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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

陈萌正在家里准备祭品。

陈峦袝陵,出孝得去墓前拜祭一下。此事马虎不得,陈萌亲自上阵,核对着拜祭的流程、清点所需的物品。

陈夫人无奈地站在一边看着,她几乎没有插手的份儿。然而也高兴,祭拜完,丈夫也就出孝了。长子的婚事、其他儿子出仕,也就陆续安排上了。等到儿子们都娶了妻,自己抱上了孙子,这辈子也就没什么要操心的了。

畅想未来,夫妇二人心情都不错,偶尔遇到下面仆妇点错了东西,他们也不喝骂。陈夫人说一句:“上心点儿。”也就过去了。

陈府上下,一片和乐。

陈放更是带来了惊喜:“爹、娘,好消息!”

陈放出身极好,一路顺畅,回来就在中书省任职,消息灵通得紧。

陈萌道:“稳重些!”

陈放敛了笑,要说,又笑了出来:“恭喜阿爹!”

陈夫人道:“别卖关子啦,说吧!”

陈放道:“哦哦!却才祝叔父上表,说阿爹孝期满了,该起复了。陛下就说,京兆尹空缺很久了……”

“哎呀!”陈夫人惊叫出声。

陈放笑道:“是呢,恭喜阿爹,您是京兆尹了。”

陈萌搓了搓手,道:“我前几天找三郎,说的是你的亲事,他怎么又想到我起复上了?这事儿,他不说,吏部也会向陛下提的,他说了,别叫吏部再怨他多事。那可就不好了。”

陈放道:“叔父做事一向都思虑周全的,已同姚尚书讲过了也未可知。且咱们与叔父是同乡,姚尚书必然知道其中瓜葛。”

陈萌板起了脸说:“旨意未下,先都不要轻狂,就算是下了旨意,也都谨慎些。帝都多贵戚,不好管呀!等旨意下来了,再高兴也不迟。”

家里人都笑着答应了。

祭品准备好,还没动身去扫祭,旨意便下来了,陈萌认真接了旨,果然是任京兆尹。阖家欢乐。

陈家打发走了使者,陈萌再上个谢表。他不打算马上就赴任,他有一点准备的时间。

第一天,陈萌先带着全家马不停蹄地跑去给陈峦扫墓。陈萌父子二人酹酒于地,向陈峦一番祷祝,告知陈萌起复的事,剩下的仕途就交给运气了。

陈萌对父亲的感情十分复杂,到得最后,唯有佩服。不得不说,现在自己这么顺利,都是父亲给铺的路。

祭完陈峦,父子二人并辔而行,陈萌道:“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可要与你祝叔父好好相处。他是你阿翁看好的人啊!”

陈放道:“阿爹才起复,怎么说起样伤感的话来了?”

陈萌道:“想到哪说到哪,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忌讳?回家之后,先去拜访一下祝叔父家与你岳父家。”

“是。要不要先送张帖子?这时节,他们两家都忙。岳父家门生故吏,叔父家如今郑相公休致,找他的事恐怕也不会少。爹任京兆,去哪家都会欢迎,初次拜访,还是郑重些好。”

陈萌道:“那就错开了时间约。”

……——

陈放猜得挺对。

父子二人扫墓的时候,祝叔父就在朝上与人吵架。

祝缨从北地回来有一阵子了,祝青君等人的功赏还没下来。等到王云鹤谥号定了,王叔亮扶灵回家,朝廷终于安定了下来,有心思讲日常的事务了。

东胡与西胡的使者到了,骆晟、冷云打头,赵苏是个具体操办的人,朝廷上吵得热闹,赵苏埋头理事。自家热闹的时候,四夷的事就不算大事,赵苏说服了骆晟、冷二人,先拖着,等到安静下来了,赵苏就觑个空儿,撺掇着这二人把与胡人谈判的事情给报上去,这样比较抢眼。

两胡都愿意受朝廷的册封,这让皇帝找到了一种“四夷宾服”的得意,他很高兴,夸赞这几个人能干。

与胡人的和谈都有结果了,则之前战争的功臣再不赏就不对了。祝缨便趁机提到了赏功的事情。

皇帝在兴头上,催问:“怎么有功之臣还没赏吗?”

兵部还没说话,中书省先说话了:“其中有讹误,兵部、吏部还没弄明白呢。”

皇帝问道:“什么讹误?到现在还没弄明白?”

文臣归吏部,武将归兵部,这不很简单的吗?

一个舍人出列道:“本来是要发文的,但是突然发现,这其中有女子的。不知祝尚书这是个什么意思?”

祝缨报功的文书里,性别,那是不写的。兵部一看,哦,斩首多少、破阵、攻城等等,行,够个某级校尉。文书都拟好了,不合被之前祝缨熟悉的那个阮郎中发现:“哎?我怎么记得祝青君是个丫头?”

就是这个阮郎中,他之前是在鸿胪寺的,是祝缨的下属。下属对上司,总是会多留意一些。祝青君是祝府的人,也不是养在府里不出头的大丫环,是时常出门办事的,阮郎中一看“祝”字,疑心是不是祝缨给弄错了名字。

兵部就私下问了祝缨,是不是搞错了。其时,将领带着家丁上阵,家仆有立功的,只要主人给力,家仆也有可能从此摆脱奴婢的身份,成为军官,金良就是这么得到身份的。

阮郎中以为,祝缨这是报的时候报错名字了。把个男仆的名字给写错成了个女仆,都是跟主人家姓,起名字的时候有可能是同个类型的,笔误也是有可能的。

祝缨却告诉他,没错的。阮郎中也就硬着头皮给发了出去,不想被门下省给认出来了。门下省识得此事纯属巧合,这个舍人是常往冼敬家里去的。冼敬家之前与祝缨家是街坊,面子上都还过得去。祝缨又比较偏爱祝青君,出门常带、有事常派。

中书省十分不客气地给打了回来。

这个时候,阮郎中就不会为祝缨顶这个事了,只说自己是依着祝缨给报的功劳批复,没毛病。

有什么事儿,得祝缨跟别人掰扯去。

祝缨也不让阮郎中为难,她的理由就是:“她杀敌有功。”

舍人道:“有功也不该给军职!也不是由兵部定的。妇人有贤德、有功劳,自有命妇职衔。怎么能混淆呢?”

祝缨道:“这怎么能算是混淆?她又不是拿命妇的名头去做的事,做的是外朝的事,当然就要照外朝的职衔来定。”

这一下,不但舍人,就是其他人也觉得不是这个道理。冼敬道:“男女有别,怎么能一概而论?又不是不赏其功。依其功劳,或册孺人,或为乡君,朝廷并非不赏功臣呀!”

郑奕等人都觉得祝缨这提议是有些无法理解的,就算是要提拔自己人,也不或于让祝青君一个丫头做男人才能做的官吧?

冷云甚至怀疑,祝缨是不是给阿苏县那儿弄女官弄习惯了,一时没回过神。但是他们更讨厌冼敬,所以都先不说话。

祝缨问道:“那以后再有战事,不说远,就说西陲,设若有事,用是不用?”

冼敬道:“征发女子,不过是权宜之计!岂能长久?!”

这话得到了一致的认同,正经朝廷,谁把女人顶在前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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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道:“好,不提以后,眼下呢?”

这时,礼部的一个郎中又跳了出来,道:“当然是以命妇的品级酬赏啊!祝尚书为什么一定要让一个女子去做官?”他口气没有戏谑,全是不解。

祝缨认真地说:“因为她杀过的敌人,比你见过的都多。我不管她的出身,只管她能不能做事。”

郎中道:“那是从权!现在战事已经平息了!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曹操这话也算有理。可现在,用不到了!朝廷并非刻薄寡恩,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一定要把她放到一个不适合的位置上去?这要天下百姓怎么说呢?”

郎中内心充满了疑惑,如果祝缨现在弄的是一个男仆,他可以理解,这就是培养自己的私人势力嘛!一个女人,这是个什么意思呢?

祝缨对着这个理直气壮的男子,慢慢地说:“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她,是梧州人。”

郎中刚要说“梧州又如何”,阮郎中想起来了,帮着说了一句话:“梧州!是羁縻之地啊!风俗与中原大为不同。”

但是仍有人有异议,认为即便如此,比如苏鸣鸾,她做着羁縻的官员,朝廷也就不管了,到朝廷来做官,那还得照着朝廷的规矩来。苏喆的官职,那也是因为她家里有一个县,祝青君又不是家里有个县要继承,朝廷里还是不能有这样的女官。

祝缨马上说:“朝廷不往梧州派兵,她,就是为梧州准备的校尉。也没要你们拨多少兵马给她管吧?”

这项提议才勉强被通过了。但是,朝廷也不给祝青君拨兵马,祝青君就只有一个空头衔,以及几十号别业那里出来的女兵。祝青君打头,项安等人都安在了“羁縻”的名下,朝廷不管,同时,朝廷也不容她们染指。

朝臣们只以为祝缨是心向梧州,毕竟是她“年轻时”的功绩,一般的“老上司”都会有类似的情结。

…………

朝会结束之后,祝缨又在户部忙了一天。一天结束之后,她又去了郑熹家。如果陈放此时去祝府,是必定见不到人的。

郑熹正在家里拿着本棋谱研究,面前摆了一张棋盘。早就有人通报他祝缨来了,他却坐着没动,看到祝缨过来,笑道:“子璋,来,看看我这一局。”

就仿佛他不是在深宅大院里,而是在草屋茅舍外,松下一局棋,老友路过,招呼一下。

祝缨也很自然地坐到了他的对面:“我不大懂这个,您知道的。凡要花时间、费心思的,我都没那个福份。”

郑熹将棋谱扔到了棋盘上,问道:“王叔亮回去了?”

“嗯,前天走的。”

“这下可以安心了?”

祝缨笑笑:“从来没有惊心,又何谈安心?看不惯那群‘君子’的鬼样子罢了。人都死了,还要把骨头里榨出油来。读书啊,有人长良心,有人只长脑子。”

郑熹道:“尖刻。”

祝缨纠正道:“深刻。”

郑熹笑道:“真想看到你与刘叔父吵一架。”

祝缨摆手道:“还是不要了,在他面前,我只有领训的份儿。”

郑熹道:“你现在见他,他必是不舍得骂你的。户部怎么样?”

