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着即死。
暗器又近。
所以哪怕是诸葛神侯和方歌吟,也不得不立即抽枪、抽手回护,以求保全。
不仅如此。在无穷多以不同手法震出的暗器之后,苏梦枕甚至又抬手,从袖中掷出三枚霹雳弹!
这是斩草除根?还是绝不留活口?
霹雳弹爆炸的同时,皂色衣角没入床下地道。
地道旋即被爆炸震塌。入口坍塌、堵死。
而爆炸余威在暗器尾羽扫过,将大多数威胁十足的剧毒暗器震歪,擦着两人身体钉入墙壁,很快又被火焰烧成铁水。
方歌吟在脱身的第一时间冲到床前,确认下去的道路彻底被震塌堵死,而火焰燃烧更烈,已经燎上他眉毛,不由搭住诸葛神侯肩,急声道:“我们先出去!”说罢运起轻功,身如云霄羽毛,飘飘荡荡,与诸葛神侯先后落在烧成火塔的象牙塔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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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二人此时形容相当狼狈,无论衣服发须,都被火焰烧得蜷曲,火光仍映在他们脸上,将皮肤灼得发烫发红,幸亏如此才能掩盖他们的失败。
方歌吟忽道:“苏梦枕最后那几枚霹雳弹,是故意替我们震散暗器。”
诸葛神侯抬手。他指间仍拈一支剧毒的暗器,对着莹蓝针尖凝视片刻,方道:“苏楼主的确是有底线的好人,只求脱身,不愿伤人。”
方歌吟转头看向他,慢慢道:“但你依然要去追他。”
“是的,”诸葛神侯坦然道:“但这回并非为了拿他做掣肘。他本就伤得不轻,被火烧过一轮,烟气倒灌肺腑,只会伤的更重。只为了他的健康,我也必要把他找出来才行。”
方歌吟眉头这才舒展。
他舒展了眉头。这才对身侧道:“雷媚姑娘。你既然知道他床下有地道,那么可知这地道通往何处?”
四座异色高楼拱卫的象牙塔依然熊熊燃烧着烈火。而一个轻灵如猫的女子正从异色高楼中走出。她脸上带了丝对依然能逃窜的苏梦枕的敬佩,同时娇柔地对方歌吟道:“方巨侠。我愿意向你出卖苏公子,只是为了证明当初刺杀方应看的确是受了季卷的蛊惑,我对苏公子非但没有仇恨,反而相当的佩服,依然想要做他的下属。”
她叹息道:“你难道要我出卖旧主至此吗?”
方歌吟道:“你放心。杀子之仇,我也只会找季卷报,现在找你问苏楼主的动向并非想对他不利。你听到了,苏梦枕为求脱身,现今伤的很重,此时但凡动武都可能造成无法挽救的伤害。我们是想帮他。”
他道:“这地道既然是苏梦枕最后的脱身手段,出口通往的必然是他心目中最安全的地方。”
诸葛神侯抬目,尽览一栋烧红半边天空的火塔于漆黑双眸,沉思着接口:“你知道季冷初次入京时置办过一处别院。后续他闲置别院,在京中另外购入地皮做青田帮驻地,但那个别院从未卖出,也始终安排帮中高手驻守。”
方歌吟看向雷媚:“我们只需你一句确认。苏梦枕的地道是不是通往青田帮别院?”
雷媚眸中异色连连,片刻后道:“是的。季卷上回离京前,在他们二人私通的地道里留了相当多武器补给,只图某一日苏公子山穷水尽后能借着这些物资东山再起。”
方歌吟道:“好!有姑娘这句话就够。诸葛神侯,既然如此,我们就——”
话刚说到一半,两人忽觉站立不稳,足下传来天塌地陷般的颤抖,而巨响紧随其后,隆隆席卷京城周边数十里范畴,他们的视线瞬间从火塔移向响声来处,便见浓云烟雾自地面升腾而起,霎时便遮天蔽日,挡住城郊北方一角天空。
半边红云,半边烟霭,在京城天际组合为诡异天色,诸葛神侯的脸色冷凝下去,肃穆道:“是季卷的军队,在与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曹曚交战。”
他微一停滞,似乎觉得在这震传百里的炮火震颤下,使用“交战”而非“屠戮”一词,是对曹曚最体面的粉饰。
季卷却不需要粉饰。
她指挥开完第一轮炮,手搭凉棚,看着曹曚军队在封丘一带筑起的防御工事顷刻粉碎成灰,不由笑了一下,大夸起跟在她旁边,亲自来收集实战数据的孙青霞:“不愧是孙先生!只靠我含混不清的几句话,就真能改良出用石油辅助的火炮,这下破城的威力,比以前又要强盛好多。”
孙青霞道:“我们神枪会立足东北,早知道利用这黑泉生火,但把它用在制造武器上,却是第一次想到。……我忽然有个想法,你说,这‘石油’靠燃烧生热,助推炮弹飞得更远,那别的东西燃烧时,所产生的热力,是否也能加以收集利用?”
季卷原本正眯眼统计曹曚队伍死伤,听了孙青霞的思索,不由回头看他,脸上笑容转为真心实意的敬服:“孙先生,跟你一比,我简直就是个拾人牙慧的复读机。”
孙青霞没听明白。
她一笑,先是指挥大军前压,冲破已逃得七七八八的曹曚军防线,自己守在重炮旁边,跟着孙青霞慢慢往京城靠近,热烈讨论起他这个将燃烧能转化为机械能的想法。东北那些露在地面,或存于浅层地表的石油并不多,她收集来最多只够供给军事,但蒸汽机这种想法却完全足以划分时代——哪怕条件所限,只能做最基础、损耗最大的机械,所代表的意义依然是划时代的。她将自己那些浅薄所知一股脑告诉孙青霞,正期待他消化完后反馈给她什么好点子,这种会令任何一个学过工业革命的现代人浑身战栗的紧要关头,她却忽地收了笑容,勒马驻足,极目望向京城方向一片火红烧透的云,和一幢熊熊燃烧着的塔。
“你是说持续使水沸腾,令水汽蒸腾反复,借以推动另一个机械手臂动作?你这个想法,等我找几个墨家和班家的朋友再商量商量……你跟我说这个,是想要武器,还是要做什么?”孙青霞正喋喋不休质问,半天却听不到季卷回应,不满抬头时,才见她远眺着火烧出的一片红云,脸色极为难看。
他问:“怎么了?”
季卷抿唇。她先道:“等大战结束,我再和你探讨蒸汽机的原理。”接着一夹马腹,从队伍末尾迅速赶到旗下,怒意烧透,反而语气与理智更加冰冷,她冷然道:“队伍提速。我要最快速度进城。”
第133章攻城
火烧起时赵桓正打算与太子妃一道往襄阳逃。当然,已经不是太子妃,在季卷一路如入无人地南下中临危登基的赵桓没忘记立太子妃为朱氏,并循旧例进秩、赏赐、大赦诸逆。
这都是祖宗旧法,赵桓在一骑接着一骑报信失城的信兵间忙着循礼,也没觉得自己做这些事有碍大局。直到此时,蔡京在他面前长跪不起,阻止他暂弃汴京南逃,他才觉得自己实不该大赦天下,好叫这老头来挡自己的逃生路。
蔡京虽暂时洗脱刺杀先帝的嫌疑,但他不在朝中时日,诸葛神侯数道弹劾,揭发的皆是他过往恶行,因而刚一从天牢放出,转身又被禁足在别野别墅,直到赵桓登基,大赦天下,复官至今,不过半月余。
复官才半个月的蔡京跪在赵桓面前,涕泗横流,叩请他不要此时弃城而去,那副模样,比忠臣还忠臣,比良将还良将。
算年纪才廿四岁的赵桓努力抽了抽大腿。
没抽动。
蔡京抱住赵桓大腿,像在抱住他最后一丝东山再起的希望。
西门吹雪刺杀一事的恶心之处在于,分明理性来说,他是这世上最不可能对先皇不利之人,但他的名声太糟糕、太恶劣,莫说京城,宋境内但凡发生人祸,就有人怀疑是他蔡太师在背后操纵,全天下人都不愿使用理性研判,一门心思认定必是他气焰嚣张,当着诸葛神侯与苏梦枕两位正派魁首的面行刺赵佶。
因而当他感慨四大名捕竟成了最坚定信任他的人,脱离六扇门羁押以后,环顾京师四处,那些见风倒的势力避而不见,以往需要重金才能博他一面的小小角色,也敢腆着脸说他们早知蔡太师狼子野心。
没有时间重新经营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赵佶的心腹,太子临朝,自然也带着另一批心腹。赵桓眼下要出宫逃跑,伴驾的都是心腹,等他另寻都城安定下来,宋廷中哪还有他蔡京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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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要抵抗。必得要抵抗。要做守城忠臣,要用战功给自己复得荣宠增加筹码。
但蔡京当然不会把这些心里话说给赵桓。他涕泗横流,搬出来的尽是先皇、宗庙、社稷、百官、万民,言辞恳切,令向来心软的年轻人沉默许久,俯身来搀他,问:“蔡太师可有平戎策?”
蔡京咬牙道:“臣有一计,可保外城不失,待各地勤王大军至,便有转机。”
这句话成了赵桓最后一颗定心丸。
他紧紧盯着蔡京道:“先皇在时常倚重太师,朕今日也为太师留在京中,希望太师不必使我失望!”
蔡京大拜泣道:“臣必不负所托!”
“我的炮必不负所托。”孙青霞亦自信道。
季卷颔首微笑。
那京郊冲天火塔渐渐烧干,火势熄灭以前,她已恢复了正常脸色,等路过陈桥,前军压于开封城外,甚至打马上前,拿陈桥兵变的旧事说了几句玩笑。
她说玩笑话的同时,军队依旧架出喇叭,喋喋不休地对外城守将招降。季卷对宋兵的涣散程度相当清楚,哪怕真遇上一心为国的忠臣,能够在他们的宣传轰炸中抱定本心,但当军队间短兵相接,忠臣却也控制不住手下兵卒听了“宋人不杀宋人”后的懈怠心情,往往季卷的队伍还没举刀,就已有大片大片的宋军掷刀投降。
劝降之后,就要展示武力。非如此,怎么能叫宋兵知道他们的实力?
