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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齐

刺史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御史却微露惊讶之色。

一旁的司法上前说:“你这妇人哪里来的?休要狂言!你是哪个县的?带下去!”

自祝缨走后,梧州府的官员换了一批,这位司法并不认识王芙蕖。迎接御史的时候出了闹场的,又是告状,司法先上前处理这个“意外”。

御史却说:“且慢。”转头吩咐一声随从,命将王芙蕖带到下榻的驿馆去询问。

御史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个人孤身前来,来的是两个御史一主一副,再带几个吏目随从。当然,到了地方上,他们还可以酌情征调一些人。当下就有一个随从上来对王芙蕖说:“这位娘子,请随我来。”

司法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御史中为首的那位对刺史说:“御史到府,使君不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吧?”

这不是一次常规的御史巡查地方,那就是有特殊事件需要下来查问,他要插手的事,必有其道理。

刺史自认自赴任以来兢兢业业,没有什么错处,便说:“还要请教。”

御史看着自己的随从将人扶起,才说:“入内说话吧。”

气氛变得尴尬又紧张,一行人进了刺史府,御史虽品级不高,还穿着青衫,却与穿红衫的刺史并坐于上。另一位御史坐在这一位的下手,再往下才是本州的官员。

刺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御史,等着他的下文。御史的目光在所有在座官员的脸上扫过,最后看向刺史:“原来使君不知道。”

他对随从招招手,随从捧出文书来,御史向州内官员展示了他的文书,说了自己是为考查梧州境内事务。

刺史道:“不知是什么事务?”

御史道:“所有。”

刺史看着御史年轻的脸。重复道:“所有?”

“对,所有。”

主座的御史名叫余清泉,今年刚刚三十岁,做到御史而不是被踢到一个小县里窝着,是因为他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士绅人家、读书考上做官、长相端正、娶到了钟家的女儿为妻,他的老师也不是外人,乃是冼敬的同门、王云鹤的另一个学生。本人既有些学识也有些能力,治的经史、走的正途,前途一片光明。

政事堂将命令下到御史台,要求不但要查问五县县令上表所言之事,既然大老远地跑了这一趟,顺便把梧州的各方面都看一看。别再有什么幺蛾子。

现在的御史大夫姓王,是鸿胪寺的那位王丞的远亲。想了一下现在的情势,又考虑了一下梧州的情况,认为这又是关系到“远夷”又是要跑三千里的还要把各方面都看一看。既然是王云鹤要查,那就让余清泉跑这一趟好了!干得好干不好,王云鹤别找他的麻烦就行。

余清泉也愿意跑这一趟,他对梧州是有兴趣的,这份兴趣缘于祝缨,再往深里说,是缘于王云鹤。有一年,就是因为祝缨到了王府插队,他白在外头多等了半个时辰。从此就记住了。

南下之前,要查案子就要给他个卷宗,除了告状的奏本,还有各部的一些存档。他发现,梧州一地的税赋居然没有拖欠,这对偏僻之地来说就很不容易了。再看人口也在长。又看方志,发现方志上说的都是祝缨的好话,他的兴趣就更浓了。

到来之前,余清泉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预估。从所有的卷宗来看,梧州的问题,有,但没有说的那么夸张。一般告状都这样,无论哪一方,说话都会夸张一点。实际查的时候,多半是原告觉得自己已经够委屈了,被告还觉得自己被冤枉了。

虽然此来的第一要务就是查“远夷”,但是余清泉的心里,更想多看看祝缨把梧州治理成个什么样子。

与他相反,副手郭峻的心里预估虽与他相同,但是对梧州的治理情况不怎么感兴趣。事情是由五县告状引起的,把这个源头解决了也就差不多了。其他的事别多问,别给自己找麻烦,这是郭峻的想法。

眼见节外生枝,郭峻有些不喜,问道:“你们怎么搞的?”看来除了夷酋告状,还有别的事吗?告到脸上了也不好不管,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京城了?郭峻脸色变差了。

刺史忍着怒气,道:“不知二位要查什么?我叫什么准备好卷宗。”

余清泉虽不是个老手,但也常听前辈们提起,许多地方官员会糊弄人,拿出几十年的烂狗肉账让你查,那能查出个什么鬼来?他也不气,道:“不急,我看梧州一片崭新,不至于有什么大事。不如就从刚才那位妇人开始。至于我们要查的事,恐怕使君准备不了。”

他又对刚才刺史介绍的长史与司马说:“五县的县令派人奏报朝廷,言说受到了使君的虐待。使君下令,恐怕他们不会到,还请二位传信,我想见他们一面。我去山里见面也可。”

屋子里响起了抽气声,刺史脸也气白了:“荒谬!荒谬!”

郭峻道:“使君莫急,是与不是,我们查访过了即知,绝不会冤枉了使君的!”

你们都来查了,还说不冤枉?刺史强忍着怒气道:“清者自清!”

余清泉道:“这是自然。”

又对郭峻道:“咱们回去吧。”

刺史忍着火气送他们出府,到了门口一看,王芙蕖竟没有走!

司法佐上前问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余清泉的随从上前,为难地道:“这位娘子不肯走。”

他才开口,王芙蕖又抱紧了拴马桩,展示了为什么没能走。

王芙蕖抱着拴马桩,回头大声说:“谁知道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灭口?你们什么事干不出来?刺史帮着他的人要霸占民女!把我的女儿逼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赔我女儿!”

她一喝吆,招了许多人来围观,人越聚越多,余清泉与郭峻一时走不了。司法佐要人上去拉开王芙蕖,王芙蕖又大骂:“大男人,不要脸,你们来拉我一个妇道人家。”

司法佐忙叫女差来拉她,女差又被江腾给止住了,谁个上来?回报的人说:“刺史大人叫女人没事儿不要出来露脸丢人,她们都不在。”

郭峻本是不想管事的,见状不由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余清泉目光微沉,忽地又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问:“怎么回事呀?”

围观的人群纷纷闪出一道缝儿来,一个扶杖的老者走了过来,人们都叫他:“荆翁。”

余清泉命随从去问问这是谁,很快就有人告诉他们,这是一位老封翁,人家儿子是六品,不比二位御史的品级低。余、郭二人迎了荆翁两步,询问荆翁可知这是怎么一回事。荆翁道:“我亦不知。天使问一问就是了,咱们小地方,好些年没有大案子,一定是小事。使君说呢?”

刺史被架在了火上烤,实在不明白荆翁这个本地士绅这个时候来掺和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本地士绅当面唯唯内心并不喜欢他。新刺史比较注意维护士绅脸面,不幸的是士绅在工商上有巨大的利益。祝缨在时,费时费力将大部分捆在了一起,包括工坊的女工之类。新刺史又“以农桑为本”,要百姓以乡里为单位,不得随意迁徙,且限制女工,同时又限制甘蔗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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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量,新垦田地必须种庄稼。新刺史的种种举措,无论面上的理由正不正确,士绅口袋里的钱是确实少了。

又有做官,眼看一批一批的子弟出来了,祝缨走了,大家又寄希望与新刺史。新刺史在这方面毫无建树。帮他干嘛?!张、范两家的小子在京城读书,又被祝大人捞去做官了,祝大人走到哪里,都是提携自己人的。

帮谁,还用想吗?

余清泉与郭峻一时走不脱,王芙蕖又在一边大喊,围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

余清泉道:“那便问一下?那个妇人,你且下来,你不好好说,如何为你主持正义?”

荆翁也上前说:“这位娘子,我姓荆,现为这些官人们做保,你且下来,好好说话。”

王芙蕖道:“我三舅妈的小叔子娶的就是你们家的姑娘,你可不能骗我!乡里乡亲说胡说八道,是要戳烂脊梁骨的!”

“不骗不骗。”荆翁说。

余清泉被迫与刺史在大庭广众之下升堂问案,其时南方已经开春回暖,人们也不怕冷,里外围了三层。

先是王芙蕖告状,她自己会写字,递了个状纸。字差了点,却写得有理有据。余清泉看了之后皱眉问刺史:“使君为人做媒?”

刺史早忘了这回事了,因为巫仁是花姐番学里的学生,刺史就跟花姐提了一句,仅此而已。花姐那时回他:“孩子算命有妨克。”在刺史这儿就过了,不是他记性不好,实在是这件事太小,不值得特意去记。

他摇了摇头。

这对巫家却是一件塌天大事,王芙蕖愤怒已极:“大人!红口白牙,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不是您放了话,要为那个畜牲霸占好人家女儿,他哪里来的胆子狗仗人势?”

荆翁道:“你好好说,别骂人,你说的是哪一个要作恶?”

王芙蕖指名道姓说了刺史的一个长随,余清泉问刺史:“可有此人。”

刺史这才想起来:“哦!原来是那一件事!”

那就是有了?

余清泉命把人叫过来。此人就在府里,很快上前,还有些莫名其妙与委屈。余清泉看此人三十上下,个头不高不矮,面相有些油滑,很符合一个机灵下人的形象。

余清泉问道:“你如何仗势强占人家女儿,如实招来!”

此人一见王芙蕖,仿佛明白了几分,又仿佛没懂。他很委屈地跪下说:“大人容禀。此事不干我们大人的事,是我心里喜欢娘子,她可没说不行啊!必是心里有我!只因她命格不好,会妨克丈夫。我便想,那便不拜堂,两个人过日子,我也如待妻子一般的待她,过下来也没甚差别。不知她们家如何忍心拆散有情人?”

王芙蕖死死盯着他,眼珠子通红,将之前的词儿都给忘了,恨不得咬死这个贱人:“你这个畜牲!血口喷人!我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儿,能看上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一旁衙役心里叹气,上前喝道:“你这妇人,不许咆哮公堂!”

衙役维护秩序是常见的,上官们没有说话。衙役趁机道:“你既不会回话,叫个说话清楚的人吧,叫你家主人过来!”

王芙蕖与衙役对了个眼儿,怔了一下:“什么主人?”

衙役放下心来,说:“你这奴婢,怎么能咆哮公堂呢?你家主人没有教过你吗?”

王芙蕖记起了自己的词:“你这是什么话?谁是奴婢?我家可是正经清白的良民!怎么会让女儿给贱人当老婆?”

荆翁以杖拄地,大声说:“胡说!从来良贱不婚!”

余清泉、郭峻的表情变得严肃,两人一起看向刺史:“使君。”

“良贱不婚”四个字妨害了多少有情人,现在终于干了一件好事。巫家是良民,被刺史带着上任的仆人,不出意外得是个贱籍。

这就犯忌讳了。

哪怕许多豪门的仆人能娶得上民间身家清白的姑娘,也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纵使做了,也会有一些补救的措施。譬如甘家娶亲。

王芙蕖又说:“我不问良贱,就问没媒没聘,没有我家点头,他们怎么就敢认准了我家女儿就非得落他口里了?这是什么道理?他们干这事也干得太顺手了!是不是常干呢?”

