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放完了钱,花姐就上来递给她一炷香,祝缨也再付了几个钱,认真地拜一拜,把香插到了香炉里。花姐道:“记个名儿吧。”
祝缨低声道:“怎么,你们这儿还给佛祖报账么?”
花姐嗔道:“又淘气了。”
祝缨虽是打趣,还是去跟大和尚记了一笔,记的是于妙妙的名字。花姐听了,不由神伤。祝缨道:“我上回好像来过这里?”
花姐道:“您说是走错了门,还问怎么不是尼庵?是不是改了东家呢。”
祝缨噗哧一笑:“罪过罪过。”又扔了几个钱进功德箱,看在钱的面子上,和尚们稍忍了他一下。他还不算是和尚们见过的最无礼的,不过,他肯捐功德钱,也就算是有心向佛了。
祝缨左右看看,说:“你们今天,好像比上回我来的时候热闹些,多进来了唔……十……一、二、三……十三个人?三伙?”
花姐非常高兴,道:“您怎么知道的?”
祝缨笑笑,又说:“和尚,你很会说话呀。”
“不敢,贫僧不爱说话,到京城只为钻研佛法。”
“那有什么经书可以借我看一看吗?家母近来喜欢拜菩萨,可惜不大懂,乱拜一气的。我不要太高深的,又不是我念经,家母不大识字,你帮我挑一挑。”
“有是有的。”花姐向老和尚投去询问的一瞥。
老和尚放下木鱼,道:“官人要看,老衲那里尽有的。”又要安排小和尚照顾摊子,又要请祝缨去看。祝缨笑道:“不用啦,你们今天忙,老方丈还是正事要紧,叫他陪我就好。”
老和尚有点为难,最终点了一点头:“有劳悟空师侄啦。”
花姐合什,领祝缨去了自己的屋子。
…………——
一到了自己的屋子,花姐就忙活上了,先让祝缨:“你到床上坐着去,天冷,别坐那光椅子啦。”又张罗着烧水,泡茶,给祝缨拿小点心。
祝缨坐在床沿上一前一后地晃着两只脚,笑着说:“不用忙啦,你过来坐,咱们来说说话。”
花姐道:“说到你嘴干呢!”
祝缨看她这间屋子干净整洁,家具并不多,被褥还算厚,也是新的,还有个小火盆,一应的生活家什倒是都有,也有桌椅、也放几本经书、木鱼、念珠、笔墨之类。又看有灯,有水缸等。
她说:“你现在就住这一间?”
花姐抬手把灯点上,又把门帘放下、门关上,说:“嗯,我就一个人,自个儿住,小些儿才好。别看它小,门一关,窗一扣,舒服呢。不怕你笑话,我现在早上还能多睡会儿。这里的和尚,起得还没有我在家时早。你怎么样?”
祝缨道:“放假了,我就出来转转。没跟他们说。”
花姐道:“难为你了。”
“这算什么?”
“你平日里就够辛苦的了,衙门里的事、家里的事都要你操心,还又添了一个我。”
“这算什么?你难道不是我姐姐?”
两人都咯咯地笑了起来,花姐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包袱来,说:“喏。”
“这是什么?”
花姐道:“我闲着没事儿,又不要讲规矩,又不要管家务,还有针线没撂下。你在长身体,我就放大了量给你做了,试试合不合脚。”
祝缨打开一看,是一套鞋袜,还有花姐又给她缝了一条护腰,说:“到的那几天,也有腰酸腿软的,也有头疼肚子疼的,这个你带上,多少护着点儿,能舒服些。”
“哎……哎……”
花姐笑着,摸摸祝缨的头,说:“你越来越好啦!”
祝缨问道:“那你呢?有什么打算的?上回我还有差使,走得匆忙,没来得及与你细商量。现在得闲,咱们合计合计?你有什么主意哪怕不想说,好歹叫我知道怎么联络你。”
花姐道:“我?怎么也要等到开春,我不比你的,你能跑能跳的,我就差着些。打小虽不是什么大家娘子,也没干过太重的活儿,索性等天气好些再出去活动。再说了,你上回说,那府里那边……发、丧……害!到底日子短,我索性多等几天,叫他们使劲儿忘一忘——只怕他们现在就在忘了。”
祝缨低声道:“你……”
花姐道:“我没那么难过的。三郎啊,你是生下来就与父母在一起的,没经过我这样的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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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哪怕是父母子女,性情不合又不常相处,情份也没有他们书上说的那么重,那么的“有天性”。
你才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哭过,哭完了想想,前两年要不是巧了遇上你和干娘,我和娘两个只怕也没好结果,从遇到你之后,我的命就是白拣的。再往远了说,那一年那府里遭了难,没有王妈妈她们,我也早该死了,他们发了早就该发的丧,我有什么好计较的?
不如往前看!想想明天吃什么,想想开春了怎么做。”
祝缨问道:“你想好了吗?我觉得依旧在这里并不很好,金螺寺虽比有些寺里干净,一时落脚,到底不是久居之处。”
花姐道:“我也想着了,我看着这寺里,人虽少,小心思也不少的。两个徒弟,谁承庙产呢?谁管账开了花账呢?明天买米的钱从哪里来呢?纵使是僧人,六根清净,也是要吃饭的,自己辟谷,弟子也是要生活的。这出家的地方,竟不比寻常人家省心,什么遁入空门!空门也是门!跨进了门槛儿,就得跟屋里的事儿歪缠,也是挺没意思的。”
祝缨笑道:“你看明白了。”
花姐起来把茶给泡了,往小炭盘边上放了几块干粮慢慢烤着,说:“金螺寺这处房产在京城不算大,也不是很小,日子过不下去时怕不要被抵押出去!论起来,这里已经很省心了,他们师徒虽然拌嘴,但还没有腌臜事儿,别的大一些的……只怕也是与那些朱门里一样呢。害!庙门也是朱红的。”
祝缨道:“那你是要盘下这里做一个真正的清净地呢?还是怎么的?”
花姐正色道:“我也正在想呢,一是我的户籍,二是我的生计。”
“我来。”
“不能总让你操心的,户籍先用这度牒也行。你既说他们当我死了,过阵儿我就做回尼姑去也没什么。那会儿再找个庵堂挂单。”
“咦?”
花姐道:“这庙里虽然香客少,然而周围也有些邻居,也有往这儿许个愿什么的。这几个月据我看来,来烧香的这些人,求子的、求姻缘的有许多,也有为家人求的。到了自己身上,她们好些人是因为病痛。我想试试行医,治妇科,总比她们羞见男郎中,又或者被家人阻拦不得见男郎中强。”
祝缨眼睛一亮,想了一下,又说:“你要受委屈的。并不是你干了世间需要的事儿,世人就会感激你。”
她这话是有来由的,男的行医地位都不会很高,女的行医?跟她们跳大神的差不多的江湖骗子一样的地位。女郎中?有,极少。干这一行的很多也是神婆、稳婆之流兼任的。譬如张仙姑,常年给人跳大神烧符灰拌水一喂。水还是凉水。病人好了是命,不好也是命。
就这样,都还算好的。女人生病,富裕人家还好,略差一点的人家都是靠命扛。
如此情形,女郎中的境况就可以预见了。这世间,对能干出点事业的女人常有一个贬意义“抛头露面”。
虽然在外面干事的女人也不少,什么做小买卖的、三姑六婆都能赚钱,家里人也都补贴,提起来却没多少好话。何况女医平常也赚不到大钱,学习的时候也不容易找到愿意教女徒的师傅。就算学成了,也没男郎中赚得多,人也更想找男郎中。
花姐要当尼姑,行医妇科也得有个接生的活,三姑六婆里就占了一姑一婆。
花姐道:“一辈子那么长,我想试试。你总在帮别人,我看到了人的难处,也想学学你,伸一伸手。此后每一天,都算活得有点说法了。不像锁在深宅大院里,活了死了一个样,叫什么名字一个样,没名字也就那样,顶着一个身份,是不是这个人,也不要紧,倒不像个活人,倒像个……被念了咒行动的怪物。”
“我才没那么好心,”祝缨嘀咕着,“我是跟你学的。”
她说:“行!我知道了!”
花姐笑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祝缨道:“难处有二,一是拜师正经师傅略难,二则当大夫哪有不认识药材的?不过我倒有一个门路。医书呢,我给你找点过来!年后我带过来!唔,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也帮你打听去。还有药材,我再琢磨琢磨……”
当仵作的多少粗通一点医理,入门够了!行,正好要去杨仵作家拜年,去找他找点入门的医书之类看看。
花姐笑道:“不用这么麻烦的,我已探明了,你往那边走两个巷口,就有一个小生药铺子。他们掌柜的老娘在金螺寺里烧过香,我与她聊过几回,讲了些佛法。老人家年轻时也是个能干人,丈夫病歪歪的,她独个儿支撑,直到儿子成年,把家业交还儿子。她现在说话还是管用的,她允了我,开春去她铺子里识药性学些医理。等粗通了,我就找个尼庵去。”
祝缨笑道:“只怕这里和尚不肯放你。”
金螺寺清贫,有了花姐的房钱,才让这寺里有了比较稳定的一项收,可以保证每天吃两顿素斋,而不是看天吃饭,化着缘就饱点儿,化不着就饿着。
花姐道:“那也没什么。”
祝缨放下一个小包,说:“我如今也有俸禄了,你别省着。”
花姐道:“这……”
祝缨笑望着她,花姐也笑,痛快地收下了:“好。”又拿茶、拿干粮,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天。
花姐道:“别嫌我多事,你在京城做官,也要想一想退路。我常在想,我要是进京之后就谋划退路,也不至于离府的时候要多耽误时间。”
祝缨道:“我也想着了,先不在京里买外,要在外头置点田地。”
花姐是个管家的媳妇,想得又比祝缨仔细,说:“选个安全的地方,反而比田地好不好更要紧。你们一家三口,是外乡人。有官身护着,一切都好说,你官儿做得红火时,只管买好的田地、置好铺子、好房子,万一……既然是退路就买点薄田吧,不招人眼馋,高官权贵不会抢你的。且京兆这片地面上,权贵极多,等闲的好田地轮不到别人。”
祝缨一家子穷鬼,从来不曾真正拥有过哪怕半亩的耕地,实在不曾考虑过这些东西,在朱家村,薄地也是好的呢,她家也不曾能开出半亩薄地来不是?仔细回忆抄家抄的那些个房契、地契之类,好像都挺好的。
她又认真向花姐请教这些理家置业的学问,花姐道:“都是些琐碎的东西,并不难。顶好是上手操持些时日,就都懂了。现在只给你说些我能想得起来的。你也不要急,先做好你的官儿,别耽误了正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也不必总过来,别分心,好不好?”
祝缨道:“我头先是有个大案子,被扣在大理寺了,明年案子完了就轻松了。你想,一个皇帝能遇上几个逆案呢?今上这都两起了,差不多了。说起来,龚劼两个日子也快到头了。”
花姐心中感慨,却又不说,只说:“我偶尔也听他们说,你心肠好,放了好些个人。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祝缨道:“又不费我什么力!一个从八品的小官儿,能有多大的权呢?但有一点因缘际会就要拿它去作践人?何必呢?嫌为奴作婢的不够苦是怎的?我瞧那些大户人家的恶奴就想整治一番,遇到辛苦讨生活的,就不想费力与他们为难。”
花姐笑道:“反正是你心好。”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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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姐看她一直荡着脚玩,心道:还是个孩子呢。
心里虽然不舍,花姐还是站了起来,拿起包袱说:“天不早了,宵禁别被抓着了,做了官儿被抓着不好。这个别忘了,还有,你是来拿经书的,我给你拿一本放到包袱里。”
都给打点好了,祝缨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她有许多的话,跟父母不好讲,跟同僚更不能讲,他们都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只有跟花姐能略说个四、五分,她不是很想离开。抱着包袱,祝缨叹了口气,说:“要不,元宵节咱们再碰个面吧。我跟陈大公子说,我要是找着了你,得算我的姐姐了。不过要瞒着沈大人,现在还不能对他们说破。”
花姐道:“对他们也先不要说。我先学点儿医理,你呢,收拾你的田产去,等咱们都准备好了也好有个退路。”
“好。”
…………
祝缨从金螺寺出来,又往花姐说的那个生药铺子去看了两眼,生药铺子已经在上板了,一个多嘴的伙计说:“小官人,买药么?那可得快着些,要宵禁啦!”
祝缨道:“今天来不及啦,不是急用的,想配点消食的药。”
伙计笑道:“小官人富贵,过年必是吃得很好的,小铺有极好的山楂丸。”
祝缨道:“我明天来,明天还开不?”
伙计道:“那您要早些,明天祭灶。”
过年,不但要祭灶还要祭祖,别人都很重视,只有祝缨对这个是可有可无的,她口上答应了,抱着包袱回家,没想到家里也在忙活。
张仙姑准备了两大盘子的糖瓜,还有点祭品,自己也在吃糖瓜,看到了祝缨回来,说:“你去哪儿了?拿的什么?”
“经书。”
听说是书,祝大和张仙姑两个就没兴趣了。张仙姑就说:“你爹有事跟你商议呢。”
祝缨把包袱放到屋子里,出来说:“什么事儿?”
张仙姑喂了她一块糖瓜,甜,祝缨眼睛笑得弯弯的。祝大咳嗽一声,说:“咱们也得祭祖呢。”
祝缨点头:“唔唔。”
祝大搓搓手,说:“那咱们合计合计,怎么祭啊?”
“啊?”祝缨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呢。
“我问了别人家京里怎么办,又问了老徐。”
张仙姑吃完一块糖瓜,骂道:“你还忘不了他呢?”
“别叨叨!”祝大说,“他们都说,你是官儿,得供祖宗牌位,可咱们家这些祖宗,名儿……那个……没传下来。老三啊,你看,怎么办呢?”
祝家哪有什么祖?祝家的情况使得他们家彻底的“礼崩乐坏”,虽然是跳大神的,但是这些祭祀都是相当的潦草。以前祭灶也不过是锅台外面糊个灶王爷的画,磕个头。祖宗就像祝大说的,连个名字都没传下来,牌位自然也是没了,连坟,都只能找到一座。
以往,祝大会往街口烧点纸,自家一个破桌子上摆点鸡脚鸡头之类的,摆完的馒头再从祖宗的桌子上拿回来自己吃。但是祝缨当了官儿了,祝大就觉得需要正式“操办一下”,告诉祖宗,老祝家如今也出息了!
