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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卫萧乙 晚风过梢 31328 字 2024-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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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啊!!!”

萧乙一声惊呼,整个人从床上弹起。

那枚兔子玉佩,那枚兔子玉佩呢……他仓皇地将身上摸了个遍,都没摸到那枚七爷先前给他的兔子玉佩。

头脑像是有人拿铁锤砸过一般得痛,但是梦里发生了什么,说过些什么话,以及那个女子临死前的眼神,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记得,那女子唤他,穆儿?

“别动别动,嗨呀,发了场高热,刚退烧,你现在这身体经不住你这么折腾,知道不!”

谢琨刚端着药碗刚从外面进来,就见萧乙急匆匆的,满屋子像是在翻找什么似的。

“莫急,莫急,该有的少不了,不该有的盼不来。年轻人不要这么急急燥燥的,身子骨要紧啊!”老神医端着那碗又浓又稠,闻起来就一股子苦味的药到萧乙跟前,递过去,“哝,要先喝了。”

药还冒着白雾,刚烧好,烫嘴,萧乙也顾不得,拧着眉一口喝了个干净,然后一看外头,天色又黑了。他拉着老神医问:“七爷呢?方才不是刚接了圣旨?”

他心里寻思着,这玉佩左右找不到,难道是什么时候还给了七爷,自己给忘了?

“你啊,成天就知道七爷,怎么也不顾及着自己?昨夜又是烧了一宿,昏睡一整天,好不容易才把寒症压了下去。七爷他今早巳时便出了门,听萧管家说是去接送贵客去了,估摸着被西辽使臣留下用了晚膳。”

如此,萧乙这才想起来。西辽公主和她那侍卫还在那间铺子里。想必七爷这番是过去将人接了,再送到使臣入住的公馆内。

可昨晚行刺一事,难道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吗?萧乙觉得不对劲,事情既然有第一次,就难保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绝非如此简单。

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又是什么人能够从中获利?

一时间,萧乙脑海中蹦出来的东西太多。喝完苦腥的药后,他的心神逐渐平复下来。

梦中那枚兔子玉佩他记得很清楚,和七爷当时在冬日围猎时给他的那枚一模一样,就连有些被磨到看不出的雕刻线都一模一样。

他也清楚记得,那枚兔子玉佩是自己随身戴着的,而七爷却说,这是林慕远将军的信物。若是遇上云翎军团的人,便可拿出来,得条生路。

还有那个女子,如此凄哀的眼神,让他一想起,心头就狠狠一痛。

不对劲!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原本就不是萧乙,“萧乙”只是七爷捡他回来时,随口起的一个名字。

那么,他究竟是谁?

那些人口中“给那小的留条活路”,难道是指给他留条命?

还有那个女子所言,让他一定要回北浔,又是为什么?

越是这般想着,大脑就越是疼痛不已,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脑袋里啃噬一般,令他恨不得挠破脑壳,恨不得发疯。

“思绪过多伤神,人啊,切忌伤神!”老神医在一旁见他这副模样,口中念叨着,“老朽毕竟是过来人,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可以讲出来听听。老朽即便帮不了你,也多少能替你分担分担。”

萧乙实际上并不欲将这些事情同老神医分享。不是当真因为他不想,而是他不知该从何开口。

老神医似乎同他相熟,但细细想来,除了知道他是西辽人以外,萧乙并不知道其余关于老神医的情况了。

对了,他是西辽神医!

萧乙迫不及待询问:“谢神医,我12岁之前的记忆都模模糊糊,记不大清楚,可有法子让我的记忆恢复?”

他原先只想着找无湮阁去打探,却忘了这一层,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谢神医听他这般说,神情有一瞬间莫测,随后便拉住萧乙的手腕,将他带到床榻边,让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的矮凳上。

也便是这个时候,萧乙注意到,在他床头挂着一个小巧精致的兔子花灯。

是七爷买给他的。念及此,不由得心头一暖,随后想起什么,又一阵复杂,既冷又闷又难受,就像有团气憋在胸口,排泄不掉。

“孩子,引起人记忆缺失的原因有很多种。比如头部受外力打击,身体遭受重创,或是服用过某种令人丧失记忆的药,这种情况,老朽都有办法帮忙医治。”

萧乙注意力从花灯上移开,耐心听着老神医说话,紧接着,就从他口中听到“然而”一词。

“然而,若是由于心理上的问题,心理障碍而导致的失忆,这个只能等患者自己慢慢恢复,才能尝试着找回记忆了。”

老神医看向萧乙的神情带有淡淡的无奈,“我先前就曾经检查过,你的头部、身上虽有创伤,但不至于致你失忆。所以我觉得,你失忆的主要原因还是在这里。”

他指了指心口的位置。

萧乙似乎听懂了些什么。

等老神医离开后,他穿上自己一身黑的暗卫服,穿梭于王府之内,悄无声息潜入了七爷的寝殿。

他记得前些时日那玉佩还随身带着,或许是遗落在王府内了。想着也许再次见到玉佩,可以回忆起更多的东西。

萧乙先是去了书室,搜刮一圈之后发现,玉佩并不在其间。再将殿内其余地方都搜索一通,最后才来到七爷的床榻处。

不知为何,每次见到七爷的床榻,见到那一层又一层的床幔,他都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

他向来知道有睹物思人一说,如今亦是知晓,睹物还能令回忆翻涌。

这张床如此,那个兔子玉佩,想必也定会如此。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小心翼翼摸索上那张床榻。出乎意料的是,在七爷的玉枕之下,他摸出了那枚冰凉的玉佩。

兔子玉佩只能依稀看出一个形状,兔子的眼睛处是个洞眼,专门用来穿绳的。

除了没有记忆中那根红绳之外,别的都同梦境中一模一样。这是他从小便戴着的玉佩,压根不是什么林将军的信物。

七爷这般做,究竟为何?

将玉佩收好,他正欲原路返回时,刚走到前厅时,只听吱呀一声开门声,萧乙迅速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藏了起来。

进来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七爷,还有一个是老神医谢琨。

刚进了殿,谢琨便将门关上,说道:“那孩子应该还不知道,自己所剩时日不多了。先前几次三番让他不要用内力,他也不听。这寒毒就是如此,越是用内力,越是思绪繁琐,就愈发加速死亡。”

萧乙躲在角落处,屏息凝神,静静听着老神医的话。他就算再迟钝,也能听出谢琨说的人就是他。

只不过他时日不多是何意,因为寒毒吗?