一想起来进山的女儿,她就难过,如果没有阴差阳错地认识了祝家人,这会儿孩子不被逼死也被糟蹋了!

王芙蕖恨恨地道:“晴天白日的,畜牲竟然披上了人皮!父母官,鱼肉乡里!”

刺史的目光更加阴森:“莫要攀咬……”

随从忙说:“大人容禀,梧州的风俗就是这样的么……獠人家父母不禁儿女婚嫁……”

荆翁大怒:“一派胡言!梧州哪里来的獠人?都是陛下的百姓!谁家不讲礼法,要儿女私奔的?放屁!!!”

百姓开始鼓噪。

不多时,又有张翁、范翁等“封翁”赶了过来,先说是来拜见御史的,不想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又有王芙蕖的三舅妈的小叔子也过来,帮着大骂:“我们什么风俗都有,就是没有叫畜类欺负咱们家女儿的风俗!”

百姓围了刺史府,也不许叫长随走脱了。衙门要把他带下去,百姓就说:“必是要偷偷放掉的!”

荆翁于是出主意:“拿个站笼,在府外枷了,再宣谕百姓散去。”

余清泉与郭峻见群情汹汹,点头答应了,心里对这刺史的印象也差了许多。

荆翁等父老赶紧为他们俩开脱:“御史大人是好官,在为大家做主呐!别围着大人,倒显得咱们是跟大人过不去似的。”

百姓们直看着把那长随枷了放到站笼里,才不鼓噪了。余清泉又要命人散去,冷不丁的,人群里又有一人顶着一叠破纸过来求他们做主。

余清泉道:“状纸交上来,明日开始,我们会巡查……”

底下的人哭道:“求大人现在就判了吧,不然,小人怕明天就见不着大人了。衙门里欠我的钱呐!”

细问了才知道,是刺史府里换了全套的新家具,做工精良、花费颇多,但是欠了铺子的钱。

有这一个开头,接下来又有无数的状纸,且有人告刺史要逼死孤儿寡妇的,越说越严重。

荆翁等父老帮同开路,才将余清泉等人勉强送回了驿馆。王芙蕖一路跟着他们:“求大人庇护,不然我怕半夜被他们抓走活埋了。我的女儿就是突然不见了的。”

余清泉只得宣谕百姓:只管递状纸,我都收,但是别围我。又把王芙蕖全家都给安顿在了驿馆里,同时与荆翁等人又聊到了半夜。

送走荆翁,余清泉才要休息,突然,外面又起了鼓噪声。郭峻两眼发直:“这梧州,这么乱了?之前不是说民风淳朴、日渐富裕的么?”

余清泉命随从出去看看怎么一回事,随从还没出去,驿丞来了:“大人,不好了!刺史大人派人给您二位送礼,被百姓给发现了。”

余清泉奇道:“没有宵禁么?”

驿丞道:“这不要春耕了么?有些人为了准备春耕,就在地头守着放水,叫他们看着了。”

给下来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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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御史送礼这也是大部分地方官员会干的事,一般御史也会酌情收取一部分礼物。刺史经了今天白天的事,不赶紧送些礼物疏通倒是奇怪了。现在被百姓叫破,是收的也不能收了,送的……自求多福吧。

余清泉与郭峻穿戴整齐,打起火把出去安抚百姓:“我们奉陛下、朝廷之命前来巡查,必不会偏袒罪人的。”

百姓这才渐渐散去,刺史送的礼物也都被打得散乱一地,一些绸缎被扯得乱七八糟。

余清泉与郭峻终于可以休息了。

第二天鸡叫,两人又爬了起来,对望一眼。余清泉道:“我本以为此行最难的是行路,岂料……”

郭峻道:“这个刺史,不行!”

余清泉摇了摇头:“是他的前任太行。”

“诶?”

余清泉道:“咱们这一路,越来越听不懂他们的方言,是也不是?”

“对啊!昨天都听懂了!”

“也有一些说得不好的,但是士绅的官话都勉强可以。那个妇人也不错,还会写字了。教化做得好,这个我信了。”

郭峻又说:“噫!又节俭,也不纳妾,也不纵情声色。竟还怜贫惜弱……”王芙蕖口里,祝缨真是样样都好。荆翁嘴里,祝缨真是民之父母。

这两个人还举出例子,什么祝缨连家具都用竹的,新刺史一回来就要装饰刺史府。什么祝府拢共三、五女仆,其中四个还是后来雇的。什么给孤儿、寡妇谋生计,让她们能够自己养活自己而不是受人欺凌。

余清泉点评了新刺史一句:“一个胶柱鼓瑟的庸人,他惹了众怒。官样文章足足的,实务一塌糊涂。”他隐了一句心里话:我来都比他强!

他们昨天收了许多状纸,新刺史好像特意跟前任过不去似的,有些事不是非得“拨乱反正”的。荆翁说的好:“他为了显示不同,就偏要拧着来,不然不能显出换了个新刺史似的!他不是为了咱们梧州好,是为了显他自己。”

把好事做坏,也是一种本事了。

郭峻道:“现在已经这样了,咱们还没见獠人酋长呢。”

“不可提‘獠人’。”余清泉叮嘱说。

“好吧。还想早些回去的呢,如今一看,怕是不能够了。”

“那就紧着些吧。”

郭峻扭头向京城,却只看到驿馆的墙壁:“还是京城好啊……”

……——

京城此时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

三月了,正是定好的歧阳王迎娶骆家长女的日子。

郡王娶妻本有规程,派什么样的官员为使、出什么样的仪仗,新娘子家里要做什么样的准备、有什么样的人护送进宫……等等。

新人的服色都是从去年年底开始赶制的。新娘子年纪小头上的花冠都是特制的,沉重地扣在她的脑袋上。

王妃的礼服繁复而沉重,小姑娘由两个侍女左右搀扶,领父训、登车、行到宫中,下车、步行、行礼。到得最后,全靠两个强壮的侍女把着她的臂膀,方将这场规定的礼仪走完。

京城百官也不得闲。

凡品级够的、相关的官员,须得先到宫中围观盛景。东宫设了喜宴,但是有宫禁,官员们不能在宫中留得太晚。

皇帝事先下了令,不止要宫中热闹,永平公主府也得热热闹闹的,所以要分出一些官员来,必须到永平公主府道贺。连丞相都要到永平公主府喝一杯喜酒。

祝缨作为鸿胪寺的官员,东宫的喜宴她要去,永平公主府的喜酒她更得喝。宾客众多,公主府做了万全的准备,史胤使出了浑身解数,只为将宾客们安排好。

祝缨一踏进府里,他就迎了上来:“少卿!少卿,有事相托。”

“诶?什么事?”

史胤道:“少卿请看,这些许多人,我怕照看不周。少卿的位子在那里,您周围的人,还请帮忙照看一下。万一有事,请及时告知我。”又指一个小宦官,让他跟着祝缨,方便传话。

祝缨道:“何必客气?公主家的喜事,还有闹事的不成?”

史胤道:“您不知道,今天什么人都有。上面是相公们,那边是宗亲们,您周围都实干之才。那一边,名门公子,旁边还有些纨绔呢。”他把纨绔二字咬得很低。

总之,平时王不见王的一群人,现在聚齐了!

祝缨道:“好。”

她与小宦官往里走,果然发现了一些有趣的情况。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安排,周围都是身份一致的。王云鹤就与施鲲、六部尚书之类的人物在一处,刘松年的周围多清流文士,诸王在一起,祝缨留意到还有许多传说中的“名门子弟”。她与他们接触不多。

这些人的家族名满天下,祝缨却少与他们打道,这些人看她也如同看“小老头子”一般。她既不携妓出游,也没有什么名篇佳作,更没有潇洒风流的事迹,整天想着做事、升官、捞钱,怪庸俗的。

祝缨只与这些家族中已经出仕且干出名堂的人熟悉些,譬如郑熹之流。

她的旁边是沈瑛,沈瑛似乎对这样的场合颇为适应,已与周围的人喝上了。祝缨看看左右,实在无聊,再看刘松年,好像打算要走了。

祝缨打算过去与他打声招呼,才走到他的面前,忽然见一个面带忧色的小宦官匆匆走了过来,到王云鹤、施鲲席上说了什么。王、施二人放下筷子,与主人家说了两句,相偕离开。

祝缨与刘松年对望一眼,刘松年说:“要出事。”

祝缨道:“怕是已经出事了。”

小宦官的脸色很糟糕了,祝缨认得他的脸,他是皇帝身边的人,蓝兴的干孙子。

翁翁

丞相在哪里都会是焦点,即使是公主家的喜事,也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两位丞相离开,马上引起了一阵议论。许多人都有了与刘松年和祝缨相似的答案——出事了。

小宦官来的时候没有太多的人注意,等到他站到两位丞相身边,与两位丞相说话,再陪着二人走开,他的身上也聚了许多的目光。小宦官年纪还不大,作戏的本事还没到家,脸上的表情引起了更多的猜测。其中不乏认识小宦官的人。

难道是皇帝?

永平公主心里“咯噔”一声,女儿才嫁,父亲万一再……与她骨肉相连的两个人现在都在禁宫之中啊……

她能想到的,更多的人早就想到了,诸王大臣心思活络,无不在考虑怎么早些离开,好探一探虚实。今天这大喜的日子,皇帝亲自下的令,要大家来吃喜酒,中途却有宫中的内官叫走了两位丞相!即使发生了紧急事务,叫一个过去临时也能应付了。要说是天大的事情,应该再宣几个重臣才对。

处处透着怪异。

人心浮动,只有没心没肺的纨绔们还在戏笑。祝缨对刘松年道:“诸王还在席上,太子父子都在宫中,问题不大。”

刘松年努努嘴:“麻烦不在宫中,在所有人的心里。人心呐,不安啦。”

祝缨看过去,诸王也不似之前那么从容了。鲁王站了起来:“哎,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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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疼。”说着就要辞行回家。

刘松年对祝缨道:“我也得走了,你去找郑七,叫他别傻坐着了,他是京兆!”

祝缨道:“是。那这儿呢?”

刘松年唇角一翘:“他们想自己找死,你拦着做甚?”

他走得比王云鹤还快,史胤等人来不及送行,鲁王又同永平公主夫妇道别,骆晟与永平公主无言以对,两人也愁上了,讷讷地与鲁王道别。众臣大多起身,祝缨要去寻郑熹,郑熹已经对永平公主说:“这些人一同回家,我得去维持一下秩序。”

借口找得四平八稳。

祝缨又坐了回去,她的桌上没有酒,就拿一壶温茶,慢慢地斟了一盏,细细地品着。

沈瑛本已起来了,看她过来坐下了,又停住了,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祝缨道:“我是来吃喜酒的。”

沈瑛直摇头。

祝缨也在心里摇头,给他倒了一杯酒:“没事的,喝酒吧。你能去哪儿?能干什么?”