“就那样。我先为北地奏请减赋,现在我管户部了,户部又不如前了。人呐,总以为智珠在握想着算无遗策,不出意外,可实际呢,连三个月后都算不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有时候,赌咒发誓绝不会做的事,到了眼眉前,竟然自己就去做了。”

郑熹大笑:“你也有今天!”

祝缨道:“今天来,是另有一事。”

“哦?”

祝缨道:“大郎,您有别的什么安排么?”

郑熹问道:“你有什么想法?”祝缨一向是个有分寸的人,也不太会管到郑家头上,突然提起来,是有缘故的。

祝缨道:“户部还缺个郎中。”

“你安排完了陈萌,又来安排他了?”郑熹笑道,“你安排的人,本心总是好的。”

祝缨认真地说:“不是我想安排,是近来有感而发,建议。大郎的年纪,再不做一点这样的小事,以后就没机会了。他是您的儿子,您在他这个年轻的时候已经衣紫了。他比您小有不如,可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趁着年轻见识一下,以后容易崴到脚。”

郑熹认真了起来:“怎么说?”

祝缨道:“萧何为什么功第一?入关中,他拿了什么?大郎以后想要秉政,得明白钱粮、人口从哪里来。人,至少要十五、六年才能长出一代能用的来。粮食,误一季就误一年,想要攒出五年的存粮,需要的就不止五年的时间。这些都是功夫。他出仕以来,好像没机会弄明白这些。

本事都是在这些事上练出来的,以往我不对您讲这些,是我自己也没弄明白。如今却是不得不说了。只有庶务上明白了,做别的事情才能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做官、做人,纵横捭阖,他从小就耳濡目染,不用刻意去学去练。他欠缺的反而是最细微处。

至于陈萌,也是陈相公先时遗泽,也是因为他不至于听冼敬那些人的。咱们这位陛下——”

祝缨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住了口。

郑熹道:“你一向周到细致,沉稳有度。”

祝缨道:“有时候也是想任性的。今天就想把冼敬的狗头打爆掉。”

郑熹笑道:“他倒有两分像王相公,你舍得打么?”

祝缨道:“我分得清自己敬重的是谁,赝品就不必想要我的怜惜了。他们管的也未免太宽了!军中事务,几时轮到他们插嘴了?”

侍女们摆上茶饭来,郑熹招待祝缨吃饭,祝缨也不客气,与他对坐着吃饭。

郑熹道:“对冼敬不假词色,也得顾及东宫的颜面。”

“嗯,”祝缨扒了口饭,“明白的。可他们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还差点儿。”

“哦?”

“他们不像是个干事的样子,咱们来干吧。”

“你该不会是想要把王云鹤的遗本拿来照着做吧?”

祝缨摇了摇头:“不是。那个得一个王云鹤领着一千个王云鹤去做才行,否则不过是姓张的代替了姓李的,何苦来?我闲的,为人做嫁。”

“那你想做什么?”

祝缨道:“皇帝,没有不喜欢乾纲独断的。也就是陛下不那么精明,谁到了他那个位子上,都那样。王相公只是自己一个人,还是那样的一个君子,都让陛下忌讳。这满朝文武,这么些人,总会有人能猜到他的心思,想做爪牙、助陛下揽权。

以往是王相公镇住了许多小人,不让他们有机会倖进。现在,这天下就看您的了。”

“胡言乱语!”

祝缨道:“穆成周、时悉、李侍中,都是什么能干的人么?陛下一味抬举他们,为的什么?哦,还有赵邸旧人、东宫旧属。王相公下葬了,下一个会是谁呀?

您还想起复吗?陈萌,是我提的,可要陛下不愿意,他也做不了京兆尹。您呢?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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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陛下可以任命。您还是把大郎给我,咱们接着为他铺路吧。我看您要前路坎坷了。”

郑熹挟了筷子切得细细的笋丝,慢慢地嚼着咽了,道:“这不是臣子该说的话。”

祝缨笑道:“贤臣是臣,佞臣也是臣。出了这个门,刚才的话我也是不认的。您要答应,咱们就干。您要不答应,那咱就顺着陛下。我无所谓,我生来就是个小人。佞臣,我做得更顺手。您说是不是?”

郑熹道:“胡闹!我带你进京,就是让你干这个的?”

祝缨飞快认错,道:“我错了。古之圣王,莫不垂拱而治。您是要做贤臣的,咱们就请陛下做个圣王。为天子分忧,是臣子的本份。”

郑熹翻了她一个白眼,拿筷子指着他:“你呀!”

祝缨道:“王相公一死,我头顶一松。您给个准话,成不?我只为自己着想,过得更舒服。”

郑熹直直地看着她,祝缨的目光毫不退缩,郑熹道:“兹事体大,我要再仔细想想。”

祝缨起身,向他深深一揖。

“坐回来,吃饭。”郑熹说。

新案

祝缨神态轻松地回到家里。

现在就等郑熹的反应了,以她对郑熹的了解,郑熹八成会同意,即使他当时是站的赵王。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时至今日还能跟皇帝一条心,挺难的。

不同意也无所谓,还有皇帝这条退路可以选。

回到家,又收到了陈府的帖子,约明天过夜来见面。祝缨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也欣然同意。瞧,就算没有郑熹,她窝在一边,也能有一伙“相濡以沫”的人。混得下去。

带着这样的心情,祝缨安然入睡,第二天接着上朝去。做一整个国家来年的预算是件非常伤脑筋的事情,到现在还没做好呢,得抓紧。

早朝上,她却又听到了一个意外也不意外的消息——冷侯递了休致的奏本,他号称旧疾复发,人都没有来上朝。

皇帝有些惊讶地问道:“怎么会突然想起要休致?”

冷云代奏道:“家父年事已高。”

皇帝算了一下:“他今年,哦!我看他还硬朗,好好养病,好了再回来嘛!不要自己胡思乱想。”

冷云坚持为冷侯要求休致,就差在朝上撒泼打滚儿了:“陛下,臣家里家法如军法,奏本没递成,臣回家是要挨打的!臣好歹是九卿之一,挨了打,您面子上也不好看呐!”

好说歹说,皇帝语带遗憾地同意了。君臣二人演了一场戏,皇帝批准了冷侯的请求,许他以原俸休致,又赐杖、赐药。

另一件事是关于齐王的,礼部与冼敬等人为王云鹤的谥号吵了好几天,如今吵完了,也有精力把齐王出巡的礼仪给安排一下了。

本朝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藩王出巡的事了,礼部花了点时间把旧仪给翻了出来。皇帝无可不可的,看到“旧制”便点头同意。只是有一些礼仪用器一时难以凑齐,太子道:“事情紧急,现制也来不及了,从东宫库里挪用些吧。”

皇帝满意地看了看太子,对齐王道:“还不谢过你兄长?要记得兄长对你的好。”

齐王作揖,太子还礼。

一时之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陪他们演完了,各人散去,祝缨又回户部去与叶、李二人算一回账。祝缨又将产盐各州的内容抽了出来,叶登问道:“这要用盐来平财税之不足么?”

祝缨道:“先预备着吧。”

这也是常用的手段,史上屡见不鲜。譬如,如果朝廷转运粮草到边境困难,就会给商人发盐引之类,让商人自行筹粮、运粮,到了地方之后凭粮草按比例兑换盐引。商人凭盐引到产盐地领盐,自行贩卖。

食盐利厚,但是盐铁官营,贩私盐是犯法的,商人权衡之下,也是愿意做这个买卖的。

如今朝廷府藏稍有不及,动用这个手段也不意外。

但是祝缨现在想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过问盐务了”。梧州之前不产盐,现在摸到了海边,但是不懂熬盐之法。

祝缨把这几个州都给记了下来。

一天忙完,回到家里陈萌父子也卡着她下朝回家来拜访。祝缨先说:“恭喜。”

陈萌就说:“多谢。”

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萌也知道冷侯休致的消息了,道:“他既然称病,咱们就去探个病?”

祝缨道:“好啊!”

两人带了礼物,骑马去冷府,冷府已有些人来探望了,在这里,祝缨遇到了郑川、施季行等人。

冷云出来见客:“多谢诸位惦记,家父委实不便,心领了。家父说,等身子好了,请大家过来吃酒。”

祝缨留意,所有人都离开了,冷府没有特意留任何人。她与陈萌也踏上回家的路,两人要走过一道街,然后各奔东西。

祝缨道:“你还有几天假?”

“还有明天一天,”陈萌道,“我后天就上朝。得打点一份铺盖放到京兆府里。”

祝缨道:“回来之后小心一些,味儿不对。”

陈萌道:“可不是,王相公一走,闹得人惊心,冷公这就休致了。”

祝缨摆了摆手,陈萌会意,两人于是分手。

……——

次日,陈萌拜访了亲家施家,回家收拾了铺盖。第二天,销假上朝,朝散后被皇帝接见,说的也都是场面话。出了宫,挟了铺盖卷儿就正式就任京兆尹了。

京兆府两年没京兆尹了,陈萌到了之后,少不得再从头理过。这个京兆府,当年王云鹤任京兆尹时的旧人已经几乎没有了,当年的年轻人如今须发都有了银丝。倒是郑熹任上的一些人,正在壮年。

陈萌少不得立规矩、问人事、严门禁,一□□完,再问一下京兆府的补贴,将账本收回来。

到一个衙门,也就干这么几样。

期间,并没有接到什么状子。

陈萌来得很巧,正是官员考核的时候,他手里捏着官吏们的考核,比较轻松地拿捏住了大部分的人。

时间进入十月,天气渐冷,有钱人家的屋子里开始烧起炭盘。陈萌渐渐在京兆尹的位子上坐稳,叫来少尹与法曹,问道:“我到京兆府任上这些时日,为何不见状纸?”

法曹道:“天子脚下,首善之区,想是民风淳朴,无有斗讼之事。”

放屁,陈萌心想,京城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吗?那得是百姓不敢告状!我须得想个办法,拿几件案子立一立威才好!

