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珠也对?他扬唇笑了下。
将?颊畔被?风吹乱的发丝,挽到耳后。
*
九月七日,兵部的印信下发。
一整日,卫陵跟随长?兄身边,召亲信家丁吩咐事项,佯装学着那些军务。
又要应付前来府上的姚崇宪、长?平侯长?子等?友人。
众人听闻他要往北疆去,都吃惊不已,纷纷过来送别,不知何时人再回来。
卫陵自然让膳房做了一大桌子的菜,与他们饮酒吃喝。
直到天都黑尽,杨毓怕要闹通宵,差遣仆从小?厮,一个个地将?人都送走了,破空苑才安静下来。
第二日,九月八日,临行?前的一日。
下晌过后,王颐也来到公府。
自上回硬捱着心痛,勉强和卫陵说话,好不容易回家去,昼夜难眠好几日,又在父亲的安排下,进?到司天监任灵台郎。他一直时刻告诉自己,不该再去想柳姑娘,也不能怀怨卫陵。
毕竟自己的命是?他们所救。
这一个多月来,他也投身于仕途里,逐渐地少想。
但陡然地在前两日,听父亲道?卫陵要前往那正闹战事的北疆;昨日,又听母亲说卫陵与柳姑娘已定下亲事。
他的心绪再次翻滚,终是?告假半日,来送别卫陵。
“我听说那边战事凶险,你自己要小?心些,不若柳姑娘……”
他心纯净,口也未修地圆滑,话直率地便出来了,又立即闭上嘴,怕卫陵误会什么。
卫陵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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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他的来意,更?知他的性情,眼眸微眯,不由笑道?:“我不过在我大哥手下做事,能有什么危险,定平安回来,到时与曦珠大婚,也定请你过来喝杯喜酒。”
这话将?王颐一噎,接过递来的茶水,讪然地喝了口。
且叙话片刻,等?送走王颐,不过半个时辰,外头来了丫鬟,说嘉乐堂那边的晚膳已经备好。
*
夜幕逐渐暗下,卫家一家人围在圆桌吃饭。
满桌佳肴,应是?今岁最后一次团聚的饭。
宴席散时,满天星子闪烁。
董纯礼牵着儿子卫朝的手,与丈夫一道?回院子,早些歇息。怕他接下来前往北疆后,没有公爹在,凡事都要他做主,更?会没个好觉睡了。
卫度则拉着仍不搭理他的女?儿卫锦,和怀里抱着卫若的仆妇,要回去自己的地。
卫旷与妻子杨毓站在台阶上,看着小?儿子握着曦珠的手,道?一句:“爹,娘,我们也回去了。”
他懒得多看,不言语地挥挥手。
杨毓望着一对?小?儿女?,道?:“去吧,早些回去睡,明日要起大早。”
为避晨间重阳集市,百姓拥挤。
出征时,天尚黑清静。
一路回去,卫陵始终牵着曦珠的手,送她回去春月庭。
月夜无风,清淡的玉簪花香飘来。
曦珠想,他应该会说些什么,但在行?路漫漫的小?径上,他一直都没说话,只是?将?她的手握在掌中,不时揉捏她的手指,摩挲她的掌心。
直到院墙下,门牌高?处的昏黄灯光笼罩里。
他终于侧过身,望向?她,俯首低笑说:“等?会给我留个窗,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第096章送君去
青釉灯在旁,澄黄的光溶泄进铜镜。
曦珠看入镜中?,手握披散在肩侧的长发,用玉梳慢慢梳着。
耳边是蓉娘的低声絮叨。
“怎么才?定亲,人就要打仗去了?”
也是这两日?,那纸大红聘婚书才?拿到,接着便听到世子及三爷即将出征北疆。
蓉娘哪里能不急?
战场无眼,多危险的地,稍不留意可就是断胳膊断腿。纵使知道男儿?保家卫国,争得功勋是无可非议的事,但她?心里原本想的是,三爷又不承家业,所谓的奔前程也用不着拿命搏,好生在京城做着官,陪着姑娘清闲些过日?子,难道不好?