这个时候既不在宫闱之内,就只有“稳”一个字。乱蹿什么呢?沈瑛勉强坐了回去,拿起酒杯,抖落了半杯酒,急急将剩下的半杯倒进了口中。

祝缨才吃了个半饱,就被小宦官请到一边——骆晟想问一下她的看法。两人在骆晟的小书房里坐下,骆晟道:“公主派人去宫里打听消息,到现在也没回音,这可如何是好?也不知道孩子怎么样了。”

祝缨看着骆晟焦虑的表情,心道:我有办法,可你干不了。

口上说的是:“眼下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相公们已经入宫了,大人该相信他们的本事才对。且太子还坐镇宫中,能有什么事呢?”要是你能把诸王留住就更好了,可惜不是那块料啊。

骆晟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真的么?”

祝缨道:“我觉得问题不大。”骆晟没听懂话中之意,问题不大,就是还有问题,只不过有人能处理,事情不至于恶化。他放心地放祝缨吃饱喝足之后离开。

祝缨却小小地生了一下气,回家之后又看了一会儿书,然后睡了。既没有去找郑熹探听情况,也没试图伸出耳朵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

有事,但是问题不大,她插不进手,不如睡觉。

…………

祝缨一夜安睡,宫里许多人却夜不能寐。

包括东宫。

骆家小姑娘才刚离开了父母到了舅舅家,今天早上天没亮她就摇醒梳洗打扮,一番礼仪下来成年人尚且吃不消,待到送入新房,她已精疲力竭。看到她的上下眼皮直打架,陪嫁的侍女低声道:“您小睡一会儿,殿下过来了我叫醒您。”

“不行的,”小姑娘的声音带着这个年纪的软甜,“还有礼未完,这身衣裳不好穿脱。”

“不脱,我拿垫子垫您身后,您歪一着眯一会儿。”侍女说。

小姑娘身量还没长成,几个大垫子一堆,险些将人给埋了。她伏在垫子上,头冠歪在了一边,含糊地道:“一定要叫要醒我。”

说着眼皮一粘,睡着了。

侍女们安静地侍立一旁,等着歧阳王忙完外面的事情,到这里来行完最后的礼仪,然后小夫妇就可以分开休息了。侍女心情不错,盼着歧阳王赶快过来,这样大家就都能休息了!虽不圆房,明天一早可是要早起拜舅姑的。

等了一阵,外面响起人声,侍女忙轻轻将骆小姑娘扶起,另一个侍女轻手轻脚地上前给她扶正头冠。小姑娘用鼻音说:“要开始了么?”

侍女们急忙为小新娘最后整理妆容,歧阳王快步走了进来,侍女却惊讶地发现没有司仪。陪侍永平公主出嫁又陪小王妃嫁回宫中的妇人镇定上前,一脸严肃地询问:“殿下,这是什么礼数?”

歧阳王微微颔首,道:“阿翁病了。”

妇人脸色顿变,歧阳王道:“阿姳。”

骆姳还在半梦半醒间:“嗯?”

歧阳王又上前两步,离床三尺站住了,道:“阿姳,你随我来。”

侍女们慌忙扶起小王妃,给她穿上鞋子。歧阳王伸出了右手:“来,我带你去见阿翁。”

“哥哥?”

歧阳王轻声说:“阿翁病了,咱们去看望他。”

“翁翁?”

歧阳王点了点头,握住了骆姳的手:“莫怕,阿爹与相公们都在御前。”

“好。”骆姳说,她的心很慌,比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更慌。好在牵手的人她不算陌生,这位丈夫是她认识的表兄,仿佛是一个依靠,她用力回握拿只大手。

歧阳王牵着她的手走了几步,察觉她走得磕磕绊绊,一手托着她的头冠,一手揽着她的膝弯,将人打横抱起,在一片惊呼声中大步走了出去。出了殿门之后便不用自己走了,歧阳王将小新娘抱上了步辇,一面扶着小新娘的头冠,一面说:“莫怕,只是一时晕眩,但咱们该去探望侍奉的。”

骆姳伸手也扶一下头冠,问道:“那我阿娘知道吗?她来了吗?”

歧阳王道:“她在家好好的,阿翁没有病很重,咱们不要让她担心。”

一行人到了皇帝的寝殿外,蓝德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他们,老远地迎了上来:“可算来了!”

歧阳王问道:“如何?”

蓝德小声说:“陛下晕过去了。”

骆姳小声惊叫,又掩住了口,蓝德躬着身子说:“奴婢父亲见势不好,就先往东宫报信儿了。又派人去告诉两位相公了,没有告诉诸王。奴婢的父亲说,陛下想让殿下的婚礼热闹些,搅了兴致陛下反而要怪罪的。就只请了丞相入宫。”

歧阳王唇角往上一牵,又反射性地垂了下来,问道:“阮大将军呢?宫禁呢?宫门关了吗?”

蓝德张口结舌:“这……只、只关了陛下寝殿的门。”

歧阳王道:“快宣阮大将军来面圣!”

“是!”

“且慢,宫里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奴婢父亲,让不要走漏消息了。”

歧阳王心道:聊胜于无。对骆姳道:“阿姳,咱们进去吧。”

小夫妻进入殿中,御医忙忙碌碌,宫女、宦官都焦虑地等着结果——皇帝的命就是他们的命,皇帝如果死了,这些人没几个能活的。第一个死的就是所有给皇帝看病的御医,然后近侍们怎么也得殉上几个,大家都很急。

歧阳王看到了太子、太子妃,太子妃道:“怎么把阿姳也带来了?”她先过来握住了骆姳的手。歧阳王低声道:“应该的。”

骆姳在床边叫了几声:“翁翁。”

床上的皇帝没有声响,太子妃将她带开来一点,道:“别叫啦,让御医瞧瞧再说。”御医额上的汗珠冒得更凶了。

过不多久,阮大将军到了。几人一阵低语,蓝兴低声说了自己的布置。阮大将军道:“我这就下令关闭宫门!”

人还没有走出去,丞相又到了,两个老头儿跑得一头汗。进入殿下,开口便是:“关闭宫门!”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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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鹤道:“除此而外,不要再做多余的事。御医,全力救治陛下!”

太子犹在云雾里,歧阳王问道:“就这样了吗?”

施鲲坚定地说:“就这样!”他与王云鹤匆匆分了一下工,两人轮流值班,再以政事堂的名义给郑熹下令,让他留意京城治安。

王云鹤道:“从现在起,你我必有一人在宫中。太子与歧阳王必须都在宫中!”

施鲲道:“好!”

说话间,皇帝悠悠转醒,骆姳第一个发现,不等御医宣布就大声叫了一句:“翁翁!”

皇帝睁开了眼,又好像没有睁开,手在空中抓了两下,蓝兴上前将他扶起。小心地伸手在皇帝面前晃了晃,皇帝……看不见了。

皇帝的心有些慌,叫了一声“蓝兴”。蓝兴道:“奴婢在!”

“刚才,我听到谁叫我?”

骆姳又叫了一声“翁翁”,歧阳王带着她挤上前:“阿翁,我们都在。阿爹阿娘也来了。两位相公也过来了。阮大将军就在面前守卫。”

皇帝的手用力攥住蓝兴的胳膊,问:“太子呢?丞相呢?禁军在干什么?”

被点到名的四个人上前。

皇帝问道:“外面如何?”

王云鹤道:“变起仓促,臣等只来得及赶到宫中,现请旨……”

这事儿没法儿埋怨,最早发现情况的是皇帝的贴身内侍。蓝兴已经做得不错了,通知了太子而不是藩王,又通知了丞相,然后还尽力封锁了消息。至于关上宫门再有布置之类的事情,也就甭指望蓝兴了。只要还有脑子就得知道,眼前得防着两件事:一、万一皇帝死了,怎么收拾局面?二、万一皇帝没死,怎么办?

所以蓝兴不能干得太多,他不敢对阮大将军下令。最合适下令的是皇后、太后,但二位早死了。

如此一来,必然会有漏洞,皇帝病倒的消息现在说不定已经有很多人明确知道了!好在皇帝醒了,问题不大!但需要善后。此事也如刘松年所言,麻烦不在宫中,而在宫外,是宫外的人心。在大家心里,皇帝已经到了该出事的时候了,否则不会一有风吹草动就无端猜疑、蠢蠢欲动。

王云鹤的意思,是要安抚人心。反正皇帝好好的,宫门可以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外紧内松。

皇帝暂时失明,慌乱之后恢复了一点清明,问道:“你们喜酒吃得怎么样了?”

王云鹤道:“臣等进宫之前,还是很热闹的。”

皇帝冷笑一声:“告诉郑熹,让他好好看着京城,谁在这个时候上蹿下跳,让他都报给我!”

“是。”

“还有谁在?”皇帝问。

太子等人都上前问好,皇帝有点烦躁,问道:“没有别人了吗?”

蓝兴轻声又将在场的人报了一遍,皇帝道:“召刘松年来!”

“是。”

皇帝连发几道命令,王云鹤放下心来——圣上清明。

刘松年早早地从永平公主府离开了,王云鹤等人前脚进宫,他后脚就在宫外候着。诏令一下,须臾便至。

歧阳王惊讶地发现,听到刘松年进殿,皇帝的紧张的表情缓了下来,在空中挥了挥手:“来,这里。”

……

刘松年快步上前,握住皇帝的手,伸指搭在了皇帝的腕上,面色凝重。

皇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这个不急。”

刘松年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紧的?”

皇帝道:“拜相。”

刘松年问道:“什么?”

“你。”皇帝说。

王云鹤与施鲲对望一眼,万没想到皇帝会有这样的安排。刘松年,天下文宗,但是几十年来没见着让他干什么治国的实务呀!倒是太子面露喜色,他好文学,更是倾慕刘松年。只是以往不大敢招惹这个人,刘松年的破烂脾气,也就对皇帝稍好一些。

刘松年以往不结交诸王。

他做了太子之后,又有许多闹心事,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实是为刘松年高兴。

刘松年道:“我如何做得丞相?”

皇帝道:“就是你了,我自有深意!”

王云鹤对刘松年使眼色,刘松年只得闭嘴,心里觉得皇帝傻了。

皇帝又说:“明日早朝!”

太子道:“阿爹如今抱恙,不如静养。”

皇帝骂道:“放屁!我还没死呢!就要隔绝内外吗?”

把个太子骂懵了,亲爹瞎了,让亲爹休息,哪里说错了?

歧阳王低声问小妻子:“阿姳,累不累?”

