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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小戎俴收

头秃的杜望带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可怜头发找到了白未晞和崇云考。这两位最近也没闲着,雍国举国上下关于治河抗疫的一系列的命令都是从这里发出去,再假手给他人执行的。

崇云考是国相,有开幕府的权利,按理来说应该在自己的国相府办公。但游雍刚刚入主司州,民心还不稳定,不好在此时大兴土木,因此崇云考现在在长安都没有自己的国相府,充当临时办公室的,是雍王宫一间名唤“东阁”的小宫殿。

白未晞没有接受游溯的印绶,现在理论上还是白衣一个,连开幕府的权利都没有,因此游溯将东阁对面,一间名唤“西阁”的小宫殿划给白未晞,充作白未晞的办公地点。

整个雍国最核心的权力机构就在这看起来狭小又破败的东西二阁中诞生,也因此,崇云考被人称为“东相”,白未晞则被称为“西相”。

杜望来到东西二阁的时候,正好看见崇云考和白未晞都在东阁对坐饮茶,陪坐的是如今的左丞桑丘。三人说说笑笑,桑丘的脸上更是一派笑意盎然。

杜望动了动鼻尖,闻出来三人喝的茶是六安瓜片。

六安瓜片是两淮名茶,产地六安现在正处在王师和楚军交战的战场上,以至于六安瓜片现今极为难得,已经被商人炒到了天价。

杜望想到自己每天为了粮食茶饭不思,这几人竟然还有心思喝茶,一时间满心泛酸:“几位当真好雅兴。”

说着,杜望一一给几人行礼:“见过国相,左丞,白先生。”

几人都给杜望回礼,崇云考邀请杜望入座,声音不咸不淡:“府君大人近日以来看起来颇为憔悴啊,最近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我遇到什么难事你不知道吗?

杜望心里咆哮。

宝宝心里苦,但宝宝说了:“下官为何事为难,难道国相大人不知吗?”

这话说的实在是酸涩极了,像是一个无辜少女正怨怼着她没良心的情郎。

崇云考闻言哈哈一笑:“府君大人说笑了,你出身京兆豪右,说动京兆豪右出钱出粮抗洪救灾还不是手到擒来?”

杜望只觉得自己就像浑身上下都泡在了黄连汤里,就连每一个呼吸都是苦的:“国相大人别挖苦下官了,下官要是要的出来粮食,还会像如今这般夜夜辗转反侧吗?”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国相大人看看,下官的头发都白了。”

崇云考仔细看去,还真让他发现了杜望头顶几根显眼的白发。崇云考当时便大义凛然地说道:“老夫知道,从豪右之家要钱要粮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府君大人必然为难。但是老夫也难,咱们就都勉为其难吧。都是为主公做事的,大家理应同舟共济,府君大人需要老夫做什么,尽管说出来。”

杜望:“……”

杜望恨不得吐血。

勉为其难?

你勉为其难什么了?

勉为其难地在这里悠闲喝茶还配个红泥小火炉?

话说的是真好听,就是仔细一琢磨,什么有用的话都没说出来。

杜望心里骂骂咧咧。

白未晞拢着身上的狐裘,也慢条斯理地对杜望说:“府君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我等虽然对司州人生地不熟,但总归不会看着府君大人一个人难的。”

杜望想说的话就这么憋在了嘴里。

好好好,你们人生地不熟,就该我这个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干活是吧?

杜望也算看明白了,这几个人根本不想掺和进管司州豪右要粮的事。

也是,雍王是想长久待在司州的。想要黎民百姓的信服,这次洪灾就不能不救;但想要长久地统治司州,就不能和豪右搞得太僵。

权利从来都是自下而上的,没有司州豪右的认可,雍王溯只怕连治理司州的小吏都找不出来,又何谈让司州成为雍王的后盾?

现在雍王又想从豪右口袋里掏钱赈灾来损有余而补不足,又不想因此让司州豪右产生什么想法,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杜望这个同为司州豪右的本地人去得罪其他的司州豪右。

这样一来,雍王集团和司州豪右见面还能三分笑,被他选中的人也会因为成功在雍王集团中央站稳脚跟而对雍王溯更加忠心。

要不是现在受苦受累是自己的,每天头秃的也是自己。杜望都恨不得为雍王殿下的手段叫声好。

但事已至此,杜望看上了雍王这艘船想上,那不管游雍集团给他开出的船票价格多么的高昂,杜望也得咬牙买。

因此杜望咬咬牙,咬得牙都碎了:“无妨,不是什么难事,下官没有什么困难,一定会将这件事为主公办好。”

杜望的话音刚刚落下,崇云考就迫不及待地说:“那老夫就替司州百姓在此谢过府君大人了。”

杜望苦着脸走了,临走之时的背景煞是萧瑟,仿佛秋冬之际无依无靠的落叶,让人忍不住为之悲叹。

待杜望一走,崇云考顿时敛去了刚刚那副老油条的样子。他摸着自己长长的黑髯,意有所指地说道:“不愧是几百年的大家族,就是与众不同。”

桑丘点头:“白先生说的果然没错,涉及到自身利益,他们竟是连和京兆韦氏的通好之谊都顾不得了。杜府君都没办法从司州豪右口袋里掏出粮食来,若是换作是下官,就只能建议直接抄家了。”

人与人之间最坚固的关系就是利益关系,京兆杜氏想换的雍王溯的信任,却要京兆其他豪右出血,那怎么可能?

要粮之事一过,这些本就是置散沙于一器的京兆豪右之家,之间的联盟只怕要如流沙之水了。

想到白未晞接下来的计划,桑丘对白未晞深深行了一礼:“白先生的计谋天下无双,必然能让司州豪右争先出粮。”

白未晞一点也不居功:“白某不过提了个主意罢了,具体实施还要看左丞大人的,此计能不能成功,全看左丞大人了。”

桑丘的脸上露出堪称残忍的笑容:“白先生放心,这点小事,桑某轻车熟路了。”

想到自己出了个什么损主意的白未晞:“……”

在这点上倒也不用轻车熟路。

******

王团出城是为了去看望他的“门客”们的。

他出身京兆王氏,父亲是京兆王氏现今的家主,母亲是京兆史氏的女儿,他是母亲的第一个儿子。作为嫡长子,他注定继承京兆王氏的家主之位,因此从小便养成了高傲肆意的脾气。

京兆王氏乃是先秦时魏国公子信陵君无忌的后代,王团自幼崇尚这位老祖宗,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老祖宗信陵君公子无忌一样,追随门客三千,创下“窃符救赵”这样的神话。

因此王团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养士”,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触过。

这次他要去探望的,便是一个被通缉的大盗。此人说是“大盗”,但王团觉得这是蔑称——这位名唤“束薪”的壮士也不是什么大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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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薪是邯郸人,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束薪自幼行侠仗义,仗剑天下,专管不平事。这位侠义之士声名斐然,还在淮上地区遇到了自己的真爱,一个名叫“司月予”的男子。

司月予是蜀人。

蜀地多美玉,史书记载,夏朝时,夏后桀便为了美玉而攻打蜀国,蜀国不敌,不但献上美玉,还献上“琬”“琰”二女于夏后桀,夏后桀宠爱异常,甚至为二女冷落了妻子妺喜。

司月予家便是蜀地代代相承的琢玉人,他的姓氏“司”古同“后”,有“子承父业”的意思。远古时代世卿世禄,世人将“子承父业”看作是非常荣耀的事,因此夏朝的君主便将“后”作为自己的称呼。

据传,司月予的家中有一块美玉“春蚕”,是古蜀国蚕丛氏流传下来的美玉,记载了黄帝娶妻蜀山氏的女儿嫘祖,嫘祖之子昌意娶妻蜀山氏的女儿昌仆,从而将养蚕缫丝的技术从古蜀国传到中原的故事。

现任蜀王贪图此美玉“春蚕”,欲将“春蚕”据为己有。司月予的父亲不从,蜀王竟下令诛杀司氏全族,将带着血的美玉“春蚕”拿到了蜀王宫。司月予侥幸逃过一劫,从蜀地辗转来到淮上。

在淮上,司月予与侠客束薪相爱,束薪得知爱人的经历后,孤身入蜀潜入蜀王宫,将美玉“春蚕”偷了回来,为此得到了蜀王的通缉。世人皆知束薪身怀重宝,为避免被杀人夺宝,束薪不得不东躲西藏。

但当他费尽心力终于回到淮上时,看到的却是爱人司月予的尸体。

原来,蜀王花重金悬赏束薪与司月予的人头,束薪找不到,但司月予却是个再好不过的靶子,于是司月予的人头被献给了蜀王。

蜀王却没要司月予的人头,而是将司月予的尸体悬挂在家中,就等着被回到家中的束薪看到。

看到爱人尸体的束薪决心为爱人复仇,但他已被重金通缉,想要他的脑袋从蜀王手中换取赏赐的人太多了,束薪不得不为了活着而东躲西藏。

就这样,束薪辗转来到长安,被四处养士的王团发现,王团便收留了束薪,将其安置在郊区的别院。

如同往常一样,王团来到别院,正好看见其他的门客们喝酒划拳,束薪在一旁一个人喝闷酒。

王团摆摆手,示意其他的门客们继续,自己则是将束薪叫到了一边。待到附近没有人能听到它们的说话声了,王团才对束薪说:“束薪兄,你不是想为妻子报仇吗?现在正好有一个机会。”

闻言,束薪当场眼睛就亮了。自从爱人司月予死后,他懒得打理仪容,长发,长须乱糟糟的混在一起,配合着晶亮的双眼,竟无端显出几分恐怖来。

被这样充满希望的绝望眼神看着,王团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咽了一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维持镇定:“束薪兄,你可曾考虑过上阵杀敌?若是在其他的诸侯国有自己的身份地位,也许有朝一日,你就能亲自攻入蜀王宫,砍下蜀王的脑袋呢!”