祝缨仔细回忆了一下,她祖父是有正式的名字,据说是曾祖取的,曾祖识字的数量当在一千以上,还能耍得起她们家“祖传”的一些神棍本事,比如给人点穴选坟地、念经超度外加庙会爬个刀杆什么的。
但是她祖父比她爹祝大还笨,压根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到祝大的时候,这个名字就被忘了。曾祖的名字就更没有流传下来了。
祝缨含着糖瓜道:“得,那我给他们取个名儿吧。”
祝大瞪眼道:“胡说八道!”
祝缨道:“怎么胡说了?没出息的儿孙过祖宗的日子,有出息的儿孙,祖宗倒要过儿孙的日子!他们现在过我的日子。我现在有不少书,咱们就抽个签儿吧,他们要有灵,我翻哪本书停下来,就在那一页里扔个骰子,停在哪儿就是哪儿了。”
祝大也是神棍本色,说:“行。”
张仙姑也乐了:“不错。”
祝缨道:“要不给外公外婆也起个名儿吧,反正都是要祭的,一块儿祭了。”
祝大道:“他们有自家儿孙。”
祝缨大惊:“怎么着?我还有舅舅兄弟?在哪儿呢?”
张仙姑没好气地说:“你没有!我自己给自己爹娘烧点儿纸,行不行?”
祝缨道:“我去拿书!”
回来一家三口神棍真就听了祝缨的安排,给两头祖宗把名字都给取了。祝大虽然嘀咕一声:“外姓。”还是勉强同意了,他想到了自己现在的传人也就只剩一个闺女了,就不坚决反对了。他说:“那得赶紧找木匠,弄牌位!”
张仙姑挺欣慰,道:“我知道哪家便宜!量大还能打折!”
祝大又要显摆:“拿光板儿的回来就成,叫老三自己写,也好叫祖宗看看,咱们家老三出息了!”
张仙姑道:“好!”
祝缨道:“得,那这样,明天娘去请牌位,多请几个防着写坏了。我还得出去走走,准备些东西。爹,徐道士怎么样了?”
“拖着一口气,不好不坏的,也不知道是今夜死还是再活二十年。”
祝缨道:“行吧,你再送他一身新冬衣,给捎点吃的、买点炭。晚上回来祭灶,祭祖,接着办年货,除夕我当值,初一回来过年、拜年。”
祝缨一番安排,父母都无异议,她第二天却真的去那个生药铺子配山楂丸。多嘴伙计见着了她,还说:“小官人真的来了!快请!师傅,我没骗你吧?”
祝缨道:“你可先别表功,我要干净实在的药丸,我得看你这里的材料、家什都干净不干净,后面水好不好,做药的人整洁不整洁。要是好呢,我可买得多呢。”
伙计道:“您能买多少呢?”
祝缨道:“先来二十斤吧。”
豁!大买卖!就是消食吧,过年买个二斤也得了,二十斤?伙计看了她的样子,不像是没钱,也就放心大胆地宰个有钱的小傻子了。一躬身:“您请!”
祝缨把生药铺子前后看了,见着了坐堂的一个混日子的老郎中,又看伙计等人。然后就让他们称二十斤山楂丸出来,半斤一包,包了整整四十包,再拿个大袋子装着,付了钱,提着回家了。
到了家里,把张仙姑买来的空白牌位都写了,并没有写坏,张仙姑道:“哎哟,白花钱多买了几个。”祝缨提笔,将一个空白的上面写了于妙妙的名字,另一个写了于妙妙的儿子朱大郎。张仙姑道:“唉,是呢。”
祝大道:“他们吃别家香烟吗?”
祝缨道:“差不多吧,给他们另开一桌。”
祝大道:“那等会儿到街口给他们再烧点纸。”
张仙姑欲言又止,又想:不写花姐是对的,人总要有点念想。大娘子心疼儿媳妇,不会饿着她的,烧给大娘子也就是烧给她了。
根本不知道祝缨这是因为看到花姐那儿不方便,特意代花姐祭的。
把自家牌位供到了正房的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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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又把另两个牌位单供在另一面墙,这间屋子三面墙,一面供菩萨一面供祖宗一面供“亲戚”,从此整日香烟缭绕。
…………
祝家祭完了祖,又开始忙年。以往祝家刮个家底,买二升米、一点面、几个鸡蛋、一只鸡或者几斤肉,都鱼丰年。
去年好了些,祝缨却又蹲大狱去了,今年张仙姑和祝大乐呵呵地,特意雇了头驴,头身上一左一右两个筐,直着去置办年货。什么鸡鱼肉蛋都买了,羊腿早就煮上了,又买油糖茶酒。张仙姑再抠门儿,也想过一个红红火火的年,把往年的晦气都去了。
祝缨又四处遛跶,看看街上的行人,逛一逛被抄家的府邸以及将要抄家的府邸。到了二十八这一天,金良特意带了个小厮过来,说:“当值是一整天,明天一大早你就得过去了。明天一早我再来送你,这些给大哥大嫂在家吃,明天你的饭食我带了热的来。”
张仙姑忙招呼他又说他辛苦,金良笑道:“大嫂别客气,咱们谁跟谁呀?”
祝缨道:“就是!”
张仙姑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金良大笑:“凭你做到什么官儿,也是个孩子!”
祝缨一翻白眼:“来,压岁钱。”
金良道:“磕头才有,来,磕!”
两人拌嘴,张仙姑抿嘴直乐。
到了二十九这天,大清早张仙姑就起来了,跟祝大两个给祝缨装了一瓦瓮的羊腿羊汤,又给她带饼。金良早早带了小厮来,提了老大两只食盒并两个包袱。
祝缨道:“我这是去当值,就一天一夜!你想我在大理寺守几天?”
金良笑道:“傻了不是?就你傻!除夕当值还乐呵呵的,别人除夕当值可愁苦哩!你多带些吃食,邀他们一道吃,不香么?凑个好人缘儿不好么?做事那么精明,怎么这会儿又呆了?一天一夜?就是三餐还有宵夜,不得多备些么?他们那里给当值人准备的饭你又不是没吃过,哪里好吃?
这个是你嫂子给你烀的猪蹄,二十个!那是两个猪头,都切开了!这盒里是一桌席,除夕晚上,你叫厨下热热邀他们一起吃。这是烤过的羊腿肉,极好,火盆边儿上煨着,洒点细盐,跟才烤好的一样!记着,得是边儿上,别傻乎乎的在火头上烤,都烤成炭了……”
祝缨目瞪口呆:“就值一天也这么兴师动众?”
“快走吧!”
金良带了车来,把东西和祝缨都塞车上,亲自送到了宫门口。这天当值的是李校尉,与祝缨也熟,看金良给收拾了这么多东西,笑对祝缨道:“晚上找你去!”
祝缨道:“好。”
金良说:“兄弟,我这小兄弟有点呆气,心眼儿忒实在,你多照顾。”
“放心吧!”
李校尉也不是个乱认兄弟的人,他不认识金良,但嗅到了金良身上的行伍味道。一问,果然是。两人抱拳别过,李校尉招呼人把祝缨的东西送到大理寺。金良又在外面转了一圈,跟禁军打听:“周游周将军,当值不?”
得到了:“那样的人,怎么会排这样的日子当值?他明□□贺时还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见两宫呢。”
金良就放心地走了。
祝缨的前一班是左主簿,除了王司直年老,其他升了职有好处的,都被郑熹安排了在几个最让人团圆的日子里。
两人交割,左主簿吸吸鼻子:“好香!小祝你这……哈哈哈哈,令堂疼你啊。”
祝缨翻了两个还热乎的饼,卷了大块的羊肉给他:“你吃完了再走么,这么冷的天,空着肚子回家多难受?”
左主簿也不推辞,又坐下吃早饭,一边喝茶,又说:“咱们把名签了。也没什么事,就是怪冷清的。你没事儿就把炭盆烧热一点,别惜柴炭。”
祝缨签了字,坐着喝茶陪他,等他吃完了再送他出去。左主簿道:“记得我家的酒!”
祝缨塞给他两颗山楂丸:“忘不了。”
左主簿嚼着山楂丸走了。
祝缨先把自己的铺盖收拾好,吃的用的也摆好,就开始查案卷——她得查查,老马上次托的那个光禄大夫严家的详细案情。既然答应了,就得给人办好。再查一查,已经抄没的财产里是不是有药铺、家庙庵堂之类。
她虽看不懂账,但是“铺多少间”这样的字还是看得明白的。
人缘
祝缨翻了一会儿案卷就有一个小吏进来给她烧水泡茶、忙东忙西。
巧了,这位也姓黄,祝缨道:“老黄,你不要忙,就我一个人,水壶搁炉子上我自己弄就行啦。难得人少,你也歇一歇。”
老黄之所以叫老黄,就是因为年纪大,老头都五十多岁了,比祝大年纪还要大一点,祝缨个穷鬼的命,叫个这么大年纪的人伺候她,她浑身难受。
老黄乐呵呵呵地:“就是人少,活不多,这就算歇着啦。”
只要是值班,人就不会太多,尤其是过年期间的值班。祝缨从未在白天的时候经历过大理寺有这么少的人,领班的官员,她,听她支使的小吏两人其中一个是老黄,再就是大理寺狱里的狱卒数人。
祝缨摇摇头,指着自己带来的东西说:“那里面是羊腿羊肉的汤,那你们拿去厨房热着,晌午咱们就吃这个。那一包里的饼,也略烤一烤热了,午饭就吃这个。”
老黄答应一声,笑道:“祝大人捎来的东西真是齐全。”
祝缨道:“害!都是他们给准备的。”
“家里有人惦记着,好。就热这两样就够啦,晌午还有份饭的,到了晚上还有年夜饭的份饭。”老黄又提供了一条情报。
祝缨笑道:“那咱们多弄一点也不算什么。”
老黄道:“好嘞!”拿了装羊腿的瓦瓮,又拿了饼去厨下了。
大理寺又安静了下来。
她们大理寺算是安排当值的比较多的衙门了,因为还有个狱。旁的衙门里有的就只有一两个人。整个皇城里虽然装饰得热闹,也有来来往往的禁军乃至宦官等经过,为禁中新年奔波忙碌,具体到皇城中的各部各衙都冷静得没什么人气。
祝缨也不怕这样的空旷,清静些正好,她能多查好些个东西。她接下左主簿交的钥匙,可以满大理寺的乱蹿了。查了一会儿案卷、心里有数了,她就站了起来抻个懒腰,踢踢腿扯开一个拳架子,只觉得浑身舒畅。
活动了一下手脚,她也不怕冷,出了烧着炭盆的屋子先去了狱里看看。这天当值的狱卒也少,见了她都说一声:“小祝大人,辛苦辛苦,升官发财,恭喜恭喜。”
祝缨也说:“同喜同喜。”
狱卒们比大理寺的官员们更为辛苦,收取好处外快也没有当官的多,当值却要比官员们频繁。之前导致大理寺、刑部好些官员罢官、降职、换岗的案子据说是“小吏弄鬼”,倒杀了不少小吏,弄得这些狱卒们很是夹起尾巴做人了好长时间。
祝缨过来巡视,狱卒们也殷勤地介绍了狱里的情况:“都看着,没人病也没人死,里面也干干净净的。先时挤些,那一批人或流或杀,就腾出不少空来了,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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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比先前也好些了。都是本人,并没有被替换的。”
祝缨换个牢房看了一圈,这些人里有她抓的、有她审的,她都记得脸,都还是本人,又将旁案的犯人也都看了一回。龚劼夫妇等也还在,只是龚劼看起来苍老了许多,龚夫人却仿佛有一股气撑着,无论行走坐卧都像是在挑着下巴。
也是个奇人。
祝缨都看完了,又问狱卒:“你们过年吃什么?”
“劳您惦记,我们也有份饭,自家再带些来,也不敢克扣他们的伙食。”
祝缨哭笑不得:“我是那么刻薄的人么?”看了看狱卒带的东西,也有带点饼子的,也有带点肉食的,都不多。
她说:“当值不要饮酒。”
狱卒们慌忙说:“没有没有,哪里敢带进来的?纵别处有,咱们这里还是不敢的。”
在这人少、事少、整个皇城都很空旷的氛围里,祝缨真切明白了郑熹为什么在发完晋升的文书后不留下来与大家伙儿一块儿高兴——大官与小官、官与吏之间是有一层隔阂的,极少人能够自在。
祝缨叹了口气,从袋子里摸出点钱来,说:“都不容易,我没事儿也不往这里来,你们自自在在的吧。这两天忍着些,别饮酒,等下回家了拿这个打酒痛痛快快喝一点。”
狱卒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谢小祝大人。”
祝缨笑骂:“你们又弄鬼!拿了酒钱就是小祝大人了,板起脸来又是祝大人了。”
狱卒们这下也不害怕了,都说:“那不得有点眼色吗?您老跟我们亲近,我们自然明白,要是那等摆架子的,我们也不能自讨没趣呀。”
他们确实是有点怕祝缨的,祝缨是大理寺年纪最小、资历最浅却升得最快、做事最没漏洞的。跟她一同考明法科进来的那个“同年”,借着这次大晋升,评事的位子一下子空出来四个,才得以升做评事。祝缨已经从六品了,十五岁,过年十六,他还没个有权的爹,背后只有一个郑熹。吓不吓人呢?
更吓人的是,干活有一股子狠劲儿,让复核就一天几十卷看下来,滴水不漏。让审案,就抓人、封府不含糊,让抄家,那账做得……真要谢谢她眼都不眨地盯着,一气抄了好些家,给大理寺抄了个肥年,连他们也跟着分到了一笔钱。
虽然有不少人说祝缨傻或是呆,狱卒却比别人看得更明白一些——提人审案,他们就在一旁看着呢。这样的人不与他们为难,狱卒也是求之不得的,祝缨又给他们赏钱,他们言语之间也就透出些亲近来,谁不想要结交这样的人呢?
祝缨把大理寺上下都看了一回,门窗关好、只有当值有人的屋子里有炭盆,别处都不留明火,才安心回到了自己的值房思忖着怎么买点薄田,还有,花姐粗通手艺怎么也得两、三年,两、三年的时间里,她想设法至少与几个生药铺子打好关系,还有尼庵。
她又想:这要是治病的名气大了,引来了沈、冯关注,怎么办?也得再想办法,还得跟陈大公子处好了才行。
正想着,老黄来了,说:“到晌午了,羊汤和饼也热好了,份饭也好了。”
祝缨有心招呼他们一起吃,又想起狱卒们的态度,有点吃不准,说:“你和老关两个也拿来这屋里吃?还暖和些。”
老黄有些犹豫,祝缨道:“别处没有这里暖和的,过来吧。”
老黄又犹豫了一下,道:“好嘞!”
