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泽嘴却很严,一点也没被他诈出话来。一个劲地问:“三郎究竟有何事?”
三郎正在忙着找灵芝!
头回见皇帝,不得带点儿见面礼吗?山里的土产得有一点,一般都是象征性的。祝缨选择了腰机织就的窄布、山中自产的稻米、茶饼、朱砂、有特色的银饰等,这些都是现成的,量也大。
在此之外,还要弄两样出彩的东西放在前面。
上次给皇帝送白雉已是几年之前了,这次她打算再送一对给皇帝。另外山里菌子多,再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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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知道这玩艺儿有啥好吃的!
灵芝本来就是入药的,这个仇文就很熟。塔郎县的高山上经常能发现灵芝,不过一般品相不太好。头人们的家里通常会存一点当地产的比较名贵的药材,郎锟铻就再出一株紫芝,喜金那里有赤芝,品相都不错,颜色饱满、个头也大。苏鸣鸾又抓了两只雉,齐活!
祝缨又开始打点行装,她自己也有一些礼物之类要带,预备仍是乘船上京,只要让她上京!
这一次,她本不打算带张仙姑和祝大的,一是路远,二来已经在山里有了别业了,他们可以去避暑。但是张仙姑仍然不放心她,总以为自己离女儿远了,女儿万一有事没个遮掩。
她又有说法:“咱们家在京里好些行李,我要带些来放家里。”
她现在将山上别业视为新家,京中那个当年住得十分欣喜的地方就淡了。怕祝缨不答应,她又说:“你金大嫂子她们也好久不见了,我这个年纪,见一面少一面。哪天突然到山上住了,这辈子就不得见了。”
祝缨想这次入京也没什么危险,又不忍她有遗憾,便同意了。
府里于是又打点行装。
祝大没事儿干,祝缨对祝大道:“爹,你帮我留甘大郎几天。什么时候我说能走了,什么时候再放他走。你别告诉他这是我说的。”
祝大极少能在女儿这里领到任务,慷慨地答应了:“包在我身上了!”
甘泽突破了小吴之后又遇到了祝大,对祝大是要有礼貌的,他又被祝大领着喝酒、喝茶、听戏……
直到京城快马回复来了:着即日入京!
祝缨大喜:“这下可准了!甘大!好消息来了!”
甘大郎正被祝大拉着听他讲故事,祝大口沫横飞:“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将桃木剑这么一摆!嘿!你猜怎么了?一个纸人飘到了地上,哪有什么美人?是妖术!但是被我破了!我是谁啊?”
甘大郎听得直翻白眼,几天时间里,祝大已经捉过鬼、捉过妖、降过魔、给人延过寿了,现在他又让一个迷惑了富家子的纸扎美人现了原形。
祝缨含笑走了过来,甘大郎没好气地说:“你也来捉鬼吗?”
祝缨道:“我自己上京的事儿还忙不完,哪有功夫管鬼?”
“你要上京?!!!”甘大郎惊讶地问。
祝缨道:“是,这几天你也呆得急了吧?先前我没把握不敢对你讲,现在诏书下来了,可以对你说了。我这就启程,走水路,约摸两个月后到京,正好七月末。你要不嫌弃,与我一同走如何?”
甘大郎道:“三郎还是老样子,凡事都要准准的事才说。这么看来,三郎一准有办法了,我也就不必多操心了。我要快些回去给七郎报信。三郎到京,还能喝上我们府里大娘的喜酒。”
“怎么?”
甘大郎道:“七郎说,你正有事,别打扰你。咱们家大娘将嫁广宁郡王为妃,婚期就定在八月初。”
祝缨道:“你不早说!我都没有准备!”
甘大郎道:“你家那位令郎已将礼物送上,怎么会没有准备?好啦,你既无事,我便要走了。”
祝缨道:“稍等!我这里有一封信,请带给郑大人。”
还真是什么都准备全了,甘泽服气地接过。祝缨又给他备了若干小礼物,这是让他带回京自己用的。礼物就不用托他了,因为祝缨会自己进京。
前脚送走甘泽,祝缨后脚就叫来了项安、项大郎:“你们两个,将手上的糖拢一拢,我要带一些上京!”
…………——
上京的事情祝缨提前就准备上了,诏书一下,再往山里传个消息,五天后就能启程了。诏书里让沿途驿站好生接待,无须祝缨再多费口舌。
祝缨又命人将小江和江舟叫了来,问她们要不要跟着上京。小江道:“我就不回去了,没意思。”房子都卖了,住哪儿呢?还住祝宅,当然她也愿意,但是祝缨看起来又有大事要做,京城颇有几个人认识自己,还是不要再回去给祝缨添麻烦了。
祝缨道:“你给小江(江舟)再讲讲功课,回来用得着。”
小江迟疑地看了祝缨一眼,问道:“大人又有什么安排了么?”
祝缨道:“你们等我回来就知道了。”
“好。”
祝缨又将伐了府衙、别业里的事务,别业交项安去主持,府衙交章炯来暂代。然后带着全家上京去也!
此行,她带了祝炼、祝石,却将苏喆送回阿苏县的家里。此事令苏喆不太满意,苏鸣鸾却心中感激——安排周到。万一她遇到不测,则自己的女儿还是安全的。
祝缨带着苏鸣鸾、仇文、山雀,以及路果、喜金的儿子等人上路。
张仙姑自认路途已熟,与苏鸣鸾讲沿途见闻,不时告诉她还有多少里就要到水驿了,从水驿走多久才能再转陆路,然后再走几天,那就是京城了!
苏鸣鸾等人此生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船!
以祝缨的品级,如今能乘的船就不小了,又因有诏,命将苏鸣鸾等有好生带到京城,船就尤其的大而多。祝缨也没浪费这次“公差”,南府与各族的商人也带了一些,一路浩浩荡荡的往京城进发。
与此同时,京城又是另一番的景象!
祝缨这边进京的消息是明发的,稍稍关切的人都知道她要回来了。对此,各人又有各人的想法。政事堂知道全貌,命人将“獠人”各族的记载都翻出来看看。找出来却发现,其中大部分详细的、看起来可靠的内容都还是祝缨给整理的。另有一部分是一些官员偶尔在奏本中提到的,很少。比较多的是另一类:军报。几十年前曾有一战,于战况的描述里提到了一点。
但是过去得比较久了,当年的头人现在估计也都不在了,里面关于各族的情报可用的不多。
钟宜在政事堂里最年长,他忽然说:“我想起来了!当年随军出征的,好像还有人在呢!”
说起来几十年,其实阿苏洞主那辈的人小时候还见过这场战事的结束。朝廷中的军将,如果当时年轻从征,只要不太短命,现在应该还有。
设州的事情不能马虎,他们往前倒了几十年,果然找到了几个当年在军中做小校,如今已是“将军”的人。朝廷不兴一到年纪就让人回家,干到七十了才能申请休致,大部分人是干到死。
施鲲道:“我常在朝上见到孙将军,难道他也是当年的人吗?”
钟宜道:“是。”
他们又将孙将军叫了来问。
时隔多年,孙将军须发皆白,仍然说:“其人顽愚凶悍!不通人语!或斫长者之首,斫放壮士之血,谓之祭天!又曰敬神!”
将獠人怎么凶狠怎么说,怎么不讲道理怎么说。又说獠人在深山里,穷山恶水,比烟瘴之地还糟糕……
王云鹤问他记不记得是什么族这么干的,孙将军道:“他们的名儿不好记。”
钟宜就念了几个族名,问他是不是,孙将军道:“有些像,穿蓝的好放血,穿黑的好砍老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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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饰对了上了!可是这习俗……
三人不动声色,放孙将军走,王云鹤转眼就把赵苏提到自己的府里来审问。
赵苏被人从国子监里薅到丞相府,路上还想是不是义父出什么事了。到了丞相府才知道是舅舅家的旧账,他忙说:“义父已与各家约定,不得以人牲祭天!他们都发了誓的。绝不会再犯!此事学生知道!不但舅舅家,就是别家,也是这样的。其余人家,可怪不到义父头上。”
王云鹤内心欣慰,面上仍然严肃,再三向赵苏确定,然后说:“他就要来了,你秋天就能见到他了。”
赵苏大喜。
……——
祝缨果然在七月末抵达京城,她没有马上进城,而是奉命先在京外驿站等候。然后由礼部、鸿胪寺派人来安排,鸿胪寺派了个典客令,礼部派了个主客郎中,足见礼部是“自己人”。
典客令着青衫,主客郎中是红袍,两人都是一把胡子了,对面祝缨从台阶上走下来,仍里是面白无须的模样。
主客郎中道:“府君一路辛苦。”
祝缨道:“为陛下分忧,职责所在。”
官样文章说完了,再是道辛苦。这二人都是常见各藩各部的,明明看到苏鸣鸾等人或着官服,或穿各族服饰,也不显惊讶。
典客令道:“四夷馆已备下住处,府君来得巧,正有几处馆舍才翻新过。”
主客郎中又说:“朝廷议礼已毕,须得教会演礼。郑尚书的意思,先请送到四夷馆,再派人去教授。”
祝缨道:“好。”
她让父母先带着自家的东西回府,项乐安排随行的商人。自己与苏鸣鸾等人去四夷馆——这地方她只知方位,以往并不曾进去,得去看看。然后将所携之贡物带到皇城,先敬献给皇帝。别的都好说,白雉是活物,好不容易到京城了,万一这两天养死了怎么办!
她带来的白雉,典客令和主客郎中也没有太过惊讶——京城也经常收到这些东西。
祝缨说:“那咱们就动身吧。”
祝缨和苏鸣鸾等人都骑马,走了半天到了城门之下。祝缨命随从衙役等将仪仗打起来,苏鸣鸾等人的随从也都列队站好跟在后面。他们每人随行之护卫多则三十、少则二十,也是百十来号人。
随从们都穿着特色的衣服,在京城的大街上有这么一队人仍然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围观。不因奇,而因“人多”。
苏鸣鸾与山雀脸色苍白,路果等人一脸的惊诧,仇文满面潮红。苏鸣鸾心道:这就是京城吗?这般宏伟,难怪、难怪。她的心里,对居住在这座城里的人,对这座城的主人,升起了一股敬畏。
山雀则想:他们这样强大,难怪我们没有打得过他们。
四夷馆也在皇城的北部,祝缨路上对主客郎中道:“烦请代奏,各族有祥瑞呈上。”
主客郎中道:“好说,下官本也打算上奏的。”
朝中有人好做官,礼部是郑熹,现任的鸿胪寺卿也不是仇人,鸿胪寺卿叫骆晟,性情很不错的一个人。所以当祝缨说:“我就在这里陪他们住,直到学成礼仪面圣!”骆晟也没赶她走。
祝缨赖在四夷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郑熹带人杀到了四夷馆。
郑熹上完朝,回到礼部才听说祝缨又干了什么好事,他一路奔到四夷馆,看到祝缨正在那儿抓了一把小米喂白翎子野鸡。边喂边说:“咕咕咕,你多吃点儿,面圣前可千万别死了!哎,他们也不早点安排我们面圣。”
郑熹沉着脸道:“你还知道要面圣呢?!”
祝缨将小米一洒,拍拍手站起来:“哎哟,大人!”
郑熹伸指遥点她,道:“又干好事了?”
祝缨道:“那是,我怎么会干坏事呢?大人,请。咱们里面说话。”
郑熹瞄了一眼祝缨带来的人,在他眼里都奇形怪状的,最好的一个是苏鸣鸾,官服穿得正、表情也正常,可是个女人。其他人倒是男人了,穿得奇形怪状的,长得也不像是中原人。哦,还有一个男子穿得正常,长得正常,他表情又不正常。
四夷馆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挺不错,新修的,朱红的柱子非常抢眼。
郑熹不动声色,看祝缨与他对坐,而这些传说中比较凶悍的异族在祝缨面前很乖巧,再一数,六个人里三个管他叫“义父”。
郑熹道:“很好。陛下也很挂念诸位,诸位已是朝廷命官,见陛下要有礼,学礼之后便可陛见。”
他说得很慢,吐字清楚。祝缨道:“仇文,你给他们译一下。”
仇文磕磕巴巴把郑熹的话译给了山雀等人听,苏鸣鸾自己听得懂,仇文就不用译奇霞话了。
郑熹又问:“这是你带的通译了?”
祝缨道:“不是,他是我准备的番学博士。”
“番学?”
祝缨道:“对啊,语言不通怎么行?要学嘛。”
郑熹祝缨活蹦乱跳的,道:“我会向陛下禀报的。人我带来了,你交代他们学礼仪。”
祝缨对苏鸣鸾等人道:“你们先跟他们学一下。”又对礼部的人道谢,再做嘱咐。安排完了,苏鸣鸾等人跟礼部的人走了,郑熹才道:“还是老样子,总爱操心,我的人办事你还不放心?”
祝缨笑道:“习惯了。大人真不够意思,家里有喜事也不肯对我讲,听说我要北上,甘大才漏了口风!我都不及准备。”
“说了几次了,都当耳旁风,你且顾好你自己。你无事,我比什么都高兴。”
祝缨道:“我已有了一点主意了,还不太准,不敢提前惊动您。”
“哦?你要自己应付段琳、卞行了?”
祝缨大惊道:“您要袖手旁观吗?”
郑熹道:“装什么怪样子?好好说话。”
祝缨道:“大人,快些安排我带些这些人面圣吧,我的事儿,要面圣才能好好地讲。再者,拖得久了,我那白翎子野鸡就该死了!人会水土不服,鸡也会啊。”
郑熹哭笑不笑:“演礼不成,如何面圣?”
祝缨道:“您瞧见那几个人没有?苏鸣鸾,她学东西最快,有她学会就成了。其他人官话也学不全,叫他们先行各族的礼,这才显得出是新附嘛。早点让我圣面吧!”
郑熹被她一催,问道:“你又打什么主意?”
祝缨道:“先下手为强,告状要趁早。”
郑熹叹了口气,道:“好吧。”
骆晟算是郑熹的表妹夫兼表弟,郑熹又一向强势,政事堂有令,命学会礼仪再面圣,他直接报给皇帝:可以面圣了。
…………
正经大臣最恨这种皇亲国戚了!
甭管你这里有什么样的妥善安排,上头一句话就能坏掉你所有的计划。
皇帝可不管政事堂的安排,郑熹回报说人到了,皇帝也想亲眼看看这些“獠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派出去宣敕的使者也回来了,说那里可真是烟瘴之地,一群小矮人,说的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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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人语。
皇帝好奇心起,命祝缨带着苏鸣鸾等人就进宫。
祝缨打头,苏鸣鸾等人跟随,他们各带了一个随从,有提鸡笼的,有捧灵芝匣子的,有捧银饰托盘的,一路招摇。
从皇城门入,苏鸣鸾等人又受到了一次震撼!皇帝的屋子比一座寨子都大!怪不得义父的“别业”建成那样!他们的眼睛一时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脚下是泛着灰白的石板,晴阳一照,晃得人一阵目眩。
引路的小宦官喝斥说:“不要东张西望!”不是说学会礼仪了吗?怎么还这样呢?
他说的是官话,这话也就苏鸣鸾和仇文能听懂,其中仇文还是慢半拍。山雀岳父听他说话,还朝他看了过去,问仇文:“他说什么?”
山雀岳父年纪不小了,听力不如年轻人,说话声音稍大。他说的又是一种“古怪”的语言,引来不少人侧目。
祝缨回头,慢慢地说:“跟我走,慢慢的,不要慌,见多了就习惯了。”
小宦官心道:他也会说蛮语?他对祝缨道:“祝大人,这里是宫城,您是知道规矩的,还请约束好下人。”
祝缨道:“他们可是朝廷命官呐……”
一语未毕,山雀岳父突然叫了起来:“哎!那个人!”
小宦官无奈地站住了脚:“又怎么了?”他听不懂山雀岳父的话,只知道这个蛮子在给他添乱。
顺着山雀岳父的手指,祝缨看到了一个老头儿,离他们两丈远。高大魁梧,穿着轻甲,颊上一块大大的黑斑。
祝缨问山雀岳父:“怎么了?”
“他!杀了我们好些人!”
那边孙将军已大步走了过来:“你们是什么人?!!!”
他走近了,山雀岳父道:“还真的是!”
“獠人?!!!”孙将军听不太懂山雀岳父的话,但是听出来这是獠人在说话。
两人各说各的,都越说越激动,差点没动起手来。这样大的动静便有有围观,有人上报,祝缨认真听着双方的话,觉得世界十分奇妙。这两人是打过照面的,不过山雀岳父记得孙将军,孙将军已不记得一个当年的獠人小孩儿长什么样子了。
孙将军脸上的特征明显,据说带队冲杀“獠人”。山雀岳父当年年纪小,孙将军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他。
两人争吵几句,终于都被带到了政事堂。
王云鹤道:“把郑尚书、骆鸿胪都给我请来!”都干的什么破事?
王云鹤生气,甭管是郡主的儿子还是公主的儿子都老老实实地过来听训。郑熹瞪祝缨,祝缨十分无辜。
一行人经过一阵的翻译之后才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孙将军当年没能大胜,回来得灰溜溜已有些不快。现在强行说“獠人野蛮”,山雀岳父愤怒提及旧债,又指着苏鸣鸾道:“放血的明明是她家干的!我们只砍头!”
又说孙将军也不是好人,官军还杀过妇孺。
仇文已经跟不上这个情况了,祝缨很诚实地将山雀岳父的话翻译了过来。施鲲等人面有菜色。
苏鸣鸾则说孙将军:“我们早不干放血的事儿了!你呢?我们信了义父的话到这里来,你还要伤害我们吗?!”她官话说得不错,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郑熹唇角上挑,笑了。孙将军真是个可人儿,这么一闹,坐实了这些人是真的“獠人”,关于祝缨可能造假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祝缨能将这些人带来,不容易的。
他清清嗓子:“祝缨!你还不劝着?我们又不会夷语!”
