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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卫萧乙 晚风过梢 36204 字 2024-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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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深夜,一道瘦削敏捷的身影离开碧溪宫,在宫落间穿梭,不久便来到沈铎寒所在的乾安殿。

殿外,萧策和另一名侍卫守在两侧。见随风过来,知他来意,萧策便问道:“萧公子可睡下了?”

随风点点头,并未多言语。他本是凛川人,进无湮阁时他年纪最小,也天赋最高。萧策将他领出无湮阁时,他还在炼狱五层摸爬滚打,稍有不慎就会丧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选上的,只知道上面的人说,他即将去完成的任务是最高等级。

最高等级,并不意味着最高难度。至少目前在他看来,这个任务比起在炼狱中经历的那些可容易得多。

“萧公子可曾跟你说过什么?”萧策继续问。

随风迟疑了一下,再点点头:“萧公子问属下,知不知道他身上的软骨散要怎么解。”

“你怎么说的?”萧策问。

随风回:“属下说不知道,但如果公子需要的话,属下可以帮忙给他去寻解药。”

“你回答得很好,只是不必费这个心思。”萧策道,“此软骨散是特制药,只有陛下手里有解药,别处寻不到的。”

“属下知道了。”随风低垂下头。

“你先回去吧,照看好萧公子,每日还是照例亥时来一趟我这里报告情况。”

“是,属下告退。”

看着随风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萧策转身进了乾安殿。

碧溪宫。

只见一个俊朗无双的少年斜倚在窗边,不深不浅地望着天上的明月。他精致的眉蹙起,秀美的眸中有化解不开的恨意和凄哀。

最是无能为力时,偏教人想起一切。不可与人言,不可露于面,处处不得宣泄。

低头闷咳几声,嗓间似有沸腾血气,后脑勺伤痛处也疼得灼人。

方才尝试着出门,门外侍卫以夜深为由,拦下了他的路。只是浅浅看了两眼,便足以见得这两侍卫武功之高强。

沈铎寒此人,当真防他如大敌。

收回目光,扶在窗棂上的手不断攥紧成拳,萧乙回身,在这陌生的宫殿中四处搜寻一番,来到书房,落座桌前。

铺开宣纸,笔尖染上黑墨,落于纸上,便成一个点。再往下,一笔一划都发狠似的用力,像是将心中所有愤恨都化为手中剑,刻在纸间。

落笔最后一点,“沈铎寒”这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跃然纸上。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萧乙奋力将纸撕成碎片,一把抛洒到空中。

漫天纸屑纷扬,他颓然摇了摇头,又垂下头,在纸上写下第二个名字——庞世忠。

庞公庞公,一别数载,见你满头华发,穆心中不忍。生不能相认,死不可相送,穆心中有愧。

写完,拿起纸放到烛火旁。看着火舌逐渐吞噬那三个大字,萧乙眸中悄然滑落一滴泪水。

空气中,淡淡的烟味弥漫。沾上黑墨,萧乙颤抖着落下第三个名字——宋清琢。

“咳咳,咳咳咳咳……”写到一半,心中涌出无尽悲愤,泪水也肆意横流。

清琢哥哥,行刑时疼吗?

之前你说的归隐山林,言穆愿意。若有来世,穆做你的哥哥,偏爱你、照顾你,保你一世顺遂无忧。

写第四个名字时,仅写了开头一个“宋”字,萧乙便无法接着再写下去。

一时间胸肺像被撕绞般闷痛难忍,他重重咳了几下,在纸张上落下点点猩红。

“阿姊……”萧乙痛苦嘶吼出声,却不敢高声语,唯恐惊扰门外的侍卫。

重新落笔,写下“宋沁婉”三个大字后,他站起身,走到一旁,扑通一声跪下,将头深深埋地。

“阿姊,原谅穆儿。终有一日,我会杀了沈铎寒给你报仇!”

这一切的利用,一切的谎言,还有太子府上下一百多条人命,他都要一笔一笔账和沈铎寒算清楚。

起身,萧乙抹了把面,将纸张燃上火。火光闪闪烁烁照耀在他面上,那双眉眼中的悲与恨也随着火焰的消失而转化为坚定。

眼下他在宫内宫外都没有能够倚靠的人,而沈铎寒不仅身为皇帝,在宫外还有无湮阁的势力。

从任何层面来看,要想对付沈铎寒都难于上天。

就在这时,一道脚步声临近。

“何人?”萧乙虽用不了内力,但这点耳力还是有的。

“是属下,随风。”那新来的侍从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脆,随着他的脚步一起停在了不远处。

“何事?”萧乙再抹了抹眼角的泪痕,没让人进书室。

“回公子,随风闻到烟味,担心公子出事,便进来瞧瞧。”随风规规矩矩回道。

“无事,你出去吧,以后没有我的宣召不得擅自入殿。”萧乙沉声道。

“是,属下遵命。”

然而萧乙却没有听到脚步声离去,心中疑惑:“为何还不走?”

“回公子,属下方才从萧统领处听闻,公子身中的软骨散是特制药,只有陛下那处才有解药。”

萧乙听完,微微拧了下眉。他猜测到这种可能,毕竟沈铎寒手里有神医谢琨。

谢琨……翊王妃的父亲,当年以助翊王夺皇位为交换条件帮沈铎寒解寒毒之人。

萧乙微微眯起眼眸:“随风,你明日去趟太医院,找一个叫谢琨的人,他手里应该有解药。”

“属下遵命。”

*

翌日中午,随风带回两个消息,宫里没有叫谢琨的太医。

“还有一个消息是此物,有人让属下转交给公子。”随风递来一个精致小巧的五彩琉璃瓶。

萧乙精神一振,随即伸手取了过来。

这瓶子他印象深刻,曾经他身中寒毒,正是靠谢琨给的这瓶药丸缓解毒发痛楚。

拧开瓶盖,不出意料,里面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三个字,望月楼。

望月楼是酒楼,萧乙失忆前后都曾去这里听说书先生讲过故事,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谢琨此举意图,似乎正与他不谋而合。西辽皇室那般浩动,想必也传到谢琨耳中,而他与沈铎寒之间,只怕是关系生变。