因此她已示意推上她们的火炮,装弹,上膛,瞄准。
瞄准城墙墙根。
孙青霞扬起的旗帜正要向下果决一挥,却见陈桥门缓慢打开,数千朴素打扮的老弱妇孺哭叫连天,却被刀枪架在身后,城桥还未放下,就被逼着涌出城来,在城墙下挤作一团,不住有人回头哀求,而几个江湖打扮人士面色冷漠,接连杀了几个意图冲回城中的人,又仰头向季卷等人挑衅一笑。
城门无情合拢。蔡攸在墙头上现出一秒,似乎生怕有神射手狙杀,只遥遥看一眼城外百姓人墙阵势已成,便满意伏回墙垛底下。
这意图已十分明白:要放炮,要攻城,都必得先杀这些人!
孙青霞下挥的手臂一震,迅疾抬回原位,但已有两门火炮提前点燃引线,在他惊骇欲绝注视下,在城门百姓吓到呆滞的沉默中,引燃——冲膛——
正津津乐道讲李煜转世赵佶笑话的季卷戛然止声,身形急飘,腰间剑横着荡出,在炮弹正要从热量转为直冲人群的势能以前,一剑横斩在炮膛之上,将整两座火炮同时截开,截断也就是引爆!
爆炸冲天,仍能听见她厉喝:“都退!”
她的队伍令行禁止,哪怕主将身没在冲天烟尘间,依然立即弃炮后退,而烟尘再变,第二声爆炸从烟尘中炸响,牵连周围几尊炮膛殉爆,刺鼻烟气里季卷倒身飞退,足下凌空数点,堪堪止住倒飞之势,落回地面。
城门处抽气并着惊叫声大起,紧接着是被如此天威吓破胆子的百姓倒跪在地,流泪乞求门将好心放他们回去的声音。
季卷落地后先是仔细确认剑刃是否完好,确认以后,才一抹脸上浮灰,迎着震天哭求,居然还在笑。
冷笑。
这显而易见,是蔡京光明正大的阳谋,尤其是对季卷的队伍而言。她向来以仁义收人心,无论最初结盟的江湖朋友,或是如今宁负骂名也要投效的文士,都因相信她的仁义,才追随至此。若她此时罔顾平民安危执意攻城,便是动摇自己立足的大义,但她数十万人大军,难道要被小小千人拦于门外不成?
种师道急策马上前,对季卷道:“先把这些百姓收拢过来,让他们择处自行建营,防止细作,若他们再迫人出城,我们如法炮制,同时传讯霍将军,渡汴河,攻万胜门,水陆两道入城,替我们分薄关注,再伺机从此突破。此法虽慢了些,胜在稳妥,也不至生民有损。”
季卷点头认可。她道:“的确是好办法,但有一个问题。我不想等得太久。”
种师道皱眉道:“他们以平民阻你,就是为逼你犯兵家大忌。”
季卷点头道:“我知道。”
她侧身问:“萧大哥何在?”
萧峰正为宋人这驱使百姓的下作手段不齿,听了她唤,两三步靠到近前,眼神仍盯着持刀防范百姓乱跑的蔡家人,慨然道:“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就是了!”
季卷将随军江湖人召集而来,无论擅使什么武器,均负一面宽盾,方才对着萧峰应答,脸上浮出一抹冷笑,道:“蔡京以为靠些小小道德抉择,就能捆住我们手脚。”
她一挥长剑,剑锋处阳光闪逝,正指京城方向。
“萧大哥,那就叫他们知道我们怎样尽取城池与百姓!”
话才刚起,人已离弦!
直冲百姓阵中。
种师道为她行动跌足,又觉得她果真不知兵,举动简直正中敌人下怀,又觉得她若始终言行不贰,对天下总是好事。
蔡攸在墙上啊呦一声,眼见扬尘起雾,季卷果真舍弃了那威胁最大的火炮不用,直往城下冲来,不由大喜道:“放箭,放箭!”
城墙上果有箭雨闻讯疾射,季卷一马当先,清亮宝剑荡出剑气,将周身十尺开外的箭簇皆拨乱方向,身后随她冲杀的江湖人也各显身手,顷刻已冲出箭雨包围,将仍聚在城下的平民惶恐表情尽收眼底。
蔡攸长啸道:“投石,火油!”
队伍冲进仓惶推挤的百姓中,迅速取走那些江湖人性命,便立即仔细收刀不致误伤,蔡攸为此更加欣喜,声音都叫得尖细了些,急声道:“快,快往下砸!再射一轮箭!谁能弄死叛军之将,官封守御使!”
融在百姓群中的季卷也听见这句,扬起一张蒙灰的脸,隔着手忙脚乱,要居高把城下所有人一并砸死烧死的守城诸将,杀机牢牢锁定忘了遮掩身形的蔡攸。
微笑。
听闻九幽引渡使也常带笑。
她绽开笑容的一瞬间,身后大军中发出熟悉的、足以令守城宋兵肝胆俱焚的啸叫。
——火炮穿膛的啸叫!
如果当真有什么九幽引渡使,他们现世之时,应当发出与此等同的鬼啸。
数十炮弹眨眼冲往城墙顶时,连蔡攸都惊得立在原地。
他想不通!
——季卷怎么敢下令发炮?
如果她并不在乎百姓死伤,就如他,她早该齐发一轮,试一试究竟是城坚还是炮利。
如果她在乎,又怎么会发炮?就算她不担心流弹误伤,单是炮弹爆炸后飞溅起的碎石都足以取普通人性命。
而炮弹已轰击城墙!
自季卷南下后,就在数任守御使督造下加厚加高的城墙在高热熔解下显得薄如蝉翼。
爆炸近距离发生后的耳鸣,足以使世界落入无声。
熔化。崩飞。如乱珠四溅。
的确有城墙崩颓后的碎石,力道堪比暗器,无差别地向城内城外电射,却已不再是蔡攸需要考虑的问题。
他现在的当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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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是考虑——
他的“兵解神功”可以令人短暂分为五块再拼合完整。
如果他已经变成一百块、一千块残躯,“兵解神功”是否还能有同样作用?
他已没办法考虑。
有的时候,需要思考,需要痛苦地面对并解决困难,已经是一种幸福。
这证明他还活着。
在混着蔡攸的血雨之下,季卷正拥有这种幸福。
火炮震响一瞬,她以更尖锐、更震耳欲聋的声音,对即将承受从头顶坠下城墙碎片的百姓大叫:“全部卧倒!”
第134章刀
百姓并不全部听劝。他们并不能在极度恐惧和手脚僵直中顺从地按季卷的话行动。
他们甚至并不能理解季卷在同他们说话——这样一场浩大的斗争,动辄决定数十万人生死,怎么会有一方领袖要低头看向他们?
好在季卷早有预料。
她本就没有指望他们自救。
正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拥有自救的能力,这世上才需要他们!
需要侠。
季卷挺盾!
一面折叠的皮革制盾,翻开有三五柄雨伞大小,执在毫无内力的人手上只怕都防不住猛兽冲击,但灌满内力后,自可做替弱小者挡住风雨的棚。
而棚顶密不透风,在冲上前来的五百余江湖人手中高举,一时改天换日,任数十尺高处碎石如雨,震顶不绝,却始终没有一粒石子穿透盾面,钻入血肉之躯。
无生命的死物并不能钻入血肉之躯。
但经人御使的武器却能。
或者说,生发于人心的肮脏算计,才是真正杀人刀。
被庇在身下的寻常人中,有做粗布打扮的“百姓”目中冷光微闪,短刀软剑自贴身处抽出,亦有人以指掌为刃,死亡的冷意分上中下三路,齐齐包裹季卷,竟是要趁她仰头替他们抵挡落石的时机,直取她的性命!
他们当然知道自己没有与城墙一道碎为齑粉,全仰赖季卷领人回护。
他们当然知道自己能抓住季卷无暇顾及的这一瞬,全因季卷正为救他们拼尽全力。
要杀人,要抢这分神一瞬。
要在蔡京落魄时更证明自己价值!
至于旁人死活,是非对错,与他们无关。
因而当季卷警觉回眸,一尊宝相庄严菩萨样的九指头陀已弹捻着“多罗叶指”,拂柳分花般点向她心窝!
杀意犹如弓弦,拉开无声,唯离弦一瞬方有惊响,惊响已是利器逼身。季卷周身由内力鼓飞的衣袍霎时被临近的利器割做一道道、一条条,而眼见她的身躯也将被分作一道道、一条条,如斯危急之时,连垂至腰间拔剑出鞘都来不及,她只能分出一只挈盾的手往加身的武器拂来,有刀剑指尖割破袖袍,暴露出衣袖下线条分明的白皙手臂,而手臂上竟——
竟绑了一支短鞘!
季卷右手一翻,短鞘之中,自有一柄短刀出鞘。一柄朴素至极的刀,与季卷身上一切行头相仿,高炉流水线上每天都能出产上百把,是如今江湖短刀客们初出江湖,必要攒钱买的入门级武器。
刀客们手持钢刀,成日魂牵梦萦的,却是另一柄绯红剔透的美人刀。一柄如今江湖无可否认的第一刀。
而季卷以最朴实无华的钢刀,同样斜掠出一片红衣花湛,遍地狼藉!
以刀应指!
以刀应刀。
晌午晴空,亦能施黄昏细雨红袖刀。
刀意如心境,纵使是凄迷悱恻的刀法,在季卷手中劈出,依然堂皇,刀弯处划破微风,隐有龙吟。
这一刀间,季卷先绞断封她下盘的三支峨眉刺,上撩过程中割穿缠往她腰际的两道水袖,刀势已竭,刀势末处,堪堪以刀尖抵住多指头陀的多罗叶指。
刀与指的较量以染红为结局。
断指滚落,刀锋染红,这一霎间竟有红袖刀那潋滟风华。
红袖刀法本就是咄咄逼人的杀人刀。
头顶落岩未绝,她单手举盾,一手短刀拦在前胸,甚至仍有心力笑出声来。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们想杀我?我又怎么会不防着你们一手?”她带着股很乐意拿恋爱事晒别人一脸的酸臭味,对如今只剩八根手指的多指头陀笑道:“我和苏梦枕真不是成日腻在一块无所事事,只知道谈恋爱的。”
“阿弥陀佛!”多指头陀低首轻念佛号。与佛号一道飞出的是他的第二指。
第二指不再指向季卷,而是举臂朝天,刺穿薄盾!
就如同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崩毁,一面向外覆满内力的盾牌,最脆弱的也是内里一面。
季卷脸上笑容不变,眼中却已燃起熊熊杀意,短刀掷往多指头陀心脉,使他不得不倒转指力挟住刀刃,终究来不及阻住其余刺客翻刃往上,割穿皮革盾面。
而城墙碎块呼啸而下!
那些割穿盾牌的武器再度扎来!
要替地上百姓挡住爆炸余威,就殊难再分心抵挡杀阵。
若要抵挡杀阵,又如何保证普通人无恙?
