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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相

肖校尉与张校尉并肩而立,他二人商定夜间轮流住在四夷馆,白天的时候两个人都在。胡使进驻的场合,二人是必须到场装充一充面的。

他二人今天的角色就是当个哼哈二将,出头露脸的事儿让鸿胪寺的人去干,万一遇到胡人“无礼”,他们也要展示□□男儿的气概,不能令胡人嚣张了去。为此,二人将甲胄穿好,手按佩刀,将肚子挺起,眼睛也瞪得比平时更大了几分。

然而看到胡使的一刹那,他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威风也减了几分——这是胡使?

外邦使节进京,沿途官员都会派人随行护送,一程一程地直送到京城,由鸿胪寺的人接手。祝缨带人迎接,互送者给双方介绍,祝缨再与胡使见礼。

胡使由远及近,祝缨的眉毛动了一点点。来人一袭白色的胡服锦袍,衣服上绣着蓝色的花纹。他身形颀长,冬衣在身也不显臃肿,体态比昆达赤养眼多了。再近几步,五官也明晰了起来。

他与刘松年长得并不像,却有一点刘松年的风韵,白面有须,目光炯炯,顾盼生辉。四十上下,正是权势财富学识已积累了不少而没有被衰老所威胁的时候,从容镇定又不显刻板。既没有被生活折磨出的疲态,也没有志得意满的高高在上。

他抬起手来,行了一个胡人常用的礼。手指纤长劲瘦,戴一枚大大的戒指,戒面铸成狼头形状,非但没有破坏掉手的美感,反而衬得手指更加秀气了。很容易让人忽略掉他手上几处茧子。

俨然是一位儒雅的文士。

双方都带了通译,互相致意。来人事先已知会过鸿胪寺,此人是胡人的国相,名叫累利阿吐,意译过来是青色的毡房的意思。

通译翻译完了客套话,累利阿吐笑道:“少卿如此年轻,□□果然人才济济。”

他的官话说得比祝缨那些梧州学生还要好一点!祝缨才学了几个月的胡语,能听得懂一些他说的话,但绝没有他说官话这么熟悉。

夜路走多了遇着鬼了!

祝缨含笑道:“国相过奖了,天下俊才多矣,我不过是其中末流。馆舍已各下了,国相,请。”

累利阿吐道:“有劳少卿。”

在他的身后,无谁是副使还是随从,都看着他的举动行事。一行人一路往馆舍行去,累利阿吐对京城的街景满眼欣赏,不时询问祝缨一些京城特色。他的官话几乎听不出口音,用词也很准确,成语、典故都没有错讹。双方交谈的时候完全没有通译能够插口的余地。

到得馆舍,又有掌客迎出,祝缨先陪他到了下榻之处,奉上茶点来。宾主坐下,累利阿吐先是恭贺了册封太子的事:“于途中听闻册立太子,不胜欣喜。”

祝缨向他道谢,继而指着掌客说:“贵使有事,只管告诉他。馆内之事让他做,做不了的,让他传达。”

累利阿吐也道了谢,祝缨又说:“贵使远道而来,请暂在此歇息,我就不再打扰了。”

累利阿吐道:“少卿且慢。”

“国相还有何事?”

累利阿吐微笑道:“册立太子是一件大事,想必比使节重要得多。今日一别,少卿恐有要紧事。我这里有几件事,一并说与少卿,将咱们的事理会清楚,少卿岂不方便?”

祝缨眨眨眼:“国相请说。”

累利阿吐对身后招了招手,身后有人捧出一轴纸来,上有漆封。

他一共有几件事:“国书我已携来,不知何时可以见到皇帝陛下?”“既有太子了,不知可否见到太子殿下?”“我此来另有一件要事,乃是榷场,近年敝国歉收,不知可否购买些谷物?”“此外又有些边境上的事,不知可否与知兵者一谈?”

祝缨道:“国相这可问倒我了,我为相国请示去。”

累利阿吐又拿出财帛来,祝缨推拒道:“份内之事。”累利阿吐却说:“叨扰馆驿,心中不安。”

祝缨道:“要是国相住都住不安心,就是我的失职啦。只管安心住下。我这就禀报去。”

“有劳。”

祝缨又对掌客等人说:“你们过来,领一下器物。”

将四夷馆内人招了过来,从典客丞开始叮嘱:“胡使不简单,要小心招待。不要对他下暗哨了。在使者面前说话都小心些!”

“是!”

典客丞道:“难得有这样的使者来,换一身衣裳,真是一点儿也瞧不出来。”

“那你可别一错眼叫他真的换了衣裳没了。”

典客丞一缩脖子:“是。”

祝缨道:“他要打听朝廷里的任何事,都不许掏心掏肺!”

“是。”

祝缨又让掌客额外多领一份文具笔墨之类:“拿去给他,你领的就是这个。”眼见天色不早了,飞快离开四夷馆,直奔永平公主府去。

…………

骆晟今天还没回家,永平公主先见的祝缨,笑问:“今天你们要见二郎,怎么样?”

祝缨道:“太子殿下如今还好。鸿胪寺有点儿小麻烦。”

“诶?怎么说?”

“今天来了个厉害的人物,胡使是他们的国相,很厉害。”

永平公主道:“你都说厉害,想必是真的厉害了。”

祝缨笑笑:“也不是不能应付,不过要好好准备。一会儿说不得还要请骆大人同去,见一见两位相公。”

永平公主道:“这么严重么?”

祝缨想了一想,道:“有备无患,说与殿下也无妨。胡人在北,北地近来歉收,就是今年也不能说风调雨顺。胡人与北地相接,他们也要受气候之苦。”

“这个我知道,他们一旦有事,就又要叩边了,好烦的。”

“已经有零星奏报了。”

两人闲说几句,骆晟回来了,对永平公主点了点头。对祝缨说:“他们说你来了,今天如何?”

祝缨道:“胡使不好应付。见面就提了几件事,把咱们安排得明明白白,可得商议一下。”

骆晟道:“好。”

永平公主就说:“边吃边聊吧。”

三人一起吃饭,祝缨将累利阿吐的种种一一述说。然后问骆晟:“之前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位国相,这般人物竟没有人提起!他的身份是真,已经核验过了,并不是商人之流假冒,实在可疑!”

鸿胪寺看起来人畜无害,对藩属国的情报还是设法掌握一些的。尤其西番、胡这样的大势力,尤其祝缨到任后。路途遥远,口耳相传,或许有以讹传讹之处,但一个国相,此前从未听说,这就有意思了。四十上下,姓氏不是可汗家族,就能做国相,不简单。

永平公主问道:“番邦竟有如此人物么?”

祝缨道:“就是他了。”

骆晟道:“那要怎么办呢?”

祝缨道:“这个人确实有宰相之才,胡人也不可轻视,也不宜公开宣扬,顶好是私下向陛下、相公们说一说。还有一件事,各地刺史入京,多半要携贡士的。这些文人聚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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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正是扬名的好时候。”

骆晟道:“这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要是让累利阿吐与这些书生多相处几次,啧!我是相信不会有人叛国,但是他能从这些人身上看出什么来就不一定了。他这一路过来,也不知道已经探询到了多少讯息了。”

骆晟道:“今天是施相公值宿,咱们去见王相公。”

“好。”

两人匆匆吃完了饭,跑到王云鹤家里去求见。

王云鹤这几日心情不错,太子终于立了,皇帝虽然还别扭着,看得出来对“太子”的忌惮与不满。但是那又如何?你还能再废一个不成?

王云鹤难得地翻了两页闲书,门上就报说骆晟与祝缨来了。王云鹤道:“必是三郎弄鬼!请进来吧。”

他将闲书一扔,返身往书架上抽出一个手抄本来,封皮上写的是《使胡手札》。随手翻了两页又放了回去。

祝、骆二人到后王云鹤道:“坐。”

三人坐下,骆晟有点拘谨,大部人见到王云鹤都很小心。他又看了一眼祝缨,却见祝缨仍然没有什么改变。

王云鹤道:“有事?”

骆晟道:“是、是,鸿胪的一点事。子、子璋,你来说。”

祝缨又将今天的事原原本本给王云鹤复述了一遍。她在公主府里没有说得特别详细,骆晟现在听她说得这么细,许多细节好像也没必要讲,怕王云鹤听烦了。

不想王云鹤听得很仔细,听完了还说:“这个人此前果未听说。他说的事,明天你们报与陛下,政事堂会腾出人手来议一议他们的事的。四夷馆那里,要看好他。”

祝缨摇摇头:“已经嘱咐过了。说了恐怕也是白说,那人不蠢,不动声色之间就能套出许多话来。如今叮嘱,不过是心到神知罢了。相公明鉴,无论贸易还是边境兵事都不是鸿胪寺的职司,朝廷派人与他接洽时万不敢随意派人,务必要是精明强干之人才好。”

王云鹤点了点头道:“看来此人不简单。”

“是。”

王云鹤对祝缨道:“你去鸿胪,竟也合适。”

祝缨笑道:“陛下问的时候我就说,我不挑活儿,给活儿就干。”

王云鹤又对骆晟道:“你待人赤诚,见胡使的时候不要太心软。”

骆晟道:“是。”

王云鹤又看了一眼祝缨,道:“这个胡使固然需要重视,也不可忽视了旁人。”

骆晟已经老实地回应了:“是。”

王云鹤心道:看来,我得见一见这个胡使了。又有骆晟在,于是不与祝缨多聊,端茶示意,骆晟与祝缨识趣地告辞。

……

次日一早,王云鹤与骆晟在早朝时提到了胡使。

皇帝才为立太子的事熬过一回,不想马上在大朝上再接见一个胡使,说:“政事堂先管一管他说的事吧。”

王云鹤躬身领命,散了朝就把祝缨、骆晟叫到了政事堂。王云鹤将事情交代给了施鲲:“我去看一看那个人。”

施鲲却紧盯着祝缨道:“你看得准?”

祝缨道:“不是他拿主意,也得有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在支招。”

施鲲点了点头:“差不多。”

王云鹤很难得地亲自去了四夷馆,祝缨眉头微皱,心道:看来北地的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一点,否则他不会亲自去四夷馆。

这涉及到了谈条件,像昆达赤,与他谈条件就是鸿胪寺先跟他聊着。现在王云鹤出动了,祝缨不以为两个丞相都是因为自己一句话就愿意过来的。

骆晟已经问出口了,他很惊讶:“这怎么还要相公亲自去?这也太……”

王云鹤道:“你们不知道,政事堂扣下了一些战报。”

哦!祝缨恍然,就说!怎么北地旱一次就要从南方转运许多粮草!就算之前有亏空,也不至于这么大张旗鼓。你们可真能瞒!怪不得有这许多调动!之前的一切安排都补足了充分的理由,鸿胪寺以前的熊样确实不大应付得来。

脑子转得飞快,人也到了地方。

累利阿吐不像昆达赤那样的坐不住,不但自己坐得住,他还约束随从,也不挑衅西番争次序。四夷馆一片安静祥和。

张校尉和肖校尉肚子更挺了。典客丞哆哆嗦嗦地拜见王云鹤,紧张兴奋得都结巴了,还要夸一句:“真是个懂行的人。与他一比,西番来的简直像是猴子了。”

王云鹤慈祥地说:“是吗?那倒要见一见他了。”

累利阿吐那边听到这边的动静,走出住所往外。他换了一身浅紫色的衣服,仍是胡服,绣黄色的花纹,气质果然是京城名士一流。只不过京城名士们着胡服的时候身上佩饰都没有他这么地道。王云鹤看他一眼,就觉得祝缨说准了七、八分。

两下见面,祝缨为他们做了个介绍?王云鹤面前,骆晟干脆装哑巴了,随王云鹤施为。即使不装,骆晟也很难说出什么话来。祝缨竟没有夸张,这个胡使国相真是见之便如沐春风!

