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游溯正在看军报,闻言抬起头说道:“不战是不可能的。”
却突然发现白未晞只穿了一件单衣就来了,立刻起身将自己的衣衫披在了白未晞身上,说道:“怎么穿的这么少就来了?现在不怕冷了?”
白未晞被游溯拉到案几前坐好,游溯为白未晞倒了一杯热水,说道:“越往西越冷,要注意身体。”
温热从掌心的茶杯处传递,逐渐蔓延到全身。白未晞微微垂下眼,说道:“只是突然有了个想法,迫不及待想要证实。”
说着,白未晞问:“主公是想通过一场胜战打败此次西羌入侵屡战屡胜的神话,让西羌联军分崩离析?”
游溯点点头:“西羌联军本就是置散沙于一器,全靠先零羌的强大武力拧成一团。若是能将最强大的先零羌先行击败,那么西羌联军便会顷刻间如流沙之水,不战而败。”
白未晞若有所思:“所以,主公点臣随军,就是想让臣在征战期间,找到西羌联军的破绽?”
这一次,游溯不再隐藏自己的想法:“对。”
说完,他忽然间就沉默了。空气在刹那间变得凝滞起来,安静到能听到军帐外传来的阵阵雁鸣。
好半晌,游溯才说:“若是再给孤五万铁骑……”
剩下的话游溯没有说完,但白未晞已然明白了游溯的未竟之意——若是再给游溯五万铁骑,游溯便可以带着十万铁骑深入西海,将西羌打的落花流水。何必如今日一般,还要用各种各样的计策来作为辅助。
但是白未晞却道:“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能用兵权谋解决的事,何必一刀一枪地拼呢?战场上流出的每一滴血,那可都是主公的子民。”
听了白未晞的话,游溯当场就笑了:“白先生,以后不要说你不会安慰人了,你明明很会安慰人。”
见游溯的表情回暖,白未晞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他说道:“这不是安慰,而是臣真的这样想。如果可以,臣真的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徭役连年,没有妻离子散。”
在这一刻,白未晞的脸上露出一种很罕见的表情来,那种表情那样梦幻,就好像白未晞在做一个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甚至他自己都未曾见过的美梦。
他像是在这一刻忽然间变得很是悠远,变得远离这个落后的,腐朽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时代。
游溯的心里忽然就升起一种恐慌,这种恐慌让他下意识抓住白未晞的手臂。
手下凹凸不平的触感提醒着游溯掌中的真实,也让游溯忽然间想到,他的白先生曾经和他说过他的过去,那些曾经带给白未晞无数苦难,但最终却被白未晞所释然的苦难。
白未晞有自己的过去,有自己的现在,也将有属于他的未来。一个有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必定是一个真实的人。
掌中的白未晞是真实的,这一想法在瞬间温暖了游溯的心脏。但他仍旧忍不住握紧了白未晞的手臂,唤了一声:“白先生。”
白未晞转头看他:“主公,怎么了?”
游溯摇摇头,他不说话,看上去像是在表达“没关系”,但实际上握紧白未晞的手却从未松开力道。
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白未晞,从白未晞的眉眼一直下落,落到白未晞嫣红的唇瓣上,又落到白未晞雪白修长的脖颈上,最终视线下移,落在白未晞那一身至今都没有改变的粗布麻衣上。
游溯的目光中像是隐藏了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是波涛汹涌的深渊。
但是最终,游溯什么都没有说。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放开白未晞的手,轻轻说了一句:“先生,夜间天凉,注意添衣。”
******
西羌是远古部族之一,传闻其发源于世界屋脊青藏高原,是最早的一支古人类,炎黄二族都是从古羌族中分裂的一支。
西羌来源古老,《诗经》中《殷武》一篇就曾有过“昔有成汤,自彼氐羌”的记载。这个民族在西海世代游牧,以“羊”为部落图腾,祈求着羊神降下风调雨顺。
现今西羌分裂成六十三部,最强大的部族便是先零羌。
先零羌的首领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根据传来的资料记载,他有一个华夏名字,名唤“仗剑”,因为他在中原游学之时,最羡慕以越人之身定都琅琊称霸中原的越王勾践。传闻越王勾践有一柄长剑从不离身,仗剑便以这个典故为自己取了这样一个华夏名字。
在中原游学五载之后,仗剑回到了西羌,用短短一年的时间,将西羌变成了从先零羌,烧当羌,参狼羌,卑禾羌等几个强大的部族各自为政的情况变成了先零羌独大的局面。
但是由于信息传播的不方便,西羌方面有意隐藏消息,当时的雍国又忙着攻伐司州等原因,导致这些重要的信息没能及时地传到游溯的耳朵中。等到游溯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西羌已经默默拧成一股绳,惊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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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
目前为止,西羌联军占据了凉州的三座城池,分别为金城郡的龙耆城,陇西郡的白石和武都郡的舟曲。这三座城池分布在凉州的南方防线上,自西至东,无声地说明着这次西羌的来势汹汹。
游溯看着地图,心想怪不得韦杭之恨不得一天三封急递告急。凉州铁骑本就兵力不足,又善攻不善守,面临军队数量数倍于己的敌军,既赶不走敌人,又守不住防线,只怕心底都要憋屈死了。
韦杭之能做到坚守防线,使凉州目前只丢失了三座城池但防线依然,已然是尽力了。
游溯指着地图问:“先生有何高见?”
白未晞仔细地看了看地图,最终不太确定地说:“西羌联军中实力最强的先零羌目前正驻扎在陇西的白石,实力稍弱的烧当羌驻扎在金城的龙耆,再次的卑禾羌驻扎在武都的舟曲。”
“若要执行主公的政策,先攻最强以击溃军心,那么就应当率先率军收复白石,再派遣使者游说烧当羌和卑禾羌,让他们在雍国与先零羌的对战中保持中立。”
“但是……”白未晞有些犹豫,“资料中显示,先零羌的首领仗剑,他曾在中原游学。臣看他在收服西羌诸部的过程中所使用的手段,显然也是学过华夏兵书的,他会不会想到我们会逐个击破,早已做下防备措施?”
游溯有些震惊地看了白未晞一眼,那样直愣愣的目光把白未晞看得心里毛毛的。白未晞忍不住身体后倾了些微,尴尬地问道:“主公,臣说错什么了吗?”
游溯摇头失笑:“先生以后莫要自谦,孤看先生很懂兵事,兵权谋已然无师自通了,不愧是武安君公孙起的后人。”
白未晞:“……”
不过很快,游溯便收敛了笑容,说道:“先生的担忧很有道理,孤也觉得,这个仗剑不是寻常的西羌莽夫。”
他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新佩剑六月,双目紧紧盯着地图上凉州南方那一处防线喃喃道:“那就让孤看看,是他那柄越王勾践剑锋利,还是孤的六月更快。”
******
龙耆城,又名“龙支”,“龙夷”,是金城郡最西边的城市,晋武帝征伐西域时在此设立西部都尉,使得龙耆也曾繁华一时。
此刻,烧当羌的首领“日渥不基”正率领三万烧当羌的军队驻扎于此。“日渥不基”在西羌语中是“大山的儿子”,因此听不懂也读不明白西羌名字的凉州将领们给他取了一个十分简单粗暴,没有任何美感的华夏名字:“山种”。
但“日渥不基”此人在听到“山种”这个名字之后却很是喜欢,认为这是大晋人承认了他如同大山一样高壮,因此认下了这个名字。
龙耆是大晋建立的城市,即便一开始建城时就因为是边城而建立的非常简陋,但建造水平还是高于游牧而居的西羌不止一个水平,这使得很多西羌人一时间住不惯龙耆的城市,但又为龙耆这个城市而深深迷恋。
山种喝着从龙耆掠夺而来的米酒,对着自己的属下哈哈大笑:“不愧是大晋的酒,比我们的马奶酒更够味!这座城池,也比我们的部族更先进!”
山种眯着眼看了自己的属下们一眼,问:“你们有没有信心,随我夺下更多的华夏城池?”
属下们当即应和:“有!”
一名属下说:“臣听闻,凉州只是大晋一处很荒凉的州,便繁华若此。首领,我们要打过凉州,打到关中,打到中原去!”
“我听说,中原的酒更香!”
“中原的食物更多!”
“还有中原的姑娘,各个水灵灵!”
“哈哈哈……”
然而,这些畅想不过刚刚开始,一个小兵便闯了进来,哆哆嗦嗦地说:“首领,不好了,雍国人的军队打过来了!”
山种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手中的青铜酒杯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在地上滚了一圈又一圈,里面浑浊的酒液洒满了地毯。
山种已然顾不得他极为喜爱的凉州米酒,他的声音都在此刻颤抖起来:“什么,雍国人的军队?谁?韦杭之不是被仗剑拖在白石吗?”
小兵瑟瑟发抖:“不知道,但是,但是……”
小兵抖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山种等不及从主位上下来走到小兵的身前,一把抓住小兵的衣领问:“但是什么?你快说啊!”
小兵这才哆哆嗦嗦地说:“来的敌军,擎着紫骍旗。”
紫骍旗是历任雍王继承的旗帜,当紫骍旗高高竖起的时候,往往意味着雍王麾下的铁骑正飒沓如流星,渴望着敌人的鲜血。
而现任雍王……
想到当年被雍溯追逐三千里的狼狈不堪,山种的脸都黑了:“除了紫骍旗呢?还有没有别的旗帜?”
如果有别的旗帜,那便意味着来人并不是雍溯亲临,而是他的属下擎着紫骍旗为雍溯前锋。
只是很可惜,小兵摇了摇头,向山种说出了一个让人很不愉快的事实:“首领,没有,只有紫骍旗。”
这便意味着雍溯亲率大军至龙耆了。
山种眼前一黑。
山种近乎暴怒地大喊:“雍溯为什么会到这里!仗剑不是和我保证,雍溯会进攻白石吗!仗剑骗我!”
说着,山种转身拿起自己的弯刀,对着属下们大喊:“诸位,随我一起迎战!”
想到当年被追逐三千里的恐惧,众人都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但看到山种一往无前的样子,众人也便克制住了对游溯的恐惧,抓着弯刀和弓箭便提马上阵。
但是当他们在马上看到了游雍的骑兵时,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
那是军队吗?
那是人类能够培养出的军队吗?
山种素来知道,凭借着先进的冶铁技术,游雍骑兵不说是刀枪不入,也是武装到了牙齿,其装备远远高于西羌的部队,使得凉州铁骑在面对西羌骑兵时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但是这些压倒性的优势也不是不能解决——譬如这一次,西羌诸羌联合,带领数倍于凉州的军队大军压境,凉州铁骑就没办法冲破西羌的防线,只能被动防守。
但是,但是,但是!
他们之前见过的凉州铁骑不是这样的啊!
从远处慢腾腾地走来的军队浑身上下都包裹着坚硬的黑色铠甲,头上戴着包裹了整张脸的头盔,脸上还戴着一副黑色面具,浑身上下只有两只眼睛漏了出来。
他们身上的铠甲是那样的黑,在光下反射着凌凌寒光,让人看了就觉得牙齿打颤。
正值七月,山种却忽然间觉得凉州的风好冷,比西海的风还要冷,冷的让他的牙齿都在打颤。这一刻,他甚至想要转身就跑。
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这不是凉州铁骑,凉州铁骑没有这样的威势!
似乎就在下一秒,对面的铁骑加快了速度。他们摇动着手中的铁链,像是死神收割性命的镰刀,飞快地奔向属于自己的战利品。
山种压制住心中的惊惧——没什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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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种这样告诉自己,这一切的恐惧都不过是因为他曾经被雍溯追逐三千里而产生的心理阴影罢了,凉州铁骑一直都是这样,就在不久之前,他甚至还率领烧当羌的大好男儿,打败了一支凉州铁骑,打破了凉州铁骑战无不胜的神话。
凉州铁骑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样坚不可摧,凉州铁骑是可以战胜的!
山种抽出弯刀,将弯刀高高举起,像是妄图从羊神那里借来力量。
山种高声喊道:“羊神在庇护我们!兄弟们,打败那些穿着黑甲的家伙,打败他们,夺回我们的祖地!”
