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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诈

龚劼的大名,大理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人都知道他难缠。祝缨却只是在见到大理寺的时候远远地看过他一眼,并没有说过话,也没有打过照面。郑熹一说要带她去,祝缨心跳先快了起来:“我?”

郑熹很肯定地说:“就是你。来吧。”说着,他便起身,又点了两个小吏跟着,一起往狱中去。

祝缨懵了,她提议审龚劼是让郑熹去,她自己可没做过这个想法。

龚劼的事迹在大理寺里是有传闻的,这位十余年的宰相,常能把主审官整得焦头烂额,被说哭算是轻的,又有被套出话来的、被诱引暗示引起别人怀疑坏了前程的。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他又死咬着自己“或有并不俭朴之处,实无不忠之心”,在他的家里搜出了无数的金银珠宝、房契地契,也都是他所说的“不俭朴”。但是二十年前的恩怨又是真的,否则不足以让他下狱,也更不会把冯、沈两家重新召回。

祝缨以自己听闻的一些消息来推断,这里面是得有个不能明说的内情,因为以太常杨六的消息灵通,他也不知道。大理寺同僚们的闲聊里,也没人提。

她又不傻!绝不肯自己跟龚劼有什么深入的接触。有事个高儿的顶着,推上司去扛雷准没错儿!郑熹那么个胸有成竹的样子,肯定能行的!

祝缨的脚钉在了地上,直到郑熹发现她没跟上来,又催了一次:“愣着干什么?”

祝缨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能行么?”

郑熹道:“平日里不是胆子很大的么?”

祝缨道:“这事儿一直都是您干的。我以往没干过,怕干坏了。”他们手里根本就没有一个真的账本,要诈龚劼,是得有点本事的。得让这样一个老奸巨滑的人相信,他没啥底牌也没啥后路了才行。

郑熹轻笑一声:“滚过来。”

祝缨只好滚了过去,与他一同去了大理寺狱。

大理寺狱还是老样子,狱丞还是上次见到的那个人,弯着腰将他们迎了进去。郑熹并不深入,而是示意祝缨进去。祝缨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做了个口型:“我?”

郑熹点了点头:“你去告诉他。”

祝缨眼睛瞪得大大的,万万想不到“随我来”的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让她“见见龚劼”也就是字面的意思,并不是“我们同时出现”的意思。

郑熹叹道:“你以为他是好相与的么?你要无意间说出来才行。”

祝缨想了一下才想明白,郑熹与龚劼打过很多的交道,再看郑熹,正等着她动呢。

那这个她能干!

她点了点头,理了理衣服,对狱丞道:“走吧。”

狱丞躬着身,提着钥匙去开了龚劼的牢房门,祝缨随后小心地走进了牢房。

…………

这是一间条件不错的牢房,大理寺管的都是重犯,或是案情重大、或是案犯地位颇高,只要不是有人刻意针对,住得条件还都不错。龚劼是案情重大又是地位还挺高的一个人,住个单间,现在天冷了,有铺有盖有火盆。

有桌有椅有灯有洗沐的用具,看得祝缨有点忌妒:做了大官就是不一样,我在京兆狱的时候单间都没这个好!

她微低着头,步子略显僵硬,离龚劼几步的地方稍停一下,看了一眼,说:“哦,还活着,那行,走吧。”

看着这个年轻人如此稚嫩的表现,龚劼无声地笑了,过于拙劣了,弄个新人过来以消除他的戒心套他的话?郑熹这是黔驴技穷了么?

狱丞对他躬一躬身,道:“您还好么?”

“别跟他多说话,糟老头子坏得很!”祝缨飞快地对狱丞说,“反正他也快完了。”

像是担心龚劼会咬她一样,她又飞快地说:“快走啦!”

龚劼终于给了祝缨一个字音,他说:“哦?”

祝缨又看了一眼,眼睛也瞪得大,用力抿住了唇,又别过头去,问狱丞:“他吃得怎么样?”

狱丞道:“一日三餐,全照章程来,一月一沐。”

祝缨道:“这两天给他吃点好的,再给他拿新衣服,叫他沐浴。”

龚劼的脸色微变。祝缨却不再说话,示意狱丞出去。

两人出去之后,郑熹问道:“如何?”

祝缨道:“我还没说,一会儿请狱丞去说。给他准备沐浴的热水、新衣、好吃的。”

郑熹一听即明,笑骂:“小机灵鬼儿!”

祝缨就对狱丞道:“等会你准备了东西吧,他的事儿快结了,已经搜出证据来了。陛下烧了,朝上大臣感激涕零。对他客气点儿,他就要完了,你也很快就要清闲下来了。”

狱丞心中微喜,一般犯官,有家人、有同乡、有朋友等等关系,还能有所打点。龚劼这个案子,如今已没什么油水可言了反而要操劳,不如清贫且事少地过日子。

不一会儿,狱丞带着两个狱卒,拿着东西进去了,又过了一阵里面传来隐约的声音:“什么?!”

接着声音低了下去,不消片刻,狱丞匆匆走了出来,对郑熹一揖说:“他要纸笔,要写东西,要见大人。”

郑熹与祝缨对望一眼,彼此都看到了眼中的喜悦。郑熹摆了摆手,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带着两个小吏进去,示意祝缨等在外面。

龚劼已经洗沐一新,端坐在桌前,一席酒菜他一样没动,都摆到了一边,面前已经清出一片空地。看了一眼郑熹,他阴着脸说:“当年看你,就是丞相之材,果然是能干。”

郑熹待他一如案发前那般从容有礼:“过奖了,栋梁之材并不罕见,深山老林里多得是,有机会登堂入室得做栋梁的并不多。我是不敢妄想的。听说您要见我?”

“你拿到东西了?”

“是。”

“看了?”

郑熹微微一笑:“那可不是我能看的,不看最好。陛下想必也是这么想的。知道祸乱的根源,将根源掐灭就好,何必节外生枝呢?”他示意小吏把酒菜重新理好,说,“相识多年,我陪您饮一杯。”

龚劼道:“不必了,拿笔墨来!”

郑熹疑惑地看着他,龚劼冷笑道:“陛下的心也忒大了,就不怕弄错了祸根吗?”

“咦?”

龚劼轻声道:“他不查,我也是要写的,你也最好知道一些。否则……陛下春秋已高……”

郑熹听这话不对味儿,轻喝一声:“慎言!”脸上阴晴不定,最终命人拿了笔纸来。

又看了龚劼一言,郑熹拂袖而去,龚劼一声轻笑,抬起微颤的手,他的手越写越稳。郑熹又命依旧送好饭进去,再给里面加一盏灯。这一天,郑熹没了回府,祝缨也没有回家,连带着好几个人都在大理寺里连轴转。

郑熹要求整个大理寺狱不许与外面交通,外面不许有声音传出来,不许打扰了龚劼。

龚劼一气写了半天一夜,第二天一早熬得两眼通红犹不肯停笔。郑熹对祝缨道:“你守在这里,不许旁人过来。”他得上早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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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祝缨已经熬了一夜,此时才觉得有些冷,跺了跺脚,说:“您放心,除非陛下亲自来。”

郑熹道:“那可也说不好。”

郑熹走后不久,里面龚劼就写完了,从里面扬声道:“郑七,进来!”

祝缨心道:他能做丞相是真的有点本事的!这样的账都能记得清楚,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能熬这么长的夜写这么多的字。

她亲自走了进去收了龚劼写的东西,龚劼瘫坐在椅子里,看着她,慢悠悠地说:“年轻人,不用怕我。”

祝缨的眼睛中掩不住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墨迹要晾干,要收好供状就得把它们一页一页地叠起来。收的时候不免要扫上一眼,只一眼,祝缨就吃了一惊:这玩儿不是账本啊!上面的字她看得懂,写的是龚劼这货跟朝中有些人商量着怎么预备着皇帝“有事”的时候拥立新君。

这玩笑可开大了!

祝缨小声说:“郑大人早朝去了,你等他回来亲自跟你说。”抱着这叠纸,片刻不敢离身。只吩咐狱丞给龚劼送去热水洗沐。

…………

祝缨抱着这叠烫手的供词,等着郑熹回来。二十年前的皇位之争,沈、冯两家遭那样的大难,陈相与岳父家形同割席,二十年后的夺嫡之争,又要填进去多少人?会有多少人像花姐一样受苦,又有多少孩子像王婆子的女儿一样被献祭?

她不敢想。

人生在世,位置越高,就越要懂得害怕。

郑熹下了朝之后也是匆匆安排了大理寺今日的事务:回去待命,等他的令!

接着就又奔到了大理狱来。

祝缨沉着脸把一叠纸递给了郑熹:“恭喜大人,出大事了。”

郑熹见她没有笑影就觉得事情不妙,打开了一看也吸了一口凉气,说了一句:“怪不得。”

“那账本儿呢?”

郑熹摇摇头,先看龚劼所写的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上面写了一些人名,都有事由。龚劼因为东宫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他不顺眼,觉得东宫登基肯定没他好果子吃,总想跟东宫拧着干。郑熹看上面没有自己家、没有舅舅家,自家近亲都还算安全,远一些的亲戚那是难免的,他也不想把这些人的名字抽出来。

可是这样的话,关于高阳郡王家的那本账,就还是没有下落了。

郑熹皱眉道:“这可等不得了。你去告诉舅舅,来不及等账本了,这个事儿不能压。叫他照着他原本想的去干!告诉他,就说,家中的失窃案才查出结果就来请罪了!”

祝缨道:“要不,再诈一下?”

“你以为他会再上一次当吗?”

祝缨道:“你把手里的给我两张,我拿去给在押的旁的案犯看,诈他……”

郑熹略一思索便说:“很好!要小心!”又点了两个案犯的名字,说,“他们最有可能知道暗账。我就在这里等你。”

他拿着龚劼的供词,又进了大理寺狱,到了龚劼的房间外面,透过门上的栅栏往内一瞧,龚劼已经躺地床上睡着了,桌上杯盘狼藉。郑熹怕他死了,忙命狱卒开门去看,发现他酒足饭饱之后在床上睡得正香。

郑熹也不出去,就在门外搬了张椅子坐着,等着祝缨的消息。

祝缨这辈子头回法官,虽读过些如何审讯问话的章程,实则从未施行过。不过,如果不是对着龚劼,她也就不太紧张了,她手里如今已经有了干货,哪怕审不出东西来也不碍事儿。

她也不浪费时间,择了一间干净的囚室,就说:“把这两个人都给我带过来吧!”

这两个并不是什么官员,在案是因为他们是龚劼家的心腹管家,一个叫龚喜一个赵金。听到锁链的声音,祝缨抹了一把脸,把脸板起来。狱卒将二人押到她的堂下,往下一按,祝缨注意到这两个人样子不如龚劼整洁,关得有点发霉的样子,不过两人抬头一看她,都有那么一点轻蔑。

祝缨板着脸喝道:“你们敢小瞧我?!”

狱卒也跟着喝斥。

龚喜道:“不敢。”

然后所有人就都不说话了,狱卒小声提醒:“祝大人?”

祝缨道:“我想想。哦,报上名来!”

龚喜与赵金都有点看笑话的样子,懒洋洋地仰着头跪着,也不说话。狱卒又喝斥了几声,他们才报了名。他们两个虽然坐牢,却不像龚劼那样被防范得过紧,他们还是能听狱卒在他们那儿闲聊几句的。“祝大人”应该是今年刚考来的新人祝评事,从八品,以往到龚府送礼的人里从八品是连他们都看不上眼的。

狱卒们的口中,这是一个小呆子,干活就埋头苦干,被个同僚苏蜈蚣下了多少回舌头都硬挨了,就是给郑熹拉磨的一头傻驴!现在一看,确实是有一点儿。他们二人在龚劼身边也算见多识广,官儿分好多种,人也是。有些人就是案牍功夫厉害,写起文章一套一套的显得精明干练,真叫他做实事,他就是个二傻子!

读书人里这类人尤其的多。

报完了名,祝缨照着大理寺那审人的流程一步一步问下来,诸如“你们可知罪”之类。

自然是审不出一点东西来的。

连狱卒都不忍看她了,为了大理寺的面子,勉强为她维持审讯的秩序。祝缨装了半天书呆子,终于说了一句:“哦!对了!还有!”

这才亲自拿了龚劼写的两张纸给他们两个看:“你们呢?招不招?”

龚喜与赵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脸色煞白:“什么?相公他!”

祝缨小心地把这两张纸折好,一板一眼地说:“郑大人在审他,派我来审你们,郑大人说,你们谁说得快一点?”她拿眼睛左右看着这两个人,仿佛不是很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龚喜与赵金便争先恐后地说:“我说!”

祝缨仿佛在回忆什么似的,仰着脸,两人急得不行,便听到祝缨说了一句:“给他俩分开关着,给纸笔,看谁先写完吧。哦,你们那儿,还有一本账,之前没抄到的。放哪儿了?都写出来吧。”

龚劼都招了,他们还死扛着什么?到时候龚劼把他们也给招出来,他们还有个屁用?

两人恨不得押着狱卒去取纸笔!

………………

郑熹十分有耐心地坐在龚劼的囚室外,一页一页地翻着龚劼的供词,将里面的内容牢牢记住了。里面龚劼还没醒的时候,祝缨回来了。

郑熹没有起身,眯起眼睛问道:“怎么样?”

祝缨道:“地址拿到了!”指望龚喜和赵金这两个把整本账默下来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们提供了账本所在之处,又提到了一些藏匿的财产所在,剩下的是所谓谋逆案中他们所知的细节,就让他们慢慢写了。

郑熹看了一眼地址,道:“你去府里,求见我父亲,请他老人家主持。”扯下自己的一枚小印,让祝缨带去郑侯府。

祝缨问道:“那王府那里?”

郑熹道:“都听他老人家吩咐。”

祝缨将手上的两页纸交还给了郑熹,转身飞奔而去。她出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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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先找到守在外面的陆超,一亮小印,说:“郑大人让我赶紧回府。”

陆超见了小印也不细问,道:“你乘我的马。”

郑熹的车品级颇高,祝缨这个小官不适合坐它节外生枝,车也不如马快。祝缨骑着马到了郑侯府上,拿着郑熹的小印求见到了郑侯。

因天冷,郑侯今天也没有出门,正在家里砸开了府中池塘上的薄冰钓鱼。半天没钓上一鱼,只捞了根枯败的破荷叶子的梗上来,气得大骂:“我的鱼呢?!是谁偷偷捞了我的鱼去吃了?!”