“药师。”

歧阳王小名药师,听到皇帝叫他,忙挤上前去:“阿翁。”

皇帝道:“我很好。阿姳也来了么?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怎么都来啦?我又没有事。”

骆姳不知怎么的,心里有许多的酸涩与委屈,终于哭出了声:“翁翁。”她扑到了皇帝的床前,头冠一歪。歧阳王扶好自己的小新娘,皇帝的手落在了外孙女瘦弱的肩膀上:“莫哭莫哭,我在我在的。”

骆姳道:“我要陪翁翁。”

皇帝微笑道:“傻孩子,你今天不该在我这里呀,翁翁没事。药师。”

歧阳王低声对小妻子说:“要陪阿翁,咱们也先回换身衣服,好不好?你这样不方便,这身衣服太累了。”

皇帝听着两人说话,微微一笑:“去吧。”又说太子和丞相都可以退下了,独留阮大将军和刘松年。

太子与丞相只得退走,歧阳王也带走了骆姳。皇帝对阮大将军道:“从今天起,你要格外警醒!外紧内松,不要让他们勾连消息。禁军中要格外重用可信的旧家子弟。”

阮大将军领命。

最后,皇帝留下了刘松年。

刘松年道:“确实该静养的。”

“哼!说这话你信吗?”皇帝问。

刘松年道:“信。”

皇帝叹气道:“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二十年前召你进京的时候,就是预备着我死的那一天你可助太子稳定局势。”

刘松年不客气地说:“先太子不用我。陛下也莫提万年之期。”

皇帝道:“我也不想提,我可不想有齐桓公的下场!你须帮我。当年安王为乱,你帮的我。事了拂衣去,你走得毫不留恋。如今可不能再走了。”

“陛下已立太子。”

“他不如我儿,压不住兄弟!王云鹤有治国之才,宫掖之间,他太迂直了。”

“只有我刻薄奸狡。”

皇帝低声道:“我信你。别人的心里,有江山、有抱负、有天下大同还有门户私计,应付皇帝啊,不过是为了他们自己。只有你,心性至纯,你会帮我。”

刘松年低声道:“我也不配做丞相。”

“我说行,那便行。除了你,我能信任的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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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些宫监了。”

“丞相挺好的。”

皇帝冷笑:“他们对天下挺好,对我未必。明日起,诸王轮流侍疾。”

刘松年道:“太子敦厚,不会有非常之举的。”

“他的脑子想不到,还有别人呢?皇帝啊,想安安稳稳的死尚且不可能,所以才不想死啊!”

刘松年道:“没几个帝王身后凄凉的,你想多了。”

“那是因为你不是我。”

刘松年也不跟皇帝争:“好吧,你好好休息。”

皇帝道:“知道啦。”

刘松年道:“让蓝兴出宫。回他家住一晚,直到该说什么、做什么吗?”

蓝兴躬身上前,翻着眼睛先看向皇帝,然后想起来皇帝看不见了。皇帝道:“为什么……哦!蓝兴,你去,听他的。”

蓝兴小心地说:“只要有人问,就说,陛下安好。”

皇帝道:“记下都有谁问你!”

“是。”

皇帝闭上了眼睛,睁眼闭眼都是黑暗,他也分不清是是梦是醒。守候的人不敢马虎,歧阳王安顿完小妻子,又和太子一起守在外面。两个半丞相分了工,今天施鲲,明天王云鹤,明天一切正常的话,后天刘松年。

次日一早,小朝,诸王大臣看到了皇帝被扶上御座。不等他们轮流奏事试探,皇帝便下了两道命令。第一就是刘松年拜相,且催促今日就办。第二却是催促给承义郡王办婚礼。

退朝后,留太子与鲁王侍疾。

阳谋

祝缨无聊地摸着猫,听对面的沈瑛文不对题的胡说八道。

今天一大早,许多官员在进皇城之前还是提心吊胆,在城门听说皇帝正常上朝、丞相重臣正常到岗之后,又都恢复了国家栋梁的“老成持重”。三三两两地往自己的衙司走去,边走又边与自己相熟的人打机锋、使眼色,呼朋唤友“小聚”。

祝缨倒无所谓,如果有事,郑熹十有八、九会招呼她连夜帮忙,这货绝对不会让她清闲的。没有,就代表没事儿。

沈瑛就不一样了,他没有特别准的消息渠道,心颇不安。鸿胪寺这两天也没什么大事,沈瑛很难得地找上了祝缨。他拿着一份可有可无的公文,是鸿胪寺日常的祭文,级别不高不低,是某刺史的母亲去世了。

祝缨道:“这事儿您定就成啦。”

沈瑛道:“我怎么能独断专行呢?看一看吧。”

祝缨也就随便瞄了一眼,道:“一看这些文绉的就头疼。”

两人就此聊上了,沈瑛先忍不住说:“也不知道昨天到底是什么事。”

祝缨道:“等会儿大人从朝上下来就知道了,你要问他,他一准儿会说的。”

沈瑛道:“要起风啦——”

祝缨也跟他瞎扯:“风再大,我只管进屋,把门窗关好,等风过天青,依旧过日子。”

沈瑛看了她一眼,祝缨道:“难道你我能扛得过天时?何必上赶着讨一身狼狈呢?”

沈瑛心道:你个出身寒微的光棍儿当然不愁,你怎么样都是白赚的,我却与你不同。

沈瑛还有一大家子的人要照顾呢,新立太子大赦天下,他岳父一家终于可以“遇赦还乡”了。老婆跟他闹了半辈子,让他帮忙把人捞回来,沈瑛当年口上说得正义凛然,找了诸多理由,实则是根本没那个本事轻松捞人。现在好了,岳父一家可以回家了。

哪知妻子又在琢磨着帮衬娘家。理由也很充份的,在流放之地几十年了,就算攒点儿家底,也是在穷山恶水之地,房子家什卖不了几个钱,一家子也没多少细软,老家家产也早抄没了。回去还得生活。

他的妻子甚至打算把娘家人接到京城,好就近接济一下。娘家的侄子、侄孙读书也方便。

儿女都长大了,老妻说话的分量也越来越重,沈瑛一个头两个大。

祝缨看他说着说着又不说了,也乐得安静。又过一会儿,骆晟才下朝。祝缨留意了一下时间,骆晟比平时回来得晚了一些。

沈瑛也注意到了,见到骆晟就先问了:“驸马辛苦,可是遇到什么大事?”

骆晟的脸色并不很好看,道:“走,进去说。”

三人到了骆晟的房里,骆晟等二人坐下,才说:“陛下……陛下……看不见了。”

沈瑛大惊:“陛下不见了?”

骆晟道:“你坐下!”

祝缨问道:“眼睛?”

骆晟点了点头:“昨天突然昏倒,醒来之后就目不能视了。”

祝缨放下心来,如此一来昨天的一切就都说得通了。问题不大。

骆晟又说:“以刘松年为相。”

“啊?”这下祝缨与沈瑛同时惊讶了。不是说刘松年不好,在沈瑛看来,刘松年是天下文宗,当然是极好的。在祝缨看来,刘松年脾气可爱,脑子也没坏。但是做丞相?总觉得太突然了。

骆晟的口气有点迟疑,道:“我也觉得有点奇怪,不过他有海内人望,陛下说合适,丞相们也没有异议。”

祝缨心说,刘松年在京城得有二十年了,位高而无实权,也没在地方打磨,也没在中枢操办实事。这是要干嘛?

等一下!她突然想起来郑熹对刘松年有过的评价,心里突然有了个猜测。

骆晟道:“都准备给新相公道贺吧,眼下再没别的事了,也不要再有什么事了。”

祝、沈二人忙答应了,祝缨道:“我还去外面看一下,前几天春雨竟多了起来,有几处漏雨了。”

骆晟道:“这还用你亲自去看吗?他们怎么办差的?”

祝缨道:“不是四夷馆,是太子旧邸那里。”

骆晟道:“哦哦,那去吧。”

沈瑛还想从骆晟这里再问一些讯息,于是又拿出那一份公文来,祝缨起身往外,走不两步便有小宦官一路跑了过来。小宦官有点面生,祝缨扬声道:“那是谁?去个人问问。”

沈、骆二人停了口,骆晟这里的一个吏目匆匆上前,看了骆晟一眼,骆晟点点头。吏目快跑过去,又跑了回来:“大人,歧阳王与王妃马上就到。”

祝缨暂停了脚步,与骆晟、沈瑛一起等歧阳王,心道:聪明人。

藩王往六部九寺跑,是不合适的。歧阳王带上小妻子来见岳父,皇帝绝不会责怪于他。

祝缨也第一次看清了骆姳,小姑娘粉嫩可爱,一身锦绣,头发已不是小姑娘的样子,添上了假发梳成个已婚妇人的髻。她不像婚礼时那样的盛妆,今天走路是不用侍女两边搀着了。小小的脸上带疲倦,看到骆晟之后又绽出了一朵安心的笑。

两下见礼,歧阳王又是制止三人行礼,又是要还半礼。骆姳等到礼毕,才叫了一声:“阿爹!”

软软脆脆的,鸿胪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声音。骆晟高兴地伸出手想抱女儿,半途又缩了回来,笑道:“哎,来了。”然后对上歧阳王:“药师,你可真是……可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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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王道:“昨天她可惊着了,哭了半宿。”

“我没有。”骆姳说。

两个男人都笑了。

骆晟对沈瑛道:“刚才的事儿就那样办吧。”祝缨见状也告辞:“下官也出宫去了,午饭恐怕回不来了。”

沈瑛不太想走,却也不得不留恋地离开。歧阳王一直看着祝缨,今天虽然无事,昨天确是凶险的,他还记得是祝缨提示他要住在宫中,这不就赶上了么?他想与祝缨再说两句话,哪知人家对他一礼,又对骆姳一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歧阳王有些失落,自打父亲做了太子,他就没这么被人冷落过了。可真是……可真是……

明天继续带小王妃来见岳父吧。

……——

祝缨离开皇城,先去太子旧邸看了一回房顶,然后就去了京兆府。

郑熹早会都开完了,今天的的京兆府比较忙,继昨天的“留意京中动静”之后,郑熹又布置了人,从今天开始,严控京兆府的各方动向。想监视所有的亲贵是不太可能的,郑熹换了个办法,不监视特定的人,而是选定几条通往宫城的路。

他分派了人手,在几处紧要的地段上巡逻,一旦发现有情况,马上示警。

祝缨到京兆的时候,郑熹正在对着京城的地图琢磨,听到脚步声也没回头。

祝缨也不客气,走到他的身边,也去看那张地图。这张图除了坊市城垣之外,还圈了几处地方。祝缨一眼便认出来,这是诸王、重臣府邸之所在。

郑熹转过身来将她上下打量:“嗯,不错,还沉得住气。”

祝缨道:“也没什么要我心浮气躁的事啊。”

“没事你能跑出来?是来了胡使还是来了番王?还是要拦进京告状的?”