不多会儿就拉着才在厨下忙活的老关两个一道来了,祝缨问道:“灶下火熄了么?别在咱们手上走了水。”
老关道:“都熄了,您放心,不会走水。咱们这里柴炭都是极好的,您后半晌起吃什么的时候再起灶都来得及。”
他和老黄两个先把祝缨的食案放好,摆上了祝缨的份饭——现在是从六品的份饭了,比以前明显上了一个档次。又把祝缨自带的大瓮羊汤搬了来,给祝缨拿了只碗,盛好汤,又把羊腿肉切了几块装个盘子给她摆在桌上。他们两个才去安排了自己的桌子一起吃自己的份饭。
祝缨眼尖,看他们的份饭比自己以前做评事时的还要次一等,两人自己带了点猪耳朵之类,便把自己的羊肉和饼、汤分给了他们。老黄说:“哎,我们吃这些够啦。”
祝缨笑道:“你看看这些,难道还要让我明天再带回去么?今天把他们都吃完。晚上只要他们不给咱们派事,咱们也一样过个年,饭菜我都带了。”
老黄和老关才不推辞了,也都盛了汤吃肉去。
吃完了饭,他们两个收拾桌子洗碗去,祝缨在屋里又翻了一会儿书。王云鹤给开了书单子她买了两本,正在自学,翻开了书看一会儿,再把一些疑问都给记下来。老黄收拾完了,给她添了点炭,等她停下笔来喝茶的时候,说:“小祝大人,你等下要不要与他们走动一下?”
“咦?”
老黄搓了搓手,说:“您恕罪,上了年纪了有点唠叨。”
除夕太冷清了,宫城里头那热闹劲儿,细乐阵阵的飘过来,外面过午之后就开始有放炮仗的,满天的硝烟味儿,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是何等的人间气息。冷清的皇城与外面形成了一种对比,身边的人如果再体谅一点,老黄也就多说了几句。
他是个积年的老吏,在大理寺里见得多了,过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说:“这皇城里,各部都有留守的呢,混个眼熟也是好的。指望一次年夜饭就成莫逆之交是不成的,有个引子以后相交倒是可以的。”
祝缨有点感兴趣地问:“他们也愿意么?”
“这会儿人少,都想说个话。你平时搭个话,还要找个理由,今天这日子就是现成的理由。小祝大人你只靠自己,累呐。”
老黄好些个话不好说,郑大人当然是个好人,但是人嘛,多个朋友多条路,总不是坏事。太为一个上峰拼命,上峰有良心还好,上峰良心但凡有一点儿欠缺,一把掐断了线,你就是个断了线的风筝。祝缨这个官儿,还是有点儿像犟小孩子,太单纯了叫人怪不忍心的。
老黄低声道:“好些个人的用处呀,除了本事,还有朋友。”
他也只能说这么多了。
祝缨道:“哎,那好哎!”
她正好带了好些吃的,叫来老关老黄:“拣你们想吃的留两盘子,旁的咱们再摆桌。”又让把猪蹄分出十个给狱卒那边,再送过去半个猪头。老黄和老关也没有选整桌席面上的菜,都说有猪蹄猪头和羊汤就够好了。
祝缨就把这三样都留给他们:“你们要是有相熟当值的,也与他们一处吃热的去。”
半下午的时候,老黄提醒祝缨:“得抢他们前头邀过来,不然,旁的地方也有手脚快的人。”
好在这回当值的人里,手脚快的并不太多,各处当值的人里,也有不得志受排挤才安排这一天的,也有是因为春风得意被上官“保护”让他多受点累来消一消同僚心中不满的。祝缨一邀,原本不太愿意过来的人也过来了。
大理寺虽然比较重要的,但是祝缨是个明法科考过来的,比人家明经、进士差着行市。再有一些荫官,不说谁瞧不上谁吧,本来出身不太一样的就不是很容易聚到一处。
也就是年假的时候大家都冷清得慌,祝缨这边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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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关四处跑跑,竟真的给祝缨凑了个局出来。祝缨原本只想跟大理寺这些当值的小吏们一道过个年,彼此日后也好有些照应。不意老黄给她攒了个局!
来的有太常的、鸿胪的、礼部的、户部的……等等,也有荫官,也有科考,有老有少,还有由吏而升做官的,除了宿卫的宰相、起草诏书的舍人翰林等人,能请的大概都请到了。禁军的不敢过来,祝缨把那一整个大猪头送给了李校尉,李校尉又派人送了两只鸡来添菜。大理寺这个除夕可热闹极了!
来的虽都是与祝缨官阶差不多的人,却也都是朝廷中枢各衙司的中坚。祝缨一一与这些人见礼,众人见她年纪小,生得不说顶俊也是长得很顺眼,礼貌也周到,难得是她竟是有准备的,是有一整桌酒席的。
祝缨道:“当值,不敢准备酒,还请见谅。我头独个儿在宫里过节,还请诸位海涵。”
众人都说:“小祝周到。”
又公推了吏部一位员外郎田罴坐上座,因为他的年纪最大,田罴还要推辞,就被众人按到了上座。田罴道:“小祝是主人,你们怎么这样了?”
祝缨笑嘻嘻地道:“我是当值的人,该你坐的。”她品出了一点味道,怎么说呢?吏部。就算年纪不是最大的,估计也会被推到这上面来坐着。
各人按年纪序个齿,除了祝缨是“主人”坐田罴下手,其他人是叙了年齿坐的。坐下了,以茶代酒,就有人说:“小祝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祝缨道:“大家伙儿今天能在这儿一处吃席,都已经比旁人都强了!”
宫城内外都有放烟火的,他们这群人也就不怕冷,命把桌子搬到廊下,高高的殿台上,看着漫天的烟火,又有各部同僚一道吃年夜饭。平日里一些花花肠子也都略收了一收,竟都拿出几分真诚来了。
老黄也不居功,与老关把席面收拾好,祝缨说:“我们这儿有席,你们也忙了一天了,把我的份饭也拿去分了吃吧。”
各部同僚也都说:“不用你们管我们,我们自吃,只叫一个人管着灶下的火,冷了再热。旁人也吃去。我们的份饭也都不用,你们也辛苦了,拿去吃了吧。”
又有人也是有经验的,当值时也带点加菜,也都拿了来,十分丰富地吃了一席。虽无酒,也行个令,祝缨的学问略差一点,雅的令得靠平日里的读书积累,她就输得多。要是划拳之类,又或者猜谜、骰子之类有规律可循的,她就赢得多。
同僚们也都没带什么钱,又不吃酒,祝缨被灌了一肚子茶。
到了子时,外面忽然响声大作——新年到了!
所有人都起身,看着漫天烟火,又互相拱手道贺。老关等人又把羊汤给热了端了上来,这些官儿才觉得在外面坐得久了有些冷,都夸说:“想得周到。”
喝完了热汤,才都回去了。祝缨送远人,帮着老黄他们收拾桌子,老关道:“不用小祝大人你动手,我们来。”祝缨道:“最后那汤,你们怎么……”
老黄笑道:“我们也有喝的,也喝不了那一大瓮。”
收拾了洗好了碗碟都装好了,祝缨又拿出准备的两个红包说:“一年辛苦。”两人也笑着收了。祝缨又往狱里,给狱卒们也发了几个红包。又不着急在城里买房,又不要买肥田,她手上的闲钱就越多了,也就大方了一回。
狱卒们道着恭喜,又说:“忒大方了。”
祝缨笑道:“明年我不在这一天当值,你们想要也是没有的。”
狱卒也都笑了。
………………
祝缨这个除夕过得一点也不清苦,第二天天不亮就被声音吵醒了——有头有脸的官员勋贵宗室之类都要进宫朝贺了。她得赶紧悄悄地起来、悄悄地离开,然后回家开开心心地过年。
把早饭也跟老黄、老关吃了,又与初一当值的那位才升了评事的同年交割完毕,老黄提着她清空了的食盒、瓦瓮之类给她送到了宫门口。说:“哎,新年来了!”
祝缨道:“嗯,新年了!得有点新气象。”
这会儿可不大好雇车了,外面各家都不是好惹的人,祝缨与老黄沿墙根溜走了,街上人极多,都是出来玩耍、拜年之类的。好些店铺虽然关了门,卖各色东西的小摊子也不少。祝缨接了食盒说:“你也回家过年吧,我自己走。”
她脑子好使,已然记得京城的道路,拣人少的小巷七拐八拐地拐回家,可比硬直通的大路快多了。
祝大和张仙姑早准备好了一桌子好吃的等她回来,张仙姑还特意准备了一坛好酒。
一看她来就说:“可算来了!饿坏了吧!来!”可怜哦,酒都不能喝的。
祝大说:“不得去跟上官拜个年吗?”
祝缨道:“他?这会儿正在宫里拜陛下呢,咱们且轮不到的。”
张仙姑摆开了酒席,外面门又响了,却是一些同僚派人送了拜年的帖子来。张仙姑道:“咱们怎么办呢?”祝缨道:“你们打听祭灶祭祖,就没打听怎么过年?”
打听了,准备什么吃食之类的都弄了,祝缨道:“我都跟金大哥商量好了,我的帖子就让他们家派人帮着送,往侯府里那些的与他一样,他家一张帖也是投,两张帖也是投,都给我带去了。”
张仙姑懊悔于自己没能提前准备,发狠道:“明年必要准备好了!也雇个小厮送帖儿。”
祝缨道:“娘看咱们家,是能再容一个生人住进来的么?”
那不能!平时在衙门里打交道还罢了,弄个满家乱蹿的小厮在家里?万一叫他窥破什么,岂不麻烦?
连原本有这个心思弄个服侍人的祝大也警觉了。
张仙姑道:“那明年怎么办?总不能再借金家的人吧?”
祝缨道:“我自己送嘛。”
祝大又说这不是做官的人该干的事,祝缨道:“京城小官儿都这么干的,爹刚看的那个,他是我才认识的,家里小儿子,官儿才与我一般大的,其实他是个荫官,他爹是个四品,家里有的是仆人。除了他那样的,旁人都差不多。”
祝大这才作罢。
张仙姑道:“来,吃饭、喝酒!哎哟,可怜哦,一年到头在外面不能喝酒。我陪你喝点儿。”
一家三口一边喝酒一边吃席,祝缨就说了不买肥田买薄田的事儿,张仙姑一拍大腿:“是这个理儿呢!”又很可惜,“怎么到处都有欺负人的人呐!”
祝大有点上头了,说:“没想到啊,大过年也能喝酒吃整席了!”
祝缨道:“往年赶上庙会也有席的。”
张仙姑道:“那算什么席?比咱们家现在不如呢!”赶巧庙会有个大财主,给神棍帮闲们弄个四个碗,鸡、鱼、肉、蛋也是一桌。今年祝家这席面,县里等闲的财主也吃不上。
一家子吃到一半,又有邻居来拜年,他们也赶紧放下筷子出去给邻居拜年。回来再接着吃。
到初二日就得出去了,祝缨去雇了辆车,让张仙姑坐着,里面放着些礼物,也串门拜年。以她现在的地位,同僚多数不富裕,也不讲究什么排场。她带父母认了同僚们的门儿,又吃年酒,自己也请酒。张仙姑与祝大虽土,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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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说吉祥话的神棍,正合适这个时节。
然而到了初六日,祝缨就得空出这一天来,跟同僚他们就去郑熹拜年了。不是他们不想更早,而是郑熹有几名尊贵的亲戚把前几天都给占满了。什么舅舅、本家、岳父家的,再来一天与品阶相同的人们聚,下属能在初六日见到他就算运气好了。
大家拜了年,奉上了年礼,郑熹道:“你们过年,何必弄这些呢?你们过得好了,我看着就开心了。”
大家都说他真是个好上峰,郑熹道:“今年还要诸位齐心协力。”
所有人都大声答应了。
郑熹又留饭,大家在郑府又吃了一席,席间不过说些趣话。王司直道:“听说了吗?我昨天和杨六吃酒,他说禁军出了点儿小事,不过被压下来了……”
大家都问怎么了,王司直道:“吃酒,被施相公遇到了。”
左主簿道:“哦,那没事了。”
“噫!不好说。你们当值的,没干这个事吧?”
那不能够!祝缨心道,不干我事。
一群人不过说一点此类小八卦,也不敢在郑府里多生是非,吃完了,再谢一谢郑熹,又都离开了。
祝缨与他们不一样,初七日又被金良薅到郑府再吃一席,这一席就是与郑府比较亲近的“门生故吏”了。他们与郑侯仆人都很熟悉,仆人们除了不与他们一同吃席,说笑时也没什么疏离之感。
金良、唐善还跟祝缨开玩笑,说:“数你最小,不给我们磕个头?”男人吃酒多了,一好灌酒、二好让人叫爹、三好叫人磕头,还有一项不知该排第几的就是开荤腔。侯府里吃年酒还是要略讲一点体面的,荤腔不大能开,大家不敢灌祝缨的酒,也不敢当他的爹,金良就开了第三个玩笑。
祝缨真就推开杯子起身了,就有人大声起哄。一旁甘泽等人都拉住了,他们这时候就敢说金良了:“金大哥,这话没计较了,都是官儿,不妥当、不妥当!”金、唐二人本也是占上口头便宜,看她起来酒都吓醒了!甘泽等人到底是豪门家仆,他们有见识,说得对。就算丞相让官员当众跪他,都得担个轻狂。金良才几品?祝缨真要当众磕了,她也得担个谄媚、有失官体的罪名。
祝缨道:“要是有谁硬要按着我的头,我非得跳起来打碎他的狗头不可。你们么……”
她掌心向上:“压岁钱先给够,我就磕!”
金良笑骂:“就你机灵!”
这面的哄闹被上头听到了,郑侯派人来问怎么回事,甘泽等人都笑着回说:“金大哥和祝三郎开玩笑呢。”
郑侯就把两人都叫来,说:“什么玩笑?”
祝缨道:“小孩儿过年的玩笑,不能叫大人听到。”
郑侯也不生气,说:“说笑话有什么意思?来,立鹄来!”
好些人家忌讳过年动针线、剪刀等等,郑侯府上过年的娱乐里有一项比箭,又出彩头。郑侯问道:“你小子,能行么?”
祝缨笑道:“那不能说不行。”
郑侯道:“好,你与他赌,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祝缨看看郑熹,郑熹道:“能行就行,不能行就别夸耀。”
祝缨想了一下,说:“有人兜底,那就得行。”
一时立了鹄,两人各射五箭,祝缨略落后一点,郑侯道:“也算不错了!”金良的日常就是干这个的,祝缨日常是抄家抓人,这门手艺除了天赋终究还得练习。郑侯道:“这手上的功夫别丢了呀!”
