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上司看公文的顺序一般有两种,一种是按上司的品级或排序从高到低,另一种是从低到高。如果把骆晟放到最后,就是说沈瑛的排序在祝缨之前。这一点让沈瑛得到了一丝安慰。
但是打开之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沈瑛慢慢地翻看着公文,上面有祝缨更改过的痕迹。从阮丞之前的底搞来看,两署官吏还算均衡。祝缨一改,明眼一看就是抬整个典客署。
沈瑛问阮丞:“典客署办了什么大事又或是立了什么大功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阮丞也不知道,他说:“都在上面写了。”
沈瑛道:“随手一改,你就认了?你的职责是什么?”
阮丞道:“下官已草拟了底稿给上官看,上官要改,下官就接了。这就是下官的职责。”
沈瑛安静地看着阮丞,阮丞丝毫不惧。沈瑛深吸一口气,提笔也在上面涂涂写写,他心中带气,仍是保持了冷静。如果祝缨只给典客署一两个人改考评他也忍了。祝缨大笔一挥,给典客署集体抬高考评,未免过份!
沈瑛将司仪署诸人的考评等第也都提了,提完,将底稿往前一推:“送交驸马审阅吧。”
阮丞丝毫不慌,从容不迫地接了沈瑛也改过的底稿,甚至没有誊抄就拿去给骆晟了。
骆晟因阮丞的出身对他一向和气,阮氏既是高祖皇后娘家,此后数代免不得与皇室、勋贵联姻,阮丞跟骆晟算关系稍稍复杂一些的姻亲。
阮丞将公文交给骆晟,不等骆晟发问,便一五一十地将如何给祝缨看、祝缨如何改,如何给沈瑛看、沈瑛又如何说都讲了,然后说:“等您定夺。”
骆晟是个不爱生事的人,听阮丞说话时觉得这事有趣可笑:“沈少卿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这么……”
话到一半,他就看到了这份改得乱七八糟的底稿。阮丞道:“委实不知该如何对您讲,您一看,就全明白了。”
骆晟皱眉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先前不是好好的么?”祝、沈二人关系不见亲密,但祝缨对沈瑛一向有礼,沈瑛也没有找祝缨的麻烦。怎么突然就在人事上面起了冲突?
骆晟问阮丞:“没见什么起什么冲突吧?”
“没有。”阮丞说。
骆晟皱眉,将底搞扣下来了,对阮丞道:“先放在我这里,我与他们谈一谈。”
阮丞一身轻松地告辞,骆晟命人先将祝缨请了来,要与祝缨聊一聊。
祝缨将狸花猫往篮子里一放,拿过拂尘将身前上的猫毛拂去,小黄接过拂尘,为她拂后身。收拾妥当,祝缨便只身到骆晟那里。
跨过门槛就看到骆晟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说:“子璋?来,坐。”
祝缨与他到一边对坐,问道:“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吩咐二字休要再提起,”骆晟说,“确是有事想请教。”
“不敢,大人请讲。”
骆晟将一盏茶往祝缨面前推了一推,才说:“阮丞才到我这里来,给我看了一下今年的考评。”
“哦?”
“我在鸿胪有些年头了,没想到底下人这么的出类拔萃,能在你这样的能人这里得到如此高的评价。”
祝缨笑道:“大人是问原因?”
骆晟点点头:“你一改,沈光华也与你一样的改,我要拿着这个报上去,就算过了吏部,政事堂想起来多看一眼也是不能够过的。”
祝缨看骆晟不是个纯傻的纨绔,便也放心地说:“司仪署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只说典客署,值得。”
“愿闻其详。”
祝缨双掌相对一高一低:“各处各有职司,什么样是‘称职’各人心里称量的标准不一,在最高与最低中间,都不能算渎职。但高与低,还是有区别的。譬如典客署,管待好吃喝,也算称职。将其他都看到眼里,也是称职。”
“其他?”
祝缨点一点头:“吃喝之外,他们还有些别的事。”
“你再说仔细些。”
祝缨面露犹疑之色,如此明显的表现,骆晟很自然地说:“出君之口、入我之耳。”
祝缨便将胡商、番客之事说了:“谁好的、谁不好的,说轻一些是犯口舌,说重一些就是离间骨肉。诸王皇子,本不该被人胡乱议论。这只是一些身份含糊的客商。又近正旦,典客署已准备好了接待使节的相关事宜,接下来不令使节生事还要典客署用心。不该给些奖励吗?”
骆晟恍然,微微张了口:“还有这么个说法?我……”
祝缨微笑道:“煌煌□□,无惧四夷,即使小邦不安份,也是癣疥之疾。但咱们是鸿胪寺,哪怕对朝廷不算大事,咱们也要上一上心,鸿胪寺就是干这个的。下头的人做了事,也只好有点表示了。”
骆晟道:“我明白了。每次与子璋议事,都获益匪浅。”
“大人过奖了。”
“那可不是!唉……”骆晟想说没什么人教他这个,又觉得这话说出来没趣,改口道,“这件事就先这样了。”
“好。”
骆晟犹豫了一下,又问:“东宫之事……”
祝缨摇了摇头:“正因看不明白,鸿胪寺才不要参与。您想,番邦的一些个闲言碎语,能撼动陛下与朝廷的决心吗?既不能,又何必让他们给咱们惹事?”
骆晟喃喃地道:“只怕躲不过。”
祝缨道:“为何要躲?事情来了再应付就是。”
骆晟摇了摇头,他说的是他们家,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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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鸿胪寺。祝缨的话说得有理,他总觉得不能照搬到他们家的情况上。
祝缨猜出来他的意思,却不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一个字,只说:“尽人事、听天命。您要不放心,咱们就让典客署多加留意。随时应变。”
骆晟道:“我也只是个鸿胪,也只好如此了。”
祝缨道:“您要是‘只是’,叫我怎么接话呢?陛下可是将鸿胪交给了您。”
骆晟一笑:“你的前途不可限量的。”
祝缨道:“进了皇城的人都是有前途的。前途就像爬山,越往上,能熬下来的人越少。我只做好眼下。”
骆晟道:“共勉吧。沈瑛那里,我去讲。”
祝缨道:“那这结果?”
“依你。”
祝缨道:“要是吏部有异议,还是您去说吧。”
骆晟道:“放心。”
……
骆晟与祝缨聊完,为防沈瑛也有特殊的原因,他没有向沈瑛下令,而是将沈瑛请过来询问缘由。
沈瑛道:“鸿胪寺有丞、有主簿、有二署,不能厚此薄彼。”
骆晟道:“典客署做事有功,我心中有数,司仪署你须与我个解释。”
沈瑛有些惊讶:“驸马是要典客署做些什么吗?”
骆晟自不能将“揣度圣意”的内容对沈瑛说,沈瑛不是蠢人,但在这上头终究差一些,没看到最后一步。他与骆晟争执,骆晟心里认定祝缨说得对,却又不对他讲实情合盘托出。沈瑛争论未果,倒叫阮丞看了一回好戏。
骆晟叫来阮丞,对他说:“司仪署里也好一个都不改,你斟酌着改两、三个报来。”
阮丞笑道:“是。”
过不几天,骆晟便将官员之考核报吏部。骆晟将鸿胪寺的单子报上之后,吏部并无异议。姚臻特意将鸿胪寺的单子拿了过来,他对鸿胪寺的事务也不熟悉,只看是骆晟批了,就都能通过。
鸿胪寺上下看着这个结果,司仪、典客二署之间隐隐有了一点隔阂,对两位少卿孰强孰弱心中自有一番估量。
总是往祝缨面前蹭的人变多了,狸花猫的食水总是满的。
骆晟悬着半颗心,及看到没有被驳回,便认为祝缨猜得有理。他并不知道,姚臻倒有一半是看在他的面上。
十一月末,宫中又降下旨意来。皇帝以“恤老臣”为由,将早朝的频率和规模削减了。首先是取消了日常的早朝,平日只有政事堂、六部九卿、京兆等少数的高官到御前去回事,其余人等都不必去皇帝面前,皇帝不肯见。每十日,才来一次早朝,祝缨这样的十天才能到皇帝面前一次。
普通官员想见皇帝,几乎是不可能了。在以前,他们在十日一次的大朝上还有少量的机会发个言。现在他们只有在像正旦这样的大朝会上才能出现,通常这样的场合,也不太有人会不长眼出来扫兴。
坊间不免有皇帝怠政的猜测。
这落在骆晟的眼里,又有一种“子璋说得有理,陛下眼下不想生事”的想法。
家中安仁公主催促、永平公主询问,他都坚定地说:“我看得明白,现在就要这样。”
气得安仁公主不再找他,又一次找到了郑熹门上。安仁公主上次去找郡主,托郡主给郑熹带话。却要没有见到自己想看的一种“鸿胪寺令人耳目一新的成果”,便以为郑熹不听亲娘的话,宛如她自己那个三十多岁才想起来要跟亲娘闹别扭的儿子。
这天休沐日,安仁公主便以看望姐妹为由登门,说不两句话就说要见郑熹。
郑熹不明所以,还以为这位姨母是在京城又要作什么夭。郑熹接管京兆之后,很是收拾了一批横行之人。安仁公主有些特殊,他不怕安仁公主,但是有点怕安仁公主跑到他家闹事——她闹过。
想了一下近来安仁公主家的家奴没有明显犯法,所以自己没有抓过她的人。郑熹嘀咕:这是要干什么?
到了跟前,安仁公主先问:“累不累?”
郑熹警惕地问:“您要干什么?”这位公主曾经托他动用京兆的力量给公主府的出行驱百姓。郑熹当时没答应,安仁公主跑到他家跟郡主好哭了一场。
安仁公主道:“心疼你不行吗?整天不知道忙些什么。该管的又不管。”
“您何出此言呢?”
安仁公主憋不住话,直接点名了祝缨:“他在鸿胪寺怎么还一动不动的?我只来找你,别叫我亲自找上他!”
郑熹脸皮一抽:“他已经很用心了。”
“用什么心了?”
郑熹道:“用心克制自己不要惹事,免得陛下不痛快。”
安仁公主怒道:“这是什么道理?”
郑熹道:“陛下连早朝都减了。”
安仁公主道:“你小子要是骗我,我饶不了你。”
郑熹无奈地笑道:“我怎么敢?”