虽然西羌的祖地实际上在更西更南的高原,但是凉州确实曾是西羌的地盘,是大晋的武帝为了打败匈奴,打开攻伐西域的道路,硬生生从西羌人手中夺走的。
西羌人被迫西迁,放弃了河西走廊大片优质的草场。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忘记,那一片现在归属于雍国的繁盛地盘,曾经是他们的故土。
想到自己的故土,想到凉州的繁华,烧当羌的士兵们忽然就升起了无尽的勇气。他们纷纷举起弯刀,不顾自己简陋的装备,冲着浑身上下都包裹在黑甲里的凉州铁骑冲了过去。
短兵交接,两条钢铁洪流在交汇之后互相融合。
厮杀声,马鸣声,刀剑碰撞的声音,骨头被摩擦的声音……种种声音却又被一道陌生的,无名的,又震耳欲聋的声音所覆盖。
这道混杂了不知道多少种类的声音入耳,白未晞恶心的差点吐了出来。他骑着马跟在游溯身侧,自从决定直入龙耆城的时候,他便将马车换成了马匹,一直跟在游溯身边,未曾有一次掉队,就连游溯都忍不住惊叹他的马术之优秀。
但是这一次,白未晞实在是没有办法再跟在游溯的身边了,第一次面临战场,眼前的一切都让他发晕。
好像很远很远之外的鲜血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这一刻,一直以来一尘不染的素白麻衣都仿佛沾染上了洗不干净的鲜血。
白未晞脸色惨白骑着马走了回来,问:“战场一直都是这样残酷吗?”
游溯理所当然地点头,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是个问题:“先生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吗?”
白未晞道:“确实是第一次。”
祝融星是异族的温床,但不可否认,即便是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星际联盟依旧将祝融星的留守居民照顾的很好,至少白未晞作为一个未成年是这样。
除了那一次异族莫名入侵孤儿院,白未晞从来没有直面过战场。
更何况,这场战争和人类与异族的战争还不一样。
异族捕猎人类是为了生存繁衍,人类捕猎异族是为了消灭侵略者,异族和人类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白未晞从心底里接受这种战争关系。
但是眼前的战争不是,眼前的战争是人类与人类之间为了欲望和野心而发动的战争。
晋武帝想开疆拓土,于是他强占了西羌人的领地;
当那时和华夏民族同化的西羌人,华夏人在这处领地杂居之后,这里就又成了凉州人的故土。
西羌人为了更加丰美的水草,为了族人能在寒冷的冬天不被饿死,冻死,他们必须要入侵凉州,抢夺更多的生存资源;
凉州人为了保卫自己的财产与土地甚至生命,当然不能够任由西羌人烧杀抢掠,所以他们家家户户披甲上阵,为守卫自己的财产。
这看起来像是一场为了生存而不得不为的战争,但是白未晞知道,这不是。这场战争的起源,只是野心家的野心。
他用无比复杂的目光看着不远处挣扎在一起的残骑裂甲,轻轻地呢喃了一句:“若是这个世界上再无战争……”
这句话轻的像是要随风而逝,却偏偏被微风带进了游溯的耳膜。游溯听到白未晞的话,他用一种十分震惊的目光看着白未晞,似乎是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白未晞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好一会儿,游溯才稳住心神,问:“先生在反对这场战争吗?孤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臣会欣喜地看待这场战争吗?”白未晞苦笑,“如果臣对主公说,臣是一个坚定的和平主义者,反对任何战争,主公会怎么想?”
游溯顿时讷讷,好半晌,他才回道:“孤以为,先生会如子墨子一样,支持正义战争,只反对不义之战。”
虽然他一直不解白未晞的义理究竟是什么,但是游溯一直都习惯于用墨家的思想来揣测白未晞的行为,因为他觉得,白未晞的所作所为还是更加贴合墨家一些,即便有些时候,白未晞的想法和行动与墨家截然不同。
但是游溯还是没有想过,会劝说他攻伐山西的白未晞,竟然会在战场上对他说:“若是这个世界上再无战争。”
虽然这句话白未晞也曾经说过,但是当这句话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却让游溯从心底产生了一股恐慌,这股恐慌让他忍不住问:“先生,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在反对战争吗?
你在反对……孤吗?
白未晞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他依旧强迫一样地逼着自己去看远处的战场。
风沙漫天,鲜血尽洒,这就是这个残酷的世界。
白未晞轻声道:“臣什么都没有想,臣只是想告诉自己,什么才是臣应该做的。”
————————
该文的时候忽然发现第一遍写成了“韦杭之被仗剑脱在白石”……邪门的cp又增加了
******
第37章
驷驖孔阜
烧当羌毫无意外地败了,在装备更加精良,训练更加严格的凉州铁骑面前,溃败地如同流沙之水,一泻千里。
被冲散的烧当羌士兵像是没了头的苍蝇到处乱转,刀光箭雨,马儿嘶鸣,这些部落里的勇士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胯/下的一同长大的马匹,只能任由马匹带着他们四处乱撞,不知道去往何方。
看到战场上的一片乱象,山种便知道这场战斗烧当羌彻底败了。如果现在不走,那么等溃败的士兵与战马反冲回来,将剩下的士兵的阵型冲的七零八乱的时候,他就连剩下的这一半骑兵也保不住了。
山种当机立断,第一个调转马头:“撤!撤出龙耆城!快!”
早已没了战心的烧当羌众人闻言立刻下令收兵,也管不得究竟还有多少人没有听到命令,亦或是听到了命令也来不及撤退,总之,山种带着剩余的兵马迅速转身离开。
马蹄扬起冲天的烟尘,模糊了追兵的视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待确定自己已经远离龙耆,山种回过头,见身后已不见漫天飞舞的烽烟,他瞬间松了口气,也拉住了马蹄——没办法,即便是西羌比起中原的战马来更加优异的战马,也经不起这么长时间的奔跑,马儿需要休息。
山种控制着自己的爱马的速度,以让它得到充分的休息。但战马需要休息,山种的嘴却不用,他骂骂咧咧道:“仗剑这个王八羔子,说好的将雍溯主力困在白石城呢?竟然让雍溯一路冲到龙耆来了,还连个消息都没传过来!仗剑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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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够了,待将心中的怒气全部发散出去,山种才对着身后的将士们说道:“我们走!”
身后的属下问:“首领,我们回哪里?”
山种骂他:“你都知道用回字了,还不知道咱们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山种再一次骂骂咧咧:“该死的仗剑!咱们烧当羌少了多少弟兄,也不知道下次盟会,还能不能保住我们现在的草场。”
山种骂骂咧咧地想,也不知道先零羌和卑禾羌那边是什么情况,还有迄今为止没有收到多少损伤的参狼羌和钟羌,现在烧当羌一站损失了近半的骑兵,在明年春日的盟会上必然会处于劣势。
一旦明年盟会,他们输掉了一半的草场,就只能养一半的牛羊,烧当羌就再也无力补充损失的一半骑兵,到那时,烧当羌十分可能一蹶不振。
得想个办法,不能恶性循环。
要不,去抢劫友军?
然而很快,山种就没心情去思考他们明年,甚至今年还能保住多少草场了。
在路过一片没什么太高大的树木的山林的时候,他胯/下的马儿突然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差点将山种摔下马背。
自己的爱马可是从小陪着自己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比他媳妇都亲的那种,山种从未见过自己的爱马这样的状态,这不对劲。
山种的心高高悬起,他在瞬间绷紧了心神,下意识向四周看去。
尖锐的目光扫向四周,耳边传来陆陆续续的,重物坠落的声音,山种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却发现自己很多的下属都纷纷落马。
这怎么可能?
他们可都是从小长在马背上的西羌勇士!
他们怎么可能堕马?
山种下意识低头,结果看到在阳光的照耀下,地面上隐隐泛着几丝寒光。
绊马索!
这个想法在心底涌入的那一瞬间,山种顿时心底一寒。
在西羌,最重要的战略物资就是马匹,马匹是每个西羌人最重要的东西。为了保证战马的存活率,因此在不知道多少年之前,西羌一位优秀而伟大的统领曾经下过一个命令,那就是西羌诸部内的残杀,你甚至可以杀害不足车轮高的人类幼崽,但是绝不可以伤害马匹。
绊马索这种会损伤马儿腿脚的东西,更是被每个西羌人所厌恶,绝不可能被西羌人用来对付自己人!
那么,在这里进行埋伏的就是大晋人。
大晋人?
这怎么可能!
凉州的西南方向,西羌现在居住的地盘被统称为“西海”。大晋在攻占河西走廊后没有继续进攻西海,而是任由西羌在西海内居住发展,可不是因为大晋的统治者仁慈且和蔼,而是因为现在的西海地区是一片高原,一片中原人根本无法承受,无法生存的高原。
当然,现在的西羌人并不明白为什么大晋人会在西海地带无法呼吸,缺乏相关知识他们的只是简单粗暴地将这种现象认为是羊神的恩赐,认为是羊神在保佑他们,保住羌人最后的土地。
带着这样的认知,西羌人在羊神赐福的土地上一往无前。
正是因为知道大晋人无法在羌人的土地上呼吸,因此山种从未想过,他会在回到家乡的路上遭遇伏击。
现在,大晋人竟然能在羌人的地盘上猎杀羌人吗?
羊神在放弃他的子民吗?
山种不可置信地向林间看去,就见一个穿着标准的雍国黑甲,操着一口很不正宗的陇右话的少年军官说道:“兄弟们,看到我们的土地吗?”
“看到了!一个人头换十亩良田!”
“老子要换个百亩良田!”
山种:“……”
天杀的雍国人!
天杀的大晋人!
******
一个名唤“束薪”的小将将烧当羌首领山种活捉了回来。身材高大的束薪提溜着身材高大的山种的衣领,导致山种的腿都在地上摩擦,划出一道划痕来。
山种:“……”
老子杀你啊啊啊啊啊!
束薪将山种往游溯身前一扔,单膝跪地道:“主公,末将束薪,率领司州武卒擒烧当羌首领山种献于君前!”
游溯没有对阶下囚山种施舍半分眼神,却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亲身扶起了束薪:“好!我雍国又多一员猛将!”
于是,小小的百夫长束薪一跃成为雍国的校尉,成了雍国重启军功爵制度之后的一项标杆。
对有功将士都升官加爵,分配土地之后,游溯才有空将他高贵的目光放在山种身上。他缓步走到山种身前,笑道:“好久不见。”
山种:“……”
老子是真TM不想看见你。
山种只觉得晦气:“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想着要老子投降,我们西羌没有投降的软骨头!”
听了山种的话,游溯然地点点头,然后对左右说道:“来人,带下去,送到战俘营,让他和其他人一起做苦力。”
山种:“???”
山种有些不敢相信,他就这样被送到战俘营去做苦力了,和他被俘虏的属下们一起,去给游雍的军队做后勤。
他堂堂烧当羌的首领,在敌方军队做苦力?
雍溯还敢将他和他的属下们放在一起?
山种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震惊什么。
更让山种震惊的是,山种在闲暇时看到了雍国军队的训练方式。军队训练时并没有特意避开山种,以至于山种观看了全程。
如此一来,山种更蒙圈了。这些游雍的军队使用的训练方法山种闻所未闻,他看了只觉得奇怪和不理解。
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跳?像一只青蛙。
为什么要绕着一根栏杆转?栏杆都要折了。
山种觉得他像十万个为什么。
一道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很惊讶吗?”
山种回过头,就看见他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身穿一身粗布麻衣,外面却罩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狐裘,长得倒是唇红齿白,特别的好看。
山种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是谁:“我知道你,你是那位白先生。”
白未晞笑道:“很多人都知道我。”
山种问他:“你怎么敢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不怕我挟持你,趁机离开这个营地?”
白未晞摇头:“白某确认,阁下是个聪明人。”
山种想了想,确实,现在劫持白未晞他也未必出的了这个营地,于是他问:“那么,白先生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白未晞说:“来问问首领,想不想成为大晋的子民。”
山种一愣,随即便大笑起来:“他们都说白先生智多近妖,如今白先生怎么会问出这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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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问题?”
山种回他:“当然不想!你们这些讨厌的大晋人,夺走了我们的土地,杀死我们的子民,竟然还妄图要西羌臣服?做你的春秋大梦!羊神的子民永不为奴!”