更何况那羌人两朝都未平定,听说凶残得很,甚至吃人肉喝人血。要是出什么意外,岂非……
若是如此,婚事倒不必这般急地定下?来。
但这话,她?可不敢说。
蓉娘久困后宅琐碎,并?不能明白?形势,况且战争对盼望安宁的百姓而言,实为恐怖的事。
曦珠能明白?此种心绪,也明白?她?是为自己着想,笑着安慰道:“三表哥是跟着大表哥做些杂事罢了?,哪里用得着他冲锋陷阵,我方才?去那边吃饭,公爷也说此次过去,只是让三表哥长些资历,此后即便升官,也有缘由。”
身后整理被褥的青坠闻言,也是忧心这战事何时是个头。
“唉。”
蓉娘叹气声,担忧道:“只盼着战事快些了?结,你俩成婚了?,我方能安心下?来。”
她?不好再?说什么,对曦珠道:“你今晚早些睡,明日?天不亮便要起来,好送送世子和三爷。”
曦珠点头应道。
“知道的。”
恰铺好了?被褥的青坠过来,曦珠将梳子放下?,走回床畔脱鞋,躺倒床上盖好被子。
蓉娘将帐幔从?金钩上散落拢起,青坠又拿铜签挑灭了?灯芯。
而后两人一道出门去,也要早些歇息,明日?跟着早起。
光灭后,室内浸入昏暗。
两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远去后,再?复阒静。
一片万籁俱寂里,今夜的窗外,也无风动静。
曦珠闭着眼,却不由再?回想蓉娘的那些话,心里泛起波澜。
她?又忆起前世,最后那一次的送别。
他分?明答应她?,会平安回来。
最后却没有回来,反而战死在北疆雪谷,连运送回京的尸骨都不能完整,便被葬进了?卫家族陵。
她?蜷缩起身体,面对床外,缓慢睁开了?眼,透过清薄的缥碧纱帐,望着那些家具模糊的影。
一动不动地,只是看着它们。
等待他的到来。
月亮偏移,那些暗沉的影,却仍静默地在那里。
唯有莲花银香炉里,还有烧烬的玉华香,幽远柔和的气味久久不散。
兴许过了?片刻,也兴许过了?许久。
才?终于听到那扇窗棂,传来熟悉的轻响。
自从?两人的亲事得到允准,他便不再?翻墙,夜闯闺房。想要见她?了?,直接光明正大地唤人,叫她?去破空苑。
这会是最后一次了?。
曦珠掀开被子起身时,有些冷。
她?坐在床边将被重新盖上,不让捂出的热气散去,这才?低头穿鞋。
站起身,她?拢了?拢微开的衣襟,走到窗前,把窗栓拨高。
窗外的他轻轻一推,而后跟先前的数次一样,单手撑着台面,轻巧似燕地跃进了?屋里。
随后顺其自然地反手,再?一个轻送,那扇海棠纹的窗子,便彻底闭合上,将那轮如钩的弯月,一起关?在了?外头。
“快回床上去,下?边冷。”
卫陵皱眉见她?只穿一件单薄的杏色亵衣,都未披件外裳,就来给他开窗,忙用手掌揽着她?的腰,往床边去。
等她?脱鞋缩进被子里,依靠在床头。
他才?在床沿坐下?,望着沉默的她?,好半晌,他伸手捏了?捏她?脸腮的肉,挑眉笑起来,“我都要走了?,表妹都没一句话对我说的?”
曦珠没有躲,只是静看他,也笑,轻声道:“是你要来找我的,为何不是你对我说?”
“行。”
卫陵没法奈何地唉了?声,想得句她?的好话,太难些。
他放下?了?手,而后握住她?落在被面的双手,看着她?的眼,语气稍转,认真道。
“我走后,阿墨会调到你院里,跑外头的事。你没事不要外出去,有什么要的东西,尽管吩咐他去买,吃的或用的,不好朝我娘说的,尽管让阿墨去就好,走我的账就成。”
“我怕你出去,恐有意外,虽然我们两个的亲事定下?来了?,爹也在京城,但怕……”
卫陵略顿,观她?面无异色,接着道:“我还是怕我不在京城,秦令筠找到机会,会为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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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调沉落,粗糙的指腹磨蹭过她?的手心,有些痒。
曦珠明白?他的担心,点头道:“我都知道的,会待在公府,不会随便出去。你放心好了?,尽管忙自己的事,别操心我。”
关?于这件事,此前两人已说过多次,但在临走前,卫陵还是再?次提及,就怕出现意外。
而他没办法因这个设想出的可能意外,继续留在京城。
见她?乖巧地应下?,他莫名?觉得心里有些苦涩,却笑道:“等我回来,再?陪你出去玩。”
曦珠笑地点点下?巴,道:“好。”
卫陵又嘱咐道:“我不在,倘若你遇到卫度对你没好话,你也不要理他。他只是装样子,不敢对你如何,等我回来了?,你再?告诉我,我找他算账去。”
曦珠没忍住轻笑出声,没说自己根本不在意卫度,而是跟着他的话,再?次点头。