安仁公主道:“还有你不敢的事吗?上次还抓了我的人!我还说,你做了京兆,大家能够恣意些了呢。”
“我也以为我管着京兆,您能帮衬我呢。”
姨甥俩谁也不让谁,安仁公主戳了戳的他的脑门:“好小子,就你嘴利。”没再逼郑熹,而是说:“好吧,这回先这样。唉,我家那个,没你这么多心眼儿,你多照看照看他。”
郑熹笑道:“我与他一向谈得来,这个不用您说。我看他面上,也会孝敬您的。”
安仁公主哭笑不得:“挤兑我是不是?”
郡主等人又打圆场,方将此事圆了过去,把安仁公主给送走。
安仁公主跑这一场,郑熹也不打算让祝缨知道。
郡主问他:“难道要催促三郎?”
郑熹道:“曾与祝缨谈过一次,三郎说得有道理。”
“咦?”
郑熹笑笑,没有过多的解释。
彼时,郑熹询问了祝缨的打算,祝缨告诉他:“我相信陛下的本能。”
郑熹当时是一声戏谑的轻笑。
祝缨却很认真地说:“这话我只对您讲,出了门我也不认。咱们写奏本里,说什么圣明烛照,拍的马屁都是虚的。要我说实话,咱们这位陛下,古往今来的君王里算中上。”
“好大胆子,敢议论陛下了。”
祝缨笑笑:“人与人相处,怎么可能没个评价呢?单说陛下,所有这些人里,只有他做过皇子。他坐了四十年江山,他的本能,比咱们瞎猜要准。”
郡主还要问,郑熹道:“我提携过的这些人里,只有他看着像样一些啊……”
……——
与此同时,“像样一些”的这个人听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孟弘坐在祝缨的对面,轻声说:“鸿胪寺可不像您说的那样与世无争啊,沈少卿可是进了赵王府了。”
正事
祝缨看了孟弘一眼,这位年轻的宦者比起前年变化不大,还是那副好看的样子。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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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更有城府了一点,不过不多。
祝缨知道他的意思,但她从没把沈瑛当成自己的对手,沈瑛的手也没伸进典客署,祝缨自然也不会对孟弘的话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她说:“哦?是吗?我与沈光华互不统属,他的公务我也不管,我的公务他也不管的。”
孟弘道:“只怕不是公务。”
祝缨道:“别人的家事就更不好多嘴了。若是卫王关心兄长,不如直接去问沈光华。”
孟弘脸上客气的笑有点挂不住,祝缨面色如常。
今天,孟弘又是以陆美的名义过来找祝缨的。祝缨回到梧州就找陆美问过了,她当时的表情很严肃,开口便是质问:“怜你骨肉分离才许你回乡,你不但晚归还擅自离乡逃走,你可知罪?”
陆美还要狡辩说自己没有,祝缨就报上了孟弘的名字。陆美只得如实招了,他跟孟弘关系很远,但是希望他能拉自己一把云云。两人往日无没有什么恩情,近日孟弘也没给他任何的许诺。
祝缨问清始末,就说这一次先寄下了,将陆美给放了。
现在看孟弘只说陆美,但又没有实际为陆美做什么事,便知此人是为了自己、最终可能也是为了同郑家搭上关系。
这就没意思了,如果孟弘认真为陆美办成这件事,祝缨或许会高看他一眼。孟弘现在只拿陆美当个话头,祝缨就更加不想与孟弘有任何深交了。
孟弘是个会察颜观色的人,却看不出来祝缨的想法。他也知道,对这样的人不能逼迫得太紧。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祝缨的想法不可能没有一点儿的变化。这样的人总要有点城府,不会自己一说,他马上就变脸。
孟弘与祝缨又周旋两句便告辞了。
祝缨对他依旧客气,亲自将他送到门口。这让孟弘觉得今天这一趟没有白跑。
祝缨压根没把他当一回事,回到书房之后,她就叫来了项乐,让他明天去一趟梧州会馆,让他们准备一下接待客人。
项乐问道:“是什么样的客人呢?”
祝缨道:“梧州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快到京城了。”
项乐懊恼于自己没有马上想到,赶紧说:“是。三娘那儿的铺子也准备好了,以阿金的名义办的。”
项安户籍一改,也不好以自己的名义出头,就置了一处小铺,让她的“学徒”阿金做个明面上的小掌柜,贩卖一些南货。如此一来财源没断,又不会被人拿到把柄。
祝缨道:“也好。再知会他们一声,随行的商人里若有外五县的人,让佳茗去见他们一面。”
“是。”
“从明天开始,你与三娘两个各带几个人在京城里留意消息。再往茶铺里去一趟,问问他们有没有听到什么流言。接下来不但有刺史进京,还有番使来朝。事儿又多又杂,别再弄得措手不及。”
老马死了,茶铺还在,可惜祝缨已不能经常过去了,就让府里的人不时去看一看。茶铺想要将买卖长久做下去,也需要有人看顾,两下的关系就又续上了。
安排完事务,祝缨又温习番语功课抱一抱佛脚才去安睡。
次日到了鸿胪寺,她也没有去找沈瑛询问赵王的事。人各有志,京城之中像沈瑛这样的人并不罕见,从龙之功,无论在哪个年代里都是顶尖的功劳,没有人能够拒绝。为此针对沈瑛很没意思。
她今天也不用上朝了,比以往晚起了片刻,到鸿胪寺的时候沈瑛也来了,骆晟还没从朝上下来。祝缨对正在扒拉着炭盆的小黄说:“一会儿请典客令过来一趟。”
“是。”
典客令正在哼小曲儿,他近来过得很轻松,祝缨出手之后,典客署的各种庶务比之前流畅得多,一些以往他觉得不得劲儿却不知道怎么弄的事,经祝缨一梳理竟都解决了。往年的大事——外番来使,今年看着准备工作也比之前顺利。
祝缨一叫,他就跑了过来。殷勤地问:“大人有何吩咐?”
祝缨道:“番使快到了,盯紧他们,胡商不能乱说话,番使也不行。”
“是。”典客令答应着,心道,这话少卿已经说了几遍了,今天又重复,可见此事要紧。
祝缨又说:“无论是谁,只要进了典客署,都要来报给我知道。无论是谁!”
典客令生怕自己理解错了,问道:“这个谁是——”
祝缨道:“所有人。上至天子、下至奴婢,包括鸿胪寺的自己人。切记!”
典客令觉着味儿不对,但仍是答应了。
祝缨道:“快过年了,典客署的小账要给全鸿胪寺的人准备年礼。”
典客令笑道:“这个却是忘不了的,以往也是以咱们典客署的名义给各位大人孝敬的。”
祝缨一点头:“到底是老人,做得周到。”
典客令道:“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怎么配得上大人这么疼我们呢?咱们在大人手下,想是往年积德的福报了。”
祝缨道:“你天天说这个话,我不干点儿什么就觉得对不起你了。”
典客令笑道:“不敢不敢。”
说话间骆晟从朝上回来了,他们又出去迎接,骆晟道:“今日无事。”一天又平静地过去了。
过不数日便有刺史陆续进京,同时也有几个小邦的使节也来了。这就是祝缨的职责了,她便对骆晟说:“四夷馆又有新客了,以后我每日抽空去看看。”
骆晟也很重视,对祝缨道:“千万安排好宿处,莫要他们再打起来了。”
祝缨道:“正要说这件事,四夷馆那个地方虽然在京兆地面,京兆府倒不好管理。以往每逢番使进驻,都有禁军协助维持。现在也该再请禁军动一动了。”
骆晟道:“使得。”
祝缨道:“那让典客令写个文,您批一下,咱们拿去请示陛下?”
“好。”
这是常例,典客令很快扒了一篇公文出来,骆晟签了。但是请示皇帝的时候是骆晟出面,等皇帝点头了,再将这份公文拿给禁军。禁军也照例给他们先期批了两百人去四夷馆。
祝缨又对骆晟说:“这两百人名为禁军,眼下却是为鸿胪寺办事的,不可慢待了他们,不如每人每日给些补贴。”
骆晟以前没干过这事儿,问道:“还要这样?”
祝缨道:“都是干事,您体恤他们,他们也更尽心些。本来睁一眼、闭一眼的事也能为咱们看着。要是不管他们,他们也就不管咱们了,只要番使不打起来,凭番使干些鸡鸣狗盗的勾当,他们只当没看到,落后出了事还是咱们担责。”
骆晟道:“我在鸿胪这些年,竟没想到这个。”
祝缨道:“都是细枝末节,之前也不必在意,不过最近局势不太好。您想,之前北地有旱情,难道只有咱们收成不好?要旱也是旱一片,番邦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只怕他们会生事。”
骆晟原是猜她说的诸王争储,需要一些外番的舆论风评,要避免使节无诸王产生纠葛。听到北地旱情,又惊讶了一下:“我在鸿胪,怎么没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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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等到了鸿胪,就是结果已经显现出来的时候了。如今不过是预防万一。”
骆晟道:“说得是。”
于是祝缨写公文,骆晟签字,让王丞又拨了一笔款子来给禁军。祝缨带着款项,捎着典客令,二人去到禁军里求见,协调禁军守卫四夷馆的事宜。
……——
祝缨先去见禁军的大将军,原先的叶大将军已经得了司仪署的招待,现在的大将军姓阮,与阮丞是同族。阮大将军比起之前的叶大将军资历上差了一些,但却是今上登基之后提拔的一批新人之一,算是皇帝一手栽培起来的。
年过六旬终于得到了禁军大将军这个极重要的位子。
祝缨恭恭敬敬地向他问好,阮大将军道:“这样的事也劳少卿跑一趟吗?”
祝缨道:“禁军拱卫圣驾,怎么能不重视呢?”
将公文阮大将军,阮大将军验了,又发兵符,派张校尉带两百人去四夷馆。
张校尉与祝缨不太熟,但是祝缨见过他,张校尉在禁军里也有些年头了,三十来岁,他刚入禁军的时候正是祝缨准备从大理寺去福禄县的时候,因此只有数面之缘。
二人先点兵,祝缨与张校尉、典客令骑马,兵士等都在后面步行。禁军士卒卖相都不错,祝缨赞道:“如此威武,看着令人放心。”
张校尉道:“拱卫陛下,怎么能够懈怠呢?”