这句话让束薪眼中的光亮越来越浓,但很快,束薪眼中的光又落了下去:“我这样的身份,只怕参不了军吧。”

晋室采用的是征兵制,即和平年代定期选人服兵役,一旦战时,这些平时服过兵役,受过训练的农夫就要拿起武器加入战场。

而选择服兵役的人群时,大部分都会选择稍有资产的良家子,很少会有人愿意用穷苦无产的闾左贫民。

毕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通俗来说,就是一个士兵,你在老家有田有地有房子,有父母有老婆有孩子,牵挂太多,这样的士兵在作战时必然勇猛,最起码不敢当逃兵,不会战事刚一失利就跑的无影无踪。

再加上这些稍有资产的良家子往往能自备衣衫甚至武器,马匹,家中可以随时寄钱过来,朝廷匮乏军饷,这些良家子们也能活得下去。

譬如大名鼎鼎的六郡良家子,家家户户祖传战甲,自幼便由家中自费训练,一上战场还自备兵马甚至是仆骑,如此带薪上班的优秀团体,一跃成为各大封建地主最爱的打工人。

但是毫无资产的闾左贫农呢?连件衣裳都备不起不说,一看打了败仗,立刻就做了逃兵,往小树林一钻,鬼影子都找不到。

朝庭对于逃兵的律法对他们来说毫无约束力——毕竟他们没有田产,也一般没有老婆孩子。

而像束薪这样不但无产,甚至还有通缉在身的人,更不是军队愿意要的好兵源——

无产意味着随时可能放弃责任当逃兵;

有通缉在身,往往意味着服从性差,在战场上自以为是不服从上官,甚至鼓动营啸。

军队需要的是听话的机器,不是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

但面对束薪的担忧,王团却说:“这点你放心,户籍的事我会解决。”

听到王团的保证,束薪当场对王团一拜:“公子放心,若有束薪出人头地的一天,必不会忘记公子的提携。束薪愿成为雍国将士,为雍国而战。”

王团磕巴一声:“不,是……”

“你们是谁?”

“何人敢来此捣乱?可知这里是谁的地盘?”

“京兆王氏的别院,你们也敢放肆?”

王团的话完没有说还,便被阵阵嘈杂声打断。束薪皱着眉往前去,王团在身后喊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嘈杂里。

王团:“……”

不是,我的话完没说还!

但束薪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到前院了,王团只能跟在束薪的身后,想着等解决了这些不速之客,再和束薪解决这个不怎么美妙的误会。

但当王团看到闯进别院的不速之客的时候,他当场就愣住了。因为这些不速之客正穿着破衣烂衫,脸上黄土抹面。

鬼面军?

鬼面军!

怎么会是鬼面军!

王团脸都白了:“尔等何人?可知这里是谁的别院?”

这tm是本公子的别院!

你们老大没和你们说,咱们是自己人吗?

然而鬼面军根本没理会王团的话,他们分成两队,一队和王团的门客们互殴,另一队直奔库房,开始抢夺金银财宝和粮食。

王团想阻止,但当他看到鬼面军手中的武器时,哪怕大部分不过是几根木棍,他还是悄悄地退后了几步,觉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区区不怎么贵重的身外之物,没必要为了这点玩意儿冒险。

和王团一样想法的门客比较多,以至于大部分人都瑟瑟发抖地躲到王团身后,比王团这个真正的千金之子还要坐不垂堂。

反而是束薪随手拿起自己的长剑,带着几个还算靠谱的门客,和人数是自己十倍以上的鬼面军打了起来。

然而即便束薪勇猛非常,在面临十倍以上的敌人的时候,还是被鬼面军制服了。他被鬼面军压在地上,样子狼狈不堪,鬼面军的首领却对他说:“是条好汉,捆起来,别伤他。”

束薪脸色涨的通红:“士可杀,不可辱!”

鬼面军首领嘲讽他:“迂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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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薪:“……”

没过多一会儿,去后院抢劫的鬼面军都回来了。首领点了点战利品的清单,嘴角露出满意的笑,转身就要走。

王团松了口气。

首领半路折返了。

王团松的那口气憋在嗓子眼。

首领走到王团身边,手中还拿着一把看上去十分锋利的长剑。这可不是其余人手中的木棍,而是正儿八经的真铁长剑。

王团咽了口口水:“壮士,你缺什么可以和本公子说,好商量,一切都好商量。本公子可是京兆王氏的子嗣,你要什么本公子都能给你。但你若是伤了本公子,那就要遭到整个京兆王氏的追杀。”

顶着鬼面军首领越来越尖锐的眼神,王团努力让自己不颤抖:“荣华富贵还是通缉满身,这个选择不难吧?”

首领听到这句话都笑了:“听说你到处自诩是信陵君后代?公子无忌窃符救赵的时候,没想过后代是你这样的软蛋吧?”

王团很想像刚刚的束薪一样来一句“士可杀不可辱”,但事实证明鬼面军首领没看错他,在真刀真枪面前,他确实是一个软蛋。

王团狗腿地笑了笑:“您还知道信陵君呢?阁下当真博学多才,想做官不?本公子可以引荐。”

鬼面军首领:“……”

鬼面军首领将长剑横在王团的脖颈上:“再多说一句话,我杀了你。”

身后的束薪大喊:“不准欺辱公子!”

见到这时竟然还有人肯为了他说话,甚至是在束薪自身都难保的时候,王团竟有几分感动:“当初信陵君门客三千,今日某有束薪,抵得过门客三千。”

鬼面军首领被这对“感天动地主仆情”感动得翻了个白眼:“有病。”

说着,他低下头,拿走了王团腰间的佩玉:“这破玉倒是值几个钱,乃公就收下了。”

说完,就转身带着丰收的大部队离开了。

待王团估摸着这些人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他才松了口气。众人去解开束薪几人身上的绳索,王团在一旁骂骂咧咧:“这些王八蛋!”

等王团回到家的时候,他还在对他的父亲大声谴责这些无耻之徒:“他们肯定不是鬼面军!”

“为什么不是?”

王团的父亲,京兆王氏的家主王无造悠闲地喝着茶,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肯定不是鬼面军?”

王团一时语塞。

王无造“砰”得一声将茶杯摔在案几上,清亮的茶汤溅出几滴落到黄花梨的案几上,吓得王团一抖。

他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看上去一脸轻描淡写的王无造会在突然间变得如此盛怒,王团下意识看向自己的父亲,便听见王无造用冷冰冰的声音说:“因为司州鬼面军的首领渡河就是你养的‘士’!你和鬼面军的首领暗通款曲,鬼面军怎么可能抢劫你的别院!”

这话吓得王团当即跪在王无造的面前:“父亲明鉴,此事绝无仅有啊!”

“明鉴?老夫的明鉴有什么用,要雍王溯的明鉴才有用!”王无造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传入王团的耳膜,“你以为,哪来的鬼面军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长安,出现在雍王溯的眼皮子底下!”

这个瞬间,王团只觉得一股冷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冻得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凝固。

王团磕磕巴巴地问:“父,父亲是说,这些鬼面军是雍王溯让凉州铁骑假扮的?”

王无造的目光缓和了三分:“总算你还没有蠢到家。”

王团不解:“父亲,雍王溯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句话刚问出口,王团便反应过来了:“为了粮食!雍王溯要赈灾的粮食!”

王无造闭上了双眼,又恢复成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既然知道雍王溯要什么,还不去办?”

王团瞬间逆反了:“凭什么!那雍王溯手段如此下作,父亲怎么能容忍?”

王无造糟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嫡长子:“不然呢?不给?现在出现的这些鬼面军就是雍王溯给咱们的警告!现在交出粮食,所有人都有台阶下。若是不交,那下次的鬼面军再出现的时候,可就不是只抢粮,不伤人了。”

王团顿时脸都白了:“父亲的意思是说,雍王溯会杀了我们?”

“这些年被诸侯灭族的豪右难道还少吗?”王无造的声音冷静的堪称冷漠,“雍王溯甚至不用脏了自己的手,因为我们是被逼成鬼面军的‘流民’杀死的。”

王团一抖。

见王团被吓得脸色煞白,王无造罕见地没有去哄自己的宝贝儿子,而是继续用冷冰冰的声音说:“雍溯不论手段还是心计都得常人,手下更有一批心随意动的凉州铁骑,如此雄主,便是不投靠,也绝不能在明面上反对。”

“现在,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只要不过分,就当花钱买安稳了。”

******

得一吃一叫虎狼之态,但得五退三,明明吃了二,却不会让人觉得虎狼,这就是蚕食的魅力。

抵着豪右之家能接受的底线逼迫,他们就会一次又一次地退让,成为游雍可持续发展的粮仓。

在白未晞这番不要脸皮的理论指导下,豪右的粮食一车一车地送来,白未晞让人在司州各大城市的中心都立了个碑,在上面记载了每家每户都为这次赈灾捐献了多少粮食,其中京兆杜氏以三千石的数据名列榜首,这样杜望这几天脸上都笑开了花,豪右们被逼献粮的不满也少了很多。

但捷报并没有让白未晞的脸上露出笑容,因为他接到了一个让人很不愉快,十分不愉快,特别不愉快的消息——

河东郡的一户豪右柳氏在安邑的嫡枝被灭门了。

确实是灭门——根据传回来的消息,河东柳氏安邑堂上下一共一百三十口,没有一个人活着,包括奴婢。

白未晞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震怒:“我记得,我下过命令,不可伤人性命!”

桑丘忙给他倒了杯水,生怕这位心地善良的白先生听到这个消息被气死。

桑丘解释道:“不一定是我们的人做的,下官三令五申不准伤人性命,下官敢以人头担保,绝对不是凉州铁骑做的!”