管家在一旁苦哈哈地劝:“现在是冬天……”

“放屁!鱼,什么时候都是能钓的!”

正嚷嚷着,祝缨来了。

郑侯也不耍无赖了,鱼竿一扔,起身道:“叫他到书房见我!”

郑侯的书房里,祝缨将小印奉上,说:“龚劼,招了。”

“哦?”郑侯身子微微前倾,“查出什么,要做什么!”

“本想诈他的暗账,不想诈出个妄图颠覆东宫,拿着他的供词诈他的心腹仆人,又诈出了暗账所在。郑大人让我来,听您的吩咐,请您安排。王府那里,也请您安排。”

郑侯只低头一想,就说:“唐善!”

外面蹿进一个中年魁梧的汉子,气质上与金良有一点相似,留一部大胡子。郑侯道:“点上二十个人,跟这个小祝一起出去,听他的。小祝,你去抄,能抄到什么抄什么!”

“是。”

祝缨与唐善一道出门,身后是郑侯的声音:“来人,请夫人。”

祝缨与唐善匆匆打了招呼,唐善去点了人,二十个人整整齐齐。祝缨手握着地址,地方是在城中一处小庙里,暗账放在佛像内。唐善一脚踢开阻拦的僧人,祝缨伸手扶了这和尚一把,上前轻叩其中一尊佛像,一扳,伸手摸了进去。这佛像是中空的,内中有金银宝贝之类做成的五脏六腑,暗账就藏在其中,贴着内壁放着。

拿出暗账来,和尚的脸上一片灰败。祝缨又伸手往另一处佛像里摸出一只匣子来,打开了一看,正是一份誓书。祝缨心道:得,都写下来画了押,是防着有人告密,现在好了,一锅端了。

唐善低喝一声:“都捆了!”

祝缨将账本翻了一翻,很好,她只能看懂一点,看来是账本了。找到了高阳郡王长子那一笔,翻了一下,记住了自己能看得懂的其他部分,将账本一揣,道:“今天动静太大瞒不住了,唐大哥先回府里,我得带着这个去大理寺,否则东西不在大理寺的人手上,没法儿回复。”

唐善道:“好。”

“请再给我几个人,我怕路上出意外,需得有人与我同行。”

唐善道:“好。”

两人于是分开,祝缨平安到了宫门外,急急回到大理寺将账本、誓书交给了郑熹。郑熹道:“很好!”

祝缨便不说话,等他接下来的吩咐,郑熹却也沉默了下来,先认真地看了看誓书,又慢慢地看着账本。时间慢慢地流逝,郑熹也不是个干经营买卖的人,账本他也是能看明白些粗浅的,不过这些足够了。他舒了一口气。那一边,狱卒也拿了龚喜、赵金二人的供词过来,祝缨接了,也递给郑熹。郑熹随手翻了一翻,发现并无太大收获,顺手递给了祝缨,祝缨也看了看,又理好放好。

又过了好一阵儿,牢房里愈发昏暗了,

郑熹才说:“差不多了。你在这里等我。”将龚劼的手书与暗账拿着,亲自去见皇帝。

…………——

郑熹熬了这一天一夜,肉眼可见的疲惫,到了殿外依旧打起了精神,准备以最好的姿态面见他的皇帝舅舅。而他的亲舅舅正在跟皇帝舅舅一把鼻涕一把泪,咬牙切齿地控诉龚劼:“他怎么敢?怎么能这么大的胆子?!见到这样的人,不说劝阻,反倒兴风作浪、离间人骨肉!”

皇帝道:“他是有瘾吗?!专好干预人家事!”

郑熹掐好了点儿过来的,当地一跪,将两样东西奉上:“陛下!”

“说!”

郑熹道:“因高阳王府失窃,臣略查了一查,不幸查到了一些东西。”

“知道了。”

“陛下,臣顺藤摸瓜摸着了些旁的东西。兹事体大,臣不敢怠慢,为防走漏风声,又暗中核实一下。郡王并不知道。”他请皇帝先看龚劼供状、誓书,再看那本暗账。

皇帝看着供状、誓书已怒不可遏,再看暗账反而不那么严重了。看了一眼高阳郡王道:“你起来吧。唉,都是做父亲的……”

高阳郡王并不起来,跪地请求:“那个逆子是不能留了,必为祸端!可是舔犊之情,臣乞陛下开恩,给那逆子一个全尸吧!”

皇帝摆摆手:“这是你的家事。”

高阳郡王老泪纵横,又趁机请为幼子请册为世子:“以安老母之心。”

皇帝道:“很好。”又说郑熹是“好孩子”、“辛苦了”之类。郑熹伏在地上哽咽:“臣五内俱焚,不知如何向母亲诉说。”

皇帝想起这位“孪生”的姐妹,心头微微松动,道:“有什么好为难的?我们经过见过的多了,你还年轻。办好这件事,给你几天假多陪陪她。”

“是。臣这便回去将案子办完。”

皇帝道:“去吧。要什么人、问什么事,只管去做,就说,是我准了的!”又对高阳郡王道,“你也去料理家务吧,我的家务也该料理啦。”

高阳郡王此时才爬起来,跪得久了,险些再次摔倒。郑熹伸伸手臂,又缩了回去,很克制地看着舅舅。高阳郡王站了起来,对皇帝拱手为谢,仿佛老了好几岁。皇帝十分感慨,道:“你我多年君臣,竟都遇到了这样的事。”

当场命舍人拟诏,册郡王幼子为世子,命人准备册、印、仪仗之类。高阳郡王再次谢恩。

高阳郡王先走,郑熹又留下来,向皇帝汇报了自己预备如何查证之类,又说自己年轻,如今这事又涉及到另几位大臣,还请皇帝再指派年高德劭的大臣和宗室来同办。

皇帝道:“他们?白活这么大岁数了,与他同朝这么些年也没察觉。你来!”

“是。”

郑熹心道:这算是过了关了。

动手

此时天色已晚,郑熹却不敢耽搁。看皇帝这个样子,他要是敢说一句“明天早上起来再去办”,估计这位舅舅当场就能亲自下手抽他。

他接了皇帝的任务,也就像祝缨跟他说话那样讨人手、要条件:“陛下,只凭大理寺的人手,审讯或许够的,拿人就不太够了。不如还像先前那样,调禁军一部、京兆府协同?”

龚案开始的时候,也是这么办的。这样的大案,先封了主犯家拿人是最基本的起手式。接下来粗粗审讯之后,紧接着的就是抄家。一家两家、三家五家的还行,再多一点大理寺就忙不过来了。到时候隐匿财物还在其次,万一自裁了、将家人送走、销毁证据就会给将来审案带来不小的麻烦。

一开始的时候要快、要抢时间,趁他们没注意的时候直扑过去。

顶好是京兆、禁军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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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大理寺的人,先把人手凑齐再同时行动,先把要犯、重要证据拿了来,然而再细细地办。这是国事,就不太适合再用郑侯府的私卫以及高阳王府的护卫了。

皇帝听他的布置也比较妥当,说:“准了!由你主办。”

郑熹便请一纸手书,皇帝也写了个条子给他。边写边骂:“龚案早就交到你手上了,不过循着线索办案,还要啰嗦!”

郑熹道:“他们是国家重臣,守卫京畿、禁中,怎么能因为我办一个案子就白能调动他们了?此风不可开。”

皇帝又骂了他两句不够果断之类的话,却把条子写得很认真。郑熹捧了条子退了出去。

虽然是钦定的主办,郑熹还是很谨慎的,并不咄咄逼人,更不轻狂傲慢。他回到大理寺,先派人去把王云鹤与禁军今夜当值的大将军请来,与他们先碰个头。叶大将军值宿宫中,王云鹤则要到得慢一点。

等他二人的功夫,郑熹问祝缨:“封门、抄家,会吗?”

祝缨道:“听过一点,没干过。”

郑熹道:“知道怎么干吗?”

祝缨道:“先封门,不管别人,中路直入,先拿要犯。再封他的书房、账房,搜卧室和书房,拿证据。派人看守府门,许进不许出。等候处置。”

郑熹道:“还要把男丁女眷分两处看管,不许人骚扰。不许他们与外面交通消息。”

祝缨跟郑熹学了学抄家要领,叶大将军和王云鹤也到了。

时已深夜,王云鹤是从被窝里被揪出来的,把个老头折腾得够呛。郑熹将皇帝的手书拿给他们看,两人都吃了一惊:“还有这等事?”继而很快发怒,叶大将军骂:“逆子贼臣!陛下待他们不薄,他们居然妄图动摇国本!”王云鹤也冷着脸说:“如此无君无父!”

两人骂了几句,由叶大将军对郑熹说:“龚案原就由你主理,如今又是你查出来的,当然还是你来主持。你只管说,要怎么办!”

王云鹤道:“京兆诸官、吏、各处差役尽可调用。”

郑熹忙说:“不敢。”

叶大将军道:“都这个时辰了,再不动手,难道要明天等他们上朝了在陛下面前挨个儿逮人么?!”

郑熹道:“既如此,还请抽些人手给我。他们的誓书我拿到了,在这里,大的一共四家,小的十家。这几个因先前龚劼案已然被流放了,如今一共还剩下七家,今夜就办他们。”

其中官职高些的,郑熹就知道他们的住处,官职低微一点的,王云鹤竟是心中有数,点了其中几个人的名字,说:“这些我知道,就在某坊。”叶大将军又问要多少人。

很快议定,十家,分十队,三家各出人手,王云鹤点京兆熟悉路径的差役往各处领路,禁军人多是抄家封门的主力。大理寺要派人押队,因为大理寺的官员更知道要抓什么人、抄什么证据。抓到人之后,官员一类押大理寺狱,其他的有关连的人犯放京兆狱,女眷、奴婢等先关在家里,等审判之后再决定其归处。

分派定了,聚人。大理寺的人最方便,祝缨也有幸被点为其中一队的押队,与禁军一个值夜的校尉鲍校尉一起,领一队人马,并京兆一个班头带几个衙役。再看时,苏匡等人也各有分派。

郑熹看中祝缨,派给她的人就比较重要,也是一位将军,地位不低,与郑侯曾有点渊源,郑熹见了得管人家叫一声“世叔”。

领了命的大理寺官员个个摩拳擦掌,叶大将军却说:“这么分着也忒麻烦了!不如还如去年那样,哦,你们不知道,去年是咱们三家各分几处……”

郑熹低声道:“今年比去年不同,陛下动了真怒,查抄要快、准!”去年是旧案,二十年前的事了,皇帝已经是稳稳地赢了的,再往回去倒后账,他还能宽容一点点。现在是当着他的面,要算计他的身后,火气是不小的。

王云鹤则非常郑重地说:“去了不许骚扰女眷!不许惊动四邻!不许纵火!不许劫掠!”他连说了四个不许,听得下面就要出动的人心中一凛。

郑熹也跟着说:“正是,虽是犯官,未定罪时他们的家眷还要以礼相待!”

王云鹤又说:“你们是要去拿人犯、查证据、赃物的,切不可见财帛而心动,耽误了正事!”

叶大将军不大耐烦了说:“快去吧!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郑熹又问王云鹤还有没有别的话说,王云鹤道:“是大理主持。”

郑熹就下令:“速速办去!”又请王云鹤等人在大理寺的大堂里坐着等消息,叶大将军愈发不耐,道:“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郑熹苦道:“世叔要是累了,我这儿还有铺盖,我这几天都住这儿呢。”叶大将军没好气地说:“我是宿卫的人,能没住的地方吗?!”

王云鹤看了他一眼,悠悠地说:“朝廷又要有一场风暴啦,不知陛下会点哪些人填这些空缺呢?”

叶大将军不吵吵了,开始沉思。郑熹命人上了宵夜、清茶,三人一边吃一边等,等着抄家拿人的结果。

………………

却说,祝缨带着几个大理寺的小吏,也骑着马,与鲍校尉、京兆的一个李班头一起,张仙姑那个“大兄弟”没能跟祝缨一队。祝缨骑马,小吏们只能与禁军士卒一样的小跑着跟随,他们还要背着大理寺的封条等物。

这位将军家祝缨也知道个大概的位置,虽然京城权贵众多,此人也是数得上号的,但是此人的家祝缨是从来没去过的。李班头很熟京城地面,骑马在前面带队,很快就到了门前。

鲍校尉带着点怒气,喝道:“动手!”

他的人手最多,手下禁军承揽着主力的任务。祝缨看他这么生气,还以为他是因为半夜被叫起来不能睡觉所致,劝道:“咱们早些办完,也好收队回去。是不是分两队,把后门也看住?”

鲍校尉看了她一眼,一抬手:“分!去!”

士卒们动了起来。

李班头看祝缨有点眼熟,还没想起来她是谁,不是仍然凑上去小声说:“这位大人……”

“嗯?”

李班头更加低声下气:“眼下虽不是定了罪的逆贼抄家,然而……”

一般而言,抄家是个肥差!现在虽不是已经宣判了的抄家之罪,眼看这家也是保不下了,迟早得抄!只是到时候由谁来抄就不一定了,肯定有大理寺,却未必还请禁军帮忙,即使请了,是不鲍校尉也还不一定。

而现在,虽不是抄家也与抄家差不多了,原本也是个趁机揩油的好时节!

然而王云鹤一句话,鲍校尉就不大敢动手了,难怪他有怨气。

大理寺的小吏也趁机上前,道:“不叫他们沾点好处,怕他们坏咱们的事。何况……郑大人费了这些力气办这个案子,总不能叫他老人家也吃凉水。”

他们两个都眼巴巴地看着祝缨,那边鲍校尉也投过来一瞥,祝缨心里骂着上峰郑熹也回望了他一眼。鲍校尉冷着脸跳下马来,大步进门,喝道:“把门给我这住了!一个也不许走脱了!”里面已经响起了叫骂声、哭喊声。

此处府邸不同别处,主人是将军,家仆也有不少有些功夫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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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险与禁军没打起来。祝缨趁乱的时候大步走到鲍校尉身边,说:“这样可不行啊。”

鲍校尉三十来岁了,年纪是祝缨两倍还多一点点,他不是很瞧得起祝缨,说:“放心,兄弟们知道怎么干!”又吆喝着不许调戏妇女,不许私藏金银。

然而无论是他还是祝缨都知道,哪怕是贴封条的时候私拿这府里几样东西,也是很难查出来的。即使他们不拿,也会有人塞钱过来打听消息。鲍校尉本身就不是很想管,祝缨即使要管,她的人手不够也无法看住这许多人。

大理寺与京兆的人眼巴巴地看着她,祝缨骂道:“出息!去!把封条贴了!”