祝缨道:“让诸位去四夷馆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只因四夷馆是国家的事务,不合借用旁处,才要劳烦的。鸿胪寺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特备了些薄礼犒劳诸位。”
张校尉客气的笑变得实在了些:“少卿以往在大理寺的时候咱们就听说过了,您是个实在人。大家都是为陛下效力,少卿这样也太客气了。”
祝缨道:“实在与客气,听着不对味儿,这两个词儿你挑一个。”
“实在。”
祝缨道:“这就对了。这样,每位每餐加一份肉菜,从现在到明年三月,每月再加三百酒钱。不到三月回宫里去,钱也给到三月。酒钱我给,但不能喝酒误事。谁误了事,我就要同阮大将军讲。从我这里离开了,随你们怎么喝。”
张校尉乐了:“好嘞!”
典客署另有一份好处给张校尉,二百禁军从上到下都喜笑颜开。祝缨道:“接下来就拜托了,使节的事可大可小,万一出了岔子,大家脸上可都不好看。”
张校尉道:“你放心!”
祝缨将他请到一边去商议,如何给禁军排班轮值,以及要如何盯好四夷馆的使者。若使者还带了商人,要怎么与京兆府办交接。
商人不住四夷馆,在胡商居住之处就归京兆府了。祝缨答应这个事由她与京兆府办交涉。
张校尉道:“就这么讲定了!”
祝缨一笑,道:“好。”
……——
此时,四夷馆已到了几个使者,其邦稍小,祝缨没来得及学会他们的语言,带着通译与他们交谈,询问他们来路是否顺利,又询问他们沿途情况,遇到过哪些州县,对官员有什么印象之类。
使者们语言也不通,但是说的都是好话。
祝缨好奇地问:“贵邦以往不常来,或三年、或五年方来一次,但是前年、去年、今年或有国书,或有使者。这是为什么?”
当然是听说太子死了,想探听一下。虽然不知道换了新太子会有什么改变。然而身为小国,大国的一举一动都够他们一惊一乍了。
使者是个长须的中年人,脸有点平,他说:“当然是钦慕□□上邦。”
祝缨道:“原来如此,那贵邦不如选派子弟到京城来读书。”
“诶?”
祝缨道:“贵使好好想一想,哪里有子弟到京城来学习再将典籍带回家乡有用呢?京师多的是各邦贵胄子弟。”
使者道:“我听说他们也有派人来学的,我们也可以吗?”
祝缨道:“你做得了主吗?”
使者有些踌躇,祝缨道:“回去之后不妨请示一下。”
使者点了点头。
又过几日,下了一场大雪,又有一邦在风雪之中入京,这一次来的人份量颇重,是西番的使节。
如果说梧州各族的排名是在末尾的话,西番的排名得在前三,最近更是与北地胡人争第一。祝缨带着几个小鬼上京的那一次,打架的就是他们两家。
西番这次来的使者也不一般,来者通报说是西番的王子。祝缨因自己新学的西番语,恐正式的场合理解有误,特意带上了通译。经过翻译,得知王子是意译,是个真的王子,他本人就是西番王的小儿子,名字叫昆达赤。
小王子只是比他兄弟的年纪小,人已经二十来岁了,黑红的面庞,长相粗犷,高大魁梧,很符合传说里的“骇人的番人”的形象。祝缨却不觉得他粗笨愚蠢。这人动作干净利落,他每一动作,随行之人的脸上都不见担忧之色,不像个无能纨绔出门随行老仆苦大仇深的样子。如果要类比,他可能比冷云更让人放心。
大雪天,他穿一身皮袍,腰间佩着弯刀。骑一匹黑色的马,马是西番种,不很高,却很粗壮。在王子的身后是上百人的队伍,没有看到商人模样的人——没有货物。
昆达赤也很好奇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官员,心道:又是一个柔弱的人,一个男人倒像个女娘。
他没有当面评论别人的相貌,而是请祝缨代为通报,他带来了国书。
西番有文字,他们的国书以自己的文字书就。国书要面圣的时候由他亲自呈上,现在也还不能给祝缨。不过鸿胪寺会提前与他们沟通一下国书的内容,以免正式觐见的时候出纰漏。
祝缨道:“好说,先请住下。”
昆达赤道:“我住哪里?”
祝缨道:“还是原来的地方。”
昆达赤笑道:“这回不会有人要与我换屋子吧?”
祝缨也笑:“他们还没来呢。请。”
一行人到了四夷馆,昆达赤看到了外面的禁军,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禁军被他这一笑,毛得握紧了手里的手枪。祝缨又说了一句:“请。”
将昆达赤引到了他的住处,祝缨又说:“还请贵使先在这里安心住下,且莫走动。”
昆达赤不客气地说:“你们不爱叫人乱跑,我是知道的。我来可是做使者,不是做囚徒的哩。”
祝缨道:“贵使不是还要递呈国书么?我去奏与陛下,陛下要见贵使的时候贵使不在这里,我们寻不到人就耽误事了。”
昆达赤道:“好吧。我就先不出门了,还有一件事,你要答我。”
“何事?”
“你们有太子了吗?我还有带给太子的礼物呢!”
祝缨道:“立储是国家大事,东宫有主之后会告知贵邦,不会忘记的。王子不必着急。”
“就是还没有了?”
祝缨道:“贵邦接到国书时就知道了。咦?贵使这么关心东宫的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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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国书里就写了贵邦已立储君?贵使因而触景生情了?我这就奏与陛下。贵使稍等!”
她说话一直柔和有礼,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孩子,与当年骆晟的模样有得一比。昆达赤肚里骂了一百遍:傻瓜小白脸。
祝缨出了四夷馆就对张校尉说:“盯死这个昆达赤!”
……——
西番使者的事情她往上报了,皇帝也对见使者有兴趣,但是在那之前昆达赤还得学一下面圣的礼仪。
祝缨没提两人对话里“东宫”的部分,国书里也没有相关的内容,她跟昆达赤提这个话题,纯粹是两个人互相恶心。因为祝缨知道,西番也没有立储。
西番名为藩属,实则强大的时候也会犯边,两家时打时和。目前经过一番边境上的交流,西番还是认自己是藩属,如果西番立储,是会报给朝廷、要朝廷册封的。昆达赤也是王子,西番立储跟他也有关系。
昆达赤恶心过她一回,她反手给这个小子恶心了回去,昆达赤倒也认真在四夷馆里学一点面圣的步骤。
祝缨心安理得地昧下了关于“东宫”的言论,以为尽在掌握中。
过了两天,昆达赤学得差不多了,正逢一次大朝会,昆达赤就被安排在这个时候面圣。于百官面前,外番使者拜见天子,皇帝的面子也全了。
昆达赤看着粗犷,朝会上却没有出夭蛾子,动作也不故意装无知。他递了国书,说了自己父亲的要求:请求榷场的配额再增加一点。
皇帝道:“待诸卿议来,尔且在馆舍住下。”
昆达赤躬一躬身,退到了一步。
蓝兴上前,拖长了调子:“无事退朝——”
祝缨盯着昆达赤,见他没有出格的举动,听蓝兴这一句话,就打算一会儿再“陪同”昆达赤出去,将他交给典客令“护送”去四夷馆。
哪知人群里突然闪出一个人来:“臣有本要奏。”
人群一阵嗡嗡,官员具本,如果是公务通常要先提交经过层层筛选。突发的事件也有,很少。眼前这个人显然是没有提前知会别人的。
皇帝问道:“何事?”
这人上前跪奏:“先太子薨逝数年,东宫不可久悬!臣请陛下早立太子,以安天下之心!臣不知为何自执政以下,无人再提此事!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样对国家不利吗?”
昆达赤低声问通译:“这说的什么?”
他语言不通,得以带一个通译来陪同上朝。通译八百辈子能到朝上来一次,本就紧张,听到这个话题,吓得有点发昏了,脑子没转,结结巴巴地就直接翻译了:“请、请立太子。”
昆达赤“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祝缨。这个人几天来对自己围追堵截,想来与此有关。若非语言不通,他高低得整两句热闹的。
直臣
殿内一片死寂,众臣鸦雀无声。
君臣心中怎么想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人,只有昆达赤这个“外人”还能有心情上下观望。今天他觐见是一件大事,站位靠前,方便他看到了皇帝阴沉的面容。皇子们则与皇帝截然相反,他们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其中的期待之情昆达赤非常理解。
大臣们也有沉得住气的,也有沉不住气的,沉不住气的好像是有点开心。昆达赤又找到了祝缨,只见她面不改色,看了一眼立在正中的那个官员,又转正了脑袋,好像这个人说的不是立太子,而是午饭照旧。
其中最为可笑的是站在皇帝身边的一个不公不母的家伙,他看着像是比所有人都急,一张白脸上的褶子全都挤出来了。他站得很正常,昆达赤硬是能从他身上看出一股子猴子着急抓耳挠腮的味儿来。
只静了一瞬,殿内的喘气声便陡然放大,跪在中间捧着笏板的人跪得像块石头,丝毫没有退让的迹象。
王云鹤与施鲲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深吸一口气,出列站到一边。在朝上,丞相被点名指出了错误,也须得有个形式上的表示,接下来如何端看皇帝如何表态。他们是最早向皇帝进言要再立储君的人,但是皇帝一直拖着不肯答应,此时并不想为皇帝担这个事,将手一揣,他们将这早就该解决的问题还给了皇帝。
只有礼部尚书站了出来喝斥道:“这也是你能议论的?”
原来,这人是礼部的一个郎中,从五品,刚刚够得上今天来早朝。皇帝对立太子的事情的抗拒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礼部尚书万没想到这货能给自己捅这么大一个篓子。正有番使哎,皇帝正高兴呢,给他兜头浇一盆冰水?你怎么想的?
他不喝斥还好,跪着的人将脖子一梗,又特意将他给点了名:“尚书为礼部,难道不知道国家要立储的道理?我之前已写了三封奏疏,都石沉大海。你这么做,是有什么图谋吗?”
礼部尚书当然应该早立东宫,羞怒之下喝了对方的名字:“夏龙时!你放肆!”
夏龙时道:“放肆就放肆吧,东宫久悬的危害,衮衮诸公都不知道,也只好由着我放肆了。”
礼部侍郎温言劝道:“你且退下,立储之事岂是你一言建议就能仓促决定?”