“好。”
卫陵望着她?的笑靥,眸中?笑意更深,再?道:“还有药膳记得吃,别断了?,是难吃些,但对身体是好的。”
这句话,没立即得到她?的回应。
曦珠蹙紧眉,低声道:“都喝了?好一段时日?,便不用喝了?。”
卫陵的声音不觉变得肃然,道:“先喝着,等郑丑来给你诊脉,他若说不用再?喝,便可以停了?。我已经与他说过,我走后,他每隔半个月,过来这边给你瞧。”
这两月,郑丑一直在给她?诊脉,但从?未明令可以停了?药膳。
“哦。”
她?有些闷地答应道。
卫陵看着她?低垂下?的脸,心口隐痛,但他不能说当自己重生回来时,听闻她?的生病因他而起,而那个太医的话,更让他的心里始终扎着一根刺。
郑丑的诊断,愈加应证前世的那些事,对她?的伤害至深。
他不想让她?再?如前世,被病痛折磨,更想她?活地高兴长久。
他也要活地长久。
等尘埃落定,他们还要白?头偕老,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曦珠的手被放开了?,然后看到他伸手进衣襟里,摸索了?两下?,拿出一个物?件来。
她?微微睁大眼,随之那个东西被放到她?的手中?。
温热的,尚且携带他身上的气息。
是一个崭新的平安符,颜色鲜艳。
卫陵低头看着她?掌心里的平安符,是三日?前,往法兴寺堪合她?与他的八字,晌午歇息时,他独自去佛堂中?求得的。
只为送给她?。
“曦珠,明日?之后,我不在你的身边,也不知具体何时回来,但我会尽快解决完那里的事,然后回京。”
他离开京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曦珠觉得眼眶微热,慢慢地,将平安符紧攥在手里。
她?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再?开口,喉咙有些细弱的哽,问道:“你的衣裳都收拾好了?吗?多带些厚的衣裳,那边的天比这里还冷,千万别冻病了?。”
卫陵笑道:“都收拾好了?,你别担心。”
他的笑,不过瞬时消匿,在看到她?渐红的眼尾时,猛地伸开手臂,按住她?纤瘦的后背,将她?侵压进自己滚热的怀中?。
沉默的相拥里,过去多久。
他闻着她?身上经久不散,印刻进魂魄的气息,稍微抬身,单手捧住她?的脸,与她?额头相抵,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眸,柔声低道:“好好在公府等我回来,知道吗?”
曦珠看着他漆黑的眼,轻声:“知道,你千万要小心,要护好自己。”
“我会小心。”
他应道。
但话音落后,曦珠又忽地生出一丝惶恐来,抓住他的手臂,急切问道:“你会回来的,是吗?”
卫陵将她?的神?情?全然映入眼里,心口酸涩满胀。
她?怕他再?如前世,一去再?也不回来。
但这次,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
他不会再?留她?一个人,在这个世上,独自承受那些苦难。
卫陵俯首,亲吻落在她?的眉心,笑了?一声:“我一定平安回来,还要回来娶你呢。”
他的吻顺遂往下?,落在她?的眼上,她?闭上了?眼。
在温润的唇从?腮畔,滑至嘴角,轻柔舔舐时,她?微仰起脸,手中?握着平安符,抱住了?他的腰,张开微合的唇。
*
天色尚黑,月亮却在西去,在街角的槐树枝头留有一个淡色的白?影。
公府大门前,仆从?丫鬟站在石狮子前头,提着明煌的灯笼。冷风吹过,灯笼一晃一晃地,将各色裙裾袍摆上的精致花纹,映照地熠熠生华。
也将甲胄上的寒铁光芒,折射入眼,令人寒颤噤声。
董纯礼再?次提醒丈夫:“我给你做的护膝,都给你放行囊里了?,记得要穿,可别让你的腿愈发受寒了?。”
免得以后都走不了?路。她?并?没有说出口,泪已先流出来。
卫远抱着儿?子卫朝,伸手给妻子擦干泪,笑道:“记得的,劳你费心了?。”
有再?多话,其实在昨夜那顿晚膳,回到院子后,夫妻两个在床榻上,都说尽了?。
如今,不过是最后离别前的不舍。
小儿?子第一次去战场上,卫旷和杨毓最担心的便是他。
当下?,两人又在叮嘱。
卫陵一直在笑着点头。
卫旷拧眉道:“你到那边去,事事都给得听你大哥的,别性子上来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战事不是儿?戏,不容你半点胡闹。”
尽管这些月来,看着人是沉稳些,但到底不放心他的本性。
转头对长子道:“你给我盯着他些,倘若给我闹出事来,丢了?你老子的脸,到时我第一个打的人就是你!”
