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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卫萧乙 晚风过梢 36206 字 2024-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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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二更)

三日后。

风卷残云,夜色无声,一道身影悄无声翻窗而出。

只见那人身手格外敏捷,有如足踏轻波,掌推烟渺,瞬息之间便来到一座殿阁之外。

殿阁匾额上写着镀金的“藏宝阁”三个大字,里面漆黑一片。等待这一批巡逻的侍卫过去后,萧乙寻到一处白日里留下的窗户,翻身而入,再点上火折子,摸索着上了二楼。

藏宝阁一共有四层楼,越往楼上走,存放的物品越珍贵。而此次宋清琢即将送给西辽皇帝的寿礼,便在这第四层的宝箱当中。

借着稀微的火光,萧乙找到那宝箱,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樽精美的岫玉香炉,而香炉旁侧,正摆放着一支沉榆香。

西辽皇帝喜香,无香不欢,此番宋清琢投其所好,赠送的这支熏香用料珍贵,想来会讨皇帝一个欣喜。

萧乙小心翼翼将那支沉榆香取了出来,再从衣襟里拿出另一支一模一样的熏香放了进去。

刚合上宝箱的盖子,忽而听闻楼下渐渐有脚步声向上,紧随而来的是烛火亮光。

整个四楼一片平整,没有任何可以藏匿的地方。眼见着这亮光就要上来,他立即转身,想要翻窗而出。

就在这时,楼下那人提足轻点台阶,踏步飞上。

“何人在此处?!”话语之间,行动迅捷如雷,一道掌风袭来,已然断了萧乙后退的路。

待看清是谁,那人面露诧异,停下攻势,朝萧乙道:“不知是萧公子在此处,有所冒犯。”

萧乙也看出,这人正是宋清琢身边的贴身侍卫,黎朝。

在初入勋王府的时候,他就曾经和黎朝过过招。此人武功极高,分毫不在他之下,眼下若是动手,萧乙并没有过多胜算。

黎朝又问,“公子伤势尚未痊愈,为何不在厢房内休息,反而来此处?”

萧乙知晓,黎朝会对他这般态度,完全是因为宋清琢的缘故。

自从那日见到他脖颈间的玉佩之后,宋清琢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变,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不仅请来最好的医师前来替他疗伤,还开始尝试着给他解噬骨虫。

萧乙虽不知其中具体缘故,但眼下这般情景,无论如何都是要给个交代了。

“勋王殿下让我过来的。”他道,“说是我可以在藏宝阁内任意挑选自己喜欢的物品,我便上来瞧瞧。”

他这般说,黎朝竟也没有过多追究,而是松了口气道:“萧公子若是要挑选宝物,还请到下面三层楼,四楼的物品都是不可随意翻看的。”

“知道了。”

离开藏宝阁,回到自己住处,不出意料,宋清琢已然等候在屋内。

从刑房出来之后的这几天夜里,萧乙都会见到宋清琢。

宋清琢其实也不多说什么,有时会问问萧乙今日身体状况如何,有时又只是短暂地停留片刻,似乎只是为了看他一眼。

这般相处模式,反而出乎萧乙的意料。正如今日,宋清琢看到他从外面回来后,第一件事不是问他去了哪儿,而是询问他有没有受伤。

萧乙心觉疑惑,也不曾多想,只是摇摇头。

他揣测不清这个人的心思,正如他也揣测不清七爷的心思一样。

下一秒,他就眼见着宋清琢拿出匕首,割破自己的手掌,对他说:“穆……萧乙,过来。”

宋清琢的血,是眼下唯一能遏制蛊虫发作的方法。他每天晚上过来,也是为了及时给萧乙缓解焚骨之痛。

萧乙稍作犹豫,还是走了过去,将头凑近到对方手掌前。唇瓣与肌肤相接时,他能明显感觉到宋清琢身体的僵硬。

血液顺着咽喉入腹,一股暖流逐渐走遍全身筋骨。

嘴唇离开时,宋清琢却一拉拉住萧乙,目光灼灼看着他:“萧乙,离开沈铎寒,来我身边好吗?”

萧乙一时愣怔,不知作何回应。

又听宋清琢继续道,“从你们踏入西辽边界开始,我的人就已经洞察了你们全部动向。你现在是沈铎寒身边的暗卫,来我这儿,我可许你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对于许多人来说,也许是一辈子的追求。但是对于萧乙而言,却并非如此。

一个不知道自己过去的人,是没有根的。再多的俗世之欲,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更何况,他心里还有一个放不下的人。

“三殿下的好意,萧乙心领了。”他挣脱开宋清琢的桎梏,往旁走了几步,“夜已深,我要歇息了。”

“萧乙,你可知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待你的!”宋清琢不想放弃。

萧乙却似听到什么玩笑话:“仅仅相识数日,我还曾经被殿下那般对待。如今这话说出来,要萧乙怎么相信。”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放弃现有的一切,陪你归隐山林。”宋清琢不多做解释,只是在向萧乙道出承诺。

可这样的话,换做任何人,都理解不了其中的缘由。

萧乙只当这殿下今夜发了癫,劝他道:“萧乙只是一个普通人,配不上殿下这般对待,也不知殿下为何这般说。明日便是皇帝生辰宴了,殿下不若早早回去休息。”

宋清琢听闻这话,张口就想道出个缘由,却又念及何事,终究还是咽下了那番话。

“萧乙,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他只道。

萧乙听了这话,忽然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个翠玉发簪,递到宋清琢眼前:“殿下若是真想证明什么,就帮我找到这发簪的主人吧。”

接过簪子,宋清琢细细端详一番。

发簪是由上等和田玉制成,看成色也有些年月,且发叉尾雕刻为凤,可见佩戴者身份地位显赫。

若是说他曾经见过的女子当中,倒确实有一位格外钟爱戴凤簪的,只不过……

他将簪子抵还给萧乙,拧眉问道:“这簪子,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萧乙抿唇不语。

“也罢。明日父皇生辰宴,你想同我一起去吗?”宋清琢问。

萧乙这才回他:“若三殿下愿意带上我,去也无妨。”

“那好,明夜你便作为我的……随从,一同前往王宫。”

“好。”

