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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狱所
曾经的过往都沉甸甸压在明熙心中,导致陪姐姐散步时,她都是一副心思沉沉的模样。
知道她爱海棠,叶明芷特地让李怀序在后花园种了不少寻常人家弄不来的珍惜品种,正想着带她看一看。
没想到沉默一路的妹妹抬头,张嘴第一句话就是:“姐姐你觉得文寿侯一事还有办法调查清楚吗?”
叶明芷:……
明熙没察觉她的无奈,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为文寿侯翻案,其实不仅仅是为了季飞绍,慕箴的兄长也牵涉其中,她更想换慕荫一个公道,能让杨夫人睡个安稳觉。
叶明芷抬手去拨弄那些花种:“我前些日子也问过,不过那件事牵涉时间太久远了,无论是人或事都已经无从考证。”
李阕的父亲仁宗皇帝在渔阳遇刺后,又过了十几年李阕在文寿侯府中查出一批与当年刺客相同形制的暗器,以此为由抄了王家上下满门。
后来这件事更是成了李阕的禁忌,谁也不准提起,相关人员死了个干净,又过了这么久,从何查起,如何能翻案?
明熙叹了一口气,眉头狠皱着,又不说话了。
叶明芷见她这般,知道今日是没心思看花了。
“孙国公府及一干太子党羽这几日都下了狱,”她望着明熙,嘱咐道,“若是累了,就早些回去休息,别总往外面跑了,这段时间不安稳,知道了吗?”
明熙皱眉:“太子党羽?不是没有多少?”
叶明芷的神情有些冷:“还不是那位季大人,说什么整肃朝堂,只要不服从他及陛下旨意的,统统以太子余党的身份拖了下去。”
“陛下那个傻子还真的以为是为他好,若不是我日日督促,早都不知被季飞绍哄骗成什么样了。”
明熙听了,眼睫低垂:“这段时日姐姐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同陛下的安慰。”
“你今日同之前在茶馆说的那些,是不是也是担心陛下被人所害?”
明熙没回答,她只是又问:“季飞绍打算那些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杀鸡儆猴,一个不留了。”
见明熙脸色白了白,叶明芷又张望了四周,轻声道:“不过你也别太忧心,至少师承梅太傅的几位,我都会让陛下保出来。”
明熙闻言,神色并没有缓和许多,只是盯着姐姐,见她模样消瘦了些,轻声问:“这段时日是不是很辛苦?”
“姐姐你待在这里,开心吗?”
叶明芷一愣,知道她还在因为自己嫁给李怀序而介怀,摸了摸她的手:“傻妹妹,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呢,我若是不嫁给李怀序,嫁给旁人,我的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
“没什么开心不开心的,至少我在这里,还能帮一帮陛下,不要着了季飞绍的道,这已经很好了。”
明熙知道了她如今所想,抿唇一笑:“那我便放心了。”
也没什么心思再看花,与姐姐约好了过几日再来,她与晋修打了个招呼先离开了。
轿子刚行到宫门处时,被拦下例行检查,明熙恹恹地坐在轿中,听见外面的侍从突然整齐划一的动作。
“参见大人。”
一道肃冷的声音:“嗯,这是谁家的轿子?”
“禀大人,是安阳侯府的二姑娘进宫来面见娘娘的。”
“哦?”
听闻脚步靠近的声音,明熙皱着眉,稍稍坐直了身子。
“二姑娘与娘娘真是姐妹情深,日日来见,却总是掐着晋医师为陛下诊脉的时间,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姑娘别有用心呢。”
夹枪带棒的话,让明熙听着只犯恶心,她刷一下掀开了车帘,望见身旁骑着高马的季飞绍一身常服,见她气得满脸愠色,笑弯了眉眼凑了过来。
他靠得极近,几乎是贴着车窗在与她说话:“姑娘如此忧心陛下龙体,总感觉是在提防着什么。”
防得就是你。
明熙冷冷觑了他一眼:“大人若无事,请快些让开吧。”
“近来朝中安稳,我没什么要紧事。”
望见他那副慢条斯理的模样,明熙没忍住轻笑:“是吗,可说不定过了今日,大人便不这么想了。”
季飞绍眯眼:“你什么意思?”
“随便说说罢了,大人可别当真啊,”明熙放下车帘,冷声吩咐,“出宫吧。”
不能再见一次你神魂落魄的模样,倒也真是可惜。
*
再回到叶府时,她径直翻了院墙去找慕箴。
今日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她得抱抱慕箴来缓和一下心情。
没想到一翻墙,望见的却是一身黑衣,戴着金属面具的慕箴模样。
望见彼此,二人都一愣,明熙笑了笑:“殷寻公子这是要干什么坏事去呀?”
慕箴被她说得,耳尖都红了,伸手将人抱了下来,明熙却抱着他不肯撒手。
脸贴着金属面具,有些冰,自从慕箴坦白之后,她有一阵子没见到这身打扮的他了。
明熙透过冰冷的面具望见他双眼,心底柔和一片,轻吻在坚硬的玄铁面具上,冰得她唇瓣发麻。
慕箴只觉得浑身都酥了,将人放下后伸手将面具摘了,露出下面一张精致的面容来。
望着她的眉眼深邃幽深,慕箴哑着嗓子:“怎么了吗?”
明熙摇头,只是安静地抱着他问:“你是要出门吗?处理什么事?”
“慕府先前初来汴京时,有位大人帮过父亲几次,也曾是大哥生前最敬重的前辈之一,”慕箴低声说,“他是坚定的太子一脉,事变后他委托父亲,请求将他的小孙女儿救出来。”
明熙紧张道:“去劫狱?”
慕箴有些好笑道:“不,情节不严重的,家中女眷只需钱财便可保释,不过如今季飞绍权势过大,朝中好友无一人敢做这个出头鸟,只有我父亲应了下来。”
“我想着,若是季飞绍一心追查,便换个身份将孩子送到渔阳去,所以换了这身衣裳。”
明熙想到今日姐姐说的话,问:“那若是,没有保释的人呢?”
慕箴眼神黝黑了些,声音也沉了些许:“男丁斩首,女嗣充入教坊司,永不回良籍。”
明熙怔在了原地,许久没有说话。
慕箴叹气:“这便是为什么那位大人拼死也要求人将他的小孙女儿赎出去了。”
近几日犯人增多,正是料峭的天气,狱所里也因为大量的犯人堆积显得闷热。
明熙走在慕箴身后,脚边到处都是湿滑的泥泞,脏乱不堪,她低头随意望了眼,跟上了前头的人。
为了保释那位不足六岁的女孩儿,殷寻掏了十余张千两的大额银票,并随手给了个假的身份牌子作登记。
担心明熙被人认出来,慕箴推着明熙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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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意她先带着孩子出去透气。
明熙看着手边惶惶不安,眼神都有些呆滞的孩子,叹了口气,将大氅脱下将人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没露出来,往外走着。
这间狱所听闻是临时加盖出来的,并不牢靠,许多地方还露着风,大多用来关押女子。
她们先前不是贵女也是在后院伺候的女使,一朝下狱,各个疯疯癫癫,精神状态都不太好。
明熙正往外走着,听见两个狱卒闲聊的声音。
“咱们这还有孙国公家的人吗?赵大哥在慎刑司那边,从几位世子身上可搜出来不少宝贝呢。”
听到熟悉的名字,明熙脚步一顿。
“死得差不多了,倒是还剩下一个,不过没什么值钱东西,况且自从一起来的她家人都没了之后,人就疯了,我劝你还是别财迷心窍,免得被她咬着!”
明熙抱着孩子,站在原地许久,低眉垂眼,不知在想什么。
她将孩子交给品秋:“你先将她抱出去等我。”
品秋一脸懵:“姑娘呢?”