做好人总是要比做坏人难太多。
幸而季卷并非势单力薄,在做孤身对抗世界的蠢人。
眼见盾牌已破,无可补救,季卷毫不迟疑,弃盾抽剑,飘身掠往众刺客眼前,同时叫道:“萧大哥!”
萧峰骤然大啸一声,同样放弃已千疮百孔的盾牌,铁塔般身影与她轻灵踪迹交错而过,掌心朝天,胸中吐出暴喝同时,刚猛掌风自下往上击出,竟将坠下的城墙岩石霎时震为齑粉!
季卷身如燕子三折,每一折都带出一蓬鲜血,剑招凌厉间,竟还能分神留意萧峰动作,大笑道:“好一招‘飞龙在天’!”
她大笑间将众刺客化作剑下亡魂。被震塌的城墙落石已然渐止,而身后向将军已领军上前接应,她长剑直指被炸塌巨大豁口的城墙,笑容转厉,冷声道:“冲!——拿下蔡攸人头,我也重重有赏!”
她甚至没注意到蔡攸已被火炮震做飞灰。
要她在这么专心致志的时刻注意到这一个小人物生死,实在太过为难。
但重赏对她的队伍而言,本就只是个添头。
因为他们知道正在为什么而战!
古往今来,若是能让兵卒深信自己战斗的理由,那就一定会铸造一支无往而不利的军队。
在向将军正遣偏将收拢迁走城外百姓的同时,季卷的前锋兵已自墙上豁口冲入城中!
冲入汴京外城。
踏入城中一刻季卷什么都没想。她该有很多感慨、感触、感悟,有当年不得志如今终得抒发的七情,可她只是一抹长剑,刺入红着眼跳下来的守城宋兵肩膀。
她依然耐心道:“缴枪不杀。”
她甚至没有抬头往内城,或是金风细雨楼的方向看去一眼。
先谈公事。她向来坚持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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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原则。
因而她指挥队伍迅速接管目力所及之处。外城是汴京平民居住区域,正因此才能被蔡京随意收集到上千人推出城门做炮灰。这些仍在城内的平民被近距离的爆炸声吓得缩在家中发抖,只有在见到那些早些时间被蔡京亲自征走,本以为早就没了命的城外百姓时才发出几声谨慎的欢呼。
他们不敢庆祝得太大声,生怕季卷这些身着重甲的军队也和蔡太师一样会随手杀人,而季卷的队伍显然也有充足的与平民打交道的经验,控制住街道巷陌,与蔡京依然留在城内的家兵争斗间血花飞溅,即使从窗外数度往来,也绝不往屋内投去一眼。
他们似乎慢慢、慢慢地放下半颗心。慢慢、慢慢地,敢往靠窗的地方挪去两步,小心瞧一瞧被燕军维系在街道上的战斗的情况。
就像季卷一路南下,一路宣扬宋廷昏庸、燕军公正,京城中对燕军的传说,也越发往妖魔的形象上靠拢,好像季卷每日至少要吃两颗人心,每月用人血沐浴,子夜时青面獠牙,见人即噬。
传闻太夸张,反而叫他们不太敢相信。
他们有很多人是当面见过季卷的,也很难想象她那样一个娇小的南方女子,笑起来两颗甜甜梨涡,怎么就变成一路南下,一路屠城,比什么契丹女真还要恐怖的杀人恶魔。
——现在观之,莫说杀人恶魔,就是蔡京,也依旧比她可恶了十倍百倍!那些说季卷派刺客弑君的传闻,恐怕还是蔡京放出来污蔑的谣言!
而他们心中由此便有了隐隐倾向。
一个掳走他们亲友的人,和一个护着他们亲友回来的人。
任谁都知道该希望哪方赢。
……任谁都知道吗?
季卷挺剑冲杀在前,将效忠蔡京的那名为“十六奇派”,实则为鬼为蜮抱团的渣滓们杀得胆破,便一脚踏在跪地乞怜的人背上,扬声笑问:“蔡京,蔡太师。再迟一些,这些人要被我们扫除个精光啦,你还要躲到何时?不如现在下来与我堂堂正正一战,来日祭文,还能称颂一句你的骨气!”
而蔡京的声音飘飘荡荡,从街巷四面八方传出,虽已露败相至此,依旧八风不动,沉着回应:“我要输了?不见得吧。季大王贪恋一时畅快,小心惊破红楼梦里心。”
季卷依旧在笑,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
蔡京的声音太沉稳。太笃定。太过自信。
他当然是城府深沉之人,但他几番险招均已被破,如今季卷大军近城,要他还能这样沉得住气,说明他还有后手。
或者不是后手。
是帮手!
季卷眼前一花,忽有乱影穿丝,迷雾四起,被她踏在足下的人倏尔远去,地面石板按照某种玄妙的规律排列组合,勾勒成错综复杂的阵法纹路,而她竟瞬间从外城街巷被抛住极静谧,却处处透出危机的旷野。
她轻浮的笑容终于淡去几分,低低念道:“‘八阵图’。”
她又扬声道:“原来诸葛神侯也来了!还亲自布下这等奇门遁甲,静候我入阵?此等殊荣,在下愧莫能当。”
声音透出迷雾不过三寸,已然被吞噬殆尽,一片死寂之中无人应答。
她也并不太在意应答。她只是好奇诸葛神侯何以来得这样迟,得等她轰破了城墙、大军入了城,才迫不得已,要和她打起巷战。——她原以为要同诸葛神侯在城墙上下拉扯许久呢!他手下十八万御林军可该比蔡京手下这些饭桶要难对付得多。
是城中有什么拖住了他?
是城中什么人给她创造了进城的契机?
季卷没有再想。因为一片死寂迷雾中浓云翻卷,忽出现一大片金银财宝,每一粒都泛着惹人垂涎的光彩,引诱她抬步深入幻境,对峙片刻后,财宝又化作龙椅金殿,一众文臣武将跪伏向她,大拜叩请她登位。
阵法之威?是否已彻底笼罩住她带入城中的千余人?
季卷足下生根,颇感兴趣地瞧着,眼见幻境再一变,苏梦枕衣衫半解,嘴角噙着矜贵又温存的微笑,向她伸出一只手臂,语带蛊惑地唤道:“季卷,来。”
季卷:“……”
季卷不笑了。
她开始思索到底是幻阵不正经,还是诸葛神侯不正经,或者只能是她自己不正经,才会在这么要紧的时候,见到这么一副不正经的幻象。
第135章调虎离山
无论是谁不正经,季卷至少都相当正经地钉在原地。她对阵法这类东西向来七窍能通六窍,遇见些造诣平平的敌人,只管继承她师父的精神,大道万千以一剑破之,但面对诸葛神侯亲手所布,传自诸葛武侯的八阵图,她却还不至于自大到觉得可以靠蛮力突破。
她也并非全无抵抗之力。她没有精力研习阵法,这世上定然在阵法一道上灌注过心血的江湖人,被她收在军中,专为此时而备。
领导者总不必做样样精通的全才。
所以无论阵法如何演变,她只停步原地。
等人来援,或等人来攻。无论敌友,最先都肯定要来找上她,因而她只需不变应万变。
那幻阵许久不曾诱她动作,再度变幻,上一秒还关情脉脉的人忽倒伏于地,浑身布满火烧的焦黑,皂色衣服洇透血迹,抚胸、咳嗽、蜷缩,眼神涣散,在惨白一片中颤声喊她:“我要死了,卷儿,你再拥一拥我罢——”
季卷缓慢地眨一眨眼,似乎眼睛闭上重开以后,就能随心切换掉幻境频道一样。
八阵图以乾坤巽艮四间地,为天地风云正阵,用于困人,更能勾起心底七情。喜、欲、爱、惧,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诱她动弹,只要抬步踩下,迷阵发动,便能按诸葛神侯心意,将她与街巷中燕军困到大局已定之后,而季卷深深呼吸,重新睁眼,避无可避,便双目直视血泊惨景。
她似乎变成了一张石板,冰冷插在地里,剥离掉所有属于人类的感情。
直到幻境中出现沙沙脚步声,当是她的属下踏着复杂步法,拨开迷雾出现在她眼前,她屏住的一口气方才松懈,胸口剧烈起伏着,仍要牵出镇定自若的笑容。
她笑着向走近的人影玩笑道:“这阵法是能影响到我的大脑吗?怎么我看你都能幻觉成苏梦枕的模样?”
浑身沐血的苏梦枕沉默一瞬。从他口中发出道女人声音,向她解释道:“诸葛神侯这阵法攻心在上,情绪调用越多,便越深陷阵中,难以勘破。眼中幻觉,是受阵法控制的初步迹象。”
季卷点一点头,并不多问,对着眼中幻觉笑道:“只是看错人脸,还不妨事。要破开这阵法,需要多少时间?”
女人声音答:“但凡阵法,必有神兵作为阵眼。我已解开几个嵌套阵法的布局,眼下在阵法中移动,已不必担忧陷入更深层幻境。但要找到那个主镇神兵,暂时还无头绪。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应当——”
季卷笑了笑。她温和地道:“你已经做到很好了。至于破阵,那是别人的任务。”
女人大奇道:“还能有什么人?”
季卷但笑不语,忽一仰头,隔着重重迷雾,往阵法之外投去挑衅一眼。
那一眼正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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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神侯眼里。
他现在的外表相当狼狈。一路奔波的狼狈。
自昨日金风细雨楼失火至今,或是他入京以来最忙碌、最应接不暇的一日。
他先是与方歌吟一道去京外的青田帮驻地截苏梦枕。论足力他们已是当世第一流,可驻地处依然有人抢先。
很多人!
不算那些四处漂泊的浪子,金风细雨楼在京城中实打实有六万余帮众,被苏梦枕暂时遣散蛰伏,却只待一道命令、一个信号,便提刀出门,完成苏梦枕最后传递给他们的嘱托。
什么信号?——必是白塔火焰!
什么嘱托?——若只是救护苏梦枕一人,必不至此!
诸葛神侯心脏已沉沉往下坠去,对着拢起双手的高大青年叹息:“神侯府并不欲与你们为敌。”
“我们也不想与神侯为敌,”杨无邪笑眯眯的,依旧是相当和气模样,身后金风细雨楼弟子们却在渐暗天色与未尽火光中抽出兵刃:“只是各尽其所当为之事!”
就在杨无邪一语道尽,他身后京城中有数道传信焰火急射,均是城门遭袭的信号!
金风细雨楼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做开门揖盗的叛逆?
苏梦枕伤重至此,仍要在死前掀起最后狂澜?