紧接着,更让他说不出话来的一幕发生了。王云鹤上前两步,握住了累利阿吐的手说:“国相风仪,令我倾倒!”

亲娘哎!骆晟抖了一下,去看祝缨。祝缨脸上还带着点笑,但也微僵了一下。

王云鹤哎!他什么人没见过啊?就这样?累利阿吐虽然不错,你可是天天看老刘的人啊!郑熹是卖相差还是能力差?每年晋升的官员总有几个仪态出众的美人,也没见这么夸张的!

他看冼敬的眼神都没有这么慈爱!

青天白日的,这个老鬼可真是……

难怪他能当丞相!

一定在打什么主意!胡使此来肯定还有别的事!

那一边王云鹤已经与累利阿吐聊上了,累利阿吐还拿出了自己的诗作请王云鹤品评。王云鹤赞不绝口,还说祝缨:“你,就这个上头不上心!韵书背完之后你还干什么了?”

祝缨痛快认了,道:“我俗。”

累利阿吐马上夸祝缨年轻有为,举重若轻:“绝非只知附庸风雅者可比。”

他陪着王云鹤聊了一阵,然后提到了自己的难处:“敝国虽有共主,然而……”

胡人名为一国,实则还不如分封,大汗对各部的控制并没有那么的强。因此,每年叩边的人,未必就是大汗授意的。大汗的部族强大的时候,各部更听话一点。势力衰弱,有人就要争位了。现在的大汗不弱,架不住各部得吃饭。

北地旱了,胡人各部日子只有更不好过。胡人也有一部分是半定居耕种为生,天气不好,就要转为劫掠。所以累利阿吐希望能够换取一些粮食,以解燃眉之急,维持边境稳定。

“对你我都有利。”

王云鹤叹息道:“百姓都苦啊。唔,你们要多少呢?”

累利阿吐道:“当然是多多益善啦。”

王云鹤道:“我让他们议去,贵使有事,可随时让人说与三郎。三郎,你要居中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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缨低眉顺眼地:“是。”

累利阿吐大喜:“多谢相公。”

王云鹤笑眯眯地说:“我还有事,让他们陪你。”

有心

王云鹤身为丞相,事务缠身,没有多少时间在四夷馆停留。骆晟听到他亲口说要走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空落落的。他就像是一个特别喜欢老师的差生,既不想与老师分开,又不想老师检查他的作业。

骆晟敬佩王云鹤,哪怕这位丞相曾经下过安仁公主的面子。之前骆晟做这个鸿胪寺,照本宣科,自觉日子可以顺势过下去,议政的时候尚能保持从容。最近事务不知怎么的就增加了,还引来了王云鹤亲自过问。他有点小慌。

累利阿吐不能理解骆晟这种情感,他带着些不舍地起身送王云鹤出门。王云鹤道:“几乎忘了,贵使墨宝可否惠赐?”

这话说得太客气了,累利阿吐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亲自去取了来,双手捧给王云鹤:“能得相公指点,晚生求之不得。”

王云鹤接了卷轴,道:“留步。”他的目光扫过骆晟和祝缨,看着这一高一矮、一傻一精,祝缨戳戳骆晟,对累利阿吐拱一拱手:“国相留步。”拖着骆晟一同去送王云鹤。

王云鹤拿着卷轴又不急着离开,在四夷馆里略绕一绕路。不出意外地,他看到了一些旁的使者。时至今日,四夷馆里已经住了十几个使者。

祝缨一一给王云鹤介绍,遇到小邦,王云鹤就只说几句温和安抚的话。如西番这样的大邦,他也朝去坐了一坐。昆达赤第一眼及看到了他手上的卷轴,祝缨道:“相公,给我拿着吧,一会儿给您送回去,我不会把累利阿吐国相的字画弄坏的。”

通译低声翻译了。昆达赤与祝缨也算有点熟了,问道:“丞相喜欢字画吗?”

祝缨道:“莫要多心,相公最是清廉。这是累利阿吐自己写画,请相公指点的。相公一向喜欢好学的人。”

昆达赤虽然对祝缨有一丝丝的鬼神敬畏,但是看到祝缨带着王云鹤去见累利阿吐他还是很生气的!他在朝上见过王云鹤,认得出来。他,一个王子,亲自到了四夷馆,这些日子有什么朝廷上的大臣来见他吗?没有的!

对,少卿也不算小官了,但是丞相还是差得太多了。

丞相居然就去见累利阿吐了?他是王子,并不比国相身份低贱。

这事儿必须得争一争。

王云鹤笑容可掬地说:“那也不是不喜欢别的人,若有人有心向学,我也不能视若无睹呀。王子住得可还习惯?”

昆达赤嘴角抽了抽,勉强压住了那点怒气,道:“住都住了。国书已经递出去了,接下来呢?咱们榷场的事怎么办呢?”

王云鹤道:“这些都是细务,王子是亲自议事,还是有能臣代劳?”

一般情况下,双方办理具体事务协调的人身份应该对等。

昆达赤自己也不太精通,指着一个老者说:“我的师傅也是我国大臣,他说,我要看着。”

王云鹤也与对累利阿吐一样的态度,说自己会回去让人过来与西番人接触。

昆达赤道:“那可快些呀,你们的新年就要到了。”

王云鹤道:“当然。”

骆晟对昆达赤这个态度小有些不满,认为他不如累利阿吐。

王云鹤此时已不能不回去了,骆晟、祝缨二人又护送他回皇城,然后二人又回到了鸿胪寺。

……——

祝缨现在回四夷馆屁用没有,她是管着接待以及一些情报搜集的,与各邦的讨价还价她没这个权利。但是这个谈判,她还是想跟着探听一点消息的,她可不想只当一个传声筒。

二人回到鸿胪寺,沈瑛又不在,骆晟问阮丞:“难道谁家又有讣闻了吗?”

阮丞噎了一下,道:“大人说笑了,鸿胪寺有这样的差使,岂有不禀告您的道理?少卿说闷,出去走走。”

“哦。”骆晟是个让下属省心的上司,答应一声之后就没别的话了,示意祝缨到自己屋里说话。

两人坐下,骆晟道:“万没想到王相公会亲自到四夷馆去,万一他要再想过去,子璋,四夷馆你最熟,这事就交给你啦!”

祝缨认真听了他的安排,也郑重答应了,接着说:“您呢?”

骆晟很自觉地问:“哦?有什么事要我做吗?”他现在更关心岳父家,但这个不太方便对祝缨说。

祝缨道:“除开已经抵达的使者,又有消息,还有十七个使团也在路上了,预计十二月底之前能到。此外还有两个使团,要明年年初才到。这些看着虽然杂乱,但都不是大事。咱们依着旧例都能办的。”

“还有不依旧例的?”

“榷场呀。虽然总有番国要提榷场的事,但是今年看西番与胡人都提到了,来的使者份量也增加了,这不是件小事。即便是户部、太仆之类要与他们交涉,鸿胪寺也不能袖手旁观,为他们当厨子、老妈子吧?”

骆晟有点迟疑:“以前没做过,没有旧例,只怕不太方便。”

祝缨道:“现在开始做,以后就有了。”

骆晟还有点踌躇,祝缨又加了一把火:“这本是我的一点私心,不能白白吃了公主的饭。”

骆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夫妇是因子璋是可交之人,所以才……”

祝缨摇了摇头:“不是永平殿下,是安仁殿下。长公主一向不弱于人,对我一个少卿示好,难道是因为我?”

骆晟严肃地道:“难道她找上你了?这事你不必管,我同她讲去!我早对她说过,鸿胪寺的事情你比我明白,不用她催。”

“呃,不是……”

两人往后倒了几句,祝缨也知道骆晟为她拦了事儿,骆晟也知道祝缨想给他扒拉好处。骆晟不缺钱,祝缨就要给他扒拉点权,在这个新立太子时刻让他说话声量能大一点。骆晟搓了搓脸,问道:“当真可以?只怕他们又不愿意。”

参与谈判,就是分权。

祝缨道:“我管他们愿意不愿意。今晚咱们去王相公府上,他这回可得给咱们一个说法。如何北地不宁,鸿胪寺接待使节之前竟不知道?哪怕要咱们只干接待的事儿,也得给咱们交个底。否则,前面打得头破血流,咱们还要笑脸相迎,岂不荒谬?咱们再以‘之前从未听说累利阿吐,鸿胪寺也该知晓一些四夷的信息’为由,要求参与。鸿胪寺搜集四夷讯息,难道不是职责之内的事情?”

骆晟道:“就算参与其中,咱们又能做什么?”

祝缨道:“先什么都不做,就戳在那儿,看看、听听,看清了,讨价还价的事情由着他们去做,咱们不争这个功劳。只要有一二拾遗补阙之举,鸿胪寺也不算是个白去搅局的。”

骆晟在鸿胪寺这些年,以高深的“垂拱”功力,将鸿胪寺的许多事务都变得可有可无。祝缨也只好多搂一些事回来。

骆晟道:“使得。”

两人等到了落衙,又一起去夜谒王云鹤。

王云鹤白天就猜到祝缨一定不会消停,看到她又把骆晟拖了过来,乐了:“你还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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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闲不住的。”

祝缨有点阴阳怪气地道:“军国大事不能宣扬得人尽皆知,这个我是很明白。可是既要鸿胪寺接待,又不给句实话。前面打得头破血流,咱们还要笑脸相迎,岂不荒谬?”

“你们不是知道边境有小股匪类么?”

祝缨道:“相公莫要考我,看如今这样子,哪怕是小股,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少吧?累利阿吐能有这样的造诣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而之前竟无从得知此人来历。您知道什么就别逗我们的,告诉我们吧。”

骆晟赶紧跟上了一句:“也是为了朝廷和百姓。”

王云鹤道:“你不是猜着了?政事堂是压了一些军报。”

“有多少呢?”祝缨虚心的问。就胡人与朝廷的关系而言,累利阿吐说得并不全是托词。他们确实没办法约束到每一个部族的每一个人,边境部族偶尔劫掠的事是有的。边境报上来,朝廷知道了,再下旨斥一下胡人可汗。那边再来个解释。

很常见。胡使到京,也还是“依例”接待,也有当面质问的,也有互相斗嘴的。

祝缨要问的是“趋势”,如果这种事情变得频繁了、规模变大了,相应的策略就要改变。

王云鹤将一张纸拿去给他们看了:“只许看一眼。”

祝缨扫了一眼,见与自己猜的差不多,叩边、劫掠变多了。但是纸上写得比较模糊。北地离京城没有梧州那么远,梧州两千多里,北地没有两千,只有一千多。一千多里外的情报,又涉及到完全统计不到的胡人,比较模糊。

骆晟也看了一眼,只知道“变多了”。

祝缨趁势以“搜集”为由,申请鸿胪寺也加入到谈判中去:“原本会见番使都有鸿胪寺参与的,如今不过是回到原来的样子。”

王云鹤看着祝缨,不说话,骆晟额上有点出汗。

“还是为了累利阿图,我总觉得他此行不简单,想看看他办正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别的目的。”祝缨说。

骆晟道:“他提的那样的条件,还会有别的大事不成?”

祝缨道:“说不好。最坏是妄图大举进犯。但,如果不是呢?”