“确实不是凉州铁骑做的。”游溯推门而入,黑色披风扬起,金线绘纹在光的照射下波光流转。

游溯面色冷然地将一份资料递给白未晞:“白先生看看吧。”

白未晞抿着唇看起了纸上的资料,发现这上面是一位樵夫的供词。

据这位樵夫所说,河东柳氏安邑堂被灭门的那天,他正好给河东柳氏安邑堂刚送完柴。回去的路上清点报酬,发现河东柳氏安邑堂少给了他十文钱。

安邑堂缺斤少两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最近樵夫的妻子生了病,看病买药要一大笔钱,平时咬咬牙就能放弃的十文钱现在成了救命的东西,樵夫放不下,便回身打算找管家问一问。

结果当他回到安邑堂的时候,正好看见鬼面军破门而入,安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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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开的地面上满是鲜血与尸体。

樵夫吓得路都走不动了。

他理所当然地被鬼面军发现了,那时他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所以拼命地磕头。

好在对方并没有杀他,一个脸上有纹身的大胡子对他说:“去长安,找到白先生,替我给他送个东西。”

那个大胡子给了他一小块银子作为路费,樵夫吓得瑟瑟发抖,大胡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恰巧半路上他遇到了追查河东柳氏安邑堂被灭门的事的官军,就被官军带到了长安。

白未晞抿着唇,他没有问那个大胡子让樵夫带给他什么,而是先问:“那个脸上有刺青的大胡子是谁?”

游溯递给他一幅画像:“如果情报无误,此人应该是鬼面军的首领渡河。渡河是吴越人,脸上的刺青是吴越人‘断发文身’的标志之一,但他只文身,不断发。年初的司州之乱就是他挑动的,汉王也是他杀的。”

白未晞抿唇:“所以,他应该是一个接受过华夏文化的吴越人?怎么跑到司州来了?”

游溯摇摇头:“不知道,这人根本找不到过去,没人知道他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的。”

若不是脸上的纹身做不得加,再加上渡河一口从不掩饰的正宗吴越口音,只怕连他是哪里人都查不出来。

白未晞看向手中的画像。画像里的渡河身高八尺,五官硬朗,蓄着长须,脸上刻着铜绿色的猛虎刺青,看上去英姿勃勃。

白未晞道:“他看上去年岁不大。”

游溯点头:“据见过他的人说,渡河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而且皮肤状态也很好,可能就二十几岁。”

一个年轻的,来历成谜的吴越人,却成了司州鬼面军的首领,率领一群信徒在司州土地上兴风作浪。

白未晞抿抿唇,这才问道:“他给我的是什么东西?”

游溯沉默了一瞬,没有回答。

白未晞:“???”

******

孟良疑惑地看向自家老大:“老大,你为什么要给那什么白先生一枚白色棋子?”

渡河把玩着手中的黑色棋子:“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此刻的渡河已经刮了胡子,露出一张十分年轻的脸庞。他看上去确实只有二十几岁,硬朗的五官配合着微黑的皮肤,一派少年意气。

孟良挠了挠头:“老大,你刮了胡子,我还有点不适应。”

“不刮胡子,我怕我们离不开司州。”

孟良一顿:“离开?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司州?”

想了想,孟良不确定地问:“因为我们杀了安邑柳氏的人吗?”

渡河轻轻地点头:“都明目张胆地对游雍宣战了,不离开司州,等着给凉州铁骑冲业绩吗?”

这下子孟良更蒙了:“老大,那我们为什么要杀了安邑柳氏的人?虽然他们确实该死,但是……值得吗?”

孟良之所以心甘情愿地跟随渡河,就是因为渡河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杀人也讲究“杀亦有道”,但凡被渡河杀掉的人,就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安邑柳氏是河东柳氏的嫡枝嫡脉,平日里不但仗着自己主家的身份欺压旁支,更是肆无忌惮地兼并农户的土地,就连家中的奴婢也狗仗人势,干些欺男霸女的勾当。

河东郡特殊的地理环境让诸侯王的势力不好插手只能安抚,导致安邑柳氏肆意兼并农户的土地多年都无人制止,所以孟良杀掉安邑柳氏的人毫无心理负担。

但是这样的豪右多了去了,他们杀都杀不完,渡河为什么要选在这个特殊又敏/感的时候,通过杀掉安邑柳氏的人,来对游雍朝廷宣战?

渡河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孟良的话,而是抬起头,目光悠远地看向远方。

不远处的道路上,一队运粮车队正慢腾腾地前行。用来运输粮食的都是肩高不足六尺的劣马,又拉着一车的粮食,因此走的并不快,马夫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抡起鞭子催促。

渡河说:“这是运往冯翊的粮食。”

孟良点头:“对,游雍说了,让黔首先在原地等待,冯翊郡守开仓放粮,就在冯翊当地施粥赈灾。”

说到这里,孟良似懂非懂:“老大,我们要去劫赈灾粮吗?”

虽然杀人越货的勾当孟良不是第一次干了,但是劫赈灾粮,孟良心底有些惴惴。

好在渡河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渡河踢了一下孟良的屁股,骂道:“胡言乱语,赈灾粮也能劫?”

看到渡河没有劫赈灾粮的意图,孟良松了口气。但如此一来,孟良更不解了:“老大,那你看着这些赈灾粮做什么?”

渡河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没有回答孟良。就在孟良以为渡河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渡河缓缓开口:“今年年初,司州黄河水患,波及了冯翊,河东,弘农,河内,河南五郡,灾民近百万,但是汉王没有赈灾。”

“他们冷眼看着百万生民卖儿鬻女,看着八百里秦川哀鸿遍野,却为了哄抬粮价兼并土地而不管不顾,所以我带着兄弟姐妹们推翻了汉王政/权。”

“但是孟良,我问你,如果现在我让这些流民和我一起反抗游雍政/权,你说,他们会跟随我吗?”

孟良愣在当场。好一会儿,孟良才说:“应该不会吧……他们都只想活着。”

加入鬼面军的都是活不下去的兄弟姐妹,就像孟良。而那些能够活下去的人,在游雍政/权对司州进行了初步治理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家。

当时孟良还对这墙头草一样的行为大声斥责,痛骂他们竟然为了游雍的小恩小惠抛弃自己的兄弟姐妹。

但当时那些人是怎么说的?

有人对他说:“孟大人,您行行好吧,小人就是个普通的农民,就想好好活着。”

游雍赦免了平民百姓加入鬼面军的罪行,并承诺会给他们分配土地,只要为游雍政/府耕种五年,五年之后,土地就可以划归到他们各人的名下。而在这五年期间,他们作为游雍政/府的佃农,税率是十税三,比给豪右的五成甚至六成少的多。

所以鬼面军的兄弟姐妹们心动了,他们悄悄地跑下了山,甚至没有和孟良说一声,就好像这些曾经和他们互道兄弟姐妹的鬼面军是什么吃人的恶鬼。

更让孟良觉得心寒是的,明明说好的啊,除了渡河这个老大的地位不动摇之外,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兄弟姐妹。

没有什么“孟大人”,也没有什么“小人”,他们都是兄弟姐妹啊。

可是到头来,只有孟良将这句“兄弟姐妹”当了真,别人只会在背后小声嘀咕“这位孟大人真奇怪,竟然不喜欢别人叫他大人”。

那一刻,孟良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

最终,还是渡河出面,对那些人说:“你们走吧。”

看着那些人忙不迭离开的背影,孟良觉得心寒。

从那时起,孟良就明白,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没有退路的。而一个人但凡有了退路,鬼面军就不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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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选择。

所以,这一刻,孟良向现实低头:“那些流民会接受游雍的赈灾,根本不会反叛。”

“所以啊,我们的任务完不成了。”

话是这么说,渡河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任何的伤感:“传信给窦太主,就说司州不可图。”

孟良点头,随后又问:“老大,那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渡河的目光看向东方:“齐国,我们去齐国。”

孟良得令,转身去准备给窦太主季峨山的信。

渡河的目光却在这时又转到西方。透过重重叠叠的山峦,渡河仿佛看见隐藏在群山之后的喧嚣城市,与城市中击筑而歌的白衣少年。

渡河摸着怀中的黑子,喃喃道:“白先生,渡河渴望与您相见的那天。那时,渡河持黑子,先生持白子,我们对弈一盘吧。”

渡河的目光落到山川上:“以山川为棋盘,”

他的目光又落在行人身上:“以众生为棋子。”

“我想看看,究竟是你是对的,还是我才是对的。”

恍惚间,渡河想到他唯一一次遇到白未晞的时候——那时候的白未晞甚至没有正眼看他,而是对另一个闻名而来的儒生说:“法古王本身不过是无能者对现实不满的狂怒,才有了过去才是好的,现在都是错的。”

“真正的能者,只会向前看。”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渡河停住了迈向白未晞的脚步。他只是从人群中注视着这个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听着他用渡河从未听过的义理将儒生奉为圭臬的“三代之治”批的一文不值。

他说:“燧人氏钻木取火,人类始食熟食,在此之前,人类不过茹毛饮血,与野兽何异?”

