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卿的坐姿略显惬意,右手肘搁在皇座扶手上,修长两指微微抵着额侧,漫不经心道:“如此,便按怀思的想法来吧。此番西辽觐见,带来厚礼,朕决意在一月之后,天气稍转暖的时候,派北浔使臣护送怀思公主,去往西辽。”
*
晚宴后来又经历了一些歌舞奏乐,原本怀思公主那番话也渐渐被人忘却。
但有一个人却牢牢记着,那就是萧乙。
临近结束时,皇帝最先离开,却叫顾淮公公给萧乙传话,让他也跟着皇帝去长明殿。
萧乙心里惦记着那西辽进贡的解药宝箱,可七爷的任务于他而言,更加重要。
他花了一天的时间,让自己坦然接受这个任务。正如七爷昨夜所言那般,“就像这样伺候皇帝”,他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只为偷出那枚云翎符。
顾淮公公走到肃亲王这处时,其他朝臣使臣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他将萧乙拉到一旁说话,沈铎寒也在一侧听着。
听完,萧乙看向沈铎寒,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沈铎寒眉心微拧,对顾淮公公道:“先前就同皇兄说过,萧乙是我的侍从。”
顾淮也是个人精,知道沈铎寒这边说不过去,就只能搬出皇帝:“殿下,上一次您擅自闯入长明殿的事情,圣上他顾念兄弟之情没有怪罪下来。这次您就退让一步吧。萧乙既是殿下的侍从,等回头在圣上那边得了宠,升了男妃,得益者还不是殿下您。”
沈铎寒沉吟片刻,似乎顾淮这番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一般,这才点了头,让萧乙跟着过去。
金銮殿在皇宫的西南侧,离长明殿有一段距离。顾淮公公手持宫灯走在前头,萧乙在后头悠哉地跟着,水天蓝色的氅布衫堪堪曳地。
他低垂眉眼,看着脚底下的青砖瓦,便是前头没有顾淮领路,他都知道这弯弯绕绕的道儿哪条能通向长明殿。
在他最开始成为七爷暗卫的时候,七爷给他指派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熟悉皇宫的构局。
要十分熟悉,极度熟悉,熟悉到哪条道通往哪个宫是近道,哪条道上有可能会遇上固定的人,类似这种的,都需要打探得清清楚楚。
七拐八绕的,晚风习习,带着春夜寒意,二人来到长明殿外。
长明殿,长明殿,之所以称为这个名字,不仅因这是皇帝的寝宫,还是因为这座殿的灯火昼夜长明。
夜深了,便换作夜烛灯。温黄的暖光,柔和不刺眼。顾淮在殿外站定脚步,推开殿门,对萧乙道了一句:“萧公子,请进吧。”
萧乙便也不多犹豫,直接踏了进去。
今日他已然做好心理准备,纵使那人是皇帝,是七爷的宿敌,他为了完成任务,也心甘情愿牺牲自己。
以色侍人而已。
不断往里间走着,这次的寝宫之内,没有闻到麝香的气味,反而换做龙涎香。两侧香炉的熏烟丝丝袅袅蜿蜒至半空中,再散荡开来,香气久久不散。
不知怎么,萧乙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七爷,以及他寝殿内的淡竹熏香。
也不知七爷此刻离开皇宫的路上,可曾有一刻想起他萧乙。
这次任务无论失败与否,他都死路一条。这种死法,或许是涅槃丹都救不了的,但是他心甘情愿。
他这条命就是七爷给的,为七爷而死,是无限的荣耀。
随着步伐逐渐往深处走,萧乙在床榻上没见到皇帝,紧接着,他再朝里走,听到稀哗的水声。
等走到的偌大的浴池旁,看着水中烟雾弥漫,却依旧见不到皇帝的人影。
正当他疑惑时,忽然从水中窜出一道人影,将站在岸边的萧乙拉入浴池当中。
萧乙是来得及反应的,但他知道这人是谁,也就放弃了反应。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沈泽卿将萧乙一整个人拉入水中,将他摁在水底,再吻上他的唇。
“呜……呜……”萧乙佯装不同水性,被呛到一般左右推搡着,趁机在沈泽卿赤.裸的身体上下左右搜寻。
沈泽卿的脖子上没有坠物,手腕间也没有……
找到了!
在他的脚踝处,有一道细细的链条,上面绑着一个挂件。
萧乙半推半就间,仔细看清了他脚踝上的挂件。那是一个羽翼一般形状的、精巧的配饰。如果没猜错的话,便是云翎符。
只是这链子,看着细细一条,想必是特殊材质所制成,不是轻易能够切断的。
萧乙正这般想着是,闪躲开对方的亲吻。沈泽卿只亲到个脸颊,心觉不爽,立即将人扯出水面,一只手摁着少年的后脑勺,便直直吻了上去。
萧乙心里顿时觉得一阵恶心,反胃,想吐。这是他第一次同男人接吻,即便是七爷,他都没能吻过那张唇,怎么能就这么和皇帝……
皇帝的吻技很好,尤为热烈霸道。萧乙那阵恶心的感觉退散过后,口中不自觉得喟叹出声,心里却无限凄凉。
他毕竟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灵魂的人,终究还是做不到像那般毫无感情地去执行任务。
不知怎么,那一瞬间,萧乙忽然想要在完成任务之前,为自己小小地赌一把。
他想拿到西辽的还魂丹!他想在死之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于是一把将皇帝推开,从衣衫间抽出掠影,直接抵在自己脖颈上。
沈泽卿看着少年坚决的神情,还有那张被吻得异常妖冶红润的唇,心头那团邪火越烧越旺。
越是没得到的,他就越是要得到,更何况这人还是沈铎寒的。
他邪肆地一挑眉梢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萧乙目光灼灼道:“陛下,萧乙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陛下能够答应,萧乙愿心甘情愿随陛下共赴云雨,任君把玩。可若是陛下不答应,萧乙即便是死,也不愿意做这档子事。”
37
沈泽卿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他的眼神带着上位者的蔑视,又有一丝好奇,还有一种对于猎物的审视。
半晌,他道:“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那把掠影一刻没有被松开,直直对准萧乙自己的咽喉。
萧乙想得很清楚,却又似乎是在这一刻才想清楚的。
他不愿意同一个不爱的人行那云雨之事!即便这是七爷的命令。
若是皇帝同意他所言之事,他便再虚与委蛇一会儿。若是皇帝不同意,他就直接开抢云翎符。
既然注定是必死的局,那么为何不在死前拼一把!难得一次,为了自己,也为那段被刻意抹去的记忆。
他嗓音间带着水汽,带着倔强,对沈泽卿道:“萧乙曾被人用过去魂丹,年幼时记忆尽失。先前在殿内看西辽献上丹药一箱,不知陛下可否圆了萧乙这个念头,给我寻个还魂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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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魂丹?”