“公子可是想去这处?”随风瞥见字条上的字,问道。

“我能亲自过去固然是最好,只不过眼下……”萧乙沉默不语。

眼下沈铎寒盯着他,他又无法用武功,若是擅自行动引来怀疑倒是得不偿失。

“属下可以替公子前往此处。”随风垂首道。

萧乙闻言,抬眸望去。这少年婴儿肥的圆圆脸庞上犹带青涩稚嫩,五官生得俊俏,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眉眼之间,却已然初露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坚毅沉着。

“行,此事便交给你去办,谢琨若是提出什么要求,你皆一一应下,务必今日将解药带回。”萧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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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琉璃瓶递给随风,“还有,切记不要让皇上和萧统领知晓此事。”

“属下明白。”

下午,待太医来换完头上的纱布后,萧乙再次尝试离开碧溪宫,却依旧被门口两名侍卫拦了下来:“圣上有令,萧公子养伤期间不可随意离开碧溪宫。”

萧乙并未气恼,温声道:“我知是皇上命令,你们心中为难。可如今我没了武功,形同废人,你们看这样如何,放我出去走走,你们跟在我身后,皇上若是知道也不会怪罪下来。”

两名侍卫左右交换了一个眼神,犹豫间,萧乙已经走出碧溪宫的大门。

“萧公子……”二人无奈,只得跟上。

沈铎寒刚登基不久,整个皇宫内的景致还同几个月前相差不多,都是萧乙烂熟于心的布局。

“皇上的寝宫在何处?”萧乙回身问道。

“回公子,正是这处乾安殿。”其中一名侍卫指着不远处的宫殿回道。

萧乙心中了然,带着两名侍卫兜兜转转来到御书房。

“公子还请止步,此处是御书房重地,圣上此刻正在里面。”两名侍卫连声说道。

远远望去,御书房外跪了三四名大臣,伏首于地,不知所谓何事,而站在一旁的官员中萧乙倒是认得一人,正是当初开元节站出来说话的刑部尚书薛瀚生。

这几人皆神色凛然,唯有薛瀚生一脸看热闹的模样站在一旁。

“薛大人,您倒也说句话啊,劝劝陛下,择日纳妃吧!”话语声被风传到了萧乙耳中,他停下脚步,定定看着御书房外的动静。

薛瀚生自是不会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双手交叠于敞袖中,目光移开至旁处,不偏不倚看到了停在几米开外的萧乙。

二人视线一碰上,萧乙略微颔首,便离开此处。

薛瀚生仔细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少年身后跟着的两名侍卫,心中顿生疑惑。仅仅几月未见,这个少年似乎变了许多。

他还记得最开始时,少年只是七爷身边的寡言暗卫,相貌好看人单纯,充其量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棋子。

如今宫里的传言多了,薛瀚生自认为了解七爷,相信七爷不会如传言那般。此刻亲眼见了,只怕传言并不全是假。

“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呐!”

薛瀚生摇了摇头,正感慨着,听到御书房内沈铎寒的传唤,收拾好思绪,迈了进去。

“陛下。”

见沈铎寒面无表情批阅奏折,薛瀚生也不多言。

“朕打算在明日早朝提出开放凛川贸易往来,薛卿以为如何?”沈铎寒问。

薛瀚生抬手躬身道:“臣以为此事欠妥。”

“为何?”沈铎寒抬眸看来。

“臣以为,陛下刚掌权不久,应以巩固朝纲为主。凛川边境问题由来已久,不若先缓一缓,不急于一时。”

“那依卿之见,当如何巩固朝纲?”沈铎寒再问。

薛瀚生心中提了口气,道:“沈泽卿尚有旧党余孽未根除。”

“白辞安已死,锦卫司由魏初接任司长,副司长是朕无湮阁的人。云翎军团在上次战役中尽数被灭,朕并没有重组的打算。六部中吏部、礼部、兵部尚书皆已换人。剩余的不成气候,杀之即可。何为未根除?”

“还有一人,陛下许是忘了,大理寺卿谢淮之。”薛瀚生提醒,“谢淮之是沈泽卿一手提拔上来的,此人城府极深,虽一直以来都并未表明立场,但沈泽卿于他有知遇之恩。臣担心……”

“朕知道你的意思,只不过,”沈铎寒拿起手中一道奏折,“谢淮之已经请旨辞官还乡,并举荐了他的门生丛昭继任大理寺卿一职,朕批准了。”

“这……”薛瀚生一时失语。

“薛卿说的也有道理,朕掌权之初,理应巩固内政。眼下四年一度的科举考快开始了吧。”

“是的,陛下。”

沈铎寒朝他挥了下手:“你先下去吧,让门外那些人也跟着一起走。”

“陛下连大理寺卿一事都处理了,就是不愿意处理后宫之事吗?”

话刚说出口,便见沈铎寒深邃冷冽的眼神探来,薛瀚生立即垂首道,“臣多言,不知陛下如此,可是为了后宫那位?”

……

日落之前,萧乙重新回到碧溪宫。

前脚刚歇下不久,后脚随风也跟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公子恕罪,属下未能成功拿回解药。”

“你先起来再说。”

“是。属下见到了谢神医,他给了属下这个。”随风站起身,从衣袖中取出七彩琉璃瓶。

萧乙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粒小药丸。

“这是软骨散两个时辰的解药,谢神医说,希望和公子达成合作。”随风说。

如此这般,萧乙心中了然,问道:“他可是想让我杀了沈铎寒”

“正是。谢神医说,既然公子找上他,说明已经恢复记忆。他希望公子能证明自己有杀了沈铎寒的决心和能力,这样他也会给公子提供后续帮助。”

就在这时,太监拉长的尖细嗓音骤然在殿外响起,打断二人对话。

“皇上驾到——”

萧乙迅速将琉璃瓶中的药丸取出,塞入口中咽下肚。再深吸口气,站起身来,尽量平复心情。

既然要杀沈铎寒,又何须再拖延,两个时辰足够了。

缓缓闭上眼,感受到身体的疲软虚脱感一点点消失,内力逐渐恢复。

“参见陛下。”

随风的话语声响起时,萧乙也回过神来,跟随着一起跪下。

他的视线凝聚在地上,自沈铎寒踏进殿门开始,他便没有抬过一次眼眸。

感觉到有人靠近,停在跟前,眼前落下一片黑影。

无数的画面从脑海中闪过,不受控制一般,最后定格在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沈铎寒时,也是这般。

他跪着,沈铎寒站着。他说,这条命从今以后就是七爷的。

当时以为这个俊美无铸的男人是天神降临,救他于水火,却不曾想,一切的水火皆因这个男人而起!