祝缨道:“是。”
金良道:“侯爷,他能左右开弓。”
郑侯大喜:“是么?来,试一个我看看!”
祝缨还真能,两手准头也差不离。一袋箭射完,四下哄然叫好,郑侯的旧人们多是行伍军功,都看她“一个毛孩子”有了些欣赏。连带的,把郑熹也看重了一些。
郑侯对郡主道:“这小子好!就是不跟着七郎,哪怕从军也是能出人头地的!”郡主嫁他多年,也知道一些行伍事,左右开弓算是有技艺的,说:“能干的人干什么都是好的。你别近撺掇着人家孩子改道儿,现在这样我看就很好。”
一边唐善也是技痒,上前抱拳道:“侯爷,我也来一个。”
郑侯乐呵呵地对祝缨道:“你猜,他会什么?”
祝缨道:“不知道。等唐大哥展示出来,我就知道了。”
金良道:“说了等于没有说!”
唐善已经准备好了,他擅长的是连珠箭,祝缨微张了口,金良道:“怎么样?强中自有强中手哩!”
唐善射完一轮,又准备第二轮时,祝缨就留神观察他的手指,一般是三支箭,看似凭手上功夫,其实也很考虑手臂乃至身体的协调,心也要稳才行。金良低声道:“看迷了?”
祝缨道:“过两天,我到你家去,你家大些,那靶子借我使使。”
“别淘气!没听夫人说么?你要紧的是做大理寺的官儿,跟七郎走。我们这些,你打发时间,咱们能一处玩,我也是高兴的。练这个就没意思啦。你练得比我少,还能这样准,我服了行不行?”
祝缨笑笑:“大过年的,我去你家玩,行不行?”
笑闹了一阵,郑侯还是喜欢祝缨,上回给了弓箭,这回因过年,就抓了一把宫中铸的金钱给她。掂一掂,能换个几十贯铜钱。真是……有钱人呐!
郡主也挺有钱的,就给了些铸得很漂亮的小金银锭子,装了一小袋子,掂一掂,也得有个二十两,祝缨一算,把里面金银都折成铜钱也得有近百贯了。
祝缨这算是满载而归,又想:他们家这样赏钱,家里得有多少钱赏呢?又想到郑熹这一波抄家,是她帮忙主持的,顿时释然。
吃过了酒,郑熹把祝缨留了下来。
祝缨猜测是问的禁军吃酒被抓,询问自己,不料郑熹开口就是:“过了年,你又长了一岁了。”
祝缨怔了一下:“是,十六了。”
郑熹打量着她,缓缓地道:“又长大了一点,个头也高了一些。”
“哎。”
“从遇到你,你就是个有成算的人,本不想多说,但有些事不说还是不行。叫你读书,读了吗?”
“还在读。《左传》读完了。”
“《论语》读了吗?”
“私塾旁听时就背过了。”
“懂意思吗?”
“大概明白。”
“《季氏第十六》还能背吗?”
“能的。”
“君子三戒,下面一句是什么?”
祝缨心说,问这干嘛?仍然答道:“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郑熹点点头:“有人又对我说,你依旧往尼庵里跑,这样不好。”其实,这事儿知道的人也没有大惊小怪。少年人,往尼庵钻,有什么好奇怪的?但是偏偏有人又跟郑熹说上了。郑熹越来越看重祝缨,就越对她没有走进士科扼腕,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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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她在仕途上再跳坑。
好色,是个大坑!
他说:“有相好的,接出来就是!放到尼庵里做甚?没担当!尼庵是个什么地方?除开几个大些的,整洁些,小的简直是私娼窠子了!你倒好,各个尼庵一通乱蹿!你品阶越高,越有御史盯着你!参你一本,好听么?听着就下流!还不如贪赃枉法!我就说说,你也不许贪赃枉法!”
祝缨叹了口气:“这事儿就过不去了是吧?什么私娼窠子?不但有卖身的,还有拐卖人口的呢。不但尼庵,还有寺庙道观,还有窝藏强盗、杀人越货的呢。王京兆虽然整顿治安,这些东西咱们也不能不知道呀。有大案,他不还得报大理复核的?我敢打赌,报恩寺左殿靠东墙根供的罗汉像下供的那个赤金莲花冠,来路就不正。”
说完,她翻了个白眼:“你们真是不懂的!有了案子,就抓人来打。要不打出真相,要不打出人命。活儿干得也太糙了!”
郑熹笑了:“你这小子!胡说八道!谁查案不是‘五听’来的?什么莲花冠?不许再提了!悄悄记下就是了。”他心里着实喜欢起了祝缨。肯扎实学东西,做事有准备,聪明,却又在平日里不停地下水磨功夫。
祝缨道:“那以后能不能不再提尼庵的事儿了?弄得我以后见到您就想尼姑就不好了。我正经当值供职没出纰漏,可叫这群小碎嘴心头淌血了吧?”
她努力争取四处乱逛的权利!
在这世上,各有各的道。高官显贵们等闲也不与这等地痞流氓打交道,多半是吩咐下人就去办了。下人办不顺了,自会扯虎皮当大旗,再去联络小官小吏,由张班头这样的,或是哪个熟人,联络了“道上的”如老马之流。
祝缨觉得自己不能跟这些高官们似的,她又没有那么多的手下听令,还得自己下功夫,最好的就是自己踩点,以及与仵作、班头、龙头之流保持联系。
郑熹道:“知道了!你以后也要更谨慎些。”
“哎。那是一定的。”
她想了一下,趁机提出了一建议:“既然您都大过年的说正经事了,我也说一件。”
“什么?”
“再抄家,遇着有雇来的短工,都发钱放了吧。这几天串门听他们说什么心软、好心,我头皮都发麻了!”
“说你好,不好么?”
祝缨摇摇头:“有人夸你是好人的时候,就是觉得你好说话,日后有事要找你了。您厉害,不怕,还是您来当好人吧。行不行?一句话的事儿,旁人只能说咱们大理寺办事讲究。不像他们,吃相难看。”
郑熹道:“行。”
“那等回去了,我还提醒您啊。别忘了!”她想过了,自己抢个案子,不定跟哪个同僚起争执,让郑熹统一下令,这就方便多了。老马说情的那个青年的妹妹也就能顺利回家,同僚们也都不知道是从中做了手脚。
祝缨开心于又办结了一件心事,现在满心就只有一件:元宵节怎么跟花姐一道说说话。
开年
元宵节总是热闹的,祝家一家三口盘算了好久,怎么也要好好的玩一玩。
第一个是祝缨,她可有不少安排的,且京城元宵节的热闹绝非老家小县城能比,元宵三天都是没有宵禁的,她已打定主意,连玩三天。
第二个是张仙姑,她奔波半辈子,也是难得有这样的闲暇时光又小有了些银钱,早与金大娘子约好了,一起看花灯去。
最后才是祝大,他也自有去处,还想去道观看看徐道士,顺便在道观里上点香油钱。这神棍自己年轻时什么骗人的鬼话张口就来,上了年纪之后却虔诚了起来,第一块心病就是他们老祝家的兴旺发达,他闺女的官儿要越做越大,老祝家的香火一定得续下去。
三人各有了去处。
张仙姑以往还要担心女儿,现如今她连这个也不用担心了,咋还有人敢拐卖朝廷六品官儿吗?她痛快地说:“那成,都早点儿回来啊,一共三天呢!还有老三,你明天不还得上衙门去吗?!”
祝缨道:“我记着呢。”
“你回来得晚了,明天又要早起,才升了官儿就在上官面前打瞌睡,不好!”
祝缨笑道:“知道了。”
她亲自把张仙姑送到了金大娘子那里,张仙姑不担心她会被拐走,她反而担心起母亲的安全来了。见到她亲自来了,金大娘子就先夸一句:“好贴心的儿子!三郎放心,我与大嫂一道,我知道顶好玩的地方,绝不会有差池的。”
金良也说:“有我护着呢。你呢?不一道来吗?我们几家凑一起了。祝大哥呢?”
京城里的权贵富户们,在这一天也会护持家眷出门看灯,乃是用家丁仆人以步障将家眷围在里面,这样既安全,又不与外面人的拥挤挨蹭。次一等的就是自家人拿根布条或者绳子围起来,也是防止走失。
金良也没到这种程度,就与几个邻居家合起来,把女眷、孩子围里头,各家仆人拿接的长布条把女眷围起来。金良等男人也就在旁边护持。
当然也有些豪门子弟或者是大家女眷爱个热闹,不陪长辈自己溜出来单独玩,也都带着仆人。
张仙姑道:“那个老东西早就钻去道观里啦!他才不关心家里呢!你也甭管老三啦,叫她自己猴儿去吧。”
金良笑道:“那好。”又半真半假的戏言:“三郎,要是遇着个美貌的小娘子呢,别急着拐带回来。婚姻大事,金贵的。”
张仙姑是一点也不担心的,说:“随他去吧!”
金良心道,那可不太行啊,三郎主意一向坚定,要是看中个大家闺秀还罢了,万一看上个来路不正的,那可就坏了!前程要紧啊!他决定过一阵儿要跟祝缨好好聊一聊,祝缨眼看着前途甚好,多熬两年,娶个丞相的女儿也未必就不可以。如果不是早早有大人物看上,何妨再等几年?只要娶得一房好妻,就算到二十岁、三十岁再娶妻都不算晚!
祝缨见张仙姑与金大娘子已经手挽手一处了,又确认了张仙姑身上带了零钱,把一件油衣塞给金良:“喏,等会儿要是下雪了,给我娘穿上。”
金良笑骂:“这也要你操心吗?我们都带了,还带了伞呢。”
祝缨对他扮个鬼脸,轻快地与他们告辞。
…………
祝缨与花姐约的地方就是生药铺子的巷子口,祝缨先跑去老马的茶铺,去取自己寄放的一包吃食。
老马乐呵呵地说:“都给你在蒸笼上热着,我这就拿去。”
转身拿了老荷叶包着的鸭腿、一碟子蒸熟的老火腿、一瓶茶、一小瓷罐的瓜子儿,都放到一个圆形的竹编小食盒里,最后又往里面放了两个果子,说:“哎,这季节果子难得,我可是下血本了的。”
祝缨笑道:“知道啦,以后总光顾你生意!”
“好啊!”
老马没再问请托的事,祝缨也没有提,她提着小食盒到了约定的地方,咳嗽一声,就有一个人影从角落里出来,正是花姐。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花姐外面披着件罩衣,头上带着风帽,就看不出来她是个光头了,祝缨往她脚上看,花姐提着衣摆伸出一只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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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摇了摇,笑道:“喏,我新做的鞋子。”
一双淡青色的女鞋,绣了小小的两朵白色的梅花。祝缨也笑:“真好看!”
两人凑在一作并肩而行,花姐见她腋下掖了把油伞道:“那个给我来拿吧,你手里提的什么?逛灯市还提着?”
祝缨单手将食盒提了起来,道:“闻闻!没事儿,伞我拿得住,来!”她挟住了伞,一手提食盒一手揭开盖子:“这会儿已经上人了,各种卖吃食的摊子都要排队或者是抢位子,你先垫一垫。我就说,和尚庙不能长久住,人哪能不吃肉呢?!”
花姐也笑了,伸手拿了一只鸭腿先递她嘴边:“来。”
祝缨道:“我不饿,我在外面多少荤腥吃不得?这是给你的!你早些能从那里出来才好呢。”
花姐也不强要她吃,鸭腿一放到自己的唇边,牙齿就像有了主意一样地咬了上去,脑子拦都拦不住。她哭笑不得,香香地啃了一条鸭腿。祝缨又说:“有茶。”茶略有点烫口,花姐就着茶又吃了点火腿。
走出巷子时,满街的灯火,远处巨大的灯亮——他们堆了鳌山。花姐从祝缨胳膊底下抽出了伞,祝缨就提着食盒,打开罐子,两人一边走、一边嗑瓜子儿兼看灯。外人看来,也是一对小情侣的样子。
街上各种灯都有,各色人也有,种种形状,有像动物的,有扎出场景的,还有走马灯之类。富贵人家前有开道、后有护持的,也有小孩子、小乞儿跟着这样的围障后面,等着里面的女眷插戴的首饰掉下来好拣拾。
祝缨开心极了,有时跳起来指着远方:“那个灯好哎!”
花姐道:“那怕得多放两天,你要想要,等后天看他们卖不卖。”
“嗯!”
祝缨也就是说说,也不是必得要那个灯,什么莲花灯、兔子灯、老虎灯的都看完了,又看走马灯。又猜谜,和花姐各猜到一盏灯就不再猜了,只在心里默想答案,等着公布,要是猜着了,她就奖励自己一颗瓜子嗑着,猜不着就记下谜面和谜底。
到一半时又下起了雪,路上的人纷纷拉起帽子又或者撑起了伞,也有决定回家的。街上演杂耍的都还没有散,光着膀子耍长枪的越发的卖力,祝缨就往铜锣里扔了个银角子。
直玩到子时,花姐道:“该回啦,我记得元宵你也没假,是不是?”
祝缨假期并不算少,一年得有几十天,但是元宵并不比过年,放灯,不放假。祝缨叹了口气,花姐道:“明天还能玩呢。”
祝缨道:“那吃碗元宵再走。”
此时街上人依然不少,摊子的队倒没有那么长了,两人在一处小摊子上吃元宵。摊子没有雨篷,祝缨撑伞罩了自己这一张小桌,等着元宵端上来,遮住了,两个人一起吃。祝缨付了钱,有点郁闷地说:“时间也过得太快了。”
花姐道:“今天过了,还有明天呢,吃吧,吃完走回去消食。”
两人吃完了,很是不舍,终于还是相视一笑,花姐道:“明天我不定出不出来啦,你也该陪干娘逛逛才是。”
“她有朋友,玩得可开心呢。你明天要出来,千万留意安全,宁愿穿僧衣呢!上元节丢人,是真的整个人都丢了的!好些的!”
花姐笑道:“知道。”
祝缨还是不放心,一路护送着,眼见她进了金螺寺才折返回家。
回到家,门没锁,祝缨听里面有争吵声,也不敲门,拔下头上的簪子一拨,闪身进去。就听到张仙姑在骂祝大:“你怎么不把你的人也丢了呢?!”
祝缨放心了,插上门,提着雨伞和盒食先放回自己屋里,那边声音停了一下,张仙姑尖声问:“谁?!”
“好。”
张仙姑放心了,又开始骂祝大:“你是闷头鳖吗?咋不放屁了?”