他说:“有巢氏建造房屋,人类始有居室,在此之前不过择木而栖。”

他说:“仓颉造字,人类始有文明,在此之前人人目不识丁。”

他说:“可见古王没什么好的,远古时代远不如今。”

对座的儒生面红耳赤,可是却找不出合理的语言来驳斥这番大逆不道,最终也只能憋出来一句:“歪理邪说。”

站在人群中的渡河却在心里默默反驳:“不是这样的。”

“远古时代纵然茹毛饮血,择木而栖,目不识丁,但人人平等,在圣王的带领下安乐富足。”

“现在虽然看似生活条件比远古之时好得多,但却处处是剥削,是压迫。”

“古王就是比今王好。”

渡河喃喃:“白先生,我会向你证明,三代圣王垂拱而治,那才是天下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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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每个支持正版的小天使,爱你们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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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小戎俴收

渡河的行为实在是猖狂,他给白未晞送了一颗白子的事已经成为了司州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白未晞都觉得别人看他的目光分外有深意。

这一刻,白未晞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要谢谢渡河,要是没有渡河先生的神来之笔,只怕司州豪右还不能这么痛快——

瞧瞧,司州豪右已经在说服游雍增兵了,杜望甚至对游溯说:“若是主公愿意增兵,下官愿破家支持。”

别说地处关中的京兆,扶风,冯翊三郡,就是处于山西的河东和处于河洛的河内,河南,弘农三郡,现在都纷纷来问,游雍的军队什么时候到四郡驻扎。

没办法,实在是鬼面军太tm可怕了,一动手就是满门被屠寸草不生,相比之下只是收点保护费还知道要可持续发展不能竭泽而渔的游雍政/府,那就是小天使啊。

没了豪右的暗中捅刀子,在白未晞和崇云考两人殚精竭虑地控制下,赈灾的事情一步一步地被安排下去,灾民几乎都被控制在了冯翊,没有南下京兆。

在充足的粮食的供应下,灾民们重建了家乡,已经回乡准备冬耕了。

而这个时候白未晞才知道,原来之前农户不愿意冬耕宿麦,是因为之前不晓得哪位诸侯王殿下脑袋一拍,想出了个好主意。

“所以,他们强行占据了黔首冬耕的成果,还大言不惭地说若是没有他们,黔首早就被盗匪们杀掉了?”

白未晞不可置信:“冬耕出来的宿麦,一粒都没给黔首留下?”

桑丘心有戚戚地点头:“对,就是这样,以至于黔首们都以为冬耕是无偿给朝廷耕种,因此并不愿意。”

白未晞无语凝噎。

“不过现在好了。”桑丘的脸上露出了笑意,“现在黔首们都说,哪怕冬耕的宿麦全部上交,他们也愿意为朝廷耕种。”

“这都多亏了白先生。若非此次赈灾出了成果,黔首们信服雍国,哪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桑丘对白未晞深深一揖:“桑丘代司,凉二州的百姓,多谢白先生。”

白未晞连忙扶起桑丘:“左丞大人谬赞了,此次行为乃是雍国上下所有人之功,更是仰赖主公仁政明治,白某岂敢贪天之功,以为己力?”

“贪天之功,以为己力”背后有个大名鼎鼎的典故——每个华夏学生都耳熟能详的《介之推不言禄》。

毕竟屈原给了端午一天假,代价却是“论《离骚》之难背兮,学子直呼第一”,而和清明合并出了一天假的寒食节却不用背《介之推不言禄》,性价比高了何止几倍。

说回《介之推不言禄》。

晋文公重耳回到晋国登上君侯之位后,独独忘记了给曾经给他割肉以食的介之推赏赐。而对于这样的行为,介之推认为重耳能重新登上君侯之位是“天实置之”,和人是没有关系的,因此重耳本就不应该给他奖励。

如果因为扶持君侯登位就向君侯寻求赏赐,那便是“贪天之功”,国君赏赐这样的人,是“上赏其奸”,黔首崇拜这样的人是“下义其罪”,这样的行为是“上下相蒙”,这样的人“难与处矣”。

白未晞说出这样的话,已经表明了他的想法——他不想居功,不想成为日后被杀的驴,所以桑丘想吹,还是吹游溯吧。

桑丘感受到了白未晞的想法,默默地闭上了嘴。

这时,陈纠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白未晞曾举荐他当官,但是由于白未晞没有接受游溯印绶的缘故,陈纠也拒绝了游雍的印绶,以至于现在还是一介布衣。

布衣无法戴冠,陈纠也还是过去的打扮,粗布麻衣,发带束发,一副和白未晞如出一辙的简朴。

白未晞邀请陈纠坐下,陈纠则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册子交给白未晞:”先生,这是学生这些日子以来观察官吏的记录,想法都写在上面了。“

白未晞收了书册,却没有第一时间观看,而是问陈纠:”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我听说你在外面不肯接受当地官府的供给,日子过的很是清苦。倒也不必如此,你为官府工作,拿些报酬是应该的。“

陈纠却说:”学生已经拿到应有的报酬了。学生不是雍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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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吏,自然不能接受雍国官府的供给。“

桑丘看的啧啧称奇。

他倒是听说了,白先生带来的这个“学生”在雍国官府的作为。他是被白未晞派下去记录官吏行为的,白未晞要求他将自己看到的官吏的行为全都记下来,用来判断现任的官吏能否继续使用。

消息传出,四方的官吏哪个不敬陈纠三分?他们给陈纠安排了最好的住处,有的甚至还送了孝敬银子,结果陈纠不但什么都没接受,甚至连官府为他准备的住处都没去,而是自费住在各地的小客栈里。

而哪个地方的哪个官员对他这位“使者”都做了哪些孝敬,都被陈纠一五一十地记在了本子上,让无数官吏暗戳戳骂这人就是块硬石头。

但陈纠来不只是给白未晞送这份《司州官吏观察报告》的,他来找白未晞,是因为另一件事:“先生,学生回程的时候看到了很多流民都在赶往长安,学生询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他们说,他们是来感谢先生的。”

白未晞一愣:“感谢我?”

陈纠点头:“对,为了感谢先生在这次赈灾中为黔首们尽心尽力。”

白未晞不由皱起了眉:“对外不是说都是主公的功劳吗?”

现在的通信并不发达,隔着郡县,谁知道长安城当家做主的人究竟是谁?现在很多偏远的地区甚至连司州换了主人都不知道。

白未晞和崇云考在对外宣扬时都很注意维持游溯作为“雍王”的名头,愿意将所有的功劳都记在游溯的身上,哪怕这货实际上只不过是垂拱而治,一天到晚啥事都不操心。

但能垂拱而治,放心地将权力全部下放,也确实称得上是“圣王”了。

而对于这件事,桑丘给出了答案:“是主公让的。主公说了,赈灾一事都是白先生和国相处理的,让司州豪右出粮的主意更是白先生出的,所以在此事上白先生当居首功,国相次之。”

白未晞:“……”

白未晞语塞:“这件事国相知道吗?”

知道还由着游溯胡闹?

桑丘点头:“知道。国相说,主公说得对。在赈灾一事上,白先生出了很多主意,时时劳神夙夜在公,若非白先生,赈灾一事绝不可能处理得这么快,故而白先生当居首功。”

因为崇云考就没处理过赈灾,毕竟凉州地处四百毫米等降水线之外,土地本就不适合种植粮食只适合放牧,再加上现在又不是小冰河时期,以至于崇云考执政雍国快二十年,这还是第一次搞赈灾。

第一次接手这种事,崇云考自己也一脸懵逼,很多事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

“这件事与其说是老臣在处理,不如说都是白先生在把关。”

这是崇云考的原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桑丘也在场。更何况,桑丘也是亲眼看到白未晞对于赈灾一事是怎样的上心,西阁的灯火夜夜点到夜半,桑丘和整个雍国的人都看在眼中。

白未晞叹了一声:“就算主公不愿居功,也没有将所有功劳都推到臣子身上的道理。”

桑丘却道:“白先生还是多虑了,主公才不是那些嫉贤妒能的君王。主公心胸宏大,礼贤下士,才不会昧下臣子的功劳。”

白未晞顿了顿。好一会儿,他才笑道:“左丞说得对,是白某狭隘了。”

游溯果然有两把刷子,白未晞忍不住想,怪不得后期发育完全上了六神装的游溯能走一路定一路,凡游雍大军所过之处,不但百姓皆是箪壶携浆以相迎,就连各路官吏都争相投效,甚至出了著名的《束薪千里投雍王》。

毕竟现在就连他都开始觉得,游溯当真是一个好老板。

甩开这些杂乱的想法,白未晞开始去想,如果不能阻止黔首自发到长安来,那么怎么处理这件事,才能得到利益的最大化。

于是白未晞去找了游溯。

白未晞问:“对于黔首自发入长安这件事,主公有什么想法吗?”

游溯正在书房里看兵书,见到白未晞来便立刻将兵书放好,端坐在主位上,一副十分尊敬的姿态。

听到白未晞是为这件事来的,游溯无所谓地说:“先生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太傅这样的无所谓,白未晞都忍不住怀疑游溯这人是不是一个只知道打仗,不懂朝政的傻大个。

但在历史上能终结近百年乱世的人,怎么看也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糊涂鬼。

那就是真的心大到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白未晞叹了口气:“主公,来长安的黔首有几千人。”

言外之意是——你知道的,这是多大的政/治资本。这场秀做好了,对游溯的加成可能比成功赈灾还要大。

然而游溯却依旧是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他们是来感谢先生的,先生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白未晞却摇头:“不,他们感谢不是臣。”

白未晞抬头,清淡的目光落到游溯的身上:“他们是来感谢主公的。”

“感谢孤?”游溯一愣,随即笑道,“桑丘没有和先生说吗?孤已经昭告世人,这场赈灾是由先生和仲父一起主持的。”

白未晞:“但是主公在宣传的时候,却隐去了国相的名字。”

游溯的手顿了一下,才说道:“这是仲父要求的。”

白未晞反问:“那主公便应该知道,仲父为何拒绝在民间扬名。”

游溯不言。

白未晞替他说:“因为国相明白,‘贪天之功以为己力’是没有好下场的,所以国相愿意将扬名的机会都送给主公。那主公也应该明白,臣也是这么想的。”

好一会儿,游溯才说:“先生应该知道,孤不是那种人。”

这话说的甚至带着几分委屈,像是在控诉白未晞竟然把他和那些生怕被臣子抢了风头的诸侯相比。

白未晞:“……”

白未晞竟然觉得游溯此时像极了撒娇时候的二狗。

可怕。

将这个可怕的想法驱逐出脑海,白未晞才说道:“主公应该听过徙木立信的故事。”

游溯不知道白未晞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提起这个故事,但他还是点头:“自然听过。”

毕竟这个故事实在是太有名了。

当年卫人公孙鞅入秦,以法家霸道说服秦孝公,秦孝公决意变法。而公孙鞅主持大局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当时秦国的国都栎阳集市南门处立了一根三丈长的木杆,承诺若有人将这根木杆运送至集市北门,便赏五十金。

一开始,黔首都不信有这样的好事,但有一个人真的将木杆徙木于北门,公孙鞅立刻给了这个人五十金。

从此,黔首便知,现在的秦国政/府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政/府,过去由于秦国政/府朝令夕改而造成的人心不附成为过去式,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老秦人人人信赖的政/府。

秦因此而兴。

白未晞说道:“主公,我们现在在做的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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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木立信’。”

黄河水灾对黔首来说是一场天大的灾难,但对游雍集团来说,却是一个掌控司州的契机。

七十余年来,司州换了太多的诸侯王,以至于司州的黔首对新来的游雍政/府都处在一种“不信任”的状态当中——

谁知道这个雍王能在司州待多久?