何其可笑……

“起来吧。”沈铎寒伸手扶他。

萧乙身体瞬间僵硬,闪躲了一下,站起身。

“谢陛下。”他依旧垂首,没有抬头,身侧的双手狠狠攥成拳,任凭指尖掐进肉里。

身体无法遏制在隐隐发抖,不知是因为愤怒、恨、悲痛,还是因为即将开启杀戮的兴奋。

“你们都下去吧。”沈铎寒左右遣散旁人,待大门关上,他朝着萧乙又走近几步,“今日感觉如何了,头还疼吗?”

他的话语声中有着萧乙从未听过的关切与柔和,甚至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可这话在萧乙听来却甚是可笑。

“陛下可记得那日,你我二人一同坠入崖底,在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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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度过的一夜。”他没有回答沈铎寒的问题,而是缓缓走开,来到窗边望向天空。

夜幕刚刚降临,既不见月亮,也不见星光,天空漆黑一片,犹如死水。

“朕自是记得。”沈铎寒也走了过来,停在萧乙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空中,“你今日心情不好?”

“陛下何时如这般关注我的心情了。”萧乙面无表情地说着打趣的话。沈铎寒听出端倪,浅笑一声,从背后拥住少年:“萧乙,你若愿意,朕纳你入后宫,做朕的男妃如何?”

“男妃……”萧乙嘴角扯出一丝苦涩与嘲讽,感受着内力逐渐充盈身体,他缓缓从袖中摸出匕首,嘴里依旧继续问着,“陛下究竟为何……这般待我?”

沈铎寒环在萧乙腰间的手臂逐渐收紧,头倚上少年肩头,轻轻落了一个吻在少年耳畔:“因为朕心仪于你。”

一滴泪从眼眶倏然坠落,萧乙咬了咬嘴唇,将匕首抽出,问出最后一句话:“陛下是九五之尊,后宫会有无数佳丽,可萧乙不想同别人分享。倘若萧乙问,陛下可否愿意抛下这一切和我归隐山林,陛下当如何回答?”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萧乙闭上眼,已然清楚答案。再睁眼时,眸中满是决绝。

转身,出手,近战搏杀向来是他最擅长的,更何况这把匕首,还是沈铎寒所赠,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沈铎寒毫无防备,只听噗嗤一声,利刃没入胸膛。几乎是条件反射,他一掌击出,将内力尚未完全恢复的萧乙击飞。

“你……”他的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一手捂上胸口,缓缓倒在地上。

“呵呵呵呵……”萧乙狂笑着,喷出几口鲜血,从地上站起身,走到沈铎寒面前,看向沈铎寒的目光尤为残忍,“沈铎寒,你的每句话都虚假无比,你的触碰让我觉得恶心,只有杀了你,才能让我快乐。”

“咳咳!咳咳咳!”沈铎寒咳出几口血来,一手扯住萧乙裤脚,挣扎着开口,“你现在仇已经报了,能不能告诉我,你有没有,爱过我。”

“沈铎寒,你我都心知肚明,那不能称为爱。”

萧乙毫不犹豫地抽身,翻出窗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好一个,不能称为爱。”沈铎寒颓然笑出声,一个黑色身影顿时出现在他身边,将他扶起,递上一枚丹药:“主上!”

沈铎寒接过丹药,吞入喉中,再反手点上胸口几处穴位,拔出匕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主上,是否立即发动对萧乙的追捕?”黑衣男子问道。

“先不急。”沈铎寒看着掠影的刀锋,轻轻拭过上面的血迹,眸色逐渐森冷,“你去跟着他,两天后把他带回来。”

“是!”

62

夜色无边,一道白色人影在宫中疾行,几个纵跃间便来到宫墙之下。

“咳咳!……咳!”待翻墙而出,落地瞬间萧乙猛地咳出几口血,捂上心口。

那一掌直击前胸,好在对方是收了力,不然今夜恐怕是逃不出来的。

连忙用内力调节一番后,他一把扯下头上包扎的纱布,朝着西南方向掠去。

长澜街。

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而一旁逼仄无人的暗巷,几个面露狰狞一脸恶相的流民正将一男子拖入巷内。

“各位大哥,我是真的没钱了!”那男子以手护住头部,连声求饶,“我只是个穷书生,刚刚所有盘缠都给你们了!”

“还敢说没有,那这是什么?”其中一人拽下男子腰间的配饰,狠狠踹了男子一脚,“这玉坠子质地上乘,我看你这身衣裳倒也华贵,还说自己是穷书生?”

说完,似是不解恨,又要将男子一顿暴揍。

“住手!”就在这时,一道清澈的声音骤然出现,几人顿时一惊,左右四探。只见一道白色身影从天而降,简单利落的几招便将几人踹倒在地。

“哎哟!!”几人忙不迭从地上爬起,屁滚尿流往巷子外跑。萧乙闪身至几人面前:“将刚才抢的东西都留下。”

“是是是。”

另一旁,男子已然看傻了眼。待萧乙走到跟前,他张口便痴痴唤了声:“仙子。”

萧乙眉头蹙了一下,将钱袋和玉坠递给男子:“还好吧,能站起来吗?”

男子这才回过神来,再一细细打量面前这少年。白衣蹁跹,眉眼俊俏,五官精致而不女气,这分明是一绝代风华的俊美少年啊!

“罪过,罪过,是停云失礼。”男子接过钱袋玉坠,站起身来,朝萧乙微微拱手道,“在下孟停云,从浙州赶来参加科举考,今日刚抵达北郡便遭遇这等事,多亏了兄台出手。若兄台不嫌弃,在下可否请你前往附近饭馆用上一餐?”

“不必了,我只是碰巧路过。”打过招呼,萧乙转身走出暗巷。

明日去望月楼同那谢琨见上一见,待取了解药再离开,那今日还得留在北郡城。只不过……

他伸手在身上摸了一圈,衣裳换了个遍,出来时竟是什么都没带。

腹中空空,身上还有伤,过不多久内力又没了,到时不找个住处怕是一夜难捱。

念及此,萧乙停下步伐,扭头走回暗巷。孟停云还留在那处,望着萧乙离开又折回的方向,一脸若有所思。待人走回跟前,他温和笑开:“兄台可是改主意了?”