夏龙时钉在地上一动不动:“自先太子薨逝至今有几年了?这也能算得上仓促吗?这些年,君臣都不考虑这件事的吗?这是什么道理?”
皇帝勉强回过神来,紧紧握着桌上一方镇纸,用力砸了砸御案,众臣都看了过去,皇帝缓缓地道:“太子薨逝,朕甚痛心,卿且退下,容朕慢慢想来。”
夏龙时道:“天子无私事!先太子薨逝,天下同悲,圣天子抚育万民,非止此一子。”
他脖子上的青筋暴了起来,寸步不让。
皇帝血气直往上涌,蓝兴担忧地抢前一步:“陛下。”又焦急地往下使眼色。下面,王、施二人正在一旁“等候发落”,其他人没一个说话的。他又看向郑熹,郑熹捧着笏板恭恭敬敬地站着。
不愧是做过礼部尚书的人,仪态真是没得挑。众臣上朝不能直视天颜,皇帝高坐,下面君臣微微低头,他们要是不抬眼,根本看不到上面人的眼色。蓝兴真真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其他人也都有样学样,几个皇子更绝,兴奋、紧张之中低着头眼睛偷偷上瞥,一个一个像是在翻白眼。
只有一个昆达赤站在人堆里很显眼,可这有什么用?
蓝兴只得又小声叫了一声:“陛下。”
皇帝太阳穴上突突直跳,喘着气说:“丞相留下,退……”他顿了一顿,看到了昆达赤,“鸿胪,伴王子回馆。退朝!”
众臣参差不齐地躬身。
此处是大朝会的地方,皇帝与重臣开小会不在这里,皇帝与王、施二人往后走。
祝缨几步赶到骆晟身边,路过夏龙时,这位仁兄还直挺挺地跪在那里,路过他的人多数投以钦佩的目光。到了骆晟身边,这位驸马还没缓过神儿来,问祝缨:“这可如何是好?”
祝缨道:“先把西番使节送回四夷馆吧,这回可止不住人议论了。”
骆晟苦笑道:“千防万防……”
祝缨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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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多说话,两人闭了嘴,去找昆达赤。昆达赤在通译的陪同下正朝他们走过来,祝缨通过通译对昆达赤道:“这位是鸿胪寺卿,也是陛下的驸马。”
昆达赤评估了一下骆晟,心道:他们这里做儿,是看长相的吗?
骆晟也撑声面,扯了一句:“奉旨宴请王子。”
这也不算扯谎,“招待”番使是他的职责,谁说请吃饭不是招待呢?
昆达赤与他们边走边说:“你们是要立太子了吗?会是谁呢?”
通译这会儿又不敢翻译了,骆晟听不懂,祝缨听了个大概也装听不懂。昆达赤又笑了一声,惹得一些大臣回头看他。
昆达赤还要套个话,蓝兴又跑了回来:“京兆!”
他又把郑熹、六部尚书等数人叫了回去,这番举动让许多人心思活动,觉得立储之事大概有希望了!
与此同时,几个皇子你看我、我看你,没有发现自己和兄弟们都笑得非常的不自然。他们各寻借口,都不想马上离开。有说要看望生母的,也有指某大臣说事的,还有干脆是要往史馆借书。
骆晟只想直紧把昆达赤送回驿馆,并不与他们一处。骆晟对沈瑛道:“光华坐镇鸿胪寺,我与子璋去去就回。不要轻举妄动!”
沈瑛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好。”
不是!皇帝让你去四夷馆,没让我去啊!祝缨看向骆晟,骆晟道:“咱们走吧。”
祝缨差点被他气着,还要说:“好。”
…………
出了大殿昆达赤就安静了下来,没有再提立储的事情,一行人安安静静地到了四夷馆,昆达赤却对骆晟说:“还没到吃饭的时候,我也吃不下。我想出去逛一逛,总不能不行吧?”
骆晟无法拒绝,命典客令选派几个人陪同他出去,自己又带着祝缨回皇城去。
路上,骆晟低声问:“陛下会不会再发脾气?”
祝缨道:“不敢猜。”
骆晟叹了一口气:“那个人是叫夏龙时么?名字不错,就怕……”
祝缨道:“与其在这里猜,不如快些回去。”
两人重回皇城,发现早朝的许多人都没有走。鸿胪寺里还坐了一个陈王,号称说是来找妹夫的。祝缨道:“你们聊。”抽身出来。
她不看好陈王,以前不知道,官做得久了,尤其是到了现在,她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赵王的面儿大。再往外踱几步,却见沈瑛正在房里踱步。
祝缨轻轻摇了摇头,又往向走去,走不多久,又便见一群人押着一个人往大理寺狱的方向走去。她快步走了过去,隐隐看到被押的那个是夏龙时,他的冠没在头上,一个人抱着他的冠跟在后面。
各处都有人望着这一行人指指点点,祝缨也不敢离开鸿胪寺太远,只得叫了小黄:“你去看看老黄。”
小黄心领神会:“哎。那……我就说,看着大理寺要审人,担心他,问他晚上能不能回家吃晚饭了?”
祝缨笑了一声:“去吧。”
小黄一道烟地跑了,祝缨的目光望向大殿,但是层层宫墙挡住了她的视线。
一直等到天黑,宫里也没传出新消息,陈王只好离开。骆晟心下难安,对祝缨道:“子璋,到我那里坐坐?”
“固所愿也。”
两人又往宫墙看了一眼,才结伴离开。
…………
皇帝与几个大臣已经僵持了很久了。
皇帝一直沉默,大臣们也跟他耗着,反正大家都比皇帝年轻,体力上也熬得过。皇帝沉默了很久,突然问礼部尚书:“那个人叫夏龙时?”
“是。”
“拿下,审他!问问是谁叫他这么说的!”
蓝兴跑出去传了话,大理寺来人将依旧跪着的夏龙时“请”走。
大家又沉默了。
皇帝沉着脸,问道:“怎么都不说话?要你们何用?”
王云鹤与施鲲思及夏龙时,心道:难道我还不如一郎中?
王云鹤踏上一步,道:“不知陛下要说何事?若是夏龙时,他没有大罪,只有小过。他突然上本,是不太妥当,然而身为士人,他该说这个话。”
施鲲也说:“臣等之前亦进言,东宫当早定。”
蓝兴急得咋了声嘴。
皇帝道:“你们这样置大郎于何地?”
下面大臣跪了一地,却没有人附和他,皇帝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皇帝低声道:“我的这些儿子啊——”
王云鹤道:“陛下将先太子教得很好,臣请陛下再用心教出一个太子来。”
皇帝点名了郑熹:“七郎,你也这样想吗?”
郑熹道:“臣与先太子君臣一场,不敢或忘。然而如今早定东宫,对先太子遗孤也是好的。是他,早早教导,不是他,早安其心,免得小人借他生事,也是保全了先太子的血脉。除此而外,臣再无他念,唯皇帝是听。”
皇帝闭了闭眼睛,又依次看向诸臣。大臣们如芒在背,却都挺住了。皇帝直直地看向钟、姚二人:“我一向信任你们。”
二人忙跪下道:“臣如今正是不负陛下信任。”
皇帝感受到了一阵一阵的疲惫,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众人或有躲避却没有人退让。皇帝抬一抬手,蓝兴忙上前掺住他,皇帝没说话,慢慢地回到后宫。
他累了。
皇帝走后,蓝德跑来说:“陛下说乏了,请各位先回动。”
大臣们的目光只稍稍交汇了一下,没有一个人动。蓝德只好冲最熟悉的郑熹说:“京兆,您怎么也这样了?”
郑熹一向待他和善,此时却说:“我是京兆,此时当然要为陛下为朝廷考虑。”
王云鹤向他投去了赞许的目光。王云鹤下定了决心,这次一定要把这件事解决了。之前蓝兴找过他,能够看得出来这个宦官头子对皇帝是有几分真心在的,但是这样的情意并不足以动摇王云鹤的原则立场。
让王云鹤暂时没有催促皇帝的原因是,皇帝当时已经在闹别扭了,而朝廷当时有不少大事要处理。要是跟今天这样似的僵持,朝廷的日常运转还能暂时维持,军国大事就得停摆。
现在北地的灾也赈了,各地的粮也盘了。他尚算清闲。
又因北地旱情,恐怕胡人也会受影响。以王云鹤对胡人的了解,虽有共主,各部在一些事情上却是各自为政的。天灾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容易南下掠夺的时候。
这事讲道理没用,人饿了就要找吃的,就容易抢。也就是说,有一件大的麻烦快来了。
王云鹤正在考虑,于两桩大事之间,把立太子的事给办下来。
巧了,夏龙时站了出来,王云鹤要抓住这个机会,解决最大的危机。
施鲲的想法也差不多,再不立下太子,京城非得乱了不可,诸王手足相残就在眼前了。他们手足相残没关系,拖累大臣们不得不分立阵营,事情就大了。
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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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思想没有他们这么高大,甚至有人下了注却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希望拖一拖。但夏龙时提出来了,更多的人不免反省:我确实不如夏龙时的胆气。
且再这么争下去,必有人要倒霉,自己身陷漩涡,也未必能够毫发无伤。
还是立个太子吧!不然心里不安。定下来了,我也好转向。
几人从早等到晚,到要掌灯了,依然不退。
皇帝在后宫本是想休息的,睡了个午觉起来,听说大臣们事也不干了,守在那儿等他。皇帝没搭理,直到晚膳用完,皇帝又命蓝兴去看。
蓝兴回说:“他们都还没走。”
皇帝冷冷地道:“愿意熬就熬着!”
气呼呼地要睡觉,睡觉也睡不安稳。他年纪不小了,临幸后宫少了一些,但总是需要后宫陪伴的。皇帝道:“召……”
开口又闭上了,诸王的母亲多半在后宫的高级妃嫔,今天又出这样的事,由子而及母,他又不想见她们了。
皇帝一夜不曾睡好,第二天昏昏沉沉地醒了,问一句:“他们呢?”
蓝兴小心地道:“还在。”
皇帝道:“那就让他们等着吧。”
蓝兴的面皮抽搐了一下,皇帝还是低估了这些大臣们。皇帝只有一个,大臣却有一群,昨夜,王、施二位轮流去政事堂“值宿”,各部尚书等也“值班”。他们在皇城里有寝室,各衙司有自己的食堂,他们换着班的熬皇帝。
皇帝熬了两天没上朝。
第三天傍晚,永平公主来看亲爹了。
……——
永平公主眼圈儿红红的,见着皇帝就拿帕子沾眼下的泪。
皇帝道:“怎么这个样子?谁欺负你了吗?!”