“哦,去太子旧邸看看房子漏水。”

郑熹撇嘴,祝缨又添了一句:“人家女儿女婿去看望岳父,我再呆在鸿胪寺妨碍人家叙天伦里就未免不识趣啦。”

郑熹道:“药师是个聪明人。”

两人又一同看那张图,郑熹道:“万没想到,又添了一位丞相。”他的口气有些感慨,他还以为自己再熬个几年,就有希望进政事堂呢,没想到是刘松年占了先。续弦之前面上还好,续弦之后刘松年算他半个岳父,就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祝缨道:“下一个就是您了吧。”

“胡说。”郑熹轻斥一声,话里带着点笑意。他伸手指了指几处,低声道:“一旦有变,要留意。”

祝缨道:“会有变吗?太子、歧阳王都在宫里了。”

先太子薨逝之后,皇帝不立太子,诸王虽然本事不够强,谁叫是皇帝的儿子呢?依附的人一大堆,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势力。如果不立太子,皇帝哪天死了,保不齐各派真要打起来。这也是丞相、大臣们体谅来体谅去,终于体谅不下去,非逼得皇帝立个太子不可的原因。

在此之前,郑熹的担忧不无道理,确实可能发生动乱争位。立了太子之后,诸王有势力就不是大问题了。她还给东宫支了一招,把歧阳王也留宫里了。皇帝要是死了,太子在宫中,还有个歧阳王拿主意。

如果把昨天看成一次预演,宫中的举动很有章法的。真有事,只要封闭宫门,先秘不发丧,再以皇帝的名义召集诸王、大臣,把人把诓进宫里,再灵前即位,诏告天下。

问题不大。甚至比当年安王之乱还要容易平定,四十年前离开国还比较近,那个时候的安王也曾督军平叛,手中还有甲士。现在的诸王,账面上只有王府的那些卫士,还都是没上过战场见过血的。

郑熹道:“你不懂,还是小心为妙。一旦有事,你也要留神。万一我通知不及,你又找不到我,自己拿主意。到时候若路遇十三郎他们,也不要迟疑,要速下决断……”

“好。”祝缨记下了这几处。

郑熹又指了几处:“当年安王那件事,就是从此处进……”絮絮地说了一些,最后问她去了刘松年家没有。

祝缨道:“我晚些时候再去吧,现在也挨不上号。”

郑熹戏谑地说:“你还挨不上?不是常去他家,一去半天的么?还住过几回?你们很聊得来嘛!去吧,他看别人烦了,不定怎么折磨人呢。”

祝缨道:“没跟他聊。”

“嗯?”

“以前在梧州的时候,偶尔回京到他府上,还能多说几句。近来见得多了,话都说完了,不过静坐而已。”

郑熹道:“能让你坐也是不错的。去吧,这个人可不简单,别当他只是个会教小孩子唱儿歌的老翁翁。”

祝缨笑道:“我虽不熟悉他的过往,然而看一看王、施辈如何待他,也能知道不简单了。既看不透,我只感激他这些年来的援手,别的我也不管。”

“有空多到家里来坐坐,或到这里来找我,唉,多事之秋,要多联络。”

“是。”

…………

祝缨出了京兆府,先去老马的茶铺走了一趟。老马虽死,客人习惯了这个称呼,仍称这里是老马茶铺,新掌柜也以讹传讹被叫成了“老马”,新掌柜他也就默认了下来。

祝缨到了茶铺,叫一声:“老马。”

“老马”忙迎了出来:“小祝大人。”

祝缨笑问:“生意兴隆?”

老马陪了点笑:“托福托福。”是真的托了福,这处茶铺也不高级,普通的茶叶。自打祝缨回来了,老马从梧州那里拿茶方便,省了一道手续,不必给二道贩子钱。祝缨与京兆关系不错,也为老马省了不少麻烦。

茶沏了上来,上茶的是老马的妹妹,她用一个托盘先放上了一盏“好茶”托给祝缨。再去将大碗的普通茶放了满满一托盘,托去给胡师姐等随从喝。

这妇人当年与她还有一段渊源,祝缨好奇地问:“你家不是在乡下有田?春耕完了吗?你怎么来帮忙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当年这妇人是出嫁了的。小两口虽然清贫,但是在城外乡下有一点微薄的家产。

妇人眼圈儿一红,吸一吸鼻子,道:“哎,糊口。”

祝缨道:“不对。是遇到难处了么?”京畿这些年没有什么大灾,一般的百姓如果没遇到什么大病大难失火失窃,辛辛苦苦土里刨食能混个温暖,冻饿不死。春耕还没结束就跑到城里帮忙,不对劲。

老马低声道:“他们家……”

祝缨道:“说下去。”

老马道:“他们开了点儿荒地,都开熟了,鲁王要圈占荒地……”

祝缨一听“圈占荒地”就全明白了:“地还没上报。”

妇人眼圈儿一红,道:“是。还,还没来得及。还没收几茬好庄稼,报了,就要缴税,想着再多攒两年粮。哪知道,一下子全没了。我男人与他们理论,又被打了,正病在家里,孩子们也……”

朝廷鼓励垦荒,但在京畿开荒是不容易的。京畿的能人多,权贵遍地走,条件好的地能占的就早被占完了,普通小民就是那个“被占”。京畿不是没好地,是没有留给穷人的好地方。想要糊口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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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条件更差的地方去开荒。

这就产生了一个悖论,开荒,就是要开垦荒地。荒地,在田簿上就没有记载为农田,所以才能开荒。没开好之前,谁也不会去申报它是农田,不申报就没有记载。没有记载,即使正在开垦,也代表它在账面上就是一块荒地。

听起来全是绕口的废话,但是鲁王,或者说权贵们的“阳谋”就在这些废话中了。

一片荒地,在开成熟田之前,它名义上还是荒地,没有官府的记录。没有记录,想告状都没根据,这块实际上已经能够出产粮食的地方,它在官府的账上是“荒地”。你说是你开垦的良田,证据呢?你不给衙门上报,你还有理了?荒地,不受法律的保护。

鲁王如果说,我要圈占民田,那可能被耿直的御史参、被正直的京兆尹追着骂,如果说想要块荒地,那他必能如愿。

开垦不易,先不上报,就不用纳税,老马的妹妹干得也不能说是错。开荒还没回本儿呢就缴纳,这地不是白开了么?即便朝廷有个开荒三年免征、五年免征的优惠,如果从挖第一铲子土开始算,三、五年对百姓而言是紧巴巴的,不太够用。所以一般人会稍稍缓报几年。

老马妹妹家倒霉,就遇着了这么一件事。

“不上报官府缴税我就不认你这个账”这事儿祝缨在梧州天天干,鼓励垦荒,祝缨在梧州也是天天干。

这一套手段她可太熟了,只不过她不跟普通百姓较劲,手也松,能等人过上正经日子之后再算,税也收得低。

京兆这儿,现在是郑熹在管,他也不是个狠辣的主儿,但是鲁王这个官司如果现在落到他的手里,他也只会和个稀泥。与朝政比起来,鲁王的一点“荒地”并不能算什么。

也许郑熹还一肚子火:开荒不报,这是想干什么?隐田?赋税流失?

祝缨叹了口气,从钱袋里摸了一把钱:“这个先拿着。”

老马还要推让,他的妹妹一脸的难为情,她确实需要钱。祝缨笑笑,将钱放到桌上,又摸出一小块金子也放在铜钱上面。

兄妹二人又跪了下来,祝缨道:“起来。你们也没什么大错,不该突然之间一无所有。我现在还不能许诺你们什么,这些先拿去应应急。你们起来,我有事要问你们。”

兄妹二人听到要问话,爬了起来。祝缨先问他们有多少田,又问还有多少人与他们的遭遇一样,继而问有类似遭遇的人有多少,等等。

问了个差不离,祝缨带胡师姐等人离开。离开茶铺又有一点惋惜:刚才应该把青君他们几个都带过来的。

胡师姐等人的情绪又是生气又是低落,她们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受欺凌的百姓了。与此处相比,梧州真是乐土。

唉,现在也不乐了,也不知道御史查得怎么样了……

腰扇

刘松年拜相是一定要道贺的,祝缨从老马茶铺离开之后就回家安排了往刘府的贺礼,她亲自到库里挑拣。

祝缨的家底子相较与她的出身来说可谓丰厚,较之京城豪门望族又不算什么了。打从大理寺开始,她抄家赚的外快大头要孝敬给上峰,做了刺史之后,钱是存了一些,文士喜欢的古籍字画之类却是少之又少。库房里有一种直白坦诚的、摆脱贫困的气息。

祝缨先取了些珍珠,后挑了一套茶具,再拿一套金器。到内室将一个不起眼的黑匣子打开,选了两支灵芝,从上次永平公主给的药材里又挑了根人参。没往可怜的卷轴书籍上看一眼,径直走到了一个架子前,对项乐道:“取一匣金子,再挑二十匹彩缎。”

项乐道:“是。”看到祝缨伸手从架子上又拿了一匹黑色的绸子,忙上前道:“我来。”

祝缨摆了摆手:“这个是我自己用的。”

项乐垂下手去,招呼人一样一样将东西抬出,写了一张单子拿给祝缨过目。祝缨提着绸子,扫了一眼单子,道:“行了,就这些吧。”

项乐道:“那帖子?”

“我来写。”

项乐道:“那,我亲自送过去?”

“行。”

“要是那边府里问起您,我该怎么回答呢?”

“就说知道他们现在忙,不去添乱了,等刘相缓口气再来。”

项乐道:“是。”

祝缨提着绸子到了书房,将绸子往一旁的榻上一扔,项乐上前研墨。祝缨写完了帖子,问项乐:“三娘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项乐道:“还没有,不过她赶路快,应该已经到了小半个月了。御史也应该已经到了,怎么都能看出些端倪来了。想必消息还在路上。”

“一有消息就报给我。”

“是。”

“去吧。”

“是。”

天还大亮着,祝缨走到榻边将那匹绸子扯开,伸开左手,量了两拃,翻折过来捏着折痕。抽出短刀开了个小口,“嗤——”一声,撕下长长的一宽条下来。

祝银赶忙上前道:“大人,我来。”

祝缨将小刀佩好:“这样就行了。”她将宽绸对折再对折,双手理起敷在眼上,捋着黑绸在脑后系了个结。

祝银微张了口,又上前了一步,一脸的惊讶:“大人?您……”

祝缨侧耳倾听,慢慢地、小幅地挪动了一下脚尖,微微偏头,又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在听一个旁的什么人对她说了什么话一样。她克制着自己不要向前乱摸,不知不觉间还是忍不住伸了伸手。

这样的举动让祝银完全看不明白,想来祝缨这么做自有其道理,祝银还是反射性地去扶祝缨的手:“大人要干什么只管吩咐我。”

她的手才触到祝缨的腕子,祝缨的腕子一弹一转,从她的掌中溜出,两人都愣了一下。

祝缨又点了点头,对她说:“去给我寻支手杖来。”

“啊?是!”

一旁胡师姐也不明所以,她说:“大人,我扶您?”