宋清琢走后,屋室内又只剩下萧乙一人。他走到窗外,打开窗户,看着天空中悬挂的一轮弯月。

心中想着方才宋清琢的那些话、以及他不似作伪的神情,思绪又逐渐飘向了远处。

也不知近些时日,七爷那边可好。

才几日未见,却像是许久未见。心中惦记着,时时刻刻闲下来就会想起。

想起曾经相处的点滴,想起七爷的一言一行。

如此这般,想必便是那些说书先生们所言的,相思之苦了吧。

*

翌日,萧乙换上小厮送来的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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裳,跟随宋清琢一同进入王宫。

西辽的官职体系与北浔不同,但宫廷华丽程度,可谓不相上下。

踏入宫殿之内时,萧乙能明显感觉到许多意味不明的目光朝着这边投来。

他们或是探究,或是好奇,或是不怀好意。这个场景,萧乙不是第一次经历,他没有放在心上,而是目光搜寻着七爷的身影。

皇帝的生辰宴时逢北浔和亲公主抵达,双喜临门,整座宫殿内四处都洋溢着欢乐的喜庆的氛围。

然而看过一圈后,却并未寻到七爷身影。

忽而,身侧走近两道人影。

定睛一看,只见那男子天人之姿,身旁女子亦是温婉无双,俨然便是七爷和怀思公主。

“肃亲王,久仰大名。”宋清琢稍稍站到萧乙身前,拦住沈铎寒的目光。

“有礼了,三皇子。”沈铎寒抿唇微笑,却并未将目光投过来。

萧乙心中莫名失落,只跟着宋清琢入了席位。

待到西辽皇帝出现时,萧乙才发现,原本听闻这皇帝生病,却未曾想到,已经病得如此厉害。

就连走路,都需要两人在旁边搀扶。看相貌不似有多年迈,却已然头发花白,宛如古稀老人。

皇帝入席,所有朝臣纷纷起立相迎。

“平身吧。”皇帝目光一一扫视而过,看到萧乙时,他陡然从坐席站起身,颤抖着手指了过来。

“清琢,这是何人?”

52

西辽皇帝一眼便看到席间垂首站立的少年。

少年身穿一袭白裳,整个人显得斯斯文文,便是不看模样,那道侧影也像极了一个人。

像极了他那被自己诛杀满门的皇兄。

再细看,那张清秀无比的面容倒是陌生,只是眉眼间,又神似另一位故人——他那皇兄的夫人,第一位前来和亲的北浔文淑公主。

心中震惊不已,西辽皇帝立即站起身来,颤抖地指着人询问道:“清琢,这是何人?”

他本出自庶母,不得先皇待见,皇兄在世时待他不薄。皇兄死后,近些年来他夜夜梦魇缠身,闭眼便见皇兄和皇嫂带着一双儿女来向他索命。

今日一见这少年,他顿时感觉梦魇再度降临。

只见那少年闻言,抬眸看了过来,又再次低头垂下,神色镇定,眼神中满是澄澈。

似乎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

没错,那些人都死了,太子府上上下下一百多条人命一个不落,都死光了。

……

大殿之上,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那些个意味不明的探究目光再次从四面八方投来,看着三皇子,也看向萧乙。

萧乙不由得将头低了又低,可西辽皇帝眼神如鹰,丝毫不肯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就在这时,身旁出现了一道声音:“勋王不常回千叶,本王记得你身旁的侍从最初还是父皇亲自赐予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换了人,看着怪眼生的。”

萧乙听出这人话语中不含好意的口吻,微微侧过头看去,此人的坐席与宋清琢之间相隔一人,同坐于上首席位,想来也是位皇子。

收回目光,只见宋清琢站起身来,举起台上的酒樽道:“回禀父皇,回禀太子殿下,这名小厮乃我外出从军时一直相伴左右的。今日是父皇生辰,儿臣在此向父皇请福!”

说罢,他一仰头,将酒水尽数饮下。

待宋清琢这般做完后,他身旁坐席的二皇子也站起身,举起酒杯道:“清瑞也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有这两位皇子打头阵,接下来首座上的皇子公主们纷纷站起身来,朝西辽皇帝敬酒贺词。

西辽皇帝这才回过神来。儿女齐聚,本就是和睦团圆之景,他仰头饮下一杯酒,趁着身旁太监斟酒之际,语气遗憾道:“只可惜,瑜乔那孩子不在了。”

这番言语一出口,原本已经有些活跃的氛围又再度沉了先去。

敏丰公主宋瑜乔,一月多前自西辽前往北浔和亲,并在立妃后于北浔皇宫内逝去。西辽皇帝话已至此,萧乙不由得心头担忧,看向七爷的方向。

沈铎寒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沉沉开口:“敏丰公主水土不服,在我朝病逝实属遗憾。本王代表北浔皇室,向陛下敬上最诚挚的歉意。另外——”

他将沈怀思一同唤到大殿中央,继而朗声道,“此番本王出使西辽,亦是为了护送我朝和亲的怀思公主。”

沈铎寒威名在外,自他跟随使臣团入席开始,打量他的西辽官员便不少。

传闻十多年前,凛川起义军大举入侵北浔,一路连破几座城池,势如破竹。便是当时年仅十七岁的沈铎寒在危难之际率兵突破重围,一举斩落敌军将领首级,大挫敌方士气,这才打了场翻身仗。

少年英才本就不常见,立下赫赫战功的少年英才更是人中龙凤。这坐席上,任谁都想亲眼一睹这位昔日战神的风姿,更何况,在西辽本朝,也有一位同样领兵在外的皇子。

这一看,真真是了不得。

只见这位肃亲王朗如月华,面若温玉,举手投足间雅量非凡。既有王宫贵族的气度,又有王侯将相的气魄,直教这群西辽官臣们心中感慨,便是本朝最为杰出的男子南丞相和勋王殿下,都不能比及。

一些家中有年已摽梅女儿的朝中重臣,更是恨不得能趁此时机将女儿介绍给这位殿下认识。

肃亲王既已这般说,西辽皇帝便也不纠结于敏丰公主一事,顺势转移话题:“怀思公主温婉秀丽,能够嫁来西辽,是清瑞的福气。下月六日便是黄道吉日,不若就择那日完婚吧!”