永平公主道:“心疼阿爹,呜呜。”
皇帝虚弱地笑笑:“没事儿。”
“我都听说了,”永平公主给皇帝端了碗参汤,“阿爹,您是天子,让大臣这样等着,写下来不好看。他们也太过分了,居然不退一步,非得这个样子。”
皇帝一噎。
永平公主又说:“能有什么大事呢?不能好好说一说吗?”
皇帝突然问道:“你这些兄弟,哪个好些?”
永平公主抽抽噎噎地道:“都很好,近来大家走动都很频繁,他们也越来越活泼了,大家说说笑笑的。”
皇帝摸着女儿的头发说:“你呀……我要是走了,你可怎么办哟……”
“阿爹?”永平公主又要哭了。
皇帝道:“莫怕莫怕,就快好了。备辇。”
蓝兴往窗外看了一眼,天黑了,还要去哪里?“陛下?”
皇帝道:“难道要把他们都扣在宫里?”
蓝兴哪敢用步辇?天气冷,皇帝年纪还大了。他去传了辆宫车,将皇帝与火盆都塞了进去,一同到了前殿。
此时大臣们已经熬得眼圈发黑。
一见皇帝过来,几人忙站正了。
皇帝往御座上一坐,道:“说吧。”
王云鹤先说:“东宫久悬,人心难安,诸王纵是心好的,臣也担心有小人投机。诸王之中,无一人有威严可压制他人,是祸乱之根。岂不闻齐桓之祸?”
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他怕儿子夺了他的权,但是齐桓公的下场他也是不想的!
施鲲趁机说:“陛下爱子之心,请分一些与诸王。”
皇帝颓丧地道:“如此,你们倒是说说,我的这些儿子里,哪个有威严啊?”
窦尚书正色道:“陛下此言差矣!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先太子是这么立的,下个储君也这么立。”
皇帝道:“那就是赵王了?”
王云鹤道:“臣等唯知礼。”
皇帝道:“那个夏龙时,审出来了吗?”
几人轮番熬皇帝,抽空也处理写政务,这个事情还是知道的。大理寺审了一回,夏龙时很配合,问什么说什么,他并没有想隐瞒。“供词”也拿到了,现取了拿给皇帝看。
夏龙时当时说:“再痛心,就能拖好几年?京中群魔乱舞,都能当看不见吗?这几年,风气愈发的坏了,你们忍得,我不能忍!还有更多的人,也未必愿意过这种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日子。天子当心怀天下,岂能因自己一时好恶,致令天下士民寝食难安?我等读圣贤书,不是为了做谄臣,曲意逢迎!”
皇帝又被气了个够呛。
他的脸上阴晴不定,过一阵才说:“你们今晚就在宫里歇下吧,这几天也熬得够了。明日丞相来,拟旨。”
有了皇帝放话,大臣们不用“委屈”了,宫中有饮食送出,他们睡了一个安稳觉。
次日一早,皇帝倒也没有食言,第一道旨意是册封先太子的儿子为承义郡王。第二道旨意才是册赵王为太子。
两道旨意刷出,王云鹤与施鲲顿时安心,二人喜道:“恭喜陛下!”
皇帝道:“开始准备吧。不可靡费。”
“是。”
准备册立皇太子的仪式需要不短的时间,东宫修葺也需要时间。但是太子也不能久居宫外,于是又将宫中一处宫室指给赵王,即新太子一家做临时的居所,只能东宫重新完毕,一应服饰、车驾等等准备妥当,即行大典。
估摸着准备好了也要到明年了。
无论如何,天下人的心都因此安定了下来。
品茶
册立太子的诏书已下,尚有许多事务要准备,鸿胪寺也要跟着忙,皇帝仍然没有恢复之前的早朝频率。祝缨仍然是十天见一次皇帝,皇帝也没有什么事要额外叮嘱鸿胪寺的。祝缨也就照着之前与骆晟说过的,每天应个卯,再去四夷馆看一看。
祝缨等到骆晟从朝上回来,掐着点儿出门与他碰个头,沈瑛也在这个时候出来跟上司见面。祝缨瞥了一眼沈瑛,这人虽然极力地克制,脸上仍然透着一股子的兴奋劲。沈瑛一向是以涵养自居的,平素也有些养气功夫在身。一般时候看不大出来,现在祝缨看着他,只觉得他面皮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像张开了大口正在放声高歌一样。
骆晟心情还好,他的家里虽然为着自己儿女与皇室、诸王再次联姻的事情在犹犹豫豫,现在却省了他头疼押宝。比较起来,早点立个太子更省力。
他特意对祝缨说:“子璋要往四夷馆去,不要忘了知会各国使节这件大事。”
祝缨道:“好。”
骆晟又说:“还有使者拜见太子的礼仪,也须得准备了。”
祝缨道:“那要与礼部协商了,得从他们那儿讨几个人来。册封大典的日子定了吗?要是定了,连那个也要教一教。要是没定,这回就先教正旦朝贺之仪。他们要是派了新使者过来祝贺册封,再教那一个。”
骆晟道:“钦天监在选日子了。”
祝缨道:“那就先与礼部协商朝贺的礼仪。典礼的礼仪恐怕还有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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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
他二人说得热火朝天,末了,骆晟给了沈瑛一句:“光华看呢?”
沈瑛不自觉地浮现成出一抹笑来,道:“驸马安排得极妥。接下来番使必会很多,又要知会各番邦册立太子事,使节会越来越多。司仪署近来事少,大家都是鸿胪寺的同僚,使节多时,帮一帮忙也是责无旁贷。”
纯真如骆晟,脸上也出现了瞬间的空白。祝缨不动声色,看着骆晟,直到这位驸马很快清醒过来,问她:“现在使节多吗?”
祝缨道:“现在还应付得来,要帮手时我是不会客气的。”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骆晟胡说说了一句。
祝缨道:“那下官就去四夷馆了?”
骆晟道:“会食你回来吗?”
祝缨道:“说不准,我叫小黄喊他们别备了,我就去四夷馆吃了。”
“呃,好,路上小心。”
祝缨微笑着目送骆晟回他自己的房间,又对沈瑛一点头,沈瑛也大度和气地对她一点头,表情里充满了包容。祝缨回房,招过小黄让他去通知小厨房,接着又提笔写了个公文给礼部,请他们那里安排协助使节朝见礼仪的事情。拿着公文去给骆晟看。
骆晟提笔在上面签了自己名字,伸头往外看了两眼,说:“沈光华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典客署的事一直是你管。你什么时候要人,咱们再说。”以骆晟之天真烂漫不知人间疾苦,常忽略一些小官小吏的生计福利,却也知道沈瑛方才是有争权的嫌疑。
祝缨笑道:“他大概是因为东宫的事情高兴。沈氏一向循礼守法,赵王在陛下诸子中居长,赵王得立,他这是高兴得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好了。”
骆晟觉得这话有点怪,低声道:“可别得意忘形才好。”
祝缨不参与他对沈瑛的评价,拿了公文,跑了趟礼部。礼部正忙着,钟尚书在指指点点地骂人。册立太子的礼仪他们要参与的,皇帝说不要奢靡,那这个排场是不是要比先太子的时候减一点呢?如果减了,现在的太子会不会不高兴呢?
正愁着,祝缨来了。少卿亲自过来,钟尚书也不能置之不理,他勉强收了公文。
祝缨将一切看在眼里,道:“知道您这儿忙,难抽出人手,只略给我一两个人就好。先说朝贺礼,册立大典的事儿咱们等定了日子再讲。人,我那儿尽快给您还回来,您看可还行?”
钟尚书道:“我这儿眼下……”
“今天是有些突兀了,或明天或后天,我再来领人,如何?”
钟尚书道:“现在使节到齐了么?若是没齐,再等三、不,五、七天如何?七天后,我给你两个人。现在又是内侍局又是将作监的,都要有人联络。”
祝缨想了下,使节来的确实还不到十个,便说:“使得,七日后下官再来。”
她将文书留下,再回房捞起正在晒太阳的狸花猫,施施然走出了皇城。
四夷馆离皇城不远不近,不多会儿就到了。昆达赤却不在四夷馆,一个掌固迎上前来道:“这位西番王子打从前几天起,就每天出去转悠,今天又出去了,说是要逛集市。”
祝缨问道:“现在还没开市,他要去哪里?”
“说是前天听路上的人讲,各坊里也有些商铺,他来了兴致就去了。对了,他换了一身衣裳。”
这几天大臣们熬皇帝,祝缨没轮上这项差使,也没死盯着宫里。她每日都要到四夷馆来看一看,以防在这个时节出点什么差错。昆达赤在这京城人心不安的几天里倒很悠闲,东、西市,寺庙道观,四处游走,连太学他都探头探脑了半天。
今天更是换下了西番的衣服,穿上了京城时新的式样,又跑出去了。大冷的天,他也不怕冻着了!
祝缨道:“知道了。”
她进四夷馆,又问候了一下各国的使节,并且通知他们:“陛下已下诏,册赵王为储君。”
使节们对赵王了解不深,但却都露出笑容来说道喜。祝缨笑道:“是啊,国家又有了储君,真是普天同庆。”
使节们又询问何时可以见到皇帝、太子,祝缨笑容可掬:“就快了,诸位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一路辛苦,请先在馆舍中休养。太子正在搬迁,等你们休息好了,就能见到陛下和太子了。”
使节们又向她打听新太子的喜好。
祝缨哪儿能知道得这么仔细呢?祝缨道:“太子温文尔雅,喜好么,下官就不好揣度啦。”
使者们于是各有想法。
祝缨嘱咐典客丞好生招待,从四夷馆回到了家里。
……——
祝缨回家先换下了官服,换了一身月白的锦袍,披上了斗篷,抱着猫,坐在车里,说:“走。”
四夷馆对各邦使节在京城的行动都有监视,祝缨与京兆府又是老交情了。盯梢的事儿除了鸿胪、禁军,她又向郑熹那里讨了人情,整个京兆府都帮她盯着。路上找了个差役一问,差役见她就笑:“祝大人?您问那个番子?今天换了身儿衣服,往那边坊里去了。”
昆达赤的长相异与中原人氏,盯梢起来并不难。祝缨很快就找到了他,他正在一间铺子卖茶叶的铺子里,通译手忙脚乱地翻译,掌柜的一直摇头。昆达赤穿着皮袍,却不像周围人那样裹得严严实实,他领口微松,好像不怕冷似的。
祝缨跨了进去,只听掌柜的说:“你们说的那个茶砖,如何与我这里上等的团茶相比?”