大理寺的人还罢了,大理寺主审此案,以后机会还多,京兆的人只能叫一声晦气。

祝缨命大理寺的人跟着上去贴封条。

鲍校尉忍着气,态度极差却不得不干事,心道:这要不是钦定的逆案,我非……

他还没有腹诽完,里面那位任将军已然出来了。他只披了斗篷就在初冬的寒风中趿着鞋大步走了过来,往众人面前一杵,指着鲍校尉的鼻子就骂:“小畜类,到你爷这儿撒野来了!”

鲍校尉回嘴就骂:“老贼!你已坏事,还敢骂我?”

祝缨看这个任将军,须发半白、体格健壮、声如洪钟,一瞪鲍校尉,鲍校尉第二句就骂得小声了一些。任将军的目光扫到祝缨身上,祝缨也紧张了一下,不由感觉到了一点“目如电”,心里倒是觉得:比郑侯差一些。

渐没那么紧张了。

她上前道:“奉命!”

“什么命?郑侯么?”

祝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自己腰间有柄金刀,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能被认出来。

她说:“您与龚逆的誓书陛下已经知道了。请。咱们各自体面一下吧,您的府邸,我们只封、不动,您的家眷暂居家中。请。”

任将军听到“誓书”脸色一变,鲍校尉果然是个“知道该怎么干”的,果断下令:“拿下!别叫他自裁了!”

因与任将军起了这么点冲突,鲍校尉再干活的时候下手就很利索。封库、拿人、连任将军在家的儿孙也拿走。祝缨与他站在一处监督,他也不大理会祝缨。祝缨另有自己要找的东西,她查抄了一些往来书信、账目之类。账本儿她依旧是看不大懂的,但都抄了来。

直到差不多的时候,祝缨道:“校尉随我来。”

“嗯?”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鲍校尉只得怏怏地过去了。祝缨将他带到了正房,慢慢搜一下,打开一个小匣子,里面都是些金银锭,祝缨道:“忙得这么晚了,宵夜也是该吃一些的。皇帝不差饿兵。”拿起一块小金铤用力将上面的一点印记划花,又放回匣中,将匣子一合,递给了鲍校尉。

鲍校尉吃惊地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东西?”

祝缨没有回答他,只说:“郑大人初掌大理,龚案这么大仔细些总是没错的。这样的人家,什么东西都有印记、能找得着,叫人发现了就不好了。金银好,剪了、重铸了,痕迹就没了——只别在账上就行。”

鲍校尉道:“你小子,行啊!”说完又觉失言,道,“莫怪莫怪。”

祝缨道:“我都两天没合眼了,也不耐烦得很。这个案子上头盯得紧,不敢有疏忽。还请您让兄弟们把私藏的拿出来吧,万一哪一样别有来历,拿回去叫人识破了,到时候大家都没趣儿不是?”

鲍校尉指着匣子问道:“那这些?”

祝缨轻笑一声:“库都封了,私房嘛!真要抄了家,他们也拿不走。你拿了金银去,镕了花,谁也找不着。珠玉宝贝就不一样了,别看与金银放在同一间屋子里,内造的、谁孝敬的,万一还是个证物,我是去找问谁那儿找呢,还是不找?纵我不找,旁人就不找了么?”

鲍校尉看着这个青绿小官稚嫩的脸庞,又想起任将军瞥的那一眼金刀,心道:他怕不是真的有些来历?

本来也不是抄家的活,财发不太大,祝缨又带他抄了几个“小金库”,连同大理寺的小吏、京兆的衙差,都拿了点“宵夜钱”,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鲍校尉要管手下,也是很方便的,他将人一聚,命原地跳个五十下,震出了一地的零碎儿来。鲍校尉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命人拿了个大托盘,把东西都收了,又勒令都交出,话里有话地说:“老子什么时候亏待你们了?你们给我丢这样的脸?!都拿出来!”

天还没亮,祝缨这里就收队了。

因派她去查的任将军地位最高、最富,住得也离皇城最近,她与鲍校尉下手又快,回得也早。早朝还没开始,她就向郑熹等人汇报了:“人已拿到,正在阶下。查出书信若干。任府已然贴了封条,女眷们暂居府内,又,安排了看守。或两日或三日,送进米面菜蔬进去,防着饿死人。”

郑熹非常满意,叶大将军也很满意,他已经收到了鲍校尉的暗示:有收获的,不多,但也不少。

王云鹤也比较满意,因为账目都在这里了,祝缨也是个看不懂账的人,如果有问题是一定能看得出来的。

接着,外出的人陆续归来。叶大将军带着自己的人走了,王云鹤也带着自己的人回去点囚犯了,大理寺也忙碌了起来。

…………——

郑熹要上朝,吩咐了几句:“人犯分开看押,不可令他们串供。一查抄之物俱登记造册,各立档立案,谁拿的、谁立档,尔等且勿散去。”之类,就匆匆往朝上去。

他一走,余下的人立刻瘫在了椅子上,凭谁跑了一夜这么紧张也都累得够呛。祝缨是忙了几天几夜了,也有点顶不住,喝了口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人人又都很开心,这么一桩大案下来,又是功劳了!再者,龚案到此也已经到头了,大案一结,先把牢里那尊神仙送走,省得放在那里恶心人。又有,新抓来的这些个,又是一笔小收入了。

然后按着各人负责自己抓的那一摊子,一直忙到郑熹下朝来,才算勉强理出个头绪来。

祝缨管的是任将军这一家,虽然是头一回干这个事,不过瞥一眼旁人是怎么干的,她也依样画葫芦,又命人去准备吃食。

胡琏揉着肚子道:“小祝真是仔细,我还没吃早饭呢!”

大家都是连夜砸门封家的,熬了一夜到现在都是又累又乏且饿,胡琏道:“哎,叫他们弄些吃的来!”各衙门都有自己的伙食,大理寺也是不例外的,伙食好坏单看各衙门自己收益的本事。大理寺,不穷,只是一般不管官员的早饭,只管午饭,混这儿吃早饭的大部分是囚犯和当值的官员。

众人匆匆吃了早饭,郑熹就来了。

连同裴清、冷云,都很兴奋,冷云藏不住话,笑道:“这下可好了!咱们总算能够翻身了!龚劼本是接的以前的摊子,现在可不一样啦!算咱们另有发现!”

裴清的脸上也现出一丝笑影来:“正是。”

郑熹道:“知道大家都辛苦了,办成此案,我为诸位请功!”

大理寺诸人一齐欢呼,祝缨的眼睛也亮晶晶的!她想升职!升职能多拿正经的俸禄,能更快地攒钱买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还能让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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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宽裕些!爹娘的旧衣都给换掉!家里伙食也能好些,再不好一盘肉馅儿做饼,给她包纯肉的,爹娘的饼馅儿里还要掺菜。

她还有些日子没去看望花姐了,花姐带出来的钱虽然没花完,但如果想干点别的,还是需要些钱的,她也想再帮衬一、二。

还有金良家,金大娘子是个热心人,也得表示表示。

又有往来应酬,也不能装死。

郑熹左右看看裴冷二人,道:“那,开始?”

冷云仗着与他还算熟,道:“我看你也累得不得了,犯人也是连夜拿来的,不如先歇一歇,午后再审。这样的逆案,誓书都有了,细枝末节已经都不要紧了。”

郑熹口上说着:“为君分忧怎么可以回避辛劳呢?”心中已经取中了冷云的意思,接着就说,“然而犯人既可恶又狡猾,不做万全准备,他们是会熬刑、抗辩的。各下去准备一下,后半晌就开始问讯。”

准备,就是看材料、查证据,这里面可以偷懒的地方就多了。

所有人都舒了口气。

郑熹道:“办完了案子,给你们放假。”

底下又是一阵欢呼。

冷云还说:“那我也看看案卷去。”裴清也领了一份。祝缨收缴来的任家的那一份他们都没有去动,显是留给了郑熹。

郑熹也不拒绝,三人各分一处。郑熹先不看证据,招了祝缨问话:“如何?”

祝缨便将昨晚的一切合盘托出,郑熹笑骂:“就你机灵!”他可太明白了,比如他爹郑侯出兵,出兵即发一笔大财,除了军需、空饷之类,还有缴获,这些都是些“惯例”与“约定俗成”,也就是祝缨什么都不懂,但是居然做得挺合适。抄家这种事,也是有“约定俗成”的。

郑熹有点满意地说:“他还得孝敬老叶呢。你拿了什么?”

“孝敬您?”

“呸!”

祝缨笑笑,捏了一小块金子出来,掂了掂,足有五两重:“给他们分了些宵夜钱,我也和光同尘了一下。只是人家有孝敬上司的,我却没有,我只拿了这些。”

郑熹笑着摇头:“我也不要你这么小家子气,你这样很好,没给我丢脸。”

两人聊了一阵儿,郑熹道:“你先眯一会儿,接下来有得忙喽!”

祝缨问道:“晚上能回家么?好几天没回去了,我怕我娘又担心我被谁抓牢里。”

郑熹正色道:“谁能再对你这么无礼?”

“那可保不齐呢,还得再拿点换洗衣裳,衣服都皱了,叫他们看了又有得说了。”

郑熹道:“回去报个平安,歇一歇,宫门下钥前回来,这两天要加紧给陛下一个说法,以后再细细审。”

祝缨忙答应了:“哎!”

“找甘泽,叫他送你回家。”

“哎!”

…………——

祝缨出了宫门,甘泽与陆超都等得着急,问:“怎么样?”

祝缨道:“有门儿,好事儿。不过甘大哥得先送我回家。”

陆超道:“你们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甘泽就弄了辆车,将祝缨送回了祝缨家,祝缨道:“你先别走,我还得回去。”

家里,张仙姑和祝大果然是开始猜疑:“不会又出事儿了吧?”

直到她回来,张仙姑拉着她的手,往她身上拍了好几巴掌:“你还知道回来啊?去哪儿了?”

祝大在一边说:“外头传说抄了好几家,你……”

“就是我抄的。”

两人本是百姓之心,畏惧官府,此时怔了好一阵儿才想起来“我家闺女已经做官了,能抓别人坐牢,不用怕别人抓咱们了!”都笑逐颜开。

张仙姑又让甘泽进屋喝茶、吃点心,祝缨道:“娘,别忙了,我还得回去,案子还没完呢!收拾几件衣裳,天更冷了,铺盖有点薄,得再给我拿条被子。”

“哎哎!好好!那……”张仙姑看了甘泽一眼,说,“甘大郎,你先屋里坐,我收拾去。老头子,你陪陪甘大郎!老三啊,来,咱们合计合计,我得给你带点吃的……”

祝缨一边说:“那里吃的是有的,饿不着,要衣裳。”一边随张仙姑去了房里。

张仙姑有些慌张,一张打着包袱一边说:“我算着你的日子,你那事儿快来了,这几天慌得不行,就怕漏出来叫人看出来了。月经带我给你多带两条,你时刻小心换着,还有草纸也给你多带些……你……自己可要机灵点儿啊!”

祝缨笑笑:“放心。”

又拿出那锭金子给她:“呐,家用。娘和爹做两身新棉衣,别穿旧的啦,被子也再弄两条新的、要厚的……”

张仙姑不听她说怎么花钱,只捏着金子问:“哪来的?”

祝缨道:“办差得的,不拿不好。”

张仙姑道:“我给你收着,前两天才讲定的续了租,第二年了,人家不肯再多给折扣,又是一大注钱下去了。这个还得留着过年呢!”

“过年又有新的了。”

张仙姑不耐烦地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飞快给祝缨把包袱打好,老么大一个,祝缨扛着就像是蚂蚁拖馒头渣。

甘泽看了都吃惊了:“这是要搬家吗?别动,我来搬吧!你这身板儿……”

祝缨上车走了,张仙姑捏着个金锭呆呆地看着。半晌,叹了口气,忽然把金子一攥,站了起来:“老头子!快去买点好檀香,供一供菩萨!”

骨肉

祝缨回到大理寺必得经过宫门,甘泽没腰牌,就不能给她搬进去了。

陆超道:“我说,你先别自己搬了,东西放这儿我们看着,你去大理寺找几个能进出的人,等会儿七郎的行李送进来,连你的这些都搬进去。哎,我说,你这一大包,怎么看着比七郎的行李还要多了?”

祝缨道:“恐怕得多住几晚不得出来呢,得多带点儿。那你们看着行李,我进去找人。”

正说话间,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来:“小祝?”

三人看过去,却是与祝缨一同去任府的那个鲍校尉。祝缨对他拱拱手,道:“校尉不该在家轮休的么?”

鲍校尉笑道:“闲不住,白天已经歇一天了,晚间这不就来了么?”又上前低声道,“值夜辛苦,都知道我得了些好处,也得识趣接着值夜,叫他们白日上番不是?你这是?”

祝缨道:“校尉知道的,大理寺且有得忙呢,我们怕是要里头住几天了。”

鲍校尉道:“你独个儿怎么搬得动?”点了几个手下军士,“来,帮小祝大人搬到大理寺去。”

祝缨道:“不太好吧?不得当值守卫吗?”

鲍校尉道:“我这不是派他们巡逻的吗?”

也没有一件一件搜检包袱,只把包袱皮扒了条缝儿,看是铺盖,就放行了。一个军士扛起那个大包袱,一队人列队往里走,祝缨只得跟上去说:“有劳,辛苦。”对鲍校尉拱拱手,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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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泽与陆超对望一眼,都想:他什么时候跟禁军这么好了?

祝缨在禁军的帮助下把自己的行李搬到了大理寺,进了大理寺就有本衙的人帮她把行李放在值房里了。祝缨向军士道谢,一个军士笑道:“小祝大人客气了,以后有事只管招呼。”

祝缨道:“不敢。眼下事多,闲下来再聊。”这军士她略眼熟,仿佛是昨夜鲍校尉身边的人。

等军士走后,祝缨匆匆将这一大包袱归置好,且不铺被子,都重新叠放到了自己的柜子里,把柜子塞得满满当当的,柜门须得锁上才能不让里面的被子、衣服之类淌出来。收拾好了,去找郑熹。

郑熹道:“都安顿好了?”