正想着,就听七爷道:“无妨,总归还剩最后一个任务,完成后他就解脱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冷冷淡淡的,似乎讨论的不是他萧乙的生死,而是其余无关紧要,甚至素不相识的人的生死。

听到这里,萧乙的心脏浅浅抽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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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细微的痛楚,又或者说是酸楚感泛上心头,涌上鼻尖,充斥得他眼眶内一阵发红发烫。

他听到谢琨接着说:“夜里这孩子问起我,他十二岁之前的记忆全无,可有什么法子能医好。我告诉他,他这种的是心病,得靠自己来解决。若是他知道,实际上是我们给他服过一种丹药,可使人忘记从前的一切,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大殿内片刻安静过后,七爷回道:“那便不要让他知道即可。那些过往对他而言,不记得是最好的。”

听着两人间的对话,萧乙顿时大脑一阵发懵。原来他的失忆根本上是他们,不,或者说是七爷的意思。

他们知道他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

一股气血翻涌着往上,被他压抑着没吐出来。鲜血顺着他的唇角流下,再顺着下巴流到脖间,将衣领尽数洇湿。

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隐瞒他至今!

萧乙不由得握紧拳头,任由指甲掐进肉心里,任凭鲜血从口中溢出,也绝不发出半点声息。

他在听着,听他们还能说出些什么惊天的、他不知情的事情来。

可就在这时,大殿内却恢复了安静,静到似乎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左侧方突然袭来一道风声,沈铎寒有力的手掌将萧乙一把从黑暗的角落里拽了出来。

力道之大,直接让萧乙将口中的血吐了出来。

“萧乙?你怎么会在这儿?!”老神医惊叹道,赶忙上前查看情况。

沈铎寒将面色惨白的人一把托住,眉眼像是覆了一层霜:“何故不经本王允许,私自踏入本王寝殿。”

“呵呵……呵呵呵……”萧乙轻轻将沈铎寒推开,从怀里拿出兔子玉佩,一张口,又是一口寒血吐出。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定是狼狈不堪,但这些都无所谓。

心脏好痛,痛到五脏六腑都像绞在一起。他头一次这样与沈铎寒对峙,内心竟又不忍、也觉得不配这般直视他,只偏过头,举起手中兔子玉佩,垂眸问道:“七爷能否为属下解释一下,这个玉佩究竟是何物?”

沈铎寒不言语,只凝眸定定看着他。

萧乙抹了把唇边血渍,又看向谢琨,继续问:“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萧乙只想知道两件事:第一,神医能否给我消除记忆的解药?第二,七爷能否告知,我究竟是谁?”

32

这番话一出,大殿内一阵良久的沉寂。谁都没有说话,沈铎寒看着萧乙,萧乙看着谢琨。谢琨年岁已有六七十,两鬓斑白,原本矍铄的神态,在此刻也有些闪烁不定。

这番场景若是让府内其余下人看到,定是下巴都要惊掉。一个小小的暗卫,竟当面质问肃亲王殿下与西辽请来的神医先生。

“你若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从一开始就可以来询问本王,这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半晌,沈铎寒淡淡开口道,“你的母亲是北浔人,亦是本王一位故人,父亲是西辽人,二人共同在西辽经商。那时候因为经商结了仇家,被仇家灭了满门。等本王派的人赶过去时,就只剩下你一个活着的了。”

萧乙敛着眉眼,细细听着。在听到“灭了满门”四个字时,他的心口猛地抽痛,脑海中倏然闪过梦境中那些血海尸山的杀戮场面,不由得再次气血翻涌,吐出一口血来。

虽然对于那些事,他一改记不得,但听七爷说起,那种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灭顶悲怆感令他心神俱痛。

“那七爷可知,灭我满门的人是谁?”他含着血沫,一字一顿地问。

沈铎寒略微摇头,接着说道,“后来本王的人在将你带回来的路上,遭遇抢匪,你被掳了去。原本以为你会就此丧命,却没想到在六年前的寒冬,依旧在北郡城见到了你,于是便将你带了回来。”

话到这里,七爷所说的这些,一一都能同他先前梦境中发生的事对应上。

“就……就这些了吗?”萧乙掩了下唇,依旧低垂着眉眼,问道。

这次换成老神医回答他:“对。后来七爷将你带回后,我在替你治疗时,发现你心智受到曾经过往的严重影响,若是不加以干预,恐怕无法久活。便决定给你服用去魂丹,让你忘却曾经的那些痛苦回忆,能够安然自得地活下去。”

既已是痛苦回忆,又如何能安然自得?

七爷和老神医都没有提到的是,在被灭门的时候,有人特意留了他一条命。也没提到,那群掳走他的人,似乎是得到某人的指示这般做,然后再将他抛到北郡的冰雪堆里。

难道这些事都是旁人所为?

萧乙仍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不过七爷说的话,他向来相信。他猜测过自己的身世背景或许又异端,没想到竟是这般,令他闻之心碎。

方才老神医曾言说,他时日不多,这点他倒是不惧怕,脖颈上就挂着神医的那枚涅槃丹。

他还有一点疑惑,便举起兔子玉佩问七爷:“这枚玉佩……”

“这确实是你自幼随身戴的,前几日落在本王床榻上。”说着,七爷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道,“本王也有一枚相同的玉佩,你我二人同是卯兔年生。这枚玉佩是我那日给你的,与林将军约定的信物。”

如此一来,所有的疑惑就都解释清楚了。

可萧乙依旧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便询问谢神医:“神医可否给我那枚去魂丹的解药,好让我想起过往。”

谁知谢琨却蹙了蹙眉头,一脸无能为力道:“此丹的解药名为‘还魂丹’,服用后不仅能让人失去的记忆返回,还能治百病、祛伤痛,精贵无比。可惜并不在老朽身上,而是由西辽皇室拥有。”