王云鹤一挑眉,祝缨道:“我要是他,就来看一看朝廷是个什么样子的。好么,可汗管不着下面的人,这还算什么共主?若是朝廷腾不开手来,我就趁这机会好好管一管这些人,做个真正说话算数的国相。”

王云鹤眼露赞许,这个想法是他没有想到的,他说:“你在鸿胪寺这些日子倒不算虚度光阴。”

骆晟背上一紧。

王云鹤道:“好吧,你们也参与进来。”

骆晟忙说:“是。”

祝缨已经把理由、依据都找好了,王云鹤又不反对,骆晟自信明天早朝自己可以坚持得来!

王云鹤没再多嘱咐,以为祝缨能将事情做好,再看骆晟也不是帮倒忙的人,便让二人明天且缓一日,与相关衙司先商议一下,再一同与累利阿吐、昆达赤等人协商。

二人领命,又辞出相府。冬夜的风吹在脸上,骆晟也不觉得冷,心里反而生出一股热情来。他没有邀请祝缨再到自己家议事,而是说:“明天你先别急着去四夷馆,咱们碰一碰,与户部等处说一说,再定。”

祝缨道:“好。”

两人分手,骆晟驱马回家,先去见母亲,对安仁公主如此这般一说:“子璋是个有心的人,我从与他相交,从来没有吃过亏。阿娘就是不催他,他也不会不管事的。一催,倒显得咱们刻薄了,给人一点好处,就要人办许多事情。倒将情谊做得难看了。”

他在母亲面前胆子一向不大,今晚说了这些话已是鼓起勇气了。但是不说不行,经过东宫之事,他也知道继续混日子不太好,让他主动找事做,他又什么活都看不到。既然祝缨能干,那他就,对吧?

因此也有底气跟母亲说话了。

安仁公主只要儿子显眼,随口应付道:“知道了知道了,怪道郑家都说他好。”却没有说不管儿子。

安仁公主眼里,儿子就是有些呆,太老实了,她不操心不行。儿子一走,她想了一下,又打发人给祝缨送了些摆设,说是:“暖宅。”

祝缨新家住得门轴都要再上油了,她倒想起来暖宅了。

…………

此后数日,一切还算顺利。户部尚书窦朋是祝缨的熟人,一眼看出来祝缨是要干点出挑的事,念及她素来可靠、信誉也好,竟没有很反对。

窦尚书的算盘打得极响,这事儿还得是他们牵头,再怎么样鸿胪寺也越不过户部去。相反,还能支使祝缨干事,何乐而不为?

就让胡使也尝尝与这个混蛋讨价还价的酸楚滋味!

窦尚书的主意打得不错,骆晟也很感激他的大度,对他说了一些好话。祝缨却说:“明天我恐怕要稍晚一些。”

窦尚书道:“还有什么事?这个可是你自己讨来的,怎么又要不管了?”

祝缨道:“也是与番使有关的,正旦朝贺之后拜见太子的礼仪。几天前与礼部约好了的,去东宫看看场地。看了就回来。”

窦尚书叹了一声:“后生可畏呀!”

骆晟比祝缨大上几岁,也像模像样地感慨一句:“我所不及。”

窦朋啼笑皆非:您跟他就不是能拿一块儿比的!他跟您也不是能拿一块儿比的。

祝缨对骆晟道:“还要王、阮二人同行,他们是老人了,且接下来安排人事之类也须他们调度。”

骆晟道:“好,你安排。”

祝缨于是回鸿胪寺,将这二人连同典客令一同叫来:“你们随我去礼部,他们那里也要派几个人,咱们一同去东宫看一看礼仪。你们都是老人了,觉出不对的地方一定要尽早说,莫要将要做坏,辜负了陛下与殿下。”

三人都笑道:“是!”

这个差使不太好干,因为皇帝看起来别扭,虽然大家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反过来想呢?这也是为太子做事,太子高兴了,以后……

三人自动站到了祝缨身后,四人先去礼部,找钟尚书凑了人一同去东宫。鸿胪寺出了祝缨是个少卿,礼部就出了一个侍郎再带几个官员,其中就有祝缨见过的白志庆。自梧州回来之后,祝缨又在郑府等处见过白志庆几回,他如今还是礼部员外郎。

一行人到了东宫,里面正在忙着。东宫有几年没人住了,修葺的工程稍大一些。屋顶、墙头的杂草已经除去了,正在修补破裂的地方,还没到重新粉刷、上漆的工序。因是早就约好的,太子那里也派了人过来。

祝缨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熟人——蓝德。

蓝德站在东宫台阶下面,太子那里的一个宦官站在他身后半个身位——祝缨上次见太子的时候记得见过他,只是不知姓名。

蓝德见他们过来,急上前来行一个礼:“列位大人,有劳,有劳。”

侍郎道:“我们来看看行止之处。”

蓝德道:“前几日礼部来看的是群臣的,如今少卿也同来,是看番使的么?”

祝缨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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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长进了。

侍郎道:“是。”

祝缨又问蓝德:“这位是?”

蓝德向祝缨介绍:“太子殿下向陛下陈情,久居宫外,忽地搬迁进来,不免生疏,乞陛下教导日常。陛下就派我侍奉殿下来了,他是与我搭档的杜世恩。先前也是宫里派出去伺候殿下的,今又回来了。”

杜世恩看着三十多岁,白净面皮,个子高大。祝缨对他点头为礼。

杜世恩对祝缨却极礼貌,与祝缨说话时他的腰不由自由地弯着:“奴婢们伺候大人看地方去。”

他带着众人避开了各处架子、材料、工匠等,往后面走去。

东宫也有个正殿,礼仪之类都是在前面,后面女眷住的地方即使在修葺,祝缨等人为避嫌也没有进去。

东宫就是一个小朝廷,前朝后宫,前面又有詹事府等办公之所。侍郎看了看那里,叹息一声:“这里也空了许久了。”

祝缨道:“您是想起以前了么?”这人以前也是皇帝派给东宫的人,太子死了,他还升了。

侍郎道:“是啊……”

蓝德没留意这位侍郎的来历,倒是不介绍给提供一点新情报:“就快有人来啦!”

祝缨道:“嘘。”

蓝德笑道:“咱们现在在这里说说是不碍的。就在方才,陛下才亲口说的。要开始布置詹事府了,连同郡王的封号以及婚事,都要安排的。命奴婢过来连同这两件事都要看一看。这会儿,外面怕不是要传开了。”

侍郎关心地问:“哪位郡王?”

他想的是先太子的儿子,才册封为承义郡王的那个人。那孩子也有十岁了,给一门亲事,有一个府邸,强过名份未定的尴尬。

哪知蓝德道:“当然是太子殿下的长子。”

侍郎有些失落:“哦,原来是他,年纪也不小了。我是说,礼部……”

蓝德笑道:“大人真是栋梁,到哪里都不忘公务。”

祝缨道:“朝上没讲吗?”侍郎这个样子,好像不知道似的。

侍郎道:“不知哪家淑女?”

蓝德笑眯眯地道:“亲上做亲,是永平公主的掌珠。”

“哈?”祝缨发出一个音节,婚事看着不错,除了新郎十六、新娘九岁,没别的毛病。

通信

永平公主的女儿,配谁都绰绰有余了。哪怕是太子的长子,如无意外,这位郡王会是未来的太子、天子。

祝缨又问:“是谁做的媒呀?谢媒钱必是很多了。”

蓝德笑道:“这样的好事何必要媒人?陛下就给定了。少卿很惊讶?”

祝缨道:“顾不上,我只想我要出两份贺礼,不知要往哪里找去。”东宫要娶儿媳妇,大臣基本都得送礼,祝缨刚好能“数得上号”,名次虽然靠后,但也得送。骆晟又是她的上司,上司嫁女儿,下属不送份厚礼就是不识相了。

蓝德继续笑:“少卿还用愁这个?”

祝缨道:“两处都不能马虎,要费用的。”

他两个说得热火朝天,脸上都是一股子高兴的劲儿,仿佛娶妻嫁女的是他们。一旁的侍郎心里却不是滋味。立储的时候,立皇子与立皇孙是有分歧的,旧东宫的人依旧有一部分希望立的是承义郡王。

随着皇帝一系列的动作,承义郡王怕是没戏了。

侍郎察觉到了杜世恩的目光,忙把叹息压下,说:“咱们且将手上的事做好,才是为君分忧呢。”

祝缨与蓝德也都止住了话头,几人又将东宫几处位置看了一下。祝缨便说:“礼仪上的事情还是礼部更擅长些,我们鸿胪只是襄助,也只管番使的事儿。”

侍郎虽然心绪不佳,仍是想好了应付之词:“位置都看得差不多了,这里人又多、不方便,咱们回去各自查阅旧档,再合计出一个章程来,如何?”

“使得。”

二人又向蓝、杜二人告辞,依旧是蓝德说话:“我们两个还有监督的差使,就不远送啦。”

两人将祝缨二人送出东宫,却没有一直在工地上监工。太子要同永平公主家结亲了,他们还在工地上挥汗如雨干嘛?

蓝德能有现在这个差使,一是太子请求,二是蓝兴为他在皇帝那里求的。蓝兴是个明白人,特意叫他过去嘱咐:“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是屁话!大臣们只要不是叫太子记恨的,还能照原样儿风光。咱们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呐!我派你去东宫,你可要好生伺候太子。”

话说得特别明白,蓝德也听得清楚。大臣们不能随便换,宦官、尤其是中上的宦官,一旦换了新君,先帝的心腹宦官都要打发出去,风光不再。识相的自己求去守陵,不识相的就等着新来的赶他们走。

只恨皇帝不能长生不老!

蓝德非常地珍惜现在的差使,虽然只干了几天,他却觉得自己干得还不错。别的都是虚的,围着太子转才是真的。眼下太子家要办喜事了,他有点犹豫,不知道自己要怎么给太子送份礼物才好。

……——

蓝德现在所想的,是京城许多官员都在操心的。

这门亲事来得突然而不意外。皇帝素来宠爱永平公主,亲自关心一下永平公主女儿的亲事绝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如此看来,皇帝虽然别扭,对太子倒也不是不管不问,将喜欢的外孙女给太子做儿媳妇,也是皇帝的一个表态。

很多忧心国事的大臣也因此放下心来。现在他们只要准备贺礼就行了!很多人要准备两份,一份给太子,一份给公主。

当着蓝德面说出要准备两份礼的祝缨,反而没这么激动。她先回鸿胪寺去找骆晟,向他当面道喜。不想骆晟不在鸿胪寺,沈瑛道:“子璋有所不知,方才陛下派人来唤驸马。要为歧阳王聘骆鸿胪的爱女为妃。”

祝缨道:“歧阳王?”

“哦,东宫长子。”

祝缨道:“那可真是件喜事了。”

她也先不去四夷馆了,回了自己房里,将记忆里的东宫方位给画了出来了,看完了,又投入火盆里烧了。另拿了张纸来写写算算,给东宫的礼物不能多也不能少,不能太扎眼,随大流就行。里面可以掺一、两件有物色的东西,但不能太贵重。送女方家的礼物不妨稍贵重一些。

列好单子,骆晟也从皇帝那里回来了。他的脸上带着些喜色,沈瑛与祝缨都出来向他道喜,鸿胪寺的官吏们都涌了出来,齐声说“恭喜”。

谁都不能说这门亲事不好,这简直太好了,外公给外孙女预定了将来的皇后之位。

骆晟道:“小女只有九岁,只怕她不堪重任。”

沈瑛问道:“亲事不至于马上就办呀。”

骆晟道:“那倒是。哎,我回家一趟,这里就交给你们啦。”

祝缨道:“还是交给沈公吧,我四夷馆那里还有事呢。这就去户部那里,与他们说一说。您?”