祝缨进门遮挡了一片光线,掌柜的下意识抬眼看到了祝缨。京城的生意人,一见衣服就知来历,祝缨这身衣服还是郑侯家给凑的。掌柜的腰微躬:“这位官人,来品茶么?”
祝缨对他点了点头,又对昆达赤道:“王子叫我好找。”
掌柜的吓了一跳,斜看了昆达赤一眼,心道:这也是王子?蛮不讲理的样子还真像个“贵人”。
昆达赤道:“你找我有事吗?”
祝缨点了点头:“当然。王子一直催问的事情有眉目了,你若是在馆里,现在就能知道了,”说着,顺手挑了几饼茶,“包起来,送到四夷馆,鸿胪寺结账。”
掌柜的犹豫了一下,小黄道:“这位是祝少卿,谁个还赖你的钱不成?”
掌柜了小心地问了一句:“是当年的小祝大人吗?”
祝缨笑道:“现在也还不大。”
掌柜的忙作长揖,祝缨道:“咱们就甭在这儿客气啦,现在可信我了?”
“是是是,呃,不敢不敢。”
祝缨道:“送到四夷馆。”
“是。”
祝缨对上昆达赤好奇又带着点评估的目光,道:“茶饼与茶砖有些不同,我各挑了一样,王子回去尝一尝就知道了。请。”
两人出了茶叶铺子,昆达赤也不骑马,祝缨也就不坐车,两人慢慢往四夷馆走着。路上的行人脸上带点高兴劲儿,祝缨道:“王子看到他们的表情了吗?”
昆达赤心道:难道要夸耀什么□□京城的富足?
祝缨下一句却是说道:“不是要说夸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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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是因为他们遇到了一件好事——陛下颁诏,册立太子了。”
通译将话一转,昆达赤先是因心事被戳中一惊,又听有了太子更是一奇。问道:“这么快就有太子了?”
祝缨道:“王子的礼物能够留下了。”
昆达赤道:“那我可以少带一些东西回去了。”
祝缨道:“京城这么大,王子连日游览,回去的行李怎么会少?”
昆达赤撇一撇嘴,他的眼角微微往身侧、身后一瞟,还没开口,祝缨又说:“陛下颁布赐之外,王子只管采买,有人为王子搬运。王子是贵客,我们是要招待好的。既要招待,怎么能不知道客人的行踪呢?”
昆达赤是想讥讽两句祝缨派人跟踪他的,还没开口又被祝缨说中了心中所想。嘴还没张,话就让祝缨全给说了。
昆达赤道:“你们想得真是多啊。”
祝缨道:“多一想想,比怠慢了客人好。王子,咱们回去品品茶?这茶,贵有贵的好处,便宜有便宜的优点。王子当时看中的那一饼,味清,价高,选择是嫩芽,与茶砖不同,茶砖用大叶……”
昆达赤塞了两耳朵茶叶,道:“你知道得真不少。”
祝缨微笑道:“我不懂茶。略知道一些,不多,一般喝不出味儿来。以前在南方住过,那儿产茶,哦,前年贵邦的使者还拿了银碗换了些茶砖……”
昆达赤身后一个老者忽然“啊”了一声,对昆达赤说:“他是同那个女孩子一起的。”
祝缨看了他一眼,对他点了点头。他以为祝缨听不懂,也胡乱点一点头。
昆达赤道:“那就回去喝茶吧!”
他加快脚步,发现祝缨仍然不紧不慢地跟着,并没有被他甩下。他有点好奇,放慢了一点脚步,祝缨也没有越到他的面前去,好像不知道他不停变幻步速似的。
回到四夷馆,宾主在昆达赤的住处坐下,祝缨除去斗篷,昆达赤才发现她还抱着只猫。仆役们将茶拿了上来,开始煮茶。
祝缨道:“尝尝。”
昆达赤道:“没什么味儿,要兑上奶来煮才好。”
“乳酪是有的。”祝缨说。四夷馆会根据各邦习惯的饮食来调整配给,昆达赤这儿用奶茶她是知道的。
昆达赤喝奶茶就不是只有奶茶,还上了大盘的肉食之类佐餐。他不喜欢菜蔬,但是对果品很有兴趣,吃水果喜欢就着糖,奶茶里又要放盐。
祝缨也像昆达赤一样拿小刀切了肉来吃,又切了一小块肉喂猫。狸花猫看了一眼她切的小块肉,嗅嗅鼻子,将脑袋靠在大银盘子的一边,不动了。
祝缨将它盯着的那一块肉切了一点给它,这猫嘴比她刁,选了最好的一块地方。
昆达赤见她面无异色,一起喝了一碗奶茶。祝缨也明白了为什么昆达赤喜欢喝重味的茶,又嫌弃味清的茶饼贵而不惠。
刚才的老者是副使,对昆达赤说了更详细的内容,两人咬着耳朵。昆达赤听完,大大方方地问祝缨:“你不是官员么?为什么之前几个有茶的小孩子说你是他们长辈?”
祝缨道:“我日常就喝她们家的茶。”
昆达赤问道:“他们是你的孩子吗?他们的茶,不用你们朝廷的同意就可以卖,对吧?”
祝缨道:“王子都打听过了,还要问我吗?”
昆达赤道:“可惜离我们远。”
祝缨道:“我也听说,中间隔着山。不过好像有路通。”
昆达赤的眼睛眨了眨,道:“我是为了增加榷场数量来的。我们想要更多的茶,也会拿皮毛、马匹来换。但是遇到了要立太子,好像会耽误我的事?”
“不会误事的。”
昆达赤又问:“你们会答应吗?”
祝缨道:“这个事我做不了主,但我会为王子转达的。”
昆达赤道:“好吧,我们的马都是良种。我会送给新太子两匹,他还有几个兄弟?我也给他们一人一匹”
“七个。”
昆达赤道:“拿上来。”四个仆人各托一个大盒子上来,昆达赤道:“这是送给你的,这几天多谢了。”
祝缨婉拒了:“是我职责所在,王子此来行李不多,礼物就不必给我了。我可以为王子转交给永平公主。”
昆达赤道:“是那个人的妻子吗?”
祝缨点了点头,昆达赤若有所思,对仆从摆摆手,仆从退下了。
昆达赤再次明确了希望将配额能够增加一半。祝缨见他最在意的就是此事,便说:“王子是担心办不成事回去受到不该有的责怪吗?王子还有兄弟吧?看王子的样子,他们想必也是一时豪杰。”
几句话前言不搭后语,昆达赤心头一震。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玩的。他做使者,也有自己想来看一看的原因,也有被兄长坑了的原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国之主的家里更是如此。他算能干的,当然也为自己的兄长所忌惮,于是坑了他过来朝贺兼谈榷场的事情。
朝廷与西番两家亦敌亦友,突然要增加配额本来就不太容易谈得下来。既要谈下来,又不能丢脸地求人,还不能吃亏,少赚就是亏,这个要求本身就很为难人。昆达赤在西番不是管这个的,相反,他一直以勇武示人。派他过来就是不安好心。
昆达赤私下没少骂他哥,但亲爹点头了,还来还是得来。
本以为在四夷馆里,周围都是生人,他们说西番语也没人知道,只要通译不在就可以大声密谋。他们不知道的是,四夷馆都攥在祝缨的手里了,祝缨已经安排了一个通译装成普通的仆役,将他们的密谋听了去。
虽然不是时时紧随,架不住对方没有防备,还是听到了几句关键的词句,不妨碍祝缨由此推测出全貌。
如今祝缨点破了,昆达赤又想她几次提前出声说破自己的心事,一时有些忌惮她。昆达赤眼睛紧盯着狸花猫,左打量、右打量,这一人一猫神神叨叨的!难道他是个祭司?
祝缨又说:“我国皇子也是各有所长,都是很好的人。太子是陛下存世的儿子里最年长的,所以做了太子,这是朝廷的规矩。先立正室的儿子,再从儿子里选最年长的。谁如果不合这两条,想要朝廷册封,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昆达赤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狸花猫喵了两声,祝缨又切了一块它选中的肉给它,自己将奶茶一饮而尽:“胡人明天就到,他们的馆舍安排在那头,想要亲近可以让掌固为王子引路。明天我还会过来的。”
渐进
祝缨在四夷馆吃的午饭,昆达赤心里有事没吃下去多少,她连人带猫吃得不错。吃过饭后她也没有回鸿胪寺,反而留在了四夷馆里。
典客令还在皇城里,现在整个四夷馆里就只有典客丞的官职比较大,由他陪同祝缨在四夷馆里巡视。典客丞心情有些复杂,一则祝缨不是个苛刻的人,指出不足之后通常会给出个解决的办法,她会教你。二则祝缨是个很能干的人,一般人干的活计在她的眼里都有瑕疵。将第二条配合着第一条去看,让人既敬且畏。连私设小金库这种事,祝缨干起来都比他们高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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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典客丞每天都思绪起伏忽上忽下。
祝缨看一眼他的样子,道:“走吧,咱们看看胡使的住处。”
典客丞道:“是。”
祝缨一边看,一边询问一些事项:“通译安排了吗?厨子呢?是会做胡人饮食的厨子吗?知会禁军了吗?”