如此说来,意思就是现在没办法帮你恢复记忆了。萧乙便也没有再多问,想着寻个机会再去趟夜韵阁,询问那辛雪姑娘一番。

*

西辽使臣觐见乃国邦之交,是为皇室大事。宫廷设宴,将于两日后盛情款待西辽使臣与敏丰公主,并下令皇室成员及正三品以上官员全部参与晚宴。

前一晚萧乙擅自进入沈铎寒的寝殿,被罚了一个月俸禄。第二晚,就有另一人也私自进了肃亲王的寝殿。

这人不仅偷偷摸进了沈七爷的寝殿,还摸到了沈七爷床上。

那人靠近时,悄无声息,沈铎寒早已清醒,静静等待着,想看看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没想到那女子竟胆大到直接掀开床幔,袅娜身姿如水蛇般缠了上来,香味撩人。

她的玉白柔荑往沈铎寒身上摸去,或轻或重,似是撩拨,又如轻慰,一点点朝下,直逼龙阳之处。

沈铎寒璨如寒星的眸子顿时睁开,反手握住女子纤细的手腕,正欲将女子一掌击飞,却在昏黄灯火下看清女子面庞,暗藏酝道的掌顿时敛了下来,冷声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的面容,尤其是眉眼间,竟同萧乙有六七分相像。端端一看,也是位倾国绝色的美女子。

然而女子眼眸却不似萧乙那般澄澈,而是妖冶异常,水光潋滟,春.情涌动,她的手就如滑鱼一般,从沈铎寒略微松动的桎梏间钻出,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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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贴上沈铎寒的胸前。

“王爷,今夜就让奴家好生伺候您吧。”她的声音娇柔甜腻,但凡此刻躺在榻上的不是沈铎寒,而是别的男人,怕是早已把持不住。

然而沈铎寒却眉心略微蹙了下,似是想起什么,便也并无抗拒,只侧身躺着,任由女子细碎的吻落在他的胸膛,一路往上,直至脖颈喉结处,女子轻轻细咬上去,唇齿厮磨,两条纤细的手臂也环绕上沈铎寒的后颈。

就在这时,女子手间顿时从发间拔下发钗,速度之快,抬手便狠狠扎向攀附的脖颈处。

沈铎寒等的就是这个瞬间,他势如雷电,一掌将女子从身上击飞,发钗尖头不慎滑到肩部,留下串串血珠。

“萧乙。”他唤道。

今夜是萧乙守在殿门外,他听到七爷声音,立马进入寝殿内,却看到床榻之上,七爷将一名女子狠狠钳制住。

那女子自是有武功之人,为不让她多加动弹,沈铎寒当即打断她两条胳膊,让她动弹不动。

萧乙不明就里,听七爷道:“这人,由你拉出去审问。若是问不出什么名堂,直接杀了即可。”

“是,七爷。”

沈铎寒直接将女子扔到地上,女子狼狈的滚了个身,想站起来,却因两条胳膊都断了,无法从地上起身。却恨恨地瞪着沈铎寒的方向:“沈铎寒,你不得好死!”

萧乙闻言,立即将人往寝殿外拖去。

边拖着,那女子还在高声咒骂:“你根本就没有良心,为了外族人,连自己族亲都杀,迟早有一天你会遭到报应的!”

沈铎寒坐在床榻上,听着女子的咒骂声,看着萧乙一点点将人拖到寝殿外,冷冷地勾了一下唇。

寝殿外霜寒露冷,女子身上仅着一件紫纱薄衫,曼妙身姿隐约可见。萧乙蹲下身来,目光紧盯她的双眸,用掠影指着她问道:“谁派你来的?”

这个答案似乎显而易见,十名女子都是皇帝送来的。但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迫不及待动手,要么就是此人愚蠢至极,要么就正如女子方才咒骂那般,血海深仇,不得不报,迫不及待要饮其血、噬其肉。

女子并不回答,只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无人派我,是我自己要来的。”

她一双眼眸忽而没了先前那边妖艳妩媚感,而是迸发出璨如辰星般的光芒,盯着萧乙的双眸道,“你不会懂这种感觉的,因为你只是他的一条走狗。”

说完,她直接撞上掠影,一刀穿喉而亡,鲜红的血溅了萧乙半张脸,半边身。

他将掠影拔出,女子尸身倒地,那双同他有六七分相似的眼眸依旧睁着。那一瞬间,萧乙忽然想起前夜梦境中,倒在他面前,称呼他为“穆儿”,让他一定要活下去的女子。

梦境中的脸与眼前这女刺客的脸逐渐重叠在一起,明明是两个人,却又有着莫名的相似度与熟悉感。

萧乙忽然大脑一阵剧痛,痛到他跪趴在地上,在女子尸体旁边,紧紧捂着大脑。

他什么都不能去想,只要一想,脑壳内就像有钢钉敲进去一般的疼。

他只能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五指插入发间,尽量用内力调节身体。

那一夜,等到轮班的侍卫过来,他都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屋内的,只记得混混沌沌睡着后,又做了好些个梦。

有血海尸山,烈火燃烧,他被人藏起来的场景。

有被人关在水牢当中,饿了几天几夜没得吃,哼唧两声还会遭受鞭刑的场景。

还有在富贵庭院当中,他与另一个女孩嬉戏玩闹的场景……

这一次,那些场景变得更加清晰,就连场景内的话语声都能听到。

他听到嬉闹玩耍时,他身旁的女孩模样与他有几分相似,大约比他年长三四岁的模样。

他听到自己奶里奶气的耍赖声音:“阿姊,这次就让穆儿赢好不好嘛!”

画面一转,偌大的府宅内遍地都是尸体,血流成河。有个女子,应该就是他的娘亲,将他抱到一处衣橱后面躲起来,对他说,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回北浔,一定要去找那个人。

一定要去找谁?女子没说,亦或是说了,他没听到,或者记不得了……

萧乙从噩梦中猛然睁眼,才发觉窗外依旧是黑夜。他满身冷汗,心跳宛如擂鼓。

从怀中取出那枚兔子玉佩,他紧紧握在手心里,就像是能够从中得到某种慰藉一样。

33

翌日未时,阴雨绵绵,天地间仿佛笼了层烟灰薄纱,将万物众生都罩在其间。

风月台上,左手边的男子一袭青玉锦袍,左手持竹伞,悠悠然坐在竹椅上,正是肃亲王沈铎寒。

在他对面,一白衣公子身披蓑衣,头顶斗笠,头尽管低垂着,也能窥得半分天人之姿。

一左一右两名男子坐于风月台之上,隔着烟云雨雾,容貌有两三分相似,同样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乍看之下,二人静止于竹林间,宛若一幅烟雨水墨画。