卫远笑应道:“爹,我知道,一定看好三弟。”
卫度清冷的声音响起。
“确实如此,倒是不望他此次去得什么功勋,只要别惹祸就成。”
卫陵侧首,乜斜着眼看他。
“二哥,我人都要走了?,就不望你能说出什么好话了?。我就担心一事,我走后,怕你为难我媳妇。”
“我还没小心眼到,要去为难……”
卫度的话并?未说完。
卫虞扯扯二哥的衣袖,让他闭嘴。
卫陵看一眼站在旁边的曦珠,再?转目看向自己的爹娘,严肃道:“爹,娘,我不在,你们可别让曦珠受了?委屈。”
这些日?,这话卫旷和杨毓都听了?数次。
卫旷摆手佯怒道:“你老子在家里,能让谁欺负你媳妇了??”
杨毓跟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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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你尽管去,我会照看好曦珠。”
再?得这话,卫陵的心稍稳些。
他最后望向曦珠。
曦珠自始至终,都在看他。
他的头发全部高梳上去,以冠别束,身上穿着缁色的袍衫,尚未入北疆,并?不着重盔,外罩的银色甲衣轻薄。
身姿挺拔地站立着,风流意态的脸上,神?情?冷然地阴郁。
恍惚的光影中?,她?仿若再?见前世的他。
但她?早知他不是他。
这回,她?不用再?像前世需要避讳,不敢抬头多看他一眼。
曦珠眸子弯了?弯,朝他笑了?下?。
卫陵也扬唇朝她?笑。
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比前世更加无言。
皆因该说的话,业已道尽。
她?站在台阶上,如同最后的那次送别,看着他跟随大表哥,迈步走下?石阶,在队伍的最前面,揽过缰绳,动作利落地踩蹬,翻身上马。
亲卫家丁紧随上马。
身处卫家众人里,白?裙随风曳动,曦珠一直伫立在那里,坦然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很快随着马蹄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就似从?前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临头的命运,难以挣扎。只是这回,她?的心底生出了?期盼。
等他回来,这世会变成什么样?
*
有所祈盼的光阴,似乎过得很慢。
重阳节过后,及至十月中?旬,院角青墙边的杏树,逐渐飘零下?黄叶,只有几片孤零零地缀在树梢,冷冽的寒风刮过,欲坠不坠地晃动。
小圆拿着竹扫帚,在清扫那些落叶,嘴里哼唱新学来的小曲。
蓉娘和青坠正在屋里,又是端茶,又是拿果子。
国公夫人正领着一个驼弯背的老绣娘,还有两个年轻娘子,给姑娘量尺寸做嫁衣。
外头的事,那是男人该忙的,宅子里的事,也不能落下?。若等战事了?结,孝期结束,再?赶制嫁衣,那必然来不及。
讲究的高门大户,都得从?女儿?出阁前的两三年开始准备。
现得抓紧些,别到时婚事琐碎地忙糊涂,哪里出了?岔子。
再?是这绣娘,虽年过半百,鬓边斑白?,却是江南专门请来。
从?前给长公主做过出降的嫁衣,还有诸多命妇的衣裳,也是出自她?手。
杨毓原想今年请来此人,给小女儿?提前备下?嫁衣,但当今,得先忙碌小儿?子的婚事。
曦珠被姨母拉坐下?,面前递来各种的布料,还有花纹样子。
两个年轻的绣娘一左一右地指说。
一个多时辰的眼花缭乱后,最终择选下?嫁衣的款式,以及布料花纹。
绣娘被送走后,嫁衣的事定。
曦珠仍和之前一样,闲时翻看卫陵临走前,给她?搬堆来的杂书,又在蓉娘的说劝下?,做些大婚时用的活计。
虽说婚事都由公府包揽,就连用到的东西,也不用她?们操劳,但到底一些鞋袜,还是要自个做。
曦珠望着蓉娘从?元嬷嬷那里,套来的卫陵鞋码尺寸,只得重新拿起针线。
几次同床共枕,她?并?未注意过这些。
她?在小火炉旁,慢做起一双皂靴。
用的是厚实布料,鞋底夹了?白?棉。
在靴子快做好时,那盆摆在高几上的秋海棠也快谢了?花。
曦珠小心清理完枯萎的花后,收到了?不远千里而来的信。
厚厚的一叠,他怎么能写这么多?