顿了顿,他又开口问:“听闻肃亲王也尚未纳王妃,想来也许是没有看得上眼的北浔女子。不若借这次机会,从我西辽寻得一位心上人。”

皇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些个朝臣身边的女眷们更是眼巴巴望了过来。

萧乙也抬眸看了过去。

这大概是从荔城离开后,他第一次这般仔细地看着七爷。他知道以七爷的脾性,定是会拒绝西辽皇帝的这番好意。

北浔贵族里才惊四座、貌比天仙的女子并不少,七爷这些年间非但未曾纳有一妻一妾,府上更是连个丫鬟都没有。

要说不近女色,只怕七爷比这西辽三皇子更甚。

然而,大殿中央的人听闻这话,却是露出淡淡笑意:“如此,本王便谢过陛下好意了。本王与皇妹感情深厚,待本王参加完皇妹婚典,自会择一良人。”

这番话听得萧乙心中酸涩不已,仿佛将他心中那些个不切实际的幻想都血淋淋地剖开。他既不是女子,不能为七爷绵延子嗣,亦不出自望族,与七爷不相配。

默默低垂下头,看向面前那一小寸地。

也许他此生唯一能做的,便是以暗卫的身份守护七爷了。

再后来,宴席开始,歌舞助兴,萧乙都心不在焉。他反复想着七爷那句“择一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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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歌舞结束。

西辽皇帝病重未愈,在宴席上只待了这短暂的时间,便已然精力损耗严重,献礼环节也被皇后安排提前开始。

轮到宋清琢献礼时,只见他走到殿中央,说完一番贺词后,宝盒便被公公呈了上去。

打开来,一看到里面放置的香炉和熏香,皇帝眼神陡然一亮:“来人,将这熏香点上,孤这就要闻上一闻。”

待公公燃上熏烟,丝丝袅袅的细长白烟步入空中,西辽皇帝凑到香炉旁侧闻上一闻,面上露出惬意的神色。

“好香!勋王有意了。”

然而,话音刚落,这皇帝突然一把将香炉打翻在地,双手紧紧遏住自己脖颈,似是呼吸不过来,喉间发出垂死的声音。

“呃……呃!呃!!”短短瞬息之间,人已经面色涨得铁青,紧接着开始发紫,一整个从坐席上摔到地上,左右挣扎着,脖间青筋暴出,目眦尽裂,眼见就要窒息而亡。

“陛下!太医呢!周太医!!”他身旁的皇后反应最为迅速,也不再顾及仪态,而是立即蹲下身去,试图将皇帝搀扶起身。

然后等周太医匆匆赶到殿前时,皇帝已经没了声息。

周太医一手擦汗,一手抚上皇帝脖颈之间,似是难以置信,又左右再三确认后,扑通一声跪下,头深深埋到地上,声音颤抖着高喊:“陛下殁了!!”

晚宴之上顿时炸开了锅,众臣面露惊慌,左右四顾,没有人敢相信这是真的。

“放肆!陛下方才还好好的,周太医怎可胡言乱语!”这时,南舟礼站了出来,厉声呵斥。

周太医早已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启禀丞相大人,陛下他当真是,已经没气了啊!”

南舟礼眉头深锁,几步踏上殿前,仔细一瞧。只见这皇帝还保持两手抱紧脖颈的姿势,面色发紫,唇口大张,双眼几乎要瞪出眼眶来。

俨然已经是气绝身亡。

南舟礼面露悲色,摘下官帽,于殿前跪下身来:“陛下!!”

仅仅是须臾之间,这位原本还享受这其乐融融生辰礼的西辽皇帝便已往生。

旁侧,几位妃嫔公主哭哭啼啼跑了过来,跪伏在皇帝尸身旁。众官员见状,便是再惊愕,也只得跟随南舟礼一同,脱下官帽,跪拜圣上驾崩。

萧乙刚站起身,却见坐席间那深蓝锦袍、玉带封腰的太子指着宋清琢道:“是你!你的熏香有问题!!来人,拿下勋王!!!”

“是!”

顷刻间,一小队官兵踏入殿中,刀剑瞬间架上宋清琢的脖颈。

“压下去,由宗人府审讯!”

萧乙眼见着宋清琢被两名官兵押解离开,从他面前经过时,宋清琢回眸望了过来,略微张口,似乎在说什么。

等萧乙看明白他说什么时,心中顿时一惊。

那口型赫然便是,“证明给你看”。

他竟是什么都知道!

似乎是注意到这处发生的细节,太子再次厉声开口:“将这勋王的侍从一同押入大牢!”

“慢着。”

这时,一道声音开口阻止。

只见南舟礼从地上起身,对太子道:“殿下,此人就交给臣吧,臣正巧有些关于勋王的事想问问他。”

说罢,南舟礼再面向文武要臣道:“陛下龙体抱恙已久,不久前留下传位诏书,就封存于金銮殿大殿‘家国永安’匾额内。国不可一日无君,兹事体大,今日众卿家都在此,本官特命柳公公带人前往金銮殿取来诏书,当众宣读,以恭迎新皇登基。”

“是!”

短暂的安静中,只听闻女眷们的抽噎声。一朝更迭,旧人何去何从尚未可知,席间的朝臣依旧纷纷跪地不起,人人心中自危。

待传位诏书取来,众皇子跪立于地,南舟礼解开封章,不紧不慢打开,宣读:“孤继位数载,天下太平。太子宋清玹,出自正宫,身居高位,却无太子之德行,孤恐其不能掌天下事。欲传位于二皇子宋清瑞,盼其德比先圣。诸皇子朝臣当拥戴新君,共创西辽之大业。”

“这不可能!!”诏书宣读完,太子愤怒从地上起身,“父皇绝无可能将皇位传于二皇弟!皇位应该是本王的!”

太子府的士兵听到太子话音,纷纷冲入殿中,拔剑相对。

南舟礼微微眯起双眸,冷声道:“传位诏书在此,今日在文武百官面前,太子这是要反?!”

53

当太子府的亲兵从宫殿外闯入时,不仅是在场的朝臣,就连宋清玹自己都惊诧不已。

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更不会想到,早在宴席开始时,就已有人假借他的口谕传话给守候在殿外的太子府亲兵,一旦殿内突发事变,太子高声喊出“皇位”二字时,便立即闯进去。

如此一来,太子就被架在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许是心中的愤怒和不甘难以平息,又或是传位诏书上的话语刺痛神经,箭在弦上,他不得不发。

“中书令假传圣诏,来人,将他拿下!”