祝缨道:“是。家里也都嘱咐过了,正着急呢,现在倒好了。门上陆二哥说,已告诉府里给您送铺盖家什了,让从这里叫个人出去搬取,要不还是我去?”

郑熹道:“你?叫他们拿就是了,你不是干这个事的人。”吩咐了小吏去办,又给了祝缨份卷宗:“我看你有几分明白,这几个人,归你了。”

“啊?”

郑熹道:“如今大理寺人人有差使,明晨之前必得有些说法给陛下,要连夜审!三日之内,我要拿到所有人的口供。去!你与王评事一班。”

“是。”

…………

审讯,大理寺里也有些个经验,胡琏这样的审完了都得同级签字,更大的案子甚至不能一个人审,有时候要两、三人共审。如今也是很紧急了,郑熹依旧没有慌乱,他排了祝缨和王评事一道,带着两个书吏做笔录,又再几个杂役。

这么一安排,时间就很紧了。

王评事年高,祝缨年轻,一个有精力、一个有经验,且据郑熹观察,王评事没有什么好胜心,也不是看年轻人嫉妒不顺眼必要把年轻人往下扯。这个搭配就很好。

祝缨挟着案卷去找王评事,王评事道:“好,我知道了。”他让祝缨去抢两个平日里做事勤快的书吏:“别叫蜈蚣抢先了!他做蜈蚣,你就要做螃蟹!快!”

祝缨比苏匡敏捷,照着王评事的要求点了那两人:“你们两个,随我来!”书吏们带上笔纸一类,小跑着跟了上来。

这一夜,大理寺处处升堂,祝缨带回来的翻盖都没有用。老前辈王评事一扫之前混日子的模样,对祝缨不能说倾囊相授,也是没有瞒着她:“熬夜最好!把人熬糊涂了,再猛一喝问,就有口松的说了的。再不行,就车轮战,轮流着审,也是很快的。只是咱们这里有些个是犯官,自己就是审案的老手,不大好用。你熬他、他熬你,你醒着,他倒睡了……”

他絮絮说了许多,都是祝缨之前不大明白的,盖因大理寺这里夜审的实在不多,祝缨之前也还没参与提审,大理寺夜审,祝缨这还是头回见。这么大的夜审场面,更是不常见的。

王评事道:“最难啃的骨头还是三位大人那里,都不是省油的灯,咱们拿的算好的啦!我瞧瞧,不错,任将军的孙子。嘿!这样的纨绔子弟,有本事的早捧上去了,没本事的才守着个荫职呢。”

祝缨道:“老王,你懂得多,虽然卷宗在我手上,还是以你为主。到郑大人跟前回话,也是你来说。”

王评事心里舒坦,又不太舍得露脸的机会,又别有计算:“不好不好,小祝你前途好,这样的案子不是经常能遇到的,你该抓住机会才是。我快要休致啦!到时候你在郑大人那里给我美言几句,考评给我好一些、休致后的俸禄给我松一点就好啦。”

祝缨道:“别人美言,何如自己高升一级呢?”

两人推让了一番,王评事道:“甭客气啦,我们都知道你的为人。”

祝缨道:“那我也说句实话,这个案子不小,则我也不必刻意争抢这一次两次的审案。接下来的差使,尽有机会的。这几天我们在外出彩,你们在里面核旧案,都是同僚,该利益均沾才是。”

王评事拍板:“先审!”

他两人虽然互相推让,审起来却是丝毫也不含糊的。祝缨让王评事坐正中,自己偏一点坐,王评事就让祝缨先开口问。

祝缨这里也是先问姓名、核身份,让王评事主审。

底下那位任公子见这两个小官儿吃席一样的推让起来,气儿不打一处来:“你们两个狗官,在我面前装起斯文来了。”

王评事慢悠悠地对祝缨道:“小祝,看到了吗?这就是纨绔了。他祖父出身行伍,吃了多少苦、多少次死里逃生才有的地位,子孙却是丝毫不体谅的,只知道挥霍。”

“狗东西!你说谁呢?”

王评事看似跟祝缨说话,实则句句戳着这位纨绔的心窝子:“忘了根本,只以享乐为生,并不知家中事务,按他的品级,是不配进我们大理寺受审的,如今说不得,看他祖父面子上,咱们来审一审他……”

直把这公子激得两眼冒火,要跳起来,又被差役压住了。

王评事这才开始审问:“难道你知道你祖父与龚劼的图谋?”

任公子愣住了:“什么?”

王评事慢慢地与这个纨绔磨着,还叫人端了水来:“公子渴了就给他喝,饿了就给他洗脸。哎,要干干净净、精精神神的。”

这老头子是打定主意跟这个纨绔耗了,他年纪大,虽然好打瞌睡,但又是觉少的年纪,祝缨精力还好,任公子一介纨绔委实熬不住了。吃喝玩乐,他能通宵,被审问时午夜都熬不过,他就撂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王评事是不能放过他的,一把年纪,被叛逆的孙子骂狗,这是不可以的!他又给祝缨讲了大理寺一般不动刑,但是有几类人是没关系的。第一就是逆案,这种东西是不受什么刑不上大夫之类的保护的。又给祝缨说:“当然啦,咱们要守礼,叫他疼,又没多大伤……”

这个,祝缨就知道一些了,张班头那儿不是白混的,杨仵作那里也会提到一些,不过她仍旧是虚心的听。想当好一个神棍,就得会“倾听”,好些东西都是主顾自己说出来的。

王评事先小小地给任公子送了二十板子,且告诉差役:“剥了衣服再打。”

挨完了打,也不让他穿衣服,接着问。任公子被羞辱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王评事捋须道:“小祝,这都是小场面。”又要再审。无奈任公子委实太废物,他并不曾参与,最后受刑不过开始攀咬:“我好些日子没见着我弟弟了!说是回了老家!”

王评事笑道:“很好。”

祝缨跟着王评事又学了少东西,只是这位任家弟弟又触动了她的肚肠:这不就是与花姐当年一般么?

此事却又瞒不下来。

天不亮时,就得把审出来的内容告诉郑熹。郑熹道:“果然。”又让接着审。

那边,郑熹带着一夜的成果上早朝,这边,大理寺继续连轴转,祝缨的铺盖是搬了来,夜里竟没能睡。

直到郑熹下朝回来,精神明显好了一些,祝缨等人才得了安排——轮流干活儿。大理寺的人手分作三班,两班人审问,另一班人休息。

“这几天都甭回去了。”

祝缨与王评事审了两轮,王评事先熬不住了:“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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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祝,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一旁看着。”

郑熹说“三日”,这些人就真的在大理寺里住了三天,官员比犯人还要忙、还要累。到第三日上,不管审出来多少,都汇总了厚厚一大撂的卷宗交给了郑熹。

郑熹道:“很好!结案后,人人有赏!你们都还不能回家,没有我的令,谁也不许出大理寺。”众人累得上眼皮粘着下眼皮,只想现在倒头就睡,答应一声,各回值房休息了。祝缨也想回去睡觉来着,精力再旺盛也架不住连着熬。

郑熹比她熬得还厉害,精神却依旧很好,先叫来两个小吏,道:“你们去打听打听,宗正、鸿胪、礼部之类,有无动静。”

小吏不明白要问什么,也真个去打听了,回来都说:“并无大事。”

郑熹心里一沉,道:“把祝缨叫来。”

…………——

祝缨才把铺盖铺好就被叫了过来,掩口打了个哈欠,揉一揉脸,到了郑熹的面前:“大人,您叫我?”

郑熹道:“你去门口找陆超,让他回去问问,王府那里,怎么还没动静?”

“啊?”祝缨并不知道“郑熹与他的舅舅们”演过一出请罪与大义灭亲的戏码。以她对官场、朝堂、皇室的理解,她也领悟不到郑熹话中的意思。

不过,快了。

她摸不着头脑地出去,却知道高阳郡王家跟龚劼逆案有点关系,得遮掩着点儿。她见了陆超,故意从车上取了个空匣子,提在手里让人看到,才让陆超回府,自己提着个空匣子回来了。

路上,有禁军问要不要帮忙,她也说:“不用。”

回到大理寺,见郑熹阴着脸坐在椅子里,也不是打瞌睡,也不是在看供词,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轻手轻脚把匣子放在一边,说:“跟陆超说了。”

“这是什么?”

“空匣子。您车上的。”

郑熹想了一下才说:“鬼鬼祟祟的。”

祝缨看他的样子不像开心,但也不像骂自己,一时猜不透他的想法,说:“那……我回去了。”

“去吧。”

祝缨走不两步,郑熹又说:“回来。坐一坐。”

祝缨看着他指着下手的椅子,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心道:难道他舅舅出事了?不太能够吧?

她睏得要死,坐在那里强打精神,过不一会儿就靠着椅子眯着了。郑熹仍旧坐着,也不动,也不说话。

祝缨仿佛只闭了一下眼,猛然惊醒,她站了起来,才觉得脖子都醒了,一条手臂了窝在椅子里窝得麻了。略略活动了一下,又跺了跺脚,她还打了个喷嚏,暗骂郑熹不做人:大冬天的,不给人睡觉,拉到这里挨冻。

她起来拉开了门,就看到一个着绿衫的人影过来,六、七品着绿,身形却不像大理寺任何一个人。走近了,她也不大认识,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人是宗正寺的。

来的是宗正寺的一个主簿,他看到了祝缨,拱一拱手,问道:“郑大理在么?”

祝缨道:“在的。”

郑熹也回过神来,问道:“谁?”

“下官宗正寺主簿,奉宗正之命来向大理说一件事。”

“请进。”

祝缨把人让了进来,就让小吏去奉茶。主簿道:“不敢,说完就走。宗正说,大理寺正忙着,不叫多打扰。只是这一件事思来想去,还是要尽早告诉大理的。”

郑熹道:“什么事?”

主簿道:“高阳王府来报,高阳王的长子,殁了。”

祝缨两耳“嗡”了一下,很快恢复了正常,再看郑熹。郑熹两手扶案,指尖用力得发了白,他哽咽地说:“知道了。”

主簿说了一句“节哀”,也不敢久留,拱一拱手就走了。祝缨跟在后面把他送到廊下,主簿道:“不用送啦,你们忙着呢。唉……大理才要立一大功,却又……”

祝缨低声道:“黄泉路上无老少。”

主簿道:“是呵。”

两人也没别的交情,主簿看也套不出什么话来,拱一拱手,走了。

祝缨想了一下,没回郑熹那屋子,踮着脚回房倒头就睡,很快到了午饭的时候被人叫起,与大家一起吃了个午饭。午饭之后,大理寺再无闲人,一个个又去审案。只是祝缨总有些心不在焉,晚饭前又是往郑熹那里汇报的时候,郑熹却不在。

裴清道:“郑大人家中有些事,明日再回。今晚大家都歇一晚,明天务必打起精神来!”

过不一阵儿,裴清、冷云也都走了,大理寺诸人都在猜是有什么事。苏匡最机敏,问祝缨:“小祝,你一向在郑大人身边,这是有什么事了吗?”

祝缨心道:这是去丧事帮忙了吧?

嘴上却说:“我一向都是在办差,哪里知道大人们的事?”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也都没个要领,大理寺又不让他们出去,有些人就有点牢骚:这是把我们也当犯人防了。

说了一会儿,也都很倦了,各回去休息。

第二天,郑熹眼睛回来时显得有些憔悴,压着诸人把案情细审,又行文,把任将军送走的那个孙子也给缉拿了。同时命账房把那本暗账理出来,再照着那个名单,挨个儿拘过来讯问。直到此时,大理寺才有人知道,原来高阳郡王家也出事了,一时之间人人都不敢再抱怨了,勤勤恳恳地抓人犯、打板子、上刑、熬夜。

郑熹却表现得很平静,行动之间一如往昔,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直到任将军的孙子拿回来时又是一个李代桃僵,郑熹甚至不用别人辨认,自己就见过真人。他毫不客气地戳穿了,狠狠地道:“记下!再去拿了本人来!”

如此又过了几天,天气愈发寒冷了,人犯的口供也拿得差不多了,誓书案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最难缠一个是龚劼,他都撂了,誓书找到了,人犯一个没跑,接下来还能有什么难的呢?连龚案以前的细节,也都容易查证了。

郑熹这才放了众人回家,余下的,不是他们这些小官能决断的了。三法司、丞相等一起议这些逆党的罪,又要报给皇帝。各人又有不同的见解,互相之间还要扯皮。

祝缨说过,凡案子,难的不是破案,而是怎么判。即使是谋反案,首恶没得说,从犯的罪可大可小,判得可轻可重。又有一些为国立过功的,又该怎么办。都有些争执。

这些,祝缨一概关注不到,也打听不到。她现在只想扛着自己的一大包脏衣服,回家好好洗个澡、睡个觉。

岂料才回到家中,门就被叩响了,祝大去开了门:“大公子?”

…………

祝家说“大公子”习惯上说的就是陈萌,祝大实在想不透这位大公子来自己家有什么事儿。

祝缨扔下包袱,起身迎他。

陈萌道:“叨扰了。”

张仙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为什么闺女才回家还没歇着就来了个陈萌,有点担心地说:“我去烧水泡茶来。”

陈萌忙说:“不必了,就几句话,打听点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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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一边让他进自己住的屋子,一边说:“我几天没回来,大公子凑合坐吧。要问案子,现在已经递上去了,令尊现在想必已经知晓了。”

陈萌道:“我是为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我近来都在大理不得出来,什么外面的消息也都不知道。”

陈萌道:“唉,姨母打算给冠群发丧,你,要不要来上炷香的?”

祝缨的面皮跳了几下,忽然起身道:“你等一下。”她跑出去打了一桶井水,拿冷水洗了个脸。张仙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热水就烧好了!”

祝缨把头伸进盆里,整张脸上的肌肉都在冷水盆里胡乱动着,要多怪异有多怪异。张仙姑把她的头从水里拔了出来:“你怎么了?”