骆晟现在的心都在女儿的婚事上,什么参与榷场谈判的事都不是他在意的了,匆匆说一句:“那里你熟,你去吧。哦,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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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了。”

祝缨道:“东宫那里礼仪的事情,若是来人找,就让阮、柯二位接待吧。刚才带了他们过去,也与礼部、东宫的人见过面了,不会认错人。王丞随我去户部协调。”

“行。”骆晟说。

三人各分头行事。

祝缨又带着王丞和小黄等几个,步行去户部,户部也在忙着。各地刺史进京,钱粮之类的考核与户部相关,里面的人都很忙。小黄上前叫住一个吏目,报知祝缨过来见窦朋。那个吏目抬眼看一下祝缨,笑道:“原来是祝大人,稍等。”

祝缨道:“怎么今天分外的忙?”

往年她跑户部的时候跟冼敬、窦朋吵架,户部上下很多人都认识她,这个吏目也不便外,悄悄说了一句:“这不是,要给歧阳王修新府么?”

“难道要户部拨款?”

户部呢,主要是管“国家”的收支的,它不是皇帝的私库。皇帝孙子要开府,这笔钱不该这儿出。

“害!新娘子有来历,要建得好些……”吏目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忙住了口,跑去给祝缨通报了。

祝缨心道:难道要很快办这婚事?

不一会儿窦朋就请她进去说话,虽然知道窦朋在与皇帝打官司,祝缨见他的时候却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太生气的样子。祝缨对窦朋很尊敬:“还是户部为主,鸿胪全是因为竟不知胡人多了个国相,可见是先前功课没做好,所以想旁听一下,搜集些讯息。”

窦朋道:“过谦了过谦了!这事你可不能躲!你看看我这里,各地的钱粮也要核哩!招待四夷本就是你的差使,不要过谦,一定要到场的!”

他不会全程每场都参与,于是指一个侍郎去谈判,首次谈判的日子定在三日后,由侍郎去四夷馆。祝缨道:“四夷馆人多眼杂,恐怕不妥。”

窦朋道:“那你们安排一所馆舍,如何?总不能让他们反复进出皇城吧?”

祝缨道:“那行文须得你我一同用印,借一处清净地才好。”

窦朋问道:“什么清净地?”

祝缨道:“东宫旧邸,如何?又要清净,又要安全,还不能有人刺探。那儿现在又腾出来了,暂时没有别的安排。虽然如今不在咱们的手上,但空着也是空着。也不用整个府邸,只要借一片房子就成。只怕不太熟悉,能请东宫派个熟人出来给指个路就更好了。”

“这……”窦朋想了一下,觉得倒也可行。但是今天时候不对,两人商定,明天由窦尚书上朝的时候向皇帝说明一下情况,就借原赵王府的两处小院,作为与累利阿吐谈判的地方。事先派人去收拾一下——这个可以让原赵王府的仆人去干。

昆达赤要求的谈判,也可以在那里进行,二人计划,两家的谈判错开来,分单、双日进行。窦朋这里,与两家的谈判分别派两组人,祝缨就得自己从头盯到尾。窦朋关切地问:“你一个人能行吗?四夷馆的使节怎么办?”

祝缨含笑道:“第一,也不是日日从头谈一尾的,第二,典客令和典客丞都很能干。”

“那就好。”窦朋高兴地说。

门口,影影绰绰有人往内探视,祝缨道:“尚书事务繁忙,下官就不多打搅了。”

“慢走。”

王丞一直闭嘴跟在她的身后,现在又无言地跟着她出来。祝缨道:“过几天你能腾得出空儿来么?”

王丞忙说:“大人放心,大人要做的事,下官就是再忙也是有空的。”他已经知道了,典客署的日子舒服得大发了!现在要轮到他了吗?

祝缨道:“那你到时候也随我去见一见胡使吧,到时候再叫上祁主簿,他是户部的老人,闷,账目上却是灵光得很。”

“是。”

祝缨这才算是把皇城里的事忙完了,对王丞道:“你回吧,看一下,别叫大伙儿乐得忘了正事。”

“是。”

祝缨对小黄道:“把猫带来,咱们也走。”

……

祝缨出了皇城,先不去四夷馆告知累利阿吐她与户部议定的谈判时间,这个要明天皇帝、太子同意了借用赵王府之后,再视清扫工作而定。

她出了皇城,叫上在附近等候的胡师姐等人:“咱们去京兆府。”

胡师姐道:“是。”

她们熟门熟路到京兆府的时候,京兆府也差不多到了午饭的时候。祝缨进门就说:“有我的饭吗?”

京兆府上下与她更熟,笑道:“快些快些,咱们大人正在摆饭。”

京兆府如今的少尹之类也都换了一轮了,祝缨与他们不算很熟,因此在堂外先等通报,得到允许再进入。郑熹指着祝缨身后的胡师姐等人对陆超道:“招待他们到那边吃饭。”继而让祝缨进来:“你的腿可真长。”

祝缨进门之后先对他行礼,再与少尹等见礼,才说:“就是个儿不高。”

郑熹命摆上她的桌子,说:“那多吃点儿,多吃才能长高。”

祝缨谢了座,大大方方地坐下了:“那我可就不客气啦,今天一大早可忙了。”

“在鸿胪寺里忙,倒跑到我这里来找吃的了?鸿胪寺没饭么?”

“我这来,可有事儿与您也有关系的。”

郑熹一挑眉,与他一起吃饭的两个少尹也对望了一眼,郑熹问道:“你又要给我派什么差使啦?”

祝缨道:“那什么,太子殿下搬到宫里住了,我寻思着,旧邸总不能挪给歧阳郡王娶妻用吧?不如借给我们……”

郑熹道:“等等,哪里来的歧阳王?又是什么亲事?”

以他对皇室的了解,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个郡王。难道?少尹们也尖起了耳朵。

祝缨道:“您还不知道吗?东宫的长子,刚定的。或许信儿还没传过来吧。”虽然消息已经出来了,但是从皇帝做出决定,再经中书门下,怎么也得小半天的时间。等正式的旨意出来,再想往外传,又得小半天。哪怕是在京城,等消息灵通人士知道了,天也黑了。

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东宫之子封郡王的消息大概能上个邸报,他娶媳妇儿的消息连邸报都不一定能上。京外人真不一定知道这个事。且现在的邸报是“发抄”,即,现抄现发。许多衙门里养的抄写人日常有一件事就是干这个。

京兆府里在中午的时候还不知道,这很正常。

郑熹点一点头,道:“这倒是了。哪家淑女?”

“她的父母您都很熟悉的,您也得跟我一样,备两份儿贺礼——永平公主与骆鸿胪的爱女。”

“哦,她,”郑熹笑了笑,“也好。”

祝缨问道:“别光说好呀,据您看,这旧府我能借得到不?”

郑熹道:“倒也不算出格。”

“那到时候,要是人手不够,京兆府能不能帮个忙,将周围的街道清一清?”

郑熹道:“等陛下准了,再说。”

祝缨不说话了,郑熹有点奇怪,他笑得略不自然。外人可能不太熟悉,祝缨与他认识了快二十年了,这点不同还是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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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的。怎么他不喜欢这桩婚事么?

吃过了饭,两位少尹告辞,祝缨喝着茶与郑熹闲聊:“冬天喝点奶茶也不错,尤其吃完肉食之后。四夷馆有不错的厨子,您要不?”

郑熹摇了摇头:“陛下还是疼爱公主、太子啊,这婚事……”

祝缨试探地道:“年纪……”

郑熹轻描淡写地道:“年纪又算得了什么?只是……”

祝缨故意四下张望,郑熹道:“你这是什么怪样子?”

祝缨道:“看看您是不是被谁威胁了,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了?”

郑熹罕见地没有笑骂,而是说:“不要嘻皮笑脸的。”

祝缨不再多问,她已猜着了一点,识趣地向郑熹告辞:“我还得去四夷馆,真不要奶茶?”

郑熹道:“我要用时,就管你要。”

“好嘞。额,对了,要开榷场,这事儿您一准儿是知道的,有没有什么吩咐?府里有什么需要的么?我试着能不能加进去。”

官方的榷场祝缨非常的熟练,双方交换的大宗物品是要谈妥的,除此之外还会有一些“禁止交易”的物品。这两种情况以外的东西,就看具体办事的人怎么想了。譬如,祝缨如果希望能够交易某些灰色商品,就可以将这个列入。否则她私人去采买,渠道未必可靠,花费还更大,不如借着官办榷场的东风,在榷场里交易。

郑熹道:“过几天我叫他们告诉你。”

祝缨这才辞出,出了京兆府,胡师姐等人已在门外等着了。祝缨道:“你们吃好了吗?”

胡师姐道:“吃好了。”

“外头冷,以后不用冷风里等这么久……咦?”

祝银从街角转过来,京城大街她也不敢纵马逛奔,捺着性子跑过来,滚鞍下马:“大人,家里来人了。”

祝缨道:“是什么人?”

“青君从家里来了。”

祝缨惊讶地问:“她怎么来了?”

祝银道:“您回去一看就知道了,她还带了张别驾的帖子。张别驾先去馆舍安置了,说晚上您落衙了再来登门拜访。”

“走!回家去!”

告状

祝缨到家的时候太阳还老高,府里正忙着堆东西。项安、项乐两个都在,看着院子里许多箱笼。

祝缨大步走了进去,兄妹俩迎了上前:“大人!家里送东西来了。张别驾留下了拜帖和礼单有礼物奉上。”

祝缨道:“这么多么?青君呢?”

祝青君从项安身后闪了出来,她青衣小帽,一副小厮的打扮。虽穿着冬衣仍然显得单薄,鼻尖红红的,人比之前长高了不少,算算年纪也来到开始抽条长个儿的时候了。她笑着上前,双颊通红:“大人!老师派我来的!老师让我听您的!”

祝缨道:“进来说吧。”

一行人到了厅里坐下,祝缨道:“给她再拿个手炉子。吃过饭了吗?”

祝青君笑着接过手炉子,打了个喷嚏又吸了吸鼻子,说:“吃过了。家里都惦记着大人。老封君和老封翁说,家里也有进项,叫您在京城别舍不得花用。”

祝缨站起来听了,坐下来之后才问:“家里怎么样了?怎么派了你来?他们呢?”

祝青君如今不过十二岁,就要奔波三千里,这是很不正常的。当年苏喆她们几个是跟着祝缨进京的,一路有祝缨照顾有仆人伺候。祝青君的情况明显与苏喆不同,祝青君不是有丫环老妈子伺候的娇小姐,看这打扮、听这话音,这是当个成年人办差,干着押送的活。虽然有项家帮忙照看,她这一路也绝不容易。

祝缨并非轻视小姑娘不能做事,而是怀疑:“大姐怎么会让你这样上路来了?”