沈泽卿朝萧乙的方向近了两步,那把掠影便更加紧贴脖颈肌肤一分。瞬间,一丝鲜血顺着脖颈流了下来,洇入衣裳中。
水蓝色氅衫漂浮在水面之上,萧乙整个人看起来如同出水仙子一般,不可亵渎。
却又让人忍不住想将他摧毁。
沈泽卿停下脚步,咽了咽喉头,桃花眼半眯起道:“如果朕说,朕知道你的身世背景,朕可以告诉你……”
“我只想要还魂丹!”萧乙语气坚定。他知道,人的话语能够欺瞒,但记忆却是真实的。
沈泽卿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梢:“正巧,朕手里有一枚。你若是想要,朕现在便命人取来。”
说着,他看向萧乙的目光越发赤.裸裸,又在某个瞬间露出一丝怜悯,一抹同情。随后唏嘘道,“不过,希望你不会后悔这个选择。”
*
宫门外,众位重臣和使臣们,驾马的驾马,乘轿的乘轿,都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
沈铎寒依旧站在马前,任由马匹打了几声响鼻催促,都没有翻身上马。
不远处,走来一位温婉的女子。她容貌清隽秀美,虽不算绝世美女子,也叫人望了之后,还想再望几眼。
“七皇兄这是心中有事?”
沈铎寒眼神淡淡看了沈怀思一眼,凝眸不语,随后又将目光投向宫门之内的方向。
见状,沈怀思浅笑着道:“可是为了那位姓萧的小郎君?”她安慰着,“我与太妃今日宿在宫内,若是他那边得手,我会及时接应,放心吧。”
却见皇兄依旧唇角紧抿,只“嗯”了一声,不复多言语。沈怀思心思细腻,略微思索,再问道,“皇兄这是担心任务完成不了,还是担心那萧乙出什么危险?”
这下,沈铎寒才开了口,不知是在回沈怀思的话,还是在同自己说话:“我亦是不知。”
不知为何,不知何故,心绪这般不安。
复而,他又像回过神来,看向一身宫廷装的怀思,若有感触道:“前几年将你领入朱雀殿,安插进夜韵阁,也属实委屈你了。”
“皇兄这是哪儿话。”女子的声音温婉,一双烟雨朦胧的眸子却骤然闪过一道寒芒,“只要能让沈泽卿死,怀思做什么都愿意。”
当年无故惨死的林燕渡便是中了沈泽卿的埋伏。实际上,他当时带领的那一小队人已经举了旗帜,表明自己来意,却还是被一视同仁给射杀了。
等怀思再次见到心上人时,已经成了具冰冷的尸体。他手里,死死攥着自己绣给他的荷包。
起初她过于悲恸,哭坏了身子,甚至想着跟随燕渡一同而去。只有七皇兄关心她,将她医好,再让她凭借着那股恨意,活到今日。
想到这儿,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物件,看起来像是某种烟花窜天炮一样。沈怀思道:“这是信号弹,皇兄若是实在放心不下,我便想法子守在那长明殿外,一有什么动静就立刻发射信号弹。”
这下,沈铎寒微拧的眉心才舒缓下来:“那就辛苦你了。”
*
萧乙是头一次见还魂丹。
他料想着还魂丹应该同普通丹药一样,是一粒小药丸,再不济是一粒大药丸,没想到却是一颗看起来形同灵芝一般的东西。
“这便是还魂丹,还是五年前西辽使臣来时献给朕的。”沈泽卿说道。
萧乙看着盘子里的东西,刚想伸出另一只手去拿,就被皇帝给拦下了,“还魂丹是稀缺名贵解药,朕又怎么知道,你服用之后,还会不会以死相逼。”
浴池内水流温热,云蒸雾集,二人对峙片刻,萧乙一把将手中掠影扔到浴池旁的过道上。
“这样总可以了吧。”他道。
然而沈泽卿却飞速朝他掠去,将他一把搂入怀中:“这样,你就失去了威胁朕的筹码。既已如此,我何须再迁就你?”