在两人之间的台子上,放了一盘围棋。沈铎寒执黑子,白衣公子执白子,只见几枚黑子攻势迅猛,将白子围困当中,无法破局。

“七皇兄的棋艺倒是同十几年前一般高超,哦不,确切来说,是比十年前更为精湛。就连此处风月台,也还同十年前那般,令人舒心。”白衣蓑衣公子开口叹道,声音舒朗,唇角微微翘起。

“绎洲,即便在本王这处,也不可直呼本王为皇兄。”沈铎寒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着淅沥凉雨,将白子一个个收缴入棋盒之内。

白衣公子听了,另寻一处落下白子,朗声笑了两下,道:“既然肃亲王殿下有令,那么南舟礼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沈铎寒手执黑子,迅速在另一处落下,两人你来我往间,他继而说道:“本王知道你这次带了十万西辽士兵压阵于北浔边境,但此时,还不是时候。”

说这话时,沈铎寒稍有疏漏,被南舟礼围困住几枚黑子。南舟礼将黑子收入棋盒内,听沈铎寒又道,“你看,操之过急,思虑不当,反会被其钻了空子,扭转局势。”

南舟礼年少英才,又怎会听不懂沈七爷话语中的含义。他只笑笑:“全听皇兄安排。当年皇兄不但设法救我一命,还帮我母妃逃离皇宫,息居西山旁宫。此等恩情,沈绎洲一生感怀在心。只是不知,七王爷究竟还在等什么?”

沈铎寒不紧不慢,从棋盒内取出一枚黑子,放入棋盘上,说道:“你知道的,历届皇帝手底下都有一只暗卫军团。”

“云翎军团?”

“不错。云翎军团世代相传,秘密培训,当中高手云集。不过只有同时满足两个条件才能调遣云翎军团,一是身为帝王,而是持有云翎符。”

沈铎寒等对方落完白子,两指间已然捏起一枚黑子,沉声道,“到目前为止,我们对于云翎军团所知的信息太少。这个组织十分神秘,每隔一段时间会更换地点,人数未知,具体兵力未知,作战能力未知。”

说完,他落下黑子。南舟礼复又落下白子,拧了下眉心问道:“就连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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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的无湮阁都调查不出吗?”

沈铎寒轻轻摇头,捏起一黑子落下,淡淡道:“无湮阁虽是我一手创立,但它属于江湖。玄武殿全员刺客、死士,朱雀殿全员女子,助我获取各方情报、完成任务,白虎殿是作战能力最强的战队,目前共培养有万余人,却堪比十万兵力。至于青龙殿,多为隐藏于各国宫廷之内的谋士,但说到底,真正触及到最核心权力的,还是有限。”

听闻这番话,南舟礼落下一子,“啧”了一声道:“无湮阁的情况我先前就有了解,没想到皇兄能够将其发展到如此壮大。绎洲不明白的是,皇兄此前飞鸽传书于我,让我向西辽皇帝提出和亲一说,又无意间走漏风声给敏丰公主,让她此次一同前往北浔,是为何意?”

“敏丰公主啊。”沈铎寒似是想起什么,落子的手稍有迟疑,“她比我想象的要机警聪敏许多,不同于那些终日呆在深宫中的娇弱公主。我原本只是想拿她出来钓鱼,没想到当真调出了一条大鱼。”

“什么大鱼?”南舟礼心不在焉地手里落下一子,好奇道。

沈铎寒最后一枚黑子封角,再次堵死白子的边界。他抬首望过去,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笑意:“九皇弟,这局你输了。”

他又接着道,“那条大鱼就是,皇兄他竟然派云翎军团的人假意刺杀西辽公主。”

*

花灯节那夜,西辽公主遭遇暗杀一事并没有被拿到明面上说。

毕竟这种事的发生,虽说并未造成公主的实质性伤害,但也有损两国之间的交情。

更何况本次西辽的使团中,还来了那位少年才俊、大名鼎鼎的西辽丞相南舟礼。

听上次跟随七爷一同去公馆的侍卫说,那位南丞相当真配得上西辽第一美男子的称号,长相俊逸非凡。

萧乙实际上还想问问,那位西辽丞相同他相比,当论如何?但话到嘴边,却又给憋了回去。

他是何人,西辽丞相是何人,何以相提并论。

实际上他也只是好奇,这南舟礼丞相是否当真如先前西辽公主所言,同他相貌有些相似。

但总归,相似不相似的,等到了明日的晚宴上,就能知晓。

到了晚间,萧乙被七爷唤去寝殿。

前两日他私自跑进寝殿来找东西,碰巧听到七爷同谢神医的对话。虽然后面都解释清楚了,但总归事情发生,萧乙心里也像是留了个疙瘩。

留了疙瘩不说,他还得小心翼翼藏匿好自己对七爷的爱慕,导致他这两日来同七爷相处,都格外谨慎。

昨夜见了那女子死在身前,晚上回去做梦魇着了,一整天都像没什么精神,原本还打算晚上早点回去休息。既然七爷有吩咐,萧乙也只得遵从。

心中带着一丝喜悦、一丝激动、一丝紧张,以及一些莫名的情愫,他来到七爷寝殿外。

今日在殿外站岗的是侍卫头领萧策,萧乙同策哥打了声招呼后,便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昏暗的灯照,淡淡的竹叶熏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他先是去了书室,见人正坐在案桌旁翻看书卷,就知道今日是有什么任务给他发布了。

“七爷。”他单膝跪安,唤了一声。

“先起来。”七爷说。

“是。”萧乙站了起身,头依旧低垂着,看向地面。

从前他不看向七爷,是因为礼数、尊卑、敬畏,而如今,他不看向七爷,是因为他内心对这个男人抱有虚妄的痴念,他生怕自己的眼神会暴露他内心想法。

“站过来些。”七爷这般说。

萧乙便往案桌的方向挪了一小步。

“站到本王身边来。”七爷声音低沉了些,萧乙这才犹豫着站了过去。

沈铎寒侧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少年。与刚从无湮阁出来时相比,少年个头稍微窜了一些,这些日子养得好些了,不再当时,一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瘦削模样。

少年低垂着头,模样俊秀非凡,这么看起来,倒是显得有几分乖巧。

沈铎寒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扯入怀中。

萧乙顿时一顿惊慌,支支吾吾道:“七、七爷这是……”这是要干嘛?