“不用。”祝缨说。

她缓慢迟疑地、磕绊地往前走,凭着记忆走到了桌前,摸到了座椅,坐在了椅子上。胡师姐看她的颈子由微微前探又变回了原样,心里好奇极了,却听祝缨说:“我方才的仪态,与平常有什么不同没有?”

胡师姐道:“一点点。”

祝缨的唇角微翘:“来,仔细说说。”

…………

祝炼从郑家家塾、祝青君从武相家、林风从梧州会馆分别回到府里,他们需要先向祝缨汇报一下今天的功课,府里才会开饭。

这一天也不例外,他们都得到了“与咱们家很好的刘老先生拜相了”这样的好消息,脸上都带笑,前后脚进了府里,三个人还互相打了个招呼。

祝炼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本书来给祝青君,祝青君微讶,祝炼道:“在学里听说国公府上有这个,就向他们借来抄了。”

这是一本医书,祝青君是学医的,祝炼也就以“大师兄”自居,为祝青君寻了来。

祝青君道:“多谢。我抄完了就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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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他们家也不急着用这个。”

林风打趣说:“哟,没有我吗?”

祝炼道:“你爱看的,他们自己也爱看,抢也抢不到。大家只好轮着看,轮到我了,拿回来给你先看。”

林风哈哈大笑。

三人说话的时候还很轻松,进了书房就吓了一跳,天色已黯,书房里点了灯。枝形的烛台旁边,祝缨丝帕覆眼,端坐在榻上,身边一根竹杖。

三人顾不得上礼,拔腿就跑,蹿到祝缨面前:“老师/大人/义父,您怎么了?”

祝缨的头微微转动,稍稍偏离了他们的方向,微笑道:“没什么。来,说说,今天都学了什么。”

祝青君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大人,我给您摸摸脉。”

祝缨道:“先说功课。”

三人心里有事儿,一天的功课背得结结巴巴。

祝缨对祝青君道:“你今天不对劲,怎么说得这么乱?”

祝青君道:“您让我瞧瞧您的眼睛吧?这是怎么了?病了还是伤了?”说到“伤”的时候,声调也变得咬牙切齿起来。

祝缨道:“阿炼,你呢?接着说。”

祝炼也只得颠三倒四地复核课本,边说边往祝缨脸上看。等他二人说完,就是林风。林风去会馆倒没有功课,但是祝缨让他学习会馆事物,也得有个小结,他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

祝缨又点评了一下,说:“走吧,吃饭去。”说着,拿起了竹杖。

祝青君望向胡师姐,胡师姐对她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大事。

祝缨手执竹杖,一点一点地探路,走得虽是平地,却觉得自己像踩在棉花上。这一天的晚饭开得晚了一些,祝缨捧起碗来,吃得也更慢了。祝青君抢上前:“我来。”她替祝缨把鱼刺剔掉,放到碗里,出声告诉祝缨位置。

祝缨点了点头,伸出去的筷子也没了准头。祝青君小心地说:“我来?”捧起碗,拿个勺子喂到祝缨口边。

祝缨的唇轻颤了一下,缓缓张开口。

一餐吃完,祝缨问道:“洒了不少吧?”

祝青君道:“一点点,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把大家伙儿都叫过来吧。”

祝缨集齐了府里的人,然后下令:“今天的事情,谁都不许向外提半个字。都收拾了去睡吧。”

她也不将黑绸取下,又慢慢走回卧房,也不让人伺候,让人将屋子里的灯都点上,就安静地坐在屋子里。许久,她取下了脸上的黑绸,打了盆水,准备洗漱睡觉。

出了卧房走不几步,猛地扭过头来,看到一边有几个人窝在那里,见她看了过来,都蹿了出来:“大人!”

却是祝炼、祝青君、胡师姐、祝银、林风等人在一旁候着,祝青君见她好模好样的,失声道:“大人您好好的啊?”

祝缨笑笑:“啊,是啊。”

她们这才有心情嗔两句:“大人怎么戏弄人呢?可不是好玩的,让大伙儿担心!项二郎也在外面等着消息呢,又怕惊扰了您。”

祝缨步出后院,果然看到项乐在外面踱步,一见到她,忙上前来:“大人。”

“嗯,没事儿。休息吧。”

…………

次日一早,阖府上下看到祝缨四肢健全、耳聪目明地爬了起来,好好地穿衣吃饭,扳鞍上马,才放下了心来,只当昨晚是她别有深意。他们又各忙各的去了。

这一天祝缨仍是没有朝会,等到骆晟从朝上下来,歧阳王又带了骆姳过来。父女俩只要见面就开心,骆晟一边笑一边说:“药师总往这边来,会不会不好?”

歧阳王道:“自己家里,也没甚不妥。阿姳想家,只是不能轻易出去。三朝就好了,能回去见姑母了。”

祝缨与沈瑛还是要离开,歧阳王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道:“祝少卿且留步。”

沈、祝二人都站住了,歧阳王微笑道:“昨天听说少卿去了旧邸,不知旧邸还好?雨水有没有淋坏别的地方?”

祝缨道:“外面的有两处漏水,墙上的杂草也除去了。里面的不敢擅入,料想也是差不多的。”

歧阳王道:“这样么……”

骆晟关心地道:“也派人修去吧。”

歧阳王道:“好。宫中虽好,偶尔也会想念旧邸,确是想去看一看。三朝之后吧。”他又低头问小王妃想不想过几天再出宫逛逛。

骆姳点头:“好呀!”

宫中虽大,能够让骆姳游戏的地方并不多。东宫毕竟不是父母家,总是稍有一些拥挤压抑。能够出宫游玩当然是极好的。

歧阳王对祝缨道:“七日之后我去旧邸,不知可方便么?少卿可否陪同?毕竟那一处已归了鸿胪寺了。”

骆晟不愿意让女儿女婿有丝毫的不便,道:“那我也同去,子璋,一起吧。”

祝缨神色不变:“好。”

答应完,又是一揖,留这翁婿父女在那里享天伦之乐。沈瑛无奈也只得离开。

歧阳王要去旧邸,祝缨就去督促人把鸿胪寺借用之处加快整理好。到了下午,又有工匠在宦官的带领下去了旧邸,开始对其余的房舍进行检查修缮。

这天晚上,祝缨收工后按计划去了刘松年家。刘松年家宾客盈门,老头儿没拿扫把把人都赶出去,竟还设宴都款待了。对祝缨却只有一句:“你来得可不算早。”

祝缨道:“眼下我也帮不上忙,早啊晚的,不在时辰,在您得不得闲。”

刘松年就不理她了:“自己找地儿坐,爱干什么干什么去。”

祝缨一点头:“好。”

她认真地坐下来吃饭,吃到一半,岳桓过来了。他这几天都得过来帮忙待客,看到祝缨就笑着坐在祝缨的身边,说:“怎么今天才来?来了又独坐在这里?也不与我们说话。”

祝缨道:“我打小话就少,后来不得已才说个不停的。您忙您的,不用管我。”

岳桓道:“怪不得你与叔父投缘,倒都能坐得住。”

祝缨笑着摇头:“偶有相似。”

岳桓见她这般也不再打搅她,祝缨吃饱了就走,到了门口对管事说一声:“我走了。”便扬长而去。她这大半年都是这样,管事早就见怪不怪。

祝缨回到自己家里,又将黑绸蒙到了眼上,项乐却递上一支做工精巧的手杖,杖头镶银,木制坚硬。

此后祝缨白天一切如常,回到家里总是装瞎子,不出几天,行动间就与常人差别不大了。

期间,歧阳王又到了鸿胪寺一回——三朝回门之后,他如约带着骆姳到鸿胪寺约骆晟、祝缨去旧邸。

骆晟满是期待,仍然说:“阿姳才到宫中,现在这么办就罢了,以后她得在宫里生活的,不好总带她往外跑的,她得适应呀。”

歧阳王笑道:“明白的,也不天天都这样,我也须得侍奉阿翁、襄助阿爹。准备给阿姳找个师傅,在东宫接着识字读书,您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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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晟连声赞同:“使得、使得。”

歧阳王又极亲切地对沈瑛道:“六部九寺位置重要,鸿胪寺不能缺了人主持,因我夫妇之故使二位陪我出宫,有劳沈少卿了。惭愧惭愧。”

沈瑛忙道:“不敢不敢。”

歧阳王又夸了沈瑛之老成持重,再三拜托致歉,说他受累了。骆晟也将事拜托,沈瑛脸上带笑:“是下官职责所在。”

祝缨与他相对颔首。

然后一行人出了皇城往旧邸而去。

旧邸早知他们要来,已赶工修缮一新。歧阳王故意让出位置,让父女俩一处,他自己与祝缨站在一边看骆晟与骆姳在旧府里玩。

祝缨对他欠了欠身,歧阳王道:“我生长于此,现在想想,还是小时候快活。到了宫里,就没有这般自在了。”

祝缨道:“鱼与熊掌。”

歧阳王摇头道:“只怕鱼没了,熊掌也没能得到。”

祝缨侧过脸来看他,歧阳王定定地看着她,道:“您两番提点,我父子铭记在心。”

祝缨道:“都是眼面上的事,不值当您这么说。”

歧阳王道:“还请教我。”

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祝缨的脸,耳边传来骆姳的笑声,祝缨看过去,只见骆晟给女儿推秋千,祝缨见过的小姑娘里,没有一个能有这无忧无虑的笑。

她叹了口气,回看歧阳王:“言多有失。”

歧阳王的目光丝毫不让,还要再问,祝缨还是平静地看着他,歧阳王的眼睛睁大了一点。祝缨点点头,那边传来骆姳的声音:“阿爹,他们在干什么呢?”

却是父女俩玩累了,骆晟将她从秋千上抱了下来,两人正往这边看。歧阳王想说“没干什么”,一旁祝缨道:“比赛。”

骆晟好奇了:“这是比什么?”

“看谁先眨眼。”

骆姳好奇地道:“大人也玩儿这个吗?”