“陛下方才分明答应好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萧乙挣扎道。
沈泽卿却笑得猖狂:“朕乃天子!朕的话便是金玉!如今你再次落入朕手中,朕可以将还魂丹给你,但是……”
他用手指了指水下,自己那处,道:“你得先满足朕。你让朕爽了,那还魂丹自然就是你的。”
可恶!萧乙内心不由一阵犯恶心,他想到沈泽卿此人阴狠狡诈,却没料到他如此言而无信,丝毫不将规矩情理放在心上。
如此一来,便只能硬抢了。
他虽穿着衣裳,在水中累赘,动作却格外丝滑流畅,眨眼间便从沈泽卿的桎梏中挣脱开,迅速飞身至浴池边,敏捷如闪电。
这种时候,也顾不上掩饰自己的真正实力了。
他一把拿起还魂丹,塞进口中,不断后退着,走向自己的掠影,一边盯着浴池里的皇帝。
沈泽卿身上未着一缕,见萧乙这般,便也不着急了。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吞咽掉那枚还魂丹,看着他一步步走向那把匕首,看着他蹲下身想捡起匕首,却突然双手紧紧抱住头颅,半跪在地上。
一阵剧烈的钝痛袭向萧乙的大脑。那种痛并不尖锐,而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接通上一般,忽然间,无数的记忆画面涌入脑海之中。
他还是孩提时的模样;他嚷嚷着要爹娘抱的模样;他像小跟班一样跟在姐姐后面,闹着要陪他玩的模样;他过十二岁生辰时府中设宴,西辽舞女歌舞齐奏的模样;再到后来有人杀入府中,阿娘将他藏入衣橱暗角,自己却惨遭杀害……
太多太多的信息,太多太多难以消化的片段,一时间让萧乙的大脑几欲炸裂般的疼痛不已。
“朕忘了跟你说,这还魂丹要一点一点吃,这样记忆能慢慢恢复,不会让大脑受到如此大的冲击。”
耳边,沈泽卿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他裹了件灰黑氅衫,一步步向萧乙走来。但萧乙只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幻境当中,脑海中全部都是从前的那些记忆,而眼前的一切都像扭曲着飘在空中。
他突然想起七爷同他说的那个版本,有关他的身世,不全然对,也不全然不对。
他又想起今日晚宴上,怀思公主的那一番话。“先西辽太子即将继承大统之时,却遭到西辽三皇子篡位夺权,全太子府被灭门。”
原来,他就是那个惨遭灭门的西辽太子与太子妃之子,宋言穆。他有个比他年长四岁的阿姊,名为宋沁婉。
那日,原本也只是平常一日,入了夜,却突然有大片黑衣人闯入府中,肆意屠杀!
那是怎样的人间炼狱啊!!
“啊啊啊啊!!”
全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萧乙痛苦到双手死死抱着头,跪趴在地上。
他想起来自己躲在那个小小的、阴暗的角落里,听到有人在问,不是让留着那个小的吗,人呢?
等所有的人都走后,整个太子府归于死寂。尸体横肆,血流如江。他等了很久,等到身体都要僵硬了,才从角落里爬了出来,抱着额娘的尸体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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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然后,有一名黑衣人悄无声息来到他面前,将痛哭中的他抱了起来。
他死死拽着娘亲的手,拼命叫喊,他不能就这样走了!!
依稀间,他看到了那个黑衣人的脸。
那是萧甲!
来带走他的人,怎么会是萧甲!!
阿爹死了!阿娘死了!阿姊也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全都死在他面前!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啊啊啊啊!!!”
萧乙的十指紧紧插入发缝之间,他的心口猛然一阵剧痛,顿时就咳出一大口黑血来。
为什么要留下他?为什么那些人说要留下一个小的??为什么只有他还活着!!
为什么会是七爷的人来带走他!
究竟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事!!
沈泽卿看着趴在地上颤抖不已的少年,恍若怜惜般地蹲下身,将他僵硬的身体搂入怀里,在他耳边呢喃道:“萧乙,我知道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说着,他拨弄了两下右脚踝上挂着的那枚云翎符,语气垂怜道,“可怜的孩子,至今都被七皇弟闷在鼓里,被他利用。你想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吗?”
少年原本澄澈无比的眸子早已失去光芒,迷惘地望着不知名的方向,鲜血不断从他的口中溢出。无论是大脑的剧痛,还是心口的剧痛,都已经让他感到麻木,仿佛身不在人世间。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现在这般手足无措过。
尤其当他听到,沈泽卿口中说出,“被七皇弟利用”这几个字时,萧乙的心脏就被寒毒猛烈撕扯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为什么,会和七爷有关?
他感觉自己到体内的寒毒再次发作了,寒气冻住了他的心肺四肢,寒意令他蚀骨般疼痛,可那又如何!!
那些真实的,清晰的回忆一一印在脑海当中,叫嚣着割据他仅剩不多的脆弱神经。
这些疼痛,和过往经历的创伤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唇角不断溢出寒血,萧乙知道,这次寒毒发作,他定是熬不过去!
颤颤悠悠的,迟钝地抬起手,将脖颈上挂着的那颗涅槃丹含在唇边,萧乙咬着牙开口道:“陛下,你知道什么,请尽管告诉属下!”
长明殿外。
一道黑色的纤细身影不断穿梭。她听到萧乙令人胆寒的嘶吼声,那声音甚至听得镇守在殿外的几名侍卫都浑身一震。
沈怀思没有任何犹豫,找了个合适的地点,放出那颗信号弹。
38
看着萧乙这副模样,沈泽卿勾了下唇角,将他整张脸掰过来,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方才在大殿上也听怀思说过吧,六年前,西辽先太子在即将登基时遭当时的三皇子翊王篡位,灭门,但当时的三皇子并没有那么强悍的能力,你可知是谁帮得他?”
听到“灭门”二字,萧乙心头狠狠一痛。他现在完全失去思考空间,眼神透露着茫然无措。
沈泽卿笑得玩味:“是无湮阁帮的他。”
是无湮阁帮的他。
无湮阁帮的。
无湮阁!七爷一手创办的,无湮阁!!