于是陈萌道:“贴出告示出,本府坐衙理事!凡有冤案,只管诉来!”

“是。”

陈萌知道,上下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他,要他如王云鹤当初那样,他也是做不到的。譬如安仁公主,王云鹤硬扛,他就得再顾忌一下,这个是太子妃的祖母。他也给自己划了一条线:凡涉人命的,我都严管,其他的,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把这条线划下来,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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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能够做得到,当晚,安心睡了一觉。

连着两天,京城的百姓都在观望。

陈萌镇定地去上朝,今日朝上无事发生,陈萌还惦记着今天有没有收到状子,散朝之后就要走。半途被冷云叫住了,冷云给了他一张请柬。

陈萌有些惊讶,打开了一看,却是冷侯要做寿,日子定在半个月后。冷侯休致之后的第一次生日,陈萌道:“我必是去的。”

冷云笑道:“那就恭候大驾啦!”

这样的人家做寿,一般要连做三日,陈萌被安排在第一天,到了正日子,他到了一看,有一部分熟人,祝缨并不在其中。他便问冷云:“三郎没来?不应该呀。”

冷云道:“人有些多,也不好都铺开了,就匀做三日。他是明天来。”

……——

祝缨是被特意排在第二天的。

去探病没有见到人,祝缨又等了三天,再往冷家去了一次。

这一次,冷家门前的人少了许多,祝缨顺利地见到了冷侯。

冷侯斜躺在一张榻上,一个丫环跪在踏脚上给他捶腿。祝缨一进来,他就让丫环退下去,趿着鞋站了起来:“你还又来了!”

一旁冷云撇嘴道:“来看您还不好?”

冷侯作势要打,冷云抽搐了一下,又恢复了从容:“咳咳!从小玩到大,您现在还这么玩,累不累呀?三郎来了,咱们都坐下来好好说话,不成么?”

宾主坐下,祝缨又询问了冷侯的身体:“您这休致也太突然了。”

冷侯摇了摇头,道:“瓜熟蒂落,再不识趣,被人赶着走就难看啦。王云鹤有那样好的名声,他能顶得住,我可不行。”

说到王云鹤,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下,祝缨道:“看到您康健,我也就放心了。我知道出去之后该怎么说。”

冷侯笑道:“我都休致了,还用怎么说呢?对了,帖子呢?拿来!”

冷云拿了个请柬出来给祝缨:“一定要来呀!等着你的寿礼呢!”

却是冷侯要做寿。

祝缨道:“我必是来的!”

到了正日子的时候,祝缨心情正不错——她把来年的预算给做出来了,给各州分的配额也分好了。

在与刺史们讨价还价之前,吃一顿好的,挺好。

到了冷侯府上,祝缨发现郑熹也来了,此外如御史王大夫、禁军里的叶将军、柴令远的叔叔柴光禄、工部的阮尚书、大理寺少卿林赞陪着一位林侍郎、司农寺的阳司农,等等,这些人,彼此之间互相有姻亲关系,最多拐上三道,便能扯上亲戚关系。

冷云将她拉到前面,与这些人在一处,笑道:“都是熟人吧?”

祝缨左右看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笑道:“朝上常见,倒比在宫中自在。”

郑熹指着自己身边的位子,让她过来坐下,笑道:“就是为了这一个自在。”

冷侯道:“既然自在,就该多聚一聚。你不算,他们这些人,须得轮流做东。”

上面几席坐的是这些人,再往下,冷云的儿子们陪着一些年纪相仿的人,郑川算得上是他们中的一个人物。

祝缨在这其中,显得格格不入,但又不那么突兀。祝缨自入仕以来,身边的同僚,便有三分之一出自这些人家,另外还有四分之一是时、姚、钟等姓氏,剩下的才轮到一些其他出身的人。

到得现在,与她地位差不多的人里,有一半出自这些人家。如果算上陈、施、姚等人,总数达到了三分之一。

祝缨没有亲族、没有子女、没有姻亲,但由郑熹引入。不将她视作自己人似乎说不过去。

郑熹等人为冷侯祝寿,冷侯也就坐着受了,道:“我与你们的父辈操劳了一辈子,该歇一歇了,以后就看你们的了。当做忠臣,做些对陛下好的事情,不要事事都让陛下操心。”

众人都起身,一齐饮了这杯寿酒。

接着,歌舞上来了,冷侯不再说其他,或受些奉承,或讲几句笑话,或回忆一下某人小时候的趣事。

郑熹坐不久,歌舞上来的时候,他便告辞而去,冷云将他送走。

祝缨倒是坐到了最后,仿佛只是一个后辈给前辈祝寿。

…………

自那日起,也不见大家做了什么,但见整个朝堂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各地刺史可陆续到京了,他们先要“交功课”,且还不到讨论预算的时候,祝缨还没到最紧张的时候。

这一天祝缨从宫里回到自己家,远远地看到祝文站在街口,出头露脑地张望。祝缨快催了几下马——祝文这个样子不太对,他一向稳重,现在这个样子必是有事发生了。

拐过弯,祝文跑了过来:“大人,郑相公来了。”

祝缨道:“他说什么了吗?”

郑熹不在家里守孝,到她这儿来是要做什么?

祝文摇头道:“没有,就说来看看您。林风、小妹陪着他在厅上喝茶呢。”

祝缨道:“走!”

到了门口,看到了郑府的车马,祝缨跳下马来,对郑府的马夫、随从点点头。对祝文道:“怎么不招待?”

那人笑道:“好叫大人知道,他们几个已经进去了,我是今天当着留在外面头马的。”

祝缨道:“那也上壶热茶。”然后大步走了进去。

郑熹此时又在与祝青君说话,他对林风、苏喆还算认识,对祝青君就比较好奇了。祝青君放在郑熹面前就算是个“其貌不扬”,不过既然是祝缨认为可以做校尉的,郑熹就要多问几句:“你是哪里人呀?家里还有谁?想家了吗?”

祝青君道:“家里早就没人了,遇到了大人,才有一口饭吃。”

听到脚步声,祝青君往后退了退,苏喆等人都起身。祝缨看郑熹一身素服,很是从容,道:“您怎么来了?有事,叫人来说一声就得。”

郑熹道:“那怎么成呢?要紧的事,还是亲自来一趟的好。自你搬家,我还没来过呢,不带我看一看你的书房吗?”

“请。”祝缨对身侧摆了摆手,苏喆等人都没跟上来。

两人到了祝缨的书房,她的书房里如今已搜罗了许多的书籍,仆人点上灯,上了茶,又垂手退了出去。

两人坐下,郑熹看书房陈设并不讲究,道:“你对自己还是这么不上心。那边桌子太呆板了,上次那对彝器往上一摆,不是好看多了?”

祝缨道:“收库里了,让他们找去。这些日子风平浪静的,还以为您这几天不好动弹呢。”

郑熹道:“我又不是在家里坐牢了!”

“这话可不好听,”祝缨说,“那您这是?”

郑熹道:“大郎不能给你,既然说要学习庶务,索性做得痛快一些。我给他安排到地方上去,认认真真地任一任地方!不要去过于富庶之地,那样履历光鲜、一路顺遂,却难学得到东西。走得太远,我又不放心,我想,让他去北地。”

他认真地看着祝缨,当年,祝缨去福禄县的时候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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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乐意的。但是从祝缨的经历来看,去一个比较艰苦的地方,确实能够磨炼人。

祝缨道:“三年恐怕不够,刚咂摸出味儿,就回来了。洗不去娇贵习气。”

“好,就听你的,”郑熹说,“但是北地很大,去哪里更合适呢?”

祝缨道:“如果说北地的话,刺史,他还差一点资历,县令又不合他的身份,知府就挺好。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适合他。”

这个地方是比较好的,现任的知府是祝缨比较看好的,还想给升一升呢,正好升了这个,给郑川腾个位置,让郑熹出力、兼郑熹的人情。这个知府下面有三个县,其中一个县令又是梧州官学生出身。

这样,做知府的郑川手下也算有“自己人”,不至于完全悬在空中,会有人告诉他下面的实情。三个县令的出身也不一样,打架也是会有的,让他们闹一闹郑川,也没什么不好。

上面的刺史是阳刺史,是原来的御史大夫阳大夫的族人,阳家与郑家也是熟人。

祝缨道:“我在北地的时候,摸过一次底,人口、土地、士女,都是有数的。大郎启程前,我让他们收拾出来,他也好有个数。”

郑熹拍板,道:“好!都依你的安排!”

祝缨道:“开弓,可没有回头箭了。”

郑熹轻笑一声:“你现在再提醒,是不是晚了点儿?功臣,原本也不是奴才!我带出来的人,也别去做奴才!”

“是。”

郑熹道:“朝上,你多盯着些。十三郎他们,生来富贵,傲气凌人,易被激怒。”

“好。”

郑熹又叮嘱了祝缨几句,并不在祝家吃饭,又回到郑府继续过着“隐居”的生活去了。

…………

祝缨本以为接下来最需要注意的是让郑奕等人冷静下来,王云鹤走了,他的徒子徒孙们没了靠山,以郑奕等人的脾气,不痛打落水狗才怪!

岂料第二天的一件大事,却是有人状告郑奕他哥郑衍!

陈萌如愿收到了状纸,也不是人命案,却将他的手给烫着了。

一对老夫妇,到了京兆府,状告郑衍酒后无德,调戏了他们的女儿。酒醒之后,派人扔下了一担子“彩礼”,把人女儿抢进府里了。老夫妇去要人,还被府里的奴才打了一顿。

陈萌头上开始冒汗,强行道:“传郑衍。”

郑衍是不用亲自到堂的,来的是他的管家,拿着他的帖子过来。据管家说,这是一家开小酒馆的,郑衍不合酒醉,但是看到醉汉你不躲,必也是“心悦”郑衍。

这是一桩风流美事。郑衍后来也补了礼物,还有文书,上面有女儿父亲的的红手印呢。如今必是被挑唆,想要讹钱的!

老夫妇却是一步一磕头:“只有这一个女儿,想养大了她坐产招婿,谁个舍得将她送到那深宅大院里做囚徒?”