祝缨道:“既然愿意来,就打不起来。”话虽如此,还是将苏鸣鸾与山雀岳父给安抚下了。她对山雀岳父道:“我并不要你忘记以前的事。你想想现在,咱们是来办事的。你再看看周围,所有这些人里,只有这一个是你认识的,另外的这些人,都不想伤害你。”
山雀岳父看了看王云鹤等人,再看郑熹与骆晟,样子都好,也都不凶恶,他又记起来之前与祝缨所议之事,缓了脸色说:“因你说的,我才信。”
祝缨点点头,山雀岳父不再看孙将军。那一边,孙将军也被人劝走了。
王云鹤道:“唉,兵者,凶也。”
郑熹看够了戏,才说:“相公,我陪他们面圣吧。”
王云鹤道:“也好。”
……——
终于一行人到了大殿前,通报,里面传。
祝缨迈进大殿,看到门边站着一个熟人——蓝德。她对蓝德点了点头,蓝德也微笑回应,笑容极是客气。
祝缨进来舞拜,她身后的仇文跟着就要跪下去,被苏鸣鸾眼疾手快给薅了起来。
祝缨舞拜毕,皇帝问道:“你身后的就是诸族头人?”
祝缨道:“也是陛下的县令。”
皇帝点了点头,装作从来没有怀疑过羁縻数县的真假,很是赞叹了一番。郑熹道:“他们着急要见陛下呢,礼仪也等不及学。”
皇帝道:“一派天真,甚是难得呀!让阿晟好好管待他们,祝缨,你也不要过份约束他们了。你的事,对政事堂讲,拿出个章程来。”
祝缨道:“是。他们倾慕陛下,有物献上。”
皇帝命呈上,打头的是祥瑞就很合皇帝的心意。再看到窄布、稻米等特产,道:“也不是茹毛饮血嘛!哪有那么夸张。很好。你以后要好好教化他们。”
祝缨道:“是,正想请示陛下,于南府设置官学。”
皇帝指着郑熹道:“你与他说去。或者去找岳桓。”
“是。”
皇帝又一一询问,各人叫什么,是什么族之类。祝缨也一一介绍,苏鸣鸾自己会讲官话,祝缨对她使眼色,她就自报姓名、来历。
皇帝问道:“你会说话?”
苏鸣鸾道:“是,义父教的。”
“义父?”
祝缨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皇帝点点头表示理解,是他的官员给别人当爹,又不是认异族当爹。
仇文的官话说得结结巴巴,皇帝有点不耐烦,但也没生气。其他人不会说官话,皇帝都等祝缨给翻译了,他问每个人都问了同样的问题。最后问祝缨:“为何你为他们译的话不一样?”
祝缨道:“他们是三族五家,话也不同。”
“哦!是了。你都会说?”
“会说一些。”
皇帝又命赏赐,给山雀岳父的赏赐尤其的丰厚,不但有大家都有的钱帛,又多赐他一对金杯。苏鸣鸾多一套文房四宝。
蓝兴见皇帝打了个哈欠,忙示意:结束。
苏鸣鸾等人稍有点昏沉地出了大殿,兴奋之情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山雀岳父也恢复了冷静,低声问祝缨:“阿弟,会不会有事?”
祝缨摇摇头:“已经没事了。我先送你们回四夷馆,你们先休息。小妹,我让小柳在那里,有事你叫他找我。”
“是。”
祝缨将人送回四夷馆,转脸就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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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政事堂。
羁縻县的真实性已不必再提,剩下的是讨价还价。
钟宜道:“既是羁縻,南府就不能给你,不然还叫什么羁縻?!”
祝缨道:“新设羁縻州的事儿是要交给下官来管了吗?”
施鲲道:“你先将事情解释清楚,解释不清还想做刺史吗?”
祝缨道:“羁縻,我手里得有笼头有缰绳,这都不给,我拿什么笼马头?给一个敕封,还要人缴税。”她双手一摊,没好处谁跟你干?
王云鹤道:“那也不能要一整个南府,你把南府拿走了,剩下的怎么办?”
“南府本来就是最穷的,福禄又是南府最穷,鲁刺史在的时候,一年两次开会,我都是坐最后一个座儿的。我要的不是膏腴之地,”祝缨道,“请看舆图。这里,是新州,新州再往西、往北,仍是一片大山,仍有许多部族,将有一、二州之广。过了这一片,就是西番了!这两个新州,实是藩屏。”
“藩屏”!
王云鹤道:“南府你着实用心,虽不是膏腴,也渐渐富裕。”
祝缨道:“种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我要是连根树枝都没有谁来啊?您瞧,我还打算在山里修个路,路修好了,脚才能插进去不是?没这根树枝,拿什么修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且本来各族疑心就重,支使不动啊。”
祝缨白天去政事堂磨牙与他们讨价还价,晚上就住四夷馆。足磨了小半个月,最后抠到了三个县,思城县她也给抠下来了。
双方都有方案,在认为祝缨可以为新州刺史的大前提下,秘密协调起来还是很快的。祝缨依旧是许诺,所辖之地不乱,赋税不减。政事堂给新州定名梧州,祝缨的品级变成从四品,南府的府衙变成梧州的刺史府。
因是羁縻州,她的品级不高,但是在梧州境内权限很大。思城、福禄、南平三县的官员还是朝廷任免,官员遵守着正常的规定。其余羁縻县和刺史府则由她酌情安排,拟定人选后上表朝廷敕封,官员遵守羁縻规则。因为羁縻之地,朝廷照例是不安排人事的。
至于政事堂调整其他地方的区划,她就不管了!
定下了方案,政事堂去报皇帝,皇帝又将她叫过去重新问了一回。祝缨留意到皇帝打了三次哈欠,心道:你老了。
皇帝老虽老,出手却仍是让人难受。同一日,他连下两道旨意,其一,设梧州,由祝缨出任刺史。原南府三县并入梧州。其二,他批准了段琳的推荐,以卞行为刺史,去做祝缨的邻居。
将段琳和祝缨都给膈应到了。
羁縻
祝缨踏进了自己在京城的住宅。
侯五拉开门一看是她,回头对着宅内大声说:“大人回来了!”
宅子里一阵动荡!一堆人跑了出来。
“哎哟!可算回来了!这回往家里看几眼啊?”张仙姑故意大惊小怪地说。
祝缨笑笑,看向了她的身后:“大嫂来了?这几天辛苦大嫂了。”
金大娘子轻轻碰了碰张仙姑,道:“刚才还说三郎这些天忙,担心得不得了,人回来了,您又说这个话!”接着才是跟祝缨打招呼,又问:“今天都还顺利么?”
祝缨道:“都好,今天起我搬回来住了。”
一面说,几个人一道往里走,进了前面的大厅里坐下。祝缨主坐,金大娘子等人在下面坐着。祝缨问道:“我爹呢?”张仙姑道:“他?没了笼头还不到处野?亏得你金大哥带着他。”
金大娘子道:“我们家那个也是个闲不住的,正好就伴儿到处逛逛。如今京兆府是裴少尹在管,有点儿当年王相公的样子,安全了不少。”
祝缨没有对此作出评论,而是说:“金大哥休沐么?”
金大娘子道:“府里有喜事,他又请了几天假。”
“正日子快到了,”祝缨说,“看来我还赶得及。”
花姐道:“东西我都准备好啦。”
张仙姑问:“你的事儿呢?忙完了吗?就没忙完,吃个喜酒也耽误不了什么时间。”
祝缨道:“差不多了,以后不用每天去拜见相公们了。从今天起,我就有功夫到处走走了。”
张仙姑大喜:“那好,你也是该歇息歇息啦!”
金大娘子道:“那我就先回去啦,你们娘儿俩好好聊聊,我过两天再来。”
祝缨道:“大嫂慢走。”
她将金大娘子送出门,才有功夫重新审视自己家内的事务。
张仙姑:“这回真的闲下来了?”
祝缨笑笑:“嗯。”
她从怀里拿出一份敕书:“呐!大事已定,我再领个告身就行了。你和爹的敕封等我写个奏本,咱们动身之前能批下来。”
张仙姑不知道她要做刺史的事情,问道:“什么?什么告身?我同你爹怎么了?”
花姐小心地接过敕书,看了一眼,喜道:“干娘,小祝做刺史了。”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张仙姑也不敢置信:“什、什么?!”
祝缨道:“嗯,定下来了,梧州。”
“咱不在南府了?那……”那南府那个别业白弄了?
顾同很关切上前,小心地问:“老师,梧州在哪儿啊?”
“以南平、福禄、思城、阿苏、塔郎、天恩、永治、顿县为梧州。”
顾同“嗷”了一声,道:“恭喜老师!从此之后天宽地广!”
祝缨道:“且慢开心,还有好些事要做呢。”
张仙姑道:“还有?!不是说得闲了么?”
“比前几天闲。”祝缨说。
与政事堂打交道十分的不容易,虽然丞相有三个祝缨只有一个,就是这三个人,祝缨也不是每天都能逮得着其中的任何一人的。皇帝年老力衰的时候,丞相自然而然地就忙碌了起来,哪怕钟宜的年纪比皇帝还大,施、王二人也都不年轻了。但就是忙。
不能让丞相等自己,祝缨就只能每天瞅着空儿就逮丞相。小半个月的时间里,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与他们争羁縻州,大部分的时间是“有意义的浪费”。
丞相们也不是省油的灯,三人里最不出色的钟宜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他既能挖出来孙将军,又是死死坚持着皇帝的立场,比起施、王反而更难相处。皇帝不想将整个南府都给祝缨,钟宜就咬死了不能全给,祝缨使尽混身解数,也只能拿到三个。
这不代表施、王就更好对付了,他们欣赏祝缨,但不会对祝缨的章程照单全收,也不会全信祝缨画的蓝图。祝缨说要修路还得用钱,所以要南府做支撑,施、王就要她将方案、至少是可行的计划说个大概。又有州内官员的问题、适用律法的问题,虽有个大原则就是“朝廷不管”,但是眼下南府的摊子,祝缨也得拿出个消化的方案。
政事堂起初的想法是,南府已经不存在了,现有的官员他们得陆续调走。祝缨一看,如此一来,自己的“刺史府”就没人干活了,她手上就只有小吴、祁泰二人可用。这摊子是无论如何也支不起来的,这些人得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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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留用,又涉及到官员的品级、权限的问题。祝缨自己能够管得到羁縻县,章炯等人能吗?不能?冲山雀岳父与孙将军那临时起意的冲突就能看出来,朝廷的手再多伸一点儿,人家就要跑路了。
如果不能管着羁縻县,实际上刺史府官员的职权范围反而缩小了。
此外,朝廷规定,官员不能在任职地置产、婚嫁等等,羁縻州是不同的,羁縻官员家就在那儿,不能叫人不在自己祖传的地盘上安家。如果照羁縻州的标准,章炯等人能不能在地方上置产呢?
故而政事堂一开始自己讨论的时候,钟宜的观点是很有道理的——这么个两掺的四不象,不好。
祝缨如果反对,她得拿出个方案来供三位丞相审查。祝缨只好拿出来“一州两治”的法子来,除了自己这个刺史,南府保持原样。职责不变。
羁縻的品级一般不会高,水份比较大。朝廷给她就是个从四品,她也就坡下驴,认了个“羁縻刺史”。她的底线是拿下梧州,梧州给她了,她不在乎这一点品级上的差异。能名正言顺地管梧州就行了。
她又给原南府府衙的官员争取了各升一级的待遇,毕竟是州了。名称也改了,司马也不是原来的司马了,改称别驾,又新增长史一名,再设一州司马。六曹都加“参军事”,名下又各增佐、史名额。博士的品级也升了,又加设相应的番学校,品级也与官学相当。其余吏员之类也有相应增加。刺史府的官员须得有一半以上的人出自羁縻县,长史、州司马由羁縻各族出任,司户参军事、司兵参军事得是朝廷指派的正式官员。
外面看起来是皇帝下了一道敕书,在这道敕书之前,她与政事堂不知磨了多少牙。她的敕书下来了,紧接着的是府内的人员调整,她还得跑吏部将这些一一敲定。不过与天天蹲点政事堂相比,接下来算轻松的。
等丞相的时间她也没浪费,她把自己的交际顺手解决了大半——她混了个皇城的门籍,见不着丞相就在皇城里瞎晃,跑到一些老朋友的面前先联络一下感情,约了办完正事之后吃饭,好歹算是没耽误太多的事。
祝缨看了看天,道:“收拾一下,我先去趟四夷馆。”
…………
四夷馆内,苏鸣鸾等人尚不知梧州的事已经确定下来了。祝缨在政事堂里磨牙的日子,他们也过得比较担心。祝缨每天晚上回来都会与他们沟通当天的情况,又随时询问他们的要求,及时反馈给政事堂。
白天,就是赵苏带他们逛京城,四夷馆里会“獠语”的人有,但“獠人”分了差不多十个族,能进四夷馆的都是跟塔郎家相对的那条河的对岸已羁縻、进贡的人,更因河流的阻隔他们说的语言与苏鸣鸾等人并不相同。所以祝缨就跟骆晟说,把赵苏从国子监那里借过来,专门在四夷馆帮忙接待。
祝缨踏进四夷馆时,他们还没从外面回来,祝缨坐在院子里等着他们。赵苏率先进来:“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再来……义父?”
苏鸣鸾等人都上来见祝缨,苏鸣鸾道:“是、是又有什么事了吗?”
祝缨笑道:“敕书下来了。以阿苏、塔郎、天恩、永治、顿县为梧州,我为梧州刺史。”
山雀岳父吃惊地问:“南平、福禄、思城?那不是南府吗?”
“没有南府了,这三个县划到梧州了。”
苏鸣鸾问道:“那要怎么管这个梧州呢?”
祝缨道:“羁縻,我是刺史,我来定。朝廷派的刺史府的官员,只管那三县。”
苏鸣鸾放松地笑了起来:“那可太好啦!”她到京城小半月,在外面也晃荡了很久,发现这个朝廷跟寨子差不多,寨子没几个女寨主,朝廷也没什么女官。据说大理寺里有两个,还是祝缨的提议。
这个信息让苏鸣鸾有些不安,她不希望朝廷管到她的“阿苏县”,更不想朝廷的手伸到这个“梧州”。都让你们管了,还有我什么事儿?!你们的尊卑次序,就是我要将阿苏家拱手相让啊!那不行!
她与山雀岳父是此行各族里警惕心最强的两人,山雀岳父是见到了孙将军想起了往事,她就是亲见了“对女人做官的不友好态度”。祝缨一说“刺史府的官员须得有一半人出自羁縻县”,她当时就说:“不论男女。”
祝缨道:“这是自然。”
苏鸣鸾一直以来比较担心的就是来一个朝廷里的“正统”官员,现在听说是祝缨,那就可以先放心了!
苏鸣鸾道:“那咱们可以动身回去了吗?”
祝缨道:“还早,至少还有半个月,咱们能赶上回去种宿麦就不错了。”
苏鸣鸾吃惊地问:“还有事?”
祝缨点点头:“对。刺史府官员的升调、新设,选人。”
一听“选人”苏鸣鸾就不急着走了!对,得选合适的人。祝缨道:“我还要吃一场喜酒、见一些人,你们愿不愿意与我同去呢?”
苏鸣鸾道:“都听义父安排。”
祝缨道:“那好,我家里还有些事要办,先回家住几天,你们听我的消息。你们出行的时候,一定要有通译。仇文,你与他们一道。赵苏,你随我来。”
众人都答应了。
赵苏随祝缨回到了祝宅,受到了张仙姑的热情招待,又与顾同互相问好。
祝缨让赵苏先在家里住下,她则带上了项乐、胡师姐去郑侯府见郑熹——这个时候郑熹该回家了。
郑府门前车水马龙,有道喜的、有求事的,郑熹比以前还要风光几分。郑府门上的管事又换了一个人,他对祝缨比较陌生,只觉得此人眼熟,但没认出来是谁。待项乐递上名帖,他打开一看:“原来是祝大人!”
将祝缨给迎进了郑府。一面走,一面看着胡师姐,心道:这又是个什么人?
胡师姐与祝缨不同,她虽奔波受苦,却是照着正常女孩子长大的,还是女子打扮,只是比较利索而已。
到了书房,郑奕也正在书房里,看到她就指着说:“你行啊!害我们白白担心!”
祝缨道:“恕罪恕罪,没有把握的事儿我也不敢提前说出来!我还怕三位相公里有人会泄露消息呢,他们还真可靠,并没有说出来。”
郑熹道:“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能进政事堂?嘴不严的人,是走不到那一步的。梧州……名字起得不错,可惜还是从四。”他看向祝缨的目光生出欣慰与感慨来,祝缨一身青色的绸衫,脸上褪去了青涩,仍然生机勃勃,郑熹发现,自己已记不起祝缨才到京城时的样子了。
祝缨道:“没叫人捏着脖子就行。”
郑奕放声大笑:“段琳,哈哈哈哈!真想看看他知道你做梧州刺史时的表情!”郑奕恶意地想,最好是卞行的任命先下来,得意地去吏部时知道祝缨已经抱着三县跑了。那表情一定很好看!
郑熹道:“不要这么得意忘形么!”口里说着,他也笑了出来。
祝缨又向郑熹道喜,询问婚礼的事宜,需要她做什么。郑熹道:“忙你的正事吧,敕命虽然下来了,你接下来的事可也不轻松。”
祝缨道:“大人总不会不招待我一顿喜酒吧?我也不能白吃大人的酒吧。”
郑熹脸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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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你不许吃酒!你如今地位不同,吃完了酒再说出些什么来不好!做了刺史,就与先前完全不同了。”
祝缨道:“是。我去看几个人,再到府上来。”
郑熹道:“这些天还不够你忙的?”