“大人也有小时候。”祝缨说。

骆姳又笑了,骆晟与她去逛这旧邸,两人以前都来过这里做客,不知为何,此时此境故地重游居然特别的喜欢。

祝缨与歧阳王远远地跟着,歧阳王道:“她比在家里还高兴。”

祝缨道:“父女俩都是纯质之人,生来就有君子之风,不欺暗室。有人没人都是这般心性,别人看不看得到都是这般做派。”

“哦。”

也不知道歧阳王听明白了什么,反正他有小个半月没再跑鸿胪寺了。到了四月初,他又带着骆姳来了,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父女俩说话。骆姳说她上课学了什么,在东宫的生活,骆晟在一边含笑听着。

祝缨与沈瑛依旧是要避开将地方留给他们,歧阳王却客气地亲自送他们往外走了几步,又说:“天气开始热了,二位保重。”取了扇子送给二人。

沈瑛拿到一把折扇,祝缨得到的是一柄腰扇。祝缨腰间正别着另一把扇子,那是许多年前郑熹送的,她当时觉得这个东西精巧好用就一直用着。后来有了磨损,就及时更换修补,到现在也有十几年了,带着古旧的痕迹。

二人将扇子仔细收好,歧阳王见祝缨不曾更换掉旧扇,挑了挑眉,没说话。其实沈瑛也是将扇子好好收着的,他也不缺扇子,歧阳王所赠之物又有一点特殊的意味,能收好还是收着,万一将来有用呢。

四月是承义郡王的婚期,骆晟去了,祝缨与沈瑛都没过去,他们跟承义郡王家都不熟,皇帝也没有特别要求百官都去道贺。前太子的一些东宫旧臣,以及承义郡王家的一些亲戚,都去了。王、施、刘都派人送了贺礼,人并未亲至。

承义郡王的婚礼排场也不小,半个京城都能听得到锣鼓喧天。太子一家也去了,太子略坐一会儿就走,歧阳王留到了最后。

他每旬都会带骆姳到鸿胪寺一次,期间还带骆姳去了一次永平公主府。到鸿胪寺时,有时与祝缨多说几句话,有时又只是普通的寒暄。直到五月末,都是如此。

祝缨在鸿胪寺里坐得稳稳的,与胡人的交易已经进行了两笔了,以粮易牛马羊以及胡地的特产,回报说效果不错。苏佳茗、项乐也参与其中,派去的人捎信回来,很有赚头。祝缨点名要的马匹也换回了一些,暂养在郊外。

祝缨筹划着地郊外找一处“真正的荒地”,开辟来做一个小牧场。京城有些家底的宦官之家,马是少不了的,她现在有这个便利条件,索性自己弄了。

回忆一下京城周边的地形,祝缨心里找了几个预选的地方。正默算着预算,政事堂那里来人:“相公们请祝大人过去议事。”

祝缨道:“我?”

“是。”

祝缨起身与来人同往政事堂,路上,她问道:“不知是什么事呢?”

那人也认识她,答道:“下官亦不知,不过,好像听到了‘梧州’两个字。”

“哦,多谢。”

…………

政事堂如今有了三个丞相,祝缨进了之后拜了三个人,才得到了一个座儿。刘松年抱着胳膊看着她,就数他面前的公文最少,看起来十分的游手好闲,也十分的清逸出尘。王云鹤与施鲲千等万盼,盼来这么一个祖宗,除了帮忙值夜,别的事情上几乎指望不上他。

施鲲忙得有了一点点火气,对祝缨说:“若是把梧州拆了,你有何人可荐?”

“啊?”

王云鹤道:“御史回来了。”

祝缨关切地问:“结果如何?苏、郎等人可有构陷上官?”

施鲲道:“要是构陷倒好了!竟是比告的还要坏!”

如果单单是与四夷不和,并不能说明这个官员有多么的坏,但是如果辖下的编户百姓也告状,这官员就不好说了。

刘松年道:“你们把那个给他看一看不就得了?省得费口舌。”

施鲲道:“御史的奏本,怎么能给他看?”

不给看,但是能复述,施鲲简明扼要地说了御史调查的情况。什么纵容恶仆欺男霸女啦、什么贪墨啦、什么欺凌羁縻的县令啦,反正,属实。

祝缨听着这里面的这些事,一多半是她安排的。余清泉与郭峻又额外查出两条他们二人认为“不该”的,一总报了上去。

政事堂这边讨论的结果,就是王云鹤上次说的,拆。外五县独立成州,还叫梧州,内三县拆成一府,叫做吉远府。吉远府没有交给卞行,而是并到了附近的另一个州,叫此人白拣一个大便宜。这位刺史祝缨也熟,当年种麦子的交情。

原梧州的官员,出身羁縻的,到新梧州任原职,其余人员陆续调离北上,再以新员填充。

以张运为吉远府的知府,别驾另派。

政事堂要问祝缨的是,别驾她有没有推荐的人选,新梧州的刺史,是轮流担任好,还是派员过去好。如果派员,她有没有推荐。

祝缨忙说:“下官年幼无知……”

刘松年发出轻蔑的嘲讽声,斜眼看了她一下,施鲲笑出了声:“好了,快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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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先说:“吉远府由张运来管,我是放心的。只是不知道他顶不顶得住上司,毕竟吉远府与别处小有不同。”

刘松年道:“看着梧州的样子,他倒是敢。”

施鲲一听他说话就头疼,开口问祝缨:“新梧州呢?”

祝缨道:“遥领,怎么样?”

遥领,在京城的权贵,主要是皇子皇孙诸王里找个人,挂个空名头,人也不过去,也不遥控指挥——太远了,指挥也指挥不动。主要是靠当地的官员治理。

祝缨思来想去,这个办法是更好一些的。

王云鹤道:“可惜梧州品级太低,这个遥领么……”有点掉价。

刘松年道:“我看行。羁縻嘛!开个好头。”

祝缨问道:“不知原刺史如何安排?”

刘松年看了她一眼,祝缨回看他,两人别开了眼去,王云鹤笑道:“让他闭门读书吧。”

祝缨又问:“那个恶仆呢?”

施鲲一摊手:“死了。”

余清泉拿人枷了站笼,给人站死了。死也就死了,当年钟宜就干过直接打死小吏的事,这个比那个就更不算事了。

施鲲道:“不要总关心鸡毛蒜皮,吉远府还缺员,说说。”

祝缨想推荐南方人,但是认识的南方人都是吉远府本地人,不合适。她于是说:“得要合适,吉远府十年来两次变动,百姓恐不堪其扰,当以宁静无为之人为佳。”

施鲲道:“那便如此吧。”

祝缨又问:“梧州的钱粮怎么缴呢?”

王云鹤道:“可与吉远府同路上京。”

祝缨便不再说话了,施鲲道:“你可以放心了吧?”

祝缨一笑,只觉身上一轻,起身告辞。

…………

这一天,祝缨过得很充实,算算明天是休沐,想去郊外看看荒地,筹办小牧场。

人还没到家,远远的就看到门上有异动,到得跟前发现是一群人在卸箱笼。苏晴天在一边指挥着:“那个箱子要轻拿轻放。”

听到马蹄声,苏晴天提着裙摆跑了下来:“老师!我送阿喆来了!”

立嗣

苏晴天一副本族的打扮,连同她带来的人都穿着本族的衣服,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若是早几个月这样,怕是一进京城就要被京兆府给请去喝茶了。如今当初告状的事已经冷了下去,她们一行如此打扮才能顺利地到达祝府。

苏晴天与府里的人都认识,没费什么力气就敲开了门,连同苏喆都在府里等着祝缨。

苏喆到京是早就安排好了的,祝缨踏进府里,这姑娘就跑到了她的面前,笑着叫了一声:“阿翁!”

她正在女孩子蹿个儿最凶的年纪,一年不见,她又高了不少,即便到了北方京城,个头在姑娘里也不算矮了。一身蓝衣绣红花,身上佩着亮闪闪的银饰,腰间一柄小弯刀,笑容与京城的姑娘截然不同。

祝缨一眼将她从头看到脚,说:“不错。”

苏喆更高兴了:“阿妈让我来都听阿翁的安排。”

祝缨道:“事事都听别人的,就不是你了。走,里面说话。阿银,给她们安顿下来。小妹还是住后面,把大姐前面的那个院子开了。晴天在京的时候就与小妹同住。都带了谁来了?互相认一认。”

苏喆蹿到祝缨身边说:“都是熟人,她们都懂府里的规矩。”

祝缨弹弹她的脑门,道:“我这儿还有你不认识的人呢,以后要用厨房了,得跟李大娘她们说的。”

“哦哦,好的!”

苏晴天终于得到机会了,说:“项三娘还有些事要处置,她还带了货,比我们要晚几日才到。”

“知道了。”

祝缨没有换衣服,先与她们到了书房。苏晴天与苏喆在她的书桌前侍立,苏喆瞄了一眼桌上的一块黑绸,觉得奇怪,这东西出现在这里有点突兀。

祝缨道:“坐吧。住处比以前大了些,慢慢再看吧。家里怎么样?”

苏喆二人坐下,接过了府中女侍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想要说,又笑了,静了一静才说:“很顺利。本来阿妈与那几家也有准备的,看了阿翁的信,照着阿翁的计划行事。两个御史当场就生气了,说那个刺史胡闹。有人为刺史说话来着,咱们就有安排人出来说,他们跟着刺史欺负人,拿了许多好处,御史将他们也给抓了。阿翁,刺史……会怎么样?”

“调走。”祝缨没有瞒她。

“便宜他了!那——新的……”

祝缨笑道:“就说你不是个只会乖乖听话的人,新刺史最好不赴任。”

“呃?”

祝缨道:“你是真得到京城再来住一阵,好好地看看朝廷里是怎么做事的,不然远隔关山,闭门造车还真是不行的。慢慢学,慢慢看。我这两天给你把事情安排好,以后你就住在我这里,与林风一起,先到会馆看一看,再去番学呆一阵子。对了,晴天啊,你暂时也不要走。”

苏晴天忙说:“是。要我做什么?”

祝缨不答反问:“小妹没让你捎什么信来么?”

苏晴天道:“有的!”将苏鸣鸾的信递上。

祝缨拆了一看,上面就两件事,一是事件后续的安排,二是将女儿托付给祝缨教导。信上还说,她准备一份盖了印的空白奏本,万一有急事,祝缨可以直接拿来填上认为合适的内容,就以苏鸣鸾的名义拿给朝廷。

苏喆又将一份空白的奏本递了来。

祝缨打开了一看,道:“先放到我这里,我会给你安排好的。用之前也会告诉你干什么用了。”

“是。”

祝缨道:“废话不多说了。御史已经抵京,接下来就会有安排。如果无意外,内三县划做吉远府,外五县独成一州,仍然称为梧州……”

她将在政事堂议的事对她们讲了,苏喆与苏晴天听到刺史只是有个虚名,并不真正到她们梧州,都笑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苏喆道:“原来不赴任是这个意思!要是阿翁再能回到梧州做刺史就好了。也不怕地方小,往西无论是艺甘还是西卡他们都没咱们厉害!咱们拿下一个大大的州,您带着我们过活。”

祝缨道:“怎么?还想并吞他人?”

苏喆小鼻子一皱,轻声道:“您是在帮他们过得好一些嘛!”

祝缨问道:“对他们动手了?”

苏喆道:“哪有那个心情?您不在,舅公他们也没那个心了,都说,有您在干什么都安心。我看他们是贪心。”

祝缨道:“哦……没动手就好,你舅公他们自己的事儿还没弄明白呢。你们明天先不要出门,我让人去找佳茗过来陪你说话,等安顿好了,有你逛的时候。”

“是。”

祝炼等人又回到家里,小伙伴们在异乡见面,忽然间就多了几分亲切。苏喆与祝炼年纪差不多,祝青君比她小一点,林风又比她大一点,四个人四种不同的情况,原本没有那么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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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现在是祝青君与苏喆拉着手,林风问她怎么不叫自己舅舅,祝炼抱着胳膊在一边看,不时插两句。

说得最多的是苏喆和祝青君,一个头人的独生爱女,一个孤儿女奴,把臂言欢,十分有趣。

祝缨道:“好了,先开饭。”

祝青君与祝炼都看了一眼黑绸,苏喆问道:“这是干什么的?”