——拖住神侯府,拖住六扇门,拖住他所领十八万御林军!
诸葛神侯深吸气,面对上千金风细雨楼精锐,第一句竟是对方歌吟说:“劳烦方巨侠替我主持京中大局,务必尽快控制住城内骚动,不使惊扰陛下。”
方歌吟颔首,推回手中金虹剑,急驰往京城平定乱局,而诸葛神侯将目光转回驻地上阵列的金风细雨楼弟子。
雷媚的消息并非虚假。天泉山下地道果真通往青田帮驻地,眼下精锐齐聚,自是要迎接楼主回归。
让苏梦枕好端端地回归,继续操控金风细雨楼在京中生事?
诸葛神侯已迅速下定决心:
擒贼先擒王!
他纵身往前,袖袍一展便振飞数十弟子,要以最快速度控制住局面,将苏梦枕抓在掌心。西南北中四位神煞毫不迟疑拦在他面前,以刀以剑以万千细丝,诸葛神侯越路拔剑,一剑斩去他们全部战意,凛然断喝:“此时回头,犹为未晚!”
无人回应。
无人停手。
无人顾忌生死!
京城内战火与京城外一般白热化。被白塔一炬调动的并不止金风细雨楼,苏梦枕在京中深耘,自有无数被他收买、打动、折服的对立之人,甚至就在御林军中,就在六扇门内,眼见白塔烧灼,只道新帝竟执意逼死苏梦枕,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断了。
断掉以后,就是拔刀。
偌大京城,任谁都听见季卷在城外炮声,因此这些选择金风细雨楼的人相当清楚,他们拖住越多守军,季卷就能越快攻城。
今夜无人还鞘!
论四方战火,唯诸葛神侯处呈一边倒的状态,他转瞬已要将金风细雨楼精锐们击倒殆尽,同时怒喝:“还不出来么,苏公子!”
该要出来了。苏梦枕绝不是肯躲在别人背后,受别人保护的人。
机关爆响。
人影直扑。
旋即身下地道坍塌堵死!
可扑来的并不是一柄刀,一具瘦削鬼影。
而是一双肉掌,一道蓬勃如赤炎的身影!
季冷的身影。
诸葛神侯惊叱:“是你?”
季冷闷声道:“这是我的驻地,怎么不该是我?”
但怎么会是他?金风细雨楼出动这么多精锐,怎么可能是为了迎接季冷?
——苏梦枕又去了哪儿?他还在地道中?他是否还会露头?一旦露头,又在何处?
此时诸葛神侯已万分确定,自己已中调虎离山之计。只是他仍不确定他们要趁他离京,取京中什么?
他收步,回身,倒驰,不再与季冷纠缠。
他要回京!
而季冷居然反追上来,一掌拍向他肩膀,瞬息已与诸葛神侯过了四五招。
他的态度也很坚决。
缠住诸葛神侯,不可令他这么快回京!
就像苏梦枕是金风细雨楼的精神支柱。
诸葛神侯同样是保皇派的精神支柱。
他甚至是新帝的精神支柱。
白日刚被蔡京劝服留京的赵桓因城内四处焰火声惊醒,冷汗淋漓,传宫人来问:“发生何事?季卷打进来了?”
宫人回报:“是金风细雨楼犯上作乱,御林军正在京中剿匪,官家勿虑。”
“这是要杀朕!诸葛神侯何在?”赵桓大叫,“宣他进宫陪驾!”
宫人答:“诸葛神侯此时不在京中,神侯府内暂由四大名捕与方巨侠主事。”
赵桓脸上唰地苍白。他跌坐在地,迟疑问:“——不在京中?他跑了?”
宫人不敢答。
赵桓坐在地上,一时站不起身,等恐惧回笼,方惊叫道:“那就调御林军!调十万御林军,护我出宫!还有四大名捕和方巨侠,一并进宫护驾!速去知会朱皇后,明日一早我们即刻出宫!”
皇威浩荡。帝命难违。
十八万御林军,需要十万之众护一人?
那仍在内城、外城作乱的金风细雨楼又要如何应付?
诸葛神侯不在。
能劝赵桓冷静的人不在。
四大名捕无奈入宫。
第136章除患
诸葛正我仍与季冷纠缠。
他是天纵奇才,任意武功信手拈来,要对付一个在元十三限手上受了伤的季冷,本没有那么难。
但眼下并非生死相搏,而是一方对另一方的舍命挽留。
——把诸葛正我留下!
把京中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哪怕多一时间也好。
当旭日破晓,诸葛神侯总算从季冷的纠缠中脱身,浑身狼狈,回到京中,第一时间注意到本具有绝对人数优势的御林军竟仍与金风细雨楼纠缠不休,而他四位留给京城的好徒弟却一个都不见人影。
抗旨不遵的方歌吟告诉他:官家宣四大名捕入宫城护驾。
以诸葛神侯的涵养,也险些脱口大不敬之语。
“苏梦枕此举只为夺城门,岂会对他痛下杀手!宫中仍有米有桥镇守,何须——何须——”诸葛神侯胡须颤动,忍耐住咯血的欲望,起身道:“我现在就入宫陈情。”
至少要将御林军与四大名捕带回来,先将京内战火了结!
他匆匆入宫,将一夜未眠,已收拾好宫中珍宝,随时要从小门出城的赵桓拦下,痛惜道:“天下城池,论城池之坚,守军之众,不再有如都城者,陛下今日逃离京城,又能往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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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桓见他入宫,眼神大亮,上前握住他双手,情真意切道:“城内城外匪寇四起,先皇委神侯以朕,何不护朕一道离京避难?”
诸葛神侯跪拜在地:“明皇闻潼关失守,立即弃长安而至蜀,才致宗庙朝廷,一夕毁于安禄山之手,陛下岂可重蹈明皇覆辙?”
赵桓原本坚决的神情又动摇。
“可……”赵桓迟疑道:“可京中如今也不安全,更有那季贼随时要攻城……”
诸葛神侯叩首道:“季卷军队脚程固定,要尽数压前,必要花两日的时间方至。愿陛下将御林军与四大名捕尽数从宫中释出,今日之内,臣必能平定京内叛乱,明日重整军阵,以待季卷!”
他终于说动赵桓。
赵桓本来也是耳根子软的人。
幸好他还听劝,还肯纳谏。
诸葛神侯见到自己四位神色各异的徒弟回归时,因耗尽心力,连更多宽慰之语都说不出,叹息道:“你们受磋磨了。”
无情冷冽。追命轻浮。冷血孤僻。唯有铁手宽和,仍能勉强应道:“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本有报国心,可若君王无意,他们该当何依?
诸葛神侯沉默,而后答:“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他带着四大名捕出宫。这一夜被拘在宫中,已令他们失去相当多主动权,此时再行镇压,又要花更多精力,而季冷纠缠间给他留下的内伤仍在,诸葛神侯忍耐着不适迅速布置,在察觉到足下震颤的一瞬,竟先怀疑是自己内伤发作所致。
可陈桥门处奋起的烟尘并不作假!
季卷攻城?
怎会如此之快?
他早已探明季卷大军脚力,若要她此时此刻出现在城外,必得是抛弃辎重后军,轻车简从,连夜行军才行!
可轻车简从,没有后援,一旦被困,岂不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她怎会做如此不智事?
——除非她知道城中此时正乱,一时不能全力应付她。
兵行险着,自是为了以小博大,可也意味着诸葛正我有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因为他还有一个后招。
蔡京几日前来寻他,要他在外城布下奇门遁甲,以备季卷攻城,他的确照办。
因此当他安排完御林军如何平息京中事,带着四大名捕赶往陈桥门前,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引动阵法!
围困住两方人马。
一方自是季卷大军,另一方则是蔡京。
困住季卷的是迷阵。围住蔡京的则是杀阵。
蔡京虽与他私下拟定攻守协议,当然不可能对他彻底放心,提前布阵之时,也亲自来探看过,确定哪些地方是未被阵法覆盖的安全区域,才满意验收。
但蔡京忘了他的得意弟子不仅与他一般精通奇门遁甲,更会制造精妙机关,在蔡京看时,机关紧闭,显出一片祥和无害样,待到用时,则翻成阵眼,将蔡京立足的“生地”变为“死地”!
他粗喘口气,从昨日至今的奔波对他消耗同样巨甚,此时起阵更要居中调应,花去更多心神,好在他身后亦有支援。六扇门众人正在他四位好徒儿带领下赶来,翻身入阵,因阵法之故,在面对季卷手下那些赫赫有名的江湖客时,都占据了绝对上风,不需多久,定能将他们尽数擒住。不止六扇门中人,亦有一些江湖散勇,亦是纷纷入局,其中大抵是挣取功名之心,他也默许。
此番大战,虽意外频出,能够一困一杀,除去两名大宋之患,亦是十全十美之局。
车轮压地声近。“四大名捕”之首,无情面色无波,推椅近前,视线同样牢牢钉在从阵中挑衅看来的女人身上。
他薄如剑身的唇抿起,流出一抹似讥非讥,凉冷锋锐之意。
是在讥嘲季卷自不量力?
或是自讽同负赤心,非要对立厮杀?
他的眼微一花,竟似回到数年以前,彼此功业未成,依旧并肩携手,共斗“惊怖大将军”凌落石。
想起凌落石,就该想起他们山穷水尽之时,叶孤城那辉煌一剑。
叶孤城挥出那一剑时,青田帮与六扇门中人,大多已脱力昏迷,场中仍保持着清醒,有幸看到那一剑的人,唯有他们师兄弟四人与季卷而已。
而近来探查官家受刺,无情探查案发地,却在那“西门吹雪”的剑痕中察觉出一丝熟悉的痕迹。
无情面色冷白,因冷白而掩藏住许多情绪,就如他掩藏住对剑痕的猜测,面对世叔,也未曾暴露一分。
为何要这么做?
诸葛神侯忽在旁问:“这几年你去燕京次数很多。”
无情道:“是。燕地方兴未艾,有许多在大宋犯了血案的凶手,想要逃过边关,去燕地重新做人,六扇门与季卷达成合作,两地联手,将这些凶徒逮捕归案。”
诸葛神侯叹问:“你也觉得燕京生活,比大宋要好上许多?”
无情低下头,看向自己一双秀而有力的手掌。
他同样叹息。当弟子这么多年,他的神态与习惯已经与诸葛神侯很接近了,连叹息的姿态都一模一样。他叹息着问:“世叔以为的正统,究竟该由谁来认定?”