比起山种的激动,白未晞却显得很是平和,他冲着山种招招手,自身席地而坐,像是要和老朋友叙闲话。
他毫无遮掩地露出自己身躯上的每一个破绽,像是一头无害的羔羊,任人宰割。这样的姿态让山种收起了防备心,也随着白未晞坐了下来,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未晞再次说道:“白某想做什么,刚刚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白未晞歪歪头:“握手言和啊。”
这个动作柔化了白未晞身上的清冷,竟让他显现出几许温和来,让山种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面前这个少年只是一个温柔无害的邻家大男孩。
但山种知道,这真的是个错觉,面前这人是雍国说一不二的权臣,也是让仗剑叹为观止的白先生。
想到仗剑那小王八羔子为白先生的叙述,山种对白未晞的话连标点符号都不信:“白先生,我不是你们中原人,听不懂你们中原人这些弯弯绕绕,你能不能直接和我说明白点。”
白未晞笑了,他整理了一下衣摆,让自己的衣摆不再因为风而扰动,这才说道:“凉州和西羌征战连年,双方子民都饱受征战之苦,这一点,首领不会不知道吧?”
山种立刻说道:“羊神的子民从不吝啬生命!”
“那首领希望看到自己的子民流尽鲜血吗?”白未晞反问,“为了为数不多的粮食和你们永远也得不到的土地?”
山种:“……”
别的不说,这句“永远也得不到的土地”实在是太扎心了,扎的山种鲜血淋漓。
山种倔强地说道:“总有一天,羊神的子民会夺回我们的故土!”
白未晞好奇:“就凭你那些一场战争就在雍王手下败北的子民?”
山种:“……”
兄弟,为什么总要说大实话?
这话山种不爱听:“我们只是装备不足罢了!如果我烧当羌的战士们也有凉州铁骑这样精良的装备,我们不会逊于你们!”
听了山种的话,白未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没有在这个时候继续和山种唱反调,反而轻描淡写地说道:“那我们拭目以待。”
说完,白未晞就离开了。他挥了挥衣袖,却没带走一片云彩,反而给山种留下了一堆按斤称迷茫。
山种挠了挠头,觉得事情可能有些不太对劲。
白未晞回到主帐的时候,游溯正低头看着眼前的沙盘——这还是白未晞做出来的模拟战场,游溯看了一眼就喜欢上,现在恨不得每天都在模拟沙盘前吃饭睡觉,都快比自己老婆亲了。
听到有人进帐的声音,游溯头都没抬就知道是白未晞,问道:“和山种说什么了?”
白未晞笑:“没什么,随口说两句罢了。”
游溯忽然抬头:“先生,你相信孤会赢得这一场战争吗?”
白未晞走到游溯的身前,他微微仰起头,说道:“当然,对于这一点,臣从未怀疑过。”
当年追逐西羌三千里的少年将军,在历史上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白未晞不相信游溯会折在和少民的战争中——
虽然历史上并未有这场战争,白未晞也不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但是他就是相信,游溯不会输。
得到白未晞的肯定,游溯的脸色在刹那间由阴转晴。他对白未晞招招手,招呼道:“先生来看,如今胜算在我们。”
白未晞低下头,就看到模拟沙盘上正是游雍军队和西羌联军的军事分布图。从模拟沙盘上来看,西羌丢了龙耆,却并未再下一城,使得如今在西羌手中的城池只有白石和舟曲。
但是从沙盘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由卑禾羌占领的舟曲,其中的卑禾羌守军已然少了大半。
游溯解释道:“当西羌得知我们训练了一支可以在西海穿行的步卒之后,他们的军心已经乱了。”
西羌之于大晋最大的本钱,不过是西海地域不适合大晋人生存,因此大晋对现在的西海地域并不感兴趣,使得西羌可以随意入侵凉州,但是不用担心雍国的大规模反扑。
但是,当大晋人可以在西海随意进出的时候,那就意味着西海之于雍国不再是食之无味但弃之并不可惜的地盘。
西海地域有着丰美的草场,极其适合养马放牧,并不逊于如今大晋的两个养马地——代郡与河套平原。甚至由于西海地域独特的地理环境,使得这里作为养马地,还要胜代郡与河套平原一筹。
这样的草场使得武器装备极其落后的西羌可以凭借优异的战马和雍国装备精良的凉州铁骑对战,一个部落对一国都不显多少劣势。可以想见,曾经的雍国是如何地垂涎这片草场。
“只是可惜,”游溯道,“能在西海纵横的士卒还是太少,这样的士卒各个都是人中龙凤,拿去养马实在是太过可惜。”
如今的游溯也依旧只能对着西海地域流口水。
白未晞淡淡道:“所以,本土的西羌人不就是最好的养马人吗?”
让敌人来给自己养马,这确实是个伟大的构想,就连游溯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想法十分的让人心动。
只是游溯对这个想法不得不怀疑:“这能行吗?”
说完,生怕白未晞生气,游溯赶紧解释道:“孤不是不相信白先生,只是西羌人从来桀骜不驯,又与凉州军民素有深仇,孤实在不能确定,这个想法究竟能不能成功。”
白未晞提出的想法,就是一个简易版的“民族区域自治”。简而言之,游溯通过武力强行将西羌打残,然后给西羌留一个甜枣——加入雍国,成为雍国的子民。
雍国将给予西羌极大的自主权,允许在西羌的地盘上实行西羌自己的文化,文字,但前提是西羌必须遵守雍国的法律,年五十以下者必须学习中原的文字和文化。
说到底,这是一场“文化入侵”,白未晞打的主意就是通过文化同化的方式,将西羌逐渐变成中原的一个分支。
就像远古时期的华夷之辨一样,共同学习了中原的文化,那就都是华夏人,分什么雍国人,西羌人。
至于西羌自治的地盘在哪里……那当然是现在的西海地域。想让雍国从凉州拨一块地域给西羌人住?想都不要想。
凉州和荆北可不一样。
荆北是刚打下来的土地,雍国人从未驻守过一天,又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给出去就给出去了。
凉州却是雍国人赖以发家的乐土,是雍国统治了几百年的地盘。要是从凉州拨土地给西羌,那么游溯就可以直接下台了。
但一分土地不给……实不相瞒,游溯在第一次听完白未晞的计划的时候,都不免觉得自己的白先生实在是有些无耻,颇有些当年张子拱手商於换齐楚交恶,结果最后六百里商於变成六里的无耻之感。
只是将对方打败了一次而已,竟然就想让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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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地献出全部的地盘,还毫无怨言地为对手做事。
游溯觉得白未晞在痴心妄想。
但白未晞觉得这件事还是有可行性的。
白未晞道:“主公应当知道,西海不但是上好的牧场,其间还有一处含盐量十分丰富的盐湖。不论是草场还是盐湖,都是雍国现在必需的东西,但偏偏他们处在高原上,一般的普通人无法在高原劳作,能在高原劳作的都是身强体壮的军卒,用来搞这些事太过可惜。”
“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和这些西羌人达成‘合作’,他们帮我们牧马,晒盐,我们为他们解决生存问题,这是对双方来说都获利的交易。”
“故臣确信,这件事一开始,西羌是一定会同意的——一旦他们是战败方,他们必然求着我们完成这项‘交易’。”
“在这场交易中,唯一需要注意的一点,就是避免养虎为患,让受了伤的饿狼有了反扑的机会。”
“但是臣如今依旧认为,文化认同是解决西羌问题最好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方式。征战连年,我们也没办法杀死西羌所有的臣民,最终不过是让西羌人和雍国人之间家家缟素,血仇越来越浓。”
“与其结仇,还是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游溯先是点头:“白先生的所思所想孤没有怀疑过,一旦先生的想法能够在西羌实施,这将是一个令雍国举国上下都为之振奋的好消息。只是……”
游溯有点承担不起这个措施失败的后果:“万一,孤是说万一,一旦这个举措失败了呢?那岂不是玩火自焚?”
白未晞道:“那就看主公能不能舍得孩子了。”
游溯眯起双眼:“什么意思?质子杀儿?孤可以的。”
白未晞:“……”
你有儿子吗你就质子杀儿。
白未晞嘴角抽搐:“给予高官厚禄,让西羌的诸位首领前往长安任职。”
游溯摸着下巴,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
白未晞:“只要官位够高,那么这个行为就不是骗取质子,而是对西羌的承诺与保障。”
游溯陷入沉思。
******
白石的先零羌士兵们最近过的不是很好,即便上面在封锁消息,但是普通士卒还是感受到了,他们可能断粮了,因为最近发下来的食物越来越少。
他们占领白石这座城池已经快一个月了。
最开始,他们很是兴奋,因为这是二十年以来,西羌第一次占领了凉州的城池。
虽然占据城池的那一日,首领仗剑没让他们烧杀抢掠,但是事后,当他们查封了白石城内几户豪右的家产后,那丰富的粮食让士兵们看了都眼红。伟大的首领仗剑也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每一个参与攻城的士兵都得到了应有的赏赐。
当带着荣誉性质的赏赐进入到自己的腰包的时候,首领不让他们烧杀抢掠的怨气早就没了。
但是很快,这股兴奋劲就没了。
他们在白石待了近一个月,却迟迟没能打下第二座城池。死了不知多少弟兄,流了不知多少鲜血,他们却迟迟看不到进展,
沿着夏河,白石的下一座城池是枹罕。“枹”意为鼓槌,“罕”表示稀少,“枹罕”意指很少有战鼓声的,和平安宁的地方。
只是这一次,枹罕连月以来鼓声阵阵。先零羌披发左衽的勇士制作出了精密的云梯妄图登城,从来在马背上奔驰的凉州铁骑也站在城楼上扔下滚滚巨石。
枹罕一点都不安宁,却迟迟没有更替主人。
拿不下枹罕,意味着西羌“速战速决”的战略彻底夭折,“在雍国援兵到来之前拿下陇西,武都,金城三郡”的战略目标再也无法完成。
更糟糕是的,在先零羌面临攻城失败的同时,龙耆和舟曲也同时传来了糟糕的消息。
雍国伟大的王,那个在西羌人的心里可以和他们伟大的首领仗剑相比拟的少年君王,以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方式,避过了仗剑做过的所有准备,用一场战争就摧毁了烧当羌对龙耆的掌控。
得知雍王回援的消息,雍国的士兵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变得比之前还要难缠。
随之而来的,则是身处舟曲的卑禾羌仅仅是听到了雍王可能要打舟曲的风声,似乎是生怕自己遭遇和烧当羌一样的惨败影响明年的西羌会盟,就立刻撤了一半的军,使得剩下的西羌士卒根本无法阻挡雍国军队的反扑,舟曲就这样重新回到雍国人的手中。
这样一来,白石就成了西羌唯一拥有的雍国城池了。
外有劲敌,内无援兵,那些曾经说好的盟友现在连粮食都不愿意继续供给先零羌,之前在先零羌的带领下获取利益时的谦卑嘴脸在此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都等着看先零羌的笑话。
但此时此刻,先零羌的首领仗剑脸上却没有任何愠怒,愤懑之类的神色,反而是一派平静,像是一点都不担心接下来的战败。
仗剑目光微凉地看着不远处的枹罕城郭,看着无数西羌勇士从云梯上摔落,脸上冷静的近乎冷漠。
他的身上披着一件颜色艳红的羊毛毯,在大部分都是一身白的西羌士卒中显得格外显眼。
有下属问他:“首领,我们现在怎么做?雍国人的城池太难攻了,士卒们都坚持不下去了。”
西羌本就是游牧而生,以往西羌内部的战场都是野外对抗居多,去雍国打秋风,打的也多是没有城郭保护的乡村,极少有攻城的时候,以至于现在让西羌的士兵攻城,他们根本不得其法。
仗剑却道:“继续攻城。”
下属不解:“首领?卑禾羌已经逃跑了,烧当羌更是连首领山种都被俘虏了,现在雍王的军队必然是冲着我们来的,现在我们继续攻城,新的城池攻不下来,反而会遇到雍王的大军增援。”
仗剑:“我知道。”
下属:“???”
下属:“啊?”