祝青君把手炉子放到小几上,从怀里掏出信来:“老师都写在这里了。二郎和三娘家也有信送来的,路上有他们家人照应。我们跟在别驾的粮船后面来的,路上没遇着什么事,都很安全的。”

项乐道:“是,我们的家书已经拿到了。”

信很厚,祝缨打开信来扫了两眼,抽出一张单子来,对项安道:“先将东西收了吧。”

她在梧州老大一片产业,张仙姑与祝大这辈子终于这样的“家业”两人非常用心,又想她现在带了二十来个仆人,在京城花用很大,过年要送许多礼物,也收拾了些财物想托人捎过来。花姐正好有事要同祝缨讲,就派了信得过的祝青君跟着押送来了。

她们知道京官的俸禄,米够自家吃了,主要是钱不够。此外又有一些梧州的特产之类,装了好些箱子,如今都堆在了院子里。

项安得令,带人去清点了财物,都在家里收好。

祝缨对项乐、项安道:“你们收到了家书,拆阅一下看家里有什么事,合计合计,张别驾一会儿要来,有什么要请托的事情,都准备好。”

项乐与项安忙说:“是。”他们家问题不大,但是祝缨肯问这一句,二人心里都很感激。对望一眼,两人到一边商议事情去了。

祝缨对祝青君道:“你随我来。”

两人到了书房,祝缨仔细地看了一遍信,越看越没了表情。看完将信放到一边,询问梧州的事情:“家里不大好么?细说说。”

花姐的信里写了派祝青君来的原因:别业里需要侯五与杜大姐,其他人上京路也不熟。花姐自己身上有个官职,走不开。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情况不太好,必须得有一个信得过的机灵人来送这一封信,还要口齿伶俐。这姑娘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脑子够使,心地也好。现在官话说得也溜了,自己手上也没有更合适的人派,只好派了她来。

且花姐认为,祝青君在自己这里不如在祝缨身边能学到更多的东西。“资质一般的孩子跟着我学些医术也算我积德行善,青君如果只是跟着我就耽误了,她不该学我,她有天分,她应该像你,她不比男人差。本就是你把她带到了人间,现在我再把她还给你,你给她一身衣裳,教她像你一样。她不会比男子差,别养得像我一样没用。”

梧州现在的情况是,各方都不满意。于花姐,以前她只要用心办好番学,再给人义诊、带好学生,为人解病痛之苦,兼顾好祝缨家里,忙虽忙,但充实。现在不同了,她得学会勾心斗角了,刺史府也不知道是为了避嫌还是别的什么,第一是对女官女吏视若不见,想听点儿讯息都得设法打听了。花姐还是常驻番学的,小江是每天都在刺史府里的,日子更难。

张仙姑犹豫再三,同花姐商议,将小江也认做“养女”,多少给点儿庇护。张仙姑让花姐写明因果,再捎句话:要是在山下过不下去了,就让她们也到山上来住,行不行?

祝家庄的情况比别的地方好些,因为是祝缨的产业,新刺史也不好多说话。祝大和张仙姑的身体还算过得去,除了祝大真的“旧伤复发”不时会疼痛,日子还过得下去。但是二人看花姐番学不顺,也都高兴不起来。祝大还问花姐能不能回来别业里开学校算了,不给那个破刺史干活了,看他的学校还开不开得下去!

再有巫仁,本是有谋取职位的意思,但是不幸新刺史有个年轻的随从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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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想求娶。巫仁也不含糊,说了八字的事。新刺史听说便不再理会了。本以为此事作罢,哪知对方也十分干脆,说既然不行那就不成亲了,先一块儿住着也行。无奈之下,王芙蕖求到了花姐,花姐就提议让巫仁去别业里住。这才算保下了巫仁。

第二是对内三县的“风气”,新刺史认为不能凡事都讲“赚钱”,还是需要“民风淳朴”的。商人多了,地方就不那么安静太平,这样不好。

他对商人不像祝缨那么礼貌,管得还很严,尤其是糖。糖是梧州的一大产业,且越做越大,他盯紧这一税源,恨不能从头换到脚,动辄规训责罚,需要他回护的时候他又认为商人是故意多事,并不肯管。外地进货的商旅因而不便。又因有这样的倾向,官吏盘剥起来手就重,弄得商人不喜。而糖坊多半与本地士绅有关,士绅也不太高兴。

又对官学抓得很紧。这本是件好事。但是他与祝缨风格又不同,祝缨是不停地考试、选拔。这一位的手又松了一松,一些士绅家不够格的孩子又被他放了进去。官学的质量下降了。

第三是对外五县,新刺史不知道为什么对外五县的兴趣非常的浓厚,提出想进山里转转。但是不幸遇到夏季大雨,山体塌方把路给砸断了,到现在还没修好。估计这辈子都修不好了。路一旦修不好,贸易就受到了影响。新刺史又挑选了几个商人进山,半道被狼追过八个山头,从此再也不敢进了。梅校尉气得破口大骂。

祝青君是带着任务来的,祝缨问什么她就说什么:“新刺史不好。他眼里根本没有人。我跟着老师在刺史府里看过他两次,他说话总是绕过咱们。江娘子说话他也不听的,凡女人说话,他都笑得像笑话儿。对了,还有番学里,苏家小妹也被气着了。”

“她?她又怎么了?”

祝青君道:“新刺史又说,番学的学问太浅了,必要他们攻读圣贤书。又说番学里教医术浪费了,从没听说单开一个妇科只让女孩子读的,男人也可学妇科,不必拘泥于只要女生,男郎中一直干的挺好,好郎中都是男的。

女孩子读书也不合这样读,没有开学校给女生读的,要咱们山里选些男子来读书。说官学从来没有收女学生的,有了女学生又要为咱们单开一处宿舍,若没了女生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事儿了。还要苏家小妹‘懂事些’,劝说阿苏县编户,他就许苏家小妹读书。苏家小妹气回家了。要不是阿苏家有事走不开,她都想上京来找您了。”

祝缨又问巫仁的事,祝青君道:“她家好生气的,王娘子哭了好久,也不去番学里了。孟娘子也走了,她家里事儿又忙,应付不过来了。”

“她儿子不是能顶事了吗?”

祝缨青君道:“新刺史总好查问街面是不是太平,又问有没有违法的事情。他一问,底下的人就三天两头的找茬儿,孟娘子只好回自己家帮忙了。两位娘子那么用功,可惜了。”

孩子终于找到了能撑腰的家长告状了,祝青君告诉了许多,最后忍不住道:“我打从寨子里跑出来,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祝缨又问山里的情况:“交易还能做得下去么?”

“变得难了,咱们庄子上往来的客人也少了些。不过大家伙儿都有事忙,又开荒种地,也不比那个差。别人就苦了。苏家小妹说,新刺史就是故意的,好叫没得交易,困死外五县好就范。她们偏不如他的愿!”

祝缨一一听了,末了,说:“我都知道了,你先休息吧。阿银,你带青君去休息,给她找两身衣裳,这衣服还是薄了些。家里要是没有合适的,就去外头或买或做。”

祝银与祝青君认识,高高兴兴地拉着祝青君去安顿:“大人,项家的人三娘她们安排,咱们家的人,是不是安排在府里?”

祝缨道:“你安排吧。”

“哎!”

祝青君又对胡师姐行了个礼,才跟祝银一同离开。胡师姐旁听了这一套话,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祝缨在梧州的时候,日子眼见的好,现在这个……

她小声地说:“大人,接下来怎么办呢?”

祝缨道:“凉拌!去把那几个叫来,我再问一问。”祝青君是个聪明孩子,但是年纪摆在那里,如今又是在花姐身边,她能接触到的人不算太多。祝缨需要再问一问与她同来押运的人,这些人生活更贫苦一些,见识到的是更多的普通人。

过不多时,几个押运财物的人也过来了。祝缨一一询问,发现与祝青君说得差不多,普通人生活甚至要更差一点。“跟着老封翁、老封君还好些,没个靠山的就更难了。以往,街上官儿差役都还客气,如今没随手打人可也不客气了许多,爱搭不理的。新来的更是鼻孔朝天!捐税也加了。也不怪官差们不肯做事,他们的许多用项都蠲了。他们也提不起劲儿来了。只好拿百姓出气。”

祝缨让他们下去吃饭休息,又让每人再拨一套冬衣。回报的人一个头磕了下去:“见着大人,小人可算又过上人的日子了。可他们在梧州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祝缨道:“我都知道了,你去吧。”又问随从祁泰回来了没有,如果回来,今晚让他不要安排别的事。

…………

祝缨单说祁泰,是因为张运留了帖子,晚上要来拜访。祁泰正可做一个陪客,不说话也行,坐着当摆设。

祁泰从皇城里回来,听说祝缨这里要请客,请的是张运,便说:“使得。”换了身衣服,到祝缨面前来了。彼时项乐、项安也回来了,祝炼也从郑家的家塾里回来了。

祝缨与祁泰才换下了官服,吩咐了饭菜,张运就登门了。祝文抢先到堂上来说:“大人,张别驾还带了几个人过来,都是年轻书生。我认识得里面一个姓邹的是以前的学生。”

祁泰道:“还好家里饭菜还够。”

祝缨道:“你只管吃,别人的不够,你的也是够的。”

祁泰道:“好。”他也不打算多说话的,酒菜管够,很好。

祝缨对祝炼道:“你与二郎将人请过来吧。”

祝炼与项乐于是出去,项安问:“那我避一避?”

“不用。”祝缨说。

看到人走近了,祝缨才起身,到门口等到了张运,也看清了他身后的几个人。四个学生打扮的人,她都有印象。但是只有邹进贤一个是以前的官学生,另外三人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三人家境都不错,也是州内大户,祝缨认识这些人家。

张运与祝缨先见了礼,四个学生都带一点小激动地拜见祝缨,祝缨道:“进来坐,边吃边聊。”

她家里还是没有舞乐,但是酒食丰盛,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宾主坐下,祝缨先是慰问他们一路辛劳,几人道谢。祝缨又问张运向皇城里各部报了到没有,张运道:“已经去了,里头说如今事忙,也不知道要排到何时。”

祝缨道:“哦,东宫与永平公主家做亲,他们确实忙呢。”

张运的本意,乃是想请祝缨代为关说好过关,祝缨却不接这个话,只与他闲扯家常,先是让给张运等人上酒:“你们都能饮酒吗?长途奔波,饮些热酒解乏,不擅饮的也不妨,我这里还有热奶茶。”

他们都说喝酒,祝缨就让继续温酒,然后问一些梧州的情况,什么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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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成如何,又问他带这四个人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贡士。

张运忙说:“正是。邹进贤虽是官学生,但学问也好。刺史大人便点了他们四个,使我与他们同行。”

这一条张运认为也是需要祝缨的门路的。虽然每年各州都可以贡士入京,数目不等。但不是说州里推荐了到京城就一定能有官做的,贡士们不但要经过一次考试,还要排队等官职。考试答卷太差的,州里还要受责问,问刺史是不是瞎。即使通过了,也只是有一个做官的资格,等多久才能有实职也不一定,还得自己活动。因此京城滞留的贡士也不少。

但是祝缨就不一样了,凡她带出来的,必有把握给个官职。压根不用排期等空缺。

祝缨依旧不接这个话,还是与他话家常,询问梧州的情况,又问几个学生的话。邹进贤的情况她知道,另外三人以前是学问不怎么样的,现在成了“贡士”,未免误判了他们,出言考一考、套一套话。

一问之下,发现他们与之前也没什么长进,看衣服也是学生样。祝缨就问:“你们也补进官学了?”

学生答:“是,大人离高升之后,官学里又缺了几个,新使君检视名籍便命学生们补入了。”

难怪,不是考进来的。

祝缨对下面摆一摆手:“怎么不给他们继续斟酒呢?”眼看着学生们又喝下半壶,顺便问一问学校内的情况,她说话十分的和气,有意套话,学生哪经过她的手段?一壶半下去,嘴也没了把门的,舌头也大了,说了一件事:“旁的都好,就是番学生有些讨厌。”

“哦?怎么说?”

几个学生七嘴八舌:“蛮夷出身还那么傲气,夜郎自大!咱们与他们打了一架,使君还训斥了大家。”

张运忙说:“使君也没有偏袒哪一个,两下都罚了。番学生里有些个日后是要接着他们父兄做县令的,难免桀骜不驯一些。使君内心与大人一样,也是爱护治下所有人的。”

祝缨笑问:“那你们打赢了没有?”