陈萌心头一震。

郑家的拿出文书证据,老夫妇就说:“是他们按着我们的手拓的印儿。”

郑家便说:“文书都不能做凭证了,还有什么是可信的?老贼空口编造的就可信吗?”

陈萌将双方收押,却又派自己的家丁暗中打探。发现老夫妇店中的小伙计在大牢外焦急地打点关系求见老夫妇,陈家家丁套话,得知女孩子被调戏强抢是实。

陈萌仍有疑虑:一般百姓没有这么大胆子告的。他派人盯着小伙计,果然见有个书生打扮的人与小伙计耳语。

陈萌下令将书生带进府里盘问,书生也是有骨气:“您出的告示我认得字,郑家犯了法。怎么审,在您。”

教唆是有人教唆,犯法是真的犯法。今日才知当年外放,父亲为他顶了多少麻烦。

陈萌感受到了责任艰难,少年时代的窒息感重新笼罩住了他。

比他更难的是施季行和林赞。

刺史进京,这回来了一个刺儿头。他不是刺史,是轮着进京的别驾,名叫江政,他不但带了相应的文书、押运粮草、贡士等,他还带了一个大案子来!

他的辖内,有王氏的一支。平日里看着是名门望族、乐善好施,实则暗中恶事做尽。乃有逼-奸母婢、杀人灭口等事,在清查此事的过程中,又牵连出了“内乱”,以及强夺民田之类的勾当。但是当地的刺史畏惧王氏的权势,代为隐瞒。

江政暗中带着一溜的人证、物证,一气到了京城,非得把这事儿给办了不可。

施季行特别羡慕祝缨,不用管些破事儿!

祝缨是通过赵振等人知道的这件事,赵振在大理寺里,一看情势不妙,当晚便到了祝府,如此这般将大理寺的事情说了。

“我瞧着不对,虽然他们平日里也做些恶事,但能递到大理寺的不会是这样的。不止这一件,前天还收到一件,也是鱼肉乡里致人死命的,都是些与京中大户能扯上关系的。他们是不是疯了?”赵振说。

江政这个人,祝缨有点印象,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当年被政事堂踢出京城历练的人之一,与她、罗甲秀一批的。

祝缨道:“我知道了,你回到大理寺,只记着一句话——依法而断!只要你秉公办理,出了事,我顶着。”

“是。”

祝缨不动声色,留赵振吃了个晚饭,饭后,赵振回宿舍去,祝缨将祝青君、项安唤到了面前。

二人都打扮得很利落,虽然个头不是很高,看着却都极顺眼。

祝缨道:“家里快来人了,不能总让他们惦记着,你们也回一趟老家。”

她打算从京城打点一些物品,派祝青君与项安押运南下。京城的消息源,暂时移交给另一个女孩子祝晴天。这姑娘今年不到二十岁,也是别业出身,特别的喜欢苏晴天,北上的路上受过苏晴天的照顾,便想以苏晴天为榜样,把自己的名字也改叫做晴天了。

项安是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项母总是不放心她,祝青君是花姐托付给祝缨的,现在让两个人带着官职告身回去一次,也好安一安那两个人的心。花姐犹可,项母年纪已经不小了,不让她看到女儿有个“归宿”,怕她死的时候有遗憾就不好了。

二人应是。

祝缨对项安道:“二郎、阿渔留在京里,我还有用,他们有什么信件,你为他们捎去。”

“是。”

祝缨对祝青君道:“你另有差使。”

祝缨亲自打点给家里的东西,特意选了一箱子紫绸给张仙姑、祝大裁衣服。且叮嘱祝青君:“回去之后,多操心操心别业。侯五上了年纪了,别业的守备,你要撑起来。会遇到难处,但是你已经是校尉了。”

“是!”

“你再在京城就是浪费功夫了,如今名正言顺又有官职,带着官职回去。把别业替我管起来。那里的事务,你与大姐商议着办!跟在我身边这几年,该学的、该会的心里也都有数了。要管起来!”

“是。”

祝缨的意思比较明白了,别业要交给祝青君打理,祝青君心神激荡。她喜欢北地,在那里,她可以凭借真本领一刀一枪地拼出一番事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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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是主人还是奴隶,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砍下一颗头颅就记一个数。回到朝廷,好像一下子就不做数了。

好比到一户人家帮佣,搬一袋米给一文钱,看你搬了一百袋,突然给一个值一百文钱的簪子,告诉你,簪子就值百钱,但是我不给你钱。明天你也不用来了。这簪子呢,你想拿去兑钱,还没地儿兑去。

憋屈得要死!

祝缨又取出一份文书来:“这个,拿回去与苏鸣鸾一道钻研,这是制盐之法。”

“是。”

“无论听到京城有什么消息,都不要慌乱,要镇定!”

“是。”

名单

祝缨走进库房,挑选了一些皮裘。项安家中豪富,同行的其他人却没有这样的家底,祝缨给每个人都选了一套厚厚的冬衣。

适宜出行的日子是特别卜算过的,那一天祝缨一大早就要上朝。所有的人都起得很早,苏喆与祝青君手牵着手,姑娘们的眼眶红红的。

祝缨道:“早饭吃饱些。”

祝青君应了一声:“是!”

祝缨没再说话,与她们一起吃了个早餐,带上胡师姐就要走。等她回来的时候,她们就已经不在家里了。

祝青君放下了碗筷,道:“我送您去朝上。”

祝缨看了他一眼,祝青君道:“天还没大亮,城门口堆着好些人,挤来挤去的耽误功夫。”吐字太多,语音渐渐哽咽,她忙住了口。

祝缨道:“行。走吧。”

项安也默默地牵了马出门,将要南行的随从们无声地抢过了灯笼,大步走在前面照路。一行人很快到了皇城前,祝缨左右看看,道:“行了,去吧。”

祝青君与项安下马,一同拜倒,与同行者齐齐磕了个头,旋即起身,牵上马、整齐地离开了。

胡师姐吸了吸鼻子,回头看着项安的背影渐渐消失。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他们都不知道这是在闹哪一出,大部分人选择旁观。只有冷云迈着四方步踱了过来:“这是要干什么?嫁闺女?又不像。”

祝缨道:“谁家嫁闺女是这样的?”

两人慢悠悠地接上了话,冷云道:“哎,听说了吗?京兆现在可忙了。”

祝缨道:“京兆岂有不忙的?”

冷云道:“别装,别对我说你不知道,我都知道了。陈大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祝缨道:“您都说到‘章程’二字了,哪有那么容易定的?”

冷云显出一个深沉的表情来:“也对。咱们最好装成不知道,叫他们自己把这事儿给弄了。七郎不会让这件事情拖太久的。”

冷云拿出脑子来用了——当然也可能是他爹把脑子借给他用了一会儿——祝缨却不再纠结此事,说:“嗯,那就看着吧,反正就快出结果了。”

冷云的正经没有维持太久,开始抱怨起郑衍来:“一把年纪了,也不知羞!要是他儿子干的这个事儿,倒还能说句年轻不懂事儿。他……”

祝缨道:“就算是个年轻的,那么干也不对。”

冷云点了点头,无聊地四下张望:“哎,那边那个,看着面生。”

“哦,吴刺史,是同乡。”祝缨看了一下,吴刺史正在与陈萌说话。

天色亮了一点,祝缨对冷云道:“还有一件事,您得帮我。”

“嗯?”

祝缨道:“赵苏。”

“他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吗?才干了件大事,干得挺漂亮的。”

“我现在得用他。”

冷云往后退了一步:“你要干嘛?我用得他挺好的。”

祝缨道:“我在户部,没有自己人。您在鸿胪寺,都是自己人,李彦庆又不是一个会藏奸的,您那儿应付得来。我呢?您瞧,这些‘诸侯’,哪个好相与了?得有人来帮我一帮。”

冷云的眉头皱得死紧,眼睛看着祝缨直摇头。

祝缨道:“拜托啦,这么着,我总要托一托姚尚书的,您有什么相中了要调到鸿胪寺的人,咱们一块儿同姚尚书讲了,您看怎么样?”

冷云道:“我一时到哪里找一个这样的人?哎?你那里有这样的人不?”

祝缨道:“我才有几丁人?不是我自己带出来的也不敢荐给您,怕他们误事。做事细致周到的也有,您也知道的,苏喆不错,可是个女孩子,您敢要,我就敢给。她是真的可以,刘相公手上都过了招的。怎么样?”

冷云道:“你求我的,怎么又拿我寻开心了?”

祝缨道:“谁与你开玩笑啦?苏喆、祝青君乃至项安,我在北地行辕用得如何?”

冷云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最终摇了摇头:“还是算了,赵苏我给你吧,总不好拦着他的前程。记着,你欠我一个人。”

“好。”

两人嘀咕一小会儿,朝会就开始了。

朝会上也不太平,一件大事就是江政带过来的王氏的案子。这个王氏是御史大夫的同族,与王云鹤之间除了都姓王,再没别的干系了。案子委实骇人听闻,其他的都还好说,“内乱”一条,就不得不重视。

内乱,十恶之一,是自家人想遮掩,一旦为人所知就不能轻轻放过的罪过。

皇帝大怒:“世间竟有这等畜牲!大理寺!”

大理寺卿现在还是空缺的,施季行、林赞两个人上前。他们二人虽然也很讨厌“内乱”这个事儿,提起来都是大骂,心里却清楚,不少人家都会有这样的事情。大理寺每年办的凶案,有不少都是因为这个而起。

二人上前,施季行道:“臣等正在核实。”

皇帝道:“一定要细细查来!”

“是。”

二人都扭头往后看,江政站得比较靠后,一脸平静。

皇帝又说:“刺史张某,竟相帮隐瞒,着他具本解释!”

窦朋忙应了一声,回去发文给当地的刺史。

……——

散朝后,皇帝将王大夫留下。王大夫知道皇帝是问他是否知情之类,暗道一声侥幸,自己还有机会辩白。

他随皇帝到了偏殿,皇帝迟迟不说话,王大夫内心忐忑,站在那里微微摇晃。

忽然听到皇帝问:“江政所奏之事,你可知情?”