在下属的一片不解中,仗剑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我就是要在这里等雍王过来。”
他说的轻声,却仿佛在下属的耳边炸开一道惊雷:“我就是要和雍溯在战场上,看看究竟是谁的剑更加锋利。”
————————
第38章
驷驖孔阜
在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凉州,在怪石嶙峋,风沙漫天的白石,白未晞见到了一场他从未想过的战争。
他本以为龙耆城外游雍军队和烧当羌勇士刀光箭影,金鼓齐鸣的战争便已然足够令人震惊,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战争。
白石城的命名就是指“白色的石头”。几百甚至几千年前,这里曾是羌人的国土,羌人在这里建立了“火渠国”,世代繁衍。
然而从春秋战国时代起,生于关中的秦国向四方列国露出了獠牙,火渠国成为了秦称霸西戎的“西戎”之一。到了晋武帝时期,武帝派遣骑兵西进进攻匈奴,这个在大晋西方的弹丸小国彻底成了大晋领土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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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纪念的就是曾经住在这里的羌人拿着白色石头做成的武器,向着已经进入青铜甚至铁器时代的外来者宣战。
只是如今,这座曾经的羌人城市在经过了千年变革之后,曾经的主人变成了入侵者,曾经的入侵者变成了主人。
游溯率大军从龙耆南下,又调遣舟曲守军北上,三路大军同至白石,试图包围先零羌,截断先零羌的后路,对先零羌进行一场包围战。
然而就在白未晞以为先零羌彻底进入游雍的包围圈的时候,西海后方却又不知从何处赶来一支援救先零羌的部队,不但冲破了游雍的包围圈,援助了被包围的先零羌部落主力,还成功切断了舟曲援军和游雍主力的联系。
就在白未晞以为这场战争的战况已经胶着,短时间内无法分出胜负的时候,前些时日那个名唤“束薪”的校尉又不知从何处赶来,切断了西羌的补给道,将赶来的西羌援军也变成了孤军。
似乎每个时间段战况都在变化,飞速变换的战局让白未晞觉得他可能已经是个跟不上年轻人步伐的老年人了。
这场长达四十五日的战争彻底让白未晞见识了一通什么叫做“以正和,以奇胜”,什么叫做“善战者无赫赫之名”。
四十五日以来,这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战场上零零总总共发生了近百场战役,似乎没有哪一场战役能够出色到写入史书被后人瞻仰,但游溯与先零羌首领仗剑对战期间的微操简直让白未晞叹为观止。
四十五日近乎不眠不休的对战,哪一处些微的失误都能让战局在刹那间改变,但神奇的是两人竟然能在对战中保持冷静的头脑,做到了最起码在白未晞眼中的零失误。
白未晞看着沙盘满目震惊:“原来真正的战役是这个样子的。”
游雍拥有更出色的技术,更强的装备,西羌联军拥有更多的军队与全民皆兵的勇气,这场对于双方来说可谓势均力敌的战争在四十五日之内都没有分出胜负。
但白未晞知道,游雍要赢了。
他不懂兵事,但也知道最能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尤其是这样一场耗时长久的战争,决定因素从来都是双方势力的综合国力。而在这一点上,毫无疑问,游雍胜于西羌太多太多。
游雍有源源不断的粮食,有任何时候都充沛的武器库,也有民风彪悍的凉州源源不断地补充兵源。
但是西羌没有,他们的粮食已然告罄,他们的全民皆兵导致了他们没有足够的兵源进行补充。现在的西羌纵然还能继续坚持下去,但是已然是强弩之末,恐怕连穿透素缟的力气都没了。
或许是知道接下来不论做什么都不过是困兽之斗,游溯的军帐中终于等来了许多人都盼望已久的,由西羌联军首领仗剑亲自书写的求和书。
不愧是在中原游学过的人,仗剑的一手华夏文字写的非常不错,粗犷又锐利,符合白未晞通过战争对仗剑做出的心理画像。
这个由蛮夷君王写出来的求和书竟是意外的言语通顺,辞藻华丽,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蛮夷之人写出来的。
【敬告雍国君王:】
【先零羌首领仗剑再拜。此次白石之役,西羌不敌贵主之勇,故有今日之败,仗剑不忍看西羌子民尽皆流血,故上书贵主,以求贵主念及大晋,西羌之同盟,与仗剑签署停战条约。】
【西羌子民鲜血尽洒,雍国子民亦死伤无数,贵主有逐鹿天下之志,亦知何所为,何所不为,仗剑恭候贵主之音。】
简而言之,这封信一共写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我们打不过你们我们投降了,第二句是你们后头也不消停,给个台阶你们就赶紧下了吧。
真是一段让人挑不出错但是又很不开心的话,白未晞一抬眼,就看到几位将军的脸都黑了。
韦杭之顶着漆黑的脸色说:“主公,末将愿领兵,誓擒仗剑于剑下!”
游溯不置可否。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不同意就已经是反对的意思了。毕竟仗剑说得对,游雍的敌人不只是西羌,甚至可以说,西羌在游雍的敌人名单上都排不上号。
游雍最大的敌人,在中原,在东方,可不是西羌这个小小蛮夷。
但游溯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同意仗剑的请和,否则传出去,雍王溯的颜面就要扫地了。
游溯看着手中的求和信,良久说了一句:“再打!孤要让仗剑丢弃他的高傲,知道什么叫做求人!”
******
【临淄,齐王宫】
齐王宫的一个小小偏门处,孟良一脸纯良地将一块银子塞给守门的侍卫:“李大哥,真的是太感谢你了,否则小人和侄子怎么能得到这么好的差事?”
李姓守卫看了眼眼前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头发上都生了虱子的“孟老弟”,又看了看孟老弟身后半张脸都是可怖胎记的“亲侄子”,不由同情地看了一眼孟良:“孟老弟,你也挺不容易的,带着这么个侄子,媳妇都不好说吧。”
孟良叹了口气:“没办法,爹娘死的早,小人是阿兄带大的,阿兄更是为小人去采草药,才在山里摔死的。阿兄就这么一根独苗苗,小人多狠的心啊,才能放着侄子不管?”
李姓侍卫摆摆手:“进去吧,但是切记小心,别冲撞了贵人,不然谁也保不了你们。”
孟良顿时点头哈腰:“好的李大哥,你放心,我们哪能见得到贵人?”
李姓侍卫一想也是,便让两人带着一车木炭进入了齐王宫。
齐王宫的宫禁不算很严,等行到没人的地方,孟良四处看了看,才对渡河说:“老大,现在怎么做?”
渡河摸着贴到脸上的假疤痕,等假疤痕带来的痒意消退了几分之后,他才说道:“等,等到天黑才好行动。”
孟良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身后传来一道女声:“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孟良顿时吓得一头冷汗,他连忙转过身跪在地上,将头埋的低低的,连连道:“回贵人,小人是来送炭的,但是好像走丢了路,周围的环境和领我们来的侍卫说的不太一样。”
“送炭?”那道女声又问,“带你们来的侍卫是谁?他人呢?”
孟良:“他名唤李正,只告诉了小人往哪里走,并没有和小人一起进来。”
贵人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身旁的宫女点了点头,说道:“翁主,宫内确实有个叫李正的侍卫。”
“翁主”闻言垮了脸色:“予就知道,这群豪右出身的侍卫惯会偷懒,根本靠不住,也不知道舅父究竟为什么要用他们。”
说着,翁主对孟良道:“往前走就是了,炭房就在前面。”
孟良连连磕头:“多谢翁主,多谢翁主。”
待翁主走后,孟良才站起身,骂骂咧咧:“这该死的翁主,脾气真大,竟让乃公在地上跪了这么久。”
然而渡河没有接他的话,孟良不解地转过头,却看到渡河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位翁主的背影,直到娉娉袅袅的倩影消失在满宫室的栀子花林后,渡河也没有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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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
孟良好奇:“老大,你是看上这位翁主了吗?你想讨她做媳妇?”
渡河:“……”
渡河一脸嫌弃地看着孟良:“你怎么一天天的就知道讨媳妇?怎么,想要媳妇了?”
孟良赶紧为自己辩白:“老大你可别胡说,我没有!”
见渡河是真的不想讨媳妇,孟良不明白了:“那老大,你为什么盯着人家小姑娘看?”
渡河问:“她就是昌国翁主,季姚?”
孟良不确定地点点头:“应该是吧,不是说齐王姜就昌国翁主一个姐姐?”
渡河摸了摸下巴:“之前没有想过,昌国翁主身边的人,竟然连宫里有哪些侍卫都知道。”
孟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对啊,她一个女孩子,怎么会连宫里有哪些侍卫都知道?”
甚至在听到侍卫名李正的时候,昌国翁主竟然瞬间就反应过来,这个李姓侍卫是当地豪右的子孙后代。
这是不是说明,在不久之前,齐王宫内的侍卫大概率都是平民出身,而昌国翁主记得所有侍卫的名字。但是后来不知为何,齐王宫进了一批豪右子弟出身的侍卫。只是时间还不够长,导致昌国翁主季姚还没能全部记下这些豪右侍卫的名字。
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昌国翁主季姚明明不认识李正,却一听李正的名字就知道他是豪右出身——平民出身的侍卫她都认识,不认识的自然是豪右出身。
这件事背后透露出的消息很有意思,渡河若有所思:“看来,这齐王宫也不是很平静啊。”
******
仗剑确实知道什么叫做求人了。在他那封并不算卑躬屈膝的求和信送到雍溯手中之后,西羌毫无意外地迎来了雍溯更加疯狂的攻击。
仗剑想过雍王溯在看到那封求和信之后不会第一时间就答应停战,但是他没想过,雍王溯的反攻会这样疯狂,疯狂到仗剑都有些接受不住。
再拖下去,只怕雍溯当真要不死不休了。
仗剑叹了口气,对左右道:“来人,拿纸笔来,再给雍王溯写求和信!”
当第二封求和信送到游溯手中的时候,白未晞正在劝山种。
山种兄做了快两个月的战俘了,皮肤都黑了不止一个度,最近挖战壕这样的工作做的也愈发得心应手,铁锹用的都快比弯刀顺手。
白未晞席地而坐,手中扬着第二封仗剑送来的求和信:“山种兄,需要白某读一遍吗?”
山种在一旁挖沙子——据说这是为雍王接见西羌首领仗剑递送降书而搭建的高台。
山种甚至没有抬头:“我只需要你赶紧滚。”
白未晞笑:“怎么,山种兄,不想听听仗剑都提出了什么样的要求?”
他拉长了声音,故意折腾山种:“比如,是要求我们放了你,还是杀了你?”
涉及到自己的生死大事,山种依旧没有抬头:“无所谓——降书都交了,我是死是活很重要吗?”
山种比谁都清楚,这一次西羌和雍国的战争,不是西羌某个部族和雍国的战争,而是整个西羌和雍国的战争。
为了响应这场战争,西羌不论男女老幼都离开家门,为这场战争奉献出自己的一切,这才有了西羌联军十万征凉州。
可惜,他们败了,功败垂成。
这一次的战败也不仅仅只是一次普通的战败,而是整个西羌的战败。这场战败下来,损失的战士与战马让西羌至少五年之内缓不过气来。
山种沉默着挖沙:“事到如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先生无需多言。”
白未晞却道:“若是白某想要的,是给所有人一条活路呢?”
山种一顿。
他的手不自觉地停下,每一个动作都显出他的动心与犹豫来。
见猎物进了套,白未晞趁热打铁:“白某知道,大家都不过是为了生存罢了。既然是为了活着,又何必非要用鲜血来铺垫求生的路呢?”
山种想反驳,但当话到了嘴边的时候,山种却发现,他现在根本不想反驳,因为他想听听白未晞口中那条所有人的活路是什么样子的。
最终,山种压制住了心中的犹豫纠结,转身看着白未晞,问道:“先生想说什么?”
白未晞笑道:“天下自炎黄始,羌人分裂出了华夏文明。既然大家几千年前都是一家人,为什么现在反而生分了呢?”
******
仗剑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问:“你说什么?”
山种机械般重复一遍:“我觉得雍国人的条件很值得考虑。”
仗剑:“???”
仗剑扬了扬手中的信:“条件?这个?值得考虑?”
仗剑觉得他和山种之间必然有一个人疯了:“你竟然说这个条件值得考虑?”
仗剑气的起身走到山种身前,将信纸扬在山种面前:“这个条件?”
信纸在空中洋洋洒洒,最终坠落到地上,给布满灰尘的土地盖上了一层洁白,像是任何的肮脏只要被这样一覆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山种沉默着蹲下,将这些纸张一张一张地捡起。
看着山种这个样子,仗剑一肚子火:“山种!你是大山的儿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哪里还像是大山的儿子!你干脆改名山没种算了!”
山种呆滞的目光中忽然涌出一股怒火来:“我没种?你倒是有种啊,你带领西羌得到什么了!是战败!战败!”
仗剑瞬间讷讷无言,山种却依旧没有停下:“你知不知道,我们烧当羌死了多少战士,丢失多少牛羊?你知不知道,我们烧当羌又要有多少人过不去即将到来的寒冬?”
“那些战士,那些勇士,他们有的才十几岁!十几岁!这些战士死去,烧当羌五年之内都没有足够多的战士来保卫我们的家人!”
“五年!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一旦大晋五年之内结束内战,西羌将要面临的,就是一个强大的大晋王朝!”