祝缨道:“我拿来玩的。”

“哦。”

吃饭也没有食不语的规矩,祝缨对祝银说:“明天去请尼师过来,给小妹摸把脉,开剂药,以防水土不服。”

苏喆道:“我好好的。”

祝青君脸上微红道:“那个……咳,我来的时候病了一阵儿。”

祝缨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防着点儿。”

“是。”

吃完了饭,各自回房休息,苏喆的侍女们跟着住进了她的院子,挽起袖子来收拾打扫。苏喆与苏晴天看家里不再是竹具,觉得祝缨也应该过得好一点了。

等收拾完,祝银又过来问还需要准备什么,又问宵夜想吃什么,苏喆道:“不用啦,这样就很好。”

祝银道:“那您随我来,大人在书房里还有话要对您说。”

苏喆与苏晴天跟着去了书房,苏喆好奇地看着祝缨:“阿翁,您这是……”

祝缨黑绸遮目,沉静地坐在书桌后面。祝缨道:“坐吧。两件事,第一,要建一个自己的会馆。第二,接下来我会带你见一些人,或许还有皇帝,这个要看他怎么想。”

“是。”

苏晴天关切地问:“会馆?”

“嗯,京城的梧州会馆,是以前内三县为主建的。如今新梧州还能再借别人的?要建。还好,佳茗、阿金都在,慢慢相看地方。等到政令下来,就开始操办。”

苏喆关心地问:“那个遥领的人,会是谁?”

“不管是谁,他都去不了那里,每年给他些礼物就好。这个我接下来会教你,等到人定了下来,我会带你去见这个人的。”祝缨是有点希望这个人会是歧阳王,这个人目前看来比较不会犯蠢,其他人就说不好了。

“是。”

自己的安排说完了,祝缨问:“你们还有什么安排吗?”

两人都说没有,祝缨道:“那好吧,歇息去吧。”

……——

苏喆回房之后就开始翻箱倒柜,苏晴天道:“天这么晚了,你不睡干嘛呢?不是说京城的人起得早吗?”

苏喆道:“我找布。阿翁蒙着眼睛,一定有什么意思,我也试一试。”

“那也明天再试,今晚你找到了也是蒙着眼睛睡觉,多此一举。”

苏喆才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府里起得很早,因为苏喆的到来,祝缨去郊外的计划是泡汤了。但是尼师很快来了,检查了苏喆与苏晴天等人的身体,又给留了些消暑的汤药方子。苏佳茗、阿金也都来做陪客,几个年轻人一处说得高兴。

祝缨对苏佳茗道:“你们有自己的小秘密,小妹就交给你,带她再置办两身夏装,要京城的新款式。”

苏佳茗笑道:“是。”

祝缨又派人给王云鹤、骆晟送信,告知了苏喆到京的消息,并且说一切正常,暂时住在自己府里,没有往四夷馆放。

骆晟那里回信:你安排就好。

王云鹤回信:知道了,明天到政事堂来一趟,面谈。

与祝缨想得差不多。得到答复后,祝缨又将苏鸣鸾的信仔细看了一遍。

去年年末项安南下,携带的信件里,除了安排了要如何告状挖坑,祝缨还给苏鸣鸾提了个醒:苏鸣鸾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朝廷对女儿继承家业这事儿并不视作理所当然。没有儿子的人,很容易被朝廷从兄弟家里找一个儿子来过继。需要早日确定苏喆继承人的身份。

四夷外番里需要朝廷册封的这一种,都是上一代死了之后、由鸿胪寺翻拣备案里的嫡庶长幼,报给朝廷下敕封的。如今自己正在鸿胪寺,正管着这个事儿。要办抓紧办,晚了事倍功半。

苏鸣鸾的回信里十分感谢祝缨的提醒,并且明确地请求祝缨帮忙,争取早日将苏喆定为阿苏县的下一任县令。

祝缨决定这件事马上就要办下来!

机会难得。不趁着朝廷派的刺史在梧州犯了个大错讲条件,以后再想讲条件就难了。

祝缨将苏喆又叫到了书房。苏喆进了书房之后就笑问:“阿翁,你不蒙眼睛了吗?”

祝缨拿出那个空白的奏本放到书桌上,说:“过来。”

苏喆走上前去,祝缨摩挲着奏本的边缘,道:“这个,我要用了。”

苏喆道:“啊?您、您要用来干嘛呀?”

祝缨一笑:“给你用。”

“我?”

祝缨点头:“你阿妈将来是要把家交到你手上的,我们商量好了,现在就要在朝廷里给你定下来。”

苏喆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小胸脯一起一伏,强忍着激动兴奋道:“那、要是发生了别的事,再要用到这个,可再没有第二本空白的可用了。”

祝缨道:“不是有你吗?”

确定为继承人之后,苏喆的一言一行就可以视作苏鸣鸾在京城的代表了,这不比一个空白的奏本容易吗?苏喆还能以她自己的名义上本奏事,比起还要设法解释怎么突然那么巧地出现一个内容契合的奏本,苏喆本人的存在更合理。虽然暂无品级,但是有了名份,祝缨照样可以为她把奏本递上。

苏喆暂时还考虑不到这么多,想了两圈才想清楚,道:“我听阿翁的!”

祝缨道:“以后就要谨言慎行了。”

“好!”

“定下来了我再教你如何应答,如何写奏本。”

“是。”

祝缨道:“等有人南下,就让人把这消息带给你阿妈,她也就可以放心啦。”

两人商定了奏本怎么写,填好了内容,苏喆一蹦一跳出了书房。

次日,祝缨先去上朝,难得一次朝会,皇帝被两个宦官扶出,山呼毕,各衙司早就打好招呼不在这个时候触霉头,朝会很快结束。丞相与六部九卿等留下,其余人等各回各位。表演结束。

这一天鸿胪寺却是沈瑛有事要出去。天气一热,热死了一位老太妃、两位老大人,亏得不是同一天死的,沈瑛还能分得开身。他一连三天要跑三处,将司仪署撵得脚打后脑勺。

祝缨对王丞道:“以鸿胪寺的名义,给这几天出去办差的人拨一笔消署的差费吧。”

王丞笑道:“入夏之后大家都有的。”

“额外再给一点,都不容易。”

王丞道:“大人也太好心了。”

祝缨道:“都是同僚,不能太生份。”

王丞应了一声,颇觉祝缨会做人。

这天也不是歧阳王过来的日子,骆晟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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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胪寺时额上冒汗,有点蔫,沈瑛说要出去办事,他也无精打采地说场面话,多一字也没兴趣问。

等沈瑛离开之后,骆晟才说:“陛下今天生气了。”

“诶?”

“自从上次抱恙之后,脾气越发不好了。今天训斥了太子办理政务不够仔细。唉,也不知道阿姳在宫里过得怎么样……”

祝缨道:“恐怕整个宫里,陛下只有对她发不起火来。”

骆晟小声地说:“就怕鲁王又乱说。真是的,为什么还喜欢鲁王呢?”

祝缨微微有些诧异,骆晟几乎从不说人坏话,现在说到了鲁王,把皇帝也捎上了。她说:“父母疼小儿。”

骆晟直皱鼻子:“也太疼了。”

祝缨道:“这话不能到外面说,叫人听见了岂不要说你们不和?”

“哎,不说不说,就同你说说。你今天不忙吧?”

“有一件事,就是昨天说的那个。”

“哦哦,你安排。”

“昨天住下来之后与她聊了一聊,才知道她母亲有一个奏本,是请立她为嗣。”

骆晟道:“阿苏县令,不是只有一个女儿过来的吗?怎么立女儿为嗣?这不对吧?”

“独生女。”

“那也不对劲儿,以后不生了?纵没有亲生儿子,难道不能过继?”骆晟很自然地问。

祝缨道:“您想,这回他们告状都告了些什么?话赶话的,赶上了,心里不踏实。”

“哎哟……”

“这奏本,咱们恐怕得给她递上去。她们本就有这个风俗,苏鸣鸾的县令就做得挺好。”

骆晟沉吟良久,道:“只要不生乱,又不是中原,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别人家的事。”

“那我这就送去政事堂了?”

“好。”

……

祝缨麻溜地去了政事堂,王云鹤打算问她收留苏喆的事情的。岂料祝缨又甩出了一个奏本,把王云鹤原本想说的话给塞了回去。

王云鹤与施鲲研究了一下,施鲲与骆晟的想法居然出奇的一致,道:“就听其风俗吧。归化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到的。”

王云鹤默不作声,一直看着祝缨,祝缨道:“她需要朝廷的认可,总比不需要来得好。”

刘松年抱着胳膊,听他们说了一阵,才道:“又弄鬼!”

祝缨道:“一个家,婆媳吵架,怎么办呢?不是看婆婆慈祥与否,也不是看媳妇孝顺与否,看那男人脑子清不清楚。拿大义名分去压,要么把老婆逼死,要么把老婆气跑,终落得个鸡飞蛋打。不如一头老娘一头老婆,咱们在中间先糊着过。日子久了,婆媳互相知道了脾气,慢慢也就和顺。”

王云鹤道:“也罢。之前确是梧州刺史办得岔了,奏本留下,我报与陛下。”

祝缨忙问:“那新梧州刺史呢?”

王云鹤道:“歧阳王。”

“咦?”虽然是自己所想,但是没想到是这么地顺利,几乎不用自己开口。她还以为要再多游说一番呢。

施鲲道:“不该问的别问,难道歧阳王殿下还委屈了梧州不成?”

今天皇帝发了一通火之后,闲人如骆晟等离开了,丞相留了下来再议事,那氛围就更难受了。公开的,皇帝斥责了太子,私下的,政事堂一提“遥领”,皇帝就点了歧阳王的名。

施鲲看得浑身难受,刘松年这个浑身刺儿都长硬了的老刺儿头居然一声不吭,没嘲笑皇帝两句。

见施鲲样子不对,祝缨见好就收,声音愈发恭谨道:“不是不是,那,鸿胪寺就安排在京的苏喆、林风择日拜见一下殿下了?”

施鲲道:“去吧。”

“是。”

过不数日,奏本果然批了下来。

重复

祝缨比苏喆更早拿到这份批复,她先在鸿胪寺这里给苏喆备了案,再会同有司将这批复转了出去。

晚间,祝缨回到家中,苏喆与苏晴天等人都在谈笑。一见到祝缨回来,她们忙起身相迎:“阿翁/老师!”

祝缨道:“都知道了?”

苏喆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是!谢阿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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