祝缨放好东西,走到正房问:“怎么了?”
张仙姑虽然在骂人,已经气得快要掉眼泪了:“问他!个老东西!就知道显摆!这下好了,钱袋丢了!”
“别急,是常用的那个钱袋么?里头装了多少东西?”
张仙姑气苦:“他那点子咱们娘儿俩都看不上的破家当、私房钱,买菜从我手里抠出去的钱,攒的!都带上了!上元节,到处是贼的日子,带身上!挤人堆里!没了!”
祝大被骂得脸上挂不住:“那也不一定是被偷了,万一就是掉地上了呢?”
张仙姑坐在地上拍着巴掌的骂:“你掉了跟叫人偷了,有什么分别?不都是没了么?哎哟哟,孩子挣点钱容易么?你倒好,一总扔出去了!我扔水里还打个水漂呢!”
祝缨道:“停!爹,什么样的钱袋,多少钱?”
祝大也没了当爹的神气,说:“就那个钱袋,我想,咱们家好容易走运了,得求神仙接着保佑,想捐点香油钱来。就……带了……”
他带了二两金子,十几两银子,还有一百来钱。啪,全没了。
祝大道:“明天一早我就去道观再找找,找不到我就守那里。”
祝缨道:“大过节的,先别生气啦,找得回来就找,找不回来也没什么。”又从自己钱袋里摸出几两银子给祝大:“明天出去玩,收好了,开开心心的。”
张仙姑爬起来:“不能给他!给他又不知道便宜了谁!”一面揪打祝大。
一家人直闹到将近午时才睡下。
…………
祝缨刚躺下,听到院外有响动,敏捷地拉开门,不及再开院门,翻身上了院墙。看到地上一个鼓鼓的钱袋,巷口一个人影。她跳下来用脚尖把祝大那个钱袋挑起来抄在手里,飞身追了过去,恰追到一个背影。
她说:“我瞧见你了。站住吧,别叫我误会是你偷的。”
那人果然就背对着她站住了,祝缨道:“怎么回事儿?”
那人还犹犹豫豫的不敢转身,祝缨三两步抢上去站在他的对面,就着月光看见他脸上带伤,问道:“是为你妹子的事儿?我既已答应了,就不会没个说法。咱们都打了照面了,你也就甭瞒着了,直说吧。我早上还赶时间去应卯呢。”她又晃了晃手里的钱袋。
那人正是托了老马讲情,为救妹子的那个普通的青年。他脸上没什么特色,祝缨却记性极佳,她记人不止记脸,还记身材、步伐。那人低声道:“我遇上了,老翁拿出钱来舍了香油钱,露了财……”
祝大这辈子就没见过大钱,也没掌过这么多的钱,那样子叫人一看就知道他带了钱。还没等小偷下手,他自己不小心把钱袋就落地上了,由此引发了几个小偷的混战。这一位就是在斗殴中取胜的人。
“我抢了来,寻思着给府上送来……”
祝缨直截了当地问:“你盯梢?还盯着我父母?”
她知道这人远处观察过她,不过她不在意,那人看了她几天,不敢打扰之后也就退了。本以为他回去安心等着了,没想到来了这一出。祝缨很不开心。
那人忙说:“不不不……不敢的。”
祝缨将钱袋抛了抛,道:“这事儿,我记下了。”
那人不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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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钱袋里取了几两银子给那人:“拿去看个郎中吧。”
那人在月光下看着这张年轻俊俏的脸,白莹莹的,一点表情也没有,一双眼珠子黑白分明,没有一点温度的样子,好看是真的好看,吓人也是真的吓人。好像在这双眼里,自己不是个活人而是个死物。
此时他不由想起来老马告诫他的话:“听他的话,老实等着,不要多生事端。那是个厉害的角色!他要在道上混,迟早是被王京兆亲自带队缉拿的货!嘿,我看他能从王大人手上逃出生天。”
他自认跑得也快,等着院子里灯都熄了、人都睡了,才把钱袋抛出来的,自以为做得很对,也没有痕迹——那这小官人是怎么追上来、又认出他来的?
大雪的天,他的背上冒出一层汗来。
祝缨道:“拿着。大雪的天,你是怕人找不着你么?看在你妹子的面子上,这回饶了你。”
“是……是。”
祝缨道:“以后不要再多事。听说什么消息,可以告诉我,也可以让老马转达。”
“是……是。”
祝缨把银子塞到他的手里,说:“这个当我谢你的。你妹子那里,只要严家的案子判了,就会有结果,去吧。外面怪冷的。”
那人一时忘了恐惧,大喜:“谢小官人!”趴下来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祝缨道:“快起来吧,明天记得看郎中。”
提着银袋回家了。也不再叫门,依旧跳进院子里,回房睡了。
次日一早,祝缨起来去应卯,张仙姑这一夜没睡好,天不夜就爬起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祝缨做早饭。做到一半把勺子往锅里一扔,哭了起来:“这都叫什么事儿呀?”
祝缨道:“怎么又哭了?”
张仙姑吸吸鼻子:“没!不干你事!来,快吃了好去应卯,别耽误了正事。”祝缨就在厨房吃了早饭,又拿小食盒装了些肉饼,张仙姑最拿手的就这个。祝缨道:“今天晚上跟金大嫂约好了吗?”
张仙姑道:“没!还出去呢?!有多少钱丢呢?!”
祝缨没说话,看看正房,祝大窝在里面也不出来。她出了门,走了两步把钱袋住雪里一扔,踢了两脚又挑起来。折了回来,将钱袋向张仙姑一亮:“哎哟,是不是这个?”
张仙姑跳了起来:“哎哟,这是哪儿来的?我们昨晚找了一晚上也没找着呢!”
祝缨道:“可收好了吧。”
她提着肉饼去大理寺了。
………………
大理寺里新的欢乐还没散去,都说着昨天晚上怎么玩的。左主簿说:“报恩寺的灯好看。”王司直就说:“还是太虚观的手。”祝缨道:“我看鳌山好看。”
胡琏就说:“你还是年轻,爱热闹,看着大个的就说好。说起来,还是西市那里的各样都有,还别致!”
直说到郑熹等人从朝上下来,大理寺才悄悄安静了一点。
郑熹又分派了任务,审案的审案,写卷宗的写卷宗,今天没有抄家的任务,大正月的,郑熹也不安排这样扫兴的活儿,这个时候正该是一片盛世景象,抄家不合适。
祝缨以为自己会被调去审案,如果恰好是严家的案子也行,不想郑熹道:“你,看不懂账目可不行!要学点算学才好!”
于是,同僚们有事干,祝缨就被按着带薪学算学。郑熹本来打算让她学账的,后来经过账房的评估,他们告诉郑熹,祝缨的数学基础极差!加减乘除只会最基本的,但是算账不是会四则运算就行了的。得狠狠地补!
郑熹就很愤怒:怎么基础这么差,还不肯好好地学个六艺?非得走明法科呢?明法科出来,看大理寺这些天审的案子,也不止是破命案吧?
祝缨就被郑熹给盯上了。
同僚们乐见其成,王司直等人都笑话她:“哎哟,这下又当回学生啦!学不好要打手心的。”他们年纪大,又熟识,也就取笑得。
出了郑熹的正堂,苏匡就说:“小祝已经升得够高的了,趁他当学生,也该让同僚们也立些功劳了。”
左主簿看了他一眼,心说:傻冒!没看小祝给郑大人干了多少不能见人的事!换了你,郑大人能放心么?
王司直心道:出了正月,抄家还得是他的差使,正月里他就把功劳让给别人也不亏呀!再说了,学点算学,接着抄家去,也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是?你现在叽歪,也是轮不到你的!我这司直就算休致了,也是轮不到你的!
王、左二人对望一眼,立志给苏匡拖后腿。
那边,祝缨就开始了带薪学算学的生涯。
她学得也快,郑熹偶尔指点一二,但离现在就能做账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她心里明白,这个时候让她学算学,一是为她多学点东西,二其实也是让她略避一避锋芒,正经差使也不会不派给她,也可散一散同僚们的嫉妒之意。
她又有个主意,这算学、管账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会的,她就慢慢学着,也不止学管账。人生很长,算学还有旁的用处呢,什么土石方、天文之类。她恰巧因除夕与钦天监、工部等处的小官有一点点吃席的交情,也可以请教。
郑熹见她能沉得下心来,对她又更欣赏了一点。
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少能有这么沉稳的。并不是所有吃过苦的孩子有了机会之后还能保持优良的品性,有些人少时寒微,一旦有了点出人头地的机会顿时就显出一种饿死鬼见食物的模样。他听金良讲过,行军的时候遇到天热缺水,如果找到水源,一定不能让士兵敞开了喝,要在碗里洒一把米糠或者草灰。否则,喝得太快是要出事的。
祝缨这个样子,倒省得给碗里洒米糠了。倒是苏匡,真值得给饭碗里掺点砂子,好叫这小子吃相好看一点!
背着手,郑熹踱步走开,继续研究给龚劼定多少条罪去了。
郑熹并不知道,在祝缨的心里,或者说在所有人的心里,他给祝缨安排的这条路已经是非常的通畅了。他根本就不是给祝缨端凉水,而是给了她一碗甜蜜蜜的温水,并且说:“不够还有,但是不要喝太多,等下还有酒席。”
祝缨毫无怨言,学得也很起劲。正月里学了半个月,休沐回家都带着功课。到了二月,又学了半个月,已经会用算盘打个一千九百二十七乘以三□□百二十九了。虽说她以前计划过开个小茶铺,偷学过一点算学又偷偷练习过一点算盘,这进步也是很惊人的。
正在祝缨学得入迷的时候,新的活来了——郑熹让她别窝在大理寺了,继续抄家去吧!抄完了,就给她一本账房们算过的账本,让她拿去练珠算,测试一下她的学习成果。郑熹居然没有忘记下令:“凡非家生奴婢,皆开释。”
祝缨只得放下算盘,只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大理寺派出了更多的人,禁军的人少反而少了一些,祝缨估计得是郑熹跟大将有什么协议在内。光禄大夫严家偏巧不在她的单子上,账本也不在她的手上。
她忙完了自己手上的活,当晚就去了老马的茶铺。老马乐呵呵拱手地道:“三郎,说话算数的人!”
祝缨道:“接到人了吗?”
老马道:“接到了,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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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为兄妹俩说好话,“那小子就是没计较,不懂事儿,我就说你做事再没纰漏的,他非要跟着!你的本事,我能不知道么?他非得知道点厉害才肯老实。”
祝缨道:“什么厉害?我又没将他怎么样。他倒是厉害,连我的家人都盯上了。老马,你好呀。”
老马忙又跟着说好话:“再不敢,再不敢的,往后你说话,说什么,咱们就听什么。”
祝缨笑笑,不说话。老马赶紧往后扬声道:“后头躲什么呢?还不出来磕头?”
一时兄妹俩都出来,祝缨看他的妹子,也是个貌不惊人的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粗手大脚却又很瘦。祝缨皱眉,在厨房还能瘦了,可见这些日子是受苦了。那个哥哥呢,也瘦了一些。祝缨道:“罢了。”又给了些钱,给老马,说:“呐,够他们吃一个月的吧?一日三餐,别饿着了。再往后,就凭你自己的本事糊口了吧。”
兄妹俩不敢相信她居然这么好心,尤其是那个哥哥,他还以为祝缨要追究下去了呢。
祝缨摆摆手,不跟他们计较,却又点点老马说:“下不为例,再有,我只跟你算账。”说完,笑着走了。
老马道:“起来吧,别干傻事。他要用着你时,叫干什么就干,不用你时别瞎琢磨。”
那妹子说:“就怕报不了恩。”
老马一声冷笑:“你有机会的!再说了,就算没有恩情,他找到你时,让你干什么你最好别讲价钱就去干。不然他有的是办法叫你听话。”
那妹子也算是在官宦家见过世面的,低声问道:“我看小官人不像恶人,怎么也……”
老马道:“那你看我像不像恶人呢?人,都有自己的地盘儿,咱们算在他地盘里,自然不会对咱们怎么样。要是不在他画的圈里,那可就不好说了。”
那哥哥道:“有个圈儿讨生活,也不错。”
老马骂了一句粗话,说:“你现在还在我的圈儿里,还不滚去烧火?”
……——
祝缨将别人托付的事都干完了,这一夜睡得还挺好,祝大钱袋找回来之后,再出门依旧带着钱袋,却不敢随便摘下来了,他弄了根小细链子把钱袋捡在身上,气得张仙姑又跟他打了一架。
又抄完一个家,可以回去继续带薪学算学了,挺高兴地哼着小调去了大理寺。
还没到大理寺,就先被太常的杨六郎拦住了,问道:“小祝,跟你打听个事儿。”
祝缨问道:“什么事儿?”
杨六郎鬼鬼祟祟地说:“听说,太子妃的叔叔,也被牵连进来了?他是真的?”
太子今年十八了,是该娶媳妇儿,虽还没有正式娶回来,但是上下都知道已经内定了一位名门闺秀,背后便有人不太讲究地称她为太子妃了。祝缨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杨六郎道:“我姑父回家说的。”
杨六郎的姑父其实是个宦官,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虽是个宦官,却又在得势之后娶了个妻子,妻子虽说不上是大家闺秀,也是个良家子。杨六郎是这位宦官夫人的娘家侄儿。所以,他有许多边角料的消息,那是相当灵通的。
祝缨道:“仿佛听说过,不过,不至于抄家吧。”
“哎哟,这下坏了!这人可真狠,就因为跟哥哥不合,就弄出这样的事来?啧啧!”
祝缨道:“别的事儿传一传也就罢了,这个事儿上你少说两句吧。”
“我就是问你嘛!”
祝缨道:“那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反正,不会比龚逆罪更大。”
“也是。哎,那谁啊?怎么跑这么快?老王?他怎么这么有冲劲儿啦?有狗追他吗?”
飞快跑过来的居然是王司直!
祝缨忙跑上前去拦他:“老王,怎么了?”
王司直道:“不得了!又有人告发了!”
“告发什么?”
王司直道:“六郎也在啊?你先别在这儿打听啦,回太常吧,看日头,大人们该下朝回来了。”打发了杨六郎,王司直才对祝缨道:“龚逆的案子不都快结了么?竟有人想要立功!检举了龚妻管氏!”
“她?”祝缨对这个人是有印象的,“她能干什么?”
“犯官家眷,可以没入掖廷做奴婢,也有没为官奴婢的,又有各坊做苦力的,还有罚做官妓的。这你知道吧?”