“嗯。”萧乙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口,“今日救你一命,你就管我一晚食宿吧。”

“在下自是愿意。”孟停云笑道,“只不过在这之前,公子可否告知名讳?”

萧乙微微眨了下眼:“我叫宋言,言语的言。”

“宋言兄,走,我请你去附近最高档的饭庄!”

“可方才你不是对那几人说,你是个穷书生?”

“……”

栖隐饭庄二楼厢房,二人临窗而坐。

其间,孟停云问道:“我见宋兄衣着谈吐皆不似寻常人,莫非也是一同来参加科举考的?”

萧乙咽下口中的肉,漫不经心回道:“不是。我刚杀了人,现在在逃命。”

孟停云早已瞥见萧乙身上的血迹,倒也不多惊慌,只笑道,“宋兄心善,便是杀了人,想必也是那人该死。只是宋兄身手这么好,不知是杀了何人,会落得仓皇逃命的地步。”

“当今天子。”

“……”只听“啪嗒”一声,孟停云的酒杯碰翻到底。

借着捡起酒杯的功夫,他至屋外四探一番,再回身关上屋门,“便是对当今圣上再不满,此话宋兄也不可乱说。”

萧乙不语,放下筷子,望向窗外。

从他离开皇宫到现在,至少也过去一个时辰了。此处正处热闹繁华地段,竟然还没有官兵追查过来。

当真奇怪。

见他一脸深沉凝眸的模样,孟停云给他斟上一杯酒,安慰道:“宋兄若是心中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大可以告诉我,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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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倒确实有一事。”萧乙越发深沉。

“何事?”孟停云凑近些问道。

“你,能借我些钱吗?”

“……此事好说,宋兄需要多少?”

萧乙想了想,他要离开北浔,去西辽找庞老夫人。如今什么都没有,要买马,还要备上粮食,这不是小的开销。

再观这孟停云,生得也算玉面郎君温和怡然,一身衣裳虽然脏兮兮却能看出用料考究,便是方才替他拿回的那玉坠子也色泽上品,显然非富即贵。

萧乙咬咬牙,开了口:“我需要一锭黄金。”

“一锭黄金?”孟停云稍稍拧眉,“这倒不是什么大数额,只不过眼下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

思索间,他摘下腰间玉坠,递给萧乙道:“宋兄,这个你拿去,北浔各大城镇都有恒裕钱庄,你只管拿出这玉坠,再报上我孟停云的名讳,便能在钱庄内取钱,想取多少取多少。”

这话颇有些豪横,令萧乙心中诧异。恒裕钱庄他自是知道,北浔第一大钱庄,若是他没记错,恒裕钱庄便是发源于浙洲。

那孟停云的身世,就显然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了。

萧乙没有多做犹豫,接过玉坠道:“如此就多谢孟兄了。只不过既是如此,孟兄今日为何会在街头遭人打劫,身旁却无一人相护?”

“此事说来话长,起因是家父不愿我参加科举考,我便独自一人离家,前往北郡……”

……

翌日下午,萧乙来到望月楼。

这家酒楼是老字号,地理位置好,全国各地乃至西辽、东宛的特制酒水在此处都能寻到,因此远近闻名。

一楼大堂的说书先生正讲着故事,萧乙绕上二楼,寻到了许久未见的谢琨。

谢琨的模样看起来较先前苍老许多,后背也躬着,一双混沌的眼探来,全然没了曾经的精气神。

二人对视间,萧乙踏进厢房,反手关上门。

“谢琨,当年你让沈铎寒对付太子府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他一步步走近,坐到谢琨对面。

曾几何时,这个老者是他在肃亲王府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的人。那些个伤痛缠身的夜晚,也都是谢琨陪在他身边照顾他。

而今,却是物是人非。

“萧乙,哦不,应该称你为宋公子了。我是有愧于你父母,但前段时间西辽皇室之事,你亦有干预。立场不同,无需多言其他。”

谢琨抬手,指了指面前两个酒杯,“你我二人之间的冤仇,便以这两杯酒做个了断吧。这其中一杯是毒酒,另一杯里面有软骨散的解药,宋公子挑一杯吧。”

萧乙垂眸看去,两只酒杯中的酒水看不出差异,端起闻了闻,他眸中微光闪过。

“我要这一杯。”他举起其中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谢琨干涩的嗓间发出几道苍老笑声,执起另一杯酒,饮下。

一时间,厢房内无比安静。萧乙感觉到内力逐渐恢复的同时,听到谢琨越来越艰难的呼吸声。

他站起身,走向房门。开门前问道:“当时我身中寒毒,神医赠涅槃丹救我一命,是为何?”

“呵呵呵呵呵……原来他连这事都不曾告诉你。”身后,重物落地声响起。老者七窍溢血,气若游丝,“那本是我给他备的,他却让我给了你……”

“他,是谁?”

身后已然没了声响。

“罢了,是谁都不重要了。”萧乙喃喃道。

下楼时,路过那位讲故事十分投入忘我的说书先生,萧乙插了一嘴问道:“昨日宫里发生的大事,先生可曾听闻?”

说书先生被他这么一打断,倒是来了兴致:“昨日可不曾听闻有何大事发生,这位公子难道是知情人,有小道消息?”他凑近来,“不妨说上一二。”

“就是皇帝……”萧乙试探性地起了个头。

“皇帝?哦,你是说新帝被众臣催促纳妃一事?”说书先生这扇子哗啦一敞开,施施然扇了两下,“这我还是知道的。”

他转而又站回台子上,绘声绘色道:“说起咱们这位新帝,可以说是文韬武略双全,姿容堪比九天神尊。只不过至今都未婚娶,也未有一子。有小道消息称,新帝有断袖之好,迟迟不婚娶也是因为他那位心仪的公子……”

“属实荒唐。”萧乙无奈摇摇头,离开望月楼。

可转念一想,这些说书先生平日里最是消息灵通,就像是在宫里长了眼睛一样。怎么今日,皇帝遇刺身亡一事迟迟不见动静。

莫非是出了纰漏?