一时间,太子亲兵持刀逼近,朝臣议论纷纷,太子党派一个接一个敢站出来质疑南舟礼手里的那份传位诏书。

局面僵持不下,就在这时,一道沧桑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事已至此,就让臣来检验一番这诏书的真伪。”

众人一看,说话之人正是当朝太傅庞世忠。

庞世忠乃两朝元老,又是太子师,他站出来,让太子顿时心中踏实几分,也足以令众朝臣信服。

“如此,便有劳庞大人了。”

南舟礼将传位诏书递上,庞世忠接过手,翻开来仔细端详一番。待看完后,他将明黄诏书卷起,高举头顶,朝二皇子宋清瑞跪下,威容正色道:“老臣,恭迎新皇登基!”

紧接着,席间第二个人高声震呼:“恭迎新皇登基!”

“恭迎新皇登基!”

……

局势瞬间扭转,太子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熟悉的老师,不甘之心已然冲昏头脑。他颤声下令:“本王才是储君!来人,将这群乱臣贼子统统拿下!”

这下,就连太子亲兵也没了动静。

回头一看,殿外陆陆续续赶来的皇军已然将亲兵卫扣下。

“太子带兵上殿,意图谋反,依照国法,当撤除皇室身份,押至宗人府发落!”

南舟礼一声令下,太子颓然倒地,被皇军押下。

眼见太子大势已去,那些个站出来质疑诏书的官员也纷纷跪地,只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去。

太子落马,二皇子登基,三皇子涉嫌谋杀先皇,南相独掌大权,这西辽的时局,又要变天了。

而萧乙,全程跪坐于席间,眼见着一波人来又人往,心中唏嘘不已。

整场布局走势都与七爷先前的设想相似,然而有些细节,萧乙不甚明白。

比如献给西辽皇帝的熏香被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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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早已之情,却为何依旧呈了上去?

又比如,太傅庞世忠身为太子之师,照常理来说理当站在太子那一边,又为何会在关键时刻出面,引领群臣认下新主?

风云变化,诡谲无常。人心不可测,这朝局,亦是令人难以揣摩。

萧乙不愿多想这些,只是这宋清琢下狱,寻找发簪主人一事就被搁置下了。

他在西辽并不认识旁人,光凭一支发簪找人,难度堪比大海捞针。

心中不免有些沮丧,萧乙站起身来,想跟随人群一同出殿,却被南舟礼给拦下了。

眼下太子被拘,萧乙明白过来,方才南舟礼毕竟在殿上说过要亲自审讯他,总得做做样子,便留下来,等殿内后事被一一处理完,才跟着南丞相离开。

夜已深,这个时节气候最是适宜,温和的晚风拂面而过,带来一丝空气中花草的清香。西辽皇宫内一片悠然平静,纵使旧人去,新人至,几经风雨,这些个草草木木也依旧在此。

但夜深对于萧乙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他体内的噬骨虫到了夜间便发作得更甚,眼下又没有宋清琢的血液压制,焚骨之痛令他每走一步全身骨骼都疼痛不已。

待出了宫门,已是冷汗涔涔。

南舟礼在前方停下来:“肃亲王的马车就在那边,你过去吧。”

抬头看去,不远处的阴影中停了架马车,而那马车当中,有他思念的人。

萧乙忽而脚下有如扎了根,不肯向前再迈一步。

前几日宋清琢在他身上留下的鞭痕才刚结痂,遍布身体之上,丑陋不堪。

他害怕,害怕七爷会看到。他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强撑着身体站稳,可身体的每一寸骨骼都有如在烈火上炙烤。宋清琢说得不错,焚骨之痛虽不致死,却足以令人生不如死,直恨不得能自我了断才好。

苦涩一笑,萧乙问道:“南大人,能否借我一匹马,我有些东西在勋王府,过去取完便与七爷会和。”

实际上,他哪有什么东西要去取的,只不过是暂时寻个借口,好避开七爷罢了。

可他又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勋王府,便成了眼下唯一的去处。

“那好吧。”

得了马匹,萧乙翻身而上,拉紧缰绳,朝着夜色中驶去。待走得远了,他回头往后看去。

那马车在夜色中不断缩小,直到融入黑暗,再也寻不到踪影。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萧乙只觉眼眶酸涩不已,胸口沉闷不已,骨骼疼痛不已。

今日见到七爷的场景一幕幕在脑中略过,七爷的一举一动,以及七爷在大殿之上说出的那句,“择一良人”。

好啊,好一个择一良人!

总归,七爷终究是要纳王妃的。到那时,他又当何去何从?

曾经立誓要一生守卫七爷,可若当真到那一天,他能眼睁睁看着七爷同别的女子琴瑟和弦吗?

他心里已然给出了答案。

萧乙痛苦地压低身子,马匹顿时在暗夜中撒开蹄子狂奔,而他的思绪,也如脱缰一般,发散到远方。

一路疾驰到勋王府,远远便看见高举火把的皇军将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勒住缰绳,足间轻点马背腾空而起,从围墙翻入。

落地瞬间,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萧乙一头栽倒在地。

恍惚间,有人来到他身边,唤他几句“萧公子”,听声音,似是宋清琢身边那个侍卫黎朝。

那人将他扶起,掰开他的嘴,将一个滑腻的东西放入他口中。

有了上次的经验,萧乙虽神志不甚清醒,却依旧运功拼命锁住咽喉,不让那物落入腹中。

只听黎朝在他耳边道:“萧公子,这是殿下近两日取心头血养成的子蛊,可解你体内噬骨虫。殿下吩咐了,今日若是发生变故,便令我寻到公子,将此蛊虫交给你。”

如此,萧乙这才吞咽下去。

不出须臾,胸腹一阵气血翻涌,他猛地吐出一口寒血,只见那血中,躺着一大一小两只蛊虫。

身体的痛楚逐渐驱散,萧乙睁开眼,抹了把唇边血渍问:“取心头血,那他……”

“萧公子不必担心,殿下有内功护心,不会有生命危险。只不过……”黎朝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萧乙追问。

黎朝叹了口气道:“殿下不让我将此事告诉公子。此举实则伤及心脉,难以恢复。往后每日每夜,殿下恐怕都将在噬心之痛中度过。”

此言一出,萧乙心中错愕。

无论是昨日还是今日,宋清琢都面色自如,让他分毫察觉不出异样。

即便追溯根源,是宋清琢给他下蛊在先,可萧乙却依旧百般不是滋味。

“对了,殿下还让我转告萧公子,若是想见发簪主人,就去找太傅夫人。”

“太傅夫人?”萧乙疑惑,重复问了一遍,“可是那位庞老夫人?”