祝缨道:“我是一定要来的。”
郑熹与郑奕都有些高兴,郑奕道:“你再往这里凑,仔细又要有人参你啦。”
祝缨笑嘻嘻地道:“让他参。”
郑奕也笑道:“我看他们是不敢再拿这个参你啦。”
郑熹见他二人过于轻松,便说:“你们两个都谨慎些!”
“七郎,这不是在你这儿吗?”
祝缨与他说了几句闲话,郑熹问道:“你怎么带了个女娘出门?”
祝缨道:“胡娘子行事方便。”
郑熹道:“你才出了风头,万事小心。”
“是。”她见门外有人影,便说:“我过两天再来。”
郑熹没有再拒绝,亲自将她送到书房门口,殷殷叮嘱:“你做事一向不用人担心,然而……对手不一样啦——”
祝缨对他长揖,郑熹道:“仔细没有过头的,将梧州经营好,再回来你就与以前全然不同了。”
“是。”
“去吧。”
郑奕道:“我送三郎出去。”
两人并肩往府外走,一路灯火辉煌,祝缨问郑奕:“十三郎,府里真没有别的要准备的了?”
郑奕道:“要是有一定会对你讲的。你与别人不同。”
祝缨道:“人有什么不同的?”
郑奕认真地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祝缨道:“日久见人心。”
…………
从郑侯府里出来,祝缨先回自己家。金良和祝大刚好回家,听了这好消息,金良就不走了,说什么也要等祝缨回来当面道贺。
等到祝缨来了,金良除了“恭喜”,又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了。他看看祝缨,虽不着官服,眉宇之间的潇洒气度已有了些朝中高官的模样,他自己已有了白发,仍是没有熬上从五品。
祝缨却还是如当初一般叫他“金大哥”又很感谢金大娘子这几天过来看张仙姑,帮着张仙姑交际之类。还要跟金良约饭,还跟以前回来时一样,跟老熟人们一起吃个饭。
金良此时已没有什么话能够嘱咐她了,这种感觉有点陌生,让人心里空荡荡的。金良道:“好。啊,要宵禁了,我得走了。”
祝大道:“那就住这儿呗。”
金良道:“不啦,明天还有事儿。”
祝大将他直送到巷子口,回来说:“怎么你一回来,金大郎就有点儿奇怪了呢。”
祝缨道:“哪里奇怪了?”
“你就住家里了?”
“对。”
“哦,那先吃饭。”
祝缨道:“好。”
祝大心情不错,祝缨一升官,他就跟着升,老封翁越做越有滋味。不过在京城高官遍地都是,他也感觉不出来太实质的变化,就看着品级往上涨心里高兴。高高兴兴地吃完饭,他回房去休息了。
祝缨却没有睡,她先把赵苏叫到了书房。赵苏进门又恭喜了祝缨一回。祝缨道:“预料之中,也没什么。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赵苏忙道:“儿也该回去继续读书了。”
祝缨道:“你到国子监也有些年头了,将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赵苏问道:“义父的意思是?”
祝缨道:“若是出仕,你有什么想法?”
赵苏垂手道:“那,也是要经吏部铨选的。”学生也没有直接就能当官的,直接当官的是有祖荫的人。他没有。
“想考吗?”
“想的。”赵苏算了一下自己的年纪,不考就要超龄了。赵苏到国子监读书好几年了,岳桓都升做司业了。
祝缨问道:“想做什么官?”
“这……恐怕由不得我吧?”
祝缨道:“想考就去考,要保书我给你签,要保人我给你找。只要你能考中,想去哪儿,咱们一起想办法。”
赵苏张了张口,停了一下才说:“是。”这个考试也不是马上,是跟进士考试的时间前后脚。
祝缨道:“想做什么官?”
做什么官也不能由他挑的吧?赵苏道:“想,做些实务。”
祝缨点点头:“先考。”
“是。”
“回去准备吧。”
“是。”
接着,祝缨又叫过来顾同。顾同很好奇祝缨刚才跟赵苏说了些什么,又不敢问,显得鬼头鬼脑的。祝缨道:“看什么呢?”
“嘿嘿,老师这书房看一次就惊讶一次呢。”
“说正事。”
“是。”
“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些年头了,该出仕了。”
顾同大惊:“老师,您要赶我走?”
祝缨道:“你跟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学完了不得有自己的抱负吗?赶紧的,趁我得跟吏部磨牙,顺手把你的事儿也给办了。”设了个羁縻州,她有功劳,顾同也能搭个顺风车。
顾同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祝缨道:“你要想不出来,就我给你定。”
顾同马上说:“我不想跟小吴哥那样!老师,让我做个县丞就行!多远都行!”跟小吴那样的,府里的官儿,看着过得风光,实则没有太实干!顾同一门的心思是要像祝缨那样,从县里做起来。但是他的品级起手太低,县令也不敢要,大着胆子要个县丞。他觉得这样比小吴更实用。
实话实说,顾同觉得小吴于民无益,他要做个于民有益的官儿。
祝缨道:“行。自己回去准备吧。”
“是!”
祝缨竖起一根指头立在唇头,顾同赶紧点头,是,要保密。他肯定不会讲的!老师那么大的事儿都没对别人讲!
这两个人安排好了,祝缨便起身往后院去走。
花姐房里的灯还亮着,祝缨敲了敲门,花姐的声音从楼上传来,道:“谁?”楼下肥猫也跟着喵了一声。
“我。”祝缨说,她退后两步,见花姐从楼上探出头来。
“杜大姐也在?”
“不在这里,她忙了一天了,跟林娘子住在厨房后面的房里歇了。”
祝缨跃上二楼外廊,花姐嗔着看了她一眼,祝缨推开门,走进二楼房里,看花姐桌上摊开了一个本子,正在写着什么,问:“晚上就甭看这个啦,怪费眼的。”
“前天我去见了尼师,她那里有一个偏方,说是有效,我想记下来看一下。”
祝缨往一旁的椅子上一坐,道:“正好,我要说的同这个也有关系。”
花姐给她倒了碗茶:“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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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干系?我的书?”她有点不好意思了起来,自己写书,多么奇怪的念头,可是她又很想真的写出一本医书来。
祝缨道:“不是书,我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做医学博士?”
花姐惊讶地问:“我?怎么能……”
祝缨道:“怎么不能?苏鸣鸾都能做县令了,大理寺十几年前就有女官了。你为什么不能做女博士?可惜,也只有从九品。”
花姐道:“我的事儿你先放一放,我还要担心你呢。你为什么是从四品呀?刺史最少也得是个正四吧?”
祝缨道:“因为是羁縻呀。如果不是羁縻,下州就是正四品了,可官员任命就全不由我做主了。从来品级就是朝廷中枢高于地方,编户州县高于羁縻,羁縻又比藩属亲近一些。也正因为是羁縻州,官员的任命就不由朝廷全做主了。我就给你报个梧州的医学博士,朝廷也只好认了。”
“那你也应该先将正事做完,再来才是安排自家人。”
“那些我都已经有安排了,现在轮到你了。”以前人人都劝她要有仆人、要有侍从、要有心腹。彼时她都认为时机未到,宁愿自己累一点,现在可以大把攒人了。不但花姐,连项安项乐小江等人她都有安排,她尽量不要与朝廷有太强关联的人。
花姐道:“原来是这样。可是,我……”
祝缨道:“你怎么反而犹豫起来了?不做这个医学博士,你就写出了书,教给谁?就是这京城,选女监的时候有多少女人是识字的?女人、识字,还要肯学医,能学得会!我立那么多识字碑,又拿糖钓小姑娘,你瞧瞧,能识数、认个幌子就不错了。让她们、她们的父母自发地愿意让她们学,啧!猴年马月了。我就设个医学博士,医学生里有一半招女生。哎!我拿梧州的钱养女医。这个事儿,只能交给你。别人我不放心,手上也没这样的人。”
花姐的心砰砰地跳,道:“可是家里。”
“啧!回梧州了还怕什么?你算羁縻州的博士,与别的州不一同,女学生就说是教的妇科。这样有些能让女儿识字的父母,也不会反对。”
祝缨道:“如何?我的博士?”
花姐道:“要是将我报了上去,这……”
祝缨双手一摊:“这可不耽误你救人,也不耽误你教书。先前我设女监的时候,你说不要做这个官,以后不方便随我行动。又说自己也有事做。现在呢?这事儿非你不可。就算以后我调走了,你留不留在梧州,种子都播下了。咱们先干!这并不是我要护着你,如同那些无能的纨绔一样因祖荫而授官。你是有真材实学的。想想看,你一个人能治多少人?带出学生来又能治多少人?”
花姐终于点了点头:“好。”
祝缨笑道:“那取个正经名字往上报吧。”
花姐一时卡住了想不出来,道:“你帮我起个名吧。”
“朱紫。”祝缨说。
“太大了。”
“我看挺好的,就这么定了。”
花姐嗔怒地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反驳:“你快睡去吧,明天还要早朝呢。”
……
第二天一早,祝缨早早爬起来,还是项乐跟着她去上朝。
在皇城门口,禁军看到她就笑。祝缨道:“又笑什么?”
李校尉道:“恭喜恭喜!”
祝缨歪头看看他:“不对,一定有事!”
李校尉用憋笑的声音说:“你看那边。”
祝缨顺着他的指头看过去,那边几个没灭掉的灯笼下,橘黄色的光衬着段琳铁青的脸。李校尉在祝缨耳边说:“他同卞行来面圣谢恩……嘻嘻嘻嘻。”
祝缨轻咳一声:“那是应该的。”
“噗——”
段琳不开心,祝缨也没有很开心,她今天来还有别的事儿呢。早朝上的各种事与她关系不大,很多人知道了她的任命,也知道了卞行的任命,这消息瞒得比较死,昨天公开发诏书之后大部分人才知道此事。看她的目光又有点不同。
“干得漂亮!”冼敬路过祝缨时说了一句。
祝缨道:“什么?”
冼敬微笑,他才升了官,心情不错。两人闲聊两句,祝缨问道:“冼兄,户部,缺钱吗?”
冼敬警惕地与她拉开了距离,问道:“你要干嘛?户部什么时候不缺钱了?!等等……”我不是户部侍郎了呀!
冼敬恢复了镇定,微笑道:“现在的尚书是那一位,你要钱得跟他磨。不过你那儿又没灾,又没变的,还没工程,他恐怕不会给。”
“您就说,缺不缺。”
“户部从来只嫌钱少、不嫌钱多。不过我交的账可是余量颇丰。你那里有三个县,税赋也不曾拖欠,你可以与他聊了。”
祝缨道:“多谢。”
“开始了。”
祝缨随大流站了一会儿班,大朝会散了之后,皇帝又留了一部分人开小会,祝缨一看郑熹没留下来,大摇大摆地跟着他去了礼部。路上看着的人见她太从容,都没察觉出她不是礼部的人,直到快进礼部大堂了,才有人问道:“哎,你是谁呀?”
郑熹一回头,看到是她,问道:“你怎么来了?”
祝缨笑道:“等您吩咐完今天的事儿,我还有事找您呢。”现在想起来,她每天把衙门里的人薅过来安排事务的习惯还是郑熹给养成的,后来才知道并不是每个衙门都这么干的,可也习惯了,不想改了。
郑熹又说了一句:“一切如常。”
祝缨跟着他进了房内,郑熹没好气地道:“坐吧。磨完了政事堂又要给我派差使了吗?”
祝缨道:“哪儿能呢?是求您来了!”
吏员上了茶和点心,郑熹招待祝缨边吃边聊。祝缨道:“番学的事儿。”
郑熹道:“唔唔。”
祝缨道:“要建个大一点的,生员四十人,设博士、助教,医学博士。”是的医学博士她要设在番学的名下,另来二十个名额学医。
郑熹皱眉。
祝缨左右看看,郑熹摒退了众人,祝缨道:“郎中在山里很受欢迎的,不管是医人的还是医兽牲口的,行走方便、易博好感。”她左右看看,将那个“那搞一、两个州,做成藩屏”的构想给郑熹说了。
郑熹一听即明:“如此,倒也可以。”
祝缨道:“那我就当您答应了?”
郑熹道:“你看得长远啊!怪不得政事堂答应了。”祝缨管政事堂要的条件还是稍有点过份的。光这个两掺的梧州的设置,以前就没有过。如果是一盘大棋的话,祝缨有之前的政绩做背书,政事堂同意她试一试就不奇怪了。看来祝缨的计划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啊!
祝缨道:“相公们现在看我也还是讨厌的,恨不得我赶紧走,不过我还有事要办,且走不得,还要烦他们。嘿嘿。”
“什么事?”
“官员。我得攒人呐!跟吏部磨牙不易,还得找相公们说话。”
“太远了……”郑熹叹息。也就祝缨主动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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缨,别人很少主动愿意过去,郑熹也不想强迫自己的手下过去,一旦派过去,心有怨恨,是帮忙还是坏事就不好讲了。不然的话,梧州新设,实在是个好机会。
祝缨道:“是。所以我才要再找相公们。”
她将自己那一件大事办完,其他的事情就不介意跟郑熹多说说了。她又问到了郑熹的女婿是个什么样的人,合不合适,喜不喜欢之类。郑熹警惕地问:“你又要干嘛?”
“喜欢就行,不喜欢咱们就……”
“去!不许打坏主意!到了日子来吃酒。”
祝缨笑笑:“那我就去政事堂啦。”
…………
她之前跟政事堂磨牙时摸出了规律,这个时间差不多他们也该回来了。
于是,三个丞相慢慢说着话回来,一抬头就看到她又恭恭敬敬地站在了门边。钟宜道:“你又要干嘛了?!”
祝缨觉得丞相难缠,丞相们也没一个觉得她好对付的。此人实乃他们见过的官员里最难应付的一个——她会写预案,一写写好几套,你要说什么她已经提前给你都写个大概堵嘴了。跟她打交道省力是省力,但是累心,你想的事她说不中也能蹭个边儿,还不容易被带偏,说半天她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了。
更要命的是,胆子还特别大。丞相说别人,可以说人格局不够大、想得不够周到。祝缨倒好,远的国家安全看到了,近的什么道路、人口、教育、地理之类也都考虑到了,你不能说她不周到。既然都预料到了,她就特别敢开口要价,总在你要翻脸的边缘蹦跶提条件。
祝缨恭敬地说:“前些日子下官无礼,给相公们道歉来了。”
你还知道道歉两个字怎么写啊?!钟宜瞪了她一眼。
“进来吧,”王云鹤说,“不要在外面引人围观了。”
祝缨跟着他们进了政事堂。
吏员上了茶,又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祝缨陪他们喝了一杯茶,然后站了起来,团团一揖道:“之前下官无礼,虽是为了国事,也是麻烦了相公们许多。”
施鲲道:“说你想说的事儿。”
跟她认真打了这些天的交道,施鲲也是哭笑不得,有点明白王云鹤为什么看好她了。
祝缨从荷包里掏出两个小纸包,放到他们面前案上,打开了:“相公请看。”
三人凑了上前,问道:“这是什么?”
王云鹤又紧接着说:“糖霜?”
“是,这是赤砂糖、这是白砂糖。”
王云鹤道:“南方是产糖。你拿这个来,是要说什么?”
祝缨笑笑,问道:“您猜,这是个什么价?”
王云鹤严肃了起来,他对粮价、盐价之类十分清楚,糖贵,是比较重要的一样生活物资。
祝缨又问:“京里市面的糖又是个什么价?南府是什么价?”
王云鹤道:“不要兜圈子,直说,不直说我请老刘来与你聊天。”
一提刘松年,祝缨就……还是一点也不害怕的,她笑着说:“赤砂糖,我现定价是市面上的三分之一,白砂糖,二分之一。”
施鲲与钟宜也都惊讶了,二人也是养尊处优,一些常识又还是有的。尤其施鲲也与王云鹤一样,任过地方,更知道一些民间疾苦。
祝缨道:“我在南府高价试出了法子,压低了糖价。才刚刚着手办,此时放手就前功尽弃了。与相公们争执非是只为了梧州一事。再给我几年,我将天下的糖价都打下来。请不要多征税。薄利多销,到时候整个儿的税也能涨上去。”
货物过关卡是要收税的,如果照着糖以前的高价征税,这玩儿价又得因为税涨上去了!
王云鹤定定地站着,良久,叹息道:“令堂可以吃上糖醋鱼了。二位?”
钟宜心说,祝缨他娘以前吃不上糖醋鱼?对,他家穷。
哪知施鲲也是一脸的茫然,道:“什么糖醋鱼?”
王云鹤没有当着祝缨的面讲,而是对祝缨说:“带上你的糖,随我来吧。二位,此事当报知陛下。”
施、钟都说一起去。
他们将祝缨留在殿外,自己先求见。
每天这个时候是皇帝休息的时候,才换了衣服歪着听曲。丞相来了,皇帝只得坐正,理了衣服,问道:“诸卿有何急事?”
王云鹤与施鲲对望一眼,王云鹤把两包糖放到了皇帝的面前,皇帝问道:“这是何物?”
“糖霜,”施鲲道,“也可叫砂糖,这是赤砂糖、这是白砂糖。”
皇帝与丞相当然都认识糖,但是把糖郑重拿到他们面前,他们又怀疑这是不是糖了。
弄明白之后,皇帝问:“这是何意?”
施鲲便将祝缨刚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皇帝很感兴趣:“原来如此。那个孩子以前仿佛不怎么争吵讨要的,怪不得这次这么坚决索要南府。”祝缨以前都是干重活、给他进贡祥瑞来的,确实没怎么要过东西。
王云鹤听皇帝说了“索要”,忙说了祝缨当年请求到福禄县时说的“国家的底线不应该是腹心之地而是偏远之乡”说了。皇帝听完,微微一怔,点头道:“倒是真心,也做得不错。”他对祝缨的观感又上升了不少。
施鲲道:“他是有心了。”难怪王云鹤一直护着。
他却不知道,在钟宜眼里,他也是护着祝缨的人。因为施鲲问了一句:“糖醋鱼是怎么回事?”