沈铎寒不说话,将萧乙抱在怀里,一只手搂住他劲瘦纤细的腰身,另一只手从亵衣中伸了进去,上下游走。

七爷的手掌温热,指腹间带有一些早年间长期握剑留下的茧子,所游走经过之处,引得萧乙阵阵战栗。他不由得想要抵抗,却被七爷紧紧搂着,毫无逃跑的余地。

“七爷……”萧乙的尾音已经带上无助与求饶的意味,他现在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像被点燃一般,仓皇地想用手遮挡,却被七爷将两只手反绞于身后。

沈铎寒一把将他摁在案桌上,从背后开始亲吻他的耳垂,声音低哑道:“萧乙,本王要你去完成一个任务。”

他边说着,边将萧乙的亵裤褪至双膝之间,少年的腿瘦白且带着劲道。

这个姿势让萧乙觉得格外窘迫,但无论是七爷低沉沙哑的嗓音,还是他在自己身上不停游走、燃起团团火焰的手掌,都让他兴奋不已,欢愉不已,体内叫嚣着一个宣泄的点。

沈铎寒不轻不重地按揉着,萧乙腿脚发软,直接趴在了案桌台面上,死命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句声响来。

沈铎寒伏在他身上,轻咬住他发红的耳垂,哑声道:“明晚,皇兄定会将你带走。本王了解他,三番两次没能得到手的东西,他只会越发在意,越发想要得到。”

萧乙紧紧咬住牙关,感受着强烈的不适感。

紧接着,案桌被不断前后摇晃,动作大的时候,砚台内的墨水都被掀洒出来。

“等皇兄将你带走,我要你,好生伺候他,就如现在这般。”沈铎寒动作不停,唇畔若有似无地划过萧乙颈侧,伏在他耳边说道,“我要你去偷一个东西,那东西叫云翎符,皇兄他定会贴身携带。”

听到这番话,萧乙心中原有的那些兴奋和愉悦瞬间被淋了个通湿。内心就像有一把刀狠狠扎了进来,再不断搅动着,令他心口剧痛不已。

不仅心口痛,身上也疼痛不已,萧乙忍不住闷哼两声,却引来对方更强烈的动作。

萧乙知道,这个任务无论成功与否,横竖都是死局。原来到头来,他于七爷而言,只是一个可以随意利用、随意抛弃的棋子。

可是这又如何呢,这就是他身为一名暗卫的使命,誓死为主上效忠!

“属下……遵、命……”他的话语在细碎呻.吟中溢出口。

窗外,一道闷雷响起,紧接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暴雨声夹杂着雷声,久久不歇。

34

第二日是宫廷接待西辽使团的重大日子,萧乙醒得很早。

实际上他昨晚上没怎么睡好觉。七爷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在书室折腾他许久,又将他带到床榻上,一直厮磨到后半夜,见人已经半昏不昏了,才肯放他离开。

回来时估摸着已经过了丑时,一路上暴雨滂沱。萧乙腰膝酸软,淋着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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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偏房,通身湿透。赶忙烧了几壶热水,将整个人泡进澡桶中。

等捂热身子,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将身上清理过后,才躺到床上。

但翻来覆去,如何都睡不着。一想到七爷那些个温柔,或是狂野,萧乙就不自觉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除了先前几次为了引毒以外,这是七爷头一次和他这般云雨,他内心喜悦、充实、又满足。但一转念,七爷也年岁三十了,在从前的那些日子里,是否也同别的男子或女子做过这般亲密的事。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有些发闷、发堵。

他不知七爷这次究竟是为何,才拉着他再做了一次风月事。但他一回想起七爷说过的话,给他布下的任务,心情又百转千折。

七爷让他,伺候皇帝。

如此,萧乙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道,伺候皇帝是为了伺机夺取云翎符。

这毕竟是七爷给他布置下的任务,即便是个死局,他也会只身赴局。

他不会辜负七爷的期望,更不想辜负七爷的期待。

只是想起七爷让他伺候皇帝这件事,他心头的寒意更甚。躺在床榻上,不知不觉间,萧乙的眼角便悄悄湿润了,一滴泪珠潸然滑落,没入枕间。

他终究,只是一名暗卫。是主上最锋利的刀,亦是主上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他甘之若饴,也同时对心里那些贪嗔的、肮脏的、不堪的、龌龊的想法感到惶恐。

他的命,卑微如草芥,怎可肖想天人谪仙。

*

西辽使团这次的阵仗尤为盛大,西辽的敏丰公主宋瑜乔,西辽丞相南舟礼皆在其中,北浔皇室也同样拿出最高礼待,盛情设宴。

只不过天公不作美,暴雨连下了一晚,到了白日也不停歇,整个盛宴就转移至皇宫内最大的金銮殿。

金銮殿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帝位坐北朝南。萧乙作为随从跟着沈铎寒踏入金銮殿的时候,已经坐了大半的人。

这次的晚宴只邀请北浔正三品以上大臣,并没有家眷跟随。所有北浔的文武官员都坐在东侧,东侧靠近帝位处坐着肃亲王沈铎寒和皇帝的一些皇子公主。

同样,嫔妃没有邀请进入盛宴。

在这些大臣中,萧乙一眼望过去,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但当看到其中一人时,他瞳孔骤缩了一下,身形倒是丝毫没有变化。

在锦卫司司长白辞安左手旁坐着一位男子,面色稍有些黢黑,眉目炯炯,想必就是新上任的副司长了。这人萧乙曾经在王府见过,正是那日拎了两壶酒前来找七爷,最后导致七爷喝多了的那位黑衣人。

那人在萧乙看过去时也望了过来,目光短暂交接一瞬,随即那人又视若无睹地转向了旁处,就像是从未见过、也从不认识萧乙一般。

萧乙心觉好奇,但想来是七爷认识的人,便也没有去多想什么。

而在金銮殿的西侧,则坐着西辽使团一众人,为首当属敏丰公主与西辽丞相。

沈铎寒入座后,萧乙也坐在他的左侧后方。这个位置坐的,一般都是高级官员的随从,比如敏丰公主身后侧坐着黎放。

注意到了宋瑜乔,趁着皇帝还未到场,萧乙将视线看向一旁。宋瑜乔的右手边,坐着一位身着白色锦袍的俊美男子,看着年岁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想必就是西辽丞相了。