问罢此句,他却未等诸葛神侯回复,座下轮椅前滑,已然入阵围杀蔡京。
诸葛神侯沉默。
他沉默,方歌吟却开口。
方歌吟道:“既然四大名捕去围攻蔡京,那么季卷就交给我吧。我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向季卷当面讨教。”
他收剑在鞘,空手跃入阵中,往季卷身边掠去。
第137章背叛
季卷正闭目。
她深陷阵中,不知不觉已着了道,轻易暴露出内心恐惧,使自己眼前所见,总是苏梦枕被火烧透后的模样。
原本刻意将情绪押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谈笑,先以虚假的安慰蒙蔽自己。但是当他身影始终停在眼前,要想些什么、不想些什么,就殊难仅凭理性控制。
所以她闭眼。
如果视线只能影响她的判断,她选择舍弃不用。
她闭上双眼,在空蒙一片的黑暗中重新收敛心神,使用其余四感捕捉周身动向,终于捕捉到被视觉所隐藏的,从背后掠来的风声。
风声裂帛。
季卷侧身躲过劈来一掌!
旋舞之间,身上破烂不堪的外袍纷飞如胡姬长袖,虽紧闭双目,仍往风声来处偏首,笑问:“诸葛神侯派你来抓我?”
方歌吟收手立身,道:“我只为求一个答案而来。”
“求到了会走?”
“要视你的答案而定。”
季卷笑了。她用一种给幼稚孩童做家教的语气道:“那你求的就不只是一个答案,而是对我生杀予夺的权利。”
她微一顿,又问诊道:“你有这种词不达意的症状多久了?”
方歌吟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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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厚、毫无架子地大笑。他笑了几声,倏尔收声,语带沉痛道:“季姑娘是个妙人,但我肝心已碎已黯,无力与季姑娘说笑。”
季卷挑眉问:“哦?你遇到什么心碎的事?”
方歌吟道:“是我的妻子与义子,这两件事都与季姑娘有关。”
他那宽和神情消失,一代大侠,此刻也只一位痛失爱子爱妻的普通人,悲痛道:“自从小看身死边关,江湖上更是传说他投敌叛国,是为金主效力,消息传出,我的妻子忧愤成疾,一病不起。我日日照顾,时时开解,却未能化去她心头忧思,直至前些时日,竟不留只言片语,离我而去。”
季卷长长地“呃”了一声,像是没想到居然有人在这么关键,关系到江山轮换,因而都出尽全力的时候谈起这么件小事。她相当疑惑,甚至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对着的依旧是苏梦枕惨白的脸,这时候却能相当讥讽一笑,向生死不知的苏梦枕道:“那可真是足够摧毁神州的大事。”
“你不必刺我,”方歌吟道:“我与诸葛神侯不同,无意替大宋力挽狂澜,相反的,若拿谁替黎民立命做对比,我倒更愿意为你效死伏命,相当支持你取而代之。我夫人病中也说,我们金字招牌该去燕地,替小看的行径赎罪。”
他一立眉,冷冷道:“但我心中始终存有一个疑问。从你口中传往中原的消息是,小看有许多出身神秘的高手相帮,要替金主解决你的大军,可若论神秘高手集聚,分明是你们季家的独门本领。小看与季家并无牵扯,他在我眼皮底下近二十年,也从未遇过什么神秘高手,何以一遇见你,一死在你手下,就在你口中莫名拥有了这般能力?”
季卷微笑。
她又合上了眼,因而又笑得出来,甚至在方歌吟似乎严丝合缝的推理中分出神想些别的。她想:自己是非常乐意在这里多浪费些时间的,能将这帮人拖得越久便越好。但他们居然也愿意与她虚耗时间,甚至纠缠一个人的生死?
她轻轻巧巧地问:“所以呢?”
方歌吟深吸一口气,又缓缓道:“小看出事以前,他分明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字字句句,提的都是你。一个年轻男子,何以如此看重一个女人,季姑娘,我虽不年轻,终究风流过,其中缘由,自不必多说。”
季卷扬起眉尾,依旧和和气气,半点没受冒犯一样,笑着道:“或许他是想杀我?”
方歌吟沉默许久,道:“如果这些都能找到理由反驳,但最后一点,却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透的。你一力主战,却在收复失地以后,不将契丹、女真人逐出燕地,甚至提拔他们做官做宰,蓄养军队。你带来清君侧的大军中,亦不鲜见异族面孔。”
他一字一句问:“你说小看里通外国,那你重用萧干、招揽完颜宗望,又是何意?究竟是小看私通金主,还是你?待你定鼎中原,来日这家天下,究竟是宋人的,还是契丹、女真人的?”
“季姑娘。我来此与你对质,只为这一道疑惑。你是否真心在为宋人百姓?若你能够给我解答,我立即抽身退离京城,终身不再踏入你境内一步!”
他大义凛然道。
甚至自认为给季卷做了相当大的退让。
他甚至都不再追究方应看是否蒙冤!
虽则在他看来,他那聪颖、乖巧、良善的小看定然是叫这个女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了。
小看甚至可能是替她背罪而死。
但——只要——她迷途知返,真正把为百姓谋福祉的好事做下去——
季卷恍然大悟地一合掌,喜笑颜开道:“方巨侠,破案了。”
她睁开眼。
要对付方歌吟,当然要睁眼。
而且现在睁眼对她已毫无影响了。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再将眼中所见的苏梦枕与这个男人对上号了。
她心中杀意飞涨,面上依旧言笑晏晏:“如果你这几年间每天是用这套说辞开解你夫人,那我现在知道她为何要不告而别了。”
她抽出长剑,同时冷笑道:“她显然也怀疑你出现典型的妄想症状了,方巨侠——听我一句劝,不要讳疾忌医,有病还是要治。”
方歌吟不恼,不愠,不躁。他只道:“季姑娘最好还是回答我。因为你不可能赢过我。”
季卷相当认可地点一点头,并不在此处胡吹大气。
但她仍挺剑上前!
方歌吟皱眉避让,问:“难道你已无力辩驳?”
“我的确不知道对一个已预设了答案的人,还有什么话好说!”季卷冷笑,剑如走石,如奔雷,如鹏翼横展,磅礴轰击,同时喝道:“你也配和我谈什么大宋百姓,谈什么大宋天下?”
方歌吟色变道:“我手中斩杀的贪官恶徒数不胜数,论资格,我不输于你!”
他色变,手上便有一招不留情,空手拆过季卷青锋,分筋截脉。
“哈!”季卷受击反笑,交剑于左手,反抹向方歌吟脖颈,斩下一缕灰发。她冷笑问:“方巨侠武功盖世,可称天下第一,终其一生对大宋的贡献,就是杀一些不入流的小官小匪,连个巨贪蠹虫都不肯除?”
“当今朝廷积重难返,贪赃枉法者何其多,独善其身者何其少?我能杀一人,杀十人,杀得干净大宋上下九成官人吗?真要杀个人头滚滚,还有人能撑住这个朝廷吗?我是有心无力,只手难挽!”
季卷吐血,难说是被方歌吟掌击震伤心脉,或是被他气笑吐血。她吐一口血,双眼越亮,向来亲和的面庞竟透出些刺骨冷意,一双棕褐色瞳仁里,似点燃两簇幽蓝冷火。
她冷冷道:“船底被人凿了大洞,杀一个罪人可使船破损更慢,补一厘船底可使船行更远,你则既不肯对付毁船之人,亦不肯动手补洞,只坐在船沿,随手往外舀两捧湖水,言称自己已尽全力,已无能为力——你是无能为力么?沉船的时候,你一施‘万古云霄一羽毛’,轻松掠着湖面离船,真正随船倾覆的众生百姓何曾入过你眼睛?”
“装什么大义凛然?提什么百姓黎民!你根本不在乎他们,也根本不曾为他们做过一分一毫,你只是沉醉于粉饰的概念——口头上的爱民!有多少人因你的爱获益?”
“你连大宋百姓都不曾爱,怎么能懂无论汉人、女真、契丹,皆有生存权利?与你谈平等,谈人民,谈世界人民大团结——根本对牛弹琴!”
方歌吟痛呼一声,抚住心脏。
他已不年轻。身体机能过了巅峰,因而总有些暗伤隐患,留存体内。
——季卷这一番话,似乎勾动了他的暗伤,戳中了他的弱点。
令他终于像一个往衰老坠去的人。
一个衰老的大侠痛吟道:“你说得对……正因此,我更要对我现在的选择负责……我必要知道你是否配得上那个位置……”
季卷好奇问:“如果你觉得我配不上,又会如何?”
“我不会杀你,”方歌吟痛喘道,“可也不会放你离开。在天下大局尘埃落定以前,就请你在阵中多耽一段时间吧!”
季卷展眉笑。
笑得相当讥嘲。
她重复一遍:“‘不会放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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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有轻灵笑声传来!
女子的笑声。一个以背弃为乐的女人。
她曾背叛过方应看。
前些时日又背叛了六分半堂。
等方歌吟一找上门来,又忙不迭背叛了金风细雨楼。
如今她立在阵眼处,将诸葛神侯用以布阵的神兵——射日神弩,以及三支神箭握到了手中,笑得柔、轻、美、毒。
最美的人,最毒的背叛!
阵眼一旦被拔除,任何阵法,都会不攻自破!
她娇笑着,向眼前迷雾被迅速抽去的季卷扬起神弩笑道:“这可是我的战利品!”
季卷也笑道:“这得看你能不能说服诸葛神侯。”
她又转回头,终于能够面对方歌吟的面容,纳闷问:“现在还要你放我离开吗?”
方歌吟不语。
而诸葛神侯面色大变,忽痛惜吐出两个字:“——无情。”
他当然不是说自己很无情。
他当然是在说自己的得意门生。
“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
他所布阵法根本不可能被人短时间内破解,哪怕雷媚只是虚与委蛇,暗中效忠于季卷,也绝无可能迅速找到阵眼所在。
她能找到阵眼,只有一个可能:他最信任最得意最不可能怀疑的人,唯一亲眼见他布阵,唯一知道阵眼方位的人——无情——背叛了他!
选择了季卷。
第138章逃跑
车轮声响。
无情毕恭毕敬地唤:“世叔。”
他仍是诸葛神侯熟悉的模样。俊秀柔美,低眉时依旧至纯至孝,可他若当真至纯至孝,此时应听他号令,继续围杀蔡京!
诸葛神侯在心神震怵间不忘关注杀阵之中的蔡京。所幸蔡京尚在。那么他与无情之间,并不是生死大仇,只是立场相左。
他心中一舒,此时此刻,竟为立场相左感到些许安慰。
——或许他也真的老了,老得开始害怕厮杀?
他叹息着问:“你何时被她说动的?”