“我去…寻个人。”
见到孙月颜的时候,明熙呆愣了许久。
一旁带她过来的狱卒收了她的银子还在嘟囔着:“这人可是重犯哈,不能赎走的,你就只能站这说说话,可别耽误久了。”
明熙只这么傻愣愣地盯着角落那个脏乱的身影看,许久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哎。”
等狱卒走后,明熙张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哑了:“孙月颜。”
角落那个头发披散的疯子没有搭理她,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拿自己的头磕墙,磕得却并不重,只是让她额头红肿一片。
明熙望着她的动作,知道她想做什么:“怎么,想学你母亲一样寻死吗?”
她来的路上听狱卒说了个大概,孙国公当夜跟随太子,被季飞绍一刀砍飞了头颅,第二日整个国公府上下便尽数押进了牢中。
男眷已被杀了个干净,女眷这边死的死,疯的疯,见孙月颜这般,许也是想像母亲那样寻死,但她自小娇贵,最是怕疼,怎么也下不去那个死力。
明熙见她不回自己的话,只是一味地动作,鼻尖不知为何酸涩,眼泪盈满眼眶。
孙月颜此人,嚣张跋扈,仗着身世欺压掠夺,明熙年幼时受惯了她的磋磨。
但是望见她如今的模样,让她不自觉想起前世赵姝意家人惨死后,也是这般整日呆滞,行尸走肉般地重复着刻板的动作。
好像只要一停下来,莫大的悲切和怨愤就要将她吞没。
明熙眨眨眼,从袖中掏出两个药瓶,透过牢门放在地上。
“红瓶的是最烈的毒药,喝下之后不会痛苦,闭上眼就没事了。”明熙的声音淡淡的,“白瓶的是假死药,呼吸心跳都会停滞三天,狱所的死囚都会扔到后山的乱葬岗,若是你想离开,活下去的办法也多的是。”
她将瓶子放下后,不愿再多瞧一眼她的模样,无关过往,无关仇怨,只是一个孤苦伶仃,寥落绝望的姑娘,她只见到,便不管不顾地为其心伤。
转身的时候,她听见喑哑的声音。
“明熙。”
孙月颜的声音明亮又娇软,何时这般沙哑过。
以为是有什么话要说,明熙又转身看她,却再也等不到下文。
也许是孙月颜自己,都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吧。
明熙垂眼,还是离开了。
*
出了狱所时,还是没见着慕箴的身影,品秋抱着女孩儿站在外面晒太阳。
品秋没抱过孩子,用的力大,将小女孩勒得眼泪盈盈,却不敢动半分。
明熙上前,将孩子放下,蹲下身子温柔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孩子捂着嘴,满眼是泪地摇摇头。
明熙猜到,许是之前有人教过,再出来后不能透露自己的名姓,明熙也猜到了,于是又问:“乳名有没有?”
女孩迟疑了片刻,才小声道:“……小麦。”
这名字好啊,明熙心中喟叹,春日暖暖,麦苗疯长。
“那小麦今年几岁了?”
“六岁。”
二人一问一答正聊得开心,眼看小麦已经浅浅露出了点笑意,望见了什么,神色又变得惊恐了起来。
明熙蹲着身回过头去,望见季飞绍微喘着气,像是一路纵马赶来,脖颈一层薄汗,眼底充血,额角青筋微微暴起,神情骇人可怖。
她皱眉站起,将孩子挡在身后。
季飞绍望见了她,动作匆忙地从马上翻了下来,两三步便跨到了她面前,死死扼住明熙胳膊,情绪压抑不住一般冲她喊道:“你怎么不在府中?为什么跑到这来?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明熙没理会,只是偏头望他大掌握着自己的手臂,用了十足的力气,掐的她生疼。
声音有些冷:“大人找我,要做什么?”
“你知道了什么?今日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你也看到了是不是,你知道是不是?!”
季飞绍受了十足的刺激,语序颠倒不堪,浑身都在轻微地发抖,旁人见了都只怕要惊掉下巴,临危不惧的季大人,战场上受了致命伤也能冷静杀敌,拼死翻盘的季大人,眼下却像个疯子一般,朝一个柔弱的姑娘家崩溃地质问着什么。
旁人听不懂,但是明熙却一清二楚。
看来他也看到了殿中的那个紫檀木箱,联想到了自己出宫时的那句话,才急急忙忙跑来质问。
明熙望着他再次歇斯底里,脆弱地仿佛一捅就破的神情,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站在他那边。
昔日的安慰,心疼和怜惜,眼前人不懂得珍惜,所以明熙站在了他对面,面无表情,眼底满满的疏离和淡漠:“先前是不确定的。”
在季飞绍目眦欲裂,随着她字字落下的话语愈发溃败的神情,明熙挽起一个若有若无地笑。
“不过现在见到季大人这般,民女确实知道了。”
“如何?大人要灭口吗?”
第92章哄睡
季飞绍的神情在她这句话下逐渐变得破碎。
承受了千钧之重般,整个人都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谁告诉你的…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个问题此刻没有任何意义,季飞绍想要继续摆出以往决绝的神情,但唇角的笑容终究还是变得张皇又无助。
他大步凑近,品秋和身后的小麦都紧张地更加靠近明熙,她却面无表情,眼底的平淡都没有凌乱一分,矗立在原地。
季飞绍凑得近了,抬起疯狂痉挛的手指,触到明熙的脖颈,额角跳动的青筋似乎在预告着,他应该会在下一秒就动手掐死她。
终究还是在碰到明熙皮肤时,手指神经质地往回缩。
季飞绍喃喃:“你明知道我不会的。”
“为什么?”明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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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有些疑惑地歪头,她想起前世死在他怀中的自己,纳闷道,“难不成在你季飞绍心中,还有比权势更重要的?”
这么一句简单的反问,像是当头泼得一盆冷水,让他瞬间冷静了下来。
大手张开,却没有扼住明熙的喉咙,死死扼住的,是自己的下半张脸,和不断颤抖的唇瓣。
他将自己下颚掐出几道深重的血痕,逼得自己冷静下来,他望着明熙身后的女孩,只这一瞬间便明白了她来这里的用意。
“几岁了?”
季飞绍的神情太吓人,将小麦吓得整个人缩在明熙背后。
她奇怪地瞥了眼眼前的人,回答了他:“六岁。”
季飞绍喉中翻滚一般,混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发出古怪又骇人的笑声。
“明熙,”他哑着嗓子喊,“当年那个孩子,也是六岁。”
“当年可没有像你这样的好心人,愿意帮一帮他。”
季飞绍声声质问,步步逼近,像要走到这个人的心眼里,去看一看她内心究竟装着什么彻骨的霜雪,才能在看向他的每一个眼神里,都带着冷意。
“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永远对他这般恐惧,薄凉又满含恨意。
季飞绍又按住了她的胳膊:“为什么要这么恨我?为什么知道了这些,还要用那样罪无可恕眼神望着我?”
他的表情癫狂又悲哀,想要摇醒面前这个冷心冷情的姑娘,为什么在明白一切后……
不能可怜可怜他呢?
“我做错什么了?”
季飞绍的语气那般破碎,即便是明熙听了,也不免得轻皱起眉。
她沉默了许久,指着身后那座狱所,里面无数痴傻与绝望的女人:“那我身后这些女人们,这些沦为你们政斗的牺牲品,她们又做错什么了?”
“这世上,可不是只有对错。”
被她这句话震到一般,季飞绍阴沉着脸,许久后才自嘲地笑了出来。
“是,不止是只有对错……”他笑得癫狂,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他踉跄着倒退,退回自己骑来的那匹马上。
翻身上马时,他又霎时面无表情,笑意和眼泪都僵硬在他脸颊旁,显得滑稽又可怖。
他又深深望了明熙一眼,季飞绍这一趟,什么都没有从明熙口中问出来,他来这接收到的,只有明熙一如既往的冰冷和疏离。
每一个淡漠又厌恶的眼神,都像是刺入他心中的根根寒针,痛得并不真切,却扎进肺腑五脏,让他体会难以忽视的,丝丝缕缕的隐约酸痛,亘古绵长。
*
慕箴出来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他摘下面具,望向瑟瑟发抖的女孩和不说话的明熙。
“被吓到了?”