念及此,萧乙心头一紧,连忙疾步赶往恒裕钱庄,用孟停云的玉坠换了两锭黄金。

离开时,钱庄的掌柜将他叫住:“公子请留步。”

萧乙回首,见掌柜又将玉坠递了过来,“公子是贵人,这玉坠公子带走即可。无论在何处,只要见了恒裕钱庄,公子都可以凭借这枚玉坠取钱。”

萧乙心中诧异,却也并未多问,只将玉坠接过收好。

等买了匹骏马,备上些干粮,天色也渐晚。没有多加休息,萧乙赶在天黑前出了北郡城,朝着西南方向奔去。

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是,一路上出城各道关口都没有遭遇阻拦或额外检查。就好像昨夜皇帝遇刺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萧乙心知,越是平静,便越是反常。

暗夜之中,策马疾行。不知过了多久,他勒马停下,翻身下马。

借着皎洁的月色,能看出这里是一处空旷栈道。周围十分安静,仅能听闻些许蝉鸣蛙声。

但这静谧之中,又似乎有些异常。趴到地面上,萧乙将耳朵贴地听着。

远处的马蹄声如鼓点般,在地表发出震颤,一阵接一阵传入耳中。听了一会儿,那声音便停了下来,并未继续前行。倒像是刻意跟他保持距离。

来着何意,似乎不言而喻。

萧乙深吸口气,起身上马,调转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全力驶去。内力已经全部恢复,待感受到不远处来人的气息时,他停了下来,取出火折子点亮。

那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一袭黑衣。那人的马立在原地不动,人也不动,一人一马似是融入黑暗中,不细看甚至察觉不出这里有人。

是无湮阁的绝顶高手,武功不在他之下,萧乙能感受得到。“谁派你来的。”他问。

风拂过两侧树林,发出沙沙声响。

“你知道的。”那人的声音混入风声中。

“他没死?”

“他让我带你回去。”

火折子逐渐烧尽,最后一丝火光消失前,萧乙开口:“带我回去,不怕我再动手杀他?”

那人沉默了片刻,回道:“你大可以试试。”

他的话语不卑不亢,不似无湮阁出来的普通暗卫。萧乙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便知自己几乎没有可能从此人手中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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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如此,也不必多费周折。更何况,沈铎寒还未死。

“走吧。”萧乙驾马向前,朝着北郡城驶去。那人也随即拉马,跟了上去。

*

深夜,乾安殿。

床榻上的男子双眸紧闭,眉心紧锁,俊美的面庞苍白无比,似是正在梦魇之中,冷汗涔涔。

床榻一旁,两名太医严阵以待,神情严峻。不多会儿,一佩刀男子踏入殿中,看着床榻上的男子,低声问道:“章太医,陛下情况如何了?”

“回萧统领,陛下处境万分凶险。匕首直接插入心脏,虽说及时封锁住几处大穴,还有丹药保命,但袭击者用了内心,几近震裂心脉。好在陛下功底深厚,尚有一丝希望。就看今晚能不能熬得过去了。”章江回道。

“陛下昏迷一天一夜,刺客还未寻到吗?”另一名不知情的太医小声询问萧策,“萧统领,究竟是何人如此歹毒?”

萧策沉默不语,只静静看着床榻上的人,而后才沉沉开口:“陛下昏迷前有令,此事不可泄露风声,陆太医就莫要多言了。”

两名太医皆缄了口,大殿之内恢复一片安静。

沈铎寒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梦到了小时候曾经呆过的宫女院。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到记忆都泛黄了。

母亲每天将他藏在暗无天日的逼仄宫女房内,似乎在防着什么。他虽年幼,却知道不能哭闹,这样会给母亲带来麻烦。

每日最大的期盼便是见到母亲,可他那美貌娇丽的母亲,似乎并不多喜欢他。母亲时常一个人躲起来哭,他跑去安慰母亲,母亲便抱着他一起哭。

每当他犯了错误,母亲都会狠狠教训他,甚至有时会动手揍他。揍完之后,又会抱着小小的他一起痛苦。

那时候的他才那么小,哪里知道母亲爱上了不能爱的人。

直到有一日,母亲匆匆忙忙从外面跑进来。他欣喜极了扑过去,难得这天没有等那么久便见到了母亲。然而母亲却将他摁在床上,拿枕头盖住了他的脸。

“对不起,寒儿,你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娘的错。”母亲呜咽着,手中力道却越来越重。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感觉越来越无法呼吸。就在垂死之际,房门从外面被踢开。

有人进来将他抱走了,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可是他很痛苦,他不能没有母亲。他拼命挣扎着,却看到那群人拉着哭泣的母亲,不让她上前。

心脏狠狠一痛,沈铎寒缓缓睁开眼。

“陛下!陛下醒了!”

耳边传来聒噪的人声,沈铎寒不欲多听,再次慢慢闭上眼。

这一次,他看到一个好看得不像话的孩子在他面前跪下,对他说,从今往后,这条命就是他七爷的。

那个孩子的眼睛真好看啊,比山涧的泉水都清澈,不染世俗纷争,若是能一直这般清澈就好了。

有一日,那孩子又睁着那双灼灼的眼眸望过来,对他说,为七爷而死是他的荣耀。

那山涧的泉水,从此就从他心底的寒冰上蜿蜒淌过,一点点渗透进去。

“陛下,陛下……”

听到萧策的唤声时,沈铎寒没有睁眼,而是嘶哑虚弱地问道:“他带回来了吗?”

萧策轻声回道:“快回来了。”

“不,他不会回来了。”沈铎寒缓缓睁眼,眸底一片腥红,继而艰难起身。

“陛下可是忘了,您已经派出玄武殿殿主亲自追回萧公子,不会有误的。”萧策将他扶着靠在床头,却见他摇摇头,神情落寞。

“他不会回来了,他恨朕,朕知道。”

63

到了白日,回到北郡,萧乙寻了个由头,再次去了趟恒裕钱庄。

那黑衣人牵着马守在外面,萧乙刚一进去,掌柜见是他,正喜笑颜开要打招呼,就被萧乙拦了下来。

“嘘。”萧乙轻轻将食指放在唇边,再侧头指了指外间的黑衣人。

钱庄掌柜自是精明人,一眼便看出蹊跷,忙压低了声音问道:“公子可是有困难,需要帮忙解决吗?”

“需要帮忙,不过不是解决这个。”萧乙将前一日取来的两锭金子放到桌上,“这笔钱我暂时用不上,先还给你们。你们能否帮我送封信出去?”