萧乙不由得在内心暗暗叹道,当真是英年才俊。只不过他自己倒是没看出来,这名西辽丞相同自己容貌有何相似之处。

这时,“圣上驾到——”,顾淮公公拉长的尖细嗓音响起,所有人都站了起身,给皇帝请安。

沈泽卿闲庭信步走到皇座前,略一抬手道:“众卿平身,快快请坐。”

待所有人都坐好后,管弦乐响,两排身姿袅娜的女子蒙着面纱,穿着水袖长裙来到殿中,随着乐曲声翩然起舞。

萧乙知道,这是北浔宫廷晚宴的习俗,上回开元节那次也是如此,先奏歌舞音律,活络气氛,再谈要事。

他静静坐在七爷后侧方,既没有看向那群身姿曼妙的舞女,亦没有看向旁处,而是收敛眉眼,盯着面前一小方寸地。

沈泽卿端坐于皇座之上,目光不断在萧乙那处游移。他今日穿了件水天蓝色的布衫,一头乌发高高竖起,头微微低垂着,整个人显得格外脱俗出尘。

再一回想起那日,险些得手的妙人儿,身上的肌肤纹理不似那些浓香软玉般柔滑,而是带着股韧劲,又有些坑洼的伤疤,反倒让人欲.罢不能。

今日他既是来了,便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踏出这皇宫半天。沈泽卿这般想着,眉眼间的笑意更加邪肆。

一舞罢,美娇娥们身姿袅袅地退了场。紧接着,奏乐声唤了一种曲风,弹奏之间,恍如见到大漠荒原旷野。

六七名身穿火红色长裙的西辽女子跳跃间来到金銮殿正中央,她们发间佩戴西辽特有的珊瑚珠额饰,媚眼红唇,伴随着鼓乐声翩然而起,舞姿飒爽又不失柔美。

萧乙看着这支舞,微微怔神,他觉得自己似乎曾经见过这种舞。刚这般想着,大脑突然间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猛地一阵心悸,将手轻轻按住太阳穴,想借此缓解疼痛。

等这支舞跳完,音乐声停了下来,萧乙的头痛这才开始缓解。

热情奔放的西辽舞女退下后,从金銮殿东侧走出来一名头戴发冠的男子,走到殿中央跪下,用流利的北浔语道:“北浔陛下圣安。自二十五年前两国建交以来,每隔五年两国之间都会进行一次使臣来访。今年由臣,温煦,代表西辽使臣团给陛下呈上贵礼。望两国永结秦晋之好、长治久安。”

说完,他拍了拍手掌,从殿外依次走进来几波抬着箱子的。头几个箱子内装着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打开箱盖时,众人的眼睛都有种被震慑到的感觉。

最后一个箱子略小些,看起来材料质地更为名贵。只听那使臣温煦娓娓道来,“众所周知,东宛擅长制毒,而我西辽擅长解毒。这个箱子内,装有各种毒药的解药。为了不影响药性挥发,臣就不在此处打开了。”

此话一出,大殿之内,尤其是东侧的北浔众臣皆一阵哗然。毒药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你不知自己在何时何处就中了毒,即便知道中毒,也不知中的什么毒,更妄谈求什么解药。

这个宝箱看着能装不少解毒之药剂,各位大臣心中都在盘算着,或许皇上能分一点到自己手里。

萧乙同样盯着那宝箱出了神。

既然什么样的解药都有,那么回魂丹说不定也在其中。他若是能想办法得到的话……

这般兀自想着,他依旧面上不动声色,看着人将几箱宝物抬出了金銮殿。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所有的这些奇珍异宝都会放置在皇宫西南处的藏宝阁中,也不排除,那箱稀缺的解毒丹药会被搬运到太医院。

但总归,这些地方他都知道在哪儿,也定能有办法找到箱子所在之处。

萧乙仍旧一直惦记着自己的身世,即便他相信七爷所言,但是那些个梦境就如梦魇一般缠绕着他,让他每每闭上眼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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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安神。

他还是得想办法找回曾经的记忆才行。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通报声——

“瑛太妃到!——”

金銮殿内,比起东侧北浔文臣武将的镇定,西侧的西辽使者团显然兴奋许多。

尤其敏丰公主,听到这声通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反观她身旁的南舟礼丞相,倒是淡定自若,既无惊喜,亦无兴奋,神色巍然不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挪向正踏入金銮殿中的瑛太妃。

这位二十五年前,第一位嫁来北浔的西辽舞瑛公主,并没有在异国他乡活得自在。育有一子死于十年前的夺嫡之争,再往后自己也搬离皇宫,到西山旁宫过去无人问津的日子。

萧乙对这位太妃的生平事迹有所耳闻,跟随众人一同朝殿外看去。

殿外一位衣着素雅的美妇人正徐徐走来,她的头发也仅用乌木簪简单地拢到耳后。岁月虽然摧残了美人的皮囊,却消磨不掉美人的风骨。

瑛太妃,也就是曾经的舞瑛公主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给皇帝请安。

“太妃免礼,你愿意给朕这个面子出山,朕就已经很满足了。来人,给太妃赐座。”

两人间你一言,他一语,乍看之下,倒真有几分母慈子孝的意思。

只是萧乙知道,瑛太妃之子,曾经的九皇子,便是死于沈泽卿手中。

杀子之仇,有如通天之恨,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时间淡化掉的。

瑛太妃此次肯出来,想必是为了旁事。

35

宴席因为瑛太妃的出现短暂中断片刻。皇帝派人搬来桌椅,瑛太妃倒是直接让摆在了金銮殿西侧,就坐在敏丰公主另一侧。

这敏丰公主出生的时候,瑛太妃已然嫁入了北浔,二人间并无交集。不过眼下瞅着,宋瑜乔眉眼间藏不住的欢欣,又暗带着一份说不出的崇敬之意。

萧乙坐在沈七爷的身后侧,而沈七爷的座位就刚好正对着敏丰公主,他便将少女俏丽明媚的模样瞧得一清二楚。

想来,既是姑母关系,又同为被提出和亲要求的西辽公主,在敏丰公主心中,多少有份惺惺相惜,既崇敬又心疼的复杂心绪在吧。

视线落在敏丰公主那处,萧乙的余光瞥到,于她另一侧的西辽丞相南舟礼。他原本在瑛太妃入殿时,就是西侧西辽使者团中最为镇定的。此刻,他却是略微偏过头去,趁着瑛太妃同二人中间的公主攀谈间隙,望向这位西辽第一位和亲公主。