王云鹤很自然地又讲了一鱼三吃与刻薄的故事。
皇帝道:“是个孝子啊!百姓食糖也这么难么?”
王云鹤又说了这算税的理论。
皇帝道:“你们与户部协商,再行文各地吧。”
“是。”
祝缨白在外面罚了半天的站,三相出来之后,施、钟二人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王云鹤则是对她说:“你将糖税之事也写出个条陈来,明天过来详议。”
祝缨大喜:“是!”
她心里哼着小调,慢悠悠地晃回了家。换了衣服,先去街上蹓跶,她要为“梧州会馆”选个址!
看了半天,暂时还没有看出好地方来,心道:若没有合适了,就先租用大理寺的铺子?还是?
天将晚的时候,她掐着点儿回了家,带上礼物,准备去拜访冷云。哪知还没出门,外面一阵喧闹,门被拍响了。
侯五拉开门吓了一跳:“你们……”
蓝德道:“祝老封君在吗?陛下赐食!”
皇帝也不知道为什么,赐了张仙姑一桌子的宫中菜色,最大的是一盘鱼。
张仙姑紧张地跪在地上,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喜糖
祝宅上下也都莫名其妙,张仙姑不知道为什么能得到皇帝赐吃的,祝大不知道为什么只给老婆。花姐等人也觉得奇怪,不过这个家里能跟皇帝有联系的也就只有祝缨了,他们都猜是不是因为祝缨立了什么功,皇帝才给张仙姑赐食。
祝缨听到“赐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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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一转,心道:怪不得今天让我在殿外站了半天。
猜归猜,她还是按归领赐的标准流程,先感谢,再给蓝德等人塞红包。
蓝德等人都有点好奇,特意看了看张仙姑。张仙姑今时不同往日,也穿绸衫、也戴金簪,但在蓝德的眼里还是土气甚至有点寒酸。倒与故事有点相合,但又不那么合——还不够穷、不够土。
蓝德收了红包,摆出宫使标准的笑容来,道:“老封君请起。您有个好儿子啊!”
张仙姑茫然地点头:“啊,是。”
蓝德道:“陛下听说了您当年那一鱼三吃的事儿,就说,赐膳。”
张仙姑跟祝大刚上京的时候闹的笑话多了去了,在背后被人笑话的时候不在少数,什么“一鱼三吃”她都记不太清了,她转过头来看祝缨。
花姐就问祝缨:“这说的是哪件?”强把话头转给了祝缨。
祝缨无奈地道:“是还赁房住的时候的事,那会儿老王还没休致呢。娘跟一些家眷一道玩,现在当年许多人都不在京里了。”
尴尬的记忆涌了上来,张仙姑脸上微微发烧,道:“害!现在知道人家那会儿说什么啦。”她强作镇定,又看了一眼摆上来的御膳,可真好看啊!就是现在,看着这漂亮的菜肴也不敢相信这是拿来吃的,搁桌上摆着当景儿看都行的。她又看了一眼祝缨,当时想给女儿撑场面,尽力帮女儿拉关系。真相是根本就使不上力。
蓝德心里忽然堵得慌,土气老封君的眼神让他想起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也是这么看了他一眼,跟在人牙子身后追了很久,终究没有追上。
现在他也能让女人吃得起糖醋鱼了,悄悄儿地弄席御膳也行,可惜女人已经死了。他的亲娘,在他被卖给蓝家净身之后的第二年还是饿死了。
蓝德的笑容更深,道:“您慢慢儿地享用吧,我回去缴旨啦!”
祝缨道:“有劳。”
蓝德旋身而去,衣袖带起的风刮到侯顾同的脸上,顾同心道:狂什么?!!!呸!阉人!
蓝德一行人刮出祝宅,扳鞍上马,一路回宫、缴旨。
皇帝问道:“如何?”
蓝德道:“老封君惊喜万分。没想到儿子还记着,更没想到的是陛下天恩,老封君人都要高兴傻啦。”
皇帝微笑,随意摆了摆手。
蓝德躬身倒退着出去了。
出了大殿,几个刚才跟随的小宦官鬼头鬼脑地看着他。蓝德将嘴一撇,露出一股刻薄样儿来:“出息!跟我来,少不了你们的!”
祝宅红包是给他的,挺大一个包,蓝将包一抛就估出了个约数。
能吃上鱼了?他想。
打开钱袋,将小银铤抓出几份儿来挨个发了,将还剩了大半的钱袋的扎线一收,袖着走了。背后几个小宦官低声骂:“好贪的狗东西!”
蓝德揣了钱袋回了自己的房里,将银铤倒出来一数,心道:再添上这些,给干爹办寿礼就不用动我预备买宅子的钱啦。宅子,要有个池塘,养鱼。哼,吃鱼。
…………
张仙姑这鱼吃得也不是很开心,早经遗忘的记忆又被翻了出来,吃也堵得慌。
偏祝大还挺没眼色的问:“这是个什么事儿?”
祝缨道:“白天在宫里,说起吃饭的事儿。陛下赐了就吃呗,我尝尝味儿,要是吃顺了口,我看看能不能把食谱扒出来。”
扒个鬼啊!一道看起来好像认识的菜,吃嘴里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制的。
张仙姑低声道:“不用啦。咱们粗茶淡饭的就很好,硬挨着人家的,也装不像。”
祝缨道:“那行,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吃完晚饭,花姐自动去与张仙姑聊天,到睡觉的时候张仙姑又恢复了精神,可以张牙舞爪地要挠祝大:“你有完没完啦?!我给你拉宫门口讨饭去?”
祝大道:“你小点儿声!别叫人听着了!我不要面子的啊?”
两下偃旗息鼓。
祝缨第二天依旧是早起去上朝,带着个腰牌,站完了班,接着忙一些扫尾的事儿。她得给父母请封,得领自己的告身,还得跟吏部协调接下来她自己的手下的任命。南府官员要升级,新设官员要定人,再给顾同弄个差不多的地方。然后还得跟户部打交道,跟大理寺、鸿胪寺等接下来必然会与梧州有公务往来的衙司打交道。
有些事情得赶早打招呼,譬如,官服有时候可以自制,官印却不能私铸,等人铸印还要时间呢。总不能快要走了发现印还没弄好。
她还是先去政事堂里蹲点丞相,皇帝的一桌菜她家吃了,糖税的事情可还没定下来呢!她自己去找户部要减糖税的定价,窦朋不把她轰出去就不错了。得政事堂发了话,她才能让窦朋跟她坐下来“聊”这个税的事,不然人家不跟她谈。
她顺手把自己写的请封的奏本给交了,就在政事堂的廊下站着等。孙一丹还在政事堂做事,也依旧请祝缨到值房里坐等。祝缨道:“我多站一会儿,等会儿要求什么事儿才能准呐。”
孙一丹笑道:“祝大人有什么事是不准的呢?”
祝缨道:“那可说不好。”
闲磕了一阵儿,一个小宦官匆匆走过来,说:“都忙什么呢?陛下说……诶?祝大人,正找您呢!”
祝缨忙问:“有什么事么?”
小宦官笑道:“一转眼您就不见了踪影,陛下与相公们说事,说有事要问您。请吧。”
祝缨只好跟着他往里走,他们到了大殿后的一座殿前停下。小宦官道:“相公们与窦尚书他们都在里面了。”去通报了,然后出来叫祝缨进去。
昨天本来就是在说糖的事情,以前的经验,这种事需要下面议个大概了,再拿到皇帝的面前。窦朋才做户部尚书没多久,冼敬留给他的坑并不多,接手的摊子没有想象中的糟糕,正准备大干一场,皇帝和政事堂留下了他,告诉他:糖税得减!
这怎么行?!
窦朋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才接手户部,凭什么就要减他的收入?朝廷要花钱的时候如果他拿不出钱来,就是他的失职。到时候他说“糖税少了所以不够用”,上头是不会体谅他的难处的。
窦朋仗着自己是尚书,借留下来面圣的机会当面提出了反对。
因为昨天的一个故事,皇帝对祝缨的兴趣多了一点儿。他见窦朋反对就多过问了几句,让窦朋等人与祝缨在御前讨论这个事情。老头子想看个热闹。
祝缨就被从政事堂里薅了过来。
窦朋卷起了袖子,等着祝缨。旁边还有一个看热闹的司农寺卿。司农寺的活儿跟户部有关联,其辖下的太仓署就是祝缨才做官的时候领俸禄的地方。此外窦朋还带了他的度支郎中。
祝缨一脚踏进殿里,背上就是一寒,只见皇帝微笑,丞相也微笑,窦朋的眼神却相当的不善!
…………
皇帝咳嗽一声:“糖税的事情,你且说来。”
祝缨看看窦朋,将自己对政事堂说过的话又简要说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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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商家讲薄利多销,收税也是一样的。货多了,收得才多。一时重税,无异于杀鸡取卵。糖也类比于盐,并非为了逐利,而是为了食用,就不能以得税抑商的想法来办它。”
窦朋道:“那要多久?不管多久,眼前怎么办?”一个皇帝越到后期花钱的事儿就越多,你还不能说他败家!
祝缨是有准备的,她说:“南府……哦,梧州三县的产量如果无意外,明年就能翻一番。我会接着试验,让它产量更高一些。一旦成型,我把制糖的法子公开,让凡有心有力的人都能制糖。”
窦朋的眼睛瞪大了一点,说:“此事断不可行!糖是重利!一旦放开,人皆种蔗而不种粮,产粮既少,国家财赋不足,又易饥荒,动摇国本!”
祝缨道:“尚书想想甘蔗的产地,北方是种不了的。南方也要合适的地方产的甘蔗才好,次等的甘蔗制糖效果不佳,或者无人收购或者自制成本高比不过别人,很快就会种不下去。”
窦朋道:“荒唐!那也要耽误好些功夫。再者依旧是要占用南方的耕地,南方也不能减产。”
祝缨道:“宿麦已经逐渐种开了,据我所知,除了梧州三县与河东县,毗邻之州府亦已推广。粮食总产量不会减少,反而略有盈余,能改善生活。”
她又将老乡陈知府、与郑家有关系的卢刺史等人的名字报了上来,说这些人已经开始种宿麦了。稻麦两季,产量不能保证一定是翻一番,但也能腾出来不少土地种甘蔗。反正,现在是足够的。
施鲲喉咙发痒,咳嗽了一声,宿麦?这怎么像是串起来了?
窦朋微微皱眉,仍然嫌最近糖税如果大降于他不利。虽说糖税之类不是国家财赋的大头,少一点也是少!
祝缨道:“您看,之前四县的完粮纳税并没有减少吧?且地方官员也不至于眼看着下面的人统统种甘蔗吧?我种了甘蔗,税也没少交呀。”
但这还是不能解决窦朋现在的问题!他说:“不谋全局不足以谋一隅,然而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眼下怎么办?今年纵使你交得没少,糖税一减,别处又要少了,不能这么减。”
祝缨道:“当然啦,那分批分部行么?”
皇帝道:“你详细说说。”
祝缨道:“譬如,我梧州的糖价低,就照低价的来……”
窦朋乐了:“那他们别的就更卖不过你了!卖不出去,别州以此为生的人怎么办?我的税怎么办?”
祝缨道:“不是那个意思,大人请看,数是不是这么算的?单价乘以总量就是总数?”
窦朋点了点头。
皇帝道:“怎么说?”
祝缨道:“一州所产总量就收这么多的税,以后量多了,依旧是收这么多。以现在一州糖税为例,若现在是一千斤糖,卖出后收税一万钱。就以一万钱为准,以后卖出两千斤糖,还是收一万钱。将现在的税金固定,能产多少、卖多少,各凭本领。朝廷的商税不减,百姓的支出不增反降。”
窦朋道:“即使日后产糖再多,朝廷赋税也不会增?”
祝缨笑道:“只管算白砂糖与赤砂糖两样,其余不在此列,还按市价征收。糖的种类还是很多的。”
窦朋勉强同意,他也没把话说死:“如此,可以一试。”
在座的人都知道,这个执行中肯定会遇到些底下人加码。比如,从产地出来过几道关卡?每道怎么收?收几次?朝廷规定一般就是收一次,实际上则未必。还有跟着官船的商人,也是逃税。
他们如今能制定的不过是一个规范,一如所有的律法,执行的时候必有荒腔走板。但是他们得定个调子。
于窦朋,只要收的税不少,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只要考核官员的标准还是赋税,官员就不能不管耕地。
于祝缨,只要让梧州的糖税减下来就行。兼并到天下大乱,还很遥远,她不过顺口一提。
皇帝道:“详情你们再议。”他就是同意了。
……——
出了大殿,窦朋的脸色稍缓,刚才是给皇帝看的,显得他为国家的税收在尽力。接下来就是给政事堂看了,他当然知道如果降下一种生活常用品的价格对百姓有利,出来他就不再板着脸了。
窦朋对三个丞相一揖,说:“相公,如此一来就要仔细核算了,我这便着手计算。”
施鲲笑指着祝缨道:“你与别人的数还罢了,他的数你自己与他讲。”
祝缨又忙向窦朋讨情:“尚书,方才多有得罪,我知尚书是为国家计。我的俸禄也全从中而来。”
窦朋面色一缓:“年轻人脑子就是好使啊!只要不动摇根本,我也乐见国强民富。”
两人又做一番和解,刚才争执就算过去了。窦朋心里也有一个大概的底,认为祝缨这一套“粮食增产、糖降价”的办法并不是全无道理。他与丞相们匆匆告别,回去算税了。
祝缨亦步亦趋地跟在三个丞相的后面,钟宜问道:“你怎么还跟着啊?没事干了?”
祝缨道:“还有点儿事,得跟相公请示。”
钟宜警惕地看着她:“你又要做什么?”
祝缨道:“梧州的官员还缺着呢。”
王云鹤道:“梧州不是羁縻么?原南府留任,其余的都是当地现补。你回去拟了名单,报给吏部就是。还是你又有什么歪主意了?”
祝缨道:“不敢。那我就去找吏部协调了?我想带着这些尽早回去开始做事,山上气候稍迟,路上紧着点儿还能赶上宿麦播种的尾子。”
施鲲道:“我还道是什么事,你与吏部协调不下来么?还不快去。”
祝缨笑道:“是。”
她得了这一声就自己跑到吏部去了,她自己的告身之类要取,又有章炯等人的重新定级之类。又报了一些梧州的官员资格,她留了两个,预备安置艺甘洞主又或者是索宁洞主之类的人。当然也将仇文、苏灯、花姐的名字和职位统统给报上了。
因为苏鸣鸾的坚持与祝缨的配合,梧州的官员里特别加了一条——女人也能做官。当时苏鸣鸾已经是阿苏县的县令了,政事堂也就没把这个当回事儿。现在祝缨旧事重提,说这个医学博士也要是个女子,吏部也就一把给批了下来。
除此之外,刺史府因级别够了,狱丞是个有品级的官位,不过这个她不马上填上小江或者江舟的名字。女丞的官阶是早经朝廷许可了的,这个就不急,回去再报也来得及。因为祝缨打算将尽可能多的职位都用上“当地人”,至少户籍得迁过去。这个得跟二江协调一下。
花姐就比较好办了,她的户籍本来就乱蹿,改成梧州是自家协商即可的。
然后是顾同,顾同要做个县丞,祝缨也从吏部给他选一个县。这个县不能在梧州,也不好离梧州太远。就定在卢刺史的地盘上,祝缨顺路就给他捎回去了。卢刺史正在推广宿麦,当地气候与梧州差别没有那么的明显,顾同过去方便做事。
对赵苏,她也想有类似的安排。不过赵苏要先自己考个试,考过了皆大欢喜,考不过再说。
她今天要安排的另一位非梧州官员是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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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县的王县令。没能把河东县也更弄过来就算了,把王县令留给卞行,祝缨直觉得不可以。王县令的任期本来就快到了,祝缨顺口一提,便给他也往北调了一调,出州了。
吏部对祝缨近来的事迹早有耳闻,她天天堵政事堂的门,吏部也不与她为难,派了个她的熟人来应付她。祝缨就坐在一旁跟干事的人聊天,此人正是阴郎中,百年不变的吏部老人,将文书填得飞快。
边写边说:“不愧是你,卞行昨天才要了一州官员的名册去看。”
祝缨笑道:“你们不把河东给我呀。”
阴郎中道:“这可不干我事!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宫里忙着这件事,可见着我参与了?”
祝缨道:“是啊,这几天忙,都没来得及与老友聚一聚。我因不得亲自去,使人去了老田家看了,回说出外任了?”
阴郎中道:“嗯,大家看在老田的面上,给他安排个好地方。”
祝缨道:“有个职事能够养家糊口了。”
阴郎中道:“你可真是古道热肠。”
“巧了不是?我刚好认识老田,刚好又叫我遇到了那样的事,换了你,也不能不管。他家里能自立,咱们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阴郎中签了个差不多,自己拿去给吏部尚书过目,再备档,然后写告身,一道一道的手续不用祝缨自己怎么跑就办下来了。
阴郎中道:“你捎上了也正好,省得我们再派人过去。梧州的道儿不好走呀。”
“可说呢!福禄县令至今还缺着,老兄帮我留意一下。”
“好说。眼下就这些啦,你拿好。”
“哎哟,可算办完一件了。还有官印要铸呢,羁縻之官的官服照例是朝廷颁给的,也要现做。”
阴郎中笑道:“你过去,他们也必是手脚勤快的。”
……——
祝缨一面办后续的手续,一面继续与人联络感情。她在朝廷里的老熟人们虽经过了十年,仍有一大半还在京城里混着。什么事都办得很快,卞行那儿还在一处一处地跑,她已经办完了,开始了四处约饭、拜访。
她先去了冷侯府上。
冷云早就等着她了,见面就夸:“干得漂亮!七郎家的喜事你必得去的吧?吃过喜酒再走。”
“那是当然的。”
祝缨没问冷云接下来的打算,她并不想操心冷云的事儿,只跟冷云说些南方时的事情。又感慨:“这下咱们要再想采购珠宝可就麻烦了。”
冷云一撇嘴:“怕他不成?他还能一辈子都在那里了?”