这几个字就像是铁锤,一字一句锤在萧乙心口,反反复复!
“为、何?!”萧乙眸中似是有火焰燃起,他嗓音嘶哑,每说出一个字,就像耗尽全身气力,鲜血不断从唇角溢出。
沈泽卿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鼻息间短促地呼了口气,像是嘲弄,又似是同情:“朕那七弟身中寒毒,是不是同你说,中毒之人需找到与自身极为契合之人,再以两种交合方式共同进行精血交融,将毒过渡到另一人身上。”
他顿了顿,没有等萧乙回答,接着说,“天底下只有一人知道寒毒的解法,那个人便是西辽翊王妃之父,神医谢琨。但是想解寒毒,除了刚刚说的那两个条件之外,还有两个必要的条件,他没有告诉你。一是引毒之人需与中毒之人年龄间隔一轮,十二岁,并且在同月同日同时辰生。而你,萧乙,哦不,我应该称呼你的真正姓名,宋言穆,西辽太子的幼子,恰好满足这一条件。”
“这第二,便是引毒之人必须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想要帮中毒者引毒。”
听到这里,萧乙只感觉心脏被寒毒绞得生疼,他的呼气明显比进气少了许多,人也软趴趴地任由沈泽卿揽着,耳朵里听着他说话,唇边含着的那枚涅槃丹却迟迟没有吞进去。
他要留着最后那口气,听完沈泽卿最后的话。
他已经没有办法说出任何一个字来,鲜血不断地从口鼻冒出,沾染了一身,也沾染了沈泽卿一身。
而沈泽卿,知道萧乙情况不容乐观,却依旧笑着说道:“寒毒十年为死期,沈铎寒为了得到谢琨帮忙,便答应他帮翊王上位。那夜派去灭太子府满门的人,便是出自无湮阁,青龙殿。你就是从无湮阁出来的,应该很清楚,全员刺客死士的青龙殿,是何等威力。”
萧乙闻言,顿时朝旁喷出一大口血,连涅槃丹都被他一口吐到旁处。他狼狈地趴在血泊里,气若游丝,宛若垂死,听皇帝继续说着。
“但是你是重要的引毒人,所以我那七皇弟便命人留了你一命。”
——那个小的呢?
——不是说好留下那个小的性命吗?
耳中,脑中,现实,过往,沈铎寒的话,记忆中的话,统统都掺杂在一起。
似梦非梦,教人痛不欲生,教人生不如死。
而沈泽卿却依旧没有停下来,他的眼中带着某种疯狂,趴到萧乙耳边,低声说:“可是单单是带走你,又怎么保证你心甘情愿为他引毒呢?于是他们就设了个局,将你‘不小心’弄丢,让人对你进行一顿痛苦的折磨,然后将你丢进冰天雪地里,由朕那七弟‘无意间’救了你,将你带回府中。”
——就是扔到这里吧?
——对对对,扔完赶紧走。哪能想到这男娃这么不抗揍,直接就瞎了,别回头找上我们。走走走!
萧乙的记忆与沈泽卿的话语不断重合,他再也承受不住,如垂死般挣扎,虚弱地嘶哑开口:“别再说了……求你了……”
求求你了,求求你别再说了。
七爷他不是这样!他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沈泽卿却不肯放过他:“可是他们没有料到,你的个性太强硬,身体和心理的创伤后直接瞎了眼,也闹着不肯治疗。这样谢琨就只能给你用了去魂丹,让你忘记那些过往,再帮你将眼睛治好。让你知道,你一个瞎了的孤儿,在快要被冻死的时候,被沈老七给救下了。这样你定会誓死忠诚于沈铎寒,无论沈铎寒让你干什么,你都会心甘情愿去做。”
“而果然,你萧乙成了他最忠诚的暗卫,为他出生入死。可朕的七弟有告诉过你,他的寒毒自引入你体内后,你最多只能活一两个月,所以他要在这一两个月里,榨干你的一切价值。就连寒毒将至的最后死期,他都要让你过来,讨好我,伺候我,帮他偷出云翎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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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番话说完,大殿内陷入长久的死寂。
血泊里的少年蜷缩起身体,尝试着抱住自己的膝盖。他好冷,他快死了,他的心好疼,他的身体好痛,他的头好痛,他哪里都在痛,哪里都在流血。
随后,沈泽卿残忍地说出最后几句话,也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朕之所以知道这些,因为当年,朕曾派人去救过人。结果只救下了你姐姐,宋沁婉。”
“哦对了,她后来甘愿被朕培养成杀手,前些日子你们也许见过面,却也互不相识。他就在朕送给七皇弟的那十名女子当中。”
“不过她是个急性子,也不知道她到底动手了没有。若是耐不住性子,恐怕要吃大亏。”
沈泽卿说完最后几句话,萧乙倏然想起那日雨下,他一眼便瞥见的那位同他容貌六七分相似的女子。
后来,她进入七爷寝殿行刺失败,她痛骂七爷没良心,连自己族亲都不放过。
她还痛骂萧乙就是沈铎寒的一条走狗,一头撞死在了掠影匕首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萧乙紧紧抱着脑袋,发出困兽般最后的嘶吼。
他不愿相信,他不敢相信,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阿姊!!!
不!不是他杀的,是七爷!!是七爷给他下派的任务!!!
有没有人来救救他,有没有人来告诉他,沈泽卿说的话都是假的。
来个人救救他吧!来个人救救他吧……
可惜,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他心里即便再不愿相信,也知道皇帝说的话都是真的。
令人绝望,令人窒息,令人不忍回想!!