也许明年他们就滚了。

也许他们在滚之前还要在司州大捞一笔。

正是这样的不信任感,导致了游雍初期的政令难出长安城,那时他们遇到的困难比之当年的公孙鞅更甚。

公孙鞅面对的老秦人只是觉得政府会朝令夕改,但白未晞面对的司州黔首可是觉得游雍政/府随时可能滚蛋。

迟迟无法推行的政令让白未晞都有了几分焦急,而此时的黄河决堤却成为了游雍成为司州真正的王的契机。

灾难处理的好也可以转化成政/治资本,只要这场灾难游雍处理的足够完美,那么他们就会得到司州黔首真正的信服。到那时,游溯便是司州各种意义上的王。

而现在,这场几千人自发来到长安的举动,相当于黔首们想要亲自为游溯戴上这顶冠冕。

在这个时候,游溯竟然想要别人分享这份荣耀,他脑子被驴踢了?

白未晞恨不得揪着游溯的耳朵告诉他:“主公,这份‘信’,只有你自己才能接。”

听完了白未晞的话,游溯竟然依旧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白未晞的话。他偏过头,像是在思考。

白未晞简直要被游溯气吐血了:“主公在犹豫什么?”

邀名养望的事别人求都求不来,您老人家怎么还犹豫?

游溯回答他:“孤在想一个问题。”

游溯的目光落到白未晞的身上。

白未晞坐在大殿靠前的位置,这个位置日光照射不到,肃穆的大殿像是给白未晞整个人都打上了一层阴影,让白未晞融化在一片虚无中。

就好像……他不是真实的。

他是一个游溯幻想出来的人,今日他可能在这里,明日他就可能在别处。他和游雍集团没有任何的关系,甚至也和任何人没有任何关系,即便是他名义上的学生陈纠,和他也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关系。

或许,唯一和白未晞关系很深的人,是他养的那条奇奇怪怪的狗。

游溯说:“之前先生曾与孤说过,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关系。”

“啊?”白未晞一愣。

这句话他确实说过,因为游溯总是用各种各样的语言试探他的来历。有时候白未晞觉得烦,就会随便说几句打发游溯。

“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关系”这句话自己究竟有没有说过白未晞已经记不得了,但根据游溯的表情和这句话的内容来看,这句话大概是白未晞说的。

但白未晞不太明白游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句话:“主公什么意思?”

游溯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句话孤曾想了许久,又和仲父谈论了许久,才得出一些结论,先生要不要听一听?”

白未晞:“……”

不,我不想。

但游溯想说:“孤身上的关系是什么呢?孤是父王的嫡长子,所以生来便是雍国的继承人;孤是凉州铁骑的统帅,所以孤使用凉州铁骑如臂指使;如今孤是雍国的王,雍国的臣民都要匍匐在孤的脚下。”

“但……如果孤没有这样的关系呢?”

游溯皱起眉,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疑惑:“如果孤不是父王的儿子,孤就无法继承雍国;如果孤不是父王的儿子,孤甚至无法成为凉州铁骑的统帅。如果这些身份孤都不是,那么孤会是谁呢?”

白未晞:“……”

还未等白未晞说话,游溯便又说道:“仲父是陇西崇氏的庶子,是雍国的国相。如果他不是陇西崇氏的庶子,那么他会成为雍国的国相吗?答案好像也是否定的。即便雍国的国相不看出身,但仲父若是没有陇西崇氏为他准备笔墨纸砚,他连书都没得读,又如何成为一国国相?”

白未晞:“???”

白未晞一脸懵逼:“主公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兄弟,你这是悟出了什么?

游溯没有回答白未晞的问题,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孤又分析了很多人,越发觉得先生说的是对的。一个人如果脱离了他的外在身份,他就不是他了。”

雍王游溯和一个普通农夫游溯很明显不会是一个人;

雍国国相崇云考和一个普通樵夫崇云考也不会是一个人;

脱离了自己的身份,剪断了自己身上的关系,他们就不再是自己。

“但是,有一个人是不同的。”游溯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白未晞的身上。

这句“但是”成功让白未晞的表情僵硬在脸上。

游溯明显看到了白未晞的尴尬,但是他却并没有停止说下去的动作,反而继续着这个让白未晞尴尬的话题:

“先生是不同的,你剪断了身上所有的关系,你还是先生。”

“先生是谁呢?孤常常在想这个问题。”

白未晞的脸色冷了下去。

“先生是桃林乡的创始人,是名震司州的先生,更是孤奉如上宾,多加信赖的先生。但是,没有这些身份,先生却依旧是先生。”

游溯终于露出了他的目的。图穷匕见,白未晞却从未想过,游溯会向他展现匕首的锋利。

游溯说:“孤这才发现,先生好像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系。”

他不是游雍的臣子,所以有一天他离开游雍,游雍政/府依旧会运转。

他是桃林乡的创始人,但桃林乡有自己的乡三老,乡啬夫,乡游徼,白未晞和桃林乡的关系是单方面的——

桃林乡尊敬甚至崇拜着白未晞这个创始人,但是他们并不依赖白未晞。而从白未晞的角度上看,他和桃林乡的关系则是那样的微弱,微弱到他轻轻一扯,就能扯断他和桃林乡的关系。

白未晞在崇云考面前是谦卑恭顺的晚辈,但是他和崇云考的关系却轻飘飘的如同微风。

白未晞是陈纠的先生,但白未晞自己不肯接受游雍的印绶,却让陈纠做游雍的官。

而白未晞和桑丘呢?没相处过几天的朋友?上下级?

白未晞和游溯呢?没有君臣关系的塑料君臣?

游溯都觉得自己的这个发现有些出人意料:“白先生,孤不明白,为何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关系竟然如此之淡?”

淡到一旦白未晞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也许会有许多人为他默哀,但是他们会悲伤,会惋惜,却不会为了白未晞痛彻心扉,也不会有人的生活因为白未晞的消失而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这个世界上,白未晞是游离的。

游溯喃喃:“白先生,你不肯接受孤的印绶,是因为整个雍国,都没有什么是值得你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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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吗?”

所以你婉拒和雍国产生关系,婉拒和雍国的黔首产生关系,也婉拒和雍国的王产生关系。

白未晞嘴角的笑容都要挂不住了。好一会儿,他才整理好了脸上的表情,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没有那么难看。他想努力憋出一个笑来,但很可惜,他失败了,他的脸僵硬到他根本做不出任何表情。

白未晞最终放弃了笑出来,维持着那副没有表情的表情,淡淡地对游溯说:“主公想多了,臣只是想将扬名立万的机会留给殿下而已,这对殿下有好处,也对雍国有好处。”

“那对先生的好处是什么?”游溯竟然执着起来,“先生宵衣旰食夙兴夜寐,竟甘心无人知道自己的付出吗?”

白未晞目光微凉:“有很多人都知道臣的付出,臣不觉得委屈。”

“可是孤替先生委屈。”游溯竟然直接拍板,分外地强势,“孤觉得先生委屈,先生便是委屈。为了不让先生被委屈,孤会将先生应得的都还给先生。”

白未晞瞬间抬头,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尖锐,冷冰冰的,像是打磨了上千遍的利刃。

游溯却毫不示弱地与白未晞对视,眼底是不甘示弱的倔强。

最终,竟是白未晞先败下阵来。他冲着游溯拱拱手,说:“主公想怎样就怎样吧。”

得到了白未晞的示弱,游溯的脸上重新挂上了笑。他站起身,走到白未晞的身前,和白未晞隔着案几对坐。

游溯的身体微微前倾,突破了让白未晞觉得安全的距离,这让白未晞感受到了几分冒犯。他不满地看向游溯,却听到游溯说:

“孤也不想做什么,孤只想先生做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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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怎么改怎么改怎么改,没疯没疯没疯,所以文案到底怎么改啊啊啊啊啊啊啊

嘤~求个老婆帮我改文案Q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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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小戎俴收

游溯抚着自己的脸愣愣出神,脸上不见被甩了耳光的愤怒,反而露出一种微妙的惊诧,就像是在……回味。

他的脸上是一个清晰的巴掌印,透出的红色显示出给游溯这个巴章的时候,它的主人是多么的愤怒,又是多么的用力。

这是白未晞在游溯的脸上留下的痕迹。

白未晞好像有点应激,在那句“孤只想先生做孤的人”说完之后,游溯直接就挨了白未晞一耳光,甚至没有反应的时间,那个耳光就落在了他的脸上。

当时白未晞眸中的怒火毫不隐藏地全部宣泄到游溯的身上,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表达着愤怒。

但是愤怒着的白未晞却是那样的真实,就好像一夕之间,冰冷的黑白水墨画有了颜色。

摸着脸上的巴掌印,游溯痴痴地笑了起来。

在一旁看到游溯这蠢样子的崇云考:“……”

崇云考都看不下去了:“主公!”