学生们也说:“咱们也没吃亏,他们也没占便宜。”

祝缨笑出声来:“打架是要凭自己的本事。不过你们平时也该有风度啊!”

邹进贤因一直没什么机会多展现才学,此时便说:“彼时大人是为了经营梧州,不过是‘从权’,为了安抚召其归顺。如今初具规模,应该‘拨乱反正’了。”

祁泰咳嗽了一声,自斟了一杯,张运看过去,他尴尬地对张运举了举杯,张运忙也将自己的一个空杯子装成满的,讪讪地举了举,假作里面有酒似的做了个一饮而尽的动作。

祝缨道:“别喝太急,再醉了,明天还有正事呢。如今都不用每天早朝了,不用赶得那么早,差不多时候去吏部、户部那里排号就是了。”

张运忙说:“只怕要等太久,不知大人可否美言几句?”

“吏部的事情我不好干预,巧了,鸿胪寺与户部之间也有事,他们那里我倒可以为你催一催。”

张运又道了谢。

祝缨指了指邹进贤四人,道:“既然是贡士,抵京之后就好好温书备考,不要给你们使君丢脸。别驾得闲时,来家里坐坐。”

张运心领神会。

一餐饭吃完,天也不早了,祝缨也没个路条给他们,就留他们都在客房里住着。张运有心事,眼见几个学生都住下了,叫住门外的随从,塞了一个红包:“还请转告大人,我有事求见。”

随从收了他的红包,转头出了院子,很快又回来了:“大人在书房,您请。”将他引到了书房之后,又将红包拿出来,自留了一半,将另一半“贡献”了出来,与同伴们分了。

书房里,张运一点酒醉的样子也没有,擦着汗,说:“大人恕罪,无知小儿酒后狂言……”

祝缨摆了摆手,问道:“梧州究竟如何?”

“差不多吧。”张运说。

“‘不多’究竟有多少?”祝缨问,“你不说,但你看得出来,对也不对?”

张运苦了一张脸,道:“使君不能说差,只是没有那么好。他又有私心。”

“哦?”

“就是太心热了,他曾对下官说,梧州刺史只有从四品,面上不好看。”

以张运的经验,这位刺史水平中等偏上一点点,真不算差。邹进贤当着祝缨的面说“拨乱反正”固然是心直口快,但是细究这位刺史的所作所为,也不能说他走歪门邪道。重农抑商,正阴阳,明华夷,重士绅,哪一条都不能说是错的。

在张运看来,最错的就是“心热”。新刺史想要“编户”,把祝缨没办成的事给办成了,如此一来,梧州能升到个中州,最低下州保底,则他不必再熬资历,也能如祝缨一般,原地再升一级。也可带着刺史府的官员跟着升级,收拢下属之心更为他卖力。

但是就今晚而言,邹进贤的“胡言乱语”才是犯忌讳。新刺史如果追求个升级,反而不是错事。

哪知祝缨听了没对任何一条表示出不满,反而问他:“长史和司马该轮换了,使君有无奏请?”

张运张了张口,苦笑道:“他还要拿这个拿捏人哩,哪里又会有?”

祝缨道:“我知道了。你且休息去吧,碍不着你的事。”

“是。”

…………

张运提心吊胆地走了,使君与他也不是一条心,差不多得了!干嘛为了使君把自己填进去呢?邹进贤又不是他选的,帮着搭一句道歉的话就完事儿了。邹某人自己熬不过去,干他什么事?差不多得了。

那一边,项安、项乐早不开心了,他们对梧州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少。他家虽改了户籍,仍是受一点歧视,好在家里不在乎,但也说了一些麻烦事。祝缨在时,干什么都顺,换了新刺史,早上没有晨会不会安排事务,一天的日子就混着过,做事都要请托,没有效率可言了。

项家以有还有一份与山里贸易的线路,后来生意做大了,这条线就没那么重要了。但是有比没有强,也耽误了一笔收入。

但是这又不是可以说出来的,让祝缨回去整顿梧州?还是让梧州刺史听话反省?不现实。所以今晚他们什么也没托张运。

不过这不妨碍他们找祝缨抱怨今晚。项安更是生气:“他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拨乱反正的?”

“过河拆桥。”祝缨玩味地说,脸上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

项安道:“我看是吃奶骂娘!”

祝缨笑笑:“你明天去看看佳茗在做什么,要是得闲,叫她来跟青君见一见面。好久没见着家里来人了,听听家乡话也是好的。”

“是!那……”

项乐给妹妹使眼色,项安一向比较沉稳,今天有点激动了。

祝缨又说:“没听邹进贤说么?‘拨乱反正’呐!哈哈!”

“那也不能由着他乱来呀!大人的心血,乡亲的血汗,才有的梧州今天!吃饭骂厨子还要拆了灶台!”

祝缨摆了摆手,项安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低下了头。祝缨对项乐道:“你明天去找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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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哪两位?”

“国子监那里的保送生。让他们不要乱跑。”

“是。”

“都去吧。”

“是。”

祝缨又从抽屉里摸出了那叠家书,重新读了一遍。将后面几页抽了出来,这是张仙姑和祝大分别写的,祝大眼神开始不好,就只写了两页,字还写得挺大,说在家都好,会给她看好家的,让她好好做官。张仙姑话就多些,也说家里不用担心,让她混不下去就回来过日子。不跟外面的坏官周旋了。

信封里还有一个小信封,打开来是苏鸣鸾写的。内容很简单,新刺史欺人太甚了,我们要动手了,先跟您说一声。

祝缨叹了一口气。

…………

次日一早,祝缨要去鸿胪寺应卯,张运等人也早早起身。邹应贤等人要去会馆休息,张运也要去排号。

祝缨道:“别驾且不必去,今天他们必然是没心思的,我去同他们讲一下,明天你与户部的人核账。”

张返急忙道谢。

祝缨留他们吃了早饭,再与他们一同出门。项乐、项安也依照她的吩咐,各自出门去了。

到了鸿胪寺,上下也都还很兴奋。骆晟是个不错的上司,骆晟好了,日后有事相求,大家也多条路。

祝缨叫过典客令:“东宫昨天没别的事吗?”

典客令忙说:“没有,礼部那里也没有别的事。”

祝缨道:“又要使节谈判了,咱们的人手还够吗?”

典客令道:“大人先前安排典客署的时候,留了几个做策应,现在可以调度。”

“调了这几个,就没有策应的人了。”

典客令因而猜度:“那……难道要从这里调?”他是不太愿意的,典客署是他的地方,不太想让别人插手他自己的范围。

祝缨道:“典客署不是还没满员么?再补几个人吧。”

典客令一喜,又敛了笑容:“大人的意思……补谁呢?”

祝缨道:“新人,把掌客的缺补上,你把阮丞叫来。”

阮丞很快也来了,祝缨将这事与他一讲,阮丞道:“正好,年末也是考核的时候,大人想补什么人呢?”他猜着是不是要给丁贵等人补个官?那也太快了吧?

不想祝缨却说:“从国子监里再挑俩吧,谈判的时候,一个管与西番的记录、查询,一个管胡人的。”

阮丞笑道:“使得。”

“再补几个吏目,从四夷馆调了人手走,还须再给补上几个,不能耽误了事。”

“是。”

“梧州的司马与长史也该轮换了,与这个一起办吧。”

“是。”

“你草拟,我拿与鸿胪署名,再给吏部拿去。”

“是。”

他们说完,骆晟也从朝上回来了。他正在高兴的时候,祝缨说什么他都听,听说要补人,且不是额外补,只是填个缺员,又是从国子监那里找人,不是随便抓什么不会干事歪瓜劣枣。骆晟道:“是该补齐人手。我近来有事,子璋多多费心。”提笔就签了名字。

祝缨恭敬地答应了,接过文书接着办下一件。

半天功夫,祝缨便将范生、张生二人的告身弄了下来。二人前脚接到项乐的通知,后脚就有了官身,一时之间连“喜”都没来得及,呆在了当场。被项乐一提醒,才想起来要收拾行李、向岳桓等师长辞行,还要到祝府去道谢。

做了掌客,九品,就在祝缨手下,这是极舒服的一种安排。

他们到了祝府却没有遇到人。如今太子也不用在宫里窝着了,也可以上朝了,骆晟当场提出借用赵王旧邸,两宫都没有反对。收拾出旧邸一侧的几个院子需要几天的时间,今天祝缨不用忙这个。她又接待了几个新到的使团,接着却又收到了广宁王府的信,却是广宁王妃郑霖使人传话,请她过府一叙。

祝缨去了广宁王府,范、张二人就只有在祝府枯等。

条理

郑霖不停地拧着手绢,好险没将它给拧烂了。广宁郡王见她坐得笔直,低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你要叫见祝子璋的,怎么自己反而不安了起来。”

郑霖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来:“也没什么,只是不知道能不能问出个答案来。”

广宁郡王道:“也是。”

郑霖并不止担心这一个,她看了一眼丈夫。祝缨没有娶妻,家中连个主持中馈的女眷都没有,她自己是不太适去祝府的,哪怕世人都知道祝缨与郑家走得近,那也不行。如果丈夫能立得起来,由丈夫与祝缨交涉会更好些。

罢了,丈夫如果包办一切,也就没有她什么事了。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郑霖放过了手绢,对一边的乳母说:“抱过来我瞧瞧。”乳母怀里抱着她的长子,小家伙一岁多了,早上玩得太疯,这会儿在乳母的怀里打瞌睡。

郑霖抚摸着儿子额头细细的茸毛,广宁郡王也凑了过去,孩子吧嗒了两下嘴,怪可爱的,逗得年轻的父母都笑了。

祝缨到得比小两口预期得早,进了房里就看到小两口在逗孩子。旁边站着一个青年妇人,面相端正,眼睛一直盯着孩子,估计是乳母。通报说祝缨到了,郑霖开口便是:“三哥。”

她怀里的孩子挣扎了两下,郑霖嗔道:“怎么不老实了?你也想见舅舅了吗?来,叫舅舅……”

这孩子也正在刚会说话的年纪,既不特别聪明也不特别愚笨,以常理论,是会叫个爹娘近亲。孩子亲舅也有几个,眼前这个“舅”跟之前哪个“舅”都不一样,孩子迷糊了。在亲娘怀里被郑霖哄了几声,他含糊地发了几个似是而非的章节,宛如遇到了抽考的学生。无论孩子是不是叫的“舅”,孩子亲娘给孩子认下了。

祝缨暗道“有事”,她不大想认这个名头。跟个不到两周岁的奶娃厘清这个称谓难度又有点大,她只好做出一副被小孩子惊吓、不敢轻触的样子来,广宁郡王看到她这个样子颇觉亲切:“我起先也不大敢抱的。”

孩子在父母的环绕下又睏了,郑霖将孩子交给乳母带下去睡觉,目光直追着孩子的背景消失在帘后,才转过脸来又叫了一声:“三哥。”

祝缨与他二人见了礼,郑霖要给祝缨让座,祝缨忙说:“不妥不妥。”就近拣了个离主座近的位子坐了下来。

广宁郡王道:“有劳三哥辛苦跑这一趟,本该我们去府上的。”

祝缨欠了欠身:“殿下哪里话?”

广宁郡王看了一眼妻子,郑霖看丈夫也是应付不来祝缨,接过了话头:“实在是有一件为难的事不得不请教。”

祝缨以眼神示意,郑霖深吸了一口气:“如今东宫已然有主了,不知……家里是个什么打算?”