在老人们的口口传说中,山种和仗剑都曾经听闻过大晋帝国的可怕故事。传闻中的晋武帝会派遣他心爱的大将军带着黑云一样的将士奔赴塞外,那时的西羌只配在大晋帝国的军队过境时献上牛羊,连得到让大晋帝国的军队将他们放在眼里的资格都没有。
等到晋崇帝时期,这位文韬武略不逊于其父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少年帝王放弃了晋武帝崇尚了一辈子的开疆拓土的策略,转为统治其父打下的江山。从那时起,原本还处在大晋帝国外围的西羌不得不开始了年年称臣纳贡的岁月。
而在那个时候,西羌就连纳贡的顺序都很靠后,排在他们前面的,是更加强大的匈奴,东胡,林胡,娄烦,朝鲜,西域诸国……西羌只是大晋帝国打下的众多部族之一。
再后来,大晋帝国如同一个青壮步入老年,开始显露了他的颓势,西羌也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开始向分崩离析的大晋帝国露出自己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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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事实却是,大晋帝国中的一个小小诸侯国,就能让西羌七十年踏不进凉州的土地。
山种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如果有一天,曾经强盛一时的大晋王朝再次恢复一统的时候,西羌连做大晋的敌人的资格都没有。
这一刻,山种只觉得无力:“我们还能怎么办呢?我们打得起吗?”
仗剑咬咬牙:“打得起!我们打得起!”
像是在安慰别人,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仗剑喃喃道:“只要我们坚持到明年夏天,蜀王就会从巴蜀攻入关中,届时雍王的军队必然回撤关中,凉州兵力空虚,就是我们占据凉州,收复祖地的时机!”
山种:“可是我们过不去这个冬天了。”
仗剑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没有多久,或许很久很久,总之,山种觉得很久很久,他听到仗剑说:“这次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指挥失利……”
西羌多骑兵,因为西羌人从会走路起就会骑马;
西羌没有步卒,因为西羌没有冶铁技术,没有尖锐的武器和牢固的铠甲,步卒就是给敌人送菜的。
所以仗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想要拿下凉州,就没办法用中原那些兵书上写的天花乱坠的计策,他们只能通过将凉州铁骑主力打散的笨方法,用武力攻占凉州。
所以他以自己为引,妄图吸引雍王溯的注意力,然后一战打散雍王所依仗的凉州铁骑。
仗剑曾对这个计策进行过精心的计算,他认为西羌联军加在一起的战斗力足以远远高过凉州铁骑,给这个曾经打败过西羌无数次的少年将军一个惊喜。
但是仗剑没有想到,变化竟然来的这么突兀。
雍国的冶铁技术又增加了,凉州铁骑的武器更加锋利,铠甲更加坚固,却并没有对他们远不如西羌的战马增加多少的负担;
雍国新训练出的步卒也很可怕,虽然没有在正面上和西羌骑兵对打,但却在身后战场上给西羌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害。
这些仗剑没有考虑过的因素造成了他对雍国主力战斗力估算的严重偏差,韦杭之一开始被他打蒙而转攻为守的动作又扩大了他的信心,以至于他从未想过,原来他的计策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
一开始的胜利不是西羌骑兵战胜了凉州铁骑,而是数量更少的凉州铁骑还要分兵镇守别的地域,人数上的差距才使得他们没有进攻的可能。
而当援兵到来,西羌的人数优势被抹平之后,他们便一溃千里。
但是山种却说:“那不是你的错,开战是我们每个人共同的选择。”
大晋内乱七十年,阻挡了西羌几百年的雍国终于将目光从荒凉的西垂转移到了富庶的东方,不在这个时候抓住机会,那岂不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们只是战败了而已。
他们不是选择错误。
山种说:“你是对的,只是我们没能胜利。”
但这个时候讨论这些话题实在是没有意义的,目前最实在也是最尖锐的问题是山种说得对,如果再继续打下去,他们将过不去这个冬天。
最终,仗剑叹了口气:“召集各部首领,我们来探讨一下雍国人的条件吧。”
******
受降台建成的时候,或许是巧合,游溯又收到了仗剑送来的求和信。只不过这一次,这封求和信不再是仗剑一人的名义,而是西羌六十三部的名义。
得益于仗剑已然提前将西羌六十三部的首领全部召集,受降台上,游溯可以一齐召见西羌六十三部的首领。
游溯坐在主位上,看着西羌六十三部的首领问:“诸位应该都已经看过雍国的条件了,可还有什么异议?”
都到这一步了,当然是有异议也要憋回去。但是仗剑沉默了许久,还是说道:“贵主,我等还是想请贵主再解释一遍‘区域自治’的意思,以免日后闹出矛盾来。”
游溯看了一眼白未晞,白未晞会意,对着西羌六十三部的首领说道:“简而言之,现在的西海地域将成为雍国的领土‘西海郡’,雍国将在这里设立郡守,郡丞,郡尉。此三人分管西海郡的政事与兵事,人员均由朝廷调派,西羌各部不得干预。”
“西羌各部均要遵守雍国的法律,一旦有人犯法,西羌不可以包庇。当然,如果有人未曾犯雍国的法律,西羌诸部也不得以其触犯各自部族的规则为由进行惩戒。”
“西羌年五十以下者,均要学习大晋的文字,语言,日后雍国会在西海郡设立学堂,年十六以下者均要在学堂完成学业,否则其父母,宗族犯法。”
“但与之相对的,西羌各部可以保留自己的习俗,你们依旧可以祭祀羊神,只是不得采取人祭的手段;服饰无须更改,可保留如今的左衽习惯;西羌人拥有与大晋人一样的政/治地位,可以参加科举,在雍国官场为官做吏,甚至加入军队。”
“总之,一旦签署这份条约,那么诸位以后就是雍国人,是大晋人,要遵守大晋的规则,也可以在大晋的土地上生存,你们也可以享有雍国人的一切政策,但却能保有自己的文化。”
仗剑问:“如果西羌人在雍国做官,我们和雍国人的机会是平等的吗?”
白未晞微笑:“当然,诸位都是雍国的子民。”
最终,在白未晞的舌灿莲花与游溯的连连保证之下,西羌六十三部在经历了一个月的思考,问询下,推举仗剑为西羌首领,于白石城签订了这项证明西羌是大晋的一个民族的条约《白石盟约》。
游溯笑着将盟约收起,却并没有忙着撤军,而是留下一万铁骑配合日后前来西羌设立郡县的官吏。他本人则是选择直接打道回府回到长安,匆忙到恨不得快马加鞭星夜赶路,希望时间流逝的再慢一些。
因为游溯得到了一个很糟糕很糟糕的消息——齐国被灭国了。
————————
忽然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老一辈会说一代不如一代。视频会议里大领导六十多一口气讲两个小时不带喘气的,底下四五十的中层领导听得认认真真还能互相唠几句,最后面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坐的腰酸背痛腿抽筋,因为没有手机玩已经要死掉了。当然,我不是说我。
******
第39章
驷驖孔阜
月色微凉,清淡的圆月在深蓝色的天幕中孤独地悬挂,却善意地洒下些微月光。
一队轻骑在夜色下踏尘而来,马蹄声因马蹄被布帛包裹而并不明显,却依然惊动了无数飞鸟。滚滚烟尘喧嚣,惊动了寂静的长安城。
陈纠早已在雍王宫朱雀门前等候,见到夜色下的一队轻骑与滚滚烟尘,便知是雍王已然先带领亲卫率先回到长安。
陈纠放眼看去,却见月色朦胧下,轻骑全身黑甲,并没有陈纠想见的那袭白衣。
虽然早知道白未晞的身体支撑不住星夜赶路,但是想到自己没能见到先生,陈纠还是感到几分失望。
轻骑在陈纠面前停下,陈纠弯腰:“主公……”
主公却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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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嘘”一声。
陈纠一愣,他下意识抬起头,却发现游溯的怀中正酣睡着一个人影,一身洁白的衣衫被游溯的黑色大氅包裹,一路疾驰都没有沾染上一星半点的泥尘。
陈纠震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先,先生??”
游溯低声说道:“先生乏了,先让他睡一会儿。你去召集诸位大臣,让他们现在就来明兴殿。”
陈纠道:“听闻主公今夜回归,诸位大臣都没有回家,现在还在明兴殿等着主公呢。”
游溯点点头:“善。”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明兴殿,而是抱着白未晞回到了自己的寝殿。待安顿完白未晞后,游溯吩咐了一句“不要让任何人打扰先生”之后,才换下了风尘仆仆的衣衫,走进他阔别已久的明兴殿。
果然如陈纠所说,雍国现在排得上号,叫得出名的官员都已经在明兴殿上坐好了。游溯放眼看去,就见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罕见的凝重。
崇云考的眼底是掩饰不住的青黑,杜望,韦由房等人的脸上更是清晰可见的憔悴,可见已经不知多少时日没有睡好了。
游溯坐在主位上,抛弃了所有的开场白,直接问道:“现在谁能告诉孤,齐地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的声音是所有人都未曾听过的冷肃,冷得让人透心凉。
见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头,崇云考不得不叹了一口气:“主公,齐国没了。”
游溯的声音不辩喜怒:“继续。”
崇云考很想有人能在此时救救他,但素日里能为一文钱和他掰扯几天几夜的官员们此时都安静的如同鹌鹑,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触雍王的霉头,崇云考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去年腊月,黄河决口,影响了整个黄河中下游地区,也影响了齐国的大部分国土。但是齐国执政没能很好地救灾,导致齐国上下灾民万千。灾民没有得到安置,秋收之时看着逐渐收获的粮食,便开始有人抢粮。”
“而这时,齐国上下竟然将这些抢粮的灾民全部打成叛贼,齐国执政甚至派出了军队来‘平叛’。黔首不满之下发动了起义,鬼面军首领渡河突现临淄,将这些灾民都变成了鬼面军。”
一支数量庞大的,有人组织的,对齐国政/权十分不满的叛军,却出现在齐国的首都临淄,之后发生了什么简直无需猜想。
崇云考道:“齐国执政带着齐王姜逃离临淄,现在不知所踪。齐国被鬼面军占据,渡河于琅琊建国,国号为‘周’。”
崇云考停在了这里,似乎是接下来的话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说。
眼见崇云考的额头都浮现出冷汗来,游溯却用一种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声音说:“仲父,说下去。”
时隔多日,游溯再一次唤他“仲父”,只是崇云考的脸上却看不见丝毫的笑容。面临游溯的催促,他只能苦笑:“渡河没有称帝,而是说他奉天之命以待真正的天子,在遇到真正的天子之前,都是为天子治国理政,因此只是自封‘棣公’,称将行‘共和执政’。”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共和行政不是重点,重点是崇云考至今都没有说出来的那条政策。
只是这条政策无人敢说,于是游溯替他们说出来了:“然后,渡河在他建立的周王朝重新恢复了国野制度。”
这一刻没人敢说话,他们都沉浸在巨大的震惊,甚至可以说是恐惧的状态当中,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当年武王伐纣建立周朝,归顺周王朝的人居住在高大的城池内,称为“国人”,不归顺周王朝的人则居住在野外,称为“野人”。
对比这些桀骜不驯的“野人”,归顺于天子的“国人”则被赏赐了无数的政/治权利,在周王朝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西周之时,周厉王对山川林泽收税,引起了国人的不满。周厉王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搞出了卫巫监谤,残民以逞,逼得国人道路以目,甚至写出了《硕鼠》一诗来嘲讽他。最终,西周国人暴动,将周厉王赶下台,迎来了被儒生吹捧数百年的共和行政。
春秋之时,更有子产新政引发国人不满,郑人甚至当街叫骂“孰杀子产,吾其与之”,猖狂无比。
正因国人极大的政/治权力引来了诸位侯王的不满甚至是恐惧,因此从春秋晚期,随着奴隶制度的逐渐消失,国野界限变得极不分明,“国人”这一阶级也在统治者们潜移默化的引导下,和野人一起逐渐变成了“黔首”。
从此,侯王之下,皆是黔首。他们是统治者放养的牛羊,要被统治者选出的“牧民者”当成牲畜一样放养。
可是现在,有一个怪人,他要将那些做了几百年的牛羊,再一次变成人。
这些豪右贵族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放着王侯将相不做,却要为了那些低贱的黔首去追求权力,但是他们很清楚,这样的苗头决不能再生。
韦由房第一个出列:“主公,臣以为此时当兴兵伐周!”
韦由房甚至给出了个理由:“当年大晋立国,高祖斩杀白马,与诸臣歃血为盟,称‘非季氏而王者,天下共诛之’。今有渡河狼子野心,公然反叛,主公身为高祖子孙,当行高祖之诺,兴兵伐周!”