你这一副被打了耳光还跟思/春一样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游溯傻乎乎地笑:“仲父,他打了孤一耳光。”

崇云考:“……”

别说了,一会儿全天下都要知道你被白先生打了一耳光了。

崇云考很想眼不见心不烦再不看这糟心玩意儿,奈何这糟心玩意儿是他老板,他只能捏着鼻子继续工作。

崇云考无奈道:“那老臣去把白先生叫来,让他再给主公一耳光?”

察觉出崇云考的调侃,游溯这才摆正了脸色。他整理了一下衣摆,看上去又有了几分少年君王的威仪。

游溯对崇云考说:“仲父,此次黔首入长安,你让桑丘看着点,别出什么事,让好好的好事变成坏事。”

崇云考领命,毕竟白先生已经被他不省心的主公气走了,这件事就只能他这个老人家来处理了。

但崇云考万万没想到,即便他自认已经将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事到临头竟然还是出了意外。

黔首入长安的时间已经快到年关,崇云考便干脆将黔首觐见的日子定在了除夕那一日,想要借此让游雍的名字在司州大地上生根发芽。

除夕那日天公作美,纷纷扬扬的大雪飘然而落,天色却是一碧汪洋。放眼看去,举目都是纯洁的白。

白未晞跪坐在门前,悠然地轻击自己的筑。清扬的乐声绕树而行,直直钻入游溯的耳朵。

游溯停下脚步。

直到白未晞击完这首曲子,游溯才踏进白未晞的院子。

一个又一个脚印连成一条笔直的路,从门口越过无数风雪,抵达白未晞的面前。

游溯道:“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优既渥,既霑既足,生我百谷。好兆头,孤替司州黔首多谢白先生的祝福了。”

白未晞抬起头,便看到游溯踏雪而来。飘扬的白雪落在游溯的肩头发梢,让游溯看上去少了几分冷硬。

此处没有案几,门口的台阶又窄,游溯跪坐而下,他和白未晞的距离无限接近,近到他们的衣摆甚至在此时交缠在一起,黑与白交织,无端的缱绻。

游溯笑道:“先生好雅兴,他们为此次黔首入长安忙的脚不沾地,先生却在此击筑,悠闲得很。”

这是继那一巴掌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却平常的像是不过昨日才刚刚见面,今日又见了一面。

没有生疏,没有尴尬,有的只有游溯的不作不死:“难道先生是对雍国没有眷恋了,想随时抽身离开吗?”

白未晞:“……”

白未晞微笑:“臣只想弑君。”

听了白未晞的警告,游溯却丝毫不想停止自己的作死行为:“没关系,孤不怕,要是先生不解气,可以再扇孤一耳光。”

白未晞:“……”

有病。

白未晞默默收回击筑的竹片,将筑放在一旁,问:“主公还不去前殿吗?”

游溯却不着急,他偏头看向白未晞的筑。筑身上绘着秋水蒹葭,冷然却不悲戚,像是白未晞这个人一样,遗世独立又宛在水中央。

游溯问:“这把筑有什么来历吗?听其音色,不像是无名之辈。”

但游溯失望了,因为白未晞对他说:“这确实就是一把毫无名气的筑。”

因为这把筑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是白未晞参考了无数的资料,复原图后,亲手做出来的筑。琴身,琴弦用的都是星际世界的复合材料,故而音色上佳。

但这并不影响这把筑在这个时代的平平无奇:“让主公失望了,它只是一把乡野之筑。”

“它有名字吗?”游溯又问,“若是没有,孤可以给它取一个。”

白未晞冷冰冰地打断游溯的自以为是:“有了,叫‘在水一方’。”

自己的心意被拒绝,游溯也不恼,他又问:“那先生的狗需要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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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未晞:“???”

王二狗:“???”

等等,战火是怎么烧到我身上来的?

一旁看戏吃瓜的二狗目瞪狗呆。

“晞晞宝贝,狗爹讨厌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狗爹命令你,你今天不可以和他睡!”

白未晞的眼皮跳了跳。

游溯差点绷不住表情。

白未晞深呼一口气:“主公,咱们走吧。”

说完,他也不等游溯的反应,直接转身就走,像是一点都不想在这个恐怖的小院子里再多待一秒钟。

游溯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慢慢踱步到王二狗面前。王二狗揣着爪子,一派猫氏优雅地和游溯对视。

游溯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二狗的头。

二狗炸毛:“愚蠢的人类,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这可是你狗爹高贵的头颅!”

游溯装作听不懂二狗的话,又摸了一把二狗的狗头,才在二狗面前慢悠悠地说:“不愧是白先生的狗。”

二狗无能狂吠。

等游溯到达明兴殿的时候,游雍的领导阶层班子成员几乎已经到齐了,乌压压的黑色官服让明兴殿看上去多了几分拥挤。

崇云考出列:“主公,黔首们已在朱雀门等候,请主公移步。”

朱雀门就是雍王宫的南大门,崇云考让黔首在朱雀门外等候,便是存着决不让黔首进入雍王宫的主意。

游溯点点头,又带着乌压压的一群官员走到了朱雀门前。

通体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吱呀”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下分外刺耳。雪还在下,像是一片白色的幕布,让朱红的大门都被褪去几分鲜艳。

当朱雀门被打开,白未晞一抬眼,看到的便是风雪中瑟瑟发抖的黔首们。他们的脸都被冻得通红,身上的棉衣看上去很新,显然是崇云考让女工现做的棉衣。临时赶制的棉衣并不合身,带着几分蹩脚的可笑。

然而当黔首们看到从朱雀门出来的贵人们时,他们却顾不得寒风呼啸,便直直地跪在地上,冲着那些贵人们歌颂“寿考万年”“万寿无疆”——

此刻他们已然忘记了,他们的初衷是来长安感谢那位主持了赈灾的白先生,而不是雍国的王。

畀我尸宾,寿考万年。

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这都是《小雅》中《信南山》篇的句子。恍惚间,白未晞想到,就在不久之前,游溯也在对他说起《信南山》的篇章。

游溯说的是瑞雪兆丰年,黔首则在歌颂统治者的伟大。

他们好像是一样的,黔首敬统治者为神明,统治者又敬自然为神明,他们都是神明的信徒,期盼着神明为天下带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但他们从未一样过,白未晞想。

白未晞忽然间就对这些歌功颂德意兴阑珊起来,哪怕这场歌功颂德中,他也出了一份力。

他想念他的小院子了。在他的小院子里只有风雪呼号的声音,只有他的筑流淌出他爱的音乐,还有二狗傻乎乎地在雪地里打滚。

他的小院子里没有这些让人意兴阑珊的歌功颂德。

就在白未晞要为这场充满政/治意义的作秀而打哈欠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惊呼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白未晞抬头看去,就见黔首中央的一个人突然晕倒在地,吓坏了周边的人。

他的脸冻的通红,浑身上下瑟瑟发抖,看上去像是被冻晕了一样。

出现这样的意外毫无疑问是一场非常不愉快,甚至很是糟糕的事,因为这很可能被反对者拿去大肆宣扬。

崇云考当即上前请罪:“臣有罪。”

他跪在雪地上,任由雪化成水,打湿了他的官服。

游溯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道:“这种事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仲父何罪之有?起来吧。”

崇云考诺诺应是,又吩咐医官为倒下的黔首治病。众人尽皆散去,这场作秀竟然有了几分虎头蛇尾的意思。

游溯对白未晞说:“白先生,你说这是不是上天在惩罚孤,惩罚孤偷走了先生的荣耀?”

这句话是游溯低下头在白未晞的耳边说的。此时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前面,其余官员默契地落后几步,在北风呼啸中,官员们大概是听不到游溯和白未晞的对话的。

想到这一点,白未晞便对游溯说:“主公想多了,不过是黔首御寒的冬衣不够暖和罢了,这个世上没有神仙。”

又被白未晞怼了回来,但游溯却在此时显露出几分乐此不疲的找骂:“那么就是孤在觉得,是孤亏欠了白先生。”

白未晞甚至懒得理他。

然而很快,游溯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医官对他回禀的消息是:“主公,这,这可能是时疫。”

说完这句话,医官直接吓得跪倒在地上。十二月的天冷飕飕的,雍王宫的宫殿有地暖,但是由于目前游雍政/府财政短缺,因此游溯下令停了地暖,明兴殿的地面上冷的刺骨。

医官不像其他重臣还有一个厚厚的靠垫,他只能径直跪在地上,感受腊月地面的冰凉。

但地面传来的冰凉此时对于医官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事,他的心可比这冷冰冰的地面凉多了——

医官现在有点担心,雍王殿下会先骂他一句庸医,然后让人把他拖出去砍了。

好在他想象中的事情没有发生,雍王殿下只是十分平静地问了一句:“你刚刚说什么?”

平静的像是海面下隐藏的惊涛骇浪,让医官在寒冬腊月惊起了一身冷汗。医官将头重重地磕到地上,隐隐有鲜血从他的额头与地面的交界处流出。

医官没有抬头——他也不敢抬头,他就着这样卑微的姿势说:“回主公,是时疫。”

这一刻,“时疫”两个字在呼啸的风声中准确无误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他们没有听错,长安确实是爆发了时疫。

明兴殿刹那间便炸开了锅,交头接耳之声不绝于耳,整个明兴殿顿时乱成了菜市场。

游溯看向白未晞,却见白未晞正蹙着眉,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显而易见,这场面白未晞也是第一次见。

就在这时,韦由房出列说道:“主公,臣以为此时应当将在场所有人隔离,然后……”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将得了时疫的人全部隔离,然后还能做什么?

当然是一把火一了百了。

这是个比对受了洪灾的黔首视而不见还要狠辣的主意,但上次韦由房提出要对流民视而不见时,韦杭之跳出来骂他,杜望也跳出来骂他。

而这一次,这个比上次还要血腥的主意一经提出,整个明兴殿却安静如鸡,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反对。

那可是时疫!