王大夫精神一振,忙说:“陛下容禀!臣与彼虽为同族,血脉实远,分属两房。”

这样的大家族,多少代下来,分为不同的枝属,彼此只在叙家谱的时候有些接触,如果没有特别的事由,平时也难有交际。譬如其中一枝因故迁徙了,两家有相隔上千里,派人快马送个信都得找半个月,这还是快的。

皇帝问道:“据你看,属实否?”

王大夫并不去打这个包票,道:“个中情由,臣实不知,只待大理寺查证。清者自清,若果有违法事,臣又岂敢因私废公?”

皇帝道:“尔为御史大夫,也要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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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夫恭敬地道:“是。”

皇帝看他态度尚可,让他离去。

王大夫步出偏殿,心里实是疑惑:这个江政,究竟要做什么?这是投了王……哦,冼敬一派了么?竟这般不留情面!

绝不能让这件事影响到整个王氏的清誉!

王大夫一边走一边想,二十三步之后,他就有了主意。这件事情不能不管,更不能大包大揽。

祝缨正在户部与江政扯皮,江政过来的主业是“交功课”,得催着户部验收了他带来的粮赋之类,拿到户部给的条子,才好去吏部做进一步的考核。赋税、人口是考核的最重要的指标了。

祝缨先与他对账,去年是窦朋与地方上定的数目,今年如数交了上来。然后是确定下一年的数目,祝缨拿出一份公文来给他:“这是来年的。”

江政接了,仔细看了看,眉头微皱,轻声说:“恐怕有些难的。”

祝缨道:“没有给你涨啊。”

江政道:“您哪怕再给涨一些,我们使君也能给您凑上来,只是百姓又要苦一些了。您加一成,使君就给百姓加上两成,种田的不是他、催收的也不是他。他给您交的粮草”

祝缨道:“豪强兼并?”

江政点了点头:“您任过地方的,豪强兼并之后,便是租赋徭役压到百姓头上。百姓不堪,就逃亡。逃亡户口的租赋徭役又转到剩下的人头上,剩下的百姓更加艰难。”

祝缨问道:“这难道不是地方官员的责任吗?”

江政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不错。我只是把我知道的告诉您,该我做的,我是一定会去做的。”

祝缨问道:“逃亡的事情,你有实数吗?有实证吗?”

江政道:“有。您能办得了王氏吗?”

祝缨道:“我为什么要办王氏?给我一个数目,我会派人去核实,果如你所言,我与张使君聊聊去。”

江政目光坚定地看着祝缨,祝缨也回看他,江政道:“好!今晚我去府上拜访。”

祝缨微笑道:“恭候大驾。”说着,把手里的公文往前一推,江政取了笔,签名画押,两人各执一半,留在户部的这一半存档,明年这个时候再来“交功课”。

江政跨过门槛,迎面走来了王大夫,江政从容行礼,王大夫送也毫无愠色。两人在门口聊了两句,王大夫询问江政:“别驾所奏之事,可是属实?”

江政温和地道:“人证、物证俱在。不属实,岂不是下官构陷了?”

王大夫道:“是老夫失言了。”

江政又是一揖:“大夫言重了,大夫为御史,有疑问就应当提出来的。”

祝缨从里面踱了出来:“我这门口的太阳好?都在这儿晒太阳了?”

王大夫一笑,江政也是一揖,向二人告辞。

祝缨请王大夫入内坐:“您一来,我腿肚子都打转。”

王大夫道:“御史每每挑剔别人,如今我倒被别人挑剔啦。自王相公走后,这些人就开始上蹿下跳!”

祝缨笑笑:“谁能挑您的错处?陛下不信任的人,早挂在脸上了。您不会有事的。”

王大夫道:“你就别宽慰我啦!‘内乱’哼!”

祝缨摆了摆手:“那也与您没关系。”

“说出来都是姓王,乡野村夫哪里会分辨呢?”王大夫又将分家的理论说了一大通。

祝缨道:“这些道理,大家都懂的。”

王大夫道:“大理寺也会明白吗?”

祝缨的头轻轻地歪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王大夫低声道:“大理寺核查案情,还请代为转圜,不必他们枉法,但也请不要穷治……”

与大理寺联手反咬江政一口是不太现实的,但是希望不要牵连太过。希望不要重点攻击王氏的“门风”问题,就当成一件普通的案子办就行。

祝缨道:“我这儿是户部,您得找施、林二位。”

王大夫摆了摆手:“我固然能寻他们二位,但都不如来求你呀!”王大夫看得明白,施、林是现管的没错,但是大理寺上上下下许多人,人心未必齐。如果说还有一个人,一句话能够让大理寺尽可能多的人听话的话,那就是祝缨了。

他却不知道,大理寺在祝缨手里就有一个习惯——我可以不全部报上去,但是大理寺得尽其所能把真相给查出来。是不一定报,不是不查。

祝缨当即满口答应:“我与他们讲,但愿还能看我几分薄面,成与不成,却不敢写包票的。府上的事情,也请尽快自家弄个明白。该收尾的收尾,该安抚苦主的安抚苦主。

买卖田地,同族优先,怎么就卖给异姓了?上等田什么价、薄田是什么价?江政还是没写太细呢,地方上干过的,扫一眼就知道其中有隐情了。这些事儿您不给抹平了,日后翻起旧账来,大理寺未必愿意跟着折进去。”

王大夫道:“我让他们收尾,他们要做不好,那我也不再管他们了。”

祝缨道:“那就说定了。”

“好,多谢。你这份情,我会记得的。”

祝缨亲自把王大夫送出户部,王大夫道:“留步。”

“慢走。”

祝缨送走王大夫,先去吏部与姚尚书勾兑,说的是赵苏的事情。

之前,姚尚书给她递了个条子,让她对姚尚书的一个堂弟手下留情。这位堂弟在外任上,今年的粮赋有欠,希望明年能够往下减一点。

祝缨也有自己的打算,答应了姚尚书,将文书上的数字略改了一改。

见到她来,姚尚书笑道:“稀客。”

祝缨道:“当我是客,就允我一件事,如何?”

姚尚书邀她坐下,询问是什么事,祝缨道:“户部现在忙,想调几个人来帮我。”

“好。”姚尚书没问人名就答应了。

祝缨把赵苏的名字给报了上去,让赵苏过来做个郎中。之前把赵苏弄到北地攒功劳,如今在鸿胪寺的差使也办完了,调过来也在情理之中。姚尚书感慨道:“对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祝缨道:“那也得他自己争气。”

两人勾兑完了,姚尚书又说:“舍弟的事,千万不要忘了。”

祝缨道:“忘不了。”

出了吏部,再去大理寺。施季行等人与她想的也是一样的:查,查清楚了,再考虑怎么报。大理寺轻易不为人顶缸,想办事,得有诚意,不然就是一点面子情。

大理寺的暗房里,存着好些积了灰的档。许多是当时拿出来用处不大,日后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拿出来,会有更大作用的东西。

祝缨只消对施季行暗示一下,施季行便明白了。施季行道:“要是属实,想瞒也是很难的。”

祝缨道:“你先查。”

“好。”

祝缨接下来还有一些地方官员要见,彼此一番讨价还价,都是些惯例了。祝缨做预算的时候,留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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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上下浮动的范围,为的就是预防有意外事件发生,可以灵活调整。

又见了一个刺史、一个司马,与江政一样,祝缨就向他们要一样东西:人口和土地的实数。

到得落衙时,祝缨回府,门上已经收了一些帖子,小厅里也坐了几位等着见她的客人——外地官员陆续到了。

祝缨对林风道:“告诉他们一声,今天有事,帖子收下,另约个时间吧……”

林风道:“您知道了?”

“嗯?”

林风道:“您还不知道?”

“说事。”

“哦!那边、旧府那里后半晌来报信,祁老翁,殁了!”

祝缨微张了口,问道:“这就没了?”顿了一顿,才说,“祁小娘子说有什么事要家里帮忙的么?”

“那倒没有,只来知会一声,说,蒙多年的照顾,又给您添麻烦了。”

“知道了,后事让赵苏去办吧,有什么要帮忙的,你们也别不管他。”

“哎!”

有了祁泰的事,祝缨就更有理由了,让苏喆等人将客人劝走,她自己换了身便服,出门去了郑府。

…………

祝缨到郑府的时候,郑家正准备吃晚饭。

除了郑熹一家,郑衍、郑奕等人都在,祝缨道:“哎哟,我来巧了。”

郑衍的脸上有些讪讪的:“三郎来了?”

祝缨的表情无平常无异:“是,有件事儿要同相公讲一下。”

郑熹道:“随我来吧。”

两人去了书房,郑衍弟兄二人没有跟去。

进了书房,两人在榻上对坐。祝缨先说:“您这是,又操上心了?”

郑熹道:“我倒想清净自在地过上几日,这个人!带他去京兆府去请罪,他还不乐意呢!”

祝缨道:“能者劳、智者忧,王大夫想必也做如是想。”

“哦?他?”

祝缨道:“王家的案子落到大理寺手里了,他今天找到了我。不太好弄,最好也是个暗中办了,不大肆宣扬。”

郑熹道:“王大夫没尽全力。那也是个明白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就不能放肆胡为,只为一时痛快四处树敌。

就说陈大,丞相之子、京兆尹,才上任,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还不知道吧?那老翁本不敢争执,他女儿在府上也没受虐待,事态本已平息。他店中有个小伙计,一日遇到了一个书生,告诉他,只管告。你猜,这个书生是谁的学生?

陈大要是不接这个案子,又或者私下卖放,他这京兆尹的名声也就臭了。

这个时候,不给他个台阶下,倒叫他先主动示好?我得给他什么样的好处,才能叫他明白无误显露出为我所用?

那个江政,约摸也是如此吧。”

祝缨道:“我要说的,正与这两个人有关。”

“哦?”

“当年,陈、王二位相公还在,政事堂里是陈、施、王三位,他们曾将一批年轻官员外放到各地历练……”

“我记得有这事,你也是那个时候离京的。不过,有些人是历练出来了,有些人就虚有其表。”

祝缨道:“我从梧州回来的时候,路过家乡,见了陈相公。他对我说,当时是担心先帝行将就木,年轻人不知轻重卷入纷争,是有保全之意。谁知造化弄人,往事不堪忆”

郑熹的眼睛放空了瞬间,道:“先帝……太子……”

谁知道先帝太能活了!

