,几次张口都被自己的哭声堵回去,过了很久方抽抽嗒嗒将白栖岭被剐刑的事说了。她逃跑之时,他已被剐了一刀,仰着脖子痛也不喊痛。花儿扯着柳公衣袖道:“柳公,柳公,白二爷他没有全尸。他的骨头会被剁碎喂野兽、炖汤,总之白二爷在这人间什么都不剩了!不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被突发工作缚住了手脚,挑战日万失败了。十月份一定挑战两次给大家一个交代,爱你们呦

为表歉意,截至明晚22:00,本章评论均有20jj币红包。抱歉我的好朋友们

第50章额远河硝烟(十)

这些时日柳公与谷翦一同着急忧难,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在人至老年后重拾满腔怒火,想烧尽鞑靼和坏人。此刻捋着日渐稀疏的那把胡子,听花儿哭诉白栖岭就这样“死了”。

以柳公对白栖岭的了解,他虽性子暴烈,但头脑清楚,万万不会要自己在去往江南大仓的路上被敌人半路拦截,成为别人的阶下囚,更何况又千里迢迢马不停蹄运回霍灵山。这一定事出有因,而他来不及相告他们。

他劝慰花儿:“白二爷能在这乱世趟出自己的道来,最不看重的便是生死,谨小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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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以平静度日,亡命之徒方能称霸一方。这等人,活着不必庆幸,死了不必惋惜。”

花儿闻言,哭得更厉害,她是自责自己明明有机会与霍言山谈条件救他,但她救了别人。

柳公摇头摆手:“更不必。你若救他不救别人,他心中定也不好受。你想想你救的是何人?一个是你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同手足的哥哥,一个是谷家军的少将军,于情于理你都该这样做。再者,你以为你说要救白栖岭,那霍家少将就会放吗?那匪首就允许吗?不会。别人你都能救,唯独白二爷你救不了。他得自救。”

“他自救不了,他被人剐了。”

从前燕琢人总这样骂人:丧尽天良、断子绝孙,定死于千刀万剐!花儿那时不懂千刀万剐是何等极刑,如今她见识了,终于知晓这咒人的话多狠了。

柳公见她钻了牛角尖,自知劝不了,就要她一人呆着,自己则去找谷翦。柳公劝人有一套,劝自己则差点功夫,走路时候脚飘忽一下,差点撞在树上。见到谷翦就说:“白栖岭凶多吉少。”

“他有武器,没人敢杀他,无非是做样子。他心中也自知。”

“那他吓唬花儿做什么?”

“谁知道他要干什么?”谷翦再三思量,方道:“老头你白活了,也着了白栖岭的道了。他是你带出来的,如今却青出于蓝了!”

柳公冷静下来,忽然拍着额头笑道:“这小子!这小子!”

“搂草打兔子,稍带手小燕归就上套了。”谷翦眨眨眼,而后将那张舆图给柳公看:“看到了吗?白栖岭认定的斥候,果然有斥候的样子。你见过哪一个小斥候第一回就画出这样的舆图来?哪一个?柳条巷出能人,照夜和燕归,都是一等一的奇男子奇女子。”

“再过一个时辰就开拔,明日天黑攻打霍灵山老巢。”谷翦敲着舆图,大将军沟壑纵横的坚毅脸庞有了苦笑:“征战一生,万未料到会走上占山为王这条路。”

“前羽兄,卧薪尝胆,十年未晚矣。”柳公安慰他:“至少有你在,鞑靼就算趟过了额远河,但再过不了霍灵山。”

这不过彼此是谈笑罢了。

谷家军能撑多久,要看天下能人志士有多少,如今江南大仓的粮不知在哪、运粮的白栖岭再返霍灵山、鞑靼已正式接管燕琢城,而京城,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潮涌动。

开拔之时仍由花儿带路,她经历短暂的休憩恢复了大半体力,怕误了剿匪,一直在前头小跑,要打急行军的头阵。柳公见她如此,对谷翦说道:“这是要去报仇了,为她的白二爷报仇。”

花儿心中的仇恨越垒越高,眼看着要突破她的心墙,她觉着自己马上要成魔了。她只想快点到,将那些剐人的家伙通通杀光!这世道,有人吃人、有人剐人,毫不敬畏天地神明人伦,这等人就该死!