游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问崇云考:“仲父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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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云考闻言出列,却是沉默半晌也没有说话。很显然,他沉默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他的想法——他支持韦由房的决定,只是不想亲口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他的沉默只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而明哲保身,而不是在否认这个提议。

游溯又问桑丘:“左丞的想法是什么?”

桑丘出列,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终只能颓然地低下头。

游溯的眼中闪过浓浓的失望,他又问杜望:“右丞也无言以对吗?”

杜望深深作揖:“臣有罪。”

游溯都要被这些人气笑了:“你们别告诉孤,雍国朝堂面对时疫,只能想出来这么个方法。”

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直面游溯的怒火。

游溯深呼一口气:“白先生,你有什么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此时落在了白未晞的身上,那些目光充斥着复杂,似乎是又想白未晞能拿出什么方法来,又觉得若是真的让白未晞拿出解决办法,他们的脸上实在是无光。

白未晞出列对游溯作揖,说道:“臣以为韦大人言之有理,当务之急确实是先将疫民隔离。”

朝堂上刹那一静,这一刻,所有落在白未晞身上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变成了惊讶,似乎是没有人能够想到,仁政爱民的白先生,竟然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游溯瞪他:“白先生!”

白未晞叹了口气:“主公,方案不是一时就能拿出来的,总要时间。”

听这语气,白未晞是打算抗疫的。

游溯松了口气,但这句话却引来了韦由房的责问:“白先生,这是时疫,方案可容不得你慢慢想!你要知道,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有人感染时疫,一旦没有及时管控,整个长安甚至京兆,司州都有可能变成一座死城!”

这就是这些肉食者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牺牲这些疫民的原因。

在时疫面前,天生的王侯将相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和普通黔首也没什么区别。时疫不会因为他们出身尊贵而对他们网开一面,死神的镰刀会无情地收割所有人。

当引以为傲的阶级无用之时,天潢贵胄开始恐惧了,韦由房毫不留情地开口道:“白先生,你要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黔首,让长安变成一座死城吗?”

白未晞的声音也冷了下来:“白某何时说过,会让长安变成一座死城?”

“你现在的行为,就是拿所有人的命去赌!为了一群低贱的黔首!”韦由房近乎暴怒地质问,“难道在白先生的心中,那些低贱的黔首比我们所有人的命都贵重吗?”

“几千黔首而已,因时疫而死,谁能说出半句不是?”

“韦大人,你的祖先也曾是黔首!”白未晞的眸色彻底冷了下来。

韦由房反唇相讥:“韦某的祖先乃是夏禹之后,豕韦彭祖!”

“但夏禹也曾是黔首!”

韦由房一愣。

白未晞毫不犹豫地打碎韦由房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远古时期,天下经三皇,过五帝,夏禹虽为黄帝之后,难道没有曾为黔首的先祖?”

“太康失国,大羿僭位之时,少康难道不也是区区一黔首?”

“豕韦失国后,韦氏一族又当了多少年的黔首?”

“韦氏先祖筚路蓝缕方有今日之京兆韦氏,难道先祖的栉风沐雨,就是为了让韦大人今日在此大放厥词的吗?”

“你……”

韦由房失礼地指着白未晞,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白未晞没有理他,而是用冷冰冰的目光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扫视了一遍,直到所有人都在他的目光下低下头来,白未晞才一个接一个地质问:

“国相大人,白某记得,陇西崇氏的祖先在大晋开国时是一介屠户?”

他的目光落到桑丘身上:“左丞大人,你的先祖在追随高祖之前好像是位引车卖浆的商户?”

他又走到杜望面前:“右丞大人,京兆杜氏是在武帝时期发家的吧,那时京兆杜氏的先祖甚至是一介赘婿,在征战时被优先征发,才因在战场上战功赫赫而开创京兆杜氏。”

望着一个个低下头的天潢贵胄,白未晞用堪称嘲讽的声音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道理,白某以为诸位早该懂得,怎得如今认了个从未见过的祖宗,就瞧不起自己的出身了?”

当年晋高祖不过也是个黔首,在秦时做着微末小吏,响应着那位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侠士,揭竿而起,竖起反秦的旗帜。

只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存在的时间实在是太短,短到说出这句话的人在不久之后就成为了新的王侯将相,还想要自己的子孙后代也成为王侯将相。

当新的王侯将相诞生的时候,他们便开始由衷地期待王侯将相是“有种”的,不想另外的自己学着现在的自己一样,反抗自己打下的帝国。

所以大晋的高祖认了高贵的祖先,他的身边那些屠户,商人,地痞流氓通通摇身一变成了圣人之后,你认这个祖宗,我选那个祖宗,然后扒拉扒拉算算,咱们都是高贵的贵族。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这样成为了一个笑话。

但是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白未晞没有再理这些被他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王侯将相,他转身对游溯说:“《尚书》有言,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若民不宁,则天下不宁;天下不宁,则君王不宁。”

“诸位可还记得,朝廷南渡之后是如何一步一步失去对北方的控制的?北方诸王又是如何一步一步控制了整个北方的?”

“是民心所向!”掷地有声的声音炸裂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大河动荡,遗祸兖,幽,青,冀,徐,司,并七州,使燕地,齐地,楚地,雍地之民在一夕之间无家可归,造成的流民何止千万。”

“面对天灾如此,当时的朝廷使怎么做的?他们宁可拿出钱粮请辅助祈福,也不肯救助北地黔首,所以北方叛乱不绝,背弃了放弃他们的天子。”

“而北方诸王平乱,还了几地的安宁,从此将朝廷的国土变成自己的私产,朝廷的政令再也无法在诸王的封地内通行。”

“诸位可又记得,王祖父和先王为何不停朝廷号令,僭越为王?因为西羌入侵,匈奴犯边,而凉州一地却无兵无粮,家家缟素。可凉州黔首的血都要洒光了,朝廷去吝啬一兵一卒。”

“诸位可又还记得,蜀地为何而反?因为朝廷以蜀地为天府之国便索求无度,赋税严苛,更有甚者黔首喝水打柴都要收税,搞出来‘水税’这等让人啼笑皆非的东西,这才有了蜀民怒杀斗食吏,竖起反抗朝廷的大旗。”

“肉食者索求无度,朝廷上下贪墨横行,黔首食不果腹而无路,衣不蔽体而难求。士恶朝廷之粟而不食,农欲耕种而不得安,工终年劳作而无所获,商行千里却客死异乡。天下黎民欲求生而不得,方有鬼面军揭竿而起,黔首赢粮影从。”

“诸位竟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农民起义的过程再来一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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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内许久都没有人说话,唯有游溯恨不得为白未晞喝一句彩。

“主公应当还记得,臣与主公将过的徙木立信的故事。”白未晞深深作揖,“主公,此时此刻,正是此‘信’传于整个司州,甚至是整个天下的时机!”

“时疫不救,则赈灾一事全然付诸流水,黔首刚刚对雍国建立起来的微弱的‘信’就会瞬间化为乌有。但若救此时疫,则天下皆知主公贤明;百姓以主公为贤君,这才是主公欲逐鹿天下,最大的本钱!”

白未晞俯身再拜:“天下于主公面前,望主公慎之。”

不需要什么慎之,游溯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让这些疫民就这样白白死去,因此他连犹豫都没有,便干脆利落地对白未晞说:“时疫要平,黔首要安,这点在孤的心中从未动摇,先生无须犹疑。”

“抗疫一事孤便交于先生主管,先生要什么都和孤说,孤必定会满足先生的所有要求。”

当时的白未晞一派淡然地向游溯道谢,端的是仙风道骨,文质彬彬,因此游溯从未想过,这个从来行事不疾不徐,端庄稳重的白先生,最后会给他送来这么大一个惊喜。

当听到桑丘的报告的时候,游溯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桑丘苦着脸,听声音都快要哭出来了:“白先生把自己和疫民都关在隔离区了。”

桑丘说:“当时白先生下令,要将所有的疫民都带进隔离区,还让凉州铁骑满城搜捕和疫民接触过的人。”

“但当时黔首抵触的情绪太大,还搞出了骚乱,以至于在隔离区前白先生不得不说,他承诺一定会将疫民成功地带出来。说完,为了显示他对承诺的郑重,为了让黔首相信朝廷不会眼看他们去死,白先生他,他……”

最后那几个字桑丘实在是说不下去,他声音中满是哭腔,问:“主公,现在该怎么办啊?”

“砰”的一声,游溯摔碎了手中的茶杯。

————————

溯溯:我老婆不打别人只打我,我老婆一定很爱很爱我

晞晞:……有病

******

第26章

小戎俴收

崇云考急匆匆地赶来的时候,听见的就是游溯堪称愤怒的声音:

“孤管得了他吗?孤是他的什么人啊!”

“他能听孤的话吗?孤的话对他来说好使吗?”

“你在他面前都管不了他,孤凭什么管他啊?”

崇云考:“……”

崇云考进入明兴殿的时候,一眼就看见愤怒之极的游溯和被喷的闭麦的桑丘。听到声音,桑丘冲崇云考摆出一张苦脸,意思是让崇云考救救他。

崇云考先向游溯行了一礼,才问:“主公缘何如此?”

游溯冷笑:“仲父不知道吗?”

崇云考:“……”

听这语气崇云考便知游溯是知道什么了,他俯身跪在地上,请罪道:“臣有罪。”

不久之前崇云考也曾如此弯腰下跪请求游溯的宽恕,只是上一次,游溯轻飘飘地揭过,和崇云考说不是什么大事,而这一次,游溯却冷眼看着崇云考跪在冷冰冰的地面上,良久都没有叫他起身。

地面传来的冰凉从膝盖蔓延至全身,崇云考甚至觉得自己的腿都被冻得无知无觉,但他一动都不敢动,因为他感受得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是多么的冰凉。

这是崇云考第一次在游溯的身上感受到这样冰凉的目光,比三九天的风还要让人心冷。游溯从来都把崇云考当成仲父对待,何时有过这样不近人情的时候?