两人没说什么正事,梧州太偏,就算冷云想荐人,也不往祝缨手里送。
祝缨赶在冷侯从宫里回来之前跑路,掐点儿又去看王云鹤。王云鹤家门前照样堆了一堆人,祝缨也照样插队进了王云鹤的书房。
王云鹤与她也不客气了,说:“坐。”
祝缨老实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听王云鹤问她:“南府保送的学生,范生和张生,是吧?”
“是,还没来得及看他们。我得闲的时候,他们又关在国子监里了。”
“我问过他们了,你糊名考的?”
祝缨道:“是。”
王云鹤道:“你还是先动手了。”
祝缨道:“我早就动手了,从福禄县选县学生开始就是这样。他们说不公平,我就给他们公平。您瞧,还是富家子考上的多。”
“看人要是因看贫富而不看才学品德,就落入迷瘴了!”
“感慨而已,”祝缨说,“我小时候受穷人的欺负比受富人的欺负多。倒想受富人欺负呢,跟人家挨不着,受不到。”
“阴阳怪气的。”王云鹤说。
祝缨道:“那我在梧州依旧还这么选?可我们小地方的人,比名气怎么比得上这些麒麟儿?且邀名这种事……”
王云鹤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说:“我知道你做了一点出格的事,给你梧州,你可以在梧州慢慢地试,但不可大声喧哗。明白吗?”
王云鹤说的是选拔、是糊名,祝缨心道:我做的事出格可不止“一点”。
口上却答应得好好的。
王云鹤道:“只要照着原来的习惯做还能做得下去就极少有人愿意改变,改变通常是会让人不舒服的。利不百,不变法。今上应了你的糖税,也是因为你没有大动。明白吗?”
“是。”
王云鹤慢慢地说:“历代之兴衰无不与兼并共消长,我且找不出根治之法,只得扬汤止沸。扬汤止沸也要能拿得动水瓢,朝廷需要一些能干的新人,而不是为旧族把持,要能者上、庸者下才好。又要兼顾公平,你那保送的主意不错。”
“就怕拿瓢的人也是烧火的人。”
“慢慢来,不要想着毕其功于一役。治大国如烹小鲜,牵一发而动全身。”
两人又聊了很长时间,祝缨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体悟又同王云鹤讲了一些,王云鹤亦传授了一些经验。
祝缨临走前又向王云鹤讨了一张手书,免得被巡夜的人再给抓了。
她出了相府,连夜又赶到了郑侯府上。
郑熹已经回来了,正同郑侯一处说话。郑霖的婚期近在眼前了,他们已没有功夫接待一般的上门求见者,一家子都在为婚礼做最后的准备。
这时候,祝缨来了。
郑熹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难道遇到什么事了?”
郑侯道:“你见了不就知道了,请到这里来!”
祝缨便到了郑侯前面,郑家一大家子,除了岳妙君后来生的孩子因年纪小已经去睡了,从郑侯到郑川都在。
祝缨到了先见礼,郑霖、郑川也上前一礼,态度很礼貌,像是见兄长的样子。
郡主道:“这么晚了,吃饭了吗?我这里还有夜宵。”催着把饭给端了过来。
祝缨道:“真饿了。”在王云鹤家光顾着说话了。
不过她来是为了另一件事的:“不知府上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郑熹道:“忙你的正事去吧!”
郑侯大笑:“正是!你将梧州办好,我就高兴了!”看着段琳的破脸,够郑侯高兴一整天了。
祝缨道:“那……我还有点儿小礼物,不会打乱府上布置吧?”
郑熹问道:“你又要干嘛?”
在她与政事堂磨牙的功夫,家里已经攒了一份正式的贺礼送到了郑侯府上。现在再说礼物,郑熹本能就觉得有事。
祝缨道:“有一点儿喜糖,权当凑个热闹。”
岳妙君问道:“那是什么?”
祝缨道:“吃喜酒不得有喜糖么?巧了,我刚好有些糖。夫人请看。”
她从荷包里摸出来一把糖,这回不是砂糖了,有冰糖块儿,拇指肚大的方形的糖块看着晶莹剔透。又有用竹签串的各种形状的糖块,都用一张油纸包着。
祝缨一一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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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到了日子拿到街口一散,让小孩子们一人拿一支尝尝,也不脏手。”
岳妙君好奇地用手绢托起一小块冰糖,道:“这个好,没有签子么?”
“不好弄。”
“就只好包起来啦。”
“有的,”祝缨说,又摸出另一个用纸片包起来的小块,“这个带点儿果味。”
郡主拿了起来,拆开纸片,见里面也是一块糖,不过颜色不是透明,她闻了一闻,道:“仿佛有点荔枝味。”
“是。”祝缨笑着说,“如何?到日子投放会不会给府上添麻烦?也不知道够不够上席?”
郑熹道:“那要多少?你家底很丰厚么?”他心里也清楚,祝缨再能经营“玩法不一样了”。到了祝缨现在这个品级,耗费就与以前不同。而以前祝缨拿的大部分也都往上孝敬了,最主要是给他,祝缨自己没能留下太多。
祝缨道:“这一场还是能出一千斤的。”
郡主也倒抽一口凉气:“这也不少了!”
郑川捅了捅姐姐的后心,郑霖拨下他的手,眼睛在几个人身上小心地观察。
祝缨笑道:“梧州产糖、产橘子。都是土产。”她打定主意一定要蹭上这次婚礼,这可是一次绝佳的广告。
郑霖是什么人?广宁郡王又是什么人?刚刚好!如果是真的公主、皇子之类,其婚事又有许多的规定,热闹的事情太多了,两千斤糖她也砸不出太大的声响来,人家还不一定让她上。如果身份再次一点,又没这个声势。
祝缨道:“我动身的时候,甘大才告诉我,现赶制出来的也不太多。”她拿了一支棒糖,上面是压出来的囍字。
岳妙君有点心动,她看了一眼郑熹。这时,郡主的夜宵也来了,往一边桌上一摆,祝缨边吃边说:“大人,您一向是个痛快人。时候不早了,您给个话,明天您上朝,我没事儿,我好准备。”
郑熹说:“食不语。你明天不用上朝?没别的事要跑了?”
“都差不多了,”祝缨塞了个面点进嘴里,一股奶香味儿的,香,“站完班我就出来。他们官印、官衣还没得呢。”
郑熹道:“明天你自己来就是了,又不是找不着门儿。我怎么记得你带诸獠朝见没贡上什么糖?”
“那是他们的心意,他们又不产糖。”
郑熹飞了她一眼:“梧州产。”
祝缨吃完最后一口粥:“我这就去准备。”接过侍女捧过来的水,漱完了口,祝缨就告辞了。
…………
第二天,祝缨要干的事还有很多。站完班她先安排请示给宫里进贡糖。接着就跑到了郑侯府上,跟郡主、岳妙君等人商议怎么发喜糖。
她不但带了许多样品,还让项大郎带上糖塔,这个糖塔与供佛的稍有区别,它染了点红色,看着也怪喜庆的。
祝缨道:“四十个,每席上一个,要是不够还能再做。”
她给郡主、岳妙君建议:“街口我拿草把子放棒糖,小孩子路过的人人有份。一连放三天。还有纸包着的糖块,也不怕脏,桌上摆盘,一桌一盘糖块儿。随手抓一把或者洒出去,吃起来也方倒。”
“我这儿有小袋子,一袋子装几种赠来宾。”
她卯足了劲儿,向二位推销:“新婚嘛,甜蜜蜜的,多好!”李福姐来家报喜的时候,张仙姑一句话“喜糖”就触发了她的灵感了。对啊!人是要成亲的!或许有人不喜欢甜食,但是只要成了风气,他自己不吃也得买!
这个喜糖就不是砂糖的价了。
所以得往京城这样的大地方、往有富人的地方去卖,小地方能喝点红糖水都算好的了,穷人也买不起不是?
郡主也觉得这兆头不错,且祝缨还是免费给她提供的。岳妙君也有点过意不去。
祝缨却一直说:“只管取用。我看府里已然排布好许多事情,咱们先合出一个数目来,我让他们在外头收拾好了拿过来就能用。这样不致在府里乱。”
岳妙君道:“那就拜托啦。”
祝缨道:“夫人何必客气?”
她可是乘船入京的!水运出货量大。
与郑侯府上协定完品种数目之后,祝缨就带着项大郎离开了郑侯府。出来她就吩咐项大郎:“送进去的时候要集中送,多雇几个人,要像流水一样的流进去,使大托盘或者用大红的抬杠,要让人看明白了!”
项大郎心道:大人要是经商,成果也是不凡!
祝缨核了数目,将余下的事交给项大郎,她自己也不在郑侯府里听差。事情由项大郎接手,祝缨就腾出手来先往宫中送了糖,再将熟人一一拜访。
她一向不乐意给皇帝进贡,那很麻烦,而且容易成为地方沉重的负担,眼下这个避无可避,糖都戳到皇帝眼前了,得进贡。她就贡了一些砂糖,再将大块不规则的冰糖堆起来,拿水一沾,弄个底座装假山盆景,也算稀奇。其他花色捡样子送一点。然后哭穷:现在税还重,产量还不多。
接下来是拜访裴清,然后是施鲲,接下来是刘松年。
刘松年阴阳怪气地:“稀客,认得我的门!”
祝缨道:“这话,就跟……那什么……不太对味儿。”
刘松年道:“你要什么味儿?”
祝缨道:“什么味儿随便挑。”说着掏出一把糖来。
刘松年道:“这是什么?”
“糖啊。”
刘松年剥开糖块,道:“我就说,老王家的糖是你送的。嗯,橘子味儿的。”
“还有荔枝味的,您慢慢吃。郑尚书家婚宴上也有。”
“呸,我才不去呢。”
祝缨道:“不去可就见不着好东西了。”
“你又弄什么鬼?”
“您去了就知道了。”
…………
其实,祝缨不说,刘松年也打算去一趟的,岳妙君那儿下了帖子,刘松年意思意思也要去坐一坐。
在路口就看到许多小孩子说着喜祥话在讨“喜糖”吃,郑府的仆人们与一些看着有点异族样子的人在发糖。
进了门,又被往前引,桌上都先摆着一盘子的喜糖。
婚礼的仪式开始了,广宁郡王是有爵位的,他娶妻不照着民俗来而是有其制度。郑川等人送嫁,郑侯府里也自己开席。
刘松年四处一看,看到了祝缨。
祝缨算郑府比较重要的客人,得到了郑奕的招待。花姐陪着张仙姑到后面,也得到郑奕娘子的关照,她们的座席比较靠前。更前面一些的无不是真正的贵人、京中显赫了数代的人家女眷。
祝大也跟着来了,祝缨对郑奕道:“家父拜托给你啦。”她还拖了苏鸣鸾等人过来看一看京城婚礼的热闹,得给他们介绍一下郑熹。
苏鸣鸾低声说:“义父,这回糖能卖高价了。”
祝缨道:“那是!”她都跟朝廷谈好了,砂糖价压下来,其他的……只要她能卖得出去,随她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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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紧盯着山雀岳父等人,带着他们见一见郑熹和郑侯,也得到了不错的位置。
错眼不见,祝大已与旁边的人聊上了。
那人也不是外人,是郑奕那个嘴上没有把门儿的哥哥郑衍。郑衍自觉以前给郑缨惹过麻烦,十分不好意思,见到祝大就招呼祝大与他同席。
祝大一门的心思想要夸一夸糖是他们家弄的,郑衍则另有事要关心:“府上三郎功成名就,还未娶亲,不知要何等淑女才能相配?”
祝大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大场面,也没见过么多的大官,正飘飘然又要讲糖塔,猛听得这一句,顶梁骨走了真魂:“她不能娶亲!”
声音之大,连主人家郑熹都吸引了过来,郑熹顺口问道:“这又是为何?”
因女儿出嫁,祝缨的婚事郑熹还真想到过。只是祝缨看着就是个有主意的人,贸然提及反而不好,正准备找个机会试探地问一问。若能做个大媒,又或者有亲戚女子说给祝缨,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哪知这世上最能做这个主的人说祝缨不能娶亲!郑熹必要问个明白。
祝大浑身冒汗,眼也直了,脑袋一片空白,突然灵光一闪:“我算的!”
郑熹目瞪口呆,突然想起来眼前这货是个……神汉。
郑衍试图打个圆场:“这……总有办法化解吧?娶了也、也没什么吧?”
“那就死定了啊……”祝大脸色苍白,喃喃地说。
周围一群尖起耳朵听的人听到这里也觉得满足了,纷纷上来将人劝开了。
祝缨决定晚上回家给祝大用人参炖只鸡好好补补。
损种
“噗滋噗滋@#¥……”
祝缨循着声音转过头,看到冷云正在嘀嘀咕咕。冷云也是吃的郑府的喜宴,他是祝缨等人原本的上司,祝缨带了苏鸣鸾等人过来吃喜酒,遇上了他也过来打声招呼。
冷云心也大,更是因为他已经卸任了,祝缨端走了原南府的三个县、悄悄地弄了羁縻县一总攒成了个梧州的事情他就不生气了。挖的不是他的墙角,是卞行的。他很随和地与苏鸣鸾等人聊天儿,山雀岳父说话要翻译,他也耐心地听仇文翻译了,再跟山雀岳父聊两句。
正聊天的时候,祝大与郑衍凑在一起给婚礼演了一出兴余节目。冷云可是明白娶房好妻有多么重要的,听祝大这么一讲,他没忍住,抿着嘴骂了几句。
祝缨道:“我瞧瞧去。大人,你帮忙照顾一下小妹她们。”
冷云看了一眼苏鸣鸾道:“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我在这里,你忙你的去。”
祝缨快步到了祝大跟前,低声道:“咱们来吃喜酒,不管别的事儿。”
祝大瞪大了眼睛:“真的没别的事?”
祝缨道:“没有。有什么事咱们回家再说,不打紧。”
郑衍一开口又惹一番风波,摸摸鼻子,不敢再胡说了,掩饰地给祝大倒了杯酒:“喝酒、喝酒。”祝大也没心情吃、也没心情喝。祝缨见状,让项乐将人给送回家里去,并且嘱咐项乐:“你在家陪着他。”
项乐领命。
祝缨又对郑熹道:“大喜的日子,不敢扰兴。”
郑侯府里比较重视祝缨,又让人送了一桌喜宴到祝家去。祝缨又拖过陆超,让他找个婆子到后面给花姐传个话。陆超道:“好说。”里面花姐知道之后,却对张仙姑道:“干爹吃醉了,已先回家了。”张仙姑虽有些担心,也没耽误吃饭,还能跟席上的女眷们聊聊天。
她十分小心,怕自己再露怯害女儿被人耻笑,尽量少说话,脸上带点儿笑听着。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太对劲儿了,主人家是忙碌的,客人们也是借着主人家的喜事互相联络感情、听取闲话。竟有人说到了祝缨的头上。
这里是郑侯府,女人们先说就是郑霖这婚结得真是好,由联姻说到了段家,说段、郑这一段公案,顺捎就提到了祝缨了。说话的这个妇人还是消息比较灵通的,将卞行的事儿当成个趣闻给讲了:“还想拿捏人呢,叫那位祝刺史摆了一道。现在卞刺史上任,到了一点家当,怕不是要气昏过去了。”
张仙姑听了,心道:还有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有人问她,她就说:“孩子在外头的事,我不懂也不问。”
吃过了酒席,祝缨看着苏鸣鸾等人被送到四夷馆,自己再接上张仙姑回家。张仙姑坐上车,脸上带着点红,一句话也不说。祝缨道:“爹已经先回去了。”
张仙姑点点头,没说话。
等到回到了家里,她不去看祝大,打算先跟女儿聊聊,就跟到了女儿卧房,到了一看,祝大正坐在堂屋上座。张仙姑道:“你这死鬼,怎么在这里吓人?”
祝大道:“有事哩!”
花姐咳嗽一声,道:“杜大姐,去烧些醒酒汤来吧。”
杜大姐道:“灶下预备着了,热热就得,我去弄。”
她被支走了,花姐要代张仙姑说席间听到的事,祝大先问祝缨:“没人给你说媒吧?”
张仙姑忘记了自己刚才要问的事儿,赶紧说:“说什么媒?谁?他要干什么?”
祝缨道:“没有人,就是刚才……”她将事情简要复述了一回。
张仙姑听完,脸上显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这样说就对了啊!咱们以后都这么说。”一家四口对完了词,花姐去看杜大姐醒酒汤怎么还没得,等两人端了两碗醒酒汤来的时候,张仙姑忽然一拍大腿:“哎,老三啊,那个卞刺史又是怎么回事啊?”
祝大一边喝着醒酒汤一边问:“什么卞刺史?”
祝缨顺口提了一句:“冷刺史不是回来了么?段琳就荐了他的亲家去接任。”
“呸!”祝大说,“美得他!”
只要听到姓“段”,二人就开始生气。祝缨道:“这不是没坑着我吗?”
张仙姑道:“那也不好!姓段的真是个大损种。”
祝缨道:“喜酒也吃完了,也没别的事儿了,咱们再歇两天,拢一拢东西,办一办杂事就回去。想搬什么走呢?”
张仙姑说要搬京城的东西回梧州本是个借口,回到京城她已不关心这事儿了,她说:“我再看看。”
祝缨道:“那行。有些太笨重的就不要了,到了梧州再置办也行。拣心爱的带一些吧。”
一夜无话。
……
次日,祝缨又忙了起来。郑府的喜宴摆三天,祝缨又去了,今天就不带张仙姑和祝大去了,祝大经了昨天的事不太敢再去了,张仙姑就留在家里看看要捎带些什么东西走。此时她过日子的心又泛了起来,看这个也好、看那个也行,尤其是家里那许多条被子,觉得全都封存在这里都放坏了,想将新的都带走。
花姐看她清点,心道,这些都有十年了……
又环顾这个宅子,这个名义上的祝宅,其实没住多长时间,此时离去竟多了一丝不舍之意。去了梧州,以后多半就是在梧州定居了,不知何时才能回还。
家里收拾着,祝缨去郑府给府里致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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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祝大打扰了客人。
郑熹道:“什么打扰?这事怪郑衍!”