祝缨道:“江政就在名单上,他并不是刻意针对谁。”

郑熹的表情微变,祝缨点点头:“这是陈相公给我的,我看过了,从户部与大理寺看来,大多还可以。”

说着,将一张纸递给了郑熹:“江政是个能干的人,还是不要把他推到对面的好。户部没钱了,得有人不竭泽而渔,又能打上几条鱼来果腹。”

“你以往看冼敬他们还不错。”郑熹接过了纸,发现上面的名字并没有印象中的那么多,想来是陈峦手中的那一部分。王、施两人,估计不在祝缨手上。

祝缨道:“那是以往,自从发现谁做官亲族都容易兼并之后,就觉得有些事情不必那么分明。什么士族、什么寒门,本也不是那么明晰的。”

郑熹点了点头:“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祝缨道:“忠武军、忠武军如今半死不活。我在北地招募了三千子弟,温岳带着,也带得挺好。”

郑熹缓缓地点头,比刚才点头的动作要慢一些:“倒是,有点意思。”

“我也还没想明白,不过,”祝缨指指那张纸,“这个,我还是相信三位相公的品格。”

郑熹道:“也好。”

祝缨起身告辞,郑熹道:“来都来了,吃了饭再走。”

祝缨道:“我在这儿,那一位会不自在的。”

郑熹想起郑衍也是有些头疼的,道:“改日梅花开了,再来烹茶赏雪。”

“好。”

寂寞

出了郑府到了街上,风顿时大了起来。

灯笼被风吹得稍稍摇晃,郑府的大门连同门边的人都被晃得明明灭灭。

祝缨突然意识到,她竟然已经到了与郑熹谈论天下事的地步了。以往,郑熹是教导者,是安排她的人。凡事,她总是不露一丝心意,照他说的做,奉承着、糊弄着就成了。

她的心事,全与花姐说,有时候也能同母亲讲两句。论起天下抱负,又与王云鹤也能说上几句。

母亲、花姐远在千里之外,王云鹤……

我竟只能与郑七论天下了么?

郑川还站在门前没有进去,祝缨对他点点头,摆一摆手:“外面冷,回去吧。我也走了。”

郑府离祝缨的新宅不算太远,祝缨回到家的时候正好吃晚饭。祁泰的讣闻传来,府里上下颇有些伤感。祁泰平时没什么存在感,但府里许多人都被他教过算学。

这里面有祝缨起初理解的问题,她以为祁泰会算账,则凡与算术有关的都要他教。弄得一群人鸡飞狗跳,愁得想逃学。祁泰又是一个不大会看人脸色的人,学生们苦不堪言。

当祁泰过世之后,这些经历统统变成了难忘的回忆,好些人饭也吃不香了。

祝缨道:“明天轮流去那边看看。”

众人一齐答应了。

与祁泰相处近二十年,一朝生死相隔,祝缨叹了一口气。林风悄悄地看了她一眼,却见祝缨又恢复了平静,很正常地吃起晚饭了。

吃完了饭,祝缨没再有任何一个字的吩咐,安静地到了书房。胡师姐等人要跟过去,祝缨摆了摆手,她们对望一眼,只搬了炭盆、点了蜡烛,将一壶热茶放到一旁的小桌上,带上门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祝缨不像她们想象的那样伤感,她先扯过纸来,得写一个祈泰出了缺的文书报给吏部。再打开今天访客们的拜帖,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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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见,明天也得见,明天的时间安排就会非常紧。明天还要与各地的官员讨价还价,要安排人去验收粮草。

每日晨会的内容,头一天晚上都得有个规划。再将户部的事务梳理一遍,以防明天皇帝又或者政事堂询问。

公务都办完,祝缨才起身往外走去。一出门,便见到檐下胡师姐与祝银两个人抱着手炉子,坐在那里。就着檐下挂着的灯笼的光线,祝缨看到她们的鼻尖冻得发红。

祝缨道:“不用坐这里守着,冷。”

胡师姐将手炉子捧高了一点,道:“有这个。”

祝缨点点头,疾走到小校场,除去外袍,练了一会儿功。祝银悄悄退了出去,不多会儿,带了两个人来,往小校场四周点了十几支火把。

胡师姐道:“天黑了,留神脚下。”她把手炉子随手一放,两只胳膊不由自主地乍起,随时准备救护祝缨。

祝缨在梅花桩上腾挪一阵,又打了几套拳,身上冒出热气来才停下:“都看着我干什么?休息去吧。你们这么盯着,我不自在。”

苏喆倚在一根桩子上,哼唧着说:“没人盯着,您今天看着也不像自在的样子呀。”

祝缨看了她一眼,苏喆马上站得笔直。

祝缨笑笑:“没事了,歇了吧。”

说着,带头回房了,人们才渐次散去。

祝缨回到房里,洗沐完,看时辰还早,趿着鞋打开柜子,摸出一套书来。王叔亮最后给了她一套书,打开封面,里面就是一个薄薄的信封。信里没有什么殷勤嘱托的话,只有一份名单。

名单,祝缨看完就烧了,现在每天抽空看几页书。看完今天订的量,祝缨把书收好,执起烛台放到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一个她、镜外一个她,也算是有两个人,可以说说话了。

不过不能说出声,在心里说就好了。

两个人沉默坐了一阵,祝缨起身,吹灭了蜡烛,睡觉去了。

……——

次日一早,祝缨起身之后做完早课,吃了饭去上朝。

临走前对项乐说:“账上先支些钱,拿去给赵苏。”

“是。”

往去上朝,今□□上还算太平,施季行还在查王氏的案子。江政带来的证据祝缨看了,没有明显的破绽,则大理寺就得照着常规从头再来一遍。先审江政带上京的人证,然后还得拘传在原籍的相关人等,最快也得一个月才能有个结果。

散朝之后,皇帝留下窦朋再说些事务,祝缨等人都各自回衙办事。

祝缨回到户部先开晨会,第一件事便是宣告了祁泰的死讯。

乍一听祁泰故去,叶登道:“那要再补一个了,旁的时候都能细细地选,现在缺人。”

祝缨道:“一会儿发文给吏部,我已同姚尚书讲好了。”

叶登哪儿知道祁泰的来历呢?见有了安排也就不提了。户部的书吏里却有几个神色复杂的。

祁泰在户部做书吏已是二十年了,当年的官员早不知道在何处了,现在还记得他的人多半是那个时候的吏目,如今也都两鬓染霜了。一个个心中感慨,猛听得祝缨道:“都打起精神来!开始吧!”

“是!”吏目们答得很大声。

祝缨先是给户部又去公文,一是告知祁泰的事,二是让户部再给补一个人——项乐。项乐此前没有在一个正式的衙门里做过事,且品级也不宜过高,算上之前在行辕积攒的功劳,祝缨调他来做个员外郎。

然后依旧是与一些已经排了次序的地方官员见面,不必一一细述。

到得傍晚,吏部那里来了文书,赵苏的调令下来了,姚臻派人知会户部,顺便将告身之类统统交给了祝缨。

祝缨落衙后,预备先去给祁泰上炷香,顺便把告身给赵苏。

哪知回家换了衣服,祝晴天却给她往另一个方向引。祝缨道:“错了吧?”

祝晴天道:“没错,没在府里办。祁娘子说,本来就是借住在您的府里,再在府里大办丧事不好。商量着挪到庙里去。”

祝缨道:“还有旁的理由。”

祝晴天:“嗯,祁家的人……祁娘子是女儿,又没个兄弟的,把祁家一家子人引到您的府上,算什么呢?赵大官人也这说。他们寻了个小庙停灵,顺便做了法事。”

祝缨到了庙里,见他们借了庙里一个院子做法事。祁小娘子哭得满脸通红,上来对祝缨一礼:“累您再跑这一趟。”

在她的身后,有几个男子跃跃欲试,想上来搭话。想是祁家的远亲。祝缨对他们点一点头,不等他们说话,便对祁小娘子道:“令尊只有你一个孩子,你该多上心的。”

然后上了香,把赵苏叫到一边,将告身给了他。

赵苏苦笑道:“只怕要请两天假,这里我不大走得开。她是独生女儿,娘家有些事儿得应付。”

“哦?”

“应付得来。”

祝缨道:“那好,过了头七,你就回来。家常事务她还能应付得了,这样的大事,她不是能顶得住亲族的。须得你在这里镇一镇。”

赵苏没有拒绝,祁小娘子理家一把好手,却不是苏鸣鸾、苏喆这样的女子,一朝遇到大事,她知道找谁,但她自己却应付不来。

祝缨道:“我家里还有事,就不留下了。”

赵苏送她出庙,路上又巧遇方丈。方丈慈眉善目,遇到她先宣一声佛号。祝缨也站住,与他问一声好,说一声:“叨扰。”又命取二十贯钱给方丈。

方丈再宣一声佛号,亲自把祝缨送出庙。

祝缨转陀螺一样,府里又有人来见她,她也须得与他们见面。百忙之中,又抽出空来派项乐去给冼敬送了一张帖子:“明天,我去拜访他,问他得闲不得闲。若不得闲时,再约。”

“是。”

到祝府的地方官都带了不少礼物,今天祝缨要见五位客人。她也不敢托大,地方上的刺史,品级比她低得有限,礼物收,礼貌也得给人家。

阳刺史是北地离京城最近的,他到得最早,今年北地的赋税是减免的,阳刺史此来是先给祝缨打个招呼,免得被户部下面的人为难。

祝缨对这些登门的地方官,也是问他们要一样东西:人口、土地的实际数目。

五人见完,项乐上前报道:“冼詹事说,他明天扫榻相迎。”

祝缨道:“明天你不要出门了,就在家里等着。”

项家在京城也置了房产,但是项家兄妹都还是寄居在祝府的,项乐因而问道:“家里有什么事要我做的么?”