掌柜将金子收回,问道:“送信不是难事,公子想送去何处?”

说着,他取来纸墨,递到萧乙跟前。

萧乙快速写完信的内容和地址后,凝声道:“是送去西辽的,拜托了,一定要帮忙送到。”

“放心,公子托付一定会送到的。”

“多谢。”

走出恒裕钱庄,萧乙看到黑衣人神色漠漠看了过来:“你很有钱吗?”

萧乙不欲多做回答:“以前存下的,不多。”他翻身上马,“走吧,现在不赶时间了?”

“不赶,日落之前将你送到阁主面前就行。”黑衣人亦翻身上马,说道,“我叫温洄,以后你也许会经常见到我。”

“温洄……”两匹马一前一后朝着皇宫踏去,萧乙思索着这个名字。

“跟你们的起名方式不一样,因为我是玄武殿殿主。”

听到这话,萧乙不由得侧头望去。这人身骑高马,周身有种宁静之感。容貌虽不多出众,却眉眼如风,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成熟利落。

“你还记得无湮阁第六层的终极考验吗,我那时见过你,萧乙。”温洄淡淡说起,“若你不是阁主的人,我会将你收入玄武殿。”

萧乙自是记得。在无湮阁的那五年时光,是他想忘也忘不掉的记忆。

“你对我说这些,是为什么?”他问。

“我只是提醒你,你是从无湮阁出来的,应该很清楚无湮阁的实力。你觉得你当真能逃得掉吗?”

说完这话,温洄驾着马快步前行,将萧乙落在身后,似乎丝毫不担心他会逃走。

*

重新踏入宫墙之内时,日头逐渐西落,天际处橙红色的晚霞如火一般绚烂,浓烈。

萧乙的目光从天边收回,望向一座座巍峨的宫殿。这里的每一处地形他都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温洄送他踏入碧溪宫便离开了。偌大的宫殿内,仅见随风一人垂首站立于门侧。

宫落周围,种植着各类知名不知名的花草树木,都在这个初夏时节蓬勃生长。可落入萧乙眼中,却看不到任何活力与生机。

温洄说的没错,无湮阁的耳目遍及泽州大陆,江湖势力庞大,情报体系完善。只要沈铎寒一日还活着,一日不肯放过他,他就一日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

“公子,该用晚膳了。”待他走近,随风开口道。

萧乙收起思绪,轻轻“嗯”了一声道:“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回公子,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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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风比萧乙略微矮了半个头,在面对萧乙时总是拘谨地低垂着头,整个人显得格外乖巧。

萧乙望着他,隐约像是看到了那个曾经的自己。只不过那时的他在面对沈铎寒时,更加小心翼翼,更加卑微,生怕不小心说错什么,做错什么。

如今想来,当真是个笑话。

轻轻拍了下随风的肩,萧乙温声道:“不必紧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也是无湮阁出来的,很明白这种感受,你放心,即便任务没有完成好我也不会责罚你。往后我还有很多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你愿意帮我吗?”

随风听了这话,微微怔神。他抬起头,触碰到萧乙温和的视线时,又迅速垂了下去:“随风愿意。”

接下去的半月里,几乎无事发生。

萧乙没有再见到沈铎寒。他知道沈铎寒伤得不轻,需要时间休养,他也知道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碧溪宫外都守了不少人。

明眼能看见的侍卫,以及明眼看不见的那群人。他便是插了翅,也飞不出这座钢铁牢笼。

好在碧溪宫的后院有一片竹林,面积还算大,足够他在里面舞刀弄剑。不过真说起来,刀和剑都是随风想办法从外面带进来的,原本碧溪宫内莫说刀剑,连把剪刀都没有。

萧乙还维持着原先的作息,晨起练功,下午练剑,晚间阅书作画,时而不时让随风陪练切磋一番。

半月的时间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萧乙知道,他在等待一个时机,而沈铎寒,似乎也在等待一个时机。

六月尾声伴随着淅沥又缠绵的雨水而来。

雨下了一天又一天,空气潮湿黏腻又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也让萧乙心中越发烦躁。

这样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

于是在某个持续下雨的早晨,他倚靠在窗边,唤来随风,并将一个玉坠递给他:“今天下午你拿着这个去趟恒裕钱庄吧,问问看他们有没有从西辽带回什么。”

“是,公子。”

到了下午,萧乙没有等回随风,却等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那时,萧乙正在殿内看书。溪溪雨声中,女子还在殿外时他便听到了动静。那几个平日里拦他拦得利索的侍卫这回倒是未加阻拦,让女子闯了进来。

说是闯,因为女子颇有来势汹汹之意。

“你就是那个姓萧的?”明亮的嗓音响起,萧乙合上书,缓缓抬眸望去。

只见女子一袭异域红衣,五官轮廓立体,长相格外明艳动人,应当不是北浔人或西辽人,那么就只有可能是东宛那边的了。

“模样倒确实不错,不过你可听好了,等我入了宫,这后宫里可就由不得你放肆了!”女子眉梢吊着,语气也颇为娇蛮。

这番话让萧乙很是不解,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女子,然后开口问道:“请问你是?”

“你!”女子一时气恼,恨恨地扭头对身旁的侍从说,“告诉他,本宫是谁!”

“是,公主。”那女子的侍从用生硬的北浔语对萧乙说道,“这位是东宛来的格瓦公主,是过来和亲的。”

伴随着这话语,格瓦公主尖尖的下巴高高扬起,似乎在等待着萧乙的反应。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萧乙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垂下了眼眸,重新翻开书页。

她气得牙痒痒。到北浔时,她便听说过那些传言。可眼前这人分明只是皇帝曾经的一个暗卫,不过是用了点手段爬上皇帝的床,得了一时的宠,竟然胆敢在这里给她摆脸色。

“乌落,给我打他!”小公主气不过,嚷嚷起来。

“朕看谁敢。”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穿过层层雨帘,落入萧乙耳中。

他握书的手不由紧了紧。

“陛下驾到——”公公拉长的嗓音随之而来,格瓦公主立即消了气焰,脸颊飞上红晕,眼眸却一眨不眨看着踏入殿中的俊美男子,盈盈笑着俏声道:“见过陛下。”

她是东宛最美的女子,亦是皇室最受宠的公主,无数王公贵族为她争破了头。可她知道,她要嫁的是最为英朗神武的男子。

早在之前她就听闻北浔新帝的故事,心中仰慕不已,这次来到北浔,见到本人,竟是比她预想中更加惊为天人。

只有这样的男子,才有资格做她的夫君。

然而这样的男子,却从踏进殿门开始,便丝毫没有将目光落到她身上。

他的眼里,似乎只有一个人。

64

“陛下。”格瓦心头有小小的不快,唤了一声。

沈铎寒这才将视线淡淡投来:“格瓦公主来碧溪宫,可是有何事?”