她?忍不住笑,拿着信缓了?片刻,才?拆开来,将那些折叠整齐的信纸一一展开。
在窗前深秋的暖融光下?,一字一句地看下?去。
第097章相思信
苍茫天色里,纵马疾驰,冷风扑面,卫陵无数次地想回头,想再?看?一看?她。尽管知道已远离公府,甚至远隔纵横的街道,他回?头,不会再?看见她的一点身影。
但直到大开的城门,兵马司的人上前询问,恭送远去,那短暂的勒马停留,至彻底出城离开,他都未回?头。
一整日,都在?往北直上的路途奔波,除去在山林底下的片刻歇息,将要入夜,终在?一处驿站停下。
不过休憩两个时辰,便要继续赶路,战事危急,不能?多留。
虽大军驻守在?北疆,随行亲卫家丁不过百十余人,但驿站还要接待其他官员,众人只得挤在?一处。
都是行军打仗久的粗人,早就?习惯。
卫陵与洛平挤在?一张床上睡。
临睡前,他坐在?抵墙的一张褪漆桌前,于一盏油灯下,握笔写信。
身后的洛平打个哈切,拉过被子盖上,问了一句:“还不睡吗?明日还要赶一天的路。”
自卫陵问他是否要前往北疆,好一番纠结,又与父亲商议,终是决定下来,并告知了卫陵。
纵使事后从神枢营退出,得了陆桓的冷眼,他也?并不后悔。
他的父亲说:“男儿大好年纪,岂能?困居四方京城,不若出去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他第一次离家这般远。
今日母亲还早起,给他烙了一袋子的干饼;父亲抬手?拍他的肩膀,让他万事小心。
卫陵道:“你先?睡,我写点东西。”
洛平也?不再?问,阖上了眼,不一会儿,便沉沉睡过去。
窄小的房内,渐起打鼾声?。
卫陵垂眼望着雪白?的纸张,思索应该写些什么。
他离开后的这一日,她都做了些什么呢?会不会觉得一个人在?府上无聊?
不过分别一日,他却已很思念她。
她呢,有没有想他?
笔尖停顿在?纸上三寸许久,那滴浓墨将要落下来时,他再?次将毛笔将砚台里碾过,抬起,重落纸的上方。
须臾过后,他终究落了笔。
起初两个字“曦珠”,他一笔一划,慢慢地写着。
“我今晚到?了封阳县,现大抵是子时三刻,写这封信时,正在?这里的驿站落榻。休憩两个时辰,便要继续北上。不过离别一日,我很想你。”
寥寥两句话,他写地很认真。末尾,复加上日月。
仿若再?回?到?前世的那时,他第一次写信给她。
他尤记得清楚,历历在?目。
那封信只是写:“曦珠,我很想你。”
墨沁透了纸,他甚至怕多写一个字,愈发显得他的举止更加可笑?。
即便谁人不知。
她已是别人的未婚妻,与那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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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越来越好,他却见不得光地,在?背地里,写着不能?给她的信。
将自己真正的心里话,落在?纸面上。
可现在?,他终于可以写信给她了,不用?再?躲躲藏藏。
卫陵无声?笑?了笑?,将信纸折叠整齐,放入怀里的衣襟。
他并没有打算立即送出,只不过稍解思念之情罢了。
将灯吹灭后,他躺到?了床的外侧,背对身后睡着的洛平,面向透光的窗子。
他需要光亮,而畏惧黑暗。
每回?度过黑夜,而不用?点灯,都是与她一起睡。
很久,他都未与其他人在?一张床上共眠。
他不能?容忍身边的人,除了她,有另外的人,哪怕是前世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曾因追击逃敌,与一众将士幕天席地地在?深林雪地里,互相放哨轮睡。
但接下来,将会面临战场上更多的异变情形,他必须尽快让自己适应。
他握紧了手?里的香缨带,闭上双眼,陷入黑暗里。
*
昼夜不停地北上,信也?写了七日后,他们抵达北疆。
那天是九月十五。
边疆五里设一个烽燧。而从邑城附近起的西南一带烽燧,日夜燃烧半月之久,只余残烬的灰烟,在?半空盘旋,城中土黄的墙壁上,不时有大滩干涸的暗红血迹。
浩浩荡荡的抢劫过后,羌人早带着丰富的战略品,跑地没影了。