他记得在荔城禅风寺,曾遇到过这位庞老夫人。

“正是。”黎朝点头,又补了一句,“太傅府在城南,十里街附近。”

萧乙心中清楚黎朝只是个传话人,询问他也问不出太多。

“我知道了。”他从地上站起身,“谢谢你,黎朝。”

这番话说完,他再次翻墙而出,回到马前上马。

夜浓如墨,不远处火光的照耀下,萧乙自衣襟中取出翠玉发簪。

南丞相说过,庞世忠曾是先太子师,亦是背叛先太子的人。今日在晚宴之上,他又一次背叛了如今的太子。

世忠世忠,可真是个好名字。

而他的夫人,究竟又知道些什么?

萧乙眉头紧拧,收起发簪,调转马头再次踏入暗夜。

待行到街道拐角处时,正对面驶来一架马车,萧乙一眼便识出,这是七爷的那辆。

不出意外,马车停在了萧乙的马匹跟前,萧乙只得将马停下。

“这么晚了,去哪儿?”七爷沉沉的嗓音从车厢内传出。

车帘子没有被掀开,见不到七爷,萧乙心中颇为复杂。有些失望,又稍稍放松下来。他下意识地隐瞒自己的真实动向:“刚取完东西,正准备去找七爷。”

话落,半晌没有人再言语。

短短五六日未见,二人之间似乎有什么变了。萧乙思量不出,便也没有多想。

“这个方向应该不是去皇宫的。”只听七爷又道。

听着这话,萧乙也疑惑,七爷是从皇宫过来,怎么会走这条道。

只不过眼下被询问的人是他,萧乙不是擅长撒谎的人,也没想过一个谎言要用这么多谎言来修饰。

“夜里太黑,走错了道。”他只能这般说。

“既然太黑,容易走错道,那便上马车来吧。”七爷掀开车帘子,朝他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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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远处那些皇军举的火把太过耀眼,还是今夜的月色太过皎洁,萧乙一眼便对上七爷那双如画的眉眼。

也不过是几日未见,却又像许久未见,那双眸子直看得人移不开视线。

萧乙一时心中悸动,又强忍着移开视线。

越是心动不已,就越是害怕失去。萧乙啊萧乙,你可该如何是好。他心中这般对自己说道。

“怎么了,迟迟不动,是要本王抱你上来?”

又是这般的话语……

萧乙无力抵抗,便放弃挣扎,下了马,踏上那辆马车。

54

这辆马车并不算多宽敞,萧乙和沈铎寒又都是身高体长之人,二人共坐于车厢内,反倒显得空间有些局促。

待坐好后,马车缓缓起步,朝着使臣馆而去。

夜色无边,风一阵接一阵卷起车帘,萧乙尽量往外坐,目光落在旁处,就听七爷开口问道:“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可有受伤?”

七爷说话时向来教人听不出喜怒,不过今日倒是有些不同,语气较平时温和许多。

若是在之前,萧乙定会如实回答。可今日,他却几乎想都没想,便回道:“回七爷,没受伤。”

然后他的手腕便被拉了过去,袖口往上撸开。只见那皓白紧实的手臂上,赫然盘横着几道已然结痂的狰狞鞭痕。

“那这是什么?”沈铎寒凝眸看向他,似乎在耐心等待一个回答。

亦或者说,在等待萧乙解释,为何扯谎。

萧乙一时语塞,想将手缩回去,却被七爷有力的手掌给钳住了手腕。

他自是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许心中还在想着发簪一事,又或是宴席间七爷关于婚娶一事的答复还在扰着他的心。

林林总总,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都在七爷询问的这一刻于脑中反复盘绕。

无人开口,车厢内恢复安静,入耳只闻清脆的马蹄声,在暗夜中无限放大,听得人心里无端烦躁。

可这烦躁又追溯不及根源。思忖之间,萧乙只好告诉七爷:“是宋清琢留下的。”

念及此人,心中烦躁更盛。

明明只是素昧平生的人,却突然因为一个玉佩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变。明知那熏香有问题,却依然将贺礼献给西辽皇帝,间接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就连他自己也落得那般下场。

究竟是为何?

萧乙万分不解。从前但凡是七爷下发的任务,他都不会思索原因,只是去执行、完成。而这次,他却在心中反复念起。

尤其念及宋清琢被押下去时对他说的话,仿佛他是何等至关重要的人一般,令萧乙不由得疑惑,宋清琢究竟是将他误认成某人,还是原先就认识他?

“在想什么?”想得入神时,七爷再次开了口,打断思绪。

手腕被松开,萧乙连忙缩了回来,将袖子捋下。

而后,扯着自己脖间玉佩,问道:“七爷先前送属下的这个玉佩,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他没有详说缘由,七爷便反问:“为何这么问?”

萧乙这次答了实话:“原本宋清琢欲对属下不利,见此玉佩后,反倒像变了个人,令属下颇为不解。”

他刚说完,就见七爷盯着自己的眼神变得冷冽几分,心知怕是问错了什么。

“他可有跟你说些什么?”七爷冷声问着。

萧乙随即摇摇头,想了想说:“他似是有什么想说的,不过却没说,属下也未曾多问。”

这话,似乎是在七爷意料之中。他淡声道:“萧乙,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这话有如一盆冷水泼下,将萧乙淋了个透心凉。

也是,身为暗卫,何来过多询问的权利,只管按照主子吩咐的去做就行。

这一次,是他僭越了。

马车又前行了一段时间,还未到使臣馆,便停了下来。

“肃亲王殿下,太傅庞大人携其夫人求见。”车厢外,驾马的小厮朝里说道,“说是有事求见殿下。”

听到“他夫人”三字,萧乙顿时心就提了起来。

他捏了捏藏于袖间的翠玉发簪,朝七爷垂首道:“属下这就出去,将车厢让给您二位。”

得到七爷肯定后,他便下了马车。

此刻应是过了子时,周围黑漆漆一片,仅有车厢内的一些光亮,待太傅上去后,布帘落下,又尽数遮挡起来。

那位曾经在禅风寺见过的老夫人就静静坐在另一家马车内,她掀开车帘,目送自家夫君上了马车,又似乎将视线投在了萧乙身上。

萧乙心中有太多疑问,原本急切地想要去见庞夫人,眼下人到了跟前,反倒耐下性子来。

他走到那架马车跟前,说道:“萧乙有事求见庞夫人。”

“我见过你。”老夫人端详着他,温声道,“你且上来吧。”

待上了马车后,萧乙又听老夫人道,“我们时间不多,有什么要说的就尽快吧。”

“是。”萧乙取出袖间的玉簪,问道,“敢问这簪子庞夫人可眼熟?”