明熙抬头,望见他,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回去吧。”
小麦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应该好好休息。
将一大一小目送进了慕府,明熙回了自己的院子,脑中仍旧回荡着季飞绍斑驳的面容和嘶哑的质问。
“当年那个孩子,没有人帮他。”
“我做错什么了?”
明熙痛苦闭上眼,一会儿是姐姐说的文寿侯一家惨案的回忆,一会儿又是自己前世郁结在心,死去时那场暴雨淋在脸上的寒意。
她蹲在石桌下,下意识又回到年幼被欺负时,一个人害怕无措的反应,她想将自己藏起来。
脑中的声音不断响彻,明熙呻/吟一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
质问声逐渐变成了咆哮,姐姐描述的血腥场面似乎也在她眼前重现,明熙几乎都能看见六岁时的季飞绍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一身泥泞朝自己走来。
她的神情愈发痛苦。
也就在这是,一双微暖的手握住了自己,轻轻将她捂耳朵的手拿下,代替她轻轻揉按在额侧。
一瞬间,脑中的声音没了,眼前的画面也消失了。
明熙睁开朦胧的双眼,望见慕箴也蹲在小小的石桌下,蹲在自己面前,正认真地盯着自己,为自己按摩着。
见她呆愣愣望着自己,慕箴温柔笑了:“怎么又躲起来了?”
明熙没说话,只是扑进他怀中,死死地抱着他。
嗅着他身上的香气,感受着身下他昂扬的心跳。
只这么简单的触碰,就能让明熙感觉自己好像再次活了过来。
“小麦睡不安稳,正闹呢,想要你陪着。”
慕箴像抱着孩子一般,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给她最大程度的安全感,在她耳边轻声说着话,声调温柔地都像在哼鸣安抚的曲调:“你要不要去我那边?”
明熙闭着眼,点了点头。
慕箴拉小朋友一样,将人从阴暗的石桌下拉出来,重新走到阳光之下。
他抱着明熙,翻越院墙,跳到自己房中,见小麦正蜷缩在榻上,一直在发抖。
“我娘帮她洗了个澡,但一直在哭,怎么哄也停不下来,我便想说来找你。”
毕竟她跟在明熙身边,还是很平和的。
明熙爱怜地摸了摸小麦的头发,毕竟也是正儿八经官家娇养大的姑娘,她的头发在狱中磋磨过,杨夫人好好给她洗了后,仍旧是像绸缎一样顺滑漂亮。
慕箴将人安置在偏房的软榻上,这儿没人睡过,床榻却都是温暖干净的。
明熙也想睡一觉,当即便踩了鞋子爬上床,将小姑娘拉进怀里。
小麦见了她,果真不再害怕了,黑亮亮的眼睛盯着她,明熙见慕箴要走,赶忙拉住他的袖子。
见人回头,便可怜巴巴地说:“我也睡不好,要你在这儿才行。”
小麦要她,她要慕箴。
慕箴红了脸,以为是要他也上床一起睡,刚要拒绝,望见明熙湿漉漉的眼睛,和恹恹伤神的神情,拒绝的话在口中滚了滚,居然半天说不出来。
明熙扯着衣袖的手都酸疼了,见他仍不答应,委屈道:“让你在榻边陪我们一会儿都不行?这么小气的?”
慕箴:……
慕箴:?
原来只是要他坐在旁边吗?
慕箴当即应了,真坐在床榻边上,望着头快挨着自己腿的明熙,心里又一阵一阵的失落。
见一大一小都闭上了眼睛,慕箴哼了首杨天音最擅长的童谣,拍着明熙的脊背,一哄哄两个。
明熙这几日精神一直不好,只一闭眼就有许多繁杂的人事充盈着大脑,但听着慕箴的哼唱,和他时不时拍在自己背上的温柔力道,将她那些烦恼和忧愁全都拍出去了一般,安详平和的黑暗中,只剩下他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淡香。
在这样一个极具安全感的环境下,她很快就睡着了,蹙着的双眉舒展开来,睡得恬然。
小麦却没有睡意,她从明熙怀中昂起头,见慕箴仍旧没停,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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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明熙睡颜的眼神缱绻就快要弥漫出来,眼底像是夏日午后折射着粼粼波光的湖。
见慕箴疑惑的眼神看过来,似乎在问她怎么还没睡。
小麦傻乎乎的,小声说了一句:“哥哥姐姐,就像我阿爹阿娘一样。”
在没出事前,她阿爹也总是这么哄她阿娘睡觉。
又是哼歌又是拍背,哄她都没有这么耐心过。
慕箴听到了她的话,飞速地脸红了下,又垂下眼睫,修长的食指竖在唇瓣间,哄了她一句:“好孩子,睡吧。”
只这么一句温柔的话,便让小麦的睡意沉沉唤来,她放松了打架的眼皮,在明熙温暖甜香的怀中,睡得安稳。
*
许是有慕箴一直陪在她身边,一觉好眠,连个梦都没有做。
迷糊醒来之前,他听到慕箴在隔壁与什么人交谈的声音。
“都布置好了吗?那你什么时候启程?”
“我不会告诉她。”
“这些事情,干嘛把她扯进来?”
“你要没事就快走吧。”
等到有人摔了门离开,明熙才缄默着从床上爬起,发出细碎动静。
慕箴察觉,绅士地敲了敲侧房的房,没有进来:“醒了吗?饿不饿,我去给你端点吃的来?”
明熙一边思索着他最近又在跟谁干什么坏事,一边将自己收拾好了。
小麦可能是早就醒了,已经没了身影。
明熙拉开门,见外头日色都有些昏沉:“不用忙了,我回自己的院子了。”
见她要走,慕箴失落了一会儿,让开身子:“哦…那我抱你过去。”
今日这般黏人,明熙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他,乖顺地钻在他怀里,让人将她抱了过去。
将人放下来时,他还舍不得松手,下颚在明熙发顶缱绻蹭了许久,才恋恋不舍松开。
明熙直直盯着他:“没瞒着我什么事吗?”
慕箴笑笑:“怎么这么问?”
明熙见他不愿说,便也没强求,只是摇头:“你知道我是愿意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吧。”
“嗯,”慕箴的眼神幽深,“我明白。”
明熙叹口气:“回去吧,我要去用晚膳了。”
他不愿意说,明熙不会逼他说,但不代表不会用自己的方式调查。
嘱咐了品秋这段时日盯着外头的动向,没发生什么大事暂时不要回府,还给了她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
品秋眼睛都发亮,不回府,还给钱随便花。
这跟公费出去玩有什么区别。
于是她欢欢喜喜地走了,连头都没曾回过。
品秋原想着肯定又是她家姑娘杞人忧天了,没想到不过在外游荡了几日,还真的有了不得的大事。
这日清晨天不亮,明熙还在睡梦中便被品秋拽了起来,一路狂奔回来的品秋面色惨白:“出大事了。”
明熙一瞬清醒:“怎么?”
“修凉战乱,赵家军节节败退,赵姑娘她,她丢了!”
明熙怔怔:“你说什么?”
“京城今日刚传回来的线报,没多少人知道,还特地瞒了赵家和叶府,不过我在茶馆听见有两位重臣谈论此事,说要让季大人立刻赶往修凉支援呢。”
明熙脑子轰地一声,什么都听不真切了。
第93章亲吻
明熙随便套了件外衣,刚拉开门,品秋一把攥住她的手。
她猜到了什么,声音有些尖锐:“姑娘要去哪?”
明熙甩不开,有些生气:“快松开我。”
“修凉偏远,你不会是要孤身一人跑到那去吧?”
明熙:?
她想什么呢,修凉远在北部,处在大政与北蛮交界之处,她就算会骑马又怎么能一个人跑到那去。
于是明熙耐心解释:“你放心,我只是想进宫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在进宫的路上,明熙心内焦灼不安,一想到如今赵姝意生死不明,她连坐都坐不安稳。
为什么?