他一直以来的忠诚,将七爷看作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人,为他刀尖舔血。
他一直以来的爱慕,将七爷看作不可亵渎、不可肖想的心中人,默默守护他的一切。
原来这一切,都是场空!他萧乙,就是一个活在巨大谎言当中的,彻头彻尾的笑话!!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他躺在地上,不断笑着,“呵呵呵呵呵呵……”笑着笑着,他又哭了出来。
他的泪水怎么都止不住,一串接着一串往下掉。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眼前又一阵模糊,忽然闪过一片黑,忽然又亮堂起来。萧乙佝偻着身子,不断往前爬着。
在他不远处,有一把掠影,还有那颗涅槃丹。
他不死,他不想死,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他要报仇,他要杀了沈铎寒!!!
他身上太疼了,每动一下就像有锯齿从骨头里碾过。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慢慢爬着,一点一点爬着。
“萧乙,现在你还想为你那七爷誓死效忠吗?”
沈泽卿的声音明明就落在身后,却又像远在天边,虚幻缥缈。他眼里只有那两样东西。
爬到了跟前,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闯了进来。
沈铎寒收到信号弹的同时,就立即进了皇宫。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他看到萧乙狼狈不堪在血泊中爬行的模样,他看到萧乙抬起头看向他,那双澄澈的眼眸中,不再是坚定的信任,和藏也藏不住的爱慕。
而是冷漠,是恨意,是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的决绝。
在他身后不远处,坐着满脸残忍笑意的沈泽卿。
沈铎寒心中陡然一寒,他什么都知道了,沈泽卿将一切都告诉他了。
只见萧乙挣扎着从地上直起身,右手拿起掠影,对准自己的心房,左手拿起涅槃丹。
“萧乙,你要干什么!”一种陌生的恐惧感顿时袭向沈铎寒,“你先把掠影放下。”
他依旧不自觉地在下达命令,殊不知,暗卫早已不是他的暗卫,他那一套,也已经没用了。
萧乙抬起胳膊,将掠影匕首狠狠扎进自己的心脏,再迅速拔出。顿时,一道血柱喷涌而出,血水溅染得他满脸都是。
无论是沈铎寒,还是沈泽卿,都被他的这个举动惊住了,一时间,谁都没有多加动弹。
沈铎寒在萧乙那一刀扎进去的时候,甚至感同身受般感觉到自己的右心口一阵剧痛。
这种陌生的感觉,他从未有过。他的心慌了。
“沈铎寒,你救我的这条命,我还给你了。”
萧乙咬碎牙齿般,说出这句话。然后将涅槃丹扔入口中,狠狠咽下。
“如若还有再见之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说完这句话,萧乙就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立即瘫倒在血泊当中。
“萧乙!!!”
沈铎寒疾步而来,将昏迷不醒的人抱入怀里,眉眼间尽是心疼与不忍。
他抬起手,却控制不了指尖的颤抖,按上萧乙的脖颈动脉。
还好,他还活着。
一把将人抱起,他朝着殿外走,就听沈泽卿在他身后嬉笑道:“七弟,朕本以为这萧乙是你的软肋,看来也不过如此。你派给他的任务,他若真敢动手,朕就算治他十次死罪都不为过。”
“七弟啊七弟,你果然是这世间最凉薄之人,你同朕一样,没有心,呵呵呵呵呵。”
皇帝的肆意笑声在殿内回荡。沈铎寒脚步微顿,半侧过面来,嗓音低沉道:“皇兄说错了,铎寒曾经没有心,但是现在,有了。”
可等他发现时,已经晚了。
39
“二月中下旬,也就是前段时日,宫内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便是来自西辽的敏丰公主,被我朝皇帝纳入后宫,赐封号为瑜妃。”
“然而这第二件事,就是在新婚后的第三日,瑜妃便一段白绫吊死在了自己的凌华殿。”
茶馆子里,一位约莫三四十岁的说书先生站在前头,口中道得绘声绘色。讲到那和亲公主吊死的时候,面上还露出凄哀与惋惜的神色。
离说书先生最远,也是最靠近门的那桌旁,坐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少年模样俊得很,朗眉星目,桌上什么都没点,就光在这儿听先生说故事。
以往他都听得劲儿高兴,不知为何,今日的故事听得他格外闹心。分明从未听闻过什么敏丰公主,少年却像是听到某位故人离世一般,心中阵阵发闷难受。
那说书先生接着道,“有传言称,瑜妃实际上是抗拒和亲的,但迫于西辽皇室那方压力,她不得不嫁,因此心生怨念,从而做了傻事。”
“也有传言称,瑜妃实际上同他那西辽侍卫先前是一对儿。公主入宫成了嫔妃,侍卫只得回西辽。两人相隔十万八千里远,那公主是位铮铮烈女子,选择了绝路,而那侍卫,听闻在前几日也自戕殉情了。”
“还有传言称,在瑜妃自尽的前一夜,她曾在自己的庭院内舞了一夜的剑,似是心有不甘,那刀光剑影在竹林中划过,叶落萧萧。”
“更有传言称,瑜妃实际上是遭人谋害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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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萧乙,萧乙!”萧乙正听得眉头紧拧,就听身后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王府内的小厮萧让。
“王爷让小的来看看,喊你回去用晚膳了。”萧让说着。
萧乙望了眼天色,估摸着差不多快到酉时了,只得念念不舍离开茶馆子,将那些个“传言称”都抛到脑后,赶忙随着萧让往肃亲王府走。
前几日他有次听故事听得入了迷,被萧让三催四请,回去晚了,然后就见着王爷端坐在膳厅内,一直等到他回来,上了桌,才开始用膳,把萧乙吓得够呛。
自那之后,只要萧让一来喊他,他保准立马就跟着走,决计不多耽搁。
时下三月初旬,天气稍微热乎了些,但到了晚间依旧凉,冷风嗖嗖的。萧让手里拿了件披风,给萧乙披上,道:“夜里寒气重,你身子骨才刚好,还得好生养着才是。”
萧乙实际不冷,他功夫底子厚,这点寒意用内力一驱就没了。但他拗不过萧让,确切来说,是拗不过王爷。若是在这个点让王爷见到他穿了身单衣,定会脸色冷得跟寒冬腊月似的。
听王府里姓谢的神医说,他本是王爷的暗卫,在某次执行重要任务时受了重伤,九死一生,搁床上躺了半月才养好。醒来后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姓甚名谁,做过什么,都是谢神医告诉他的。
好在,萧乙身上内力还在,那些功夫也都在,不然要如何在王府任职啊?王爷定是得将他赶出去的!