“到时候就知道了。”

“是。”

次日下午,项乐在家里就接到了牛金送来的告身文书之类。府里苏喆在庙里帮她舅舅,林风等人都撺掇着项乐请客,项渔也说:“二叔有钱!要请三天!要吃好的!”

“去!”项乐说,“祁老翁的事还没办完呢,好歹再等两天再乐。还能少了你那一口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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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渔扮了个鬼脸,被项乐抬手就要打:“你还小吗?这般不庄重!去,取钱来,请李娘子整治一头猪、一头羊,今天请大伙儿添个菜。”

他又拿钱去外面订一桌席面,预备晚上孝敬给祝缨。

府里人果然不再跟着闹了,都说一句:“今天且享用,过两天再吃你的喜酒。”

项渔跟着项乐,项乐道:“我去写信回家,你跟来做甚?自己也去写信,一同捎回家去。”

项渔道:“二叔,您怎么不像高兴的样子呀?”

“祁老翁天真烂漫,能一直住在府里。我这有一实职,不好再厚着脸皮住在上官的家里啦。我与你姑姑追随大人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当时是想着做个仆人、做个管家来的。现在倒不好再住在这里了。”

“咱家在京里也有房子,就是没这个大……”

项乐瞪了他一眼,项渔道:“那,我赖一赖?离大人远了,就不好了。”

项乐道:“大人对咱们家有恩,我不在这府里,当然要你们在大人跟前伺候。要记着,你可不是来做少爷的。”

“是。”

叔侄俩又是一番嘀咕,直到祝缨回来。叔侄二人不敢怠慢,一同出来躬着身子迎着祝缨进府。

到了厅上,项乐当地一跪:“大人对我,恩同再造。”项渔也跟在后面跪下。

祝缨道:“废话不多说了,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去户部报到,要干的事儿多着呢。”

项乐一抬头,见祝缨神色一如往昔,他笑了出来:“是!”

“知道要干什么吗?”

“是。便是不会,也可去请教赵振他们。”

这一天祝缨有安排,也不见外客,回来换了衣服就往冼敬家里去。项乐没留在府里,跑去给祝缨牵马。

祝缨道:“你在家里准备着吧,明天开始,有你忙的。”

“是。”项乐不再强求,薅过项渔,叫他跟着祝缨出门。

…………

却说冼敬这里,收到祝缨的帖子时很是紧张了回。他觉得祝缨应该算半个“自己人”,否则不会出头帮着王云鹤争谥号,至少,也得是有香火情的。

但是“拉拢祝缨”这件事又让他为难上了,祝缨对东宫都若即若离的,冼敬自己是没把握的。他又想告诉祝缨,迟早是要做出选择的。

祝缨自己送上门来,冼敬也十分的重视。

他一大早出门之前就下令把家里打扫干净,让夫人准备好晚饭的菜单,自己也推掉了其他所有的事,就在家里等着祝缨。

祝缨一到门上,他就快步出来相迎,把握言欢,请祝缨到堂上去。他没有请什么陪客,在祝缨面前,有些陪客不如没有。祝缨不喜欢歌舞伎乐,他也就没多安排,只安排了几个乐师在帘后助兴。

冼敬道:“稀客呀!自从你搬走,咱们见面的时候就少啦。”

“只要想,就一定能见着。”祝缨说。

宾主坐定,冼敬道:“户部正忙,还要你抽空过来,一张帖子,我去你那里就是了。”

祝缨道:“有事请教,哪有让您再跑一趟的道理?”

仆人上菜,冼敬让了一回,才问:“是有什么事?”

祝缨道:“与‘诸侯’们磨牙,少不得与他们翻旧账,看了您与窦相公掌管户部时的一些旧档。”

冼敬怀念地道:“那个时候啊……”

祝缨道:“是啊,那个时候多么的好啊。风调雨顺,四夷皆服,君臣和乐,朝上也没那么多的纷争。”

冼敬知道这个“纷争”是题眼了,顺着往下说:“谁不想太平安乐呢?我也怀念当初,不用想那么多,只要用心做事就好。上面那些操心的事,有老师啊!如今老师不在了!如何忍心让老师一番心血付诸东流?子璋,老师在世时最看重你。”

祝缨摆了摆手:“我没读过什么书,不会打机锋。那时候咱们为麦种争得面红耳赤,从来有话就直说的。”

冼敬道:“你说。”

祝缨道:“朝廷不能乱。眼下年景也不如先帝之时,事情又多。您也说到了王相公,王相公也是不愿意看到眼下这个情景的。你曾经也是个务实的人,可自从你做了詹事,倒好务虚。”

冼敬道:“我不在前面顶着,郑……那些人,能做出什么事来?这个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抑兼并,哪里错了?历代不能抑兼并的,都会衰亡。你不是也极想要科考选材的吗?”

他又历数了王云鹤遗本上的事项,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老师要是早早拿出这一份章程来,咱们照着做……”

“做?做什么了?也跟着兼并?”祝缨说,“又或者逼死人命?那些事儿我在大理寺的时候查过,没冤枉他们。在北地的时候,余清泉找到我,要我容忍一二。既是君子,如何一面指责别人,一面又能容忍做着同样事情的人?”

冼敬道:“做一件事,总免不得妥协。我知道其中有庸者,不过是千金买马骨,哪怕只是副骨头架子,也要让人看到变法的决心。”

“花出去了不止千金,畸形怪样的骨头弄来了几付,千里马呢?”祝缨问,“我没看到,只看您养了一群大叫驴!您带着一群驴,把真正的千里马给累死了。累死了也没讨着好。”

冼敬眼睛一红,放下酒杯。

祝缨道:“我在北地,看到太多的战乱离丧。你见过家家戴孝吗?我见过。我进了一户人家,老婆婆的儿子死了,儿媳妇被抢走了,她煮了一锅粥,糙米豆子杂菜,把勺子伸到锅底给我盛了一碗最稠的,给我碗里捻了一撮盐。”

祝缨放下杯子,右手拇指食指对着轻轻搓了两下。

“生民可哀。军中积弊太重,早些变法就好了,忠武军时日太短。致使百姓蒙难,丧命胡虏之手。”

祝缨道:“外乱是乱,内乱也是乱。兼并致人流离失所,是作恶。抑兼并是好,为了一个括隐的数目好看,逼死人命、逼得人流离失所,也是作恶。把心思放到争斗上,还有多少精力来治理国家?容忍贪暴,内乱就在眼前,外敌也会趁虚而入,到时候又要死多少人才够?

都说治乱兴替,乱起来,我能活得更好,可有更多的人会很难很难,比现在难上百倍。我吃了她的饭,就不能让她仅剩的小孙子再填沟壑。”

冼敬涕泗齐下,道:“我倒情愿河清海晏!谁不想做开创盛世的贤臣?!可是,你的这些话,为什么不对郑熹讲?

他们!兼并!抢掳!对,内乱也是乱,逼死人命,与胡人直接砍掉人头,哪个更残暴?!你把作恶的,与为了阻止作恶而不小心犯的错混为一谈了!

我也想做实事,可我要不出来争一争,他们背后的手段能够把所有的好事都败坏掉,让人干不了实事!还会伤害为民请命的君子!”

“因为我对他没有任何期望,他也从来不以君子自许。但你是不一样的,”祝缨说,“我自入户部,知道掌这一部的难处,你当时做得很好。你是王云鹤的学生,不该与郑熹比烂。

而我,想努力一次。即使对郑熹,我也要说,不能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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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大有枯枝,那就剪枯枝。冼公,我想再试一次,可以吗?”

“我容忍尸位素餐之辈还不够吗?”

“我在北地,你也知道的,招募新军,与忠武军相类。温岳带着,做得也不错。是新的温岳杀死了旧的温岳,你可以接受这种改变吗?”

冼敬摇了摇头,道:“他会帮郑熹的。再说,枯枝有多少?如果根子就烂了呢?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祝缨说:“寒士也是士。是松是苗,都比卑微的尘土强太多了。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最好的岁月都放到争辩上,还是有许多人,愿去做点庶务的。

有的时候,公正也会损害一些人。当你站在左边,那站在中间的人就在你的右边了。你要把站在中间的人也当成右边的来打吗?那站在中间的人也会成为你的敌人。

把正在修房子的人打了,房子塌了,屋里的人谁都活不成。打架归打架别把房子拆了,可以吗?”

冼敬神色不定,他看着祝缨,祝缨的表情居然是真诚的!难以想象,这么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居然还能保有纯真。

他心中升起一丝丝的羡慕、钦佩与不甘,道:“我尽量。”

“一言为定。”

冼敬点了点头。

小事

祝缨取过案上干净的布巾,擦了擦手,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冼敬顿了一下,忽然觉得鼻端有点痒——刚才有点激动,清水鼻涕沁出了一点。他忙也取了布巾擦了擦鼻子,看祝缨吃得行云流水,忽然被哽得吃不下了。冼敬掩饰地自斟自饮,很快便微醺。

祝缨不喝酒,但她的饭量一直不算小。冼敬家的席面比她家日常精致得多,不吃白不吃。

吃到七分饱,祝缨道:“您别光喝酒,空腹饮酒伤身。”

冼敬勉强笑笑:“偶尔偶尔。”

祝缨道:“您这是愁上了?光愁着也没有用,不用做点事。有可堪造就之材,也放他们去外面见见世面,没任过地方,终究不美。下去,吃过苦头、遇过难题,您再与他们讲道理,也能容易些。”

冼敬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是吧?”

两人又说了一点官员安排的话,祝缨只略提一提,并不给冼敬出具体的主意,两人的情绪都平复了下来。

酒足饭饱,祝缨起身告辞:“本是有事相求,又来蹭了顿饭。”

冼敬道:“只要你想,只管来。”

“那可说准了。”

“好。”

冼敬将祝缨送出门,祝缨道:“回吧,外面风大。”

冼敬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看了好久,才转身回府:“关门!”

……——

祝缨慢悠悠地回府,见府里的灯比往日多了一些,顺口问了一句,知道苏喆回来了。

祝缨拐了个弯儿,往苏喆往的院子外面站住了,院门天着,她没进去。身边有人叫了一声,里面出来一个侍女,看到祝缨,忙说:“您来了?”