老夫人将玉簪接过去,尚未细看,便回他:“是我的,也是我托人在北浔给你传的消息。”

说罢,静静望着萧乙,目露慈祥,“几年未见,你有些变了模样,依旧俊得很。之前在禅风寺,我还有些不敢确定,好在你自己找来了。”

听闻这话,萧乙心中惊诧不已。他问道:“夫人此举,可是有何事告知萧乙?”

只见那老夫人点了点头,眸中露出一丝不忍:“我见你如今分毫都不记得先前的事了,你确定还要知道这些吗?有时执着于过往未必是件好事,无知,才能快乐。”

她这般说,萧乙心中便知,定是自己的过去发生过什么。他没有任何犹豫,定定回道:“若是不想知道这些,今夜萧乙就不会找过来了,还望庞夫人知无不言。”

车厢内,倏而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萧乙,这不是你的名字,你本姓宋,名言穆,是西辽先太子和文淑公主的儿子。”

这句话,有如平地一声雷,炸在萧乙心间。他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老夫人似乎是预料到他的反应,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温柔和怜悯:“穆儿,你这个名字,还是我和夫君一同给你起的。你是卯兔年生,在你刚满周岁时,先帝便赐你一块兔子玉佩,你从小戴到大。不知那玉佩你如今是否还戴着?”

兔子玉佩……又是兔子玉佩……

心脏不可遏制地狂跳,他半张开嘴,想问些什么,又因为过于惊愕,喉间有如被巨石阻塞,发不出一个音来。

这时,马车外传来动静。庞夫人掀开窗帘一角探去,随即将玉簪塞进萧乙手中对他说:“今夜之事,你务必不要向任何人提及。明日下午你且寻个时间,我会在城中的秀月楼二楼包厢等你。”

说完,她将有些发愣的人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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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推了推,“快回去吧。”

萧乙这才回过神来,朝老夫人道了谢,浑浑噩噩下了马车。

与庞太傅擦身而过时,他看了庞太傅一眼,二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接。

那个老太傅,眉眼间尽是沧桑,探来的目光意味深长,又如同先前庞夫人看他那般,满是慈祥。萧乙知道,他是在看故人之子。

那一瞬间,萧乙便想起了传闻中那位先太子的遭遇。

满门上下尽数被诛,究竟是何等的惨烈。可他又是如何得以存活的?

心头沉甸甸,在上马车前,他深深吸了口气,尽力克制住心头澎湃,转身忘向太傅的那辆马车。

车轮轱辘着驶进茫茫夜色,直至看不见时,萧乙才上了马车。

直至回到使臣馆,车厢内都一片安静。

临下车前,只听七爷缓缓开口:“萧乙,本王有一个任务要派发给你。”

萧乙立即收拢思绪,回道:“七爷请讲。”

“本王要你去杀一个人。”沈铎寒眸色沉了沉,“就是方才来见我的,西辽太傅庞世忠。”

萧乙惊得一时抬起头望了过去,又察觉到自己此举太过突兀,赶忙低垂下头。

太多杂乱的疑惑在这一刻涌上心头,若是照以往,他定是想都不想直接应下,今日却是如何都开不了口。

马车逐渐停了下来,使臣馆到了。沈铎寒抬眸看向萧乙,语气带着不容置喙:“就明日吧,本王要见到他的项上人头。”

55

这一夜,萧乙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到了第二日,有了七爷布置的任务在身,萧乙很快便得了空,前往同庞夫人约定好的地点。

秀月楼是一座茶馆,位处千叶城中最繁华的地段,共有三层楼。一楼是大堂,二三楼是包厢。

一路来到二楼,寻到庞夫人所在的包厢,刚一入室,便闻到厢房内淡淡的松香气味。

庞夫人落座于窗边,正在从茶饼上拨弄茶叶至器具中,仔细碾磨。见萧乙来了,她淡笑着道:“先坐吧。你闻到的这松香,正是你母亲生前最爱用的熏香。”

待萧乙坐到跟前,她将碾磨成细粉的茶叶倒入茶壶中,浇上热水,再给两人的茶杯中各自添上一些,将萧乙那份推到他跟前。

“此茶名为君山银针,是你父亲曾经最爱喝的。西辽的饮茶方式同北浔有些不同,不知你喝不喝得惯。”

萧乙闻言,端起茶杯,吹拂几口气后抿上一口,唇齿留香。他并不多懂品茶之道,只觉惬意,不由感叹一声:“好茶。”

随后便放下茶杯,看向窗外。

今日出门时还艳阳高照,这会儿已经下起了淅沥小雨。太阳不知何时躲入乌云之后,风卷携雨丝时不时飘进屋来,落在人脸颊上,微微凉,打断了那份原有的惬意。

想起七爷的任务,萧乙心头便蓦地一沉。

“可是被这雨扰着了?”庞夫人见状就要起身关窗。

萧乙忙朝她摆手:“不碍事的。”

这雨丝令他清醒,清醒了才不会乱做决定。

“庞夫人今日唤萧乙前来,可是还有事相告?”他又道。

老夫人便从旁取出一副卷轴来,递给他:“这是你母亲生前的画像。”

萧乙心中一颤,喉头咽了一下,伸手接过来,仔细小心地将卷轴铺开。

印入眼帘的便是一位身着玫红绣花长裙,桃腮杏面、眉黛如画的女子。

女子正看着旁处的什么人,唇角笑意盈盈。而这位画师手艺极其精湛,将女子顾盼生姿的倩影描绘得淋漓尽致。

“文淑公主是个娇俏的可人儿,作画那时你约莫两三岁,刚学会走路。那时你母亲正是在看着你呢。”