祝缨拿袖子一抹脸:“没事。”

陈萌也出来了,有点担心地看着她。祝缨道:“不了,我去算什么呢?再叫丧家打出来。”

陈萌道:“害!这都是什么事儿?”他又看一眼这简陋的小院子,心道,这家父母虽然寒碜了点,也不是恶人,祝三更是人才,姨母这可真是……

他说:“你也别再往什么尼庵、道观里找啦,重过你的日子吧。”

祝缨认真地问:“大公子,我要是把人找到了呢?你们家还认不认?”

陈萌苦笑着一摊手:“姨母那儿是不会认了的。我么……你叫我怎么认?亲娘都说死了的。不过,你若能找得到她,那是你的本事,我尽力不叫姨母知道。”

祝缨道:“我要找着了,她就还是干娘的媳妇儿,我认的姐姐,行不?”

陈萌道:“你……可真是个痴儿。”

祝缨道:“我很累啦,明天还要回去应卯,不留您了。”

陈萌叹息一声,道:“你这又是何必?咱们还是同乡呢。”

祝缨道:“所以才不与你客气,我累了,自要休息,歇够了,有事了,也找你。”

陈萌念及她心情应该不是很好,格外的宽容:“走了。”

他一走,张仙姑和祝大又上来问:“怎么回事?”

祝缨道:“他们不找花姐了,要发丧,当人死了。”

祝大和张仙姑骂了两句,又说:“花姐这命!这命!”

祝缨道:“我累了,得歇一歇。”

以祝缨的想法,她实在是开心得紧,“冯冠群”已经死了,以后再出来一个长相相似的人,那就只能是长相相似。冯、沈也不能拿她怎么样,真是太好了!她很想现在就去金螺寺,无奈天色已晚,已是宵禁,明天又得去大理寺。

她想:那就明天下午再告诉花姐这个消息,也可与花姐筹划一下接下来怎么过。花姐很不必继续做和尚,做尼姑也是可以的。女扮男装这个事儿,祝缨是有经验的,有方便也有不方便,于花姐可能装和尚会不方便一点,总把她放在和尚窝里,祝缨不太放心。

这可真是近来难得的好消息!带着这样的想法,祝缨睡得很香甜。

获利

大理寺诸人都没有当真回家休几天假,第二天,祝缨回到大理的时候,发现在京的同僚们到得很齐。

虽然天气更冷了,身上的衣裳更厚更重了,也架不住她心情高兴,脚步格外的轻快。

王评事老远看到了她,对身边的左评事说:“喏,到底是年轻人,一宿回来就又精神百倍了。我是不行喽,老喽,熬不住喽,就看他们的了。”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左评事看王评事挺惬意的样子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的搭档是苏匡。苏匡也是有精力的年轻人,又比祝缨资历深、经验足,不大用人指点就能干事。只要苏匡稍稍识趣,左评事会比王评事更舒服,躺着就能拿功劳。不幸的是苏匡没那么慷慨,左评事只能卷起袖子跟这么个有精力、有经验、有能力还有野心的年轻同僚去争抢。

真是受了大罪了!

他叹了口气,说:“老王,你运气好。”

“咱们的运气都不差,在郑大人手下,这一次么——”

左评事会意,这次大理寺是会有好处的,区别是各人能拿到多少。左评事暗叫一声晦气,说:“你是真的运气好,小祝识趣。那一个。”

王评事道:“你且看他栽跟头。据我看呐……”

“一时半会儿坏不了事儿,还得叫这样的人打头阵呢。唉。”

王评事道:“这些日子你还看不出来?咱们这位大人呐,有数。”

这时祝缨已经走到跟前了,王评事也就止住了话头,笑道:“怎么?已经知道好消息了?”

“啊?”祝缨回了他一个高兴的傻笑,“嗯,好消息。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王评事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今天开始,抄家!”左评事说。

祝缨惊讶了:“哪来的消息?不是还没判完么?我看他们吵架的阵仗,怎么还得再吵个三两月。不得判了再抄?”

王评事笑道:“那是判。判之前也得清点有多少东西不是?比如贿赂案,就是先拿赃,凭财物多少定罪责轻重。这些人身上,谁没点贪赃的事儿呢?再说了,也不是一骨脑把十几、几十人一气都判了的,得一案一案地下来,先判的可不得先抄了?”

左评事比较喜欢跟祝缨说话:“小祝你才来不久,这是头回经这样的大案。种案子人多复杂,就是封、抄、审、判夹杂着来。首犯不消多言,本案连从犯的份量都是很足的,值得一抄。像龚劼这样的,能查他个两三年再给他十条大罪、三十款小罪。小鱼小虾一开始就流放三千里去了,运气差一点的死在路上,投胎都能过周岁了。”

祝缨对抄家不太感兴趣,与这些禁军、衙役一同抄家实在很烦人。

她说:“哦。那不有账本么?看账定罪不行么?”

王评事道:“两回事,都要过一过的。怎么?你不高兴?那你刚才高兴的什么?”

祝缨展一展袖子,道:“我娘给我做了新冬衣,好看不?”

“能看出来个屁!”王评事与她密切共事小半个月,也很不客气了,“外头官衣,能看出来什么?都是青色的!等你能穿上绿,穿上红,哎哟,穿上紫,再问我好不好看吧!哎,这回带人抄家,肯定有你。”

这老家伙压低了声音,搓了搓手指:“悠着点儿啊。”

左评事也深以为然,道:“这是条财路,即使是大理寺,像眼下这样的好事也是不多见的。干得好,够你买座宅子了,也免得再居无定所赁房而住。”

祝缨道:“你们看看我,我能背得动多少?还是带人?我有那个本事平账么?上赶着不是给人送把柄?我还是老实按着章程办吧。”

左评事说:“也不是人人都懂账的,我看你还是有戏的,这个事儿啊,它不在你能不能干,在你贴不贴心。”

祝缨道:“会的不难,难的不会,顶好别算我。”

“你这是怎么了?大家伙儿都指望着这个发一注财好过年呢。”

“是哦,快过年了嘿!今年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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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个好年了!”

王评事道:“那是,想来大人们高兴了,是不会亏待我们的。”

这抄家的差事,两根老油条都很看好祝缨,也都暗示祝缨“机灵一点儿”,卖足了人情。说完了这最重要的事儿,他们就开始不咸不淡说些案子里的八卦,谁谁家的败家子可真是坑了爹了,当爹的不知道这儿子私下跟龚劼送了礼……之类的。

在他们的谈话里祝缨没听到高阳郡王家的事儿,估计这事儿从上到下有志一同地忘掉了。她有心问一问,这郡王家的儿子,虽然是贿赂了龚劼,为什么就一定要死了呢?暗账上不止他一个人,别家现在没见出大殡呐!偷拿家里的钱,家里有打断腿的,这个她在乡下、县城都见过不少,失手打死的也有,可那是失手。

高阳郡王这个不一样,为什么?却没有人告诉她。看王、左二人说大理寺的事头头是道,却都是八品小官,人情世故是熟的,这样的大事也是不太熟。祝缨打算有机会请教一下陈萌,这件事儿实在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

她哼哼哈哈地给王、左二人捧个场,直到郑熹从朝上回来。

…………

郑熹一向稳重,又不是完全的喜怒不形于色,他也会笑会怒会戏谑,只是喜怒都淡淡的,有,但不多,矜持得恰得好处,这喜怒又都有点迷惑性。

这种“淡淡的”凭空增加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疏离感,让下属心中亲近他又不至于敢失了上下等级尊卑。

他一到,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郑熹依然很客气地很跟冷云、裴清致意,冷云道:“都听你的。”

郑熹道:“那好,请大将军来吧。”

果然是要抄家的。

祝缨无所谓,因为郑熹知道她不懂账目,总不能指望着她独自一人去偷一大家子吧?龚案还有余波,又有一些牵连的小案,譬如任将军有罪,查他逆案的时候又查出他先前与某人之间的交易,又或者哪个旧属的违法事。这样的“小案”,叫她这样的小官去练个手应该是不错的。郑熹素来会安排,她祝缨干这些个事儿不是很合适的么?一直以来,郑熹也都是安排她做些实务的。

不想郑熹却依旧点了她,还是跟鲍校尉搭档,祝缨不好当面驳郑熹,一个劲儿地瞪他。郑熹只当没看见,又指派了两个账房跟着去,祝缨才不瞪了。派给祝缨的人也多了一些,都是大理寺的“自己人”。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鲍校尉对祝缨印象不错,笑道:“小祝,又是我!”

祝缨也只好笑道:“那可真是巧了。”

两人合作过一次了,这回并不用京兆的人了,只用大理寺自己的人与禁军中的一部分人,没了王云鹤夹在中间,郑熹和叶大将军办起事儿来就方便多了。

鲍校尉怕是为叶大将军干了不少事儿,祝缨虽然以前没干过,但是核账的是郑熹这边派出来的,也是熟手。郑熹只看了祝缨一眼,并没有多嘱咐什么。祝缨却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看着,与鲍校尉那边的人协调,大理寺与禁军对半分,抄完上缴。

王评事与左评事都对祝缨微笑,仿佛在说:让我们说中了吧?

对此,祝缨也唯有微笑以对。这回禁军他们也带了封条,两个衙门一起上门去。封条也有讲究的,不同的衙门来封,情况也是不同的。这次一起,算是“互相监督”,不拉上京兆是因为这是定案了,不归京兆管了。

也不知道同意这个决定的人是怎么想的,反正郑熹和左大将军硬是把个“互相监督”办成了个“同谋”。

一到地方,就有识趣的士卒请二人:“堂上已经打扫干净了,请二位大人上座,只管看小的们干活就是。”

祝缨对鲍校尉道:“我头回领这差使,想长长见识,您看?”

鲍校尉道:“唔,咱们看一看,给孩儿们分派停当,再回来慢慢地等他们干活。”

两人慢慢走着,此时里面已经清场了,所有的家眷、仆从都关押起来,四周都是自己人,鲍校尉也就与祝缨讲起:“小祝,你看,咱们怎么抄呀?”

祝缨道:“我也不大懂,只想案卷上要能交代得过来,总不能抄出一个清廉如水的逆贼报上去,说抄错了人吧?”

鲍校尉道:“那是当然!你可别当老哥哥是那等贪心不足的啊!”

“怎么会?咱们又不是没共过事。不过我年轻,没经过这样的大事,还要请教呢。”

鲍校尉也就说:“当然要给上头交一本账。其实跟打仗一样,三七分账,就算很老实的啦!咱们如今也是这样,上缴七分,剩下的三分咱们两家分。还是你明白,拿些方便花用、不着痕迹的最好。此外,咱们两个也可以……比起那些,咱们就是零头啦,可也不能白忙一场不是?袍泽、同僚都知道你来发财,不说分润多少,好酒好菜不得招待几顿?不招待,那就是不会做人了。难道咱们抄了逆贼的家反而要自己贴钱?”

他絮絮说了一些,又说:“不知道郑大理喜欢些什么?虽然太显眼的东西有些挂碍,其余方便的名贵的东西,也是要为上峰留意一二的。”

鲍校尉说了很多,又不好意思地说:“你是年轻人,脑子灵活,又仔细。不瞒你说,我打小读书不成的,你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你看还有什么要留意的?只管吩咐他们!你的话就是我的话。”

祝缨慢慢道:“也没什么了,我只要能交得上账就好。”

鲍校尉道:“这个不难!自有做账的人!”

祝缨道:“好。那就开始吧。”她也不往堂上坐,鲍校尉以为她年轻人好奇,也就陪着她闲逛,并且告诉她一点抄家的心得:“这与打仗是一样的!”讲着如何封门,如何分割布局,怎么清剿清查之类。

祝缨也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她问道:“这样抄家,有逃走的家眷吗?”

鲍校尉笑了:“那要看谁抄了,一般是逃不掉的。你当那花名册是假的?照着名册一个人头一个人头点过去!这么多年了,多少故事、话本里讲,什么地窖、水缸、床底下……嘿嘿……当咱们不进茶馆听说书呐?”

祝缨嘴角一抽。

鲍校尉撮着牙花子说:“老弟你要是有看中的,又或者郑大理那里有什么合口味的,只要不是犯官家眷,府中什么歌伎舞女尽可以在账上抹一笔的。奴婢么,也是一样的。怎么样?点点去?”

祝缨道:“好。”

家眷、奴婢也都一根绳子捆了,他们也算是“赃物”,有发卖的、有跟着流放的,凡此种种。经过这件事情,祝缨也明白了当年为什么冯家能把孩子换了。

又有府中仆人不是卖断终身、家生子一类,只是雇来的,哭着喊着说冤枉。祝缨拿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点过去,将雇的都给放了,又做主:“每人给些钱当路费,京畿的给五百钱,远州的一贯,都从这家里出。”

鲍校尉心道:这倒是个厚道人,到底是年轻,我就没这般心软了。

账房们则在心里盘算着,这一注也可以开花账,遣散费给出一百贯,就可以列成两百贯。

有些卖断终身的也在哭着,说自己也是雇来的,又或者是被逼的,家生子里,也有父母心疼孩子的,想把孩子托付给雇工,乞求带走。鲍校尉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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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些鬼,平日里跟着逆贼偷奸耍滑也就罢了,竟然还敢糊弄我们!”都不许。因为这些也是“财产”,都放跑了,像什么话?

祝缨叹了口气,说:“罢了,就做一回好事吧。”又把卖断终身的也给放了,同样也发了些路费。

仆人们看到了希望,一个个哭得比什么都惨。

大理寺的小吏本来是不方便插言的,此时忍不住说:“不能再放了,奴婢人口记在户主的户籍上,放了没法交代。您纵放了他们,他们也是逃奴,自有官府捉拿。”又骂这些奴婢丧良心,欺负祝缨心软。

祝缨把人口簿子收好,道:“知道了,别骂啦。老鲍,咱们还是干正事吧。”

鲍校尉道:“正是!”

账房都是做账的老手,祝缨以前是没见过好东西,经过高阳王府的内库也算开了眼了,她不必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只要与内库的东西比一比,大概就能估个高低了。她与鲍校尉各按商量好的分账,祝缨虽不太会算账,却知道自家账房做账必然是向着自己的,回来交账必是己处多而禁军处少。

府内公账上的东西分完了,各房还有些东西,这个就各凭本事来拿了。

鲍校尉还许自己手下的士卒也各拿一些金银小件之类,祝缨这里又与他不同,祝缨允许账房、小吏各拿些没有印记的金银之类,但不许拿那些十分明显的物品。间或往一个有偷藏行为的小吏身边一站,拿一锭金子,说:“来,换你身上那枚宝石戒指。”

“换”出了戒指,就往盘子里一扔,说:“入账。”又拍拍这人的肩膀,说:“细水常流。”

鲍校尉轻吸一口凉气,对祝缨比了个拇指。心道:怪不得郑大理那么厉害的人,不派别人,就派个毛都没长齐的过来!