里面有人问了一句:“谁在外面?”

侍女往里说了一句:“是翁翁!”

苏喆提着裙子走了过来,祝缨就着灯笼将她上下打量,苏喆大大方方地展示了一下,她回来换了身新衣,看着好像沐浴过了。她上前挽住了祝缨的手臂,与祝缨一同往里面走:“祁家那边闹了起来,把我裙子也污了,舅母很不好意思,我就说没什么,我回来换身衣服就行。”

祝缨问道:“赵苏没能处置好?”

苏喆道:“不是他的事儿,是那边儿,又要过继儿子,又搬来族老要写什么契书之类。有两家争着争着打了起来。舅舅生气了,才把他们分了开来。”

祝缨道:“明天我与京兆府说一声。你这几天也够累的了,早些安歇吧。”

“您呢?”苏喆问。

祝缨道:“我?还应付得来。”

苏喆的眼神里透出些担心来:“那个……王相公走了,对他自己也不算件太坏的事。您别太难过。”

祝缨把她按到椅子上:“这还用讲吗?你现在要做的,是帮着你舅舅把事务料理好,再准备老家来人。你们能帮我做一点儿,我就能轻松一些。”

“哎!”

次日一早,祝缨比苏喆出门要早,等上朝的时候与陈萌碰了个头。

陈萌道:“休沐日没定别的事吧?空出来,咱们聚一聚。老吴他们回来了。”他说的老吴是他们的同乡吴刺史。祝缨却忽然想起来另一个老吴了。

祝缨点点头:“好。”顺便把赵苏的事儿说了。

陈萌道:“怎么不早说?这个好办,早对我讲,早给它办完了。现也不用什么考验、远近之类,就选那一家里父母双亡、兄弟不和的,找一个,包管不想回本生父母那里。”

祝缨道:“不过这么一说,你又上心了。”

陈萌道:“怎么能不上心?我还另有事要托你呢!”

“什么事?”

陈萌笑眯眯地道:“我家里那件喜事。”

“好。你定个好日子,我就去施府。”

祝缨看陈萌的样子,郑衍的案子应该有谱了,顺便打听了一下。陈萌道:“就算都是真的,也不能奈他何。”

没出人命,把人还回去,再赔钱,把姑娘衣服首饰铺盖统统都附送回去。郑熹亲自带着人到京兆府去领罪,郑家是勋贵之家,郑衍身上还有品级,家里又有钱。无论是赎买还是折抵,陈萌找不到理由把郑衍如何。

祝缨与陈萌对望一眼,都有点腻味。

祝缨道:“郑相公还挺忙的。”

陈萌有点讥笑地说:“不如王大夫忙。”

祝缨道:“那倒有限。”

说不几句,两人分开排队去了。

这一天,皇帝散朝后主要是召见一些外地入京的官员。他们已经与户部、吏部打完了交道,在皇帝面前走一个过场。朝散的时候,窦朋没动步子,祝缨也放缓了脚步。

皇帝看到了窦朋,问道:“丞相还有事吗?”

祝缨回头看了一眼,见皇帝已经起身了,对窦朋道:“有急事便说,无事,我就去见见他们了。”

窦朋语气有点艰涩地道:“却才不好讲……盐州……盗匪……劫……”

皇帝道:“什么?”

祝缨加快了脚步,走了。

殿内,窦朋低声说了一件不好的事情——就在前不久,盐州饥民聚众为盗,一伙“数百人”的流民逃进附近的山林里。入冬后乏食,巧了,这不正是秋收、收租税的时节么?那就抢好了!

这群人还是“义贼”,没抢普通百姓,反手把才收上来的秋税给抢了。

皇帝怒道:“怎地会有这样的事情?速派人剿匪才是!”

窦朋道:“是。臣去安排?”

皇帝沉着脸道:“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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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窦朋回到政事堂就让人把兵部、户部相关人等给叫到了政事堂。得调兵、得转运粮草,对了,如何剿平、派谁去,也得有个说法。

因为报上来的是几百号人,这就不用派什么大军了。窦朋与兵部等商议,就派那位才立了功的小冷将军带两千人去。对付这次的盗匪,两千不算少了,且还有地方上的一些官军,一起凑个三、四千人不成问题。只要指挥得当,能够满足皇帝“快”的要求。

祝缨道:“盐州附近的秋赋已经在路上了,不然的话,就地调用计入账中,还能省去路上的消耗呢。只消户部派一个人去监督调拨就行了。”

窦朋道:“粮草运转,你看着安排。写个条陈就行。”祝缨办这些事他非常的放心。

祝缨只好答应了:“好。不过既然是流民,想要断根,就得安置好这些人。几百号人,就是几百户人家。”

窦朋笑道:“怎么?你又要他们屯田?”

祝缨道:“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不好说,还请顺便问一问他们之前是做什么的。天下之大,总有安置他们的地方。”

窦朋道:“首恶还是要严惩的,否则群起而效,岂不麻烦?”

几人很快定了方案,各人回去写了自己要负责的那一项,往政事堂一报,由窦朋再拿去给皇帝看。

皇帝的面前铺了一幅巨大的舆图,杜世恩正在监督几个小宦官在上面找盐州在哪儿。窦朋知道,上前给指了出来,又将奏本捧出:“陛下,臣等已拟出剿匪方略。”

“哦,”皇帝漫应一声,眼睛却在看着地图上的盐州两个字,“齐王,到哪里了?是不是就在附近?”

窦朋背上一紧,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齐王怎么能冒险呢?”

皇帝却另有一种想法。北地与胡人虽然打赢了,但他对官军并不满意。派女婿去北地看着,女婿完全没有抓住重点,回来说什么条件艰苦敌人凶狠。

忠武军也半死不活的。皇帝本人眼前能看到的只有禁军,也看不出个幺二。

他想让可信任的儿子看一看官军现在的样子,回来好汇报给他。

皇帝道:“不是说小股匪患吗?又不用他冲锋陷阵,让他劳军。”顺便督战。

窦朋暗暗叫苦,这不得再分人保护齐王吗?仗不打都得保护齐王。

窦朋只好又申请再多拨五百人,如此一来,相应的计划就又要变更了,至少祝缨得重新计算粮草。

几人又是一番返工。

祝缨问窦朋:“既然有流民,盐州必有事发生,且也未必只有盐州一地有这样的事情。派兵围剿是治标,安顿生民才是治本,否则此起彼伏疲于奔命。”

窦朋道:“流民……”

两人都有点头疼,流民的产生,必是百姓生活难以为继了。想要从根子上断绝这样的事情,就得整顿当地。比如,查一查当地官员是不是盘剥太甚,又或者当地的兼并是不是太酷烈。

祝缨道:“盐州刺史还没到京。”

窦朋恨恨地说:“他今年必得有一个解释!”

祝缨道:“那要如何安顿当地?朝廷征税在当地并不重,也未见报有大灾。”

窦朋道:“让御史台派人去查吧。你现在就去,把粮草调拨一下。”

“是。”祝缨回到户部,先重新梳理一下盐州及周边的情况,做一个大概的估计,再考虑调拨的事情。她打算借这个机会派个人过去,实地看看情况。

窦朋则特意把小冷将军叫来,仔细叮嘱:“一定要保护好齐王殿下!”

小冷将军眼皮直跳:“他不是去西陲的么?”

“陛下的意思,照做就是。”

小冷将军道:“是。”

…………——

凭空多了一件事情,祝缨就更忙碌了。就在同一天,姚臻之前提到的族弟又来了,祝缨还要见他。

晚间,祝缨回到府里,门上又是好些人在等着她了。

祝缨不慌不忙,先叫过林风:“去一趟郑府,告诉郑相公,盐州有变。”

然后才开始看帖子,这一叠的帖子里居然让她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名——何京、章炯。

章炯现在是个知府,他没有自己赴京,他的名帖是派了人跟随何京送到京城来的。何京兜兜转转,如今已做到了章炯的上司。章炯不但有帖子,还有丰厚的礼物送到,他写了一封长信,信上并不提要走门路的意思,只写了自己这几年是怎么干的。

祝缨将何京请到了小厅里坐下,两人叙一叙昔年的交情,恍如隔世。

何京道:“想当年王相公还在,范少尹也在。一朝离京,没做到刺史别家便难相见。如今与二位已是阴阳两隔。我想应付完了部里的事,去拜祭一下王相公,您知道他葬在何处么?可否派个人给我指一指路?”

“好。”

两人叙了一回别情,何京道:“当年只要办案就好,如今这些麻烦事哟~”

祝缨因盐州的事情,提醒他:“别嫌麻烦,现在麻烦些,总比闹到陛下面前强。”

盐州大小官员这回可不太好过关了。本朝底气还是有的,还没到把流民啸聚山林当成“寻常”不去斥责处分地方官的程度。

何京也答应了,两人又感慨一回前事,何京方才告辞。

到得次日,早朝之后何京就跟着祝缨往户部走去。

祝缨道:“您可真是一刻也不丢松呀。”

何京道:“早些将公务办完,也好出城去。”

两人到了户部,祝缨开完了晨会,何京就在一边看着,等到晨会开完,何京抢了第一个与祝缨核对赋税、预算之类。

两人有默契,何京的税给得足、来年的预算也不同祝缨讨价还价。祝缨问道:“还应付得来?”

何京道:“他们叫苦连天的,哪里是因为朝廷找他们要得多了?我年年括隐,也不耽误农时做工程。自然应付得来。”

他说着又是一叹:“不过是照猫画虎,跟在王相公身边的时候窥着一鳞半爪。”

祝缨把文书推给他:“画押。”

何京提起笔来写名字,“京”字才写到第二笔,外面传来一声:“太子殿下到。”何京手一抖,在纸上画了个瓜子的形状。

祝缨道:“一会儿再重写一份吧。”

与何京二人起身迎接太子。

太子见何京面生,问了一句:“这是?”

何京忙自报了来历,太子道:“良二千石。”

何京赶紧谦虚了几句。

太子又问祝缨:“我才从陛下那里过来,听说盐州有事,齐王要过去一趟?他一旦过去,供给充足吗?”

“多拨了五百士卒,粮草、衣甲等都在调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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