祝缨道:“赶巧了。”
郑熹才说完郑衍,自己又问了起来了:“令尊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祝缨道:“大人知道我们家的来历。”
“有点儿难办呀——”郑熹沉吟。
祝缨道:“好在也不是很急。我同他们再聊聊。实在说不通,没有老婆又不会死,就是自己忙点儿。”
郑熹一想,也确实不急,就差一个老婆。不能娶妻也不妨碍生子,多少青年才俊待价而沽,先拼个官职事业,等到三十好几了官职可以了,再求娶名门淑女,你看他是初婚,其实一堆庶子庶女已经长得老大了。
郑熹道:“也罢。”
祝缨道:“我听外面仿佛有人唤您,看看去吧。”
郑熹与她一同走出书房,果然是有人找郑熹——蓝兴来吃喜酒了。
蓝兴一个宦官,并不曾受人白眼,相反,还有不少人与他套近乎。刘松年今天没来,所以他比较自在。还能跟郑熹开个玩笑,说他马上就会再长一辈做外祖父之类。郑熹笑道:“借你吉言。”
仆人上了茶点,又端来一盘喜糖,蓝兴捏着一颗剥了糖纸,含了颗糖,眼睛眯了一下,没说话。
蓝兴也送了礼物,并不次于其他人,都是真金白银、珠玉丝帛,扎扎实实的礼物。郑熹请他入席,又让郑奕与他一道吃酒。换了两席,郑熹还要留他多坐一会儿,蓝兴道:“我还得回宫里呢。”
郑熹就不再多留他了,蓝兴临走时说:“卞行已见过陛下,就要南下了。”
郑熹点了点头。
…………
卞行南下,祝缨且走不得,她的糖还没卖完呢!
京城买个房子的困难她是知道的,不但房价贵,比起南府京城坊市划分得又严,管得也比较紧。她便在自家附近的坊里以梧州刺史府的名义盘了一处宅子,前后三进,头一进是待客、商谈之所,第二进住人,第三进可以堆放一些货物等等。挂上“梧州会馆”的招牌,以之前福禄会馆已做熟了的模式,兼做客栈、茶楼饭馆、少量货物城中存放之地。
又向老朋友邵书新长租一处城外货栈。
借着郑霖的婚事,一边发糖一边将人潮引到这个地方。
她自己住得就不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段,房价稍便宜,不过她的邻居多半小有一点家财,也挺适合卖这个。
她将项大郎留在这里,京城的梧州会馆就先交给他来打理。从梧州至京城这一条路线也走得比较熟了,以后如果有一些非公文的信函之类,也可以跟着货物一道往返两地。祝缨打算在梧州也开一条送信的线路,每年跑两个来回,半年一次,将全州要送上京的私人信件敛巴敛巴,随同货物送京。
她将事务都规划好,就交给项大郎暂管京城会馆了。京城不比别处,此处会馆轮换不是每年,而是三年。
接着,休沐日到了,祝缨让赵苏将范生、张生请到自己宅子里,就在家中设宴关切一下他们的学习生活。
范生张生与在府学中又不相同,他们的样子有了些微的改变,面上更灵动了一些。虽然穿着书生常穿的袍子,却也佩上了一些今年京城流行的小饰物,身上带点熏香味。
偏僻地方的学生到京城都是要经历一小段适应的过程,祝缨也不说他们学坏了忘记了质朴的本性。她只问他们的功课,问他们在京城住得习惯不习惯之类。这两个学生的成绩在她顺路拜访岳桓的时候就问了一问。保送生们的成绩在国子绩都算不上顶好,这二人在保送生里又是个中等稍稍偏下。但是国子监还有一些荫进来的,他们贡献了整个国子监的垫底人群。
范、张二人见到家乡来人也很激动,他们与赵苏关系尚可,都说:“多亏赵兄看顾,不像他们那些人手足无措。”
赵苏道:“哪里话?都是梧州人。”
范生诧异地问:“梧州?”
赵苏含笑道:“是,梧州。义父奏请朝廷,以福禄、南平、思城三县与阿苏、塔郎、天恩、永治、顿县五个羁縻县,并为梧州。陛下准了,以义父为梧州刺史,这是前几天才定下来的事,你们在学里还不知道。”
范、张二人忙恭喜祝缨。
祝缨道:“以后再报籍贯就不是南府了,要写梧州。”
“是。”
范生抢先道:“不愧是大人!我们与同学提及的时候,大家都很钦佩大人,又感激大人。我们这些保送来的人,若不是大人的提议,此生都要埋没乡野了。”
祝缨道:“这话过了,你们本就是官学生了,怎么会埋没?”
张生也跟着说:“也就止步官学生了!外面天地是没机会得见了。”
二人一阵恭维,祝缨又不教训他们,这餐饭吃得二人都是微醺。二人走后,祝缨问赵苏:“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赵苏道:“义父怎么忽然这样说了?当然是真的!朝廷诸公难道都是糊涂人?能表彰义父?”
“好话听太多了,人就容易轻视他人、高估自己、听不进劝说、听不进不中听的话,飘飘然,容易出事。”祝缨说。
赵苏道:“那义父就不必担心了,他们说的是实。”
祝缨点点头,问道:“偏僻地方的人在国子监的,是不是还是不多?”
赵苏沉重地点了点头:“是!其中南方又少于北方。”
祝缨道:“我知道了。”如果国子监就是这样的话,那全国的官员分布应该也差不多是这样了。保送生说她一声好还不够,如果能够在官员的比例上,也为偏僻地方的人争取一点,尤其是南方这些所谓“烟瘴之地”的人争取更多的出仕的权利……
她正想着,门又被敲响了。
侯五大嗓门:“大人!那位天使又来啦!”
…………
蓝德笑眯眯地迈过门槛儿,站在门房里笑道:“哎哟,今天可不是传谕来的。”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便服,头上也戴着寻常的黑色纱帽,这么一打扮,离宦官的样子更远了一些。
蓝德抬手摸下巴做个捋须的动作,看祝缨走了出来。祝缨是个从四品的刺史,蓝德不过是宫中的一个宦官的小头目,他现在其实只有正八品。有差使的时候,“天使”之名给他撑个场子,没有差使的时候他还是得老实一点。
以前他有转不过筋来的时候,被蓝兴给收拾过,如今已是个老油子了。见到祝缨,他先长揖:“见过祝大人。”
祝缨也还了半礼,道:“今天不当值?里面请。”口气很熟稔的样子。
蓝德笑道:“是,就出来转转。”
宾主坐下,蓝德道:“家父从郑侯家里带了好些喜糖,味道好极了,小的们都喜欢。”
祝缨道:“那就好。”
蓝德道:“宫里都吃不着这么好的东西呢。”
祝缨道:“宫里有更好的,宫里吃蜜,外头就只有一点柘浆。什么好东西是宫里做不出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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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德道:“那是,只要贵人要,什么好东西弄不来?除了那么多的贵人,还有些执役辛苦的人。没滋没味儿的。大人是贵人,不知道我们宫里奴婢的苦。”
祝缨道:“谁不是从底下上来的呢?就说会食,从九品吃的是什么?正一品吃的是什么?想要带好手下人,就不能让人家过得太寒碜了。”
蓝德道:“大人体恤我们了。要是宫里也能吃上您那儿的好糖就好了。”
祝缨连连摇头道:“宫中吃食?我可不敢轻易染指。”
蓝德道:“您这就不知道了,宫里什么东西不是外头来的?要么各监自制,要么各地进贡。就是自制的,原料也是进贡的。咱们现在说的另一件事儿,就喜糖那样儿的,要是宫里跟您买呢?”
“和买?”祝缨说。
蓝德笑嘻嘻地说:“不敢。不是和买,我与您谈,不与那些商人谈,我要找上了他们,他们得吓死。您与郑侯有旧,家父与郑府也熟。咱们就不说外话了,如何?”
祝缨问道:“果然要贡?”
蓝德道:“如何能不贡?不是奴婢们进言,宫中要用糖,陛下又见过了好的,还说又便宜,难道不是体恤百姓?”
祝缨心说,你们一个一个的,就指着敲诈我了是吧?有好东西,得尽着宫里用,宫里的小鬼儿们也要跟着沾光。
还跟政事堂那儿讲过,是要把糖价打下来的!现在生产的糖都是她的本钱,宫里还管她要这个本钱!
从福橘开始,她就防着进贡、和买,终究是没躲过。但是宫里跟她要贡糖,她就得给。看蓝德这个鬼样子,自作主张的几率并不高。拒绝了,她的事儿就很难干成。
祝缨问道:“贡多少?你能来,必有个约数的。贡的数要是填不上,别的就更没保障了。”要是敢要多了,她得再跟窦朋好好算一算账,虽然这糖未必就贡到窦朋手里了,但是在起步的时候许多糖不能用来翻本,都白给了,税就得给她往下减!
要是再逼她,她就把所有的糖坊都给关了,谁也别吃了!没道理她白辛苦了,甜头让这群人吃了,百姓那儿还吃不上。
蓝德还是笑吟吟地道:“当然不会要您多的啦!不瞒您说,现在往宫里贡的糖霜是每年若干石,咱们只再要这些就得。那些块儿糖,哦,还有糖塔之类,那个咱们买,这个价么……”
祝缨道:“我给你最低,你去市面上打听打听,一个一尺的塔糖我卖什么价,再看看我给你什么价。我在南边都卖五贯,给你算四贯。报账加多少你随意。都是糖做的,工艺得不一样,宫里用的跟外头的当然不能一样,要大些精致些,用工更多。”
贡糖的数目倒是勉强能承受得住。她还是那个思路,砂糖之类的得保住,量、价之类她都要死死地摁住了。其他的高价的花哨东西,随便。至于宫中贪污等事,至使开销加大,又要加税之类,她如今是真管不着。
到时候再说,祝缨想,不行她还有最后一招整治呢。
蓝德道:“哎哟,那您可体恤我了。”
祝缨道:“哪儿话,你我头上都压着令呢。”
蓝德搓搓手:“实不相瞒,我头上也是死令!还能再便宜一点吗?”
祝缨与他讨价还价,三贯零六百文成交。蓝德最后还抹了五十文单价。糖塔之外是糖块、棒糖,蓝德也狠杀了价,杀到京城市值的七成左右,对祝缨算厚道的内部价了。
蓝德与她谈完,感觉十分良好,他觉得祝缨十分的亲切,临走前又额外嘱咐了一句:“您只要交足宫里的,咱不怕别人。”
祝缨道:“我要再找窦尚书,要他减些租赋,这个事你与蓝大监在陛下面前可不能袖手旁观。”
蓝德笑道:“这是自然。”
祝缨又给了他一个红包,再给他包了一包糖块,才将他送走。
…………
郑侯府上还在办喜事,婚礼完了还得招待女儿回门,这事儿也不好麻烦他们。祝缨又跑到了皇城,直直去找窦朋理论——您在算糖税是吧?来,先把之前的税里再减掉我贡的糖!
窦朋也不得不忍气吞声,他又不能说不要给皇帝贡了!如果说“贡糖是你的事,我的税不能少”,眼前这个货一定不肯善罢甘休。
窦朋含恨骂道:“这群阉人!”
祝缨心道,郑家婚礼你也去的了,蓝兴这个大阉货还你一桌吃饭,也没见你啐他脸上。且这事儿有阉人、宫人掇撺无疑,但陛下必是也默许了的,咱俩都不敢去陛下面前说他,就别在这儿发疯了。
窦朋道:“你既能干,快些将砂糖的产量提上去!将价钱再略涨一点,把贡糖涨回来。”
祝缨道:“户部真是个风水宝地,之前冼侍郎也是这样,一踏进户部,算账都精明了几分。”
窦朋道:“快走快走!”他还得再想办法从别处再多抠一点税出来。众所周知的原因,宫中的花费一向是越到后面越多的。他忍不住又拉着祝缨的袖子诉苦:“宫里又不挣钱。说是内库内府,有事还不得户部拨些?也不知道那些监、司都干什么吃的?手里那么多田园林泽竟不能好好经营……”
他这个户部尚书,可是已经扛住了许多次宫里的要求。
祝缨听他说了许多,也只管八风不动,立逼着窦朋给自己的糖税又砍了六成,本来窦朋要砍一半,祝缨要砍四分之三,最后折衷,砍掉六成。
祝缨道:“我这就去催官印,拿到了咱们就立据为凭!”每年,各地的税赋都是跟朝廷这儿定好了的,这是官员考核的重要指标,得存档下来,免得到了年底户部说她交得不足。
窦朋哭笑不得:“你我堂堂朝廷命官,在这里斤斤计较,仿佛商人一般。”
祝缨道:“干的就是这个活计嘛!咱们不管钱粮,谁管?”
窦朋道:“也罢。”
祝缨道:“我这就去催印!”梧州新设,印要现铸。
果如阴郎中所言,她的事儿各处办得都比较快。不但有她自己的梧州刺史的相关印鉴,连府里其他人的也都一道铸好了。她拿了印,先去跟窦朋把档立完,接着往各处都跑一趟,启用了梧州相关的新印。
跑到了吏部,找到了阴郎中:“阴兄。”
阴郎中笑道:“又有事?”
祝缨道:“一事不烦二主,就认准你了,我还要过两天才能动身,帮我顺便发几封公函如何?”说着,她拿出了新印。
阴郎中道:“哦!梧州别驾等人的印果然好了?是要随文一道送过去的吗?”
祝缨道:“对。我还有一公文,也劳烦一道发出。”
“行。”阴郎中说。
祝缨与他的交情也不止是吃饭,每次往京里送礼也都有他一份。比起别人不算多,但也不能说少,再有点情谊维系,办事就容易得多了。
章炯等人的任命是由朝廷下文,然后连着新官印一道由驿路送过去的,这个走得会比较快。祝缨的印自己带着,她已经是梧州刺史了,再就要给州里下令。
现在是八月,等她动身回去,到梧州的时候最早也要十月中了,那个时候秋收已经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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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地方运送粮赋、上京核算的队伍都动身了!她还带着苏鸣鸾等人,不方便自己先快马奔回,所以得提前安排章炯把秋收、征粮、运送、上京等事都准备好。
章炯是从县令升上来的,以前从来没有干过这些事儿。得嘱咐。
此外还有梧州新设,好些事情都是“草创”,她得安排好。项大郎被她带到了京城,短期回不去,糖坊也得有安排,至少让项安兼顾……
再来,还有一个河东县的王县令。厚道一点说,别人都被她端走了,就剩王县令,不免让王县令处境艰难。小人一点说,如果王县令因此有怨恨,那……
她特意托了阴郎中:“将王县令的新告身也早些给他吧!相交一场,别叫他闪着太长的时间。”
阴郎中戏笑道:“好。”
祝缨问了阴郎中,今年是不是轮到卢刺史亲自到京,阴郎中道:“是。”
祝缨心说,也好,让顾同先自己混几个月,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能自己立得住,卢刺史回来面上也好看,有些麻烦,卢刺史回来他也有靠山了。
祝缨往复又办了许多事情,要将父母的新敕封带回家,又要与宫中说定贡糖的事情。以前没贡过,还得打听一下这糖什么时候送到、送到哪儿、怎么办交割的手续等等。再添贡糖这一件事,她动身时已到八月底了。
她再次出京,郑熹父子都来送她,郑侯府又装了数箱物品之类给她。
祝缨道:“都快拿不动啦。”
郑熹道:“啰嗦,带走。去了好好干。”
“哎。”
令人惊讶的是,郑霖夫妇新婚燕尔,广宁郡王也陪着王妃过来送她一程。广宁郡王是个正常的年轻人,不特别的俊美,却也五官端正,身形略高,看着还算健康。据说比郑霖大一岁,不过祝缨看他的表情有点天真。
郑霖先微微躬身施了一礼,广宁郡王才跟着半揖,祝缨还礼的同时心里就有数了。
郑霖道:“三哥,一路顺风。”
祝缨又还了她一礼,说:“有什么想要的南货,只管写信来。”
冼敬等人也来送行,祝缨与他们一一道别。
转眼看到后面的左丞等人,左丞终于又熬走了一个大理寺卿,只是自己总也升不到从五品。看着梧州新设,原司马都升做了从五品,眼睛都要红了——早知道我也跟着小祝去了。
真要他走,他又想留在京城。
因此,与祝缨道别的时候他的口气扭曲得像是一团被塞在了衣箱角的绸衫,又皱又滑。
另一边张仙姑、祝大也与金良、温岳几家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祝缨走过去,又与他们话别。祝缨对金良道:“你对大郎真有安排了?”
金良道:“知道你有心,他还不定性。”
祝缨道:“也罢。”
他们都催她快些走,不然就要错过宿头了。张仙姑道:“那才值几步路呢?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咱们多说一会儿话。”
又说了一阵儿,真坐上车走了,走出二里地,张仙姑就要催祝缨:“咱们快些赶路!不能叫姓变的抢前头了!”
…………
卞行比她们早走了十天。
卞行的心情可谓大起大落!
他是从地方又转回京城的,想谋个京官,但是京城这张饭桌上轮不到他点菜,只能熬着等。而地方官任职又有期限,他也不能又回原职。这期间段琳给了他一个建议,他也是思考过的,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坏。
州为上中下三等,梧州在这三等之外,因为它是羁縻州跟正常的州的品级、考核标准之类全不一样。
卞行以前是刺史,现在虽然走远一点,但是品级是升的。品级能升一升,也算不亏。走得远了是憋闷,但南方在推稻麦双季的事他也从邸报中知道了,已经进入了收获的时期。再有手中能扣着一个祝缨,心情不好的时候连个出气筒都有了。
完美。
哪知自己前脚收着了刺史的任命,正高兴,家里也要准备赴任的事了。马上就得知南府没了!