韦由房的话音落下之后,游雍官场竟有半数以上的官员附和。游溯看着这些人粉墨登场,被光影遮住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
【齐地,青州,平原郡,祝阿】
祝阿,古时称作“祝柯”,是平原郡中的一座小县城。传闻武王伐纣之后,将远古圣王与夏商之后都封为“二王三恪”,这些诸侯是历代圣王天子的血脉,是周天子的宾客,而非臣子。
而被封在祝阿的,就是帝尧之后。帝尧之后在祝阿繁衍生息,逐渐发展出了一个枝繁叶茂的家族——平原越氏。
马奴之乱以来,平原越氏因两位女性后代而闻名,其中大越氏成为了前任齐王的王后,生下了现任齐王季姜,大越氏的亲弟弟越之光更是成为齐国执政,辅佐自己的外甥。
小越氏则是嫁给了前任楚王,生下了如今的楚王辞。
只是大越氏和小越氏并不是亲姐妹,而是出了五服的族姐妹,关系并不亲近。
在鬼面军占据了齐王宫之后,齐国执政越之光便带着自己的侄子齐王姜与齐王姜的姐姐昌国翁主季姚逃到了祝阿。
祝阿有着平原越氏近千年的传承,但是越之光知道,这里可以是越之光的家,却不能是齐王姜的家。
越之光对季姜说道:“主公,我们必须离开。”
季姜今年才十二岁。他五岁丧父,七岁丧母,可以说是姐姐季姚和舅舅越之光带大的,因此十二岁的季姜对越之光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
季姜道:“都听舅父的。”
说完,季姜还笑了一声:“如今我已不是什么齐王了,舅父不要再这样叫我了。”
他笑的清淡,脸上不见一丝一毫成为亡国之君的怨恨,仿佛刚刚被灭亡的,不是自己的国。
听到齐王姜的话,越之光的脸上涌现出难以抑制的愧疚来:“阿姜,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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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姜却道:“这不是舅父的错。齐国之弊,从父王在的时候就已然积重难返,如今不过是无力回天而已。”
季姜一点都不怪他,越之光反而更难受了。
一旁的季姚问:“舅父,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昌国翁主季姚不是大越氏的女儿,她的母亲是前任齐王的七子,据说是个东夷女子,是被前任齐王从山林里东夷人的聚居地掳来的。后来这名东夷女子受不了齐王宫的憋闷与前任齐王的三妻四妾,自己扔下女儿偷偷跑了。
于是,昌国翁主就被齐王后大越氏养大,一直唤齐王后大越氏为“母亲”,越之光为“舅父”。
季姚问:“我们现在去燕国还是楚国?”
楚王辞从父辈血缘来看,是季姜的堂兄;从母系血缘来看,是季姜的表兄。大越氏和小越氏的关系虽然并不亲近,但到底层关系在,楚王辞不会将前来投奔的季姜拒之门外。
燕国如今是燕王易水掌权,燕王易水的妹妹,渔阳翁主季鸢则是越之光的未婚妻,有这样的关系在,燕王易水也不会拒绝季姜的投奔。
然而面对季姚给出的这两个选择,越之光却说:“都不去,我们去雍国。”
“雍国?”季姜问,“舅父,为什么?”
越之光解释道:“楚国正与窦太主对峙于淮水两岸,我看楚国自身难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楚国不是一个好去处。”
“至于燕国……”越之光尴尬地说,“当年老燕王身死,燕王易水和渔阳翁主求到齐国的头上,但是我们并没有帮忙。如今去求燕王,燕王怎么可能真心相助?哪怕收留了我们,我们也没办法在燕国过得好。”
季姚闻言苦笑:“这可真是作茧自缚了。”
当年赵王求亲当时还是燕王世子的燕王易水,前任燕王不同意,赵王怒杀前任燕王,现在的燕王易水于灵前登基,发誓要为父王报仇。
但当时赵强燕弱,燕王易水自然求到了未来妹夫的头上。可惜越之光就是个光杆司令,他倒是想出兵帮助燕王易水,奈何齐国的豪右们不愿意。
相比之下,齐国的豪右们更喜欢趁机瓜分燕赵二国的领土。
于是,一场尴尬的战争就在当时上演——
越之光派出了少量的兵马帮助燕国和赵国对战,后方的齐国豪右却打着齐国的名字占据了燕国无数土地。
虽然豪右的行为非越之光所欲,但越之光可不敢打赌燕王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即便越之光已经解释过是他实在搞不定齐国的豪右,但万一燕王易水心里觉得是越之光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越之光现在送上门去,岂不是把脸伸出去让燕王打?
再加上他的未婚妻渔阳翁主,越之光对她的唯一印象就是这是个很厉害的姑娘,敢在燕国危难的情况下孤身一人下江东以请求朝廷的帮助,最终还成功了。
除此之外,越之光对他的未婚妻一无所知,因为他们甚至还没有见过面。也是因此,越之光只能含恨将燕国从避难名单中划掉。
更何况……
越之光道:“相比于楚国和燕国,雍国更加需要我们,因为雍王溯姓‘游’不姓‘季’。”
******
游溯没有在第一时间答应出兵河周,理由是雍国刚刚经历一场战争,一时之间没有能力再发动第二场战争。
但游溯心里清楚,这样的表面平静维持不了多久,没有人会对河周的坐大坐视不理。果然,之后一旬不到的时间里,雍国就迎来了一位使者——一位从燕国而来的使者。
这位从燕国涿鹿远道而来的使者名唤“鲜于爰居”,人如其名,是个拥有外族血统的华夏混血儿。燕国主要的国土在幽州,那里长期和匈奴,东胡,朝鲜等外族接壤,出现了不少这样的混血儿。
鲜于爰居便是出身于这样一个混血儿家族。他的祖上是东胡贵族,后来投降大晋,成了大晋的子民。祖祖辈辈又娶华夏女子为妻,因此出现了华胡混血的山谷鲜于氏。
燕王易水派出这么个使者也是很有心了,因为幽州和凉州的民风很是相像,当燕王易水派出这个使者的时候,相当于在告诉游溯:“大家都是难兄难弟,自己人别为难自己人。”
果不其然,游溯对鲜于爰居这样驻扎边境,保卫家国安宁的沙场宿将很是尊重,整个雍国对于鲜于爰居都是欢迎尊重的态度,比之前些时日来出使的绿竹璧好太多。
看着整个雍国上上下下对鲜于爰居的重视程度,绿竹璧嫉妒得都要冒酸水了,他忍不住对白未晞吐槽:“这帮大老粗!他们就喜欢和他们一样的大老粗!”
白未晞管杀不管埋:“不像我们绿竹先生,就讨厌和自己一样的文人。”
绿竹璧:“……”
兄弟,你这么说话就不中听啊。
但不得不说,绿竹璧和白未晞都对这位从燕国远道而来的使者非常好奇,因为在传说中,这位鲜于爰居他长得特别的好看。据传闻,鲜于爰居率领幽州突骑在朝鲜逛了一圈,迷得朝鲜王八个公主都哭着闹着要嫁给他,以至于烦不胜烦的鲜于爰居不得不说他有龙阳之好才从朝鲜公主们的包围下脱身。
结果接下来对他示爱的变成了朝鲜王的六个王子。
绿竹璧很想知道他和鲜于爰居到底哪个长得更好看些。
当鲜于爰居进入明兴殿之后,只一眼,绿竹璧就歇了和幽州鲜于公比美的心思,因为鲜于爰居的脸上有一道疤,一道很长的疤,从右侧额头顺着鼻尖一路向下,蔓延到了嘴角。
不难想象,当初鲜于爰居受到的是怎样的危险。
这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一位在战场上保家卫国的英雄。不过刹那,绿竹璧对鲜于爰居的感情就从好奇变成了敬佩,哪怕鲜于爰居这个时候可能还不知道绿竹璧是谁。
鲜于爰居对着游溯行礼:“外臣见过雍王。”
游溯挥手免礼,问道:“鲜于将军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鲜于爰居直言不讳:“为伪周而来。”
“伪周”就是时人对渡河所建立的“大周王朝”的蔑称,从言语上就斥责其为“非正统”,其他对于大周稍微正向一点的称呼则是“河周”。
鲜于爰居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送给游溯,说道:“燕王愿与雍王,楚王合纵伐周,事成之后,分割兖州于雍王。”
游溯看了一眼鲜于爰居交给他的信。这封信是燕王易水的亲笔,声明只要雍国愿与燕国,楚国合纵伐周,一旦河周被灭,兖州就是雍王的。如果窦太主或者楚王想抢,至少三年之内,燕国愿意和雍国共进退。
真是个诚意十足的买卖,可惜游溯惦记着燕国的大后方呢,三年之内燕,雍二国共进退?不存在的。不为了山西打起来都算好的。
但是游溯也没有第一时间反对,也因为他看得出来,整个雍国的倾向都是出兵攻打河周的。
没办法,谁让渡河这神来一笔实在是太过惊人,豪右们也要考虑万一河周恢复国野制度的消息传到自己的地盘上,自己地盘上的黔首们也想着成为“国人”该怎么办。
散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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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游溯单独召见了白未晞,想问问白未晞对于这件事的看法。
当时白未晞只是笑:“合纵伐周,这个说法确实太过有趣。”
战国末期,韩非子对纵横的解释是:“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
现今鲜于爰居将诸季联合以攻河周称为“合纵”,白未晞不知道是鲜于爰居这个华胡混血儿没有读过《韩非子》还是只是下意识一说,或者只是简单粗暴地觉得燕国,雍国,楚国联合的方向在地图上是一条纵线就应该是合纵,总之,这个说法白未晞真的很想笑。
但是游溯笑不出来:“白先生,你就别寒碜孤了。”
白未晞好奇:“主公是怕了河周了吗?”
游溯沉默。
见到游溯无言以对的样子,白未晞忽然间更想笑了:“《尚书》中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孟子》中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样的圣人之言却千百年来从无明君贤主践行,臣本以为是这些君主都不明白这个道理,现在臣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历代君主都是黄老后人啊。”
难得糊涂不是。
说完,白未晞再一次笑了出来。他笑得趴在案几上,像是在嘲讽某些人的掩耳盗铃。在这样堪称嘲讽的笑声里,游溯只觉得自己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再红一阵,最后变成一片漆黑。
好半晌,游溯才尴尬地说道:“白先生,你放过孤吧。”
白未晞也是笑够了,这才勉强支撑起身体。他微微倾身,拉近了他与游溯的距离。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游溯甚至能够闻到白未晞身上传来的阵阵馨香。
像是八百里秦川随处可见的蒹葭浦,蒹葭欣然,白鹭忘忧……
游溯忽然问:“先生,孤似乎还没有问过,在先生心里,是如何评价孤的。”
突然之间,游溯就对这个他之前从未曾想过的问题好奇起来:“先生能否解惑?”
白未晞抬起双眸,清亮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游溯:“主公怎么忽然间问起这个问题?”
“就是突然好奇。”游溯的内心复杂无比,“旁人嘲笑越之光不堪为齐国执政,那先生呢?先生是否也在心底嘲讽孤不堪为雍国之王?”
面对这个尖锐到了极点的问题,白未晞撑起了下巴,微微垂下头——他在思考。
他在思考!
他竟然在思考!
一时之间,游溯不知道该闹心白未晞竟然没有立刻否定这个话题,还是应该开心于白未晞也没有立刻同意这个话题。
很好,白未晞虽然没有觉得他并不是不堪为雍国之王,但是到底也没有觉得他确实是不堪为雍国之王。
游溯竟然感觉到了淡淡的欣慰。
烛火在空中明灭,浓淡的阴影在白未晞的脸上不停变换,像是游溯七上八下的脆弱心脏。这一刻,游溯甚至自己也不知道,他渴望听到的究竟是什么。
他想让白未晞说,说他已经做的很好。
但是他又想让白未晞说,其实他做的还不够好。
他真的很想知道,在白未晞的心底,这个世界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又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想离白未晞再近一点,再近一点……最好能进到白未晞的心里去,去看一看白未晞那神秘至极的,至今无人踏足的心底。
但是过了许久,白未晞却只说出来一句:“主公已经做的很好了。”
明明是夸耀的话,但这一刻,游溯却一点都不觉得开心。他甚至是有些闷闷地说:“先生又在敷衍孤。”
白未晞摇头:“真心的,主公真的是一位很好的君王。”
善于听谏又有自己的主张,不会成为臣子的傀儡;仁政爱民又知道何时应该狠下心肠。游溯肯为政以德,又明白什么叫做慈不掌兵,真真做到了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他已经是一位很优秀的君王了。
这一次,白未晞真心实意:“主公,你真的做的很好了。”
游溯是带着一脸复杂的表情离开的,他看上去像是开心,又像是很不开心。
正巧二狗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回来,他看着游溯一脸恍惚地离开,立刻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骂了一句:“狗男人!”