能与西番一较高下的就是胡使了,其他小国的使节即使起争执,打架的规模也不会太大。
典客丞一一回答,报了胡人的餐饮标准,每餐每人多少肉食之类,又,胡人来了多少,等等。祝缨道:“固然重视胡使,旁的使节也不能冷落了。罢了,过一时我再同他们聊一聊吧。”
“是。”
祝缨又将各掌客、吏目等召集过来,重新划分一下职责。再请张校尉过来。
等人聚齐了,祝缨先请张校尉坐,张校尉不敢托大:“下官甲胄在身,还是先站着吧。”
祝缨命典客丞取了纸笔来:“我说,你记。这几个人,单管西番的事务……”
鸿胪寺也与别处一样,官吏人数并不满员。先前使者少的时候,几个人负责一个使团,如今使者多了,就要重新分工。像西番这样的大邦,有专人负责,一些小邦就一个人负责两三个,乃至更多。这样就将四夷馆的人分成了若干的小组。
每组以一个掌客打头,每个掌客下管若干吏目、通译、杂役包括厨子等:“都只管自己的事,不用过问其他人。”
她念几个人的名字,典客丞就写下这几个人。不必特别指定谁是头儿,这些人里,只有掌客是官身,必然是他打头。写完一张纸,祝缨道:“另起一张,这几个人管胡人……”
写好一张,就由一个掌客拿着,几个人凑一团,这就是一个组了。
等都分派好了,祝缨道:“互相认一认人,直到使节离开,这一份事都由这一份人来做。”
除了写在单子上的,尚留有数人没有差使,祝缨对典客丞道:“这些人留给你居中协调。”
典客丞道:“是。”
张校尉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冷不丁祝缨指着下面的人对他说:“校尉看一看,除开馆舍守卫,给他们每组配一伍的士卒待命以备不测。你那里还要向阮大将军要人吗?”
张校尉收起看戏的心,心里估算了一下,他的算学不太好,就学着祝缨刚才理事的样子,装模作样地说:“几个大番要是打起来,盯着的人就得多了。一伍恐怕不够,我也要有居中协调的人哩。”
说跟没说一样,祝缨问道:“那再加一百?”
张校尉道:“那差不多了。”
祝缨道:“如此,明天一早还请校尉早些到宫门外面,我与校尉同去见阮大将军,将人领了回来,才好安排。”
张校尉道:“我也去?”
祝缨道:“我也不知道禁军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万一有与你脾气不合的,未免别扭。”
张校尉闻言大喜,道:“那敢情好!不过……”他凑过去低声说,“我不好同大将军讲,那个,就一百人,没我现在带的多,是不是……”
祝缨道:“禁军中你的后辈里,可有看好的人?”
“有个小校。”
祝缨道:“我知道了,那今天还是要劳烦校尉了,明早咱们再碰面。”
张校尉道:“好!”
祝缨道:“散了吧,今天先各自接手自己那一分事,明天与禁军认一认,协同办差。”
下面齐声称是。
祝缨单独留下典客丞,说:“接下来人多事杂,又有东宫的事情,我或不能时刻得闲。有急事,你自寻我去,小黄你也是认识的,我家在哪里你也是知道的。若寻不到我,事态又急,说不得,找骆大人去。沈光华一向不管这一摊子事,若因不懂下错了令反而不美,找他之前你要想好要他做什么,不能光有一句请示。”
典客丞忙答应下了。
祝缨看看日已偏西,带人离开了四夷馆,径往永平公主府去。
……
永平公主府与之前来的时候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依旧热闹,辉煌却减了几分。这位公主的府邸少不了来撞木钟的人,讨情与讨情还不太一样。前几天还是朱紫盈门,又有诸王家来,今天门上只有几个青绿杂了两个红。
骆晟与她熟,不时带她到府里来,永平公主也不讨厌她。公主府上的人因而与祝缨也熟了,府里见着她就请她进门,门上的管事笑道:“史家令现在已经回家去了。大人来,怎么也带礼了?岂不见外?”
祝缨指了指那几个大盒子说:“哎,你要看到了它们,那就是见外了。咱们只管说话,不管它,才是不见外。”
管事也笑了。
来得次数多了,便没有太多层的通报,只由管事带到里面,再由一个宅内的宦官往里通报,很快,祝缨就被骆晟的心腹仆人请了进去。
骆晟才回家,衣服还没换,祝缨也不是被领到他的书房,而是在去一所小厅。在那里,与他们夫妇二人见了面。
骆晟一见祝缨就很高兴地招手:“子璋,来,坐。”
永平公主见祝缨还要行礼,说:“弄那个麻烦的事做什么?”
祝缨对公主叉手为礼,一带而过,才到骆晟的下手坐下了。先对骆晟说:“才从四夷馆回来,西番的昆达赤王子今天又出去逛了,我去寻他的时候他正在外面茶叶铺子里转悠。”
骆晟道:“他们离不开茶。”
祝缨点点头:“我就买了几饼请他都尝尝,又同他吃了午饭。他有些许薄礼奉与公主,我都给带过来了。”
永平公主惊讶地说:“给我的?”
祝缨委婉地道:“官员私下收受番邦财物不妥。殿下倒没有这么多的忌讳,我就把东西给带过来了。”
说着,命人把礼物拿了上来。昆达赤送给祝缨的礼物还算不错,在祝缨婉拒并且说要给永平公主的礼物的时候,他就知机拿几样更贵重的替换了其中一部分。因此祝缨带过来的礼物在永平公主眼里都不显寒碜,各色工艺精美得与常人印象中的“蛮夷”完全不衬的金银器,宝石,织罽。祝缨做官,上司总能过得更肥衬一点。
永平公主道:“他倒有心,可惜我也管不了什么朝政大事。你们做事,我倒白得这些。”
祝缨道:“殿下岂会缺了这个?不过看个新鲜。对了,他还有些礼物要额外送给太子并几位殿下,是马匹。大人,明天还须奏与陛下。”
祝缨不能每天见到皇帝,所以必须骆晟来说这件事。
骆晟与永平公主对望一眼,问道:“他是怎么说的?”
祝缨道:“说是国礼之外的。不在乎他怎么说,是您要对陛下怎么说。”
夫妇二人都认真了起来,永平公主道:“还要请教少卿。”她很客气,因为之前她担心父亲要去见皇帝的时候,祝缨给她支过招。
彼时,担心父亲是真,担忧己身也是真。永平公主看得出皇帝不太想提立储的事,但她既要为子女日后考虑,就不能不有所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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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在局中,看不出来哪个兄弟的赢面大,与先太子一比,这些都不怎么样,因此犹豫不决,这个也好、那个也行的。更兼各人都明里暗里的许诺,也有人游说“岂不闻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某王虽如此,若得殿下助力,必不能忘了殿下”之类。
永平公主与骆晟毕竟是夫妻,骆晟相信祝缨之为人处事,提议问一问祝缨。永平公主别的不知,虽然安仁公主说过祝缨几句不好,但是自从祝缨到了鸿胪寺,骆晟肉眼可见的轻松了。永平公主就决定试探地问一问,以骆晟的名义请祝缨过来商议使节的事情。
永平公主在自己家里、与丈夫在一起说话,刚好来了客人,三个人就聊上了。当时皇帝正被大臣们车轮战,永平公主借骆晟说“番外朝见”的事,引到探望父亲上。又故意说去了就不免要提到新太子的事,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问祝缨:“外面说他们哪个好?少卿看呢?怎么样说,才能叫阿爹别再气上加气?”
公主不知道,神棍的看家本领就是“说话模糊,却要听的人觉得句句都准”以及“其实没干什么,看起来像出了大力”。
祝缨教了她那些话:“殿下何必提哪一位兄弟好?陛下的儿子们都是极好的,哪位殿下都不简单。”最后索性点明了:“您是担心陛下,陛下也只是想见您。父女之间天性亲近,哪怕一言不发,您进去,陪陛下坐一阵儿,再出来。陛下心情好了,就是您的功劳。”
永平公主也不笨,见了皇帝,出来,硬扛皇帝的事儿有大臣们,她还是个体贴的女儿,毫发无伤。皇帝又从宫中赐出饮食来,待她比以前更好了。赵王那里虽然没说什么,离开王府搬到宫里的时候又特意将府中一些珍玩以“外藩之物不宜带入宫”为由送给了她。
现在,夫妇二人愿意听祝缨的话。
祝缨道:“大人只要说,是‘于献陛下之外’又准备了一些礼物给‘陛下之子’。”老头儿现在心情恐怕不会太好,得把他放到顶前面,不是“三句不离陛下”,而是“每句起头都得有陛下”。涉及东宫的时候,更要如此。
骆晟表示受教。
祝缨又说了要增禁军到四夷馆的事,骆晟道:“包在我身上了。”
祝缨道:“您答应得这么痛快,我就要再给您派一件差使了。”
永平公主笑道:“只管派。”
祝缨道:“咱们与礼部还有事,为外使见太子的礼仪。钟尚书答应,六天后给人,设若议出来的礼两宫又觉不妥,白忙了不说,返工重来岂不耽误事?事先问过两宫的想法才好与礼部打官司。再来,咱们得预先看一看东宫的布局才好办事。”
骆晟道:“好!”
祝缨今天要办的事都办完了,也不赖在公主府,就说明天她也有事,起身告辞。永平公主道:“少卿且慢。”
命人拿出一个剔红的匣子来,道:“少卿累日奔波,为驸马办了许多难事,可要好生补一补。一些药材,你拿去先用。”
祝缨没打开看就先说:“太贵重了。”
永平公主道:“用得着的时候才算贵重,我这儿还有,你拿去。便自己不用,令尊令堂也用得上。他们还好吗?”
祝缨道:“家父还在南方养病。南方潮湿,但是暖一些,倒还住得。路太远了,不敢让二老轻易挪动。”
永平公主与骆晟都叹息一回,又表示理解。祝缨三十多了,父母的年纪想必也不小了,万一死路上,祝缨就得丁忧了,这个时候丁忧,亏。他们哪里知道,事实并不是他们想的这样。
永平公主道:“等痊愈了,还是接回来的好。”
“是。”
……
公主府里的人很有点尊敬地看着祝缨带着礼物朝去居然带了回头礼!
祝缨也不向他们多解释,她是骆晟的下属,怎么着都算正常的。
回家之后,项乐已经回来了,他与项安累日探听京中消息,每晚必要汇报,祝缨让他们一起吃饭,边吃边聊。顺手打开剔红盒子,里面有人参有首乌,隐约成人形。确实贵重。
将盒子一盖,祝缨说:“今日如何?”