祝缨端着三县走了,留一个河东县,再从仪阳等二府各抽一县,三县给他凑了个“新南”府。他还是管着三个府,但是整体少了三个县!还让祝缨跑了!本来,他跟祝缨没仇,跟郑侯府上也没什么冤仇。
如果只是为了段琳,跑了就跑了,可这小子不该带着三个县一起跑!
从知道“梧州”起,卞行才是真的厌恶上了祝缨。
任命已经下来了,卞行是没那个资格挑职位、耍赖不上任的,他只得好好准备。跑到户部、吏部等处索要一些当地的资料,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勤快,已将三县、南府的旧档都旧到梧州去了,只拿“现在的三府”资料给他。
他将河东县的情况仔细研究一下,心道:这个县令王某原来可是南府的啊!
将概况都看了,卞行也没含糊,他将妻子与幼子幼女留在京城管家,自己带了长子夫妇赴任,这个长媳就是段琳的女儿。
卞行一路上也打定了主意,快点走,到了先召集各府县官员见一面,留下王县令仔细盘问,再做计较。
他一路催促:“快些走!再晚,赶不上解送秋粮了。”
卞行一路疾行,终究没赶上,他走的陆路,长史押粮走的水路,完全地错开了。卞行心道:则今天的赋税若是不佳,就算不到我的头上啦。
他到了州城,使人拿他的告身、印信等核实了身份,正式地入驻了刺史府。一进刺史府心就凉了半截,所有的前任都是坑,冷云尤其是个大坑。这个纨绔子弟真的把刺史府挖了几个大坑留给他。
府中文吏低声说:“冷刺史说这几株花树好看,就挖走带上了!”
卞行大口喘气:“着!各府、县官来刺史府。”
文吏道:“是。”
这边公书一发,没几天,人就到齐了,长媳段氏也与卞行的妾将后衙收拾了个差不多。
卞行在前面大堂之内坐定,使自己的儿子卞芝念一念各官员的官职、姓名,念一个出来一个,他认一认人。他们将王县令的名字放到最后,卞芝念一遍,没人应,念两遍,还是没人应。
仪阳府的丘知府心道:这小子是个傻子吧?这里拢共这些人,都点完了!那他就是没来呗,你数不出来少了一个吗?!
不对,是三个。
嗯,本州如今差了两个知县,一个知府——新南知府也还没定下来。
卞芝一声比一声高,念了三声发现不对了,问道:“河东令没来吗?”
没人回答,如果是正常情况,还有他的顶头上司知府代答,现在新南知府也没有。
卞芝问道:“谁知道河东令是怎么一回事?”
丘知府道:“他调走了呀!就在刺史大人的告身下来之后。”
卞行面沉如水,将这笔账记到了祝缨身上。
…………
祝缨心情还不错,她遇到了章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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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走的水路,走的时候装得满满的船,现在也还是满满的。张仙姑为了显示自己不是乱说,真的装了半船的家什。
她们登船之后,起初还很顺利,越往南走天气越暖和一些。但是渐渐的,河里出现了运粮船,她们是逆行,速度明显的变慢了。
此时,她们才走了一半的路程,再往前走数日,祝炼兴奋地跑到船舱对祝缨说:“大人!是咱们梧州的船!”运粮船上都插着旗子,祝炼识字,认得前面一串是梧州的。
押送的人正是章炯。
项乐走到船前大声呼唤,问前面是否是章别驾。
章炯这里也有人大声回答:“正是,前面何人?”
“祝刺史座船在此。”
两下合到一处,祝缨道:“并船,咱们的船再倒着开一阵儿,别堵着河道。”
跳板搭上了,章炯一个大红影子摇摇晃晃地上了祝缨的船,一到甲板就拜倒在甲板上:“拜见大人!”
他四十了!升了!
本来,他觉得自己得再熬个十年八载的,如果运气好,能有个绯衣,如果运气不好,可能要熬到年近六旬。哪知莫名其妙就升了!
回想一下自己干了什么呢?听话看家!
有个好上司是真的太省心了!
虽然他现在只是个从五品下,虽然他这个别驾是所有别驾里品级最低的,可他是了呀!
在他的后面,又扑倒了一个青色官衣的:“大人!”
豁!王县令!
祝缨将他们扶起,道:“来,咱们好好说说。”
章炯到底是个能干的人,马上说:“州里的事务都安排妥当了,秋收已毕,下官动身的时候宿麦已开始育种了。下面各县一切也还都好。接的信儿晚,刺史府还未及改建。播种后有的是功夫!已经画好图纸了。大人的令已收到了,下官已派人去州里的福禄会馆善后。”
福禄会馆还在州城,这个有可能会被人做文章,祝缨也给予了提示。章炯道:“项三娘的主意,暂隐了牌子,使人代持,就说盘下了这项产业……”
一项一项都安排得好好的。
王县令也说:“下官已将河东县的事都打扫干净了!”
祝缨道:“那便好,本也没什么,不过卞刺史同我有点小误会。”
王县令心领神会。
设梧州的消息他是在南府听到的,南府下了令,将他也叫过去。章炯宣布,设立梧州,府里的官个个升了一级,刺史还是原来的祝大人,一片欢声雷动。县令们也高兴,在祝缨手下比在别人手下更痛快。
只有他!要设梧州了,没有他,将它留给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新刺史。
紧接着,章炯又代宣了他的任命,王县令这才缓过一口气来。接着,章炯又将他叫到一边去,告诉拆分是朝廷的手段,他调他走是祝缨出的力,嘱咐他将河东县打扫干净再走。
王县令也只有满意。
三人聊了一会儿,祝缨对章炯道:“上京去知道怎么说么?”
“还请大人赐教。”
“梧州新设,今年的税赋跟咱们没有关系,你只将旧南府的账交了就得。这个你拿着,是我与户部谈妥了的,别的,你一概不要答应。有事就都推给我。明年我亲自与窦尚书说理去。”
“下官今番正是准备了旧南府的账目。河东县的我录了副本,粮草还是让河东县缴到州城去。”
“好。”
几人商议毕,取下跳板,各奔前程。
梧州
与章别驾的送粮船队分开之后离梧州愈发的近了。期间要经过顾同即将赴任的地方。顾同初任,按归规定他可以有一点时间先回家一趟,然后再回来赴任。
这个县并不与运河紧挨着,但听说就在不远,顾同仍然忍不住站在船头眺望了半天。现时舆图也不准,他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方向就偷偷地往那个方向上看了无数次。船上人在他的背后你碰碰我、我碰碰你,偷偷地笑。
顾同好像听到了什么,猛一回头,又看不出什么来。转过去又继续地看。
待过了这一段,祝缨又让项乐将顾同唤至舱内。顾同仍有点小兴奋与心不在焉。
祝缨问道:“就要亲自去临民办事了,好吧?”
“嗯嗯!”顾同用力点头。
小柳等人都笑,顾同脸上一红。
祝缨道:“你打算怎么干呀?”
顾同道:“现在已经开始种宿麦了!老师——再给我点儿麦种呗……”
“然后呢?”
“诶?种……”
“你这个县丞,挑的时候是没有上司的,要是你刚到任你的上司也定下来了,你预备怎么跟人家相处?朝廷选官,不是你下馆子点菜,点什么就给你上什么。哪怕下馆子点菜,你也管不着别人桌上什么。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顾同的脑袋冷静了一点。
祝缨又说:“下属也不一定就听你的。一味责罚或者一味收买,都未必管用。不要对别人说‘只要大家都加把劲儿,将这件事情做事了,大家都有好处’,除非你现在就能让人看到好处,否则就没有信誉了。至于其他,你趁回家这一路,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去赴任。”
“是。”
祝缨道:“你在我身边,干事时的本事是有的,跟上下打交道,还要自己想。”
“是。”
顾同不再兴奋,拿出祝缨从吏部、户部那儿弄来的一些案卷,开始仔细研究。
船又行几日,大队运粮的船已然擦肩北上,河道复又宽阔了起来,祝缨他们行船也更快了些。又过数日,她们从水路转回陆路,船能装的东西多,行船时不看吃水线还不觉得,一旦到了地上,件件都要装车。庞大的车队将张仙姑吓了一大跳,光装她的被子都用了两辆大车。
张仙姑道:“怎么就这么多了?”
祝缨道:“咱们出京的时候就这么多,路上又捎了些土产,可不就更多了么?”
仗着是船,沿途经过一些之前走的地方,知道当地某种特产好,她们又采购了不少。沿途又有些熟人,譬如同乡、譬如旧识等等,也有馈赠。
张仙姑有点害怕地说:“会不会太多了?叫人看着了不好?”
祝缨道:“不碍的,又不是回京带这么多东西,叫人说搜刮了民脂民膏。”就算是上京,她的这些行李也不算是特别多的。
装车装了半天,祝缨下令:“分两拨走。”她们一行人先带部分行李到梧州,也就是原南府的府城。小柳、丁贵在后面押运另一拨,过两天再走。
祝缨将张仙姑扶上了车,祝大要自己骑马,她说:“也行。”起步就走得慢一点。
再行数日,即便是南方也感觉到冷了,一行人从包袱里拿出冬衣穿上。祝大打了两个喷嚏,不再逞强,擤着鼻涕上了车。
走不多远,梧州界,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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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州这群人干活十分卖力,头天接到了信,第二天就招石匠把界碑上的南府之类字样凿去,新镌“梧州”。待祝缨等人到达,附近来往的人都知道了——没有南府了,改叫梧州了。
祝缨才踏进梧州界,就有人飞奔去报。祝缨住进驿站的时候,驿丞满脸堆笑迎了上来:“恭迎刺史大人,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又将吉祥话说了一车,又说房舍、饮食都准备好了。
祝缨道:“同喜。”
驿丞道:“是是,下官们也跟着沾了光。大人请。”
祝缨等人先进房休息,项乐等人还不得休息,还要收拾安排车辆等,驿丞又忙上忙下,唤了驿卒过来帮忙。
一行人休息一晚,第二天走到半路,远远就见有人奔了过来,看到他们就喊:“前面是梧州刺史祝大人么?!”
顾同道:“这声音怎么这么熟?”
人跑近了,却是小吴带着两个衙役,顾同道:“是你?你乱喊什么呀?听着怪假的。”
小吴一张脸兴奋得通红:“哪里怪了?又哪里假了?我何曾叫错了?!咱们大人是刺史了!!!”
顾同被他瘆得差点掉下马:“你到老师面前可别这么着了,老师一向不好虚文。”
小吴道:“你知道什么?侍奉上官,没有过头的!过头挨骂,可比不够恭敬了挨整强多了!”
顾同没好气地道:“那是别人,不是老师!你这样叫别人看了,还道老师是个喜欢别人拍马的庸人呢!”
小吴道:“我不与你争,我见大人去!”
顾同的话还是起到了作用,小吴见到祝缨的时候就显得正常了许多——他跪在祝缨的马前了。
祝缨道:“这是干嘛?快起来!你是朝廷命官!”两人官阶虽然差得大了点儿,但是同是官员的情况下,需要跪拜的时候是不多的的。若她的属下见到她都要跪一跪,被御史知道了一准儿要捅破天。官与民的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礼”,譬如过堂审案,民就得跪着,有身份的就不用跪。介于官、民之间的官学生之类,下跪也能有个垫子。
小吴被顾同提了起来,又笑着说:“大伙儿都盼着大人回来呐!他们说我往京里去的次数多、中途熟,就公推了我来迎大人!”
祝缨知道他高兴什么,府升州,全员升一级,得到好处最多的是她,这是她忙出来的。白拣的人里,获益最大的是章炯,直接跨过了官员最难跨的一道坎人,下面这些人也都各升了一级,下的转了上,上的升了品。小吴也跟升了!
祝缨道:“府里没准备什么过份的仪式吧?”
小吴笑道:“那不能够。”
祝缨道:“顾同,你先回去看看,不要劳民伤财,咱们的家底子可不厚啊。”
顾同得令,赶紧动身,小吴在后面拦之不及,只好又去跟张仙姑、祝大磕头。这就可以了,因为算是长辈,不叙官职。
顾同快马加鞭,回到府城——现在是梧州城了——之后,见街上人人脸上带笑,行人商铺一切正常。再看府衙——现在是刺史府了——旧匾已除了下来,新匾还未挂上。门前一排白直在洒扫,边扫边笑骂:“昨儿才扫的,又有马粪了!”
然而也高兴,一会儿彭司士又出来了:“哎,那边儿,快着点儿,将那个门再擦擦!”
顾同定晴一看,大门也新油了朱红的漆。彭司士一套指挥,旋身时余光扫过顾同,忽然一顿,猛地转头:“小顾郎君?!!!大人回来了吗?这个小吴!他成日家吹嘘他办事妥贴!”
顾同打断了他的絮叨,道:“老师还在后面,派我过来看一看……”
“包管隆重热闹!”彭司士一口打断!
顾同道:“老师说,不许铺张!才是羁縻州,不要张狂!都收敛了吧。”
彭司士一脸的为难,把顾同让进了府里,道:“小顾郎君,你瞧,大家伙儿都高兴,想一道儿乐一乐!设州,多么大的事呀!父老乡亲们也愿意的!荆老封翁也说了,大人到的时候,大家伙儿一块儿去迎接。”
顾同道:“迎接就迎接,可不兴弄出叫人肉麻的事儿来。”
有他盯着,迎接的人终于消停了一点。他们出城二十里迎接而不是原本计划的五十里。荆老封翁等人奉了茶水之类,又有一些本地的乡绅、老者都跟着王司功等人过来。章别驾不在,就由王司功领着大伙儿出城。
二十里地走了半天,后面队伍也拖了老长。
祝缨对王司法道:“大家伙儿都辛苦了,这般隆重,受之有愧。”
王司功道:“下官等只恨不够隆重,不能表达心情于万一!”
接着是荆老封翁等人说:“自大人来后,官民生活一日好似一日,何愧之有?”
他们一套恭维,拥簇着祝缨回到梧州城。
城里百姓也听到了消息,也扶老携幼或出城门来迎接,或在家门旁观看。祝缨在马上拱手为礼,一路到了府门前。
王司功抢先道:“新匾已准备下了,就等大人题字之后做好挂上。下官等还准备好了碑材,就等大人回来题一题字,再让石匠连夜刻好,替换旧界碑。”
题字的事必须交给上司,王司功心里门儿清。
进了府里,衙役们已列好了队,齐声高喝:“恭迎刺史大人!”
待祝缨到正堂坐下,以王司功为首,本府之官吏又都在她的面前站好了班,面向她齐齐跪拜一回:“恭迎刺史大人回府,恭喜大人!”
祝缨站了起来,扶起王司法道:“这是做什么?大家高兴就高兴,这样可是不行的,没有下次。快快请起,都起来吧。”
看得苏鸣鸾等人目瞪口呆,山雀岳父心道:这山下人可真是、可真是……
王司法见祝缨脸上确无得意之色,忙说:“大人教训的是,请大人训话。”
祝缨又重申了以后不可这样跪拜她,然后才说:“梧州新设,这个事儿大家都知道了。”底下一齐叫好。
祝缨道:“梧州草创,好些事儿还要咱们从头做起,将来少不得要劳烦大家。还是那句话,我不负大家,大家也要用心做事,听我号令、各司其职。”
无论官吏都说:“谨遵令。”
小吴又凑上来,说:“酒宴已备下,请大人更衣入席。”
祝缨指了指下面,道:“大家都有么?”
“是。”
祝缨点点头。
府内官员的反应是在她预料之中的,她只稍加控制,也不故意泼人冷水、给人没脸。比起劈头盖脸地骂人,她更愿意多给他们派活,让他们累到没功夫瞎搞排场。
张仙姑等人也先到后衙休息,她和花姐等人也要招待一下各官员家的女眷们。
祝缨更忙,换了衣服,出来就有人抬了桌子上来请她题字。祝缨的字四平八稳,大笔一挥将凡带梧州字样的都写了。此外又有几处公文等,都得她以梧州的名义签发。
这些做完,才是宴请。
此时的梧州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旧有南府三县,一部分是羁縻五县。入席的时候祝缨特别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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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下,各坐各的,既不让苏鸣鸾等人坐在王司功等人的下面,也不让郭县令等人坐在苏鸣鸾等人的下面。
席间,少不得一番马屁,顾同起初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听得厌烦,再后来听到脚趾抠地。索性凑到仇文那里小声说话去了。
吃完了一番酒,祝缨道:“明天歇一天,后天安排。”
众人都说:“是!”
…………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祝缨就起来了,到前院里练功,见胡师姐已经在了。笑道:“你比我早。”
胡师姐道:“小女子就是吃这碗饭的。大人还这么勤勉,许多习武之人也不及。”
两人练了一会儿功,家里人陆续起床,张仙姑有许多话要说,比如她们带回来许多东西,她都想早点儿布置到山上的那个“家”里去。想到祝缨也是才回来有事要干,生生忍住了,想叫花姐再一块儿商议一下带什么东西上山,突然想起来——好些家具还在后面,丁贵他们押送的家什还没到。
张仙姑只好先收拾后衙,带几个女仆洒扫抹尘。转脸再要叫花姐,杜大姐道:“大人请大娘到前面去了。”
张仙姑道:“这是要干什么?”