损失惨重,守将擦着眼泪,畏畏缩缩地迎上来,怕皇帝降旨问罪。
但他已顽强坚守,谁让狄羌的新?汗王阿托泰吉,实在?是个硬茬子,邑城不算多大的地,守军也?不比其他城池的多,阿托泰吉竟不声?不响地,绕过前面两座大城池,攻打这里。
卫远听过守将的禀报,及看?过邑城的现状。城中随处可见死伤的百姓。
他低声?暗骂了句。
话中的意思指向皇帝。
倘若皇帝不思前顾后地犹豫,早些让卫家北上出征,何至于让一个能?力?平平的守将,应对那五千羌人的攻打,造成如今生灵涂炭的局面。
卫陵离得最近,听到?了这声?暗骂。
他的目光落向一个大哭的、扑在?一个妇人身上的孩子,也?不知那妇人死了没死。
他的内心毫无波动,淡看?一眼,转了回?来。
然后听到?大哥的指令。
回?到?石散关,整军反攻。
三千卫家精兵都驻守在?那里,与这里相隔三十五里。
气候日渐严寒,羌人必定会再?次抢掠,不会只贪图一次的得逞。
这个预判是确准的。
在?前世,不过三日,阿托泰吉领兵,兵临嘉丰城下。
他们回?到?了石散关。
大哥召集卫家军部将时,卫陵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包括父兄死后,无法掌控军队,被他杀了立威的人。
接下来一连九日,战争重开。
他身处战事,嘈杂忙碌,也?无纸笔,不能?再?写信与她。
他更需借这次战争,让诸将看?到?他的能?力?,他方能?掌权,而非真的来长资历。
混乱的厮杀里,刀光寒霜,惨声?哀嚎不绝于耳。
他与洛平领着小队人马,在?弥漫的硝烟火光里,趁乱去追击敌军,最后砍下了阿托泰吉身边一名大将的脑袋,带了回?来。
阿托泰吉听过消息,怒振马鞭。
其间过程暂且不论,当?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被扔到?地上时,诸将惊骇。
便连统率军队的卫远,也?被三弟第一次的上场立功,给诧异地好一会,方才反应过来。
胆子太大!
他记下了卫陵与洛平,还有那支队伍的军功,也?责罚了卫陵的目无军纪。
没有上官指挥,竟不怕死地,私自带队去追击。
倘若发生一点意外,他如何与爹娘交代。
卫陵被责打了二?十军棍,下.身被打地血肉模糊。
但只是瞧着严重,上了金疮药,再?修养些时日,就?能?养全。
他趴在?军帐的硬板床上,不知怎么,想起前世自己第一次上战场,面对那些杀红眼的羌人,全然傻住,怕死地只想赶紧跑,但死亡的惧怕,让他连动一下都不敢。
是大哥赶过来救的他,事后,也?打了他二?十军棍。
想到?这里时,卫陵拿着毛笔,笑?了声?。
他低头,在?木凳子上,给她写着第八封书信。
不过是今日我立了军功,但也?被大哥打了。
末尾,又写:“我很想你。”
他不知这会不会让她觉得枯燥乏味,但他不愿去写那些锦绣文辞,他没读多少诗词歌赋,并不会,也?觉得那些,也?不能?很好地表露他的心绪,最终落笔只这四个字。
他没有详细描述战事过程。
前世的无数个夜晚,他可以尽情倾诉,皆因那些信不能?给她,她也?不会看?见。
但现在?,他不敢再?那样写。
他知道比之更残忍的战事,她亲眼目睹,甚至经历,但他不愿她再?见了。
这晚,卫陵在?闭眼临睡前,有些出神地想,他仍然还是怕死的,怕回?不去京城。
入夜,他梦回?了前世。
……
蒙眼的血色里,他看?到?一个接一个的将士倒下,倒在?雪地,被羌人的铁蹄践踏。
他单膝跪地,鬓发尽散,喘息着又呕出一大口?血。
手?握住胸口?的断箭,用?竭最后的气力?,转动着心脏的血肉,箭头松动,在?兵败的残喘厮杀里,将断箭拔了出来。
血从心口?的伤洞喷溅,平安符也?已被贯穿一个洞。
他将它紧攥在?手?里,疲惫不堪地望向京城的方向。
他还没有回?去,母亲他们在?等他。
他也?答应过她,会平安回?去。
只要能?回?去,他一定会娶她。
他会比许执,待她更好,不会放弃她。
一辈子都对她好。
永永远远地,都只对她一个人好。
但渐渐地,血流尽,他陷入到?彻底的,再?也?见不到?光的黑暗里。
听到?一声?接一声?,低声?呜咽。
“三表哥。”
卫陵猝然睁眼,醒了过来。
*
他是在?一个月后,借着巡视边防,重新?来到?雪谷,前世他的埋骨之地。