上山路不同于下山路,一下一上,腿早就软了。每上一个台阶都抖,她按住自己的膝盖不许她抖,抖得再厉害的时候,就从路边捡起一根粗枝拄着。

柳公心疼她,要她慢些,这路也未必一定要她带,左右有图,不会丢了。花儿不肯,她担忧万一图错了,她的头脑还能分辨。

她真的累坏了,不过强吊着那口气罢了。

柳公问她:“若白二爷真的死了,你当如何?”

花儿道:“我想通了,我不自责,我替他活。父母将我带到这世上,阿公阿婆将我抱回去千辛万苦养大,不是叫我自怨自艾裹足不前的。无论谁生谁死,难过就哭,哭过就好好活。不然我也对不起为救我而死的阿虺哥哥。”

桃李年华,参悟生死,重情重义,又能看开放下,何其不易。就连柳公都被她感动,连念了三句好。山间湿冷,她内热外冷,一交一替,又被抽走一些灵气。

“行军打仗就是这样吗?当年谷大将军千里奔袭亦是如此吗?”花儿问柳公。

“当年前羽兄千里奔袭,在旁人出乎意料之时瓮中捉鳖,应是比当下还苦累。但会比当下畅怀。那时人心是好的,当下,人心是坏的。那时前羽兄不必担忧身后,当下他的身后亦是虎视眈眈。”

“我敬佩谷大将军。”

“你跟谷大将军有几分相像,都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你们均历经大悲而不崩为人本色,是世间少有之人。”

花儿有些羞赧:“柳公您别夸我了。我好累。”

“待这仗打完,就歇歇。”

“待这仗打完,要给白二爷烧小人儿。我答应过他的,给他烧个美娇娘,要他黄泉路上不孤单。”花儿说:“白二爷挑剔,这小人儿我得亲自扎。好在从前在棺材铺做过,学过扎小人儿。”

柳公见她如此坚定,就捋须不语。

这一夜忽然狂风大作,那风迎面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谷翦命原地休整,于是三三两两抱着兵器靠在树上抵御大风。

花儿靠在树上闭目养神,不过睡了须臾,却整览了白栖岭被剐刑。起初是一人一片割他的皮肉,开始他还能咬紧牙关不喊疼,数百刀后,那些山匪渐渐红了眼,拿起了斧头,一人一下剁他的骨头。白栖岭叫得太惨了,但只有那几声就没有了声息。他的整骨被卸下丢进大锅里,碎骨随意丢到山间,被鹰隼俯身叼走了。

花儿从梦中惊醒,看到眼前下起了大雾,又是大雾。

在那林子之中,似乎有人影在悄悄移动,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于是猛掐自己一把,痛得哼一声,瞬间清醒。

不是梦。

大雾是真的,有一个人影在林间穿行亦是真的。

花儿推醒一边的柳公,指指那头,柳公点头。她在前,他其后,二人悄悄去追那个影子。

那人依稀是受了伤,拖着一条残腿,但他穿林之时竟没有异样响动,那树叶和枝干都听他的,显然是在山里走了数百次。柳公示意花儿慢些,而他跟了上去。

老人有功夫底子,与那人可一较,只见柳公脚底生风,不出片刻功夫就飞身扑了上去,将那人压在了身下。花儿一路飞奔过去,顺手抄了几根软枝上前,帮助柳公一起将那面朝下的人双手捆住,这才翻过他。

翻过他,花儿愣了一愣。

花儿见过他在燕琢城里翻白眼参悟天机的样子、见过他在那间屋子里运筹帷幄的阴狠、见过他带着面具主持剐刑的暴戾,而此刻,这人痛哭流涕。

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饶命、饶命,花儿女侠饶命。”

花儿跟柳公对视一眼,而后问他:“你不要你的霍灵山了?不当你的山大王了?”

那算命的又磕头:“霍灵山不是我的,我是假的我是假的。”跪爬几步欲抱住花儿的腿,被她躲开了。

人究竟会有几副样貌呢?在花儿于霍灵山见到他以后,他所有的样貌她都不信,包括眼前这张嘴脸。她请柳公按住他,最后将他捆在了树上。

一把小刀抵住他脖颈,手腕内旋,算命老儿察觉到疼,哼了声。

“我问你,白二爷如何了?”花儿问他。

“白二爷死了。”

“怎么死的?”

“被他们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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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老儿又哭了,涕泗横流:“他们太残忍了,一刀一刀地剐他,他都不喊疼。后来断气了。”

因着有前梦铺陈,他这几句并没令花儿害怕。她的刀用了用力,说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山上现在什么情形?你说你是假的,真的大王在哪?”