她紧锁着眉头,根本想不明白,前世如此安全的一趟修凉之行,为什么又发生了变故。
是因为多了一个赵姝意?她的问题?
不不,明熙摇头否定了自己,表姐虽然性情冲动,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不会乱来,战场上她要注意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更是身后千万将士与平民的安危。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表姐去哪了,修凉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一路纵马,直直冲进了宫中,等待巡检时,宫门的侍卫见她是帝后向来宠爱的二姑娘,态度殷切地冲她闲聊了两句。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宫中来了许多人,陛下一直在忙,连日常的诊脉都没时间见呢。”
“嗯,”明熙心里装着事,敷衍地应了一声,又像是反应过来了,“今日是晋修来了吗?”
“是啊,”那人见她回话,说的更热切了,“陛下迟迟没空,晋医师此时只怕在璇琅亭与季大人说话呢。”
“季大人?”
明熙瞬间冷汗都下来了:“他们两在一起?”
“是啊,季大人今日像是担心陛下的身体状况,一来就去找晋医师了,哎,二姑娘,宫内不可骑马!”
明熙甚至都没等他把话说完,白了一张脸,下了死力抽在马屁股上,瞬间就像疾驰的箭矢般飞了出去。
季飞绍,是他吗?
明熙后牙根都快咬碎了。
修凉发生的祸事,是不是跟前世的何泾一样,都是季飞绍下得黑手呢?
今日他同晋修在一起,又是在准备干什么?
明熙眼底都烧的血红,想起前世寥落的皇宫与破败的将军府,将唇角都咬出血迹。
若是再一次,若是她的家人再一次重蹈覆辙,无论付出什么,明熙在心里发誓,她都不会让季飞绍好过。
*
晋修坐在亭中,手下翻阅着一本古籍,眉眼沉沉,缄默不语。
季飞绍抱着手臂靠在一旁,冷眼瞧着他:“我问你话,怎么不回答?”
“因为不想回答。”晋修面无表情抬起头,声音淡淡,“大人是以什么身份立场来关心明熙的身体?了解这些,又要做什么呢?”
晋修一生温润,待人平和,第一次用这般嘲讽的语气说话:“大人以为这样简单的关怀就能挽回她的心吗?”
季飞绍望着他的神情,胸口不间断地传来闷痛的窒息,晋修的眼神与明熙如出一辙,冰冷,疏远,警惕,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厌恶。
他这几天被反反复复地折磨,一闭上眼便是明熙那双锐利的眼睛和凉薄的话语,让他总是从梦中惊醒,满身湿汗。
“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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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他积压了数日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三两步上前便轻而易举地将晋修整个提起。
季飞绍将人按在柱子上,声嘶力竭地质问道:“为什么你们这么恨我?为什么你们都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季飞绍扪心自问,对你素来尊重有礼,对她处处爱护忍让,我究竟哪里惹到了你们,要这么对我?!”
他没办法将怒火向明熙宣泄,于是尽数给了晋修,晋修生得单薄,不比他高大,如今被他抓着衣襟提起,双脚悬空,脖颈窒息地开始充血,他却没有半分挣扎。
晋修安静地任由他动作,眼底满是苦笑,哑着嗓子问:“你无辜吗?”
季飞绍一愣,又听手中的人重复:“季飞绍,对明熙,你真的敢说你问心无愧吗?”
晋修的声音比他还要凄厉,带着无边的怒火和苛责:“赵将军一家在修凉究竟经历了什么,你敢对明熙说吗!”
“她将他们试做家人,你对他们下手,你考虑过明熙吗?!”
季飞绍眼眸微眯:“你是怎么知道的?”
“重要吗?”晋修被他扼住,大脑已经开始缺氧的窒息,眼前泛起星星点点的斑驳,他好像又看到了明熙身着一身华贵衣袍,满身是血,在滂沱大雨中永远闭上的双眼。
带着释怀和解脱。
晋修扎眼,猝然掉下一行泪来:“你究竟明不明白,若是赵家出事,明熙会有多痛苦?”
“你到底明不明白,若是你一直藏在身上的那瓶无定枯荣今日真的给陛下喝了,娘娘会怎样,明熙又会怎样?”
季飞绍惊诧地凝视着他,又开始慎重而细致地打量着晋修,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一般:“……你到底是谁?”
这当然也不重要,晋修还在笑,笑他的自大,笑他的想当然:“在你心中,一切都比权势重要,明熙算得了什么?”
“只要能完成你的计划,赵家也好,陛下与娘娘也好,就算他们全都死了,你也会觉得明熙还有你陪在身边。”
晋修觉得自己此刻飘飘忽忽,像是喝醉了酒一般,但他向来滴酒不沾,于是他明白自己这是过度缺氧导致的窒息。
顶着头晕目眩,顶着尖锐的耳鸣,他憋着两辈子的话,终于敢在此刻,在季飞绍这个罪魁祸首面前一吐为快。
“你哪里无辜了?只为了权势地位,你季飞绍什么做不出来?”
“你懂什么?”季飞绍终于爆发,他愤恨地看着眼前控诉自己的人,额角青筋暴起,眼底血丝蔓延,明明模样那般可怖,声音却又破碎而委屈,“你们到底懂什么?!”
“我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权势这些虚假的东西,我只是想让做错事的人付出代价,我到底有什么问题!”
季飞绍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漂亮的凤眼中闪着光:“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对我说话?”
他还没有再对晋修说什么,青筋凸起的手腕被人死死抓住。
季飞绍转眼,望见的就是明亮的,盛满了怒火的眼眸。
眉眼紧皱,满脸戾气的明熙模样更加鲜艳,她双瞳快要喷火,咬牙切齿道:“季飞绍!给我松手!”
见她紧张的神情,季飞绍却一瞬间冷静了下来,他望望手中已快昏厥的晋修,又看了看急得满头是汗的明熙。
“先是陆津,又是晋修,还有谁,”季飞绍的声音冷淡又疯魔,“明熙,在你心里,还有谁?”
“你疯了?”
明熙瞠目结舌:“你什么毛病啊,先把人放开!”
季飞绍望着她对着自己怒目而视的神情,突然觉得满心的悲凉,他真心实意地为自己感到哀伤。
他怔愣在原地,也就是这时,被明熙掐着手松开了晋修。
晋修摔在地上,捂着脖颈不住地咳嗽,粗重的喘气声就像冬日呼啸的寒风,令人听着牙酸。
明熙见他这样,气得满眼是泪,紧抓着季飞绍的手,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你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你冲我来好不好?你别再动我身边的人!”
轰隆——
一道惊雷声响彻天空,原本还算晴朗的天际瞬间有些阴沉起来。
同样阴沉的,还有季飞绍的面容,他死死扼住明熙的肩膀,好像这样她就不会逃跑,声音极度痛苦:“冲你来,你要我怎么冲你来?”
又是一声落雷,随即便是倾盆的暴雨连绵。
雨声轰鸣,将小小的亭子与世隔绝,狂风卷起二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季飞绍字字都在这深沉的恨意:“让我家破人亡的不是你,让我流离失所的也不是你,你让我冲你,冲我真心喜欢的你来?!”
“我所有的悲惨,我过往所经历的一切苦痛和绝望,你明明知道,却推至一旁,视若无睹,我也是人!明熙,我也是人!”
“你可怜所有人,为什么不能可怜可怜我?!”
有滚烫的水珠落在明熙脸上,她恍惚以为是雨,但一潮又一潮寒凉的狂风打在她背后,她想,雨水怎么会这样烫呢?
滴在她脸上,好像要灼烧出一个血洞。
明熙见晋修已经昏迷过去,不愿再与他争辩这些,只一味地挣扎:“你放开我,你,啊——”
激烈的动作间,她脚步磕绊,失衡的力道让她往后退去,直到身子倾倒,就要落到亭子外面的观赏湖中。
惊慌失措间,有一双大手死死拉住了她,往后落下的瞬间,她被人抱着翻了个面,并一齐掉入湖中。
嚓——
又是一道惊雷,稳准狠地劈入湖中,雷电顺着雨水入湖,剧烈又尖锐的疼痛之间,湖中二人瞬间昏死了过去。
“喊人!快喊人!季大人落湖了!”