近十月底,北疆天飘大雪,四周崇山峻岭,灰色的山脊线纵横,整座峡谷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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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被积雪覆盖,荒芜的白?原上,没有一点生机的存在?。
回?军营的路上,经过了灵宝台。
银装素裹的天地,一片低矮山洼,也?落满了雪,隐约露出地上灰绿的草色。眺望过去,远方是羌人春时放牧的草原。
他不禁想起前世,在?大哥围困黄源府死后,重病加身的父亲一面应对狄羌,一面要将卫家军交给他,曾领他经过该地时,勒马停驻,说过的话。
“你要记住,你所统领的将士多有父母妻儿,他们和你一样,背井离乡来到?这个战场,不管是为了守卫大燕的疆土,亦还是为了前程仕途,最终的结果,都是要战胜狄羌。你要有足够的智谋和心境,才能?指挥他们,绝非说说那么容易。你的每一个决策,都关乎他们每一个人的性命,也?关乎身后每一个大燕百姓的将来。卫陵我儿,望你谨记于心。”
从前他生于锦衣玉食里,谈及什么忠君爱国,什么功名利禄,他并无多大感受,但卫家的势弱,让他认识到?他本生于其中,要维护的就?是这个阶级。
一次又一次的攻伐里,满身的碎肉红血,让他愈加厌恶阴谋,仇恨战争,可他必须依靠这些,才得以让卫家重新?站起来,太子党不能?倒下。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父亲的话。
但到?了最后的关头,在?收到?曦珠的那封信,一番考虑后,他一直记在?心里。
那点良知,让他没有丢下自己的职责,而在?内外夹击,新?帝、阿托泰吉、秦令筠、谢松、姚家、姜家……还有谁呢,多的他快数不清了,都想要他命的危急时刻。
为了几座城池的百姓性命,还固守北疆。
倘若那时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反攻京城吗?
但那些事已然过去,现在?重来,多思无益。
只是“身在?其位谋其政”,到?底有些好笑?。
他收回?目光,骑马离开了。
白?雪地上,徒留下一串马蹄踏过的印记。
*
“你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懂什么打仗!这是放着敌人回?了老巢!”
一个络腮胡须的将领拍案,怒吼出声?。
军帐内,起了争执。
卫陵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和血,冷道:“将军若有能?耐?*?,个把时辰前就?不该听我的,早引着那帮羌人进你所谓的陷阱,想来现在?也?得了大胜!”
两个时辰前对羌人一支部落的堵截,直追到?图泗水畔,冻水寒彻,被卫陵下令止住了。
刘慎安也?知依照当?时情形,不宜再?追,但他行伍三十年,军功累至将军,岂是这样一个世家子弟能?比,不过来了北疆未满两个月,便处处逞能?。
倒还要他一个老将,听他一个毛头小子的。
此时,还顾左右而言他,说自己此前的策略有错,更是不能?忍让。
卫远坐在?上座,看?出刘慎安是在?自己的兵前,丢了面子,这会来他面前要公道。
他暗睇三弟一眼,让他住口?。
卫陵坐在?下首,不再?说话,懒睨大哥安慰刘慎安。
迟早一日,他要这人的命。
前世之叛徒,勾结狄羌,在?新?帝派人押送他回?京受审,军营混乱时,与羌人配合反打大燕北疆。
等将领都退出去,大帐中只剩两人。
卫远细问此次追击,卫陵才正了脸色,说起来。
卫远听完,沉默半晌,不多说其他,叩敲下桌案,只道:“刘慎安是性情急躁些,但到?底为了疆土,此后我不将你们排在?一处就?是。”
卫陵不言语。
卫远又问:“我预备这两日让人送信回?家,你若有信,快些写好给我。”
卫陵笑?起来,忙道:“有!”
他回?到?自己的营帐,将那些信仔细收拾好,按着时日顺序,装进信封里。
卫远拿到?手?时,忍不住笑?问:“怎么这么厚?”