花姐已经是有告身的朝廷官员了,祝缨理所当然地要支使手下。花姐进书房次数很多,但是听令却是头一回,紧张又新鲜。
祝缨先拿出一份公文来,往桌上一放,五个指尖按住前一推:“这是你的。”
花姐过去拿起来一看,是一份补的户籍文书,上面的大名是“朱紫”。祝缨是梧州刺史,以往自己想要个户籍还要绞尽脑汁,如今自己想要办个户籍提笔而已。由府升州,好些档案都要重新统计、整理,祝缨就打算借这个机会做一些事情。她的司户——现在是司户参军事了——是祁泰,自己人,怎么改也是随自己的。
梧州妙就妙在是个羁縻州,它有真正的羁縻县,五县的户籍是没有记录的,将“朱紫”的籍贯写成阿苏县,真真死无对证。连苏鸣鸾都不能保证她的地盘里没有这样一个人,因为她也没个准数。
花姐用力握着这一份户籍,道:“这样就成了吗?”
祝缨道:“你是番学里的医学博士,课本之类都要自己准备。”
“好,额,不,是!”
祝缨一笑,道:“名为番学,设立本意是教授外族。但你这个医学博士,若是收不满各族的学生,收些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也是可以的。只要是本州户籍。”
花姐道:“是。”
“番学我预备着明年年初开学,这段日子你也可以先留意些学生。你要想给她们从头开始教识字也行,一边学字一边学医。学个几年,字也会了,也能简单照顾人了。”
“是。”
祝缨道:“就是家里仍然要咱们再分神看一下。”
花姐笑道:“这有什么?官儿也得过日子,以往你也没少给家里操心,我理会得来。”
祝缨一点头,花姐道:“那我去看干娘那儿有什么忙要帮了。”
“明天早上,你也要去衙门晨会。”
“我?哦,是!”
花姐之后是苏灯和仇文,他们是番学的博士和助教,仇文有个正九品下的品级,比花姐还要高一级,苏灯则是助教,略差一点。他们的任务之前是编教材,现在编得差不多了。祝缨道:“还要安排好课程,要有进度。”指定了博士仇文去定。
然后留下了苏灯,朝廷给的官员名额就只有这些,苏灯此次没有品级。祝缨道:“你先干着,看看仇文干得如何,有什么得失。将来有你的用处。”
苏灯心中本有些失落,听祝缨如此一讲,旋即振奋起精神:“是!一定不给老师丢脸。可是老师,这个塔郎家的,哦,他还不认……有点儿……”说到一半,他又意识到自己背后说人坏话,“我不是因为他做了博士才这样说的,他……”
“他阿公的死让他钻牛角尖儿了,一时出不来。”仇文的情况祝缨也看在眼里,所以她近来都不让仇文再进山了,只让他在山下活动。
苏灯道:“老师也看出来了,我就放心了。”
祝缨道:“你去忙吧。”
接着是叫来顾同,让他回家省亲,然后限期去赴任。祝缨道:“以后的路,就要自己走啦。”
顾同鼻头一酸,清水鼻涕和眼泪一齐流了下来:“老师!”
祝缨道:“要是在我身边什么也没学到,我也没办法了,我也不会教学生。能出息的都是自己有本事。”她对自己的认识颇为清醒,苏鸣鸾就是天赋好的,她不过稍加点拨。如果只看祝石,她就不适合吃教学生这行饭。
顾同郑重三叩首,回房收拾自己的行李。小吴等人也来送别。
祝缨又将苏鸣鸾等人从驿馆里唤了过来:“山上宿麦也要开始种了,我就不多留你们了。从此之后,梧州是咱们的。凡有事,皆可来同我讲。我将府里的事务处置完就往别业那里去,有觉得在刺史府里说不出口的话,可以到我别业里说。”
山雀岳父抢先道:“好!我们就等着大人进山啦!”他这一番进京也开了眼界,苏鸣鸾所受震憾、所有感悟乃是朝廷对女人做官并不友好,山雀岳父的感悟则是朝廷对他们“獠人”也不是很当自己人,官员们看他们有点儿看稀罕,还是与祝缨的相处更舒服。
人都是比出来的,祝缨先是比之前的知府干人事,又比后来山下人有本事、讲诚信,再比朝廷整体会做人。山雀岳父心道:我再也不上那个京城了,再大、再好也不去了!就在梧州!
路果和喜金的儿子一路只是看,并不曾发表什么意见,感觉与山雀岳父有些相似,却更是羡慕京城的繁华。他们在京城也领了自己父亲那一份的赏赐,东西比他们自家从山下购得的要好很多,心道:除了糖,京城别的东西都比咱们这儿的好。
苏鸣鸾道:“小妹还在家里,我也想她了,等义父进山回来就把她再捎回来吧。只怕这一趟没带她走,她要闹。”
祝缨道:“知道闹是好事。”
苏鸣鸾笑道:“对,知道争知道闹,是好事。”
祝缨道:“山里五县我也有安排,待我进山咱们再详议。对了,来人。”她亦有物赠与这几家,一些京中的物产之类。
四人各携礼物回去,又各有一种感慨。
祝缨又命人叫来狼兄,叫他往塔郎寨中捎信,告知自己已然回归,下月将进亲自进山。
狼兄道:“仇文已将皇帝的赏赐交给我转给县令了。”
祝缨道:“你还要带句话给他,问一问他有没有想好派谁下山来学些文字。”
“是。”
然后是项安。
这几个月项安忙得像个陀螺,见祝缨的时候走路还带着风。一见祝缨又笑开了:“大人!您可算回来了!我昨天还在外头没回来了,误了向大人道喜。恭喜大人!”
祝缨看她眉眼间更开朗了一些,道:“这些日子你辛苦啦。”
“还有一半的事儿是为了我家糖坊忙的呢,都是应该的。”项安开始说这些日子自己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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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隔壁州的会馆啦,什么收甘蔗啦、什么雇人啦,又说有些妇人可怜,糖厂雇她们做些杂事,被家里人上门来直接向糖坊索要工钱,竟不经她们自己的手。
祝缨皱眉道:“这算什么?”
项安道:“我就对外说,一家子那么些个人,爹也来要、娘也来索、哥哥也要、弟弟也要、丈夫也要、公公也要、儿子也要……我要给几份子?要么自己领钱,要是家里来支的就让他们将人领回去,糖坊要个工使,不是请一家子祖宗来的。也不知道……干得对不对……”
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但是心里仍然觉得祝缨不会骂她。允许雇女工是祝缨提出来……的嘛……
祝缨道:“嗯,干得漂亮。”
项安道:“不过女工确实细心,也听管,叫洗手就洗手。工还便宜。”
祝缨道:“你大哥还要在京城住几年,糖坊你们自家商议怎么经营,不要误事就好。”
项安道:“大哥不回来了?”
项乐道:“开了梧州会馆,大人让大哥在京城守三年。”
对项家来说,这绝对是一件大好事,他们如今只恨家里只有兄妹三个!项安心道:侄儿过年就十岁了,不能叫他在家里闲着了,得叫出来干活了!商人家的孩子走科考正途做官是没什么希望了,不如叫到梧州城来,一边读点书,一边学做买卖!就这么定了!
祝缨道:“你们自家商定。孩子要是能够读得进去,多读点书也不是坏事。不科考,也得学些东西。譬如律法、算学、医学之类。”
“是!二哥,我这就传信回家,叫家里把侄儿送过来?”
项乐道:“先问问阿娘和嫂嫂,别跟抢孩子似的。”
项安笑道:“好!”
最后是小江和江舟。
小江和江舟两人几个月来琢磨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大人回来要说什么事?思来想去,觉得不会是赶她们走。但如果是派差的话,又不太像,一下子放她们几个月不管,这个差使也未免太不紧急了。可要说不重要,干嘛人去京城了还要嘱咐这一句呢?
两人每每睡觉之前,都在聊这个话题,却怎么也猜不着是个什么意思。
今天胡师姐来叫她们,她们就紧张了起来。江舟对小江说:“娘子,不是明天才晨会吗?”
小江道:“叫就去。”
三人从侧门进府衙,又到了祝缨的书房。
胡师姐说一声:“大人,江娘子来了。”
祝缨道:“进来吧。”
三人进来,胡师姐自动站到了祝缨背后,祝缨正在写东西,停了一下,道:“坐。”
两人坐下,老实等祝缨说话。一时,茶水上来了,祝缨见她们也不喝,便说:“有一件事,小江你也教了有一阵了,府里女仵作学得怎么样了?”
小江道:“贫道惭愧,并不理想。”
祝缨低头继续写了几笔:“哦,那先放一放吧。梧州不同南府,官职比以前多了,南府的一些吏职如今也有品阶了,譬如女监狱丞,怎么样?有兴趣吗?”
小江心道:这是小江的事了,总不能是我。我一个出家人。
江舟高兴地说:“是同大理寺的女大人们一样吗?我家娘子也能做官啦!这可真是太好了!大人,我家娘子能写能算,还会验尸,做事又聪明,一定行的!”哎哟,是官了,娘子不会总担心什么“出身”了,以后到了大人府里,见着大娘子和朱大娘,也能抬头挺胸了。
小江有点难堪地道:“别胡说,大人说的是你!是你在衙门司职!”
“就是你。”祝缨说。江舟说的就是她考虑的,当然江舟也肯学,性格也不错,不过比起小江确实还差一点。
小江的声音更小了一点:“可是我、我的来历……不、不合适……她们、有人会说闲话,不成的……娇娇的事……”
“你说什么?”祝缨抬起眼睛,“嗯?我没听清楚。”
小江看着她,心里有点慌:“我、我,我怕我、我不成。女官、我……”
“这里是梧州。”祝缨捏着笔,看着小江的眼睛慢慢地说,“我说了算。”
看起来小江并非不愿,只是有点顾虑而已,祝缨道:“就这样吧,你的度牒想留就留着。不过梧州是羁縻州,官员须得有三分之二是本地羁縻之人,你得在本地羁縻县上个户口。”
这是她的计划,将梧州官员的任免之权大部收到自己的手里,这些人做官与朝廷没关系,只与她有关系。这样一来,无论花姐还是小江,账面上的户口都得是羁縻的。反正羁縻是笔烂账,哦,不,是没账。还是她说了算。明天召集大家开会,让祁泰另立一架子《羁縻户籍》,先登录一些羁縻县官员的家庭、人口。以后有人要查,这个就是最原始的档案,就是“根”。查死了也只能查出来朱紫、江腾是梧州人。一旦有变,二人离了这里还在京兆有户籍。
小江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为了克服“出身”带来的心病花了十年的时间,终于可以正常的生活了。但也从来不敢想什么做官的,这就离谱!
江舟见祝缨还在看她,她还在沉默,着急地推了她一把:“娘子!快答应吧!”
小江的口型:“我我我我……”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儿声来。
祝缨道:“那就这么定了。”放下笔,拿起印来盖了几下,扯出一张纸五个指尖压住推出来。
江舟忙不迭小跑上去拿着,她虽在衙里当差,实不曾见过告身,还以为是告身,拿了一看却发现是户籍。祝缨已给她们立了户籍,说:“告身、印信年底年初就能到。”
江舟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拿给小江看:“娘子,快看呀!”
小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拔步往外跑,江舟慌得赶紧抱住她,户籍的纸压在小江的胳膊上纸也挤皱了。小江被固在当地,眼泪往下掉,她吸着鼻子,道:“我——”
“你行!”江舟说。
胡师姐十分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心中万分的好奇,女官有点儿超乎她的认知,不过跟着祝缨上了一趟京,祝缨请大理寺的人吃饭的时候也看着有女官女吏的,府里县里也早就有女吏了。胡师姐不明白这个江娘子为什么这样,可能当仵作的都有点儿怪吧。
胡师姐默不作声,看着仵作越哭越凶,大人跟没事儿人似的又开始写字。等到江仵作哭完了,擦好了眼泪,说:“我、我、我愿意。”
祝大人就说:“那行,你回吧。明天奏本发出,年底年初告身就到。”说着,摆了摆手,然后将刚才写的合上,让明天就发去京城。
…………
次日,梧州府官吏齐聚,人人精神抖擞。
祝缨道:“废话不多说了,都升了吧?”
下面一阵笑:“是。”
“升了的,都照品级发俸发饷。”
下面又是一阵叫好。
祝缨道:“来,这里有几个人,大家伙儿认识一下,以后就都是同僚了!”仇文等人在侧,衙门里的人是不惊讶的,他们最近常来,但是朱大娘……
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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缨道:“我向朝廷请立番学,他们是番学的,另立,与州里官学并不一处。学的也与州里稍有差异,这是博士仇文,这是助教苏灯,这是医学博士——朱紫。”
“哦——”大家下意识地发出了明白的声音。懂了!朱大娘几年来也都在城里给妇人看病,据说看妇科是有一手的。虽然是个女人,但是看妇科正好,朝廷都准了她当官,好像也没什么反对的道理。大人说行,那就是行!
反正不占用现在的官员名额,也与他们没什么争竞……
祝缨道:“今天还照原来排的班次当值,你们几个跟我来。”
“是。”
官员们都到了祝缨的签押房,祝缨道:“几个事儿,梧州算是羁縻,羁縻县很要紧,以后我要不时往那里去,府里事务大家伙儿都要多上心。”
李司法忙说:“大人辛苦!下官也愿侍奉大人进山,为大人分忧。”
“会说几种山里的话?”
李司法语结,其实,有两三种话的问候语他能听懂,但是要交流就难了,更不要提教授。
“还是我来吧。章别驾进京了,这几个月你们分担一下。梧州情形与别处不同,各羁縻县出身的官员要占到三分之二,所以缺的这些,都要是羁縻之人。刺史府里也得有!长史、州司马以及新增之官员也一样。”
王司功道:“只怕,他们语言也不通,事务也不熟就……”
祝缨道:“这个我来办。”
他们就不再说话了,反正大家现在都是跟着刺史升的官,您行就您来!
“司功,缺的吏员你主持补上,这个不用太计较出身。”
“是。”
祝缨道:“梧州的州志,要编写了。这个事儿,州里牵头学官学里调人帮忙。”
州里的经学博士忙站了起来:“是。”
祝缨很重视这个州志,王云鹤、刘松年都让她“读史”,可见“史”是非常重要的。一地之地方志,可谓一地之史。早在与苏鸣鸾一起编那个奇霞族的“史诗”的她时候就领悟到了。现在也打算继续这么办。反正梧州打一开始,就是她祝缨弄的!在梧州,女人就是能当官!
祝缨又不急着先扩建刺史府,而是说:“匾也换了,人也添了,差不多得了。司仓一会儿再拢拢手上的房子,别来了新人没地儿住就行。司户,再算算税。虽然添了人,但是上头直接跟朝廷缴纳,不用再养一层婆婆,一加一减,算出来有多少。”
祁泰跟祝缨说话是不怕的,欠身道:“是。已有了个约数,再有两天就能给大人一个准数了。”
祝缨一笑:“好。”
花姐一直含笑看着她,等她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又要将全州的情况再来一次摸底,又要再查一下所有的署名等等之类。又宣布了:“凡在梧州境内,愿自投编户者,听之!”
花姐心道:这样我的户籍也就……不愧是小祝。
梧州官员也不觉有异,因为各地为了搜括隐户经常会干这个事。主动一点的官员,下乡“扫荡”,将已经隐身了的田地、人口造册收税。被动一点的就宣布:自己来投!
梧州新设,刺史要充实人口太正常了。
祝缨安排完一应事务,道:“散了吧。”
众人散去,花姐留了下来。参与官府的事务且是以一个正经官员的身份,这对她来说充满了新奇,其兴奋程度更甚顾同。不过她知道自己得稳住,并不跳脱。
她说:“大人,番学的医学生,可以先不识字,那可以年纪大些么?”
祝缨道:“当然。”
花姐高兴了一下:“那我、下官就去办啦。”
晚上祝缨才知道,花姐要招的第一个学生并不是哪家的小姑娘,而是一个中年的妇人,还是她的病人。妇人早年死了丈夫,独自支撑一间小绒线铺子,有个儿子已娶妻了,儿子倒孝顺,看母亲病痛,就求了花姐给妇人看病。看了说是早年生孩子落下的病根儿,花姐给她治了。
妇人与花姐闲聊时得知花姐是死了丈夫之后才开始学医的,便想自己也学医!
花姐就高兴的答应了。
今天白天得到祝缨的许可,跑去同妇人讲定,晚上特意找到祝缨说明了情况。
祝缨道:“那你顺便把娘也带上。”她一直不知道张仙姑喜欢干什么,张仙姑并不喜欢跳大神,连祝大其实也是不喜欢的。自从她当了官,这两位并不是被迫放弃爱好,而是真的不喜欢。他们拜佛,拜天尊,有时候也会说“我看某某面相不好”,却从来不曾怀念以往的生活。
祝大还有点醉酒的小爱好,张仙姑就整天忧虑。两人前几年是慢慢的识字,读一点邸报,好歹有点事做,现在又没事做了。
花姐道:“好!这……也算官学生?”
“那不算。她要愿意,你就带上,或者问问她喜欢什么。算了,一问,就是想要我好好的,还想要我有个孩子。”
花姐哭笑不得:“我慢慢打听。你也别烦,他们也是担心你。就怕你有个闪失。这几年看你忙成这样,只好背后发愁,也不敢当面说你。”
“知道。”
花姐忽然感慨:“我这就……真的……做官了?我还怕万一我做不好,被人说女人家不合适做官,坏了大事。”
“我不是做得挺好的么?”祝缨说。
“那是你。”
“嗯,会有更多的。不说我,就说武相、崔佳成,都干了十几年也没出差错。以后别业里,谁有本事谁来干,不管男女。再说了,你不知道大理寺每年判多少犯法渎职的官员,那可都是男人,我也没听谁说男人犯法如此多,男人不合适做官的。”
山外的手伸不到她的“别业”里,山里的人谁也管不着她,“别业”的范围内,她尽管为非作歹,只要能养活这一座小城的人就行。
花姐道:“管家么,谁都行的。”
“那可不一定啊,”祝缨说,“现在是个别业,以后兴许是个县城呢?”
花姐又是一惊,旋即笑道:“干这样的事还得是你!我去与干娘说话了。”
“哦,让她也准备准备,看看想带什么东西,我巡一巡下面,咱们就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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