“真的大王被霍言山割喉了,就那么一下,就死在了绞架前。”算命的说到这竟然哆嗦起来,见到鬼一般:“血喷得那么高。白栖岭和真大王都死了,现在霍灵山群龙无首了!”

花儿将柳公叫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他说谎,若他是假的,对白二爷剐刑之时戴面具那人根本无需讲话,继续由他扮就是了,怎会让他毫发无损地逃出来?”

柳公点头:“但我们没时间审他了,要开拔了。你决议如何处置他。”

花儿想了许久,这个千面人,或许还有用。便向谷翦请示,想将他绑回匪巢。那算命老儿一听要回去,吓得屁滚尿流,被堵着的嘴呜呜呜,一直向花儿挣扎。花儿又拿出小刀比住他脖子,威胁道:“看着我那个小土匪怎么死的你知道吗?”花儿比划一下:“这样一下,就死了。你们山上那么多杀人的花样,而我只会这一样。我还生疏,再练一次就能像你们一样杀人不眨眼了。”

算命老儿终于安静下来。

行进之时花儿一直走在他身边,不时打量他。花儿在想,为何屋里一人、戴面具一人,而那些土匪不闻不问呢?会否霍灵山的匪首,原本就不是一个人呢?

她问柳公是否有这样的可能,柳公思量许久,点头道:“或许。若果真如此,我也大致能猜出为何是霍言山压着白二爷去霍灵山了。”

花儿一瞬间也懂了。

霍灵山匪想要兵器向太子投诚,只有白栖岭在,才能引出他们的匪首。然眼下也只是猜测,花儿的心中忽而透亮一些,若事情当真如此复杂,那白栖岭会否有死里逃生的机会呢?

又想起飞奴在黑夜之中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地画图,还有他虚揽着她肩膀轻声饮泣,或许飞奴是在与她作别。他说他要剐白栖岭第一刀,然而剐他第一刀的人并不是他,他不知去向。

飞奴言不对心,要她别恨他却是真的。

与她一起在柳条巷长大,陪伴她十几载庇护她十几载的人,他的心如深海一样深,又带着无人能解的谜团。只要他不说,就无人可知。

这样的思索缓释了她身体的疲惫痛楚,他们是在下一日傍晚到达天梯的。从天梯下去就是匪巢,他们可直捣靶心。谷翦却要大家藏起来,派花儿下去探看。

“知晓如何应对吗?”他问。

“知晓。”花儿笃定点头。

“你若不敢我便换人。”

“敢。谷家军的斥候没有不敢。”

花儿对谷翦执礼,而后跑走。她对这里最熟,若遇到谁也可含混过去。她走下那个天梯,看向绞架。绞架是空的,校场亦是安静的,没有人痛快饮酒、呵斥怒骂,也没有动辄而起的打斗。太安静了。

没有暗哨问她是何人,她甚至察觉不到有箭在指着她,这里好像空了。

在她途经靠后山的房子之时,踢到了什么,低头看,是一具尸体。再向前走几步,看到安静的校场的地面上横陈着的一具具尸体,这里曾发生过战斗!

花儿走向飞奴的房间,想看他是否还在。门推开,那狭小的房间里没有人,再向前一步,有人猛然堵住了她的嘴。她开始剧烈挣扎,直至听到身后人道:“花儿!是我!”

花儿闻言安静下来,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到照夜!

“照夜哥哥!”

“嘘。”

照夜捂着胸口,咳了一声,花儿才发觉他受伤了。忙找火石想点火,被照夜拦住:“别点。”照夜虚弱说道:“大将军来了吗?”

“来了。”

“那就好。”照夜撑不住了,闭上了眼睛。

照夜哥!照夜哥!花儿无声地摇着他,他费力睁开眼,道:“飞奴走了,花儿,我现在好累。你去告诉大将军,白栖岭联合霍言山血洗了霍灵山匪窝。但他们大部队出逃了,还有头目…”

“头目在我们手里!”花儿抱着照夜的头不敢放手,生怕磕到他碰到他。

这霍灵山的匪窝就这样被血洗了,期间到底出了什么事,眼下无人能说。白栖岭和霍言山为何联合了、飞奴又去了哪里也无人知晓,乱战之中受伤的白栖岭消失了,谷为先亦消失了。

所有人都不敢言语,因为他们知晓或许此次少将军凶多吉少了,但谷翦却站在校场之上挥舞手臂:“白捡了一个营地!这土匪也算做了件好事!”只字不提谷为先消失一事。

照夜因着伤重,躺在飞奴的房间之中昏昏沉沉,口中不停念着衔蝉、衔蝉。花儿一边为他擦拭掌心,一边心疼这个可怜人。也有那么几次,在照夜转醒之时,她想问问飞奴和白栖岭的事,但他转身又昏死而去。