说来也怪,他刚醒的那晚,床边坐着老神医谢琨,床头站着俊美如铸的王爷,两人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是重伤后醒来,而是醒来后要提刀杀人呢。
可他当时只觉着身体格外轻松自在,似乎并不像他们所言那般“重伤卧床半月”后该有的反应。
萧乙想着,许是有老神医坐镇,才能好得如此快吧!
他醒了之后的头几日,王爷都没怎么给他安排过任务。萧乙不想一直这么闲着,叫王府内其他人见了也怪不好的,便去主动向王爷讨活干。
王爷这才给他陆陆续续安排了一些任务,一些鸡毛蒜皮,简单到完全不该是他这等英勇暗卫该出手的任务。
不过这样倒好,萧乙闲着闲着,就发现了茶馆子里的说书先生这一奇妙存在,成天在那儿讲天南海北的故事,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让人如临其境,如痴如醉。
萧乙记得第一次听故事时,入迷到忘了时辰。天已经黑下来许久,还是王爷亲自将他给找着了。
说起来,他同王爷真正也没相处过多少日子,先前的事都忘记了嘛,只觉着这王爷生了副温润顶好的皮囊,看人说话时却总是冷冷淡淡的。
那天,王爷来到茶馆时,面上更是如覆冰霜。找到他之后,才像是终于松下一大口气,那神情当中,又有几分他看不懂的情绪。
当时王爷问他:“就这么喜欢听说书的?”
萧乙点点头,又摇摇头,内心不免有些忐忑。他以为是自己完成任务后不及时回去禀报,才让王爷这般的。
然而王爷没多说什么,直接拉起他的衣袖,就这么一路将他扯回了王府。
自那日之后,萧乙身边便多了个小厮,专门负责在酉时之前把他找回去吃饭。
这不,不知不觉间,萧乙便随着萧让回到了王府。一路穿过水榭长廊,来到膳厅。一如往常那般,王爷已经在八仙桌主位坐下了。
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萧乙得知,王爷一直很是忙碌,却总能在酉时回到府内用晚膳,用过之后人又继续去忙了。
膳厅旁侧,站着王府老管家萧伯、侍卫头领萧策。而萧乙,却只能硬着头皮坐到王爷的桌对角那头。
“坐过来些。”凳子还没捂热,萧乙便听王爷沉沉开了口。
这四个字,几乎每次晚膳王爷都要说一遍,因为萧乙总是会下意识抗拒坐过去。
毕竟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下人。
更何况,整个王府里就他一个人和王爷同桌用膳,他诚惶诚恐。但惶恐归惶恐,坐过去还是要的。
待坐到王爷身旁,王爷这才开动碗筷。吃晚膳时,王爷通常不怎么说话,萧乙就更不可能说话了。
整个膳厅内只有两人安静用膳的声响。
通常吃过晚膳,王爷会例行问问他“今日干了些什么”,“去过什么地方”,他也都一五一十回答。
起初萧乙以为王爷会这么问,是要看他有没有在认真干活,于是他便将完成任务的难度刻意夸大。
但似乎越是如此,王爷的脸色就越难看,后面他接到的任务就越简单。
如此,萧乙便不敢再说自己完成任务艰难了,生怕王爷觉得他是废柴一根,直接就给扔出王府了。
不过今日倒是稀罕,萧乙正吃着饭,便听王爷问道:“看你心情不佳,可是今日出了何事?”
这让萧乙原本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疑惑,王爷为何问他这些?
就连他都没注意到自己有没有心情不佳。
萧乙回想起茶馆子里听闻的事,倒确实心里一堵,便跟王爷简略说了。
于是他就见王爷微微拧了下眉道:“以后这些生生死死的,会影响你心情的故事,就不要再听了。”
萧乙口中支支吾吾应着,心里却在抗议,原本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得亏有那些说书先生,他才能知道不少外面的事。
“除了这件事,今日可还遇到旁的事?这两日身体状况如何?”
听王爷接着问,萧乙便放下碗筷,仔细回想了一下,摇摇头道:“没有遇到旁的事,身体也早已痊愈了。”
他心想,王爷这般关心他身体状况,想必是要给他增加任务难度了。
果然,如萧乙所想一般,吃过晚膳后,王爷对他淡淡道:“晚间来一趟本王寝殿,本王有话同你说。”
萧乙心头一喜,这可是件稀罕事!要知道,他从未在晚间被传唤过。
“是,王爷。”
他兴奋地暗自搓手,此次莫非是有什么要紧任务安排?他这一身精湛武功,终于能有发挥的地方了!