祝缨皱了皱眉:“是。”
“如果没有特别的安排,也有运气不好罚做官妓的。不过,要是有心地好的,哪怕没为奴婢呢?当年有个案子,就是龚逆告了他的朋友冯侍郎,冯侍郎连同岳父家都抄家流放。这个管氏,特特叮嘱,必要把冯侍郎的妻女罚做官妓!”
祝缨也震惊了一下:“还有这一段曲折?不过……你怎么这么着急了呢?”
“害!你不知道,这冯夫人与当今陈相公的元配妻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他家大公子的亲姨母,曾经……哎哟,这话说不好听呀!得赶紧报郑大人定夺!”
祝缨低声道:“那你跑什么?没叫他们知情的都闭上嘴?”
“说了。”
祝缨道:“你稳住,别对旁人说。我再去狱里,再叮嘱一回。”
王司直抹了一把汗,道:“好。”
管氏
祝缨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跟冯、沈、陈再有这样的交集!
真是活见鬼了!
那个什么狗屁官儿,自己干了缺德的事儿,先向管氏表了一回功,现在又要向朝廷再表一回功?熬到现在才招,也是混账!她直觉得这件事情会有一些麻烦,这种直觉曾经帮了她很大的忙。
她从来不插手同僚们办的案子,但是这一件让她撞上了。她与王司直略一商议,就转身往狱里走,才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一声响,回头看时王司直果然跌了一跤坐在了地上,她忙跑了回去。
一只手臂环在王司直背后,一只手臂横在王司直身前让他好扶着起身。王司直用力站了起来,喘着粗气道:“老了,不中用了。小祝你去吧,我还能行。”
祝缨道:“且慢。”
“怎么?”
眼前一旦有人需要照顾,祝缨突然冷静了下来,她又迅速地把整件事情想了一下,如果此事与花姐无关,她也不会这么焦虑。对,事情可能会有一些麻烦,但不值当这样的!
她说:“老王,你且站一站。”
“我的腿脚还行……”
“不是说你的腿,”祝缨打断了他的话,认真地说,“大理寺狱又不是朱雀大街,现在也不是什么交班的时候,里面的人也不会乱跑,消息不会这么快散出去的。你且不要着急。你比我资历深,这道理你想一想就能想明白了。且是陈相的小姨子又不是他老婆女儿!纵难堪,也有限。只要悄悄地不声张,它就不是件大事。你把它当成一件大事,弄得人尽皆知反而是容易骑虎难下。”
王司直回过味儿来,又擦了一把汗,也有些羞赧,道:“害!老了,脑子不够用啦。到底是你们年轻人……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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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声叹气的,自己也想明白了,他原是旁观过许多事情的老官,旁观的时候、讲古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就难免受了自己私心的影响。
他讪讪地解释说:“我过年就七十了,要休致啦,可不能出差错呀。你说,郑大人那里,怎么回好呢?”
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事情了,他只要再在散官上升一升,就有足够的俸禄安度晚年,如何能不紧张?
祝缨道:“别嚷,悄悄把那一页供词给他看。供词带了么?谁跟你一道审的案?”
王司直道:“你认识的鲍评事。”鲍评事是祝缨的那个一同分到大理寺的同年,开始做的录事,去年底大家晋升的时候他也升做了评事。祝缨道:“那好,还是我去狱里,你去找郑大人。悄着些。现在郑大人应当还关注着另一件事情,机会难得,这件事顶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王司直道:“好。”
两人都放慢了脚步不急着跑了,祝缨一边走一边自省,刚才是有点冲动了,还有,杨六郎刚才也在,以杨六的好奇心,怕不是还要打听?有点头疼了。王司直近来在审案,告发的人应该也是个犯官,但愿这货下次过堂的时候别再嚷出来。
那边王司直也回过味儿来,深悔自己也不够稳重。他清清喉咙、正正衣冠,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又恢复了一个官场老人的从容。到了就见左主簿迎了上来:“老王,去哪儿了?有新闻!”
王司直问道:“什么?这会儿又能出什么新鲜事?”
左主簿道:“知道袁氏么?”
“太子妃家那个?”
“什么太子妃?六礼没过,只是传说的‘内定’罢了,现在看来恐怕是悬了。就是她家,她叔叔也要……”左主簿指了指一份卷宗。卷宗并不是袁氏的案子,但暗示的意味也相当明显了。
案子办到现在,连大理寺办案的人都觉得只剩最后给龚劼一个结果,剩下的家一抄、人一杀一流,整个逆案一个月内就能结案了,没想到竟又出了这么一位人物!
王司直心道:难道小祝说的大事是这个?那确实够头疼的了。
不多会儿,郑熹就做出了决定,把袁氏的案子交给裴清负责,接着就让所有人各司其职去了。冷云一向也不大爱管这些事儿,又被郑熹拉过去嘀咕了一阵儿,不多会儿,他就出来了,说:“放心吧。我去探探风声。”
郑、冷二人出身有些相似,都是勋贵家子弟,不过郑熹爹娘更厉害一些,郑熹自己也更厉害一些而已。有些需要借着身份的事儿,派冷云去是很合适的,他也乐得做这些事儿。
王司直这才得到机会抢上,郑熹问道:“你这么仓促,可是有事?”
王司直双手捧了一页供词给郑熹,说着回来路上打的腹稿:“这事儿可大可小,既不敢隐瞒,也不能宣扬,还请大人定夺。”
郑熹现在并不愁龚劼,而是琢磨着“太子妃”了,袁氏实在是郑熹没有想到的。再来什么冯夫人,在郑熹这里就算不得大事了,不过他有时候会称陈相是他的半个师傅,也不能就放任不管当不知道。
他问:“可曾对人说起?”
王司直苦着脸道:“不敢。”又把自己的处置,以及路上遇到祝缨的事说了。
郑熹点点头:“他果然有长进了。”
王司直松了一口气,心道,休致的俸禄保住了!他又小心地加了两句:“冯夫人还京的事儿,老人都知道一些,她们家出了一个义仆的事叫人感慨,也没什么大新闻。如今大理寺新来的人都不大清楚前情,就怕小孩子们不当回事儿说出来。要叫他们知道利害呢,就又得说出陈相公,这又是宣扬了,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郑熹耐心地听他说完,道:“君子本就不该议论苟且事。”
王司直苦笑道:“小官小吏,闲着没事儿也没钱耍,就耍耍嘴皮子。”
郑熹道:“是么?”
王司直心中忐忑,不知道郑熹这是什么意思,又不让他走,又不说接下来要做什么。郑熹指了指一旁的位子,道:“坐。”又让人拿了本书给王司直看。
王司直书也不大看得进去,半晌,郑熹抬起头来,王司直赶紧放下书,顺着郑熹的目前望过去,只见祝缨走了进来。
郑熹问道:“如何?”
祝缨一脸平静:“差不多了,只有管氏下官不敢擅自提问。”
郑熹对王司直道:“好了,供词留下,你回去什么都不用讲,接下来的事情自有人管。”
王司直舒了一口气,将供词扔下,暗道:真是老了,是得赶紧休致,这个案子一结,我就写个奏表。
他不再停留,匆匆辞去,留下郑熹问祝缨:“还有什么事吗?”
祝缨犹豫了一下,问道:“能把这个案子借给我用一下吗?”
郑熹问道:“怎么?你还惦记着冯家对你父母无礼的事?可以记,但是最好不要用这件事情!这事说大不大,咱们按下去,告诉该知道的人一声就得。说小也不小,你要闹出去,就不小了。”
祝缨是个孝子,为了捞巫蛊案的亲爹上天入地的,郑熹印象很深刻。借机报复前岳母再正常不过了。
祝缨道:“不是为那个,那位夫人,啧!我要弄她也不在这个时候。他们家当年拿个义仆换了大姐,这事儿您是知道的。大姐接回了京,那个可怜的替身呢?大姐在州府的时候就很惦记那个人,然而不知怎么的,人家就是找不回来。大姐又不当家,能有什么办法?如今,我想借这机会就悄悄地把这事儿给办了。没了逆案的大旗,底下办可也未必认真。我保证行文做事不出纰漏,还请您成全。”
她边说,边把一叠供状放到郑熹案前。
郑熹一边翻一边说:“你总是操心太多。”
祝缨道:“那您允了吗?”
郑熹道:“唔。不许传扬开去,你打算怎么做?”
“就说,为查龚案,与管氏有关。凡官妓,都是在册的,什么丢了找不到了,转去了哪里必有主官印鉴,哪怕是死了都得勾个账。”
郑熹遥指着她,说:“借逆案生事,胆大包天。”
祝缨道:“旁人借逆案是叫人家破人亡,我借一借,使人骨肉团聚,是拨乱反正。老天要是公正也想叫我替它操心操心,好叫它也歇一歇躲个懒。”
郑熹笑骂:“愈发说得无法无天了!”他把案卷掷给了祝缨,“滚!”
祝缨滚了,郑熹又说:“回来!陈萌要是问你,你怎么说?”
祝缨道:“您要让他知道?那我就如实讲。本不想告诉他。”
郑熹道:“他们自家人知道,倒不碍事。去吧。”
…………
祝缨抱着案卷走了,她也不去提审什么管氏,龚劼不好审,管氏也是大理寺的鬼见愁。搁乡下县城大牢里,牢头就能进狱里的妇女生不如死,大理寺这个地方还是要点脸的,犯官、犯妇来了,一般不羞辱。
但是管氏这个人由于出身的关系,一般男人对女人的羞辱,在她这儿完全没用。不但如此,她还反过来羞辱这些官员狱卒。
祝缨倒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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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她这个本事,但是进了大理寺,她也得守一点大理寺的规矩,也得要点脸,总不能指望她拿出神婆嫡传的骂街无赖本事,跟个前娼门出身的在牢里对骂吧?
况且根本不用提审她。
王司直在郑熹那里的功夫,祝缨已经在大理寺狱里走了一圈了。王司直审案的副手是鲍评事,祝缨的同年,两个人打个照面,互相问个好。
祝缨开门见山就说明了来意:“遇到老王,事情可大可小,我来看看用不用帮忙。”
鲍评事道:“王司直当时走得急,只交代不许离开不许动,我就让犯官、狱卒等都在这里不要走动说话了。祝兄,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匆匆过来了?这难道是什么大事不成?那婆娘心够毒的。亏她想得出来!可总不至于为这个兴师动众吧?老王这是怎么了?”
祝缨道:“我因为一些机缘知道一些事情,现在并不敢对鲍兄讲清楚。犯官……”
低头一看,这犯官的嘴巴里已经被塞了个木丸,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鲍评事道:“王司直下的令。”
祝缨点了点头,对鲍评事道:“鲍兄从现在开始,只管看、听,不要说,先把事情烂在肚子里。”
她先把犯官往地上一踹,再往犯官面前一蹲,十足的流氓样子,说:“你说,送到掖廷、罚作官妓,超过律条了吗?”
犯官眼泪都落下来了。
祝缨看着这个中年发福的小官,二十年过去了,这位仁兄才将将摸着从五品的边儿,本事也就这样了,祝缨摇摇头:“还是,又不是趁机霸占良家子,所以不管发到哪儿它都没出格,只能说管氏心肠狠。你呢,一件事,先卖给管氏,再卖给我们,卖两次?你觉得我会买账?你想减免罪责就得再招出点别的来。”
她做个手势,命人拿了文具来:“来,写出来,你都干了什么,人送到哪里去了,谁拿人、谁接的头?令是怎么下的?哪一年的档?”
直到逼着这个官儿把详情写清楚了,才又拿这一笔去见郑熹,讨得了郑熹的允诺。
接着,她就以大理寺查案的名义去拟公文,想来这可比冯家找个奴婢要重要得多了。拟完了想找郑熹再签个字、盖个印,发现郑熹已经不在大理寺了。王司直、左主簿两个又凑了过来,问道:“怎么样?”
祝缨看了一眼左主簿,左主簿道:“还瞒我?”
祝缨道:“我猜老王没告诉你。跟你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老王遇到的事儿不大,与它相比‘压下来不报’反而更严重些。”
左主簿道:“得,明白了,怕不是什么好事。又得是阴私事了,谢天谢地,蜈蚣今天不在,不然呐,且等着他四下打探吧。”
王司直则深为忧虑:“也不知道郑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祝缨道:“快了吧。”
…………——
郑熹这事儿办得确实挺快的,他不用经过别人,自己就去见了皇帝舅舅。
皇帝一见他就问:“怎么?袁氏案有什么进展了么?”
郑熹道:“已交给少卿裴清去办了,您知道的,裴清是个正直的人。”
皇帝正为太子的婚事上火,道:“那你还来做什么?龚逆还没结案,你来我这里讨糖吃?”
郑熹给了他一张纸,皇帝看完了,很不耐烦地道:“妇人……”
郑熹道:“加到逆案里,也不能加她一点罪,公布出来却又有失体统了。”
“嗯?哦,冯与陈是姻亲。”
“联襟。”
皇帝叹了一口气:“腌臜事呀!当初误听了龚逆……”
郑熹道:“当初任用他的时候,他也做出实绩来了,只是后来恃宠而骄,失了君子之德。冯当年,嘿!固无反意,忠心也不甚坚定。且拨乱反正的是您,怎么开始自怨自艾来了?舅舅又不是美人,在我面前这样,我也不会哄您……”
“呸!”皇帝骂道,“滚!”
郑熹也滚了,皇帝又说:“回来。”
郑熹也站住了,皇帝道:“召陈相公吧。你在外头等着,等他出来了,自己跟他表白,这事儿说出去也是碍观瞻。你们两个商议着,早早把它了结了。多少军国大事,围着女人的小心思转还得了?”
“是。”
郑熹在殿外值房等了一会儿,就见陈相进去,过不片刻又踉跄出来。出了大殿,拿着手绢擦了泪痕,一脸冷漠地拽开步子往前走。郑熹抄了个小道,假装与他偶遇。
陈相对他点了点头,道:“七郎,有心。”
“老师。经手的人都嘱咐过了,犯官,我预备给他流放三千里,打发得远远的。”
陈相冷声道:“再叫他一路散播?”
郑熹道:“我明白了。”
陈相舒了一口气,道:“难为你了。逆案呐……”
“您要不去看一看?我把人撤了,您想说什么、看什么、问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陈相犹豫了一下,道:“也好。”又让郑熹稍等,派人把儿子陈萌也叫了来。陈萌一头雾水,从父亲和郑熹的脸上都看不出东西来,只能老实地跟着一同去大理寺狱。
三人到了大理寺,又引起了小官们遥遥的围观。左主簿对祝缨道:“原来是这样,那我还是先不要知道了。那位,也是个狠角色呢。”
祝缨道:“咱们各干各的吧,我还得盯着郑大人给我盖个印呢。”
左主簿道:“那你还不快去?”王司直道:“看他们去狱里的,小鲍还在里面,我得跟去看一看,别坏了事儿。”
祝缨挟着公文,与王司直一起到了大理寺狱,到了一看,郑熹正坐在堂上喝茶,陈相已然不见了,鲍评事等人都在下面站等着。郑熹道:“又干什么?”