自此祝缨抄家的本领算是神功初成。

…………——

抄家就比之前封门还要细致些,一个府,连拿人带核账、列单子就花了三天的时间。又因是正经的肥差,总有人盯着,祝缨这几天竟没个机会去找花姐。她也就沉下心来,认真干这项差使。

回来报给郑熹时,郑熹欣慰地道:“很好,我没有看错你。”又问她有何体悟。

祝缨心道:我跳大神的时候且能不偷不抢也不黑心骗人,小骗而已,做了官儿干的可比偷、抢厉害得多了。我知道做官的少有不吃些黑钱的,没想到您老人家吃得这么狠!账房一笔,几百上千贯,再一笔上千银子,再一笔一箱金子,就这么没了。

她说:“当官儿也不容易啊。”

郑熹道:“这又是什么怪念头?”

祝缨道:“鲍校尉都成我哥了。”

郑熹笑了,说:“促狭。”

接着,郑熹总安排祝缨跟着去抄家,越大的、越富的,越是安排她。盖因祝缨的谨慎是许多老人都不具备的,抄家吃回扣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有账房做账都是好的,有些个大大咧咧的人,干脆把抄家单子抽几张走,这上面的东西就都归他了。至于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担干系的内容,他们竟然不管。这又会成为日后此后被问罪的一项证据。

祝缨不太认识珍宝,这是弱项,但是她明白“不着痕迹”四个字。这就非常的难得了。

郑熹也听了回报,祝缨做事不贪,又放些仆人之类出府,很是能传出好名声。又会与禁军的人相处,后来禁军那里换了个李校尉,祝缨也与他相处愉快。

如是一直抄到了腊月快过年,大理寺审的逆案也快成型了,各衙门要放假了,郑熹终于停了手,道:“来年再办!大家先缓一缓,过个好年。”

大理寺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郑熹抄家自己占了大头,也很大方地给冷、裴二位准备了丰厚的年礼。底下也是人人有份,祝缨也分到了自己的那一份。一齐谢过了郑熹,又有左、王两个小声说:“小祝,干得漂亮!”

唯有苏匡声音挺大,说:“这么些金银,多亏了有小祝啊!”

祝缨道:“那是,我拿刀架大人脖子上给大伙儿勒索来的。”

左评事大笑:“满大理寺,也就你有这个胆子!”

郑熹听罢一笑,并不理会。祝缨也不再解释什么,只拉着王评事问,问京城哪家酒楼办年夜饭好:“今年不想我娘下厨忙了,订几桌,反正放不坏,慢慢吃。”王评事就开始数起好吃的地方来。左评事又说:“据我说,你还是先买个奴婢回家侍奉伯母。”

大理寺的生活气息顿时浓厚了起来。

祝缨得了外快,拿回家里依旧跟张仙姑分账,自己留些,大部分都交给了张仙姑存着。张仙姑道:“哎哟,这当官儿可真是……哎,我听他们说,抄家有油水,可没想到这么多呀。”

祝缨道:“什么油水?这是衙门里郑大人给大家伙儿过年的。各衙门肥瘦不均,咱们衙门好些,是大人有本事。”

张仙姑道:“哦哦,我知道,我知道!哎,这些钱,够咱们买个小房子了不?”

她非常的踌躇,小房子,差不多够了,但是她想弄个离宫里近点儿的,不然闺女天天两条腿跑着去?心疼!尤其是冬天,身上再不方便的时候。那怎么行呢?她又想买个大点的,能养个脚力,这样祝缨可以骑马或者驴去应卯。

祝缨这笔钱在普通人家看来可谓巨资,真要在京城弄套可心的房子却是又不够了。

祝缨道:“先收着。这房子租金都付了一年了,不急。”

张仙姑道:“咋?还能再接着抄?”

祝缨叹道:“抄家也不是什么好事的。”

“那是,不过他们都说你心眼儿好,饶了不少人活命哩。”

“瞎说,我又不管断案。对了,咱得备点东西,也得请请金大哥、甘大他们,还有同僚,一年到头都帮了不少。”

张仙姑心里一算,得,新房子的厨房没了。然而也高兴,说:“我知道了!哎,这给了钱,还给升官不?”

祝缨道:“得看什么时候了。”

张仙姑道:“不急不急,我不是催,听说你这个已经很快啦!咱也有实惠呢。”

…………

张仙姑的嘴可能是开过光,她正式当神婆的时候总不大灵光,这一回却是很灵的。

在她说完“实惠”之后不久,郑熹就叫祝缨去了郑侯府上。

祝缨也去了,郑熹道:“你准备准备,过两天随我去王府。”

祝缨道:“我?又……”

“想什么呢?册世子的典礼,不得去观礼、道贺吗?”

事情是早就定了的,不过通常有个典礼,因为要准备世子的仪仗、服色等等相匹配的东西,正式的这个典礼就在年前。这已算是很不错的效率了,甚至有一点点简陋。

祝缨是不想去高阳王府的,那个地方,她去了一回,扒出人家儿子的破事,这儿子还不明不白死了,她怕迁怒。

祝缨吞吞吐吐地说:“我去了别扫兴,叫人想起来旧事就不好了。”

郑熹道:“叫你去你就去。”

说话间,一个仆人过来说:“侯爷和夫人听说小祝来了,要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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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

郑熹道:“来吧。”

祝缨就被带了过去。老侯爷身边站着金良对她挤眉弄眼,老侯爷看着他,对郡主说:“这孩子看着精神吧?”

郡主也笑着说:“嗯,看着就聪明懂事儿,过来我再看看。”

祝缨看了一眼郑熹,郑熹使了个眼色,祝缨这才上前。郡主笑道:“不错不错,是个懂规矩的好孩子。这些日子辛苦你啦!我这个儿子,别的都好,就是干事太拼命,自己拼命呢,还要叫别人陪着一道。”

祝缨道:“我挺喜欢这样的。”

郡主和郑侯都笑了。

郡主很大方了,既然说了她辛苦,就给了不少药材、香料之类,端详一下,又让拿一匣子簪子、佩饰出来,好给她“打扮打扮”。另给张仙姑一套金首饰,一套一共五件,簪环都有,还嵌着珍珠宝石,宝石不大,倒是好看!它还是真的值钱的宝石。

金良小声说了一句:“侯爷。”

郑侯咳嗽一声,先训了个话:“兵行险着,不可持久!以正合,以奇胜!还是要踏实一点才好!”

这老头还伸手弹了祝缨的脑门儿。老头手劲儿极大,给她脑门儿弹出个包来。祝缨脑仁儿嗡嗡的,捂着脑袋瞪眼。老侯爷就给了祝缨一套好弓箭、并刀剑,还让金良带她去挑。

这一家子如此,祝缨还是有点受宠若惊的。天下多的是把下属的辛苦当作理所应当的上峰,郑熹大方已然是难得了,连他的父母都这么慷慨就更少见了。

她对去王府的抵触之心也就小了许多。

到了王府,没有人迁怒她,对她还挺不错的。王府不大看得出来才死了一个大儿子,郑熹照顾是被老太妃搂在怀里一通揉,郡主和郑侯也来观礼,却都由着儿子被老太妃揉来搓去。

好容易老太妃搓完了外孙,对小心立在一边的祝缨说:“这孩子眼熟呢,看着就让人喜欢。”

老太妃就赏了祝缨些缎子之类,王妃也说凑个趣,赏的也是缎子和一套文具。郡王又赏了一条银腰带还有一身袍服,非但如此,郡王还拍了拍她的肩膀,夸奖道:“你是个很用心的孩子,要不是你认真,我还要为难呢。”

祝缨在王府就非常的沉默,样子极恭谦,有点怕哪句话说出来让这个能狠心让儿子“病死”的郡王记恨上自己。

然而郡王一家并没有生气的意思,郑熹对祝缨使了个眼色,祝缨便极礼貌地接了这些赏赐,又谢了赏。老太妃道:“你谢什么呢?他们该谢你的。”

也就这一阵儿了,宾客们陆续到了,祝缨被郡王再拿出去暗示一回“这小子帮我们清了家贼,我十分忠心,所以十分感谢他”之类。祝缨维持着腼腆的模样,等到郡王向一些重要的宾客展示完了,她也就识趣地后退。

这些宾客里,她还看到了陈萌,这位大公子是代表父亲前来的。陈萌对祝缨很热络:“小祝也来了?我还说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呢!老黄他们也想你,就要过年了,我的年酒你可要来。”

祝缨道:“好。我去只吃饭喝菜,不喝酒。”

陈萌也笑道:“知道你这脾性。”

祝缨不由想:我还有事要请教他呢,几乎要忘了!

觑了个空儿,她凑到陈萌跟前,陈萌也看到了她,两人往僻静处说话。祝缨低声问道:“这府里,真的很欢喜么?”

陈萌道:“这是自然的!”

“可是不是才有白事……”

陈萌笑了:“你果然还是太年轻。我只问你,要是没有这白事,留那个人下来做什么?”

祝缨道:“好歹是儿子,如今名份已定,翻不了天。”

陈萌道:“就因为是儿子。殿下哪有不心疼儿子的,可他更心疼这王府,这家业。留下来,那一个会心服吗?到时候又会干出什么事来呢?龚劼又身陷逆案,殿下正好借这个机会表白自己。这样的儿子,哪家没一两个呢?不过有的父亲明白,有的父亲心存侥幸罢了。”

祝缨想到陈萌那个诅咒的弟弟,一时沉默。半晌方说:“多谢大公子指点。”

陈萌道:“要是旁人,我也是不会说这些的。因是你,你又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唉,我那姨父的事儿,多亏你提醒,才好有所准备。”

祝缨道:“何必算得这么清楚?”

陈萌道:“那我也是要谢你的。只是不知道,龚案如今还有什么新进展不?”

祝缨道:“我净忙着抄家去了,不过都是原来的那些,牵连的也都是些小案,犯官品阶也不高。可不是什么好差使,看着那么许多人哭哭啼啼的,心累。”

“听他们说,你放了好些个仆人一条生路。唉……”

两人又沉默了,还是陈萌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殿下有好事,世子也是好事,你也将有一件好事了。”

“什么?”

陈萌笑道:“你这官儿升得,我几乎要以为你是郑熹的亲儿子了!他上了一本,你们大理寺能升的都给升了,有些人是散官的职衔升了,你,司直,从六品啦!你数数,这是多少级?”

祝缨吸了口凉气:“我怕有人想把我给活吃了。”

陈萌道:“不招人妒是庸才,怕它怎的?!你又不是没人护着。且你也不是很显眼的,大理寺那里有郑大理,旁人不能把你怎么样。出了大理寺,你可数不上号儿了,这一回升迁的人多了!”

“咦?”

“抓人不难,杀人不难,空下来的位置谁来顶?”

“原来如此。”

两人正经话说完了,那边典礼也开始了,祝缨与陈萌又都回去,等着观礼。祝缨品阶低,她也不想过于显眼,就老老实实憋地郑熹侧后颇远的地方。叫她,她能听到、赶过去,不叫她,她窝着。

今天的主角也登场了。

这小世子出现的时候祝缨吃了一惊,她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京城的人见多识广,见了她并不怀疑她是个姑娘。

这小世子比她还像是个姑娘!京城大户人家的孩子,无论男女,大部分长得都很细皮嫩肉,不像乡间,一下地,大部分都晒成了黑炭。可小世子在京城大户人家的孩子里,长得都是美而精致的。

只是看着就挺瘦弱,穿着大礼服,一左一右两个侍儿扶着,行礼也是人扶。

祝缨心道:怪不得郡王不大敢把家业交给他,他比当年朱家大郎看着还弱,这要当了家,不得被人吃绝户?郡王也确实怪难的。

她对郡王有了些同情,郡王拿她去说事儿的账被她减了几分。也明白郡王至少眼下不会迁怒于她了,她就很放心地吃席了。又想着自己将做司直的事儿,猜测:不知道做了司直之后,是不是能办些案子了?又想,不知道升的还有谁?王、左二人又如何?

………………

正式的任命还没下来,祝缨也不便向人透露,依旧在大理寺正常的当差。新年将近,所有人都有些懈怠,祝缨被左评事拖出去晒太阳,兼与太常寺的杨六聊天儿。

杨六这些天不能往大理寺跑,也是憋得狠了,三人一起抄着手,趴在栏杆上看景,一面胡扯。这些小官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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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爱好,就是八卦一下经过的大官儿。

左评事道:“那边几个人,有点眼熟啊,见过吗?”

杨六一看,乐了,说:“嘿!那不是先头被斥回家去的钟宜钟大人么?旁边那个,周游,周将军。”

“他们?”

“嗯,一个掌礼部,另一个好像要调入禁军啦。”

“啥?”祝缨问,“为什么呀?”

“缺人了呀!”杨六理所当然地说,“你们还好意思说,龚案你们弄了多少人下去?那位子,能一直空着吗?”

我干事,你得官?!!!

明知道杨六说得有理,钟宜、周游办事不力是真的,但是比龚劼等人更可靠,眼下皇帝重新起用他们是有道理的。

祝缨还是被气到了。

我辛辛苦苦干坏事,升个从六品,你啥都没干,随心所欲干坏事,你……

“他,的官,几品?”

“唔,正五品上。”杨六随口说。

祝缨心道:狗屁的天理。

善良

自己的从六品还只是小道消息,周游的正五品已经光明正大进了宫了!

祝缨打小就不是个吃亏认命的人,狠狠生了一回气,身边的那两个人却不像她。

左评事半是羡慕半是不屑又掺了点难明的味道,说:“哎,这位将军怕是上辈子积了大德了吧?”