无情道:“她从未尝试说服我。”
“那是她精通这世上最高深的话术——无声胜有声。她把事实摆到你面前,润物无声地灌输她的想法,叫你不自觉偏向她,等你察觉,已全然成为她的人了。”
“是的,”无情赧然道:“等我察觉时,已在不自觉思考,世叔何以献忠于一介昏庸之君。”
“你想得明白?”
“我想明白了一部分,请世叔指点。”无情毕恭毕敬道:“治久疾者不可速责以效。世叔反对季卷,是因她非赵家人,因她在燕地推行新政,因她是个女人,其实只因为担忧她以悍剂暴药攻之,容易适得其反。”
“这世上有太多事情,本意是好,推行之中却造成更大错处。神宗一朝,王文公推行新发,意在革旧从新,却养大多少趴在人身上吸血的小官大贪?新旧之争,言必称为大宋献策,又有哪一方不是在给王朝放血?季卷临朝,其中激进程度,比之王文公还要过之,他已败了,季卷能成事么?”
无情定定道:“不去尝试,便永不能成事。”
——年轻人独有的想法。
年轻人无通识,不周知,便绝不畏惧。必要年岁渐长,阅历渐增,方知他们曾经对抗的,是怎样的惯性巨山,继而终对天地浩浩伟力心生敬意。但等年长周知以后,却早已失去了少年时锐意进取之心。
诸葛神侯余光见到自己最得意的四名弟子结为阵法,隐隐封住他四方退路,心中竟一片空明,无喜亦无悲。
他居然能够理解他们心中的悲愤、失望。
或许他也与他们一样悲愤、失望。
莫非是他心中已认同季卷口中道理,终究有忠义隐忧作梗,不肯背离宋廷?
又是什么时候?
一次次的谏言无果。一次次难挽狂澜。
季卷说得对。
船已破。船已漏。船渐沉。
但他是撑船的人。自神宗一朝,已是为大宋百年计而委以重任的要员,又怎可提前一步下船?
“我原以为对你们已教无可教,”诸葛神侯和声道,拔出自己的长枪,“现在看来,还有最后一堂出师课。”
“想要建立你们心中乐土,就先打败我。”
“跨过我尸体,然后见新日!”
诸葛正我出枪,一枪荡向四人!
同时有四人向方歌吟挥出攻击。
奇门阵法一破,季卷方因幻境而陷入劣势的武林人精神大振,立即掌握住局面主动,如今季卷抖剑,则萧峰、雷媚、沈虎禅三人如影随形,齐齐攻向方歌吟!
季卷并没有留手的意图。
因为这是她的“争”。
欲争天下,要讲正统,要讲道统,要讲华夷,要辩个清晰明白,有理有据。
再之后呢?
讲完道理,更要讲暴力!
没有暴力的道理一文不值。
她已不厌其烦讲过她的道理,愿意听的早已听进去,哪怕依旧怀抱质疑态度的人,也愿意再多花时间观望她的真实所行。
余下来的就只有该被粉碎的拦路石。
那就尽皆辗做齑粉!
战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季卷接连出剑,剑意不纯,剑中掺着太多杂质,与叶孤城教授她的剑道精义背道而驰,但剑意锋锐,剑势炎炎,一招一式,同样堪称世间无双!
剑上有天地,剑上有众生。
剑上有如烈日般灼人的信念。
观剑即观人。
方歌吟可有震动?方歌吟可有感触?方歌吟依旧是当世第一等的大侠,即使身处四人围攻,动作不显慌乱,仍能扎扎实实,见招拆招。
季卷有季卷登高一呼的道。
方歌吟自也有方歌吟的道。
纵使被季卷一层层驳斥,纵使被弃之如敝,依旧不会轻易动摇的道。委婉的,妥协的,讲求眼前的道。谁说这不能是侠道?
大道之争,非胜即败,非生即死!
身为江湖人,都该有为自己的道殉葬的觉悟。
所以诸葛神侯有此觉悟。
方歌吟也有此觉悟!
就在愈杀愈浓的血气凶气间,方歌吟的剑也越舞越快,逐渐成一片金红残影,如晚霞灿灿,每一根光线都蕴着极美极静的杀机。
季卷一皱眉,知道若要正面破解他剑势,容易被他拖入网中,便撤剑急退,要避其锋芒一般。
霞光残影暴涨,势要挽留她在阵!
挽留到的并非人影,而是掌风。
就在季卷下腰倒退一霎,原在她左侧的萧峰踏前一步,补足她的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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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一划,右手呼的一掌,正是一招“亢龙有悔”,直轰往金红剑雨正中,动作默契,像已演练过多次。
丝织杀机,便以磅礴正道应!
方歌吟的剑势原为季卷罗织,此时却由萧峰顶前,掌风直冲十五六丈,便也跟着化虚为实,与萧峰掌力硬碰硬一招,同时左右护住两翼,击退寻隙而上的沈虎禅与雷媚两人,掌在剑后,竟是要以掌对掌,硬破萧峰这套降龙十八掌。
萧峰微微一笑,两掌正要相交,足下却如游龙矫健转向,猿臂一展,让出近前三寸,而一道青光剑尖自他臂下悄没声地探出,霎时将对上方歌吟的一掌换做一剑,令方歌吟下意识化掌为爪,指如铁筋,牢牢扣住剑脊。
这是最下意识的反应。
剑客如果失了剑,又与废人何异?
更何况这样一柄削铁如泥神兵利器,失掉它又能去哪里寻找合用的替代品?
夺剑,便能废一大敌!
因此当这一剑以绝妙的角度,以突然而至来不及思索只能靠直觉反应,完完全全地送到方歌吟手上,他下意识就已扣住了剑脊!
扣住剑脊。然后他见到季卷的笑。
狡黠的笑。
剑光暴裂!
从剑中释出毫无新意的毒。洛阳王温晚亲自为她调制的毒。
——好用就行。
方歌吟踉跄一步,再要重振旗鼓,一刀一剑已架在他脖颈。
季卷拍了拍空空如也的手掌,停下动作后的第一句话先对萧峰道:“萧大哥,没想到你能跟我这么默契,一起阴人。”
她笑得相当得意。可能最得意的是萧峰这样坦荡汉子也学会她那些弯弯绕的取巧机心。
萧峰收掌,自腰间解下酒馕,痛快饮了几口,方笑道:“既然汉人、契丹人、女真人,统不过是在地上讨生的人,殊无区别,那么明招、暗招、险招,只要能取胜,又有什么高低之分?”
季卷一挑眉,知道他必然也听见自己与方歌吟对话,半晌轻笑点头,道:“对我来说,都是一回事。”
她噙着笑意转向方歌吟,道:“你的道理说不过我,如今论武,也同样比不过我,还有什么好说?”
方歌吟叹:“败就是败,无论手段,我无话可说。我已是你手下败将,若要我性命,就尽管取走吧。”
季卷讶异道:“我要你的性命做什么?”
方歌吟反倒一愣:“你不要?”
“我取走你性命,除了能去江湖上胡吹大气我是‘四分之一个天下无敌’,还有别的什么用?”季卷为他依旧如此过剩的自我意识笑了一笑。
方歌吟沉默片刻道:“好。我明白了。我立即抽身退离京城,终身不再踏入你境内一步……”
“你莫名其妙过来对我打生打死,难道想一点代价不付,全须全尾地回去?”季卷打断他。
方歌吟终于无奈道:“季姑娘,你到底想要怎样?”
季卷笑道:“当然是替我工作,当然,工钱也照发。我刚刚灵光一现,给你找了个绝对适合的工作——我计划从河西走廊重开丝绸之路,目的地直抵拜占庭,方巨侠简直是最适合做护卫的人选。你不会放眼前人送命,对不对?”
她说话里带着淡淡讥讽,却又相当诚恳,说罢不再看向他,反将视线转往诸葛神侯处。
诸葛神侯犹自在战。
他并非比方歌吟强横,因而坚持更久,令他至今仍将长枪舞到密不透风的,是一颗显而易见的心。
求死的心。
枪越扫越狂,纵使季卷小小一处争端暂休,但由诸葛神侯牵引,六扇门人,御林军人,与燕军厮杀不休,风毛雨血,洒野蔽天,仿佛今日必得有一方死伤殆尽,方能止此杀戮。
——必得有一方死伤殆尽么?
轰隆!
霹雳一声暴动。
火炮的惊声。
不来自于身后,而是来自于城西万胜门!
这一声白日惊雷将陷入杀障的众人皆吓了一跳,连全身心已沉入物我两忘境的诸葛正我也拔出一缕神思,便听季卷语带劝慰,高喊道:“诸葛神侯,有没有想过我出现此处,只为佯攻?”
“在此鏖战,亦阻不住我入城,神侯,罢手吧!”
诸葛正我怔愣将视线投往万胜门。
城西。万胜门前。
霍青桐遥望洞开的城门之后那特意留来为他们引路的内应,以及除此之外再无军队的稀疏街道,亦是奇道:“卷儿这是把号称几十万的禁军都吸引过去了?”
季冷在她身边低咳几声,理顺自己内息,同时颇不甘愿地道:“也有苏梦枕出力。”
霍青桐笑望他一眼,道:“那我们就不要辜负他们出力。”
季冷闷闷点头。他随在霍青桐身侧,听她调理清晰地吩咐入城后要如何控制关键街巷,如何围困内城,不能使任意一个皇家人遁逃,吩咐完以后,才向他表达忧虑:“我只担心一件事。”
季冷关切:“怎么了?”
霍青桐叹一口气,道:“我希望当今皇帝没有在我们入城以前就逃掉。”
赵桓的确想要逃。
早在季卷攻城炮响的时候。
诸葛神侯刚刚说服他不要弃城逃跑,人还没走半柱香,等季卷攻城炮响,他立即从御榻上跌下,仓惶叫道:“来人!来人——我们还是走罢!”
宫中内侍走到门外,隔门回应:“大宋四境,燕军旦夕竟至,陛下能走到哪去?”
赵桓大叫:“去蜀中,去广南!南方诸路,朕哪里去不得?”
门外的内侍似是笑了一声,悠然道:“陛下忘了广南一带,也已落入青田帮掌控之中了?”
赵桓张口结舌,心如擂鼓,正要再说,却听门外人似终于忍耐不住,剧烈咳嗽出声,咳嗽之烈,似要将肺腑吐出,旋即便有一口血喷在绰约绢纱之上。
第139章“臣桓言”
赵桓惊得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大喊:“护驾!护驾!——你是何人!”