祝缨道:“公文,得您签字的。”
“一刻也等不得!”
祝缨道:“早办完早了一桩心事,我还有正事要办呢。”
“你又有什么正事了?”
祝缨道:“陪家母去上香。”
郑熹打开公文看了一下,忍不住给祝缨改了两个字,又圈了两句话:“这里用得不好!重写来!”
祝缨只得又重新写了一个,郑熹这才签了,把写废的那一张揉一揉,撕了。狱卒连忙拣了碎纸扔了。王司直也同鲍评事站在一处,郑熹看到他们的样子好气又好笑:“都什么样子?”
王司直心说:那是丞相哎!且还管着吏部呢……
祝缨道:“那印……”
“有我的花押,还愁盖不了印?”
“以前都是立时就盖了的么……”祝缨嘀咕着收了公文,与鲍评事使了个眼色,鲍评事悄悄伸手指了一指女监,祝缨心道:去看管氏干嘛?陈相公不是这么热心肠的人吧?这事儿在他这儿,算什么?什么官妓之类,人都回来了,还有毁容守贞、义仆相救这样的美谈,还理管氏做什么?这二年不见他们来见管氏,不至于为了这一件事过来吧?怪小家子气的。
不过她还是克制住了,这些人的这些破事,跟她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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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借机把人找到,花姐心里的愧疚也能轻一轻,王婆子也确实可怜,有个寄托也好,那个小姑娘更可怜,能脱身更佳。
祝缨挟着公文,溜了。
先去盖了印,又走了正式的驿路将文发了出去。逆案要查的事儿,一准儿快!她琢磨着,是死是活,至多一个月就能有个结果了。啧,冯家真是不做人!这都两年了!
一想到冯家,她心情变差,把算盘打得稀烂,胡琏看不下去了,说:“你要心不静,就去面壁去!”
祝缨悻悻地跑到一边,真的对着墙壁打起了坐来。胡琏哭笑不得:“你这小子,怎么越来越孩子气了?”
祝缨背对着他说:“哪家孩子到了新地方都是要老实几天的,过了三天,就得上房揭瓦了,大理寺的房顶没漏水,你们都得说我是个守规矩的好人。”
胡琏笑得笔也拿不住了,将笔一扔,说:“就你促狭!”
祝缨依旧背对着他,想着心事:我先不告诉花姐,免教她空欢喜一场。她又会挂念王婆子,我得空看那婆子两眼,看有没有要帮的,免得她太担心自己跑去看,叫人识破。
又想自己要买田的事儿,京城周围大片的良田确实都被权贵们占了,边角料的薄地零零碎碎的多,要不就不要非得二十亩、三十亩的连成一片,五亩、十亩的买两份也行,谁说非得准一个藏身处的呢?
打了一会儿坐,又奇怪:郑大人怎么还没回来?
…………
郑大人已经在大理寺狱里喝了两杯茶了,底下人等要快要打盹了,陈相父子还没出来。
他们先去看了那个犯官,声音很低,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犯官最后呜咽得很惨。
接着,他们又要去女监看看管氏,郑熹问陈相:“要不要见一见龚逆?”
陈相看了一眼这个“学生”,说是学生,并不正经拜师,也别说是什么门徒,郑熹是郡主的儿子,在宫里读书的时候他在宫里教书,就这么个师生关系。郑熹不把这事儿给他压下来而是报到皇帝那儿,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说:“不用了。唉,我只要见一见那个妇人,问几句话。”
郑熹也就大开方便之门了,陈相带着陈萌进去了,郑熹也不旁听,就等着。
陈萌经过刚才终于知道陈相为什么叫他来了,一进女监火气就越来越大。再见管氏,虽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是这里就只有她一个人,身在牢狱之中一身布衣却很整洁,居然还有心情盘了个髻。他的火气就再也压不住了,不等父亲和管氏寒暄就说:“你就是龚逆庶妾?”
陈相心中一声叹息,这个儿子,就绕不过当年那件事。他与管氏问了个好,管氏道:“陈相公?这是哪个?”
“犬子。”
“大公子?这一惊一乍的,可不像你的种。”
陈萌的头顶都要冒烟了:“你说什么?!!!”
陈相制止了他,缓缓地对管氏道:“夫人养尊处优十余年,该带着点体统陪龚兄走,不可使龚兄在九泉之下要为人耻笑,道是娼家女果然无礼。由娼家观之,龚兄确治家无方。”
管氏的脸胀得通红,陈萌暗中称意,趁机追了一锤子,喝道:“你这毒妇,如何敢教唆墨吏□□淑女?”管氏皱眉:“什么玩意?淑女?”陈萌怒道:“你害完人居然忘记了?”
管氏冷冷地看着他:“哦,她?我生在娼家,不是我选的,她罚做官妓,也不是她选的。扯平了!我倒要看看,你们做了妓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教唆?你们还用我教唆?是你们定下罚女人做官妓的规矩,不是我!你们抱着妓-女上床的时候,想过没有你们作践,妓-女本该是淑女吗?你敢立些个规矩,我就敢用它!她沈氏不是最讲规矩的吗?”
陈萌气急败坏:“你这贱人!蛇蝎心肠!可惜我姨母与你这等下贱娼妇不同!她自毁容貌,贞孝洁烈!”
管氏的声音尖利了起来:“毁容守贞?!!!哈哈哈哈!你是男人不是?毁容就毁了,守贞你也信?你们嫖女人,要好看、要有名、要出彩!单凭‘官眷’两个字,凭她是猪是狗,都有去嫖的!我能不知道?你能猜不到?”
陈萌气道:“你!!!世上多的是怜惜的君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猪狗?!”
“怜惜?”管氏笑得刻薄极了,“你口中的怜惜,就是任她做妓、被人作践,千人骑万人跨?!不过是任由你们作践你踩得痛快了给两句虚言罢了!我要是不是遇着真正的怜惜,我都要信了你这畜牲的话了。哈哈哈哈!”
陈萌气个半死:“你?逆贼庶妾你也配?”
“我自是配的!”管氏一字一顿地说,“你们现在说他以妾为妻,我的一品诰命是陛下画的敕、你爹签的名,我做了十五年了!陈相公,当年你们个个赞同,只这一条他要有罪,你们也都是帮凶!大公子,当年我敕封一品的时候,令堂给我敬酒排头一个,哈哈哈哈!她妹子千里做妓,她给我敬酒!好不好玩?你在外面,可别有流落的血亲呐!”
陈萌都要吐血了,他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贱人!”
管氏道:“不错,我是娼家,是贱人,世上还有比娼家更贱的,官妓。官妓脱籍可比我难得多了。我脱籍容易呀,相公怜惜我,夫人宽容,我就从良了,从此是正经人家了。可惜夫人早亡,我们全家那么的难过,日子还要过下去,我要为相公、夫人撑起来。第一次见客,我很慌呀,有一个人,凤凰一样的光灿灿的,她说,卑贱如泥,脱不了肮脏习气,上不得台面。好啊,她高贵,让她带着那张脸入了贱籍,再上台面给我看!
陈相公,姐夫心疼小姨子,不丢人。儿子沉不住气,跟外头偷来似的,你不如抱着他跳井!他跟他那姨妈,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都是恶心人的臭样子!这个儿子废了,不如再生一个。你也不算很老么,肯为你生的人多得是……”
陈萌道:“我先杀了你!”
陈相公喝了一声:“大郎!”他看了管氏一眼,带着儿子走了。
出了女监,到大堂上见到郑熹,郑熹装作没看到陈萌气咻咻的样子,一拱手,送走了陈相。
陈相父子离开大理寺狱,陈萌见四下无人,低声道:“爹!这个毒妇、这个毒妇……”
“你还不如一个毒妇。”陈相慢悠悠地说,“你姨母人也回来了,美名也有了,寻常人也不提及,我为什么还要过来呢?”
“为什么?”陈萌冷静了下来,又重复了一遍。
陈相道:“为你。”
“我?爹,若是为了咱家和亲戚家的名声,就该什么都不问,掐灭了就得了。”
陈相看了儿子一眼,道:“你确实该来见见世面了,这样的犯人,什么时候都是不多见的。当大理寺是你开的?是陛下让我来的。”
“陛下如何知道……大理寺?!那郑大理是您的学生,以前龚逆势大时便罢,如今这般,他就压下来又怎地?现在头一份儿的丞相,是您。”
陈相轻笑一声:“你还知道龚劼‘势大’,就敢叫你爹学他?”
“古往今来,凡能善终的丞相,无不是知道‘克制’两个字怎么写的。”陈相悠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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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
“他要没有这么大的势力,还不至于被陛下怀疑、被东宫厌恶呢。”
“可……”
陈相道:“陛下拔了龚劼一党,朝廷空了一半,你以为是给你爹腾地方吗?你怎么敢这么想?!你是什么东西,敢让陛下为你驱使?”
陈萌悚然而惊!
陈相道:“龚夫人是不是令你印象深刻?”
“什么夫人?!”陈萌恨声骂了一句脏话,又老老实实地说,“像这样的毒妇也不多见。”
陈相道:“看来你是记住她了,以后想起她,就想起我说的话——丞相,不可妄自尊大!为相,没有决断、没有尊严,就坐不稳。过于膨胀,就全家一起死!”
“是!”
“再下贱的人,瞧得起瞧不起,放不放在心上,都随你。闲得发慌了就去打坐,也别招猫逗狗非要再踩一脚下贱的人显威风!看不惯的,能掐了就别动舌头!你那个姨母,”陈相下了个冷酷的评语,“别样下贱。”
陈萌想反驳,但是看看父亲的脸色,又想想今天这事儿的由来,也觉得姨母可真像个稻草人,远看有个人架子的模样,走近了拆了它都还不了手。
陈相又是一声叹息:“这官制,二十年前与二十年后就不一样,变得无声无息,就说这大理寺,大理寺丞前朝七品、现在是六品啦。
规矩是什么?体统又是什么?一个人,只会说规矩时,他就是个不能建功立业的废物了。一个家,守着死规矩,就是这个家已经没有人才了,再没拿得出手的东西可以威慑别人了。国家,亦如此。朝廷,亦如此。
你呢?口口声声贱人,却连个贱人都应付不来!只知道贞洁、淑女、大道理!离那些只知道捧你臭脚的人远点儿!本来就不聪明,越捧越傻!”
行迹
祝缨在胡琏那里打了半天坐也没人来催她干活。
同僚们先是对郑熹与陈相去了大理寺狱里议论了一阵儿。等到陈相出来,郑熹又是一派从容地回来了,显然情况并不糟糕。一部分人认为,陈相过来可能是为了龚劼逆案,不是什么大事儿,并没有往王司直身上去想。
只有王司直等人觉得是跟管氏有关。王司直又担心,郑熹这样轻松,别是把自己给卖了吧?!这个心思,他也不好对别人讲,只能暗自惴惴。
除了王司直,旁人都很轻松。大理寺现在压力最大的案子给了裴清,龚劼逆案也进入尾声了,复核的事儿快结束了,打从去年后半年开始,大理寺的日子眼见得一天比一天好,去年人人有好处,今年个个都有些余力。聊了一会儿,这群小官儿有了一个共识:现在时光正好!就算上峰担心“太子妃”花落谁家,也与自己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只管看热闹就是。
略说两句太子纳妃于大家又有一番好处,就又开始说起了春暮夏初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了。众人说得心情大好,再看到祝缨打坐,也都对她说笑两句:“小祝,你怎么也学会淘气了?”
被胡琏说一句:“他还用学?本来就会!”
这个小官儿就又笑着跳开了:“小祝才不淘气呢,必是您老又逗他了。”
胡琏作势要打,小官儿们一哄而散,又各自办理手上的案子去了。
胡琏也说祝缨:“还不快起来?郑大人回来了!撒娇也要有个限度啊,快起来快起来。”
祝缨跳了起来,抖抖脚:“什么叫撒娇啊?合着僧道之流的功课就是早晚撒娇?”
“我不跟你啰嗦,快点快点,你的算盘打起来,也好显得我这里忙碌。”
祝缨道:“来了。”
她打了一会儿坐,心绪已平,又重新看起了账本儿。她现在是练习普通的计算,这账本上是账房们已经算好了的,她再算一遍,看合不合得上人家算好的数字,如果合不上,是自己错在了哪里。
她的同侪之内,只有王司直有心事。
左主簿看着王司直心不在焉的样子,拉了一把王司直的衣袖,两个人到了一边去。他两个交情也不深,就比跟祝缨早认识大半年而已。不过两个都是混迹官场的小官,因缘际会才有了这么一次升迁,左主簿与王司直就颇有一点“同病相怜”之感。
左主簿道:“老王,我看你近来越来越不似以前了。”
王司直苦笑道:“你也看出来啦?我也觉得不像我自己了。人呐,一旦有了盼头反而患得患失了起来。”
左主簿知道他的心意,低声道:“要不,让小祝帮你问问去?我看郑大人对他与对旁人不同,堪称心腹。”
王司直道:“心腹还差一点儿,但确实是大理寺内一员干将。”
“老王,你这不挺明白的吗?怎么自己没计较了?你看,我的主意如何?我看小祝为人不坏,纵使不答应也不会把你的事儿四处传扬又或者私下拿来辖制你,你说呢?”
王司直点头道:“也好。”
两人于是去找祝缨,听到算盘声又有点迟疑,那边胡琏说:“你们快把这个乱神弄走吧。”左、王二人于是拉了祝缨,左主簿代王司直将事情说了。
祝缨道:“只要你们不嫌我年纪小没经过事。”
左主簿道:“那不能够!这跟年纪大小没关系,只与人有关系。譬如这试探的活儿,我要支使别一个去,就是叫他跳坑。你不一样,你去了能出来。就像郑大人,要叫别一个在大理寺先不干活儿就学算学,那是让他坐冷板凳,叫你这么学就是栽培你。”
祝缨道:“老左,你哄人的本事越来越高明了,说得好顺耳。”
左主簿正色道:“你还用人哄?”