祝缨心道:那他下辈子一定会很苦。

杨六郎也咂了咂舌头:“那咱们怕是上辈子福气没攒够。”

左评事道:“承让承让,我上辈子最缺德,你比我好些,咱们仨里,小祝上辈子功德最多。”

杨六郎笑道:“小祝下辈子也会好的,听说——”

他又听说了祝缨抄家网开一面的事儿,祝缨道:“你怎么这么多的消息?皇城里的、衙门内的你知道也就罢了,怎么外面的也知道了?”

杨六郎嘿嘿一笑:“我好这个么!”

他们这三个小官,两个据说升职有望,升完了离周游还差很远,杨、左二人羡慕嫉妒,却从未开启“恨”这种情绪,差得太大,恨都够不着。

祝缨就不一样了,她想:这个缺德玩艺儿管禁军?万一他当值,与他撞上了又是一番官司。好晦气!

她开始提防上了。

左评事又问了杨六郎:“除了他们,还有别人么?”

祝缨也尖起耳朵来听,杨六郎道:“听说又要添一位相公啦。”

左评事问道:“难道是王京兆?”

“他?他才干京兆多久?这就能入政事堂?且得熬着呢。”

“那是谁?”

杨六郎道:“钟大人掌了礼部,你说,原来的礼部尚书他老人家去了哪儿了呢?”

“施……”

“对喽,就是他。”

原来的礼部尚书叫施鲲,跟他们大理寺也没什么交集,祝缨也只是听过这个名字、远远看过几眼而已。不过,据说此人是个很会糊弄的人,端水极稳,有人说他是菩萨,有人说他是木头架子。

左评事道:“那倒还好,这人不好折腾。”

他们又嘀咕了几句,左评事先口头邀大家吃个年酒,杨六郎笑道:“你们大理寺今年发财,我就不客气啦。”他也约了左、祝二人吃酒。祝缨又与他们排了个日期,自己也要请一请同僚的,连杨六郎也一同请去,杨六郎痛快地答应了。

他们闲话完,离放假也就不远了,人人不安心,都盼着好早点回家。岂料郑熹却又赶在年根前,将最好的消息发给大家——升迁。

郑熹宣布完了这个好消息,又说:“政事堂体恤下情,为了让大家过个好年,放假前就把文书批下来!年后……”

所有人都说:“必为大人效力!”

给钱、升官,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上司?皆大欢喜。

郑熹开始发放文书。

祝缨直接升做了司直,这种连升八级的官运太令人羡慕了。同僚本该有点想法,心里那点嫉妒却又被兴灾乐祸冲淡了不少——苏匡升做了主簿,七品,比祝缨这个后来者要低。而左评事也升做了主簿,原本的主簿也升了,王评事与祝缨一同做了司直。

王评事就不太让人羡慕了,因为他已经很老了,孙子都跟祝缨差不多大了,之前一直做着从八品的官,听起来就让人同情。如果资历是块肥肉,得是被他熬成焦炭了。

其他人也有散官虚衔涨了的,也有实职涨了的。大理寺的三位大人在大理寺内却是升无可升,看起来像没什么实惠一样。这也是因为越往上越难走,郑熹今年还不到三十岁,还要怎么升呢?开始快,现在就是慢下来“熬”的时候了。

郑熹发完了文书就与裴、冷二人一处说话去了,是个十分识趣的上司。底下的小官们各找各的朋友,互相恭喜、约年酒之类。苏匡虽然心中不忿,也不好在这个场合公然发作,依然装作笑嘻嘻的样子,跟谁都说两句。同僚都有了好事,也都应付着他,场面十分和谐。

祝缨这里与王、左二人说话,她没有称呼两人的官职,还是与先前一样,说:“老左好可惜了。”左主簿倒还看得开,说:“我有什么好可惜的?我们本来就看好你的,你不用不自在。”王司直也说:“嗯,他这次没撒谎。”闲说了一会儿,也到了回家的时候。

祝缨与王司直近来关系很好,左主簿也不像不开心的样子,三人就一同“归心似箭”地离宫。路上,祝缨看左主簿这样子实在不像是被晚辈超过之后的不开心,她是有些纳闷的,因为左主簿是个老官油子并不高风亮节,做官的升职不如别人,总会有些不快的。

祝缨说:“我给你们找辆车吧,下雪了,老王走路有点不稳了哩。”

左主簿道:“给他,我自走着回去。”

祝缨去找了两辆车讲定价钱先付了款,回来的时候左主簿还在陪着王司直。左主簿道:“小祝……司直,也太实在了。”

祝缨道:“小祝就小祝,不然与老左不对仗,听起来怪别扭的。”

左主簿笑道:“老左就老左,别总让着我,那样倒不痛快了。”

两人一同送王司直上车,王司直道:“哎哟,不用,不用。”到底是搭着两个人的手上了车,祝缨又送左主簿,左主簿说道:“不敢。”虚扶了一下,踩着凳子也上了车。这时,王司直撩开车帘,问道:“小祝,你呢?”

祝缨道:“我走着回去,跌跤也不怕。”

左主簿又要让自己的车,祝缨对车夫说:“快走快走,别叫他下来!钱我付了,给安安稳稳送到家里。”

车夫一甩鞭子,拉着左主簿走了,左主簿带点气笑的声音说:“这个小祝!”

那边,王司直说:“车都雇了,你也上来,多与车夫算些钱就是了。”车夫也想要买卖,也说:“小人这车极稳、极舒适,京城的道路都熟。”勒住了马,他把凳子也搬到地下放好,目光很是殷切。

祝缨也就跳上了车,与王司直坐在了车厢里,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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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地甩了一下鞭子:“官人坐稳喽!”

那边王司直满面红光,笑骂:“都不问他要去哪里的吗?”

祝缨道:“我先送你,回来再告诉他去处。”

王司直道:“也罢。怎么样?被苏蜈蚣恶心的那些个气,出了没?”

祝缨笑道:“我小时候日子不太好过,他这样的我见得不少,并不觉得怎么样。”

王司直道:“你这样的年轻人才是有前途的样子啊!不像我,老喽!”

“怎么会呢?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你这不是升了吗?”

王司直摇摇头,有点怅然:“你道为什么这回有我升司直?其实苏匡那小子虽然十分可恶,做个司直也不算过于抬举他。”

“他也是有些本事也肯吃些苦的人。”

王司直道:“前几天,郑大人召我。”

“嗯?”

王司直笑笑:“咱们这位大人呀,你别看他年轻,是真个会来事儿,你虽然更年轻,到底做事不如他,他既高看你一眼,你一定要贴得紧紧的,多跟他学着点儿。别只会埋头傻干,也抬头看看四下是个什么样子。”

“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王司直道:“郑大人说,原本我是该升个主簿的,不过,他想叫我升做司直。”

“好事。”

“还有更好的,开春龚劼彻底结案的时候,给我的散官再升一升,能稳有个正六品。如果可行时,从五品也未可知。”

“那更好了。”

王司直道:“我就说,你到底年轻。学着点儿吧——一旦结案升完,我就要休致,空个位子出来。你看小左为什么没有不开心?我走了,这个司直的缺一准是他的了。论资历,他可比苏匡要老,论本事呢,虽与苏匡各有所长,但也不太差,他人缘又比苏匡好。苏匡也不敢对郑大人有怨言。只是你要小心这条蜈蚣了。”

祝缨知道王司直有一个心愿,就是官高一点,这样休致之后能多有点俸禄。一般官员休致之后俸禄不如在职高,收入是会减少的,如郑熹这般做法,确实是体恤下属且心存仁厚了。这样一来,王司直走得干脆,也不太容易在走的时候留坑,接手的人上手也方便。

祝缨估计,左主簿要么猜到了,要么郑熹也召见他谈过话了。

王司直倒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又再三约了祝缨年酒,又说:“我的儿孙与我差不离,也就混日子罢了,也不用你特意栽培,日后遇着了略抬一抬手吧。”

祝缨道:“这是什么话?他们我也都是见过的,怎么会差呢?”

王司直道:“别说虚话。”

祝缨道:“好。”

王司直乐了:“小祝,以后前途无量。记着了,一要自己能干,二要有个靠山,缺一不可的。你要不知道娶什么样的妻子,就去请郑大人保媒。”

打趣了几句,他家就到了,他说:“我就不留你啦,快些回去把好消息告诉家里吧。”

…………

祝缨回到家里,车夫也拿到了另一份的车钱,说了几句过年的吉祥话,收了凳子赶车走了。

张仙姑有点急促地回来,问:“怎么怎么?是不是放假了的?”

“娘怎么知道的?”

张仙姑道:“我听你金大嫂子说的。”

祝缨道:“是放假了,不过郑大人安排我值一天的班。”

“那也行!”张仙姑倒看得开,“哪一天?我给你准备好吃食。”

祝缨道:“除夕夜。”

“啥?”张仙姑和祝大都吃惊,“不过年了?”

祝缨道:“以往咱们也没怎么过过好年呀。”

祝大道:“郑大人咋不晓事了呢?他以往待你不坏,你是不是近来得罪他了?”

祝缨道:“那倒不是,他给我升官了。”

张仙姑有节奏地拍着巴掌:“哎哟哎哟,我的孩子升官儿了!这才多久啊!!!哈哈哈哈!明天我就去再多割二斤肉来!”

祝大道:“买整条羊腿、再买个羊头,咱们自家煮来!冬天喝羊汤,香!”

祝缨道:“我来弄!”她对饮食不挑剔,张仙姑做饭尚可,终究不如她之前跟着厨娘认真学过一些。

张仙姑和祝大都不让她沾手,张仙姑道:“不用不用,你不还订了酒席么?好吃的够啦!羊膻,一锅粥味儿,明天再去买一口大锅单煮羊汤,谁想喝就盛一碗出来。哎哟,来,吃饭!”

祝缨回房把官服换了下来,裹了件小棉袄,又把新拿的晋职文书放在一个匣子里放到柜子关上才出来吃饭。

张仙姑吃两口笑两声,祝大自己也笑,笑着笑着又说张仙姑:“看把你乐得!”

张仙姑道:“就乐!就乐!我才说,今年虽宽裕了些,想买个那个相中的房子还差着些,金家大妹子要挪借我一些,我没好意思要。正寻思着这钱要怎么攒,老三就升了,俸禄得多一些了吧?”

祝缨道:“不用跟她借,我想办法。俸禄,明年开春你去领就知道了,与金大哥之前差不多。不过他是武职,散官比这个实职要高一点,拿得比我多。唔,要约年酒,咱们也得去他们家串个门儿。”

张仙姑道:“哎!朝廷也太会过日子了!这会儿给你们升了,头先领的年赏还是照着八品的发!要是早点升,咱还能多领些呢!”

祝大道:“你差不多得了!”

张仙姑道:“我这是为了过日子!”

两人又拌了一回嘴,直到把饭吃完,张仙姑又乐呵地对祝大说:“老头子,你刷碗去,我有话跟老三说。”

祝大怒道:“你要上天!哪有婆娘支使男人刷碗的?”

祝缨道:“我来吧!”

张仙姑道:“就叫他!女人家说私房话呢!你要干啥?”

祝大骂骂咧咧地收碗碟去刷碗了,叮叮当当的,碰豁了好几只碗的碗沿,第二天盛饭的时候被张仙姑发现又是一通骂,这就是后话了。

此时张仙姑抱着一只宝贝箱子,进了祝缨的屋里。

祝缨道:“娘拿那个做什么?不会是想当了买房子吧?”

张仙姑坐在祝缨的床上,哗啦一下打开了箱子,里面一个扁的盒子,几个杂七杂八的小盒子,扁盒子里是郑熹他娘郡主赏的整套首饰,她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拿出来,擦着戒指上的红宝石舍不得松手:“哎哟,真是大户人家,大方!”

又把几个小盒子打开,有的装着祝缨给的金子、有的装银子,还有个里面装着跟米铺等对账使的纸笺、牌子,又有一个装着些普通的首饰。

她一件一件给祝缨摆开,说:“咱们得买房子!怎么也得有个窝才能住得安稳!我想,把这些个都给当了,死当能多当些钱呢!”

祝缨从王府、侯府得了不少赏赐,它们都有一个特点:贵重,但都当不了钱使!缎子本来是挺好的,然而过于好了,做成了衣服张仙姑都不舍得穿出去。

她把缎子收到了自己房里的一口大木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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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还有缎子,我留了两匹压箱底儿!等有了大事再用。别的也都当了!”

她识字极少,只会写几个缺胳膊少腿的字,再在后面画线计数。好在家当不多,一张纸上还能画得开。

“你是在外面做事的人,得有体面行头,你的东西不动。这些个都当了,开年再领些俸禄,也都换了钱,差不多能够一个小院子啦。比这个小点儿,地方是真正好,你去宫里,我跟你爹也不是闲着吃白饭的,我们也看房子哩!”

祝缨道:“也不用这么急。”

张仙姑坚定地摇头:“那不行!你金大嫂子前两天还劝我买个丫头来,又说,你也得要个小厮。咱们家这个样儿,哪能有外人来?不妥不妥。我就说,先买个房子再想别的。”

祝缨道:“先不说这些个,光钱咱们就不太够。我这里还有一些,却都有些用项了。娘的首饰也不能当,缎子也不能当。”

“我不用那么好的。”

祝缨道:“那都是上头赏的,当了不好。”

“都给了咱们了。”

祝缨道:“皇帝赏的钱你能花,赏的物件儿还有得供起来的呢。听我的。”

张仙姑大为失望:“我还道能扒拉出个窝儿来呢。”

祝缨道:“咱们来年的房租都付了,不急,啊。我寻思着,咱们这个事儿吧,京城里还租着房,在京外弄个落脚的地方,那价钱就会便宜些,再置二亩地。哪怕出了个意外,我这官儿做不下去了,要逃走,也有个后路不是?总不能再回老家跟姓朱的打擂台吧?”

张仙姑一惊:“是了是了!你想得对!我和你爹这些日子发了昏,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这一茬儿了!对对对!”

祝缨微笑道:“是吧?”

“嗯嗯。”

“要是能再找到花姐,哎,就更好了。”

“就差你干娘了啊……老家是回不去啦,不过在这儿也挺好!哎,花儿姐命苦,她那亲娘太狠了!你如今也升了官儿了,得闲能托人找找就接着找。”

“嗯。那咱们就赁房子住?”

“使得!”