“诶?”祝缨眨了眨眼。

郑霖道:“我回娘家,他们这几日虽庆幸国有储君,那股高兴劲儿似有不足。问家里,又没人告诉我。可恨阿川,竟也说不知道。”

祝缨道:“事涉东宫,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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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们也不可乱猜,更不好这么说家里。传出去了对大家都不好。就是阿川,他恐怕也未必知道。京兆的口风一向很严,越是要紧的事,他越是不会轻易开口。你们是父女,莫轻易相疑才好。他不对我说,我也不去猜他的想法。”

郑霖忙说:“并不是猜疑,实是担心。如今这局势,什么都看不出来。我们夫妇还罢了,怎么过不是一辈子?如今有了孩子,心里不免就要想得多些,什么都想弄得清楚些。他们不同我讲,我也不怨,从来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道理我都懂。可我们要怎么办呢?”

她指了指自己与广宁王,祝缨点了点头。

郑霖又说:“我们两个都年轻,这个家开府也不过几年的事儿,对朝上的事知道得也不多,阿爹一旦不对我讲,我就实在不知道哪有谁可以信任请教。三哥家里没有女眷,我们二人登门拜访又招眼,不得已请三哥过来,还请三哥教教我们。”

说着,起身盈盈拜下。

祝缨忙将她扶起,问道:“你知道江湖术士吗?”

“诶?嗯。”

祝缨松开了手,手腕一转,将她扶到座子上坐下:“凡给你开包治百病方子的,一定都是骗子,再没有别的缘由。我要不骗你呢,就只好说对症下药。”

郑霖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我信三哥。”

祝缨坐了回去,说:“我不猜令尊的想法,只说他的为人,先太子以嫡、当今太子以长,都是合礼法的,一望即知,他不会看不到。你且放心,他必不致受到多大损害。世人汲汲营营,往往忽略了摆在台面上的最明白的道理,以为旁逸斜出便可一枝独秀。可那又怎么样?也不是主干。”

广宁王突然问道:“要……就是主干呢?”

祝缨挑了挑眉,郑霖道:“先太子妃前两天对我说,承义郡王一天大似一天了,想请陛下做主,尽早定下亲事来。”

“承义府的太妃?想定下令妹?”祝缨笑了,“她早干什么去?”

广宁王吃惊地问:“你知道?”

“我猜的,”祝缨说,“殿下说主干?谁是主干?是陛下!他在一日,别人都是枝杈。陛下有意,承义早就有一门安排好的亲事了,你看看歧阳。阿霖,你能做得了娘家的主吗?都说内宅事是婆婆妈妈,可没有男人点头,这么大的一门亲事能结得成?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令尊?太妃自己没有父兄?承义的亲舅舅没长舌头?男人没个担当,太妃倒要把你往里坑?这件事,你说不成的。既然不成,就要连累你在娘家说话的份量。”

郑霖面色凝重,缓缓点头:“许是害怕了。先太子过世之后,听说……喜出望外。”

祝缨道:“她不蠢,只是不够聪明,打不了这局牌。她哪里得到的消息?她难道在别人府里下探子了?还是收买了别人家的仆人?你不怕自己家里有她的探子吗?要不就是偶然听到了,听说了就信?也不分辨一下?那是谁说的?证人呢?证据呢?这种人伦异闻,没个证据就敢乱说,被她说的那个人还有活路吗?那位要自证,就要先将谣言复述一遍再表白,不自证,就是默认。设局的人何其刁毒?她哪怕问到那位的面上,都比告状强。”

广宁郡王有些担忧地四下张望,仿佛真的怕自己府里有别人的坐探。

祝缨道:“可以说她爱子心切,但是这么个应变法,靠不住。她要是承义的谋主,谁看了不得铺盖卷儿都不要了就连夜跑路?她要是故意博同情,就更糟糕了。”

郑霖深吸了一口气:“我懂了。坏了,她暗示阿爹有意相帮,不是对我,对一些人都这么……”

祝缨道:“你要还是担心,不妨直接与令尊好好谈一谈。不要以女儿的身份,就当你们互相是不想干的熟人,去聊个天儿。”

郑霖道:“好!”

外面响起了宵禁的鼓声,祝缨起身道:“我得回去了。”

郑霖夫妇二人起身相送,祝缨道:“留步。”

她出府上马,在鼓点结束前回到了家里。郑霖夫妇又略商议了几句,广宁王道:“这不还是要去家里说这事儿?”郑霖已经有了主意:“这样的事情总是要说一说的,先前是不知道怎么说,现在我知道了。”

他们家倒不怕犯宵禁,京兆府抓谁也不能把郑熹的闺女给抓了,小两口很快便到了郑府。郑熹也知道女婿没什么准主意,与女婿说话就不会避开女儿,父女之间一番交谈不必细述前因。

郑熹也不生气,反而笑着说:“你爹曾做过詹事,这个时候让我欢欣鼓舞?不像话。不要听愚人的话,别弄得跟她一样不会教养孩子,我的外孙,你们要给我养好。承义有王府有师傅,身边皆是舅氏外戚,不必咱们操心。”

郑霖小两口更是信服郑熹,听他一讲,心意更加坚定。郑霖听“身边皆是舅氏外戚”,突然心头一动,承义郡王被外戚环绕,还有旁人什么事?即便他能成事,与旁人何干?

两人轻轻松松地告辞回家,岳夫人循声而来,道:“天这么晚了,不如就在家里住下,明天再回去?”

郑霖道:“孩子还在家里,不回去不放心。”

岳夫人这才作罢。

夫妇二人目送女儿女婿离开,缓步回房,岳夫人问道:“这么晚了,突然来又突然走,是有什么事么?”

郑熹道:“承义家那位太妃,要给儿子谋娶二娘。”

“什么?”岳夫人从鼻子里喷出一个疑问。

郑熹道:“阿霖来示警了。得设法断了这个祸根。”

“二娘……”岳夫人轻轻地叹息,似有无限遗憾。

“陛下定的亲事,他们眼里,我们确不如永平。”

岳夫人低声道:“二娘还小,以后说个年貌相当的儿郎也不坏。”

郑熹拍了拍岳夫人的手背,不再言声。

……

郑霖回娘家没提祝缨,祝缨一个喷嚏没打,顺顺利利回到了家里。张生、范生两个已经等得飞速跑了两趟茅房了。

两人听到外面说“大人回来了”,慌忙起身,险些没顾上陪他们小坐的项乐、祝炼,就要往堂外冲出去相迎,跨过了门槛才想起来,又往一旁让了让,四人同往外来。

祝缨一边走一边询问:“今天家里有什么事吗?佳茗过来了吗?”

祝银道:“来了,与青君说了一会儿话,天晚了,要走的时候青君发起烧来,她又留下来照顾。”苏佳茗在番学里上过学,医术也懂一点,留下倒也相宜。

“开方子了?”

“佳茗没自己开方,只套用了成方。说明天要是还不好,还是早些请个正经有手艺的郎中。”

花姐教学生不过几年,学生们记些成方就不错了,梧州平民,尤其是山里人,缺医少药,有人治就算好运气,也不讲究。苏佳茗也就是这么个水平,想再多也没有了。四散乡野的郎中,大部分还不如她。

祝缨往里走着,看到了范生等人迎了出来,说:“你们去书房等我。”

四人不敢怠慢,忙往书房去了。祝缨自己不去书房,先去看祝青君。因有花姐的嘱托,祝缨也打算让祝青君就住在府里,只因“男女有别”,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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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分配给花姐的屋子就不能让祝青君居住了,祝青君被安排与胡师姐同住。

祝青君住在三间东厢,走近了便闻到一股药味。

祝缨走了进去,苏佳茗忙站了起来,床上动了一动,像是祝青君要起身,祝缨道:“你不要动。”走过去打开帐子,只见祝青君两颊烧得通红。

苏佳茗道:“这样也不是办法。”

祝缨道:“那就请郎中吧。”

苏佳茗顺手给祝青君额头又换了一块湿帕子,说:“宵禁了。”

祝缨道:“那又怎么样?”

宵禁的条子她有得是,取一张以前郑熹写过的,将上面的日期给改了,让项安带人:“拿我的帖子,去慈惠庵请尼师过来一趟。”

“是。”

“要用什么药,只管从家里取。”因花姐的关系,祝缨平日里也会留意收集一些药材,家里治个发烧、风寒应该是够用的。

项安匆匆离去,祝缨对苏佳茗道:“天冷夜深,你也在家里住下吧,胡娘子,你安排她一下。”

说完,她又匆匆地换了一身衣服,往书房走去。

书房里,范、张二人坐得不太安心,祝炼道:“老师让二位在书房里等候,就不会与二位生份。莫慌。”

范、张二人勉强笑笑,心里仍是起伏不定。

祝缨进来之后,二人又嚯地起身,大声说:“拜见大人!”好险没把“刺史”、“使君”字样给说出来。

祝缨道:“坐。吃过晚饭了吗?”

项乐道:“他们下午就到了,用了些点心。”

“哦,那一会儿一道用个饭。”

两人又要道谢。祝缨道:“好好坐下说话,你们两个不是沉不住气的人,怎么一惊一乍的?这是受了什么惊吓么?”

两人又是一番表白,内心十分之感戴:“晚生有今日,全赖大人提携。以晚生之资质,入国子监尚且为难,而今又得补授掌客之职,一身前途皆是大人所赐。”

祝缨道:“嗯,把你们带到国子监,也不能不管不问了。丑话说在前面,以前他们补官,都是先在我面前给我做许多事,看着还行才荐的他们。如今情势,你们没名没份无法先进鸿胪试炼,只好先与你们官职。你们要好好做事,哪个做不好,我饶不了他。”

二人齐齐站立,又是一番表白:“必不负大人所望,情愿甘脑涂地,以报厚恩。”

祝缨道:“我不听好话,只看你们做得怎么样。今晚先住在这里,明天一早将国子监的事处置完。二郎,给他们做新衣。你们两个,官衣做好之前也不许出去就放了鹰,在家里好好将这两份背熟。”

说着,从书架上抽出两份册子来:“只许在家里看,不许带出去!”

一份是西番的概况,一份是胡人的。

“是。”

“有住处了吗?”

两人忙说没有,当年赵苏试图在外面租房子,最后发现不如住宿舍,放假了就寄居在旧宅。有了他蹚出来的经验,张、范二人没经多少波折便也不在外面租房了。如今祝缨又安排:“你们两个也可到那里居住。看好房子,许在不许坏。”

京城房价贵得要死,偏远地方来的学生想住得好点儿也是比较困难的。梧州现在比之前富了不少,也架不住小官要住得好一点。祝缨旧宅就属于比较合适的了。祝缨也不收他们房租,只要他们看房子。

两人千恩万谢。

祝缨道:“行了,吃饭吧。”

晚饭过后,二生拿了册子回房挑灯研读,慈惠庵的尼师才到家里。祝缨站在外面等着她,尼师见了她合什为礼。祝缨道:“今天这事还得是尼师。这孩子是大姐的徒弟,学医的。”

尼师心中便生出几分亲近,又夸花姐:“大娘医术精进,大人所赐之医书她撰写得比我所学精深。”

祝缨道:“您过奖了,孩子在这边,您请。”

她极了礼貌,等着尼师诊脉、开方。苏佳茗十分好奇,等尼师摸完了脉自己也摸了一把。项安代为解释:“她也是大娘的弟子。”

尼师微笑问道:“你摸出什么来了?”