但也只是浅浅看了一眼,便再也没有去看第二眼。

不知是萧乙的错觉,亦或是旁的什么,他看到南舟礼收敛的眉眼中,隐隐透露出一抹淡淡的悦色,又有一抹淡淡的凄哀。

反观瑛太妃那边,也暂时停下同公主的攀谈,兀自倒酒时,竟是不小心洒出一些来。

好在此时大殿中央,那位名为温煦的西辽使臣依旧在喋喋不休盛赞北浔帝王,夸耀两国邦交。除了萧乙之外,无人窥到西辽丞相那一瞥而过的眸色,也无人知晓太妃桌上略微洒下的酒水。

“陛下,臣等使团此番前来,还为一事。”殿中,温煦略作停顿,看向敏丰公主,再看回皇帝,高声道,“那便是和亲一事。”

“两国自二十五年前的和亲过后,便再无和亲往来。为了缔结巩固盟国之谊,此番我西辽敏丰公主,便是前来和亲。”

此番话一出,西辽那一侧都噤了声,反倒东侧北浔这边私底下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由于参与晚宴的人数较开元节那次少了许多,座位之间间隔也略显宽敞些,再加上肃亲王席位的特殊,那些个私语倒是没能再传进萧乙耳中。

王座之上,沈泽卿依旧那副俊美邪肆的模样,不动声色挑眉,缓缓问道:“哦?不知这次西辽想要同我北浔皇室和亲的对象,是谁呢?”

这下,就连北浔这边的王公重臣们也静下声来。

当朝皇帝沈泽卿正值壮年,膝下有两子三女,年龄最大才不过十岁。而适龄的皇室成员,可不仅帝王一人,还有一位,正是肃亲王沈铎寒。

若是西辽那边有意向的人是肃亲王,那这事就有意思了。

众位大臣都抱着吃瓜看戏的模样,不断有打量的目光朝萧乙这一处投来。

大殿内一阵寂静,片刻,温煦继而朗声道:“请求和亲的对象,正是陛下您呐!”

坐席间,萧乙听到轻微的惊讶声、抽气声,也听到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然而北浔皇帝男女通吃,后宫内除了女妃,还有男妃与男宠。而沈泽卿对男妃更为宠爱一事,在西辽朝廷也是人尽皆知的。

这敏丰公主若是嫁入北浔后宫,往后日子是何光景,想想便可得知。

萧乙原本听闻敏丰公主和亲一事,心中还咯噔一下,想着这位公主殿下三番两次前来七爷府上,莫不是看上了七爷。却没想到,从使臣口中说出的却是皇帝。

他颇为惊讶地看向敏丰公主那处,只见她原先见着瑛太妃时的欣喜神情已全然消失,神情错愕中不乏愠怒,愠怒中不乏委屈,委屈中不乏不愿,但这不愿又只得暗自忍下。

想来这件事,她也是不知情的。

现在就等沈泽卿口头一句话了,但想来,是不会拒绝的,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果然如萧乙所料,沈泽卿仰面畅笑三声,道:“朕原本观敏丰公主姿容绝佳,柔中带刚,本就心动不已,还想着寻个恰当的时机提出这门和亲之事。既然温大人先提了,朕更是喜不自禁。”

他这般说着,面上也喜意满盈,“择日不如撞日,朕观天象,七日后乃是大吉之日,不若就择定那日完婚吧。”

如此一来,婚事既定,金銮殿上众臣皆是一片恭喜道贺,为两国更深厚的缔盟而喟叹。

萧乙却再次望向敏丰公主,见她原本明媚朝气的眉眼瞬间耷拉下来,心头也顿然百感交集。

身在皇家,诸多身不由己。她既是帝王之女,享尽荣华富贵,受尽恩宠偏爱,便也要肩负起属于自己的职责。

这便是皇室人的无可奈何,萧乙心中不由感叹道,幸亏他并非出身皇室,否则那些规矩礼数、家国大义,都得搞得他倍受束缚。

哪有做七爷的暗卫来的痛快!

这席话说完,温煦刚准备退下,就听沈泽卿一声咳嗽,道:“按照礼数,朕也该派名公主嫁予西辽。可朕的公主都尚且年幼,而朕的皇姊妹们,也尽数都已经嫁为人妇了,这……”

皇帝还欲说些什么,就见瑛太妃缓缓从坐席上站起身,说道:“皇帝,你可忘了,哀家这处,还有位先帝的怀思公主呢。”

提起这位怀思公主,哪怕是萧乙,心头都忍不住微有些动容。这位怀思公主,亦是个可怜人。

这又不得不提起先前他听闻那些说书先生,谈起来的那些个民间宫内广为流传的故事了。

相传怀思公主是先皇最宠爱的怀妃所出,然而生产时,原本身体就柔弱的怀妃难产,大出血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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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

先皇哀恸不已,便在小公主周岁生辰宴上便赐封号为“怀思”。

这位怀思公主虽然从出生就失去娘亲,但是先皇对她宠爱至极,后宫中的那些嫔妃们便也对她犹如己出。

这其中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是为了吸引皇帝的注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等到怀思公主到了及笄之龄,皇帝也为她寻了一门亲事,赐婚于青梅竹马的林大将军次子,林燕渡。

恰巧正是那一年,先皇突发恶疾逝世,传位诏书不翼而飞,剩余的几名皇子间展开了激烈的夺嫡之争。

林大将军并没有站队任何一方,可宫外的林燕渡担心怀思公主安危,便率领了一小队人马,预备先将自己的准新娘接回将军府住一段时日。

然而那一小队人马刚踏入城门,便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埋伏的射击手的射杀。林燕渡身中数箭而亡,临死前手中还紧握着怀思公主亲手给他绣的那一只香囊。