门外人罔顾他惊叫,专注地咳完,还相当讲究地取一方锦帕拭干净唇角,生怕吓到圣颜一般,这才推门踏入,笑道:“你要找来护驾的人若是米苍穹,他刚刚死在我刀下。”
他说得不假,因他挈在手中的艳红短刀上,犹自滴血。
艳刀。病容。
有些人甚至不需要自报家门。
他踏入宫殿,神色自若,仿佛正对着的并不是大宋的皇帝,以脏污血迹玷污的也并非大宋明堂,人入殿,刀入鞘,袖袍微掀,一颗苍老人头咕噜咕噜,带一路血痕滚向赵桓,停到他锦绣方履以前。
赵桓死死盯着米苍穹不瞑目的脸,伸手指向来人,喉中发出不似人更似金铁摩擦的锐利尖声,像是克制不住地要尖叫,却是不争气地一蹬腿、一翻白眼,直接昏厥过去。
昏迷以前,他只来得及想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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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会是苏梦枕?
——怎么不会是苏梦枕。
苏老楼主为他修建地道之时,存的是为他来日落魄,可有退路的心,因而地道最初只有逃出天泉山的两条方向。至他掌权日盛,京中可以危及金风细雨楼整份基业的敌手已少,若只想退路,便不符合他性情。
因此他近年新修的地道,只通往一个地方。
宫城。
明知季卷志向,怎可不提前做准备?
诸葛神侯以为他伤重、病重,便只能往安全处逃遁、往京城以外逃遁。
地道向来是狼狈保命的地方。
苏梦枕跌入地道,伤口崩裂、肺腑火燎,偏偏反其道而行。
他早已号令金风细雨楼昨夜在各处生事,却绝非为护他遁逃,而是故布疑阵,令京中注意力自宫城移出,疲于解决四方燎原野火。
如此,便给了他潜入宫城之机。
但苏梦枕也没想到赵桓会胆小至此,金风细雨楼生事之地分明已避开皇宫,却被他硬又调回大军防卫,巡逻之间,逼得苏梦枕遁回地道,直到诸葛神侯带人离去,方才得机现身。
如今无论蔡京还是诸葛神侯,心腹都在陈桥门前,城中守卫,大多仍与金风细雨楼鏖战,更有无数王公贵族携侍卫高手望风逃遁,苏梦枕自出口探身,于城内毫不敛迹,行走多时,竟无一人上前盘问他身份,直到米苍穹护送皇后出宫路上一抬眼,惊骇脱口:“苏梦枕?!”
苏梦枕冷笑,抽刀。
在任何时候,米苍穹都是个强劲的对手,尤其他伤重至此,一身武功修为,至多发挥十中六七,因而甫交上手时,苏梦枕实打实落于下风,须臾已拢在狮吼虎啸狼嚎般的一棍光影里。
可引半城风啸的棍指之下,苏梦枕不急。
“不急”是一种殊难拥有的心境,不仅需要有相当自信,更要拥有充足底气。要坚信自己有退路、有支撑、能活得长久,因着底气而显宽裕,坚信自己终将成为长局的胜者。苏梦枕向来以心急闻名,此时却在耐心较力中远胜米苍穹,纵使一棍接着一棍直劈天灵,仍旧能不骄不躁,将战局往长拖去。
他不急。任何人有季卷做盟友时,都很难再为未来的不确定而心急,他知道眼下这个世界定会被颠覆、推翻,或早或晚,只关系到时间。一个定将成为现实的梦想就不是梦想,而是“计划”。
他正走在达成计划的路上。
而米苍穹心急。他不得不急。朱皇后的官驾尚在身后,将她护送出城,他还要回来请天子移驾,非得将两位贵人送走,他才能再回来收拾自己劳碌一生收集的财富。赵佶死后他难得又能蒙新帝幸宠,将如此大事委托给他,又怎能半途搁置,陪苏梦枕在这里消磨时间?
他心急。心急就会出错。尤其他面对的是在棍舞长龙中始终等待他犯错的苏梦枕。因而当他最后一棍点往苏梦枕心窍,要荡去苏梦枕全部抵挡能力,要将他一切涤荡成空,苏梦枕于空空如也的棍风里三指扣住刀弯,像撷一片落叶在指尖,叶片脆弱,随时要粉碎于天风,却划出一道流星破空坠地的惊世光彩。
米苍穹那“四大皆空”的棍法已练至无隙之境,棍出时可将人抛诸于冥茫太虚,上下万里一片死寂。
但就算是死寂宇宙,亦有天外陨铁受引,浑身烧灼着烈焰,破空而至。
刀芒破“空”。破去米苍穹一棍,再沿大好头颅,绕一道冶艳光影。
棍落地,血落地,人头落地。尘埃落定。
“事以急败,胜因缓得。”苏梦枕在剧烈咳嗽中吟道,颇有所悟的模样,在一片兵荒马乱骇异嘈杂里格外悠然,若不看他的鬼眼血衣,俨然一位不合时宜迂腐书生。
只有稳操胜券的人才会有的悠然。
他抬眼往城中硝烟环顾,却透过厮杀看一片新天地。
触手可及的新天地。
赵桓再醒的第一件事是摸了摸脖子。
脑袋还好端端地寄存在脖子上。
于是他惨吟道:“你是要来杀朕,为何还不动手——”
苏梦枕同样跌坐在地,须发焦枯,身下血汇集成潭,唯一双眼睛出奇的亮。
他缓慢道:“死皇帝不如活皇帝有价值。我何必杀你?”
赵桓惨笑:“朕还能有什么价值?”
苏梦枕咳。他披一头乱发,下颌冒出无暇打理的胡茬,即使咳嗽时整个人也死气沉沉,赵桓无比希望他就此咳死在自己眼前,但他终究还是收了声,抬一双鬼眼盯着赵桓,道:“投降的价值。让别人活下去的价值。”
“让谁活?”
“很多人。”苏梦枕低头盯着满手自身上流出的血,忽悲怆一笑,又颇自嘲摇一摇头:“首先一个是你。”
赵桓问:“如果不答应,你……你会杀了朕?”
“我不杀手无寸铁的人。”苏梦枕淡淡道,“但我不会放你离开。眼下只我一人,你尚有选择余地,待军队入主,欲奉季卷为新帝,在此以前,必先取你性命。”
赵桓硬生生打了个寒颤。他咬着牙道:“你要我做李重光?你怎么敢——我怎么可能——”
他一吸气,仍不死心问:“你……苏……苏楼主,你单刀赴会,何必替一介外姓人做嫁衣?朕可封苏楼主为燕王,加封季卷郡主,来日封苏家子嗣为太子,曾孙继序,亦是无妨。”
苏梦枕神色惊异,意料不到他此时还能想出这么个偷梁换柱的妙计,却连半点意动都无,依旧反问:“想活,还是想死?”
赵桓顿在原地,半晌道:“朕难道只有这两种选择?”
苏梦枕手指抚在刀背,不答,又似已做出回答。
赵桓沉默下来。他对着红袖刀沉默许久,像下定了一个决心,问:“我……如果答应,我还能救谁的性命?”
苏梦枕似乎意外,那一双灰败鬼眼静静瞧了他片刻,方咳道:“还有你的家眷、朝臣,将来你一路遁逃,为掩护你殉国的忠志之士。”
赵桓问:“怎么都是朕的人?你兵行险招,难道不为保全燕军,难道不为你自己?”
苏梦枕笑了。笑得很难看。任多漂亮的人,在瘦成枯骨、病入膏肓、浑身遭受火燎以后,都很难再笑得好看。
他相当难看地笑着道:“我不需靠你决定生死。心愿未了,暂时还不想死。”
在宫城这场隐秘谈话同时,陈桥门中,厮杀未止。
明知季卷真正的主军已绕道入城,此时生死相搏,还有什么意义?
——不是该立即撤军回援皇宫吗?
但诸葛神侯依旧没有停手的计划。
甚至攻得更疯!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若不能力挽狂澜,以身殉国也不错!
诸葛神侯一人已不止力战四徒。季卷麾下腾得出手的江湖客向他群起攻之,以车轮战方式,一者力竭便有下一者顶上,而诸葛正我长髯飘起,枪点如萍,接连应战亦不显后继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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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一口真气犹自不泄。
他几乎像一尊枪神,但世上焉有神祇?
诸葛正我终究只是血肉之躯,会老,会累,也会死。
既然不肯停下。
那便只能是他自己死!
他也决定以战赴死。
除非……
除非有人不让他死。
“官家口谕。”有人咳嗽着,身如鬼魅,出现在街角,手上大不敬地提着另一个人,放下他时,动作倒相当轻柔,生怕把人颠散了一般。
而后被他一路提来的人向前踉跄几步,竟向季卷行臣子礼,同时嘴唇颤抖,哆哆嗦嗦道:“臣桓言:伏以今月二十五日,大兵登城,出宫谢罪者——”
静谧。
死寂。
天地间怎会有这么安静的一瞬连风声都半点不闻?
街上所有人齐齐罢手,震怵地将视线集中到身着皇袍的年轻人身上,竭力唤醒自己的神志,好确定一遍:他刚刚怎样自称?
连呼吸声都嫌重,因此在场武林人,尽皆屏息静听。
只赵桓的声音回荡。
他犹在言:“……弗念一夫之辜,特全万人之命,宇宙载肃,宗社获安……”
何其纯善,何其宽厚。
为念万人无辜,进表献降。
而后兵器落地。
诸葛神侯的武器落地。
不落地有何用?谁看不出在大军被吸引到陈桥门,而季卷主军趁势攻破万胜门后,京城已无可能保全?诸葛正我手下精锐至此不退,已报伏节死义之心,可他们宁愿喋血也要保全的皇帝在做什么?
赵桓在说:臣——桓——言——
诸葛正我一闭目,双眼中竟流下血泪,流泪时方觉他当真是一个老人,两道血痕自脸上沟壑攀过,忽痛哭道:“臣——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第140章即死铁券
赵桓哑然,回头看一眼如鬼魂般停在他身后的苏梦枕,不知自己该继续把降表念下去,或者先关心一句诸葛神侯。
他的内心甚至有些委屈。
——不想让他送死,难道也是错处?
“既然官家都这样说了,”最先向他表示认同的竟是季卷,她笑着转身,连一眼都没有朝苏梦枕瞧,和蔼可亲地对木楞当场的六扇门与御林军道:“你们还拿着武器做什么呢?”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枉死,所以,缴枪不杀。我说过很多次了,现在也依然适用。”
她笑容温和,无害,亦无波无澜。
像是没看到苏梦枕那糟糕模样。
她甚至有些感激幻境了——已提前做过准备,见到苏梦枕时就不至于为他身上伤口吓得落泪。
这种至关重要的时候,她断没有落泪打断声势的道理。
所以她柔和,劝慰,自信满满,满是替他们着想地微笑。
六扇门人迷惘地望着她,视线旋即又往痛哭失声的诸葛神侯身上飘,再又飘向沉默着的四大名捕,最后停在局促的赵桓身上。
这样的皇帝……
轻易对别人称臣的皇帝,还值得任何人向他献忠吗?