毕竟她是别国公主,这般闯入沈铎寒的后宫,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格瓦自知理亏,娇嗔道:“格瓦这几日住在宫内,就想着不妨提前来认识一下萧公子,日后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你所说的照应,便是唤侍从动手吗?”沈铎寒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时候不早了,萧策,送格瓦公主回去吧。”

“是,陛下。”萧策在一旁摆出恭送手势,“公主,请。”

待几人离开后,宫殿之内再度恢复安静。自始至终,萧乙都没有抬过一次头。

沈铎寒望着他垂眸的侧颜,朝他走了几步。还未靠近,萧乙立即放下手里的书,如风一般袭来,招招直取要害。

两人赤手空拳,在碧溪宫内近身搏斗,空气中,只闻犀利掌风带起的破空之声。

渐渐的,周围桌椅被尽数掀翻在地,萧乙杀红了眼,一掌劈去,沈铎寒以柔克刚,握住他的手腕化解攻势,并反手将人扭送至怀内,狠狠钳住:“萧乙,你当朕休养半月才来见你是为何?”

萧乙挣脱不开,恨恨看了过去:“沈铎寒,你只要一日将我困在这宫里,我就会一刻不停想办法杀了你。”

沈铎寒深深凝视着萧乙的双眸,那里面满是愤怒、恨意、不甘,早已没了曾经的爱慕与崇敬。

他咽了咽嗓子,沉声开口:“你我之间,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为何会走到这一步?”萧乙眼眶顿时就红了,怒而将头转向另一侧,不再与沈铎寒对视,“你害我族亲,处心积虑利用我的时候,难道没有想到这一步?还是你以为我会一直像傻子一样,任由你肆意摆弄?”

趁着沈铎寒一时怔神,萧乙挣脱开他的束缚,背过身去,“我早就说过,再见之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曾经我感念你救命之恩,误将这份报恩之情当成别的感情,想来属实荒唐。沈铎寒,如今你什么都得到了,应有尽有,还将这世上所剩无几关心我的人都给杀光。你这种人根本就没有心,也不要再来堂而皇之对我施舍你那可笑的怜悯了,我不需要。”

殿外,雨势渐大,落在屋檐上,窗棂上,劈啪作响。

半晌,心间有如雨水漫过,开口也似带着沉闷的水汽,沈铎寒哑声道:“当年太子府一事,无湮阁确实有插手,不过动手灭门的并非无湮阁……”

“够了!”萧乙攥紧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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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你怎敢再提灭门二字!咳咳咳!咳咳咳咳……”

眼见萧乙痛苦地捂住心口,沈铎寒立即上前接住他倒下的身子。

“宣太医,快宣太医!”

看着怀里的人脸色煞白,眉头紧紧拧着,口中不断溢出鲜血,沈铎寒心里也像被揪起来一样:“萧乙,你不会有事的。”

“呵呵呵……”萧乙气息微弱地笑出声,一手死死抓住沈铎寒的衣襟,“在你死之前,我怎么可能会有事,咳咳咳!咳咳!……”

“别说话了。”

沈铎寒将人抱到床上,手掌贴上他胸口,替他运功疗伤,不料却被萧乙一掌拍开:“别碰我!”

收回手,沈铎寒深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开。

章江接到消息后,匆忙拿上药箱和伞出了门,赶往碧溪宫。

待到了门外,远远便瞧见皇帝站在殿前。雨势汹涌,雨水不停沾湿了皇帝的衣裳。他立马加快步伐上前:“参见陛下。”

“免礼,章太医快进来吧。”

这是章江第一次进碧溪宫,传闻中住着那位公子的地方。

关于那位公子,自从新帝登基后就一直流传着各种说法。

有的说,那位公子原先是新帝身边的暗卫,因为拿命救过新帝,新帝便待他不一样了。还有说,那位公子只是新帝身边的小厮,耍了心思爬上新帝的床,这才得了宠。更有言称,那位公子是新帝从西辽带回来的,长得那叫一个狐媚动人,比世间最美的女子还撩人……

总之,新帝至今尚未纳妃,宫里民间能够八卦的,也就那位自新帝登基起便住在后宫的男子。

章江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便是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也权当左耳进,右耳出。

一路踏入殿内,来到床榻前,层层床幔之间,躺着的那男子身形修长,听闻人声便偏头看来,一双眸子恰巧同章江对上。

这位阅人无数的老太医心中顿时一惊,多年来宫中各种姿容冠绝的嫔妃他都见过,然而这位公子却犹胜许多。苍白的面色徒添几抹破碎感,让人见之心怜。眉眼之间,甚至还有一丝熟悉感。

章太医没来得及细想,就见那公子倏然闭上眼,似是疼得晕死过去,便连忙上前把脉。

殿前,雨势依旧,日落西山,天地间一片黯然。

“陛下,保重身子要紧。”身旁,公公提醒道。

沈铎寒依旧不动,不知过了多久,章太医拎着药箱缓缓走出。

“他怎么样了?”沈铎寒问道。

章太医内心斟酌着,躬身回道:“陛下,依臣诊断看来,这位公子似乎身体曾经多次受过重伤。虽然武功高强,伤势却没有完全调养好,再加上急火攻心,积郁成疾,状况只怕……”

“太医但说无妨。”

“是。”章江神色略有些严肃,“这位公子状况不容乐观,需得静心调养,不可再受外界刺激。即便如此,臣也不能保证他会痊愈,毕竟那些陈年旧伤……”

“如果朕运功替他疗伤,能助他痊愈吗?”沈铎寒回头看向章江。

老太医心头一怔,抬眸望去,便见这位年轻的帝王眸中满是认真与担忧。

“这……”章江犹豫着,“可以是可以,只不过……”