林燕渡意外身亡,林大将军因此隐退,西北二十万兵力全都交接到其长子林慕远手中。

而怀思公主得知这一消息后,日夜以泪洗面,眼睛都哭得近乎要瞎。即便后来新皇登基后寻了良医来给她医治,眼睛也无法恢复到完全健康的程度了。

就此,怀思公主便请愿,跟随向来待她最好的瑛太妃一同搬去了西山旁宫,不再挂念那些凡尘往事。

萧乙还记得,当时这个故事说书先生讲完,茶馆内有两三个听客道,这怀思公主就是个灾星,祸星,生来克死母亲,再来克死父亲,最后克死相好之人。还好搬去了西山旁宫,不然指不定还要出什么灾祸事。

当时萧乙听了,内心忍不住唏嘘不已,恨不得拿掠影将那几个说瞎话的人口舌都给挖了。

但七爷吩咐过,在外不许惹事,便只能作罢。

他只不过是完成任务,闲暇之余,坐到馆子里听说书先生讲两句故事,放松休闲片刻,没必要为了这种事置气。

如今从瑛太妃口中再次听闻“怀思公主”四字,萧乙不由得回想起曾经在馆子里听故事的时光。

那时的萧乙还在替七爷引寒毒,七爷给他布置的任务也不多。自然,他也尚未发觉从那时起,自己便已对七爷有了虚妄痴念。

所以每逢说书先生聊起宫廷秘事,男女情事,他都听得格外起劲儿。

想必那时,自己也是想要从那些故事中,得到些情感上的慰藉吧。

这厢,金銮殿内,瑛太妃提到怀思公主,西辽那边不知情,北浔王宫大臣可是知道得分明。

没有人吭声,也没了人小声议论,大家伙的耳朵都滴拎着,听候皇帝答复。

沈泽卿毕竟是一国君主,只半挑着眉梢,道:“怀思啊,朕也有十年未见过她了,如今二十有五,年龄上倒是说得过去,就不知她的身子骨,能不能支撑她去往路途遥远的西辽。”

“皇帝放心,经过这十年静养,怀思的眼睛已经好了,身体状况也无大碍。今日怀思也跟随哀家一同过来了,此刻正在殿门外候着呢。皇帝是否要宣她入殿?”

沈泽卿眸中闪过一抹诧异,随即便恢复自如,道了声“宣朕的皇妹入殿吧。”

“宣怀思长公主进殿——”

萧乙好奇地将目光投向殿外,他看到一名身着淡紫色绢纱金丝绣花长裙的女子婉婉踏入殿门,朝殿中走来。

她的长裙拖曳于地,却不显累赘,身姿轻盈,乌黑秀发仅以简单发簪点缀,通身给人一种温婉淡雅美感。

待她走近了,萧乙看到那张脸后,瞳孔不自禁猛然骤缩。

这女子,竟是萧乙先前见过的,夜韵阁的花魁辛雪姑娘!

36

只见辛雪姑娘施施然走到金銮殿大殿中央,给皇帝略微伏身道:“怀思给皇兄请安。”

沈泽卿闻言,略微颔首,道:“十年不见皇妹,皇妹果然还如当年那般温婉动人。来人,赐座。”

这一次,辛雪,哦不,应该称其为沈怀思,她的座位在肃亲王旁侧。

经过之时,萧乙依稀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新雪熏香气味。

“见过七皇兄。”沈怀思朝着沈七爷也略伏了个身,淡然落座。既没有十年未见自己兄长的激动,也没有两人私底下在夜韵阁见面时的熟稔。

恰到好处的分寸,她拿捏得很好。

皇帝的目光一直落在怀思公主身上,直到人坐好,才面朝西辽使臣温煦道:“这位便是怀思长公主,因她先前身体抱恙,朕便没有提及,如今看来是大好了。不知西辽那边,有哪些适龄的皇子王孙呢?”

温煦略一思忖,道:“我朝太子殿下年方二十有七,有侧妃一位,目前还尚未侧立正妃。二皇子殿下二十有四,纳有几席良娣,倒是也尚未迎娶正妃。再往后的皇子们,年岁恐怕同长公主殿下相差有些大了。”

萧乙听着这话,忽而想起曾经在茶馆子里听说书先生们提到,二十五年前,也正是西辽的舞瑛公主嫁给北浔皇帝,北浔的文淑公主嫁给太子。

如此一来,眼前场景恍若又同二十五年前相似了。既是嫁长公主,那断然是会选择嫁予太子殿下,当太子妃为好。

然而温煦的话刚说完,沈怀思就微微抿唇,似笑非笑地看向那使臣道:“西辽太子自是英才神武,但怀思前些年听闻,当年从藩王中挑选的郡主,被赐予封号“文淑公主”,嫁给当时西辽的太子。然而太子却在即将继承大统之时,遭遇当时西辽三皇子的谋权篡位,被灭了满门,整个太子府上下一个不剩。”

说着,她轻咳了两声,在西侧一排使臣团队越发难看的脸色下,话语越发柔婉地看向皇帝,“皇兄,如此一来,怀思可不敢嫁太子。要嫁,皇妹也只想嫁那二皇子。”

静——

落针可闻的静——

怀思公主这番话说完,整个金銮殿上安静无比,气氛甚至在一瞬间显得有些凝固、僵硬。

无论是北浔这方,还是西辽那边,都不再有人多言,人人垂首默坐。

说到底,在这种时刻抛出这样的话题,无疑是向深潭砸下巨雷,溅起水花千万丈。

就连萧乙,也同样被震惊得喉头发梗,久久回味着那句“灭了满门,一个不剩”。

不知怎么,大脑内那阵尖锐的刺痛感再次袭来。他死死捏着自己的衣襟一角,全然没有发觉,自己额间冷汗直流,就连面色也逐渐惨白。

心中忽如其来一阵剧烈的抽痛感,令他恨不得立刻就捂着胸口翻倒在地。但是不能,这里是金銮殿之上。

为何?为何他会如此难受?

是因为这个遭遇跟七爷所言,他年幼时的经历类似吗?

萧乙只能兀自用内力调节,舒缓体内不适。

“好啦,怀思既然想嫁二皇子,便嫁二皇子吧。”这时候,瑛太妃出来打圆场了。

她身份特殊,既为曾经的西辽公主,又是如今的北浔太妃,连皇帝都要敬她两分。此刻她站出来说话,倒是最为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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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一来,凝固的殿内氛围才逐渐缓解。

殿中央那倒霉使臣温煦这才回过神来,也接话道:“既然怀思公主有意,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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