“快通知娘娘来!”
再后来,明熙什么都听不到了,她陷入浓稠的黑暗之中,意识不断下坠,好像再也不会醒来。
*
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明熙变成了在院中飞舞的一只蝴蝶。
她惊诧,讶异,想要看清自己的现状,但也不过只是在空中转了几圈。
自己这是死了吗?明熙有些绝望地想,真的不至于这么背,落湖之后被雷劈死了吧?
但没听说死后会变成蝴蝶啊?
“嬷嬷你看,是蝴蝶。”
一道黏糊的孩童声音,随即还有温和的女人声。
“琤哥儿乖,今日有贵客来呢,先去前厅吧?”
明熙在空中轻盈地转了身,望见一个穿着考究的,粉雕玉琢的孩子正望着自己,听闻身旁嬷嬷的话,又乖巧地点头,往前走了。
她不明所以,却下意识跟着那个孩子走,原来院中阳光明媚,温暖柔和,还能听到旁院里有不少人玩闹的声音。
一派祥和。
但跟着那个孩子跨过门楣时,和暖的微风瞬间变得肃杀,满地都是血,散着一股冰冷作呕的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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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模样温婉的女人往孩子身上塞了什么,哭得伤心欲绝:“好孩子,带着阿娘给你的护身玉,往北边跑,去找你舅舅,快跑,别回来了。”
男孩满脸惨白,被从后门赶了出去,他望着夜空中燃起大火的家,燃烧的木梁不断砸下,混着尖叫求救的凄厉声音,他僵硬着身子,却还是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望着城外跌跌撞撞地跑去。
明熙内心复杂,因为她猜到了这个男孩是谁。
死亡并没有将她带离这个世界,而是化作一只飞蝶陪在王琤,或者说是季飞绍的身边。
经历他的经历,感受他的苦痛。
他必须在天亮之前趁着侍卫放松警惕出城,但他不过也才六岁模样,昨日还在朗诵诗书,穿着鲜亮贵重的衣袍,趴在祖父膝头认真地背着四书五经。
然而大火将一切付之一炬,什么都没了。
他跑得磕绊,明熙轻而易举就能追上他,她想看看这个孩子有没有在哭,但是十分意外地,他面无表情,便是连眉头都不曾皱起。
就像还处在茫然之间,身体只知道一味地往前跑,脑子里空空荡荡,这样就不会悲伤。
明熙一直陪着他,或者说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了,一直围绕着他打转。
不过这下,谁也看不见她了,即便明熙飞到别人眼前,大家也都没有任何反应。
她就这么跟着季飞绍,一个人走,一个人飞。
看着这个年幼的孩子一路乞讨,偷窃,想尽一切办法都要让自己活下去,有继续往前走的力量。
他靠着那双稚嫩的双脚,走过一个又一个城池,从春天走到夏天,又走到秋天。
文寿侯谋逆的事情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许是离汴京有些距离,这边的人拿这件事当下酒菜,放在口中反复咀嚼,吐出来肮脏污秽的话语。
“那文寿侯也真是该死,仁宗皇帝那样好的人,他怎么想的,也敢去刺杀?”
“真真是侯爷坐腻了,想要龙椅来打瞌睡。”
“你们懂什么呀,听说是这两年前线战乱吃紧,朝廷拿不出银两来了,想要再次推行变法,被王大人坚决阻拦,这才随便找了个由子把他杀了,家也抄了。”
“文寿侯爵位承袭,家底殷实着呢,官家此举震慑了保守一派,还能现捞点银子,一举两得呢!”
“你说得玄乎,至于为了钱吵家吗?”
饭桌下,一个身形瘦小的稚童正躲在里面,外面的讨论声他就想丝毫没有听到一半,眼里只有这个掉到桌子底下的半块馒头。
明熙落在他肩头,十分复杂地望着这个孩子。
从汴京一路走来,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这样的言论,真真假假,她也不知道背后的真相,只是每一次望见他面无表情,空洞无物的双眼,她都只觉得心痛。
他如今就像一个没有任何思考能力,只知道往前走的傀儡,就在明熙以为他就这样一步步走到北境,变成季飞绍的时候,变故又发生了。
靠近北部的一座城镇,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街上十分混乱。
一路都有人在慌乱地跑动,明熙有些害怕,停在他肩头。
“朝廷在找那个叛军路家的孩子,如今已经搜到这儿来了,听闻只要是年岁相当的,都会被带回去言行拷问,若是为了你家孩子好,就快收拾收拾离开几天吧!”
路边有妇人在告诫,听闻有人问:“几岁的孩子?”
“哎呀,”那人飞快回答,“四五岁的模样吧。”
闻言,明熙心里咯噔一声,见季飞绍也是面色骤变。
他这段时间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身形瘦小,他一旦被抓……季飞绍飞快地在人群中跑了起来。
一步都不敢停,直直地往前跑,明熙都快跟不上他,只能望着他的背影。
从他瘦削脏污的背后,看到扭曲又挺拔的,对生存下去的欲望。
城门口积攒了很多人,没有多少孩子,明熙停在季飞绍肩上,突然看到了熟悉的一张脸。
年轻的赵自平抱着一个孩子,衣服包裹了整张脸,隐匿在人群中,神情紧张。
明熙顿了顿,又望了望离得不远的季飞绍,像是联想到了什么,飞舞的动作都变得缓慢了起来。
不会吧……
“那个人!你抱的是什么?!”
附近的官兵看到了人群中极为扎眼的赵自平,正欲往那边走去,瘦弱的季飞绍不知被谁一推,飞出了人群,正巧落在那群官兵面前。
他有些怔愣,瞬间反应过来,从地上弹跳而起,就要往城外跑去。
“往哪跑!”
眼疾手快的官兵直接将他按到在地上。
“放开我!”
季飞绍许久没进食,喉间喑哑得不像样,剧烈的挣扎间,贴身放着的护身玉摔在尘土之间。
他一下停了动作,见那块唯一留下来的,家里的念想和未来的生路落在众人脚下,被踢来踢去,瞬间发起了疯。
这个孩子一路的空洞,隐忍了许久的悲切和撕裂,终于在这一刻歇斯底里地发泄了出来:“放开我!我的玉,我的玉啊!”
“我的玉…娘,阿娘!不要踢了!娘——!!!”
饱满分明的眼泪落在地上,他想张嘴去哭,却吃了满嘴的尘土。
孩子凄厉的叫喊响彻天地,带着闻之心碎的巨大悲怆,赵自平离开的脚步顿了顿,面露不忍地回头望了眼,也正是这一眼,让季飞绍记住了他的样子。
护身玉在踩踏中消失不见,他也被士兵扛着带回了狱所,明熙在原地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是这样的发展。
她缓了许久,左右为难了下,还是跟着那块玉走了。
人们忙着躲避胡乱抓人的官兵,脚步匆匆,谁也没有在意这块其貌不扬的玉佩。
明熙找到的时候,落在上面,想要抓着将它还给季飞绍,却无法触碰到。
她这时才领悟到,自己真的已经死了,并不是寄身为一只蝴蝶,而是作为微弱的精神力,在观看季飞绍惨痛的过往。
就像他所说的,自己只是简单的知道原因,却从来不去想这其中的苦痛,她刻意忽略了季飞绍的过往,所以上天惩罚她亲身经历一遍吗?