有人慢慢地松开武器。只要有人带头,武器落地声便从稀疏逐渐密集,很快仍握着武器的人已经寥寥,季卷并不在意,示意燕军上前收缴,又转向诸葛神侯。
她客客气气地问:“神侯作如何想?”
诸葛正我已不再落泪。或许泪已流尽了?
他不看向季卷,仍将目光投向小心翼翼的“臣桓”,那一双眼里,希望的烛火已彻底灭去,忽俯身下拜,仍以臣子礼,对另一位臣子问:“陛下希望我生,或者希望我死?”
赵桓被烧灼了一样跳起来,惶恐地望向季卷,以及聚在她身后的队伍,似乎要辩解:这是诸葛正我的故意陷害,绝非他的本意。
季卷嘴角挂着淡淡笑意,没有被诸葛正我这固执表态触怒,只是在赵桓惶急的左顾右盼下,平静地替他道:“纵是要死,也不该此时。神侯尚有对大宋的未竟之事。”
诸葛正我沉默,再问:“何事?”
“你早就该做,若尽早做了,说不定今日城中,也不会有这么多我的拥趸,更没法让我这么容易冲破人墙的事,”季卷言笑晏晏,一抬手,指向杀阵:“——杀蔡京。”
杀阵之中,是得无情嘱托,纵外界杀个天翻地覆,仍一意留困的六扇门人,以及被他们困住的蔡京及党羽。
杀一人究竟足不足以救一国?
这是个相当的悖论,若世有巨贪,则其下蚁附者,亦必是贪腐之辈,只诛首恶,未必能正本清源。
但若畏葸不前,连动手都不肯,始终坐视巨贪壮大、逍遥,令天下悠悠之口,传说的都是为贪为恶方能福与天齐呢?
这世道崩毁,究竟该归咎于巨贪,还是放任巨贪横行的风气?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庇护手下之人,自然也是清官、好官,但只当清官、好官,而不纠正风气,不昭告天下为恶者必得其咎,便只能救人,不能救国。
季卷对诸葛正我并没有什么意见,她甚至相当感激初取燕京之时,他愿意替自己向赵佶美言修饰。他的确是个好人不错,但好人并不足以挽狂澜。
那么纵是好人,也该为旁人让位。
诸葛正我在季卷的话中沉默,须臾抬眼望向赵桓,只得他逃避地移开视线。
他仍愿把他当做自己陛下,愿意作为宋臣而死,但赵桓却已不愿为人君。
赵桓不愿死。
哪怕被骂做痴愚无妨,他却没有这种权利。
诸葛正我缓缓起身,终于将视线对准季卷,慢慢地,语气苍老地道:“臣自当清剿奸佞,今日之后,愿准老臣乞骸骨。”
季卷轻轻一点头。她本也没有意愿留他。她向他一摊手,道:“请。”
诸葛正我深深望她,旋即长吸一口气,这一口气间,骤然失掉的精气与生机又重归苍老身躯,沉声指挥道:“撤阵。随我诛杀蔡京及其党羽!”
他一抖长枪,大踏步冲入阵中。
便立即与蔡京杀在一起!
季卷嘴边笑容转凉,眼瞧着徽宗一代,大宋两位势力最盛的臣子于八角笼中生死相搏,而这场对决偏偏出现在大宋皇帝向他人俯首称臣之时,此间荒诞,堪比在葬礼上扮演孝子——感涕至纯,为时已晚。
季卷从来不考虑在事后补救,正如她从不考虑将力所能及之事假手于人,因此她取来一柄新剑,挺身杀入蔡京与诸葛神侯纠葛之中。
蔡京原占了绝对上风。这位年逾八十的老人从不曾在京城争端中出手,此番走投无路,死境拼杀时却显出与诸葛神侯相当的实力。诸葛正我连日大战,本就与季冷互换了伤势,又带伤坚持到此时,枪力已微,与蔡京连天掌印相对,猝不及防,霎时落入劣势。
他一根垂在腰腹的黑辫被削去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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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像把他的生命也削去一半,偏偏仍不加节制,招招式式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若大宋与他都一并要落入深渊,诸葛正我自要带与他纠斗半生的政敌一起下去!
他这拼死的姿态令无情几人心头微惊,可他们同样在应战蔡京党羽,哪里腾得出手去帮他们世叔?
季卷腾得出手。
季卷出剑!
出剑时眼前一片红雾摇摇。
另一柄刀与她同时而至,她剑影拢向蔡京周身大穴,那刀锋便截断扣向诸葛神侯胸口的攻击,刀剑一触即收,又分左右齐齐斩向蔡京身侧,默契得如同一人半身,左右手间做配合。
季卷一撇嘴,反倒不太高兴的模样。
她倒希望苏梦枕能别这么积极,多惜一惜身。
但她同时也笑。自豪的笑。因为苏梦枕当然不可能惜身保命。
惜身保命的另有其人。蔡京。
蔡京正以他独创的是非掌法力压诸葛正我,同时眼观六路,从阵法脱身瞬间,已见到赵桓唯唯诺诺,呆立在季卷眼前,心中立即有了推断。
向来巨贪聪明,他霎时已明白赵桓这个软弱之人再一次软弱屈从于别人——那必然把他的性命完全卖给了别人!
没关系,还有转机。赵桓能首鼠两端,他蔡京当然也已两头押注。
押在康王身上。在他痛哭流涕,向赵桓立誓要与汴京共存亡的同时,已暗地告知儿子蔡翛速请康王离京,若河道浚通,此时至少已到雍丘。赵桓死则死矣,他只要能觑机逃遁,与康王一行汇合,到时拥立康王登基,他仍是一等一的护国功臣!
只要能寻机逃出——
他一人独对三位高手,虽则两位都浑身洒血,仍显出一副难以应对的模样,接连后退,直至退到正与冷血对战的叶云灭身侧,忽一掌拂向叶云灭腰际。
叶云灭猝不及防。他不是蔡京这类淫浸背叛之道多年的老贼,自然想不到一个老贼为自己得生,是连至亲骨肉都可以出卖的!
——况且他本就只是为财为官投靠蔡京的。在蔡京心中,接纳他,与接纳一条狗没有什么区别。
因此蔡京拿住叶云灭腰眼,像掷一条狗一样地将他掷向季卷三人!
叶云灭大喝一声,迎面对上一剑一刀一枪,浑身汗毛被其中杀机惊得根根立起,越是危机,越是出拳,“失手拳”意再次突破到一生中未曾有过的崭新之境,出拳便带恨极爱极浓烈情意,直冲三人面门!
而蔡京得此一隙,身形翻飞,立即要往城外逃去!
他们这样差之毫厘的绝世高手,若轻功启动落后一步,再要追他回来,就是千难万难。
蔡京自然知道其中千难万难,因此他身形飘起之时,脸上已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
他微笑,同时见季卷眼皮一掀,袖袍一卷,从她那千疮百孔百衲衣般破烂的袖子里,滚出一道黑黢黢的影子,直往他面门撞来。
一道聊胜于无的暗器。一个计无可施的追击。
对于蔡京这样的高手而言,一道在他眼前扔出的暗器实在没有任何威慑力。他可以一偏身就让开。但是他聪明。聪明,所以下意识顿了一顿,想了一想。
他想起来季卷最为知名的两样偷袭手段:一者为火弹,一者为毒。
她甚至也经常往脱手的霹雳弹里掺毒。
这种时候要是中毒,可不会是什么美事。
所以他将全力灌于足下的内力分出一些,运在手上,要化去扑面暗器中的暗劲,令它不至于在自己身边爆炸。
他慢了一分。
就这一分,背后风声急动!
刀的风。刀入体。刀被他下意识用骨骼夹在肋间,可一刀之后,便是一剑,一剑从他胸骨缝隙,穿心而过。
唯有季卷催尽内力后苍白的笑脸,映在他眼前。
蔡京这才接住那枚直冲面门的黑影。并非霹雳弹,更没有什么毒。
比那沉重得多,华贵得多,方方正正,一块玄铁令牌,其上由赵佶亲手所题,书“免死铁券”。
——这就是她的暗器?
蔡京在急剧失温中,忽觉得相当滑稽,张口欲笑。
他笑道:“这铁券,我也有一块——”
非但有,而且是赵佶所颁的第一块,其间信重,简直想要把他的千年大道分润给蔡京一半。
他攥紧手中铁券,像在抓这八十载荣华。
继而气绝。
如果天变了,纵是有再多免死铁券,又能免除谁的死亡呢?
苏梦枕抽出刀,又从他手中抠出铁券,非常不满,向季卷横来一眼。
他似乎很不高兴送她的东西被她当暗器乱丢。
季卷摸摸鼻子,心虚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岔开话题,却见他一双鬼火般幽暗的眼中恼火消散,星星点点,蕴出真实的笑意。
她问:“你笑什么?”
他不答反问:“我们有多久没见?”
季卷脱口:“九个月。”
苏梦枕纠正:“算上今天,是九个月,又一旬。”
他的口鼻处忽开始渗血,身形也摇晃,面对季卷坠崖般猝然中止的笑容,依然坚持笑着,温和道:“重逢是件很好的事。怎么可以不笑呢?”
然后他倒下。
他实在已坚持了太久。坚持到她来,坚持到尘埃落定。战无止境,哪怕今日以后,也绝不可能就此封刀归隐,但她在身边,便该有长久恶战后理所应当的小憩。
倒——下——
倒在季卷怀里。所以也不算全然倒下。
季卷拖抱住苏梦枕失去神志的身体,把胡青牛所赠保心丹一个劲地往他口中塞,直到确认他仍有呼吸,方闭目长舒,用僵冷手臂把他抱起。
苏梦枕是北地应州出身,虽瘦削,个条却高,她却是南方人,身量即使放在南方,也算不得出众。她这样娇小的个子,非把一个男人公主抱起来,看上去总是古怪好笑的。
但是眼下街上却没有人笑。有的时候身份地位的变化,天然会叫别人肃穆相待。
因此当诸葛神侯自叶云灭体内抽出长枪,街上便落入彻底的静谧,连风声都不动,听季卷神色疲惫,向他们下达受赵桓称臣以来,第一个指令。
她道:“召集京城里的所有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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