*
待过了戌时,萧乙离开自己住处,前往王爷寝殿。
实际上,他住的那间厢房刚好就靠近王爷的寝殿,萧乙原以为是为了方便王爷晚上给他布置任务,但这些天看下来,他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不过萧乙也不是傻子,能看得出这间厢房是整个王府内除了王爷寝殿外,数一数二豪华的住处。
对此,他得出的结论是,他那时候要么是执行了顶天重要的任务,要么就是救了王爷的命,才能得到这么好的待遇。
思索间,他已然来到寝殿跟前。
推门而入,殿内亮着暖黄的烛灯,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竹叶清香,他一步步朝里面走,在偌大的殿内一不小心就迷了路。
“本王在此处。”忽而,王爷的话音用内力传来,萧乙顺着这方向走过去,才发现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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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浴池当中。
他上半身赤.裸着,宽肩窄腰,刀刻般的肌肉纹理收进水面之下。
王爷正从浴池上来,不知怎么,萧乙忽然间就羞了一下,视线瞥向旁处,在王爷上岸时没盯着看。
待王爷将身上擦干,套上衣裳后,他才再将视线挪了回来,等待王爷发话。
王爷一步步朝他走来,每近一寸,萧乙便能闻到他刚刚沐浴过的腊梅花香气味,以及他原本衣衫上的竹叶香。两相交融,清新淡雅,让人闻着觉得格外舒畅。
待王爷走到眼皮子底下,萧乙才意识到,二人之间实在靠得太近了。
“萧乙,明日便是你十九岁生辰了。想要些什么生辰礼物,本王皆可允诺。”
40
听闻这话,萧乙心里微微一怔。“生辰”一词,于他而言,属实陌生。
他曾问过老神医,自己是什么时候来的王府,自己的爹娘又是何人。
老神医只说,他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便跟着王爷,练就一身好武功后成了王爷的暗卫,一直负责执行任务。
萧乙听老神医这般说着,便也没把自己的出身当回事。眼下王爷忽而提及生辰,他倒是来了兴趣,不知往年的生辰都是怎么过的。
可真说要什么生辰礼物,他这一时半会儿,确实想不出,便是想出了,也不敢轻易开口提出来。
谁知道那句“皆可允诺”是否还带有某种隐藏的限制条件呢?万一说错了话,就得不偿失了。
“无妨,你可以慢慢想,想到再提也可。”
王爷越是这般讲,萧乙心里便越发惶恐,头也不自觉垂下去看向地面了,只闷声回了句“谢王爷。”
却听王爷嗓音沉沉开口:“抬起头来,看着本王。”
萧乙自是不敢。距离太近,怎有当面直视主子的道理。
他半天没动作,沈铎寒直接伸出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的头抬起来。
少年的眼眸黑白分明,里面透露着澄澈明净,还有一丝敬畏。
“之前的事,想起来了吗?”沈铎寒的话语声漫不经心,带着氤氲水汽,一丝一缕爬到萧乙的皮肤上,落入萧乙耳中。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耳廓有些泛红地道:“对不起王爷,还没想起来。”
“想不起来就不要刻意去想了。”沈铎寒心中松了口气,语气也放柔了些。
“是,王爷。”
他依旧没有放开捏着萧乙下巴的手,而是用目光一寸一寸从少年的额角向下扫,扫过精致的眉眼,高挺秀气的鼻梁,再往下,是那双淡粉色的薄唇。
那一瞬间,沈铎寒忽然很想吻上去。在过去三十年间,他从未觉得自己会对一个人有如此的欲.望。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蜻蜓点水一般,唇与唇之间,简单地相碰了一下。
少年的唇带着微微春寒,他浅尝辄止。
可这个举动却把萧乙吓得浑身一僵,就连眼睛该看向何处都不知道了。
沈铎寒知道,现在的萧乙干净如一张白纸,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对他心存痴念的少年了。
他似是心有不甘,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刚刚亲过的唇瓣,若无其事道:“连你我之间的这般事都忘了吗?”
萧乙大脑僵硬,说话也开始打磕巴:“回、回王爷,都忘、忘了。”
看着面前生涩的少年,沈铎寒脑中突然出现那一幕,少年将掠影扎进自己心口里,鲜血淋漓地说着“如若还有再见之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那句话成了沈铎寒的梦魇,每每午夜梦中惊醒,他便会走出寝殿,悄声进入萧乙的房间内,只为看一看对方是不是还在,有没有好好睡觉。
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实在太陌生了。沈铎寒不是会在这方面多花心思去想的人,他只想把握好眼前能把握的。
“不记得也无妨,这种事以后你会习惯的。”
须臾,他松开手指,看着萧乙白皙的下巴上留下的旖旎红印,眸色一暗,扭头道:“随我过来。”
“……是,王爷。”
*
一路穿过长廊,光影明灭交汇。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被拉得极长,间歇会交叠到一起,转而又拉扯开。
萧乙跟在王爷身后,盯着地上的影子,回想着刚刚王爷的举动,说过的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同王爷都是男子,男子之间也能做那般的事?而且他内心居然并不排斥这般行为。
听王爷的意思,难道他们先前经常这样?萧乙不经疑惑,他分明就是王爷的暗卫,可这般事,不该如说书先生所言,是互相爱慕的人所为之事?