祝缨对王司直道:“老王,你也别急。据我看,只要是郑大人答应了的事儿,他是极少食言的。我可为你问去。又或者,现在不问,你只管静候,做事的时候留点事,不功不过就是你赚了。到时候郑大人要是忘了,咱们再设法提醒他。郑大人的信用还是有的。”
左主簿连连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可是老王一辈子的事儿……”
祝缨道:“那我去问。”
王司直道:“拜托拜托。”
祝缨道:“你们今天也不用等我,我明天再问。等我从郑大人那里出来之后不要找我问。成不成的,我会找你回话。”
王司直道:“好。”
祝缨这一天没再找郑熹,从宫里出来先不回家,绕道去花姐在的那个生药铺子。她在外面看了一阵儿,花姐戴着个单布僧帽在里面分拣着药材,仿佛一个学徒的模样。她等花姐离开了,铺子里要上板了,才踱了进去,要配点“点着了能驱蚊虫的药”。
多嘴伙计才要说话,就被掌柜的止住了。掌柜的道:“如今要这东西的极多,本铺没有存货,小官人要,明天来拿,如何?包管好用。”
祝缨点点头:“那行吧。哎,你们这儿怎么还有和尚?别是合谋烧点香灰拿来骗钱的吧?”
忒无礼了!掌柜的心里骂了一句,仍然客气地说:“怎么会呢?小铺小本生意、童叟无欺。那是金螺寺的和尚,来学些药理的。”
祝缨道:“行,那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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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来取。”
他一走,多嘴伙计就问:“掌柜的,驱蚊采点艾蒿不就行了?”
掌柜的骂道:“傻子!没见着吗?这种不调的货,又不差钱,嘴又欠,就得从他们身上赚钱!去,拿点艾蒿盘一盘,明天卖他个高价!”
………………
祝缨从药铺出来又去了杨仵作那里,直呆到了要宵禁才匆匆跑回了家。家里,张仙姑正在搓艾蒿编起来,一边编一边骂祝大:“你好快的手脚。”
祝大道:“还没到时候呢,再过半个月,才是艾蒿长得高的时候!你现在就去抢割!”
却是这两个人依旧是原来的习气,自己去采艾蒿来用,祝缨道:“要是不够,我明天买些就是了。”
张仙姑道:“又要赁好房子,又要置地,钱得省着点儿花!能自己做的,为什么要买?!”
祝大道:“老三到了端午还发药材呢,她今年六品了,比去年还要多呢。你净做些无用功。”
两人又拌一回嘴,祝缨道:“真要闲了,接着在城里看房子去呀。这才是大事呢!找个合适的房子,讲下一吊的价格来就够一夏的艾蒿了。”
张仙姑道:“那我把手上的弄好,接着看房去。哎……现在看着了的房子,叫人等咱们到明年,人家也不能答应啊!跟他们说说,咱这房子早些退了搬走,剩下几个月的钱算还我们,成不?”
祝缨道:“娘先找着合适的房子,咱们再商量。”
“那成。”
这天晚上,祝缨又陪着张仙姑、祝大合计了一下,城外的薄田如果没有连贯起来的,就分两批买两处也是可以的。张仙姑道:“那这样可买的就多了。”祝缨看他们俩兴致勃勃的样子,知道他们接下来又有事儿干了,不由一笑。
这一夜,祝家平和了许多。
次日,祝缨估摸着郑熹下朝来忙完了头一轮的事儿,抽了本账去找郑熹。郑熹一见她就笑了:“你又要出夭蛾子了,把那本破账放下吧,看着就像个挡箭牌。”
祝缨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陈相那事儿不大。也说:“是正经事呢。”
“哦?”
祝缨道:“那个,昨天求的公文已经发出去了,有消息怎么也得一个月。有消息之前,您不会着急结案吧?我算过了,照常理还得近两个月才能结呢。”
她是以协查逆案为由发的寻人公文,如果逆案都结了,还协查个屁?!
“也就你敢这么问!有你这么对上官说话的吗?求完了,又来催,亲儿子都要挨打。”
祝缨道:“既然您到现在还没打,那就告诉我呗。”
郑熹好笑地说:“要是你的想法不能成,我就不会给你的傻念头用印了。”
祝缨乐道:“谢大人成全,这事成了。”
郑熹道:“且慢高兴,事情成与不成,要看人的造化。设若那人出了意外,你也不要过于自责。”
祝缨吃惊地问:“我自责什么?又不是我坑的她?我认识她吗?成就成,不成就不成。我又不欠她的!这事儿吧,我干了,就没有遗憾了。她结果怎么样反正我尽力了。难道您做的事,必要每件都成的吗?不会吧?不会吧?”
郑熹笑骂道:“没志气!”
祝缨不在意地说:“那我可记住了,您要办的事一定会办成。嘿嘿!”
“嗯?还记我的小账?等着好取笑我?”
“那可不一定!”
郑熹骂道:“你还不滚去接着读书?”
祝缨又滚了。她还记得这一天是去取驱蚊药的日子,到了一看,果然也是火绳艾蒿,掌柜的说:“小铺最好的驱蚊药。”盘的手艺比张仙姑强多了,但是它也不值一贯!
祝缨道:“他们跟我说,就是艾蒿,很便宜的。你给我拿点艾蒿吧。”
一旁花姐听了,忍着笑说:“师傅,我回去了。”
祝缨跟掌柜的一番磨牙,还是给了掌柜的二百钱买了艾蒿回去,又被张仙姑说:“买贵了!”
过了两天,不等她去找王司直,却见王司直与左主簿拦住了她,祝缨道:“你们两个怎么?”
左主簿道:“出事了。”
“老王?”
王司直道:“不是我。还记得咱们说的那个告发的人么?死了!”
“噫!”祝缨说,“那可有点小麻烦,怎么跟上头报呢?”
左主簿道:“你不知道?”
“啊?”
王司直道:“判的流放,出京三十里,失足跌进河里,淹死了。喏,报信的人在那儿呢!”
祝缨道:“这下倒好了,陈相公也省心了,郑大人也省心了。只可惜押送的人要吃苦头了。”
王司直道:“也不一定是苦头,兴许还有甜头呢。这般长途押解,死个把人,不是常有的么?这是灭口。不知道我……”
祝缨这才对王司直道:“我没有直接问,但是他说,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就会做成。你且把心放宽,稳稳当当的,做事的时候别出了差错才好。想来老王你与犯官并不是一回事。那件事,遮掩尚且来不及,动了你,是遮掩呢?还是闹大?”
王司直道:“好,好。”
左主簿道:“哎哟,老王悠闲一辈子了,难得见他这么六神无主呢。现在好了,神魂归位了。”
王司直笑骂:“你们两个促狭鬼!小祝年轻也还罢了,老左你……”
“哎——不如你老!”
几人谈笑一阵儿,又各忙各的去了,这一天,祝缨没打算盘,接着带人抄家去了。
…………——
等过了端午节,大理寺就收到了公文——祝缨要的人找到了,就在京城。
祝缨拿着回复的公文,一页一页地研究,一共两页纸,写着一个姑娘短短的二十余年的经历。她没有查过冯夫人的行迹,但是从姑娘这里也可以窥出一二。
这个叫婵娟的姑娘起初并不在京城,先是随着冯夫人被发到离京约摸六、七百里的一处交通要道,五年后,婵娟还没有夭折,又随冯夫人被转调到向西三、四百里的地方。又五年,冯夫人又被调走,而婵娟因为生病,因为怕她在路上死掉,所以她留在了当地,从此与冯夫人分开。
再然后,婵娟先是被一个“母亲”收养,随了这位老妓的姓,改名乔桂香。五年后,养母死了,她就又换了一个地方,改回本名婵娟。接着又辗转几处,直到两年前,祝缨等人入京前不久,她竟回到了京城,并且再次改名——珍珠!
祝缨将这两页纸仔仔细细读了三遍!
珍珠现在的“姨母”竟是九娘!
“这也太巧了吧?!!!”
祝缨吐了口气,又认真地看了一回。惹得一旁王司直惊讶了:“小祝,你有难题?”
以王司直对祝缨的了解,这小子记性极好,不太复杂的事儿,看一眼就能记住了,反复读了好些遍,难道是那些账房出了什么难题?不应该呀,不是公文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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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问道:“老王,问你个事儿。”
“你说。”
“一个人,总是改名字,是因为什么?”
王司直想了一下,说:“要么是逃犯,要么是行骗。要么……唔,反正不是正常人。要么是奴婢?主人家给改的名字。”
祝缨又问:“那……我再问你一件事儿。”
“嗯?你今天是怎么了?”
“人在十岁的时候,记事儿了吗?”
“这不是废话么?十岁了还不记事儿,那不是傻子吗?到底什么事儿?”
坏了!祝缨心说。回答王司直的却是:“十岁发了一场高烧之后不记事儿了,然后改了名儿的呢?”
“倒是也有,不多。太巧了。没烧死也没烧傻。”
祝缨道:“那就是烧得忘了吧。”说着,把手里的公文随便一扔,抻了个懒腰,问道:“龚逆的案子快结了,你预备怎么办呢?”
王司直不再好奇祝缨的案子了,说:“我打算等龚逆的案子一结,看看怎么论功。再准备一备厚礼送到郑侯府上,然后就写个请休致的本。”他的这个本,一般也送不到皇帝手上,多半在政事堂或者吏部那里就办了。
祝缨道:“能凑上五品,就能领半俸休致啦。可你这一份厚礼下去,老本儿就不剩多少了。不得置点田地房舍?”
王司直道:“京城周围,能有多少地给咱们这样的人置办?”
“没有良田还有薄地呢!”祝缨道,“也能产出,还不招人惦记。”
王司直道:“妙啊!我怎么没想到?总想着买点良田,好叫儿孙免于饥寒,却也只有一点点田地。”
祝缨道:“那你可开始寻摸啦,要帮忙的时候,也说一声。”说到最后,语气里竟十分的伤感。
王司直也感慨:“多亏到了大理寺又遇到了你们啊!”
祝缨把王司直勾到去买房置地上面去了,她自己却顺手抄起公文又去找郑熹,向他汇报:“大人,上回那人,找着了。”
郑熹也不在意,说:“好啦,有的人也不会再拦着我结案啦。”
祝缨哭笑不得:“明明是袁案还没结,怎么又说到我了?”
郑熹道:“袁案能有什么?太子妃的宝座都丢了,这案也就结了一半了。”
祝缨心道:这姑娘有点惨了。但没说出口,反而将公文摇了摇说:“那我就去办这件事了?”
郑熹道:“去吧。早早了结,多少正事忙不来呢?你既全了他们的体面,也该放手了。”
祝缨道:“体面也得自己挣啊,我看那位夫人也没什么体面可言的。”
“啧!给你三天,料理完这件事,回来给我接着认真读书!否则,这回的好事就没你了!”
祝缨问道:“什么好事?先说说嘛!”
“越发没上没下了。”
祝缨老老实实垂手站着,道:“下官惶恐。”
郑熹左右端详了她一下,道:“越看越不对劲儿!你还是没上没下吧。”
祝缨也不绷着了,歪着头道:“这可是您说的。”
“办你的事去吧。”
“那我可出去了,这两天得算办案。”
“滚。”
……——
祝缨走出宫门的时候,被门口的禁军慰问了:“小祝大人,脸色这么不好,是病了么?要不要送?”
祝缨道:“不该多吃那个包子,我得赶紧回去了。”
禁军们笑着摇了摇头:“慢着些。”
祝缨从宫里出来,先不回家,就穿着官衣先去了京兆府求见王云鹤。
王云鹤听说她来了,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日头,道:“他?请进来吧。”说着,起身正一正衣冠,问道:“是什么公务?”
这个时间、这个人,大理寺还有些案子没清完,应该是公务的。
衙役道:“没说,只说有件公务要同您说。”
王云鹤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道:“有请。”
祝缨被一路请到了王云鹤的面前,极有礼貌地拜见王云鹤,王云鹤道:“坐。”
祝缨谢了座儿,衙役奉上茶,祝缨也是啜了一口才拱手说:“京兆,大理寺办龚逆的案子,有一件小事,须得劳动京兆。”
王云鹤严肃地问:“是什么事?”
祝缨起身,将公文、两页回函都递给了他:“京兆请看。”
王云鹤将两样都看完,眉头皱得很紧,道:“大理寺是什么意思?”
祝缨说得正义凛然:“当然是依律而办。”她接着又有点低声下气地说:“那个,郑大人把这事儿交给下官了,下官想,当年既然是冤案且已昭雪,就该各归本位。这个人,该回她的家,见她的父母。只是,她如今是归您管的……”
珍珠要脱籍,是需要王云鹤首肯才行的。哪怕大理寺行文,也得跟王云鹤打个招呼。王云鹤道:“可以。”顿了一顿,又指着几处说,“你留意。”
祝缨苦笑道:“留意到了,所以下官没有先传唤她,而是来找您。无论这人是怎么想的,终归是畸零坎坷。下官想,先请您开脱了她去,再悄悄寻她安置了。让她余生也好少受侵扰、平静度日,您看……能不能先签了?咱们不说出去?这两张纸,上的事儿,咱们当没看到,成不成?”
王云鹤看了她一眼,口气突然变得很诧异:“怎么,这样的小事也需要昭告天下么?大理寺何时这么闲?京兆府可没有这么无聊!”
脱籍,通常得写个自诉,王云鹤道:“这个也就免了吧,放一个人,也不必那么多的麻烦。”
祝缨道:“她……跛足。”
王云鹤轻叹一声,提笔给写了个理由“残疾”,因残疾,放一个官妓脱籍从良,理由相当的正当。也可尽量避免什么“义仆”,叫这姑娘以后不用被人一提起就说个“替主人家小娘子入贱籍”之类的话。可以“清白干净”地生活。
祝缨捧着王云鹤盖了印的文书,道:“京兆……”
王云鹤摆摆手,道:“司直忙去吧。司直日后不要忘了今日今时的心情。”
“下官是说,向您借几个人,再借个地方使一使。”
“啊?”
祝缨舔舔唇:“那个,连大理寺的人,我也不用。京兆地面的事儿,还是您这儿方便不是?”
听她腔调油滑了起来,王云鹤也轻松了一点,道:“要我行方便,你有什么表示没有?”
祝缨瞪大了眼睛:“您不是吧?”
王云鹤去书架上顺手抽了本书,翻了一页:“背两页我听听,就给你了。”
祝缨背了两页书才从王云鹤手上讨到了几个人,京兆府的班头她认识了好几个,这回刚好是个熟人——张班头。
祝缨与张班头也不客气,说:“咱们走着?”
张班头笑道:“请。”
离了王云鹤跟前,张班头就问祝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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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兄弟们做什么?”
祝缨想了一下,道:“你先去把九娘给我提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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