明熙想哭,却再也没有眼泪,她只能失魂落魄地躺在这块玉上,望着晦暗的天空,心乱如麻。
一道阴影投射下来,身下的玉被人拿起。
*
再次找到季飞绍时,他已经心如死灰,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神采。
孩童原先漂亮的眉眼此刻呆滞无比,他被镣铐禁锢,在经历了几日的拷问后,得知他并不是要找的孩子,便带着一群抓错的孩子即将押送到边境的军队去。
充军入伍。
在路上,明熙听闻驻守边境的林家军,因为姐姐牵涉到了文寿侯谋逆一案中,不满六岁的小外甥同姐姐一道被抄家烧死了,便伙同路家一道起义,统统被就地正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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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熙都已经麻木了,对于这坎坷跌宕的一路。
玉佩没了,舅舅也死了。
季飞绍最后的生路也被彻底断送了。
他听闻这个消息时,连头也没抬,只是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河流,眼底像是飘过了一团又一团肮脏苦涩的雾霭。
当天深夜,季飞绍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将血骨淋漓的手从枷锁中抽了出来,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条湍急的河。
明熙追在他身后,无措又茫然地在他眼前上下翻飞。
她猜到了季飞绍的意图,但终究无能为力。
眼睁睁看着他果决地跳下去,眼睁睁看着他被水流裹挟,飞快地带去远方。
明熙甚至忘记了后来季飞绍活着出现在了汴京,只下意识地飞过去,咬着他肩头的衣裳,试图阻止悲剧的发生。
蜉蝣如何撼树?明熙不知道,她若是人身,眼泪只怕都要再一次将季飞绍溺毙。
她无数次在心里呐喊,上天啊,让她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
即便他将来恶贯满盈,即便他会伤害自己和自己最亲近的家人,明熙忘却了一切,眼前只剩下这个孑然一身,一无所有的可怜的孩子。
似乎是她的动作真的有起到作用,水流中的季飞绍微弱地睁开了眼,他视野之间好似有一只蝴蝶,在他眼前上下翻飞。
那只蝴蝶的花纹好熟悉,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忽然想起在那个温暖的午后,隔壁恩阳侯家的姨姨来家中作客,那日在院中,他还是天真稚气的孩子。
“嬷嬷你看,是蝴蝶。”
唰——
明熙还没反应过来,季飞绍已经从河中翻身上了岸,他跪在地上,水流不断地落在草坪上。
温柔的月光照射着这个狼狈喘息的孩子,一如从前在精致的庭院中,它也曾拂过曾经无忧无虑的他。
季飞绍浑身是水,怔怔地望着自己,望着身体快过思维的求生,终于不再克制,失声恸哭出来。
喑哑的哭声回荡在茫茫夜色之中,明熙望着他寥落单薄的身影,感到一股庞大的心酸与痛楚。
文寿侯小世子王琤已经溺毙在河水中了。
活下来的,只有季飞绍一人。
随后的故事,便都大差不差的在明熙的认知中了,他投奔了边境的军队,一路摸爬滚打,收付了只隶属于自己的队伍。
而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他以化名季飞绍前往久违的汴京,参加了春闱,一举成名。
众人或艳羡或拉拢的热切中,季飞绍温和待人的假面下,终究是彻骨的恨意。
明熙终于明白,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权势地位,就算是皇位他也从不稀罕。
他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复仇。
他要做错事的所有人付出代价。
强行推行满是漏洞政策的李阕,害自己丢失母亲玉佩的赵自平,他们每一个,都要给他付出代价。
她看到了很多画面,直到看到自己被肆意的季飞绍所迷恋,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看到的,是前世的场景。
熟悉又久远的画面一幕幕闪过,原来李阕和李怀序都是季飞绍下得毒,原来在何泾,根本就不是因为自己赵将军才会信任季飞绍。
是在狭窄的幽谷中,季飞绍带着好笑的语调,向他提起了曾经那场兵荒马乱的逃亡。
提到了某个自私的人为了保全怀中的孩子,甚至不惜将另一个人推入地狱。
赵自平瞬间想到了什么,年迈的脸上写满了愧疚和悔恨,他认出了季飞绍就是当年那个孩子,才会在一瞬间放松警惕,心乱如麻地走进那个满是陷阱的峡谷。
进去之前,赵自平甚至转头说道:“……等我回来,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你。”
季飞绍言笑晏晏:“好啊。”
然后,面无表情地按下了机关,山崩地裂,赵家人再也没有机会出来。
时光流转,直到再一次定格在自己死去的那场滂沱大雨。
他抱着自己的尸首,神色茫然,好似又回到了童年那场燎烧入他眼底的大火前,双眼空洞,再也无法思考任何。
晋修想上前接过她的尸首:“……让我为她下葬吧。”
季飞绍一把甩开他的手,歪头怔愣道:“下什么葬?”
晋修强忍着怒气:“她死了,季飞绍,生前你折磨她,死后总要给她个体面和痛快吧?”
体面?痛快?
季飞绍反反复复咀嚼这两字,终于恍然大悟般垂头去看她逐渐冰冷的面容:“原来生前你在我身边,备受折磨的吗?”
他低下头,抱着人耳鬓厮磨,就像曾经做过无数遍的那样,他疯癫喃喃:“明熙,你不开心吗?为什么不开心?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只有你了,明熙,你明明答应过我,你说过你不舍的离开我的……”
一句又一句疯癫话语,让晋修看不下去,他摔袖离去,再也没有理由,没有人能让他牵挂,他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吃人的皇宫。
季飞绍抱着人站起,身边的侍从见他这模样,骇得纷纷往后退,谁也不敢接近一步。
就连他身边的蝴蝶,明熙本人,都不敢置信季飞绍还在她死后这般疯魔。
他抱着明熙的尸首,大雨从未停歇,洗刷着皇城中无数的爱恨离别。
高深的院墙是明熙生前最痛恨的地方,他似乎也心知肚明,口中不停地喃喃。
“你不喜欢这里是不是?你不喜欢春棠院,不喜欢皇宫,好,那我带你回家。”
他两眼失神,却还是抱着她一步步往外走,就像曾经一步步走到北境一般的坚定。
“我带你回季府,回我们自己的家,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可喜欢季府的花园,那还有个池子,你总喜欢喂那里的小金鱼,累了就直接睡在那里。”
“我总是说你会着凉,你就对我好脾气地笑一笑,说你喜欢被我抱着回床上的感觉,你还记得吗?我现在也抱着你,抱着你回季府,你一定也喜欢的,对不对?”
他终究再也听不到回答,像是累了,又像是终于坚持不住了。
季飞绍跪到在宫道上,雨水打在他头上,发丝竟一点一点变得斑驳。
怀中姑娘仍旧被他好好抱在怀中,季飞绍将头埋在她脖颈处,冰冷僵硬的触感无一不在向他宣告,怀中心爱之人已经离世,永远离他而去了。
他开始剧烈地颤抖,在轰鸣的雨声中失声痛哭。
他再一次,孑然一身,孤苦无依,从此这世上,无人再爱他。
天地茫茫,年年岁岁,他再也见不到明熙温柔明丽的笑容。
季飞绍茫然吐了口血,心伤过度,他抱着怀中的人倒在深秋的阵雨中。
再也没有起来。
*
明熙失去意识前,腰间仍旧被人死死抱着,有人将她从禁锢中解脱出来,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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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抱离冰冷的湖水。
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贴在自己唇上,随之而来的还有清冷的气息。
明熙颤巍巍睁眼,只觉吐了那人满脸的水,身旁迷迷糊糊有女人哭泣的声音,和许多人来来往往的嘈杂声。
她看见慕箴浑身是水,正抱着自己还在不断地往她口中吹气,原先明亮的双眼此刻熄灭一般,盛满了张皇与害怕,捧着自己脸的双手在细密地颤动。
明熙想说什么,但是剧烈的窒息感让她缓缓进入了深沉的黑暗。
临昏死过去的最后一秒,她偏头看见了湖畔另一边,季飞绍被一群侍卫围着,他的头也正朝着自己这边,紧闭着眉眼,似乎是梦到了什么痛苦的事,神情脆弱。
下一刻,明熙彻底失去了意识。
她这一觉不知昏睡了多久,等到再次睁开眼时,只觉过了一辈子那样长。
但,可不就是一辈子吗?