心里这么想着,兜兜绕绕,他随着王爷来到了书室。
这是萧乙第一次来此处,亦或者说,兴许先前来过,可他不记得了,便也不能作数。
沈铎寒走到一排靠墙的书架旁,将两本书取走,里面是一个隐蔽的小托盘。托盘上摆了只兔子金像,乍一看像是某种小巧精美的装饰物。
萧乙眼见着王爷将那金兔转动,头朝向另一端,紧接着,只听“哐”一声响,书架朝着左右两侧徐徐打开,露出里面那堵墙。
墙面正中有一个类似八卦盘的碧石装置,沈铎寒伸出一只手来,扣上八卦盘的阴阳双眼,将其逆时针转动半周后,这面墙当即从中分开,再次朝两边打开,露出一条可以双人进出的道来。从外面看,黑漆漆一片。
沈铎寒望了萧乙一眼,随即走了进去。他一语未言,萧乙却知道,意思是让他跟着进去。
这条道走不多久便到了头,萧乙在黑暗中听到一声木门打开的吱呀声,眼前逐渐豁然开朗起来。
里面是一间暗室,准确来说,暗室四个角落都放置着海灵珠,将整间屋都照得通亮。
屋里看起来并不十分宽敞,却干净整洁,可见时长有人进来。
萧乙心中正疑惑着,到这么间普普通通的屋室来,居然要经过三道门,便见王爷走到一处类似女子的梳妆台前。
不过一定要说是梳妆台,未免显得过于简陋了些。
那台子靠在一面墙旁,墙上端端正正挂着一幅女子画像。萧乙站在一旁,见王爷看向画像的神情中露出一抹难得的温柔,便也走近了些,细细打量画像中的女子。
女子的衣着很素,头发也仅用一只简单的簪子盘起,面容却是倾国之姿。
柳眉杏目,朱唇粉面,唇角一抹浅浅的微笑,看着格外温柔。
萧乙看得入神,正思索这女子似乎有几分眼熟时,便听沈铎寒道:“这是我母亲。”
他这句话说得很是轻柔,称呼女子为“母亲”,而不是“母妃”或“母后”。
据萧乙所知,王爷与当今圣上是一母所出,那人便是先帝的容妃。容妃在新皇登基后便成了太后,却在不久后,也就是五年前患病去世,未能享多久的福寿。
萧乙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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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对太后的思念。只不过,在此处筑一间无人知晓的暗室,设计一道道进入的关卡,只为了保存一副太后年轻时的画像,未免有些令人费解。
心中虽是疑惑,萧乙却没有多问什么。
沈铎寒定定地看着画像上的女子,半晌,屋室内寂静无声,他扭头望了眼萧乙,看出他眼中的疑惑,解释道:“这是我生母,不是太后。”
这下,萧乙心中就更加震惊了。
北浔人尽皆知肃亲王与皇帝乃一母所出,因此十年前的夺嫡之争中,肃亲王才能存活下来。如今看来,这广为人知的消息,竟然是假的。
震惊归震惊,萧乙依旧一声不吭。
他不知这种情况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听着王爷继续说道,“她是凛川人,是皇宫里的宫女。诞下我后,父皇碍于她的身份,没有给她册立封号,也早早将我过到容妃名下。她便一直居于这样一间堂屋里,直至死。”
“凛川人?”这席话一出,萧乙终于开了口。
此前他曾听说书先生提到过,极北荒芜之地凛川,在百年之前实际上归属于北浔。只是在那时,凛川那边的藩王突然起兵,想要自立门户,便从北浔独立了出去。
但好景不长,脱离北浔的凛川发展大不如从前,凛川的皇室便打起了北浔的主意,开始出兵入侵北浔领土。
这下北浔皇室就不干了,直接派出三十万大军将凛川那边自立的王朝给踏平了。于是凛川才一点点沦落为如今这副模样。
也因此,北浔人对于凛川的流民印象很差,那些说书先生们提及凛川人时,更是一脸没眼见的模样。
所以在听到王爷说出他生母来自凛川时,萧乙还是小小地惊讶了一番。
沈铎寒“嗯”了一声,收回落在萧乙身上的目光,继续看着画像,淡淡道,“萧乙,你也相信,外面那些对于凛川的说法吗?”
萧乙闻言,摇了摇头,斟酌道:“属下没见过凛川人,也没去过凛川。既是不了解,便不会对此妄作评论。”
他这番话说完,沈铎寒原本紧抿的唇角微微上扬,似乎有些欣慰道:“你果然还是这般,即便是失忆了。”
萧乙一时间没明白王爷这话的意思,便听沈铎寒继续道,“实际上,所有北浔人的认知都是错的。在这百年间,他们一代接着一代,被灌输着‘凛川是蛮荒之地,凛川人是试图入侵北浔的蛮人’的思想。”
顿了顿,他神色略哀,却又顷刻间恢复平淡道,“百年之前,凛川和北浔确实同属‘北浔’。只不过当时的凛川藩王拥兵自立,直接率兵攻入北郡皇城,将原先的王室斩杀殆尽,贵族大臣流放至偏远凛川,并将此地割除北浔之外,任其发展。”
萧乙静静听着王爷说完这番话,再与先前听到的版本做对比。如此一来,外界所流传的说法岂非颠倒是非、鱼目混珠了!
他不由得暗自心惊,这世间,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似假,假变真,叫人捉摸不透。
心中这般想着,口中也不自禁喃喃道出:“王爷为何要告诉属下这些……”
待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萧乙不由一愣,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王爷能同自己说这些,显然是信任自己,他竟这般就问出了口。
沈铎寒闻言,回眸望向萧乙。少年正羞愧地低头紧盯地面,一如曾经过往,许多许多次,在他面前都是如此。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亦或是注意到了,却也不曾放在心上。
如今再比从前,心头似是有些不忍,沈铎寒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柔和:“萧乙,往后面对我时,你都不必这般诺诺。这是本王给你的特许。”
萧乙一抬头,看到王爷难得一见的温和神情,心中不知怎的,就像被一只无形的纤纤玉手拨动了一下。顿时又低下头,不敢抬头看面前男子朗如星辰般的眼眸。
复而听王爷继续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母亲不单单是凛川人,更是曾经北浔王室的后代。所以无论过往或今后,有些决定,都是我身不由己。萧乙,你能理解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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