耳畔响起庞夫人的话,萧乙看着画像上陌生又有份熟悉感的女子面庞,眼眶发涨,鼻尖酸涩不已。

他将画卷重新卷好,递给庞夫人:“还有劳夫人帮忙收好,萧乙现在没办法将它带回去。”

庞夫人将卷轴收了回去,看向萧乙的眸中露出凄哀神色:“若当年太子府未发生那桩惨案,你如今应该已是太子之位。”

太子之位吗……

这对于萧乙而言太过遥远,他只道:“已经发生的事便是发生了。萧乙只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曾听人说起,庞太傅是曾经背叛我父亲的人。”

“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庞夫人望向窗外,将过往之事娓娓道来。

“要说起来,先太子也是个可怜人。他的母亲是我的胞姊,入宫后得先皇宠爱,却在诞下先太子后不久便病逝。说起来,我阿姊当年究竟是病逝还是遭人谋害,至今都无人知晓。”

“先太子自幼丧母,又身为太子,被先皇严加管教。后来我夫君看不下去,便请旨做了他的老师,教导他身为储君,要心怀仁德。却没想到他长大后,渐渐成了一个悲悯众生的人,可他是储君啊!”

“翊王虎视眈眈多年,夫君曾几次三番让先太子防备,可他却不听。先皇逝后,翊王在外界助力之下灭了太子满门,又劝夫君归入麾下。当时夫君想以死明志,被我劝了下来,如果连我们都死了,那先太子的冤屈就无以得昭了。”

庞夫人说到此处,已然泪如雨下,“夫君投诚之后,外界便传言是他背叛了先太子。我们忍辱负重多年,就是为了这一日。”

萧乙听完这番话,心中亦是悲哀。可他不明白一事,便问道:“那夫人是如何得知我还存活于世的?”

庞夫人擦干泪水道:“太子府出事后便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夫君在那之前曾派人去寻过,没找到你和你阿姊的尸身。起初我们只是抱了一丝希望,这些年间不断派人去找,在泽州大陆各国间都布置了人脉。直到有一日,你们北浔最顶尖的玉饰大师接了笔大官人的买卖。”

察觉到庞夫人话语稍顿,萧乙想起什么,从脖间摘下那兔子玉佩来。

“就是这个。”庞夫人只看一眼,便认了出来,“这玉佩是照着你原先那个复刻的,兔子外形和纹理都出自西辽皇室之手,全北浔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枚玉佩的模样。后来顺藤摸瓜,便找到了你。”

“那夫人为何不直接让人告知我真相,而是让我拿着发簪寻人?”萧乙不解。

庞夫人端起茶壶,给两人续上茶水,又道:“因为我需要给你选择的权利。你若不来找我,我便什么都不说,你那般活下去也未尝不可。你若是来了,我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窗外,雨滴越落越大,被风吹得四处拍打在室内。萧乙听得心中阻塞,借着起身关窗的功夫缓了下思绪。

他本就不愿杀庞太傅,如此一来,七爷的任务更是不可能完成了。

也不知为何,七爷会给他派这个任务。

落回座上,喝了几口茶,原本品着清香的茶水此刻喝起来,却有几分苦涩的尾调。

复又开口问道:“夫人方才说起,翊王是借助外力,那这外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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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老夫人摇摇头,眉心深深拧出几道褶子:“这实际上也是我们的猜测。太子府有亲兵把守,单凭翊王手下的人断然无法做到那样,所以定是有外界势力干预,且对方武力十分高强。只可惜我们现在还未曾查出究竟是何人。”

萧乙沉吟片刻,忽而想起什么,但觉得不好开口,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有任何想问的,都可以道来。”老夫人见他一脸欲言又止,劝道。

“是宋清琢。”萧乙这才犹豫着开口。

“哦,那个孩子啊。”老夫人只听个人名,便揣摩了个大概,“勋王只比你年长一岁,原先你二人关系最是要好,尤其是你啊,打小就把他当亲哥哥一样,总爱黏着他。不过说起来,当年先太子出事后,他便请旨去守边,那时候他也不过才十四五岁啊。”

所以宋清琢才会在看到玉佩时,一眼便认出了他?

萧乙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那他这次入狱会如何?”

纵使过往曾经他一概都不记得了,但听庞夫人者这般讲,他便联想那天晚上宋清琢对他说过的话。

此人对他的情意,似乎超出了兄弟之情。

萧乙不忍多想,只听老夫人道:“宋清琢谋害皇帝的罪名一经成立,恐怕难逃车裂之刑,勋王府上下所有人也难逃一死。”

“车裂?!”萧乙震惊。

宋清琢定是不会开口辩解,而新皇上任,也必然不会放过他。如此一来,此人必死无疑。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喃喃问道。

谁知老夫人听闻这话,眼眸中凌厉一闪而过:“宋清琢是翊王的儿子,文韬武略智勇双全,留下他后患无穷,穆儿休要同你父亲一般心慈手软。”

如此,萧乙便知,自己说再多也无用。

“不仅是他,就算是新皇,一样不能留。”老夫人目光灼灼看着他,继续说道,“穆儿,这西辽的江山,本就该属于你。”

……

从秀月楼出来时,天色渐晚,雨依旧下个不停,阴霾笼罩万物。

目送老夫人上了马车离开后,萧乙便寻了家酒馆,进大堂坐下。

雨天人不多,小厮见他进来,热情地招呼着:“哟,这位客官就您一人,想吃点什么?”

萧乙心中烦闷不已,苦涩不已,千头万绪,无处排解。

“把你们这儿最烈的酒拿上来。”他说道。

“好嘞,您等着!”

待酒水上桌,他也不用碗,直接抱起坛子将满坛的酒一饮而尽。

“今日,咱们就来讲讲昨夜在皇宫里发生的大事!”酒馆内,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个说书先生,即便客源稀少,依旧讲得绘声绘色——

“昨日是咱们皇帝陛下的生辰之日,可谁知,陛下却在宴席之上死于非命。究竟是为何?据说是咱们的三皇子殿下送的熏香出了问题,直接害死了陛下!”

“三皇子?可是那位勋王殿下!”大堂内有听客不可置信地问出了声,“你休得满口胡言,勋王殿下是众皇子中最为忠孝仁义、最有治国之才的,怎会做这种事?!”