白未晞:“……”
白未晞冲二狗招招手,二狗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到白未晞的脚下,对着白未晞撒娇打滚:“我亲爱的晞晞宝贝,狗爹终于见到你了,这些日子见不到你,狗爹想你想的心都要碎了。”
白未晞毫不留情地揭穿这假的不能再假的话:“听陈纠说,这些日子他都没看到你,你跑哪去了?”
二狗:“……”
二狗低下头:“这个问题不回答可以吗?我亲爱的晞晞宝贝,虽然狗爹爱你,但是怎么会有狗不偷吃呢?”
白未晞恨不得翻个白眼。他低下头,拽着二狗的耳朵问:“你是不是去找渡河了?”
二狗的毛都在瞬间炸了起来。他顿时瞪大了狗眼,不可置信地问:“哪个狗男人对你告密的?”
白未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咱俩这关系,还用别人告密?”
二狗心虚:“我这不是想看一看,这个渡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不能只允许你们人类有好奇心吧。”
提起渡河,白未晞顿住了。好一会儿,他问:“渡河……他……”
白未晞忽然间想到这个神神秘秘的人在齐鲁大地做的一系列让人目瞪狗呆瞠目结舌的怪事,问:“他还依旧坚持自己的思想吗?”
二狗点头:“是的,他现在依然在坚持,最适合现在的制度,就是‘共和行政’。”
二狗伸出毛绒绒的爪子拍在白未晞的手上,将他看到的关于渡河的记忆全部传给白未晞。
通过二狗的记忆,白未晞见到了他从未见过的渡河。他“看到”渡河在齐鲁大地经过怎样的艰难困苦才夺取了齐地的政权,又“听到”了渡河怎样推崇自己的想法。
“上古圣王之时随时承平盛世,但发展至如今,三代盛世的治理手段已然不符合这个社会了,但是‘共和行政’却绝对是最适合现在的制度。”
“没有天子,诸王共同执政,还政于民,听之于民,这样天下,才是对天下人最好的天下!”
————————
要不怎么说有的领导招人稀罕。会后总结都能讲一小时的,和麻溜利索来一句不总结了直接散会,这能一样吗,就是都不总结了,为什么还要把玩手机的,打游戏的,睡觉的点名批评……
******
第40章
驷驖孔阜
游溯再一次召见了鲜于爰居,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在明兴殿的大朝会上,而是在明兴殿的后殿,与会成员除了游溯和鲜于爰居,便只有白未晞一人。
偏殿内的阳光并不明亮,鲜于爰居在下首与白未晞相对而坐,昏暗的光让他们互相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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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坐在上首,他干脆利落地说道:“鲜于将军,燕王承诺在事成之后将兖州分与雍国,对于这一点,雍国上下并无异议——我等只有一件事好奇。”
游溯目光低沉,带着些微的压迫感:“你们怎么保证,楚王会与燕,雍二国合……”
“合纵”二字刚要出口,游溯忽然间想到了白未晞曾对他说过的“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顿时心中一阵膈应,便将“合纵”这个词咽了回去。
“联合攻周?”游溯道,“据孤所知,楚王如今未必有能力参与此次会盟。若楚王不参与,雍国身后还有蜀国,只怕未必能安心出兵。若是攻周失败,燕雍二国可都会成为笑话。”
现在河周占据的地盘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包括整个山东,河北南部以及河济地区。这么大的地盘配上刚刚被恢复国人身份,正气势高昂的河周子民,只怕被匈奴拖住手脚的燕国和被蜀国如芒在背的雍国吃不下,必须要拉上楚国三面夹击才行。
但问题是现在楚国正和窦太主对峙于淮水,一着不慎淮北丢失,楚国可就要面临灭亡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楚国真的会愿意两线作战出兵河周吗?
面对游溯的疑惑,鲜于爰居却道:“还请雍王放心,楚王一定会答应的。”
游溯眯起了眼:“还请将军解惑。”
鲜于爰居道:“楚王不敢出兵攻周,不过是忌惮窦太主而已。但如果窦太主同意暂时休战呢?”
******
【兖州,东郡,濮阳】
濮阳,又称“帝丘”“楚丘”,地处河济平原,远古之时曾是以黄帝为首的华夏集团与以少昊为首的东夷集团活动的交接地带,传说黄帝与蚩尤进行的逐鹿之战的战场有一部分就在濮阳。
黄帝死后,颛顼即位,便定都“帝丘”,史称“颛顼之墟”。殷商之时,这里曾是殷商的陪都,西周之时,濮阳被分封给管叔,三监之乱后,帝丘又成了卫国的领土,改名“城濮”,春秋时期晋楚之间著名的“退避三舍”就发生在这里,让卫国国君骂骂咧咧又不得不小心赔笑。
战国时代,商君公孙鞅从这里前往秦国,商君的后人绿竹氏又来到这里避难。
大晋立国初期,帝丘改名“绿竹”,成了赫赫有名的绿竹氏的祖地。晋武帝时,绿竹氏覆灭,“绿竹”又改名“濮阳”。晋崇帝时期,绿竹弁身居从龙之功烜赫一时,“濮阳”又短暂地更名“绿竹”,不久绿竹氏彻底无法翻身之后,“绿竹”就又改回“濮阳”。
如今的濮阳在政/治划分上隶属于兖州的东郡,是东郡的治所。过了濮阳就是冀州的魏郡繁阳县,过了繁阳县,就是雍国的河内郡了。
越之光带着季姜和季姚一路逃亡至濮阳,只觉得连日以来的憋闷都少了许多。
魏郡繁阳县目前为止已是燕国的领土,只要到了燕国的领土,鬼面军就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了。他们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穿过繁阳,进入河内郡的朝歌。等他们到了朝歌,那就真的安全了。
然而就在越之光他们即将进入繁阳的时候,还是在这个各路诸侯都没有办法进行彻底管理的三不管地带遇到了劫匪。
好在只是普通的流民落草为寇。对越之光他们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并且这一次,越之光还遇到了好心人——一伙商队帮他们打退了山贼。
商队的首领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那小伙子面如好女,身材娇小,脸上还带着几分不属于中原人的深邃,若非其当真有喉结,越之光都要怀疑这个小伙子是女扮男装。
越之光下了马车对小伙子道谢:“多谢这位兄台。在下林光,正欲带着一双侄儿前往亲戚处避难,不料路遇山贼。若非有兄台相助,我叔侄三人只怕要被贼人所掳了。”
漂亮话谁都爱听,面如好女的小伙子也爱听。他对越之光说道:“林兄言重了。在下狄原,乃是幽州商人,此次前往淮上经商,恰巧路过此地,也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林兄不必言谢。”
“姓狄?莫非狄兄是狄人?”越之光好奇道,“别说,狄兄的长相还真有点白狄人的样子。”
“白狄”是北方游牧民族中的一支,没什么太强大的战斗力,但白狄人生来一身雪白的肌肤与精致的面庞,有的白狄人还有着浅色头发,在中原人的审美中,是最漂亮的一支外族。
再加上,战国时期白狄人曾于河北地建立中山国,中山国又被赵武灵王所灭,无数白狄人流落邯郸,学习了最为正宗的“邯郸躧步”,因此,白狄舞姬曾被炒到天价,无数豪右以能有一名白狄舞姬而自豪。
越之光幼时曾见过一名白狄舞姬,长得确实漂亮,漂亮到让他的几位兄长为谁能和白狄舞姬春风一度而大打出手,闹到父亲甚至动用家法。
狄原道:“在下确实是白狄人,却不是贩卖同族的商人。此次前往淮上,便是听说吾有一同族在豪右之家为人奴婢,在下是去赎买她的。”
此言一出,越之光看待这个名叫狄原的小伙子的目光彻底变了,他对着狄原深深行了一礼,真心实意地说道:“兄台珍慕同族,林某佩服。”
狄原连忙扶起越之光,又问道:“林兄呢?这是要去哪里?不知你我可是顺路?”
越之光闻言可惜地摇摇头:“非也。在下要与侄儿去雍国,怕是不能与狄兄同路了。”
“雍国?”狄原好奇,“为何要去雍国?”
越之光:“有亲人在雍国,能照拂我等一二。”
狄原:“在下看林兄也不是一般人,难不成在燕国,楚国就没有亲朋?为何非要远去雍国?在下听闻雍国境内并不安全。”
越之光摇了摇头,说道:“燕国,楚国确实没有亲朋了,唯一的亲人身在雍国,即便雍国境内不太平,也只能去那里了。更何况,雍国的亲人来信说,雍国境内还是十分和平的,并不是外面说的那样,连闾左之人都被强行征兵。”
狄原笑了。
待双方分手之后,狄原看着越之光一行人远走的背影,冷笑一声:“唯一的亲人在雍国是吧。”
说出口的,分明是一道女声。
身后的仆从问:“翁主,现在怎么办?”
季鸢冷了神色:“杀了他们。”
仆从有些犹豫:“可是主公有令,若是齐王一行人要去雍国,让我们不但要放行,能帮的也要帮一把。”
季鸢想到了兄长季易水的嘱咐,神色有一瞬间的动摇。但转瞬,她想到越之光出口的那句“唯一的亲人在雍国”,神色又坚定了起来。
她喃喃道:“到底是我的未婚夫,我也想给他一条活路的——奈何,活路他不走啊。”
季鸢摸着腰间的玉佩——这是她和越之光订婚的玉佩,只是越之光并没有认出来:“若是放任齐王去雍国,那就是给雍溯平白地送政/治筹码。越之光不就是打的这样的主意吗?”
雍王溯到底姓“游”不姓“季”,这个姓氏很有可能在关键的时刻要了雍王溯的命。因此越之光决定带季姜到雍国去,只要雍王溯收留了季姜,并让季姜按照辈分对他以“叔父”称之,那么天下人就都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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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雍王溯也是季氏后代。
季鸢的目光透过远处重重叠叠的山林,仿佛看到了隐藏在山林中的那一队身影。她喃喃道:“别怪我,是你先说,我与阿兄不是你的亲人的。”
******
【楚国,彭城】
楚王宫接见的,来自燕国的使者是一个漂亮的姑娘。那姑娘穿着一身优雅的曲裾,脸上却分明带着外族人的样貌。
楚王辞只看了那姑娘一眼便认出来:“你就是渔阳翁主,季鸢?”
季鸢点头:“正是。”
楚王辞是个年岁与季鸢相仿的少年郎。他身姿挺拔,眉眼温和,看着别人的时候如同溶溶春水。
楚王辞问:“他们都说,你的母亲是白狄中山的后人,是真的吗?”