话未说完,沈铎寒便回身踏入殿中,走到床榻前,将人轻轻抱着扶起。

“陛下。”章太医匆匆赶至:“此举对于运功者会有极大的损耗,陛下伤势初愈,臣担心……”

“不必多说什么了,章太医,你帮忙照看萧乙即可,以后他的身体状况就交给你来负责调理。”沈铎寒双掌贴于萧乙后背,源源不断将内力输送进去。

“是,陛下。”章江站在旁侧,看着这位向来冷漠的帝王这般,心中便知,那些传言恐怕都是假的。

半个时辰后,在章江的再三请求下,沈铎寒这才停了下来,面色惨白,脚步虚浮走出碧溪宫,轻声唤道:“温洄。”

黑暗中,一道利落的身影顿时出现:“主上有何吩咐。”

“萧乙手下那个侍卫随风,今日一直不见人影。你去调查一下他的去向。”

“是,主上。”

*

萧乙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然大亮。先前身体的疼痛感与虚弱感减轻许多,他从床上起身,便看到守在门口的随风。

“随风。”他唤道,“可有什么消息?”

随风走了过来,从衣袖中取出玉坠,递了上前:“回公子,没有收到信件,不过钱庄老板说,送信的人带了句话回回来,说是七月五日,北郡城门外有人接应。”

“七月五日……今日几时了?”萧乙问道。

“回公子,七月二日了。”随风回道。

萧乙拧眉思索之间,只听殿外一阵人声靠近——“公主请留步!”

抬眸望去,正是那一袭红衣的明艳公主。

格瓦再次闯进来时,就看到萧乙斜靠在床上,面色苍白。

她眉梢一挑,不屑道:“昨日还见你生龙活虎的,怎么今日就这副病恹恹的模样了,莫不是在陛下面前上演什么苦肉计?本公主最看不惯这一套了!”

说着,她就要上前来。随风立即拔出手中长剑,挡在她面前。

“随风,不得无礼。”萧乙开口道,“你先出去,我和格瓦公主有事相商。”

“谁和你有事相商?!”

“是,公子。”

待随风离开后,萧乙再看了看格瓦身后的侍卫说道:“格瓦公主,不若也让你的人下去吧。”

“你们几个都出去吧。”格瓦将下巴高高扬起,看着萧乙,“我倒要看看你要说些什么。”

只见萧乙从床榻起身,一步步朝着她走来。

少年个头高挑,模样格外俊秀,一双精致如画的眼眸正专注地凝视着她,一步步靠近。

“你、你想干什么?”被这般俊朗无双的人盯着,格瓦不由得后退几步,耳根微微有些泛红,“别以为让人都退下去我就会怕你!”

萧乙走到跟前,垂下头看着她有些发红的脸颊,心知这娇蛮公主实际上不过是个小姑娘。

“公主殿下,我有笔交易想跟你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萧乙朗声道。

“什么交易?”格瓦疑惑地抬起一双乌亮的眼睛看向他,眸中一瞬惊艳,又立即移开视线,不敢再直视。

“萧某知道,公主殿下心中应该不喜欢萧某。既然如此,你帮我离开皇宫,这样你就能独自拥有皇帝一人的宠爱。”萧乙缓缓道来。

他的声音就像山涧流淌过的清泉一般清澈悦耳,又如地狱魔语一般摄人心魂。

格瓦心中微微愣怔,不由喃喃问道:“你想离开皇宫?为什么?留在陛下身边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在这一刻,她甚至短暂忘记了自己究竟为何前来碧溪宫。

只听这少年嗓音变得无比低沉,又无限旷远:“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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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是。我想要的是自由。”

以及,他想让那个人死。

65

下午,章江再次拎着医药箱来到碧溪宫。

昨日还奄奄一息的少年此刻正靠在窗边,望着窗外,神情若有所思,面上气色也好了许多。

“萧公子。”章江走上前道,“臣是太医院的太医,圣上特命臣来给公子调养身体。”

萧乙依旧望着窗外,并未动弹:“太医请回吧,我的身体没有大碍。”

“公子思虑过度,伤神伤身,自己是感觉不出来的,还需要静静调养些时日才行。”章江不慌不忙道来,“好在昨日有陛下为公子运功疗伤,已经将公子身体内外的陈年旧伤治疗得差不多了,陛下对公子一片……”

“章太医。”不待章江说完,萧乙便立即打断了他的后话,转过身来看向他,“既然如此,那就有劳章太医了。”

坐到桌旁,章江替萧乙把完脉,扎完针,再写了一剂药方,交给一旁的随风道:“此药先由清水浸泡片刻,再沸水煮开,文火慢炖半个时辰,早晚煎服,有益于安心神,调理脾胃。”

待随风拿着药方离开后,章江边收拾药箱,边说道:“要说起来,公子这脾胃属实不好,倒是让臣想起了一位故人。”

萧乙随口接上一句:“章太医医人无数,想来脾胃不好的也不在少数。”

“然也。”章江似乎想起什么,又摇了摇头,“要真说起来,你同那位故人倒有几分相似。当年第一位嫁去西辽的北浔公主,不知道公子听说过没有。”

萧乙原本已经站起身,准备走开,闻言心头狠狠一怔,又望了过来:“她怎么了?”

“她也是脾胃不好。刚从番地挑选来,嫁去西辽前在宫里住了月余,时而生病,没胃口吃饭,当时就是臣负责给她治疗调理。”章江收拾完医药箱,站起身来,对萧乙道,“那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今日话有些多,公子见谅。老臣先走了。”

然而章江脚下刚迈出去一步,衣袖便被人扯住。

“章太医请留步。”身后,那少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此刻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太医能否多给我诊治一二。”

章江闻言,回过身来,放下药箱:“公子何处感到不适?”

萧乙眸光闪动,依旧不肯松开扯着章江衣角的手:“太医能否多讲讲那位公主的事迹,我,我很感兴趣。”

“这样啊。”如此,章江垂首看了眼萧乙拉着自己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安慰道,“既然公子感兴趣,老臣便在此间多留一会儿。”

萧乙这才松了手。

“那位公主真真是个妙人儿啊,想想当年,臣也不过才三十出头,……”老太医望向远方,娓娓道来。

萧乙全程静静听着,时而跟着眉眼舒展,唇角露出笑意,时而拧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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