那说书先生却是不慌不忙回他:“看官莫急,据说这三皇子今日已经对谋害陛下一事供认不讳了,明日午时将于朝阳门前被处以车裂之刑。”

萧乙听闻,不由手头一抖,将坛子摔在地上。

他匆匆忙忙起身,刚想往外跑,却被小厮一把拽住:“诶诶诶,怎么吃了酒水不给钱的!”

萧乙取出荷包,拿出钱付完,便一头扎进漫天雨雾中。

夜色中,他跑得很快,但酒劲上来,脚步反倒越来越沉。雨丝如细针落在脸上,身上,却丝毫没有缓解酒意。

头脑发涨发热,他知道有一个人一定能帮得上忙。

浑身淋得通湿,可他完全顾及不了。心里闷得厉害,一想到车裂二字,就令他心生恐惧。他无法接受宋清琢就这样为了他而送命。

一路狂奔,等停下步子时,已经重新回到使臣馆。

他跑到七爷的房门前,见到里面有亮光,心中微微松下口气。扣响房门,七爷低沉的嗓音响起:“何人?”

萧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咽了咽嗓子说:“是属下。”

不久,门被打开了。沈铎寒的外衣披在肩上,见到萧乙时神色一顿,随后眉心微微蹙起:“先进来。”

室内温暖许多,桌上的油灯旁摊开一本书,若有似无的淡竹香一阵接一阵引入鼻腔内。

“任务失败了?”七爷问着。

萧乙摇摇头,又点点头。浓烈的酒劲烧得他脸颊绯红一片,他抬起湿润的眸望向七爷,开口道:“七爷,属下有一事相求。”

沈铎寒闻到萧乙身上的酒味,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随后移开视线,重新坐回桌旁,拿起书问道:“何事?”

萧乙的大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便也脱口而出:“宋清琢能不能不死?”

听了这话,沈铎寒将书放下,凝眸看了过来:“你今日来找本王,就是为了这事?”

若是平时,萧乙定能听出七爷话语中的不快。但今日喝了酒,大脑早已昏涨得厉害,全凭本能在说话:“是,求七爷救救他吧。”

只见沈铎寒站了起身,走到萧乙跟前,盯住他的双眸问:“为何要救他?”

萧乙嗫嚅着唇,迟迟未开口。心中又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若是七爷不同意,他就强闯天牢去救人。

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让宋清琢死!一定不能让他死!

“属下只是觉得,这事与宋清琢无关,他不该死。”萧乙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回道。

谁知这话刚说完,他就被七爷一把拉了过去。

微凉的唇吻了上来,瞬间撬开口唇,攻城略池。萧乙先是一愣,待意识到什么后,他挣扎着将人推开。

“对不起七爷,属下先行告退。”

他匆忙转身,想离开这里,想去劫大牢,总归动用一切可能的方法,一定要救下宋清琢!

然而一只有力的手掌再次钳住他的后脖颈,硬生生将他扯了回去。

沈铎寒一把将他拦腰抱起,扛到肩上,朝着里间走去:“他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的。”

被摔到床上的瞬间,酒劲也达到了巅峰值。这段时间以来的各种情绪涌上心头,萧乙红了眼,拼命地从床上爬起来,却屡屡被沈铎寒压在床上。

酒意燃尽了最后一份理智,萧乙无可奈何,直接朝沈铎寒出手,却被分分钟化解,双手都被钳住,扣到头顶之上,再也动弹不得。

“萧乙,你为了一个宋清琢,竟这样对待本王?”沈铎寒的声音又低又哑,暗藏一份薄怒和不知名的情绪在其中。

他低头咬上那张嫣红的唇,狠狠厮磨,直至血腥味溢满口腔。

萧乙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沈铎寒这才松开口,却听他开口央求:“七爷,求您救下宋清琢。”

垂眸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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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那双眼眸中已然噙着泪水。

“若本王说不呢。”沈铎寒一手扣住萧乙两个手腕,另一只手扯下他透湿的衣裳。

身上顿时一凉,萧乙知道七爷要做什么,再次剧烈挣扎起来:“那就请七爷放我出去。”

他要亲自去救。

然而七爷却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一般,埋首到他耳边道:“你乖一点,本王或许会想办法留他一个全尸。”

留他一个……全尸……

身下忽然一凉,萧乙屈辱地闭上眼。一滴泪悄然滑落,无声地洇入枕巾。

是他无能为力,是他无可奈何,是他无倚无靠。

他忽然想起,那夜宋清琢对他说过的话。

——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待你的。

——我可以放弃现有的一切,陪你归隐山林。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

当时只道是戏言,此刻看来,却句句发自肺腑。

一阵猛烈的刺痛袭来,随后是狂风暴雨的入侵。

原本钳制住手腕的力道消失,萧乙死死攥住身下的床褥,颤声开口:“还望七爷垂怜。”

这场无声的折磨,不知尽头在何处。

56

幽闭无光的阴森监牢内,一小队皇军有序踏入,走向其中押解最为严实的一间。

沉重的门锁落地,推开门,为首那位皇军嗓音冰冷而机械:“庶人宋清琢,谋害先皇罪名成立,于今日午时行车裂之刑,时辰将至,即刻押至朝阳门刑场。”

牢房内,端坐着一位面容极为英俊的男子。纵使身处此般境地,身着褴褛囚服,却依旧凛如秋霜,丰神如玉。

他缓缓睁开双眼,一瞬间眸中万缕柔丝辗转。

方才小憩片刻,竟再次梦回许久之前,那些无比珍贵又难得喜悦的时光。

彼时,他是翊王幼子,自幼便接受最为严苛的管教,无论是文课还是武学,不得有半点马虎。可即便他是同龄皇子中最优秀的,他也无法让父王得到皇爷爷的半分侧目。

皇爷爷的注意力,都给了太子和他的独子。

那日宫宴上,他第一次见到宋言穆。那个小小的人儿,生得冰晶粉润,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人见人夸。分明只相差一岁,他宋清琢被叫出来耍技献宝,而那宋言穆,却能被皇爷爷抱在怀里哄着,看他献宝。

同为皇族,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命。他心有不甘,开始蓄意接近那个小人儿。

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没吃过一丁半点儿人间疾苦,最开始总是被他整得哇哇大哭,却从不告状。每次哭哭啼啼一番过后,又眼泪汪汪黏上来,就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小跟屁虫。

“清琢哥哥不要不理我。”这是小跟屁虫最常说的话。

即便是再冷硬的心都会被小可怜软化,更何况他宋清琢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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