项乐道:“一波平一波起。”
项安道:“为着立储的熙熙攘攘过去了,又开始为着东宫蝇营狗苟了。这些贵人们,也怪没意思的。”
祝缨一笑:“明天你们去买些茶饼,送到老马茶铺去,就说我请客。”
“是。”
祝缨又问祝炼的功课学得怎么样了,祝炼上学之后比之前活泼了一点。边吃边听项安说话,听到问他,忙说:“学里也私下说呢,又说不知道侯府里是怎么想的。看不透。又说不知道给东宫的贺礼要怎么准备。老师,这个还有什么难处吗?侯府不像穷人家呀。”
祝缨道:“他们哪里是拿不出来钱?是怕给得多了,又怕给得少了。他们说话,你只管听着。”
“嗯,他们问我,我就说我是外乡人,才来京城的,什么都不懂。”
祝缨笑道:“吃饭吧。”说着,她用余光瞥了一眼一旁的祝银。祝府的仆人是很容易辨认的,他们总在腰间带一个招文袋,里面放着纸笔之类。这是江舟一直维持的一个习惯,见祝缨说话,只要觉得有道理就给记下来。起初是记些查案、验尸之类的窍门,后来就什么都记一点。
她这么干,小江也习惯偶尔记一下,刺史府随从、丁贵等人也受此影响,后来被祝银等人看到了,也学着记。手速跟不上,当时记几个字晚上自己再回忆一下,觉得为人处事有所收获。祝缨也纵容她们,凡她们要记,她还会将一些做事的技巧、常识之类再重复说一遍。没有说过收徒弟,实则有教授之谊。
祝银现在记的就是“要是有人问我这事,我也学阿炼这样说”,因为祝缨明显表示出对祝炼回答的认可。
祝缨吃饭一向不慢,因有项家兄妹与祝炼,她放慢了一点速度,看他们吃得差不多才喝掉最后一口汤,让祝银他们也去吃饭。
…………
次日一早,一切顺利。
祝缨到了皇城就看到张校尉正在与禁军的袍泽们聊天,看到了她,张校尉笑出两排白牙:“少卿,这里。”
祝缨走了过去,说:“走,咱们去等一下骆大人。要添人,也要同他说一声才好。”
两人并肩去了鸿胪寺,到了一看,沈瑛已经在了,看到张校尉,沈瑛吃了一惊:“这位是?”
祝缨道:“禁军校尉,襄助四夷馆防务的,等大人回来有事商议。”
沈瑛便问何事。
张校尉道:“要添几个人。”
沈瑛关切地问:“可是有什么事?要我们鸿胪寺做什么吗?”
张校尉道:“禁军自理会得。”
话不投机,祝缨打一个圆场,给沈瑛送了茶饼,又问张校尉要不要一起喝茶。张校尉道:“我早起不喝茶,等着就好。”
沈瑛见状,无聊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张校尉才对祝缨说:“还是西番的奶茶更香。”
祝缨道:“是,那个喝着有劲儿。”
两人就四夷馆各番邦的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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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食物讨论了一番,张校尉伸手偷偷摸了一把狸花猫,被猫一爪子在手背上扯出几道血痕。
祝缨按着狸花猫往后拖了拖,道:“它不爱动。”
张校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对不爱动的猫颇为无语。
骆晟依旧是早朝里充数的那一个,不过今天他有话说。皇帝见女婿也能说话了,耐心地等他说完,事情虽然不让他很喜欢,但说话的人说的都是他能听的。便说:“添人的事你与禁军商议。番邦又有什么礼物?几匹马也要特意报一回?叫他们各自收了就是。”
又说东宫想去看就去看,至于见太子这件事,皇帝也勉强地说:“他也不能违礼逾制。”
太子还能怎么逾制?这话又把丞相的心惊了一下。
骆晟是个老实人,认真地说:“与东宫协调,正是为了不违礼。”
皇帝看着他的样子也生不起气来,生生把这句话给认下了。
骆晟于是心情很好地从朝上下来,回到鸿胪寺,对沈瑛说一句:“光华也在啊?子璋,这是?”
“张校尉,四夷馆防务是他在操心。”
“哦!那咱们去找阮大将军吧。”
说着,骆晟带着祝、张二人去找阮大将军。祝缨没有忘记张校尉说的,头一天跟骆晟打好了招呼,到时候由骆晟对阮大将军先道谢,再要人。要个一百来人,又要了个张校尉说的肖校尉。然后骆晟就将安排的事交给了祝缨。祝缨也还是照着之前的法子来。
肖校尉本是张校尉的后辈小校,两人也处得来,骆、祝二人将他们两个留下点名,他们也不抱怨二人轻视他们。张校尉道:“二位且忙正事去,我二人将兵点齐,在西门外等候二位。”
骆晟又带着祝缨去见太子。
东宫还没修葺完,太子一家居住在一处新拨的宫室里略显局促。一家人,除了太子之外,太子妃的册封诏书还没下来,更不要说太子的几个妾了。太子有几个孺人,此外还有三子两女。
这位太子比他的哥哥先太子小一岁,但是他的子女运却比先太子好不少。他的嫡长子今年已经十六了,次子十四岁,三子才十岁。长女庶出,比长子还要大一点,已然出嫁,现在在宫里的只有一个小女儿,今年七岁了。
再加上伺候他们的人,一处宫室塞得满满当当。亏得儿子还没娶妻,否则怕是住不下。
祝缨心道:那这儿可没地方养马了。
骆晟自觉有义务带好自己这个下属,正要出安抚祝缨见了太子不必紧张,一看过去,人家压根就没紧张,骆晟不知怎地就笑了一下。
这样也好,见太子之后回事还是得看他。骆晟想,我并不很熟四夷馆的细务。
骆晟也以为自己做了这些年的鸿胪是很懂的,祝缨一上手,他才发现自己懂了个寂寞。来见太子,他也就带着会干事的人来了。
一来客人,整个宫殿的人就都知道了,好些人在窗户后面、柱子后面、墙后面偷看。也有胆子大的,指指点点,悄声说笑。
太子的正殿没有乱人,他也没有端坐在上面等骆晟拜见,而是亲切地走了几步要迎接。祝缨扫了一眼,认为他有心事,还是现在上去说一句:“我观阁下眉间有黑气。”起码能骗个二十贯钱的那种烦恼。
太子确有心事,初当太子,心情是好得不得了。没高兴两天,就发现父亲在压抑自己。这个太子当的,父亲不愿意多见他,种种待遇又要比大哥减一分。做藩王的时候,待遇差点就差点,反正是个王,反正不如大哥,应该的。不知道为什么,做了太子之后,父亲要刻薄自己就突然心惊了。
寝食难安。
太子对妹妹妹夫是有好感的,妹夫老实,多少年了不惹事生非,长得也顺眼。妹妹虽然得到父亲的偏爱,但也不跋扈,偶尔令人嫉妒,但太子认为自己是兄长,应该大度一些。更兼听说妹妹看望了父亲之后,太子之位就定下来了。
太子对永平公主多少有些偏爱。
一见骆晟,太子就说:“你可是稀客!”扶住了不让骆晟行礼,“这是祝子璋么?”
他见过祝缨,也有印象,一语说中,见骆晟与祝缨都微笑说是。太子心道:都说这是个能干人,养气功夫倒真不错,不卑不亢。
祝缨又拜见他,这回太子就不扶实了,而是做个虚扶的手势,说:“不必拘礼。”祝缨此时礼都行完了。
骆晟顺势说:“今天来寻二郎的事,与他有些干系,还是让他说吧。”
太子也不算惊讶,点了点头:“里面说。”
三人坐下了,祝缨先不开口,而是目视骆晟,由骆晟先说个大概,她再来补充。太子道:“我怎么好私下收礼?”
骆晟道:“已经报给陛下了。”
早朝没太子,皇帝让他在家老实准备典礼,他不知道朝上的事。
太子稍稍安心,问道:“那个王子又是什么个情形?”
这就由祝缨来解释了,祝缨将几件事都给太子解说完。太子轻声道:“我哪有什么想法?总不会叫我越过大哥去。”
骆晟与祝缨对望一眼,骆晟张张口,说一句:“大哥。”又闭了嘴。
太子重新振作起来:“当然是听陛下的。”
祝缨道:“既然陛下也准了,殿下又何必不管呢?东宫正在修葺,鸿胪寺也要去看一看尺寸,安排站位。请殿下派个人,过几日与鸿胪寺同去看一下。”
太子摆了摆手,道:“不看了不看了。听陛下的。”
骆晟对祝缨使眼色,祝缨道:“殿下就算对自己不上心,何妨派员去看一看?大典当日,殿下是躲不过的。怎么能不知道方位呢?”
太子道:“我又哪里有什么‘官员’?总不能派宦官吧?到时候又要挑剔了。”
说出“挑剔”两个字时,他的心情已经不好了。原王府的属官进不了宫,也不能全体转移成新东宫詹事府的人员,皇帝好像忘了一样,这几天也没提詹事府的事。他现在的境况比当年的先太子还要差一点,连个正经商议的人都没有。
骆晟轻轻叫了一声:“子璋。”
太子闻言看了他一眼,又看看祝缨。
祝缨叹了口气:“您自己派宦者当然容易招话,要是请陛下也指派一位宦者呢?派谁都行,客客气气地请来。至亲父子,向父亲撒娇也是彩衣娱亲。”
“这……只恐陛下要说没有担当了。”
祝缨心说,你爹还活着,你想担什么?天下吗?
只恨不能只顾皇帝不顾太子,太子受委屈,一旦记仇,秋后算账谁也扛不住。太子还是不够谨慎,说的话已有“怨望”之嫌,太子越这么说,她就越得给圆回来。
祝缨愈发语气温柔:“儿子依靠父亲并没有错。您新搬回宫里居住,万事重新开始,不依靠陛下又要依靠谁?总不好等陛下先开口。”
骆晟适时添了一句:“我看行。”
太子道:“让我想想。”
行吧,祝缨不想再说了,对骆晟使一个眼色,两人从太子处出来。往东宫略看一眼,再与张、肖汇合。骆晟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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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了,由祝缨与他们去四夷馆。一切还依之前的安排,祝缨召来了之前分好的组,每个掌客都给配了相应的士卒。
余下的士卒由张、肖轮番率领坐镇。肖校尉起初想赶紧整顿行伍,又怕半天时间不够,心下焦急,催着张校尉:“胡人就要来了,这点时间哪里够?大哥怎么还不急?”
张校尉道:“不妨事,到了就知道了。”
到了一看,一切井井有条,只要将人往里一填,依葫芦画瓢就行。肖校尉不由吃惊。
胡使也在这天下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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