她化作翩翩的飞蝶,围绕在季飞绍身边,围观了他前世的始末,从生到死,从无忧到心碎而死。
睁开眼时,明熙恍然若梦,她一时竟想不起来今夕何夕,自己是谁,又在哪里。
然而梦中的幻境再过真实,也终究不过黄粱一梦,脸颊处传来温柔的擦拭,明熙怔怔转头,微弱的动作又使眼泪滚落。
似是在梦中哭过太多,双眼叫嚣着酸痛。
慕箴正守在她床榻边,又将眼泪轻柔逝去,温和开口:“醒了?”
明熙仍旧怔怔的,记忆有些接不上轨,她嗫嚅着唇瓣,什么也没说出来。
慕箴会错了意,倒了一杯温热的水喂她喝下:“不着急,慢慢说,我一直在这里,你放心。”
终于,今生的记忆山崩海啸般浮现,她不是飞蝶,更不是那个家破人亡的孩童王铮。
她是叶明熙,是安阳侯叶家的二姑娘,她有心爱的家人和伙伴,心仪的人是眼前的慕箴。
眼泪忽然止不住一般倾泻而出,慕箴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怎的越哭越多呢。”
明熙不管不顾地伸手,要他抱,慕箴顿了一瞬,便将人紧密地搂在怀里。
“抱紧我。”
明熙闭着眼睛哽咽道。
慕箴手臂收紧,直到二人身体彻底相贴,再也容不下任何空隙,他才低声哄道:“抱紧了,明熙,你看,我抱着你呢,没事了,无论发生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察觉到明熙的身子在止不住地颤抖,慕箴宽厚的大掌来回抚着她单薄的脊背。
“没事了,没事了。”
他一遍遍,耐心地哄弄着。
明熙此刻全然没有了安全感,她想起自己曾经对季飞绍的那些薄凉话语,那些无视他痛苦并嘲讽的每一个瞬间,她崩溃道:“阿箴,我是个坏孩子吗?”
“怎么会?”
慕箴柔声道:“明熙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谁都不能这样说她,就算是明熙也不可以。”
明熙慌乱地摇头,眼泪飞溅:“可是,可是我……”
她没有再说出话来,因为慕箴以唇印在她唇上,生生阻了她接下来的话。
明熙瞳孔轻颤着,身子仍在发抖。
慕箴视若珍宝地含着她的唇瓣,将人搂在怀中,一遍一遍耐心又极具温柔地亲吮着眼前哭得可怜的姑娘。
既然拥抱和安慰都不管用,那便用亲吻来让她冷静下来。
二人第一次的吻,在宫中冰冷的湖水旁,那个慌乱急促,算不得吻的吻。
第二次,是在此刻,也是为了安抚或是其他什么,慕箴耐心地一遍又一遍,从眉眼到鼻尖,从耳畔到唇齿,温柔如水的动作蕴含着无限的包容和慰藉。
静谧的房间内,一时之间只剩下细密的亲吻声。
就像是暖阳照在了身上,又像是沉入了一片温暖的泉水中,明熙真的在一个又一个亲吻中平静了下来。
不再哭泣,也不再颤抖。
水渍停留在明熙唇边,被眼神晦暗的慕箴察觉,又最后一次凑上前,轻轻吮干,让身下的姑娘止不住地颤栗。
“好些了吗?”
他的声音喑哑地不像话,明熙也是一样。
“太犯规了,”她垂着眼睛喃喃,“怎么可以这样?”
“对不起……我实在是害怕,”慕箴又将人抱在怀里,闭上眼似乎又回到了那日可怖的场景之中。
二人身影一落入湖中,一路跟着明熙的他立刻现身,望见那道闪电劈入水中时,他简直目眦欲裂,心都要撕裂开来。
也顾不得还有没有余电,当即便将明熙从水中捞起。
惨白的面容旁粘黏着发丝,像是永远停止了呼吸般平静。
他吓傻了,也顾不得什么,当即对着她口对口吹气。
眼泪落在明熙眼皮上,让她颤幽幽睁开眼。
慕箴才从庞大的恐惧和害怕中缓过神来。
那一瞬间,以为明熙再也睁不开眼的那段时间,他在想什么?
慕箴想,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汴京,一点也不喜欢勾心斗角。
他想要的,无非就是明熙能每天都开心健康的,她可以任性,可以冲自己耍赖发火,就算不喜欢自己要离开,他也一定会为其选一个风景最秀丽,最适合散心居住的漂亮地方,只要她肆意鲜活,只要她还活着。
怎么样都好。
不要死,怎么样都好,不喜欢他也好,讨厌他也罢,曾经自己觉得难以接受的痛苦在生死面前,居然变得那般轻描淡写。
还好上天听到了他的祷告,还好明熙平安无恙,还好她没有躲开自己的吻。
明熙安静地被他抱着,冷不丁问道:“我睡了几日了?”
“第三日了。”
“修凉的事有消息了吗?”
“还没,修凉那边的情况这几日一直没有军报传来,陛下在等季飞绍醒来后命他前往修凉支援。”
明熙眼睫微颤,先是应了一声,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季飞绍人呢?”
慕箴声音淡淡,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反常:“与你一样,被救上来后一直昏睡梦魇着,你比他醒的早。”
还没醒?
明熙又追问:“你觉得修凉一事,是与季飞绍有关吗?”
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对季飞绍态度潜移默化地改变。
慕箴低头忘了她一眼,感受到她的慌乱和不自在,温柔笑了笑:“别紧张,不过这事我也说不准,还得等他醒来后去修凉一趟才知。”
他又盯着明熙,眉眼认真:“这段时间,你在府中好好养病,等我们来处理,赵姑娘我一定给你找回来,好不好?”
等,又是等。
前世她等得足够多了,她被众人保护,推离争斗的漩涡,到头来也不过是那样悲惨的结局。
她抬眼想反驳,望进慕箴那双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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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又心碎的双眼,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好……”她哑着嗓子说,“我等你,我哪也不去。”
第94章修凉
往后的几天,明熙再也没有出过门。
修凉的情况她至今没有消息,她问院中照顾她的品秋闻冬二人,但她们也打听不到什么。
只听说了一件事,便是那位与她同时落湖昏迷的季大人,直到如今都还没有醒来。
明熙当时愣了愣:“这样啊……”
她回答,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再次听到季飞绍这个名字,她心内只剩复杂,她不知道再次面对他时,自己会说什么,怎么做。
没有想到,重逢的时刻会来得这样快。
明熙是被细微的声音惊醒的。
“品秋?”
无人应答,她皱眉,披散着头发,披了件外袍,一打开屋门便惊愣在原地。
季飞绍似乎刚从被窝里爬起来,发丝凌乱的要命,脸上泛着一层红潮,一边喘气一边抬眼望向这边。
眼神阴鸷的骇人。
他手边是倒地不起的品秋。
见到了明熙,他眼底的血丝盛放的就像海底绚丽的珊瑚,密密麻麻得,望一眼便叫人心惊肉跳。
他双眉下压得厉害,将那双凤眼衬得更加阴沉,但瞳孔深处还有许多明熙看不真切的东西。
欣喜,痛恨,伤心欲绝,凝聚成声势浩大的风暴,将明熙吞没。
他一步步朝明熙走来,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又小心,生怕眼前这个只是一场泡影一般,稍微大一点的声音便会将她击碎。
季飞绍站定在明熙面前,高大的身影极具压迫感,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一股灼烫的热意,他的每一次吐息,都滚烫的似乎要将她融化。
他在发热,并且十分严重。
季府的下人也不知是怎么看管的,竟然让这样一个病重的患者随意跑出来,但明熙偏头看了一眼倒地晕厥的品秋,又在心中想,他要做的事,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你把品秋怎么了?”
明熙出乎意料地淡定,可能是因为她猜到若是季飞绍醒来,一定会来找自己。
所以她此刻望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没有任何波澜,便是问话也显得十分冷情。
季飞绍接受不了,他本就头晕目眩,此刻更加迷糊:“为什么?”