这一刻,崇云考忽然间意识到,这个高坐明堂的少年君王已经不再是他看着长大,亲开蒙的孩子。

游溯是君王,天下之人都是君王的臣子,君王对他所有的臣子都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当然也包括君王的仲父。

崇云考的身体压得更低了:“请主公治罪。”

游溯没有答话,空寂的大殿寂静到崇云考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好一会儿,就在崇云考以为这份寂静会持续到天荒地老的时候,游溯终于开口了。游溯问他:“仲父何罪之有?”

崇云考没有起身,而是就着这样卑微的姿势回答:“在白先生找到臣,提出要将国政托付于臣的时候,臣便知道白先生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必然伤及其身,但臣没有阻止反而默认,此罪其一。”

“明知白先生有舍身之义,臣不但没有上书言及主公,甚至还极力隐瞒,此罪其二。”

两项大罪单拎出来,其实还是第二条比较重要——你可以看着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但你不能瞒着老板啊。

臣子合伙瞒着老板来了个大的,还让老板不许生气?

那是老板,不是hellokitty。

然而让崇云考没有想到的是,在他的眼中明显罪二更重,但是到了游溯眼中,却是罪一更大。

游溯甚至没有追究崇云考瞒着他的事,而只在乎白未晞的安危:“所以,仲父,你告诉孤,为什么你明知道白先生会做出舍身的事情来,还要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崇云考半晌没有言语。

又是一阵寂静。没过一会儿,崇云考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他没有抬头,却感受到游溯的衣摆落在自己的身边。

游溯的声音响在身侧:“仲父,你不打算给孤一个解释吗?”

崇云考只能重复着那一句:“臣有罪。”

游溯的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桑丘跪坐在一旁,他看着不远处沉默的君臣二人。明明游溯和崇云考之间的距离那样近,近到二人的衣摆都在交叠,但是这一刻,桑丘看到了那条横亘在游溯和崇云考之间那条无形的天堑。

仿佛在这一刻,这对在之前还相合的君臣已然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桑丘只感到一阵惶恐:“主公!国相只是为了主公,为了雍国,还望主公恕罪!”

但这个理由显然没办法让他的主公平息暴怒,游溯甚至更愤怒了:“一句为了孤,为了雍国,你们就冷眼看着白先生去死吗?”

游溯的怒火向桑丘喷涌:“桑丘,孤问你,你是真的没有办法阻止白先生吗!”

桑丘一时讷讷。

游溯的质问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长剑,撕开了桑丘为自己披上的虚伪外衣。

他真的没有办法吗?

不是的。

再不济,他甚至可以直接打晕白未晞,把白未晞带回来。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冷眼看着白未晞把自己困在隔离区,然后急慌慌地对别人说:“白先生要为了雍国去死了!”

崇云考也好,桑丘也罢,甚至还要再包括许许多多的雍国官吏,他们在乎的从来不是白未晞的死活,而是如果白未晞真的去死,会给雍国带来多少好处。

桑丘愧疚地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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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溯失望地看向身前的二人,拂袖而去。

他出了雍王宫,骑上自己的坐骑“先路”,一路疾驰到隔离区。他纵马的速度太快,以至于道路上的行人只感觉一阵风吹了过去,待再抬起头时,便只能看见一道残影。

隔离区是在长安城郊一处临时隔离的村庄,因为疫民进入长安城时曾在这座村庄留宿一晚。当游溯赶到时,便看到这座村庄门前已经被凉州铁骑包围得滴水不漏。

此时的凉州铁骑脸上都带着一块用布和棉花做成的东西,游溯知道,这是白未晞搞出来的,他叫这东西“口罩”。

游溯勒马于门前,呵斥道:“开门!”

然而此刻,这些平日里如臂指使的凉州铁骑却在此时背叛了游溯。他们不但没有听从游溯的话打开村庄的大门,甚至还聚到一起,阻拦游溯的前进。

游溯眸色一凉:“孤说,让开!”

然而守门的侍卫却径直在游溯面前跪下,说:“主公,白先生有令,谁都不准进来。”

“白先生的命令?”游溯都要气笑了,“怎么,白先生说的话就是铁律,孤说的话就是儿戏?”

侍卫低头:“属下不敢。”

游溯拿马鞭指着他:“那就让开!”

侍卫不让。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游溯的目光如剑,却割不破这些侍卫筑起的高墙。

就在这时,陈纠从村内走来。他的脸上也戴着口罩,并没有跨出大门,而是在门内远远冲着游溯行礼:“见过主公。”

见到陈纠还陪在白未晞身边,游溯松了口气。他对陈纠说:“白先生呢?让他出来!”

陈纠理所当然地摇头:“先生说了,身在隔离区内的人,除非时疫被消除,否则谁也不能出去,包括他自己。”

游溯:“……”

游溯只觉得自己被气个半死,但眼前并没有能让他撒气的人,他只能咽下所有的怒火,强装出一副平静的表情来:“那你让白先生出来见孤。”

这一次,陈纠依旧摇头:“先生说了,他怕将时疫传染给主公,因此无法拜见主公。”

实际上这句话是陈纠美化后的结果,因为白未晞的原话是:“我要是出去见他,怕是要被他揍上一顿。”

陈纠为了自家先生的面子着想,决定讲这句话换个好点的说辞。

说完,像是怕游溯还要继续纠结一样,陈纠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游溯:“主公,这是先生让臣转交给主公的信。”

游溯沉默半晌,终究还是败下阵来:“拿过来。”

侍卫没有第一时间将信封交给游溯,而是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子来,他将瓶子最上方奇奇怪怪的瓶口对准信封,按了两下一个机关,便有“水雾”从瓶口中喷出,落到信封上。

等信封全部被“水雾”沾满,侍卫才将信封交给游溯。

游溯将信封拿到手中,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游溯问:“这是酒?”

侍卫点头:“白先生说,这是纯度很高的酒,不能喝,是用来消毒的。”

游溯一愣:“消毒?”

侍卫对于这个新名词也是一知半解,白未晞虽然对他解释过,但实际上他没有听明白,只是学会了“消毒”这个词,用来对询问的人装逼。

但装逼不能装到老板的头上,侍卫只能尴尬地说:“属下也不知道。”

游溯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他打开信封,也想知道白未晞都给他写了些什么东西。

【主公亲启:见字如晤。】

【时疫爆发,世事难料,此诚为雍国生死存亡之际,时疫消则雍国兴,时疫泛滥则雍国亡也忽焉。故臣愿尽绵薄之力,为主公宏图伟业之砖石。】

说的倒是好听,游溯真的是好感动啊。

他冷笑着继续看下去,就见接下来的几百字都是白未晞对他的夸赞溢美,从个人品格夸赞到功绩彪炳,一副“我都这么乖了你就别和我计较”的心虚感。

看到这里,游溯已经不气了——毕竟他上辈子欠了白未晞的。

前半截信中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白未晞对他说自己找到了治疗的时疫的药房,并且向他承诺,自己绝对不会得时疫。

游溯纵然依旧担心白未晞的健康,生怕这三伏天都要穿狐裘取暖的瓷娃娃就这么折在时疫里,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选择信白未晞的话。

而信的后半截则是白未晞对他的请求——亦或者说是要求。

白未晞向他要了几样东西:

第一样是青蒿。白未晞在信中说,他已经找到了此次时疫的解决方法,主要的药材就是青蒿,因此想要根治时疫,就需要大量的青蒿。

第二样则是干净的水。隔离区的水白未晞不敢多用,因此需要游溯派人每天运送干净的水来。

第三样是柴。隔离区的人需要将水煮沸才能喝,再加上寒冬腊月,乡村的茅草屋并不保暖,因此需要大量的柴火。

第四样是棉花和棉布,这是用来制作口罩的,白未晞还在信中委婉地表示,村落中会针线的人不多,因此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游溯运过来是的指做好的口罩,而不是单纯的棉布和棉花。

第五样则是酒。白未晞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大概就是高纯度的酒可以避免时疫的传播,但必须是高纯度,白未晞甚至贴心地画上了蒸馏设备的图纸,告诉游溯一定要将酒蒸馏成高纯度的再送进来,不然没有用。

高纯度的酒很费粮食,因此白未晞提出可以用葡萄代替,并且委婉地劝谏,虽然葡萄按照市价比粮食贵的多得多,但是现在是战时,粮食的战略作用显然是比葡萄更大的,因此请游溯不要心疼奇珍园里那点葡萄。

游溯看了只想骂人。

但主公最后还是维持住了作为主公的尊严,他没有像个泼妇一样骂街,而是十分温和地对陈纠说:“孤知道了,白先生要求的一切东西,孤都会做到的。”

陈纠向游溯深深施了一礼:“多谢主公。”

游溯摆摆手,只觉得心累,这一刻他是真的很想将白未晞拽出来打一顿,可惜人拽不出来。

游溯只能让陈纠带话:“告诉白先生,让他注意安全,孤……”

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一样,游溯的话语顿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纠以为接下来的话游溯不会再说了的时候,游溯终于开口了:

“孤在长安,等着白先生回来。”

陈纠愣了愣。这一刻,他好像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但是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只能将这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压在心底,对游溯说:“臣会向先生转达的。”

游溯终于离开了,陈纠也能回去向白未晞复命了。

白未晞在信中没有和游溯提及过他的近况,实际上现在白未晞的状态其实有点糟糕。

他不会得时疫这是真的,因为王二狗对他说:“晞晞宝贝,这不过是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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疟疾罢了,你的身体里有疟疾的抗体,是不会感染疟疾的。”

王二狗的保证让白未晞有了抗疫的最大本钱,所以当他意识到黔首对被隔离一事是怎样的抵触时,他当场便决定和黔首一起进入隔离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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