季鸢道:“家母鲜虞氏,正是白狄中山王的后代。”
“那你会跳邯郸躧步吗?”楚王辞问她,“孤听说,白狄中山的女子都会跳邯郸躧步。”
这话说得实在是冒犯,毕竟季鸢是燕王之妹,渔阳翁主,而不是一个白狄舞姬。
但是楚王辞长得是真的好看,每个见过他的女孩子都说楚王是个好人,多亏楚王辞这双多情的双眼上大分。
季鸢抬眸,看见的就是楚王辞那双溶溶春水般的眼眸,其中只有好奇,没有任何的狎昵与折辱。
季鸢的心底也生不起气来,她只觉得好笑。季鸢道:“我不会跳舞。”
楚王辞叹了口气:“孤还以为你会跳呢,楚王宫里的邯郸舞姬跳的一点都不好看。”
眼见楚王辞越说越不像话,下首一人再也忍不住地咳嗽了一声,提醒楚王辞适可而止。
然而楚王辞听到那声咳嗽声,说的却是:“蹇愿将军,你的嗓子不舒服吗?正好,渔阳翁主送了几根百年参来,你拿回去补补。”
蹇愿:“……”
季鸢好奇地看向蹇愿——
她听过蹇愿的名字,没有人会不知道蹇愿的名字。
蹇愿这一支蹇姓来源于风姓,其远祖乃是伏羲之臣蹇脩,素有贤名,屈子曾在《离骚》中说过:“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脩以为理。”这说的就是蹇愿的老祖宗。
几年前,窦太主季峨山率领江东子弟强渡长江,其锋芒之盛整个楚国无人能够匹敌,楚国一败再败。
正是这个时候,年轻的楚王辞采用年轻的小将蹇愿为帅,与窦太主季峨山对峙于淮水,这才让季峨山多年不得北上。
而当年楚王辞用蹇愿的理由很简单——屈子曾夸耀蹇愿的先祖蹇脩,想来蹇愿不会差到哪里去。
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楚国重臣恨不得吐血,在楚王宫面前骂了整整一个月的“楚国亡矣”。结果日日又月月,楚国还没亡。楚臣的哀嚎好像还没有散去,蹇愿已经被楚人认为是春申君再世。
蹇愿确实是个刻板印象中的楚国人,穿着宽袍大袖,戴着高高的冠,脸上是一如楚王辞一样的温雅,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宿将。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儒生,却让季峨山夺不下淮北的一座城池。
季鸢微微沉下了眸子。
季鸢对楚王辞说道:“楚王殿下,渔阳此次前来……”
谁料楚王辞竟然直接摆摆手,打断了季鸢的话:“翁主的来意孤已然知晓,但是你看看,我们楚国就这么大点地,就这么点兵,实在是没办法打了这个再打那个。”
这话实在是太过实在,实在到季鸢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季鸢一时无语,楚王辞反而说:“翁主真的不考虑学一学邯郸躧步吗?孤想看邯郸躧步许久了。”
季鸢:“……”
这楚王辞,该不会是个傻的吧?
季鸢嘴角抽搐,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语言:“楚王殿下,若是窦太主同意停战,并请求楚王依诺白马之盟呢?”
楚王辞斟酒的手一顿。
******
【长安,雍王宫】
游溯看着从楚国送来的国书,一时之间竟然觉得有些梦幻。
游溯不可置信:“窦太主竟然同意停战?她竟然还亲自写信,请求楚国伐周?”
当窦太主将停战书送到楚王辞的手上的时候,楚王辞就成了被赶着上架的鸭子,再没有说不的权力。
同样地,这也意味着合纵伐周势在必行——都是高祖的子孙,几个大老爷们的格局总不能输给一个小姑娘,不然他们的脸往哪搁。
白未晞却在一旁凉飕飕地说:“当初楚怀王也相信,秦国愿意拿出商於六百里来换齐楚交恶。”
游溯的手刹那间愣在那里。
张仪欺楚当真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在此之前,战国各国只是私底下不要脸,明面上还是要脸的;在此之后,大家明面上也不要脸了。
而很不巧,晋高祖此人很爱张子这不要脸的劲啊。
游溯眯起了双眼:“先生是说,窦太主在忽悠楚王?”
想了想,游溯又觉得不至于:“毕竟是天子之姊,不至于吧。”
这头劝说楚王履行高祖的“白马之盟”,承诺让楚王放心出兵伐周,转头就抄底楚王老家?这比张仪还无耻啊,朝廷还要不要天子的名声了。
白未晞却道:“主公等着看吧。”
鬼面军首领是朝廷的暗子,或者说,他大概率是相邦窦采儿的脑残粉,但尴尬是的,这件事是在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可是现在,没人知道渡河和朝廷,和窦采儿的关系,以至于白未晞明明知道却没办法解释,因此只能闭口不言。
但是白未晞坚信,这次窦太主季峨山绝对不会履行她做出的承诺。
毕竟是晋高祖的子孙,怎么可能把脸皮当回事?
见白未晞说的这样信誓旦旦,游溯心中也不免有了三分狐疑。指尖在案几上敲出“咚咚”的声音,游溯问:“先生,若是窦太主当真毁约?”
“那我们派兵就不是攻周的,而是去救楚王的。”白未晞看着地图说,“一旦臣的想法成真,那么这场战争就是河周和窦太主夹击楚王,楚王却将军队主力都派到了山东战场,淮北主力兵力空虚。当真到了这个地步,楚王必死无疑。”
“但是楚王绝不能死。”白未晞道,“一旦楚王死了,两淮,山东,中原,河北就都落到朝廷的手中,届时雍国就危险了。”
当朝廷有着正统的天子,有着江东无穷无尽的粮食供给,还占据了中原,两淮,河北等大片土地,那还有诸侯王什么事?
所以,楚王务必得活着,成为割裂河周与朝廷的银河。
游溯连连点头:“先生说的有理。那这次攻伐河周,先生认为谁领兵比较好?”
白未晞:“……”
一提到兵事,白未晞就麻爪了:“主公自己定夺吧,这点上臣真的不懂。”
游溯撑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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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饶有兴致地问:“若是孤举荐先生呢?”
白未晞差点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问:“臣?”
游溯十分正经:“对,先生。”
游溯思忖道:“韦杭之要留在凉州以防羌人叛乱和匈奴入侵,桑丘得留在关中,汉中一带防止蜀国趁机入侵,唯一能派出去做主将的就是仲牧。但是仲牧……孤不放心他。”
白未晞并不能理解:“为什么?虎威将军少年英才,也有着不少的临战经验,此次做主帅,不是正好历练一番?”
听了白未晞的话,游溯也犹豫了。但是好一会儿,游溯还是摇摇头:“不行,仲牧打不了这场战争。”
游溯道:“仲牧擅长野战,其率领凉州铁骑战无不胜,为将,孤自然放心。但是为帅,还是攻伐齐地,孤觉得他可能不太行。”
思虑许久,游溯还是说道:“还是白先生任主帅吧……就让仲牧做名义上的主帅,但是所有策略还是先生来定。孤相信白先生的能力,仲牧就给白先生做副。”
白未晞是真的想拒绝的,但是游溯并没有给白未晞拒绝的机会。于是,在这个寒冷的秋天,白未晞不得不率领五万司州武卒和三千凉州铁骑踏上了兖州的土地。
游洄乖乖地称白未晞为“主帅”,脸上看不出一丝半毫无法为帅的沮丧,安静到白未晞都好奇:“虎威将军,主公这一战明面上让你做主帅,暗地里却让白某主事,你不会不开心吗?”
白未晞可是记得,当游洄得知桑丘可以独自统领一军时脸上露出的羡慕。他本以为游洄可能会在此次征战中将自己的不愉快表露一二,却没想到游洄竟然表现的十分平静。
游洄说:“不开心确实是不开心,但为将者就要听主帅的话。白先生,你放心,这次出征,游洄绝不给你惹麻烦。”
白未晞当时听了是真感动,只可惜这份感动只维持了几天。
当他们踏入兖州边境的时候,白未晞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现在正是秋收时节,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应该是不会发动战争的。但奈何河周给几位高祖子孙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这些诸侯是真的不想看到河周活到明年春天,因此三国联军迫不及待地就出发了。
白未晞带着大军从河南郡出发,准备从陈留进入兖州。
陈留地处中原地带,郑庄公于豫东平原建城,取“开拓封疆”之意,将这里命名为“开封”,作为囤粮之城。
战国时期,这里被魏国占据。丢失了河西的魏国因首都安邑距离秦国太近而迁都开封,并在开封旧址兴建了“大梁”,魏惠王也因此被称为“梁惠王”。
始皇一统天下的过程中,秦将王贲为攻破大梁选择了水淹大梁,大梁一蹶不振数十年,最终在大晋立国之后才重新因为地利的原因而兴盛,并改名“陈留”。
而让陈留重新兴盛的地利,便是水路。
陈留地处于三川河谷,这里濒临汴水,为黄河,淮河之间的水运要地,因此陈留又被称为“汴州”。
这样一个土地肥沃,水运便利的平原地带,在大晋强盛之时可谓辉煌一时,便是如今天下凋零至此,陈留也是一片富裕之景。因此白未晞从未想过,他会看到这样一个陈留。
沃土之上满是烟灰,本应即将成熟的粟麦早已变成一片灰烬,风一吹,湮灭在无尽的风尘中。富庶的村庄中已无人居住,白未晞遣人去看,只能看到十室九空,唯剩实在走不动的花白老者。
白未晞下马去问一个留在村庄中的老者,却得到了老者的白眼:“有什么好问的?你们瞎吗?”
游洄气的拔剑,白未晞却制止住了游洄的动作。他派出斥候在陈留周围查探,却得到了一个非常非常非常糟糕的消息——
整个陈留县都被搬空了。村庄中是没有人的,只有城池中还存在着些饥肠辘辘的黔首。野外的粮食全部被烧光,就连马匹吃的草都找不到多少。斥候遣人去问,却得知就连城池中都没有多少粮食了。
斥候道:“据说,原本驻扎在陈留的鬼面军被全部召回保卫琅琊,他们在临走之前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粮食,布匹,武器等什么都没留下,带不走的就都烧光了。”
白未晞沉默着派人再问,却得知酸枣,尉氏,小黄,扶沟,浚仪等县都是这个样子,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都烧光,只给入侵者留下了无数嗷嗷待哺的黔首。
游洄已经骂出来了:“这帮王八羔子!大帅,末将愿点兵追逐,必擒诸贼!”
白未晞摇摇头:“此处河流密布,水运发达,只怕撤退的时候都是乘船,将粮食,布匹,武器一起带走了。马儿不能上船,我们现在又没船,怎么追?”
游洄一憋,却又悲催地发现,白未晞说得对。只是他不信邪,背地里派出几支骑兵追逐鬼面军,结果鬼面军没找到,反而有几支骑兵遭到了埋伏。
游洄最终只能苦着脸请罪:“败军辱国,末将有罪,请大帅降罪。”
白未晞叹了口气,但最终却也只能说道:“无妨,将军想明白了就行。”
游洄这下子苦了脸:“末将想明白了,这帮王八羔子是想我们被兖州黔首赶走吧?”
河周的鬼面军将能吃的,能穿的,能用的都搬走了,只剩下了几十万断粮的黔首。黔首要吃饭,冲谁要?当然是之后接手兖州的游雍军队。
如果游雍军队管了这堆烂摊子,那么几十万兖州黔首的吃喝问题就能拖垮他们,让他们再不得寸进;
如果游雍不管,那就等着被即将饿死的兖州黔首当成饭吃吧。
坚壁清野,当年窦其期这王八蛋在荆北玩过的把戏,逼的刚刚占据司州,脚跟不稳的游雍不得不放弃荆北的大片土地。
现在,鬼面军又来玩了这么一手,偏偏吃过亏的游雍没办法破局。
游溯骂骂咧咧,却除了骂骂咧咧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白未晞挥手打断游洄的抱怨,问:“虎威将军,如果你是鬼面军的将领,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办?”
游洄上前,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沙盘上,顺着白未晞的想法想了想,说:“退守泰山。”
白未晞没有打断,显然是和游洄有了相似的想法。意识到这一点,游洄的信心也增强了几分,接着说道:“兖州之地一马平川,正是铁骑最适合发挥的战场,凭借鬼面军那些散兵游勇必然没办法和凉州铁骑相提并论。”
“正面抗衡必然是必败的,想要战胜凉州铁骑,最好的办法就是依靠地利。只要鬼面军困守泰山,如果我们在入冬之前没能将鲁中南丘陵那一片山地拿下,那么到了冬天,我们撤军,鬼面军就可以从泰山倾巢而出,再次夺回兖州。”
冬天是不适合打仗的,尤其是凉州铁骑浑身上下身披铁甲,一旦下雪,这些铁甲带来的寒意也必然是数倍的。到时候,就是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所以,一旦天气转寒,游雍必然要撤军。
也就是说,如果不想此次无功而返,那么他们就必须在入冬前夺下鲁中南丘陵一带,将这处齐鲁之地唯一的地利转化为自己的优势。
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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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桑丘带领司州武卒防备汉中,游溯率领大军进攻山西的情况下,司州能有那么多的粮食再供给兖州几十万张嘴吗?
不擅长林战的凉州铁骑并上还没怎么正式打过杖的司州武卒,能在入冬之前拿下鲁中南丘陵,打败经验无数的鬼面军吗?
白未晞看着面前沙盘上的重重叠叠,一遍一遍地做着推演与计算。主帐的灯一夜夜地点亮,游洄一次又一次地路过主帐,想劝白未晞休息一会儿,却又不敢开口。
就在游洄又一次纠结的时候,白未晞忽然招他。游洄当场拉开主帐的帐帘,问:“大帅,你有什么想法?”
白未晞让他离近些,小声说道:“虎威将军,这件事还得靠你亲自走一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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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晚了点……果然,上班才能让我正常更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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