那头,谷翦等人正在看新画的舆图,这绵延的霍灵山,将是他们新的战场。以大营为原点,开启新的布防。谷翦将谷家军编为四队,一队去采集山间的奇珍异宝,交与柳公安排,最终要随商队去往各地,以换取银两;一队于山间及附近追杀余匪,寻找白谷二人;一队负责搭建临时营地,而最后一队游骑兵,去击破鞑靼的防事。

花儿意识到:这仗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年八年,打不完了,打不完了。

夜里她站在绞架前,想起那一日白栖岭与她说那些戏言,他那是应当不知霍言山是不是可靠,但就这么以命相赌了。这个疯子!

而有一件事她非常肯定了,那一晚飞奴就是在与她作别,他去往了一个新的地方,而他们,大概此生很难相见了!花儿还是那样去想:好在他还活着呢!好在,他还活着呢!

几日后,照夜稍好些以后,花儿随队去采山珍打猎,途经一条小路之时猛然想起是当时白栖岭与霍言山拼杀之地。鬼使神差地,她拐了进去,许是想看看那里可还有当时的痕迹。

那条路十分隐蔽,仍旧有杂草遮挡,别人根本看不出。她费劲清理了,向里走。越走,她的心越凉,越走,她的心越怕。

那潮湿阴冷的林间,一阵阴风刮过,似带着野鬼的嚎叫声。她握着白栖岭送她的镖,随时准备与什么搏斗一场。

渐渐地,她闻到血腥气,循之而去,味道愈发浓了。林间的阴风大了,将树枝刮折了,卡吧一声折了,倒下来。她躲过去,又绕过很多这样的折枝,最终在一棵老树前,看到一个靠树而栖的人。

那人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无一处好地方,脸上亦沾满了血,若不是他睁开那双黑洞洞的永带着杀气的眼睛,花儿大概永远也认不出:这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白二爷。

她不敢喘气,甚至察觉不到她的手开始剧烈地抖。

她看清了,在白栖岭的周围,用树木搭建了一个空冢,那枯枝上甚至还绑了很多野花,就在当时霍言山败走的地方,他为白栖岭造了一个冢。

花儿泣了一声费力地从折枝的缝隙钻过去,她的衣袖被划破了,胳膊上都有了血痕。以往这些时候,白栖岭要笑她不自量力,但此刻,他的眼一动不动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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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奔到他面前,伸出手去,却不敢碰他身体的任何地方。那看到那上面的剐伤,痛哭出声。

“活着吗?白栖岭,你还活着吗?”

白栖岭的眼睛微微动了动。

“疼吗?”她又问他。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花儿从怀里掏出鸣镝,因她的手在抖,几次都放不出去。情急之下她给了自己一巴掌,骂自己没用,白栖岭看着她,心想:她为我着急,她把我当成家人了。

他想安慰她,但他实在太累了,在她终于将鸣镝放出后,倒进她怀中。她小小的身子着实承受不了他这样的重物,向后躺去。又怕剧烈震动令他疼,又在落地时生生挺住。

阴风又起,吹倒他破碎的衣服和伤口上,他冷得哆嗦一下。曾自称的铮铮铁骨铁血男儿,也抵不过这百般的折磨,发起了高热。花儿费力地坐起来,想抱他,碰到他伤口又缩回手,怕他疼。白栖岭混沌之间握住她手腕,对她说:“放马过来。”

他求人也没有求人的样子,要她放马过来。见她仍不动,又喃喃一句:“二爷死不了。”

在见到她以前,他坐在这天地之间,坐在他的树冢之中,察觉到自己强健的心跳忽跳忽慢。霍言山为他止血,又要他坐在这里慢慢死掉。临行前他道:“你总想占先机,我且留你一命,看你还占不占得这先机!那棺椁我为你造了,若你死了,就当我送你体面上路。若你当真福德深重,活了下来,那我等你来杀我。”

白栖岭的嘴唇动了动,花儿附耳过去,依稀听到他说:“又欠你一次。”

还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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