“事到如今我站在你面前,你也只考虑别人吗?”
不知是发热还是什么,他的眼睛更加红了:“你从一开始就记得是不是?记得我们过去曾经所有的一切,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
他一把抓住了明熙的胳膊,想要用力抓紧,但又怕痛,只虚虚拉着,眼神绝望得下一秒就要碎掉一般。
“你把我丢了是不是,你也不要我了……”
看来如同明熙想的一样,他在昏迷期间,也完完整整地想起了前世所有。
他终于明白了前世的行为对于明熙的伤害有多大,为什么会让她最后抑郁而终。
所以他再次醒来,回到二人都健康安稳,却彼此相隔,再也回不到曾经亲密的眼下,他庆幸明熙的安康,痛恨她决绝地离开,心碎于自己再一次孑然一身的处境。
季飞绍带着满腔的委屈和惶恐,来这里找她要一个答案。
“跟我走吧。”他声音颤抖又卑微,前世二人的地位在此刻逆转,“明熙,跟我回家吧。”
高高在上,垂眼望着他狼狈模样的人,变成了站在这里的明熙。
家?季府吗,那儿哪里算得上是家,不过是充斥着破碎回忆的牢笼一个罢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声问他:“修凉的事,是你做的吗?”
季飞绍动作一滞,唇瓣嗫嚅,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我,你明明,你为什么还要帮他说话?”
虚握着的手猛然用力,他这次没再担心明熙的身体问题,力气大到恨不得捏碎这个冷漠的人,去看一看她的骨血究竟还是不是温热的。
季飞绍情绪彻底崩溃,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落,面上却仍旧保持着暴戾的神情,看上去更加可怖。
他声声泣血,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赵自平为了保赵仲陵,害我丢了母亲唯一的遗物,他难道不该死吗?李阕为了区区钱财,杀我王家上下几百余人,他难道也不该死吗?为什么我们夫妻十几载的情意,比不得他们这些人吗?,为什么你从来都不为我考虑?!”
季飞绍的声音尖锐喑哑,眼泪飞溅到她脸上,像是盛夏铺面的热浪,让她窒息。
“为什么,”他还在颤抖,声音都带上几分哽咽,“你们所有人,为什么都不肯陪着我,为什么不站在我这边?”
明熙望着这样的他,心中也钝痛的厉害,她轻捧着季飞绍滚烫的脸,察觉到她的触碰,他很快依附上来,上挑着一双猩红的眼睛,朦胧地望着她。
“当年赵将军,没多久就回来寻你,”明熙轻声道,“他从来没有想过害死你,是你那夜跳河离开,他以为你寻死身故了。若是你跟着他,他一样会将你带回赵家,好好将你养大。”
“李阕都已经死了,是你亲手毒死的,飞绍,别再陷在仇恨中了,往前看吧,放过赵家,好不好?”
季飞绍红着一双眼,提到这两人,声音都是彻骨的寒冷:“李阕死了怎么能抵得了我心头之恨。”
“当年我祖父那般忠心,他却弃之如敝履,”他咧唇,森森白牙衬得笑意森冷,“既然他不要我祖父的忠贞,不想要大政的平和,那我合该亲手毁了它,这天下所有人,都该给我王家陪葬!”
“你疯了!”明熙惊愕得看着眼前人,执念已经害死了他们一次,重来一世,他却只比原先更加疯魔。
明熙胆寒地往后退了两步:“百姓呢?他们做错了什么?”
“那我祖父呢?”
季飞绍吼道,额角青筋跳动:“我父母,我王家上下满门,明熙,你告诉我,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明熙眼泪掉下,她发现她无法回答季飞绍这个问题,就连想要再次劝诫他放下,只望着他满面的绝望和痛心,她甚至都觉得难以启齿。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季飞绍闭眼,再次睁开时,双眼重又恢复了平静:“跟不跟我走?”
明熙沉默着退后两步:“季飞绍,季夫人已经死了,死在那场暴雨中了。”
她抬眼:“你别再,呃——”
话还没说完,只见季飞绍十分平静地靠近,飞快地抬手在她脑后捏了一下,明熙瞪大眼睛,下一秒便晕厥了过去。
身子一软,还没倒下便被眼前人稳稳接住。
季飞绍将人抱在怀中,垂眸望着人睡梦中也不忘紧蹙的眉眼,看了许久,手指轻抚过明熙红润的脸颊,再没有记忆里那样的枯槁苍白。
终于满足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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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三日夜,安阳侯府大火,无人伤亡,叶二姑娘下落不明,杳无音讯。
*
一个年纪很小的姑娘端着吃食,小心翼翼地队伍中间团团包围的马车走去。
马车奢华无比,就连车门都用了最柔软的锦缎包裹,闷不透风。
她敲了敲门,顿时传来一阵摔门的声音,像是什么杯盏砸在了门上。
“滚!”
小姑娘缩了缩头:“姑娘,是我。”
里头安静了些,她朝两边看守的大哥不好意思地笑笑,开门进去。
车内空间极大,被褥茶桌应有尽有,大人带来,一路严加看管的姑娘伏在桌面,正筋疲力尽地喘气。
小姑娘缄默不言,将吃食摆在桌面。
赶路辛苦,北境苦寒,那位季大人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精致肉菜,还有新鲜得滴水的荔枝肉。
见人将脸埋在胳膊里,她小声劝道:“吃一些吧姑娘,不然大人一会儿又要来逼你吃了。”
明熙闭上眼,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自己一醒来时就已经在马车内了。
四周看管严实得苍蝇都飞不出去,一路颠簸,只有自己难受得干呕时,队伍会诡异得瞬间停下来,然后体贴地开窗为她透风。
虽然没有问过,但气候越来越干冷,她猜到是在往修凉去。
这两日季飞绍很少会来,只有自己不吃饭时会进来,一身冰冷甲胄挨着自己,冷着一张脸将肉粥往自己嘴里灌。
更多时候他只会在行军休息的深夜,轻轻掀开车窗,披着夜色安静地望着她的睡颜。
那过于炙热的眼神让装睡的明熙都难以忽视。
明熙恹恹地吃了几口,问眼前乖巧的小姑娘:“还有几日到修凉?”
“啊?”小姑娘神情慌乱,没想到她知道目的地一般,话都不会说了。
明熙叹气:“算了,你走吧,我不为难你。”
小姑娘连忙跑了。
明熙趁着这空隙,撩窗望了眼外头的天色,云层积叠,看着就让人发闷。
还没等她多看两眼,便有人沉默着上前,强硬将窗户合了起来。
抵达修凉的时候,季飞绍将她从马车里抱了出来。
连日的赶路让她面色惨白,浑身无力,甲胄磕得她浑身难受,却没力气去反抗。
她一抬眼,整个人都怔住了。
修凉严寒,整日笼罩着一层茫茫的冷雾,无边无际的辽阔原野,大片大片的士兵恭敬地跪在季飞绍面前,气势磅礴,令人生畏。
“季大人真是悠闲哈,赶路还带着姑娘。”
熟悉的声音夹带着嘲讽,明熙一愣,转头望见赵自平,正激动:“姨……”
季飞绍搂着她,不知在背后按了她哪个穴位,瞬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见姨夫浑然陌生的眼神,她想到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脸。
赵自平在修凉守了月余,面容憔悴:“真不知大人是来救援还是来度假的。”
季飞绍神色轻松,搂着明熙往帐篷里去:“我人都来了,赵将军还要如何。”
进了帐篷,明熙四处找着铜镜,果真在镜中望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虽比不得你原先漂亮,且忍一忍,等解决了这边,回去了我便帮你拆下。”
明熙望着他,突然又能说话了,于是她问:“我表姐呢。”
赵姝意说是失踪,但二人心里清楚的很,这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明熙安静地望着他:“你应该知道,若是表姐死了,我也绝对活不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