苏佳茗胆子也不小,说了句“脉浮紧”,尼师道:“看出一点儿来了,不止。”

祝缨道:“先开方。”

尼师开了方子,又对祝缨简单解释了一下,祝青君还有旅途疲劳之类,之前底子也受亏,平时看着不错,其实也需要注意休息,慢慢补一补。苏佳茗自告奋勇去煎药。祝缨又让人把尼师送回:“两三日后要是没见轻,还请再来一次。”

“使得。”

眼见祝青君吃完了药睡下,祝缨才回房休息。

……——

次日一早,一切都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这一天还是没有早朝,祝缨命项乐将一份贺礼先往永平公主府送去,算作贺她女儿的喜讯。祝缨十分怀疑皇帝会在尽量短的时间里将这门亲事彻底敲定,给那个小小的女孩子一个“名份”。以神棍的家学评估,钦天监那里选日子,六礼走完得到明年了。她得预留出这场婚礼的正式贺礼的钱。

皇城里也是无事发生,自从立了太子,以前的一些风浪就好像突然消失了。只有在水里的人才知道水面下的暗流涌动——祝缨看到了鲁王在宫里横冲直撞。

鲁王被皇帝惯纵太久了,祝缨不觉得他会服气。

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到一个人拦下了鲁王。鲁王没有生气,也没有扬手打人,两人一处说说话,又一同往里走。看来鲁王也是有些人缘的。

闲着也是闲着,她又往户部、礼部、吏部转了一圈,将张运的事情略提了一提。她没有要求户部、吏部“多加关照”,只是排队的时间给提前一点,这个算是她与这几处日常打包结算的顺水人情,不必额外多费情面。

窦尚书正要她出力,也给面子,很快核完了张运的事。吏部的姚尚书对她印象也还不错,她没有关说考核,只是详细解说了一下“轮流做长史、司马”是怎么一回事。催一下吏部尽早发文,张、范的她能顺手领了,梧州的需要吏部走驿站,吏部发文不是随时发送,没人催就按照惯例凑一批再拿出去分发。

姚尚书道:“一州八县,情况又不同,终不是长久之计。”

祝缨道:“当年也是从权。本没有那羁縻五县的。”

姚尚书道:“那是你的功劳。”

祝缨忙谦虚了几句,道:“没有三县,我没本钱笼络羁縻,有了三县,就是两样的处置。一个刺史府里,要有两样官员、两种赋税,也难。”

姚尚书戏言:“安排得好这两样,也是为进政事堂练手了。”

祝缨道:“我先再活上三十年再说。今天还是请您把这个发出去,我也算尽些香火情了。”

姚尚书一笑。

羁縻与纯粹的“番邦”略有不同,番邦虽然也会请求册封,但是实际上封不封的人家不太在意,一个表现就是西番、胡人不给朝廷按时纳税的,顶多使节“朝贡”。羁縻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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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更紧密一些,却又达不到编户而治。因此番邦主要是鸿胪寺接待,要是不涉及榷场之类,跟户部之类没半点关系。即使册封、给个意思意思的官职,外出册封也不是吏部的本职。

羁縻与这两部是有一些业务往来的。世袭的县令入京,鸿胪寺会管招待,他们的继承,鸿胪寺也会查一查他们的嫡庶长幼以确定继任。不过因为有“知县”的官职,行文又有吏部参与。税赋也是户部在按年接收。

如今祝缨在鸿胪,又亲自到吏部办这一项,一切办妥,也不经张运,由吏部行文去梧州了。

过不两天,原赵王旧邸也收拾好了。太子派了原先的几个宦者过去,权作引导。

祝缨与窦尚书、户部的一个侍郎、政事堂派来的一个録事,对累利阿吐。双方又各带有些随从、帮手。祝缨这里有张、范、柯,她将项乐也留了下来,又有几个书吏做笔记。户部主要是一个郎中,带着几个吏目。

祝缨与累利阿吐更熟悉,为双方做了介绍,窦尚书一看累利阿吐,眼中就透出欣赏之色,王云鹤说出了与差不多的话:“令我形秽。”録事之前从未见过累利阿吐,一见之下也显出十分钦慕的样子来。

累利阿吐谦逊而优雅,眼中适时地透出一点不解:“户部我知,鸿胪我亦知,不知政事堂也管此事么?我听闻,政事堂是总览朝政,难道不是?这件事究竟是哪里能做得了主?”

録事只得给他解释一下朝廷各衙司的设置,虽不好明说一个“涉外监督”,累利阿吐显然是听懂了。他却又有了新的疑问:“那御史是做什么的呢?听说他们能阻事。”

祝缨与窦尚书对望一眼,窦尚书道:“今日所言之事,且与他们无关。”又说明此后会由侍郎与郎中具体负责,主要是郎中,郎中如果决定不了,就交侍郎。

最后他又用力看了祝缨一眼:“且还有祝少卿呢。”

祝缨心说:算你狠。

没心

外宾当前不能内讧,祝缨默认了窦尚书的安排。

户部那个姓童的郎中也在压抑着不满。无他,骆晟从年垂拱,祝缨突然跳出来要参与谈判,户部与她关系再友善也会小有不喜的。

只不过窦尚书完全没有表现出来排斥,下面的人也就不便发作,只好在心里嘀咕。祝缨看出来了,累利阿吐也看出来了。

窦尚书事务繁忙,即便不是年底也不会亲自盯着这件事。与累利阿吐场面寒暄之后,略陪着累利阿吐坐了一坐,就语气十分亲近地说:“本就有榷场,贸易之事并非没有先例。如何交易,让他们仔细商谈就是。”

累利阿吐并无异议,又说:“我要听一听,他们谈妥了,我就可以决定。尚书不必顾忌我,我知年末事忙,尚书要催督粮草。尚书的粮草足了,咱们的交易才能更顺利。”

何其体贴?竟不争执一下窦尚书走了,余下的人品级是不是不够与他这个国相相称。并且愿意为达成协议大开方便之门。这是谈判,不是招待,已经见过王云鹤、骆晟的前提下,日常招待祝缨出面是合理的。累利阿吐是“大邦”国相,谈判可以争论一下身份。

窦尚书又用力看了祝缨一眼,祝缨知道他要把这事儿落自己脑袋上。窦尚书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他认为,在这件事情上祝缨比户部的侍郎还更有用一些,少卿对番邦国相也不算羞辱对方,于是毫不留恋地挟走了侍郎。留下一个郎中眼睁睁看着两位上司走了,剩下自己一个人左扛邻邦国相、右顶抢权的隔壁衙司还要防着上头派来的监工録事背后挑刺。

童郎中一时凌乱,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活着扛完这个事儿。好在一番客套之后也到了午饭的时候,可以休息。童郎中恨不得马上跑回去问一问窦尚书这事儿究竟怎么干才好?昨天就给了他一句“凡事三思,不可与鸿胪寺的人当着外宾的面起争执”。然后呢?接下来要我干嘛啊?

没有吩咐,你自己看着办。

午饭鸿胪寺给包了,从四夷馆那里送来的,户部的人蹭了一顿丰盛的午饭,又在旧邸里休息了一阵。

祝缨午饭后便将王録事与童郎中请到了自己休息的地方,开门见山地说:“窦尚书先前是客气,我与録事一样,也是来观摩的。只因胡使是相国,礼数上不好疏忽,他来的时机又遇到京城事多。原本驸马亲自过来看看也不为,如今只好我来了。郎中只管忙你的。”

童郎中起先自认知道内情,以为是祝缨唆使骆晟抢权,现在一听解释又觉得祝缨说得也不算完全没道理。气消了一半,另一半仍是觉得鸿胪也想借机搞点事。不过少卿亲自给出了解释,他的面子也算有了,又说不干涉他,谈判还是让他露脸,另一半的气也差不多就消了。没人掣肘,谈判就容易多了。

再开口时,他就笑得愉悦而真诚了:“少卿哪里话?谁不知道少卿能干的?冼公在时咱们就知道了。还请少卿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

自家人先开解完,下午继续谈。这样的大事是不可能指望一个下午由一个少卿坐镇、一个郎中主持,就能谈下来的。尤其对方绝非易与之辈。祝缨并不心慌,只是不时点点桌子,让张、范二人认真记录,她自己一点也不打算插言的。瞧瞧屋里这几块料,包括她自己,就算谈完了,谁有资格拍板定案?累利阿吐能决定胡人的,她们决定不了朝廷,还是得上报。

所以童郎中表现得再差,只要话里没有特别愚蠢的让步,开始两天她都不打算说话,要先看看累利阿吐的招数。再说。

累利阿吐与童郎中稍谈几句就知道此人似乎也拿不了主意。童郎中心里有一个底线,是窦尚书给他的,能交易多少粮,要换取各类物品多少,如果遇到某些情况,譬如某样东西不足,又要如何折抵。

这样一来,他虽然算是有底,却又放不开手脚——累利阿吐实在难缠。

由于谈判的还涉及到了地方,童郎中提及北地转运粮草从里交割的时候,累利阿吐又将话题跳到了:“朝廷不能决定地方上的安排吗?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童郎中还得跟他解释一下朝廷当然能决定地方,但是朝廷也要讲效率的。童郎中还反问了一句:“国相难道不在意交割早晚?”

累利阿吐道:“正因在意。”

如此一个下午,外面吏目进来汇报:“将要宵禁了。”

几人这才离开,由原赵邸的仆人与吏目们将房舍锁好,各归各处。

……——

祝缨回到家里,祝青君没见好也没见差,正在发汗。祝缨问了一句她吃了什么,得知只吃点了一点肉粥,便说:“还是得吃好点儿。明早再吃一剂药,不见好就请尼师过来。带点香油钱过去。”

祝银很快答应了。

祝缨对苏佳茗道:“你跟我来。”

苏佳茗跟着到了书房,祝缨问道:“铺子现在如何了?”

苏佳茗笑道:“很好。我的铺子旁边紧挨着三娘设的铺子,我们两个的铺子卖的东西不一样,又都是梧州货,两处连成一片,比各自开铺更招人眼,买卖反而更好一些。看了我的,勾起来心思又想去看她的,看了她的,又想看我的。”

苏佳茗前些日子就在京城寻摸开南货铺子,梧州人对做买卖没有别处那么大的歧视,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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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更是不以之为耻。苏佳茗一个小姑娘干得风声水起,自觉比在梧州受乌龟气强多了。

项安又添了一句:“铺子我去得也不多,阿金常在那里,她们两个都做得不错。”

祝缨又问苏佳茗:“茶还有多少?”

苏佳茗道:“上次捎来的销得差不多了,前几天跟着青君来的又捎了一些。还有几篓。只可惜我们的茶这里好些人嫌次,卖不上价。”

“量多就行。”祝缨道,“这样,你带着人,担半篓茶,换上家里的衣服到西番使者面前,认得西番使者吗?不认识也没关系,明天他与我一同出门,你看到我,就能认得他们,认准了他们,等他们回四夷馆的时候叫卖茶饼……”她让苏佳茗换上瑛族的服饰,因为昆达赤的随从里有前年到过京城的人,见过苏喆等人的装束。

苏佳茗愈听愈奇,与项安同时想:西番使者好运气哩!

祝缨要算计人的时候,那对方是一定要倒霉的,最倒霉的如索宁家,骨头渣子如今都烂光了。但如果说到“茶”,算是贸易,祝缨做生意一向公平,只要诚心跟她合作,通常都不会吃亏。

苏佳茗问道:“我们的茶也能制成茶砖,就是有一条不好——与西番的路不太通,都是山,偶尔才能有一点那边的东西经过西卡家传过来。要是经京城转运,那路途又太远、时间又太长,也费人工、也容易出事故。语言也还要阿翁给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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