祝缨早有此心,看到周游之后愈发坚定了这个念头。多个退路总不是坏事,不过她还得准备另一份户籍文书,这个比较麻烦一些,尤其京兆附近是王云鹤治下,不太好做手脚。然而她如今也没个能力去别的地方安排一个退路,只能先在京畿周围挖个藏身洞。难,但得干。她已然是官了,还有了些钱,不能比跳大神时更没办法。

张仙姑也打起了算盘:对对对,是得在外头弄个住处,顶好是自己的。这样怀孩子生孩子的时候才好躲过去!坐完月子再抱着孩子回来!

她说:“明天我再去打听打听那样的房子、田地是个什么价。有地好啊!有地好啊!该死,我怎么忘了买地了呢?!”

祝缨笑道:“因为我挣得少,赁房子都不够。”

“胡说!以后钱多了。”

“行,以后钱多了,都收起来了吧,”祝缨劝服了母亲,又说,“要是闲不住呢,在城里转转接着看房子也行,不买,先租呢?租个更好一点儿的。这儿离衙门确实有点远了。田价不用娘打听,叫有心人知道了又要生事,这个我来打听更方便。”

张仙姑道:“行。哎,是不是有人给你使绊子?怎么咱们买个田还……”

“真要出了事儿,一打听,就露了。多少人的家私都是这么查出来的。”

“哦哦,行!”女儿的性别就是紧箍咒,张仙姑很快答应了。

祝缨道:“我还有些私房,不过都有了用项,也跟娘说一声。给金大嫂子也不能光送点吃食,人家也不缺这个。”

张仙姑道:“是哩!人呐,也是人共出来的,也是钱共出来的。”

祝缨道:“她人不错了。”

“当然!”

“还有些同僚,这次也升了,与以前也不太一样了。咱们以后也要应酬,连爹娘也要应酬的。既然不用急着在城里买房,手头也就宽裕了,爹娘也该置办些好衣裳行头啦。”

张仙姑看着女儿身上朴素的小袄,道:“我们都有!出去时穿,在家哪用穿那个。”

母女俩又说了一些话,后来都是祝缨在说安排,张仙姑听着。末了,祝缨道:“我也闲了,也想逛逛散散心。年前我且出去几天,过完了年,咱们一道出去应酬。”

张仙姑都听了进去,说:“那行!就照你说的办!”

祝缨帮她把东西都收好,搬回了她屋里的衣柜里锁好,张仙姑这一晚睡得踏实极了。

…………

第二天,祝缨起得略晚,家里也不做早饭,张仙姑早起烧水,打发祝大出去买了一篮子的早饭。祝大晚上跟老婆先怄气,张仙姑憋不住话,又把祝缨的打算说了,祝大心里也高兴,早上乐颠颠的拿了自己的零用钱买了许多花样。

吃完了饭,祝缨出去雇车,一家人去金良家。

两家是经常走动的,祝缨算准了金良今天也是放年假回来,赶在他们都在家的时候上门。

金家上下都认得他们,见了就笑脸相迎。张仙姑还是老样子,拿了些街上买的点心之类,金家也习惯了。

宾主坐定了,金良道:“恭喜。”

祝缨道:“这就知道了?”

金良笑道:“我昨晚就回来了,你猜我知道不知道?”

这位郑府忠仆出身,必然是要去郑侯应卯,自然也是知道了的。祝缨道:“今年的年酒,留一顿给我来安排。”

金良道:“当然啦!这回不与你客气。”

金大娘子也为祝缨高兴,对张仙姑说:“祝家嫂子,你后头的福气还大着呢!”张仙姑也客套。金良夫妇又喝儿子金彪:“看着没?学着点儿你祝三哥!你可得出息点儿!”金彪又挨一顿,撅起了嘴。

祝缨拿出两个一两的银锭给金彪:“来,拿去买东西,或吃或玩的。”

张仙姑道:“傻子,哪有这个时候给压岁钱的?”

祝缨道:“压岁另算,这是另给阿彪的。等新年再给,这几天就买不了好玩好吃的了。咱们得提前馋一馋人,叫人羡慕一下。”

金彪伸伸手,又看一眼金良,金良点头了,他开开心心地接了出去玩了。

金大娘子嗔道:“又惯着他了。你才比他大几岁呢?他就是个傻孩子。”

祝缨站了起来,金良和金大娘子不由也跟着站了起来,张仙姑拉拉祝大,两口子也站了起来,都不知道祝缨要做什么。

祝缨对金良夫妇一揖,说:“都说我现在做得好,依附着郑大人,这话不假。我却还记得在大哥大嫂家里寄住的日子,你们也没嫌我给你们惹祸招灾的晦气,我坐牢的时候,大嫂还照顾着我爹娘,后来房也烧了,还没赶我走,依旧收留。郑大人是咱们相识的缘由,咱们的情谊是咱们处出来的。”

金大娘子眼眶湿润了:“你这人,现在又说这个做什么?”

祝缨道:“我们是外乡人,到了京城什么也不会,没少有人当面背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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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话我们乡下圭包子,大嫂仔细,教了不少,着实费心。”

“这算什么?本来就是投缘。”

祝缨道:“我实在想与大哥大嫂长久处下去。”

金良瓮声瓮气地说:“难不成你还想散伙么?!不用你说,也是处下去的!”

金大娘子道:“大家伙儿提起你来,都说你能干又讲义气。什么乡下不乡下的?满京城还能再找出来比你更可意的人么?”

祝缨笑笑,掏出只一匣子来送给金大娘子:“那大嫂就收下吧,您要不收,就是我挑的东西不可意了。”

金大娘子一怔,笑着接过了,金良笑骂:“好小子,说了这么多,在这儿等着呢!要是说你是个义气的人,你就会说‘不收就是不讲义气’了?”

金大娘子接过匣子,也没打开,就招呼祝缨:“来,就在大嫂这里用饭!有极好的猪蹄!”

“哎哟,那可太好了!多给我点儿,我除夕当值,可得带些回去吃。”

金大娘子道:“怎么……”

张仙姑道:“挺好的!在宫里过年哩,我们前二年做梦都想不到还能这样呢。她初一就回家来了!”

金良着实喜欢祝缨这样的“朴实忠厚”,道:“管够的!先吃着。再叫你嫂子给你烀一大锅!二十八就给你送过去。”金大娘子已经琢磨着除了猪蹄还得再给整只鸡,弄点别的菜肴之类。当值不能喝酒也得把菜备得好好的。

两家人一处吃饭,祝大和金良喝酒,金良喝多了,拉着祝大的手说:“老哥哥,你这儿子,好的!”

金大娘子这个时候是不会劝丈夫少喝的,临走的时候又给祝缨在一只大瓦盆里装满了猪蹄,封好口放到车上,笑着把人送走。这才回到房里要看看祝缨送她的是什么。

小匣子被扣上了,缝上贴了张红纸封皮。金良骂道:“就他仔细!”

金大娘子边打开边说:“三郎就是个仔细人。咝——”她的手一抖,赶紧抱住了匣子,小心地放在桌子上再打开。

金良道:“什么东西?你没见过好东西么?艹!”

这是一匣子的珠子,虽然匣子只有巴掌大,里面的东西却很晃眼——是极好的珍珠。

珍珠好不好、贵不贵就看几样,大不大、圆不圆、色泽好不好、个头一样不一样。这一小匣子有几十颗,都是南珠。圆润、皮光颇佳、大小一样,满满一匣子、荧光灿灿的。

金大娘子咬着指头说:“这可不便宜呀,都能算得上大珠了。你说他……”

金良点点头:“唔,我倒知道这个来路。”

“你是说抄……来的?”

金良道:“你收下就是了,不用说出去,他是个有数的人,办事从来不用人担心的。他既敢送,你就放心收着。”

金大娘子笑道:“那好。拿两颗镶耳坠也很能戴得出去了!”又点了点足足有四十颗,量一量,直径虽然不足五分,也有四分,五分以上是大珠,四分看着也很好。盘算再串根项链、镶两根簪子、镶个戒指,也能凑一套首饰了。

她说:“哎哟,他这出手可真大方哎!我给他好好准备些吃的!”说着就叫人出去买菜。

金良笑骂了一句:“臭小子。”背着手去教训儿子了,哪知金彪得了零用钱,早跑没影了,气得金良真心实意地骂:“要不是过年,我非得好好揍他一顿不可!他娘的!我怎么就生不出那样的儿子来?!”

………………

“那样的儿子”与父母已经回了家,张仙姑也不问祝缨送了什么,既然是祝缨的私房,那肯定是有说法的。

祝缨当然有安排,她抄家的时候也要“和光同尘”,她的手法又是那些人所不具备的。五分以上的是大珠,这个她知道,所以五分以上的,要么归公账,要么入小账给郑熹。她拿这五分以下的,也不算小,就没那么显眼了,京城普通富户也用得起,豪门里这些东西简直没了数。

不但送金大娘子,祝缨自己也留了一部分,送人或自用都是很好的。郡主赏的簪子都挺好,但是张仙姑死活不肯拿了用,立意要让“做官的”妆点门面。祝大倒是跃跃欲试,又被张仙姑按住了。

祝缨就安排了镶几根簪子给父母用。

她还有些旁的私房,也都一一安排了用项,却又不一股脑地拿出去或卖或当。一则没有放心的店铺,二来也有点显眼,容易被人盯上。

张仙姑不知道她的打算,只说:“还是买两条羊腿吧!除夕夜光吃人家给的东西怎么成?买两条,一条在家炖汤,一条炖得烂烂的给你带过去。”叫上祝大出去办年货。祝缨就出门去取订的簪子。

铺子是甘泽介绍的,镶了两根金的,簪身略细。又有几根金包银的,粗些。看着都是金光灿灿的,是今冬京城流行的款式。又取了几枚金银戒指,都拿了回去,给张仙姑日常戴。

次日,祝缨就拎着个钱袋去找老马。

老马看到她就笑了:“放假了?”

祝缨将钱袋扔给他:“嗯。”

“哎哟,不敢!”

“存你柜上的,以后再来免得赊账。”

“别人都是记账,年终一总结。您倒好,先付了。”

祝缨道:“趁现在手头宽裕。”

“您这还没发财?”

祝缨道:“旁人几辈子的积蓄才在京城站住脚,我只有一个人,还要养家,能发什么财?也不敢狠命的挣的,凡一时得势就要狠命搜刮的,都不长久。”

老马挑了个拇指,道:“明白人。都说您心地好。”

祝缨翻了个白眼,老马不笑了,身子微微前倾:“真格的,有人托过来了,请您高抬贵手。”

“我没干什么吧?”

老马叹了口气,道:“有个小子,家里穷,他不合走了我们这条道,家里父母兄弟都不认他。有个亲妹子倒不嫌弃他,可有什么用?穷!女孩子被卖进了那边一个府里,倒是吃饱穿暖了,可惜被抄了。”

祝缨道:“不对。能放的我都放了。”

老马道:“是我没说清楚,还没正式抄,也不远了,跟主人家一道关在府里。现在不抄,开春也是抄了发卖的命。谋逆,抄家都算从轻发落。”

“说实话。”

“真的!再没瞒您别的什么。天下官儿我只怕两个,一个是王大人,一个是你,王大人正派,你……”

“嗯?”

“害!你厉害!眼毒。”

“我还手黑呢。只要她能捱到判的时候,我就设法接了这一家的案子。只要案子在我手上,与她一样处境的,我都一般放了走。现在却不大好办。”

老马道:“能托人送点吃食么?”

祝缨道:“哪一家,名字,长相都给我。”

老马赶紧叫了一个青年过来,此人长得极普通,衣着也极普通,是个当小偷的好模子。见了祝缨就跪下来哭,爬过来要抱大腿。祝缨一闪,躲过了:“你年纪比我大,我也不受你的头,讯息给我。”

青年道:“家里小名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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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到我肩膀,眼角有道疤,今年十六了。卖到那边光禄大夫严家当烧火丫头的。”

祝缨一听消息合上了,就说:“等着。”

老马忙把她的钱袋又还给了她,说:“这个不能收,您什么时候到我这儿来,我只有招待着的。”

祝缨道:“当我跟你买的,你准备点干粮,有什么咸菜疙瘩之类也弄点儿,给姑娘的东西也预备下——别弄太好的,容易被抢。再弄只鸡、一条羊腿,一会儿送过去。”老马还是不肯收,祝缨道:“成,那就记账上。”她收回了钱袋,去了严府。

严府是还没判的,一家子凄风苦雨封在府里,奴婢更是缺吃少穿。祝缨先不问关押的什么人,只与守卫套近乎。她是大理寺的,守卫对她也还算客气,只是对她一个放假的跑过来围观他们值班有点不满。祝缨与他们聊起来:“我除夕夜也当值呢。”

守卫不免与她略略惺惺相惜一下,聊了一会儿过年值班的倒霉,祝缨又说:“怎么里面有哭声?”

守卫笑道:“都说小祝大人心地好,是有哭的呢。可谁不哭呢?挨着吧。享乐的时候他们在里头,也没见他们能听得见墙外的哭声。”

祝缨摇头道:“里面的仆人还是可怜的。”

又套了一阵近乎,祝缨就说,给里面的仆人一些吃的,守卫也没反对。祝缨就让人拿了煮好的鸡和羊腿送给守卫,再把吃的送进去。干完这些,也不回茶铺,远远跟老马挥挥手,走了。

老马和那个面目普通的青年再要追时,哪还找得到人影?老马道:“哎哟,这回人情欠大发了。仔细将来得给他卖命。”

“那也没什么。反正也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他比别的官还好些。”

老马笑骂:“没出息!就你命贱!”

“原也不值钱的。”

老马轻叹一声:“是啊。都是贱卖,好歹在他这儿不那么贱。”

祝缨做了一件好事心情不错,又遛遛跶跶,状似无意,一路遛跶到了金螺寺。

顺利

去金螺寺的路线在祝缨的心里画了不知道多少次,她真正踏进这里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的。

快过年了,金螺寺里也难得多了一点供奉的人,比起城中有名的大寺如皇帝登基后就给太后修的报恩寺之类差得太多,比起金螺寺自己平日的冷清却是好了不少。

祝缨也往功德箱里放了一串钱,“哐啷”的脆响,小和尚念一声佛,大和尚就给记一笔账,另一边的老和尚在敲着木鱼。花姐在这寺里挂单,实际上就是租房,是个租客,此时却也出来帮忙了。寺是人家的,账当然不归她管,她就帮忙照顾一下供品、香烛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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