卫陵也?笑?:“便是这么多,都是给我媳妇的。”
从九月九日离京,直到?今日的十月二?十七日,他得空了,都会写点东西告诉她。
*
曦珠将那一封封的信都看?完后,想了许久,该如何回?他呢。
她没想到?他会写这样多,好似除去战事繁忙,每一日都有写。
即使只有一句“我很想你。”
夜里睡觉时,她将枕下压的平安符和同心锁拿出来,摸了摸它们。
她有些睡不着了。
想到?那双棉靴子,她从暖和的被褥里爬起来,穿鞋下床,重新?点灯生炭,围着羊毛毯子坐在?榻上。
在?昏黄的光下,她拿起针线,接着缝靴子剩下的底。
又怕那边更冷,她再?往里缝入一层棉。
等做完,竟快天亮。
下榻往铜盆里添过炭后,她拨了拨插在?赤红灯笼瓶里的蓝风车。
风车一圈圈地转着,她回?到?榻上,笔杆撑在?下巴,想了想,低头给他回?信。
*
卫陵收到?信时,是在?十一月十二?日。
比起往年,北疆的雪下得更大更急了,不知又压垮了多少房屋,冻死了多少人。
雪夜里,寒风凛冽如刃。
他和洛平从外勘察敌情回?来,满身是雪,在?外抖落时,听驻守的士兵说京城送来了书信和东西,都放在?了他的案上。
他一怔,伸手?拂去肩膀上的雪花,掀帐走了进去。
摸着火折子点亮油灯,然后看?见了一封信,和一个布包。
脱掉手?上的黑皮手?套,他的手?指已冻僵发红,拿起信捏了捏,没有立即拆开。
先?将炭盆点燃,将手?烘烤地热些,手?指灵活了。
他坐在?火前驱寒,才拆开信封。
炭有些湿,发出噼啪的声?响,溅跳起火星,燎飞地升起。
他忙将信往怀里藏捂,又往后退坐。
这才把信再?拿出来,接着拆封。
雪白?的信纸,柔软地落在?他手?中。
打开四方的纸张,扑面墨水的香气,隐隐地,还有她身上的香。
还未看?上面的字,他先?禁不住深吸一口?气,得到?了一股餮足。
他低下头,笑?看?她的信。
她的回?信,并不长。
起先?说这段时日,自己读了哪几本他给她的传奇小说,其中哪个故事最好看?。
他回?忆着,却想不起来了,但不妨碍他也?觉得那个故事最好看?。
她又说自己有好好吃药膳。
他想,她能?乖乖的,别让他担心,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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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唇角扬高些。
她还说自己没出府一次,都待在?春月庭,不时在?园子里逛,或是去和小虞说话。
他肃然的神情消解,满眼皆是笑?。
“三表哥,我很好,你别担心我,照顾好自己。我给你做了一双靴,你试试合不合脚,若是不合,等你回?来,我再?给你做。”
“姨母已让绣娘来给我做嫁衣。”
紧跟着,也?是最末,她说:“我也?想你。”
卫陵分不清此时心里澎湃的是什么,激昂地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他只有紧紧地将信贴在?心口?,才能?勉强压抑住那般情绪。
眼中的微湿,终在?炭火的烧热里,藏匿地无影无踪。
她做的靴子,他舍不得穿,却不想她的用?心浪费。
在?烧壶热水,认真洗过脚后,套上干净的袜,他才穿上那双藏青的棉靴。
踩在?地上,很软很暖和,似踩在?一团绵云上。
怎么会不合适?
再?合适不过的。
但做这一双就?够了,他不想她再?碰针线活,让她劳累。
帐外风雪呼啸,他在?帐中来回?走了好几圈,而后坐在?单薄的冷床边,将她的信看?了第不知多少次。
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
第098章再遇她(修细节)
昨日夜里又下了一场雪,远山白雾缭绕,盘囷崎岖的山道?两侧,苍翠的松柏树顶堆覆了新雪,压弯树梢。刺骨寒风吹过,白雪从树隙抖落,掉进?了下方的泥泞里。
秦令筠透过窗子,遥望那个身穿月魄鹤氅的峻拔身影,离开潭龙观,行在山道?上,往下山的方向而去。
谢松会来找他的父亲秦宗云,他早有所料。
前世便是这个时候,他与谢松在此?结识。
不?,或许此?时该称呼为陆松,更?为合适。
上任皇帝朝庆徽年末,押注三皇子的谢氏参与夺嫡,最终落败,被登基的十三皇子神瑞帝降旨处置。
正在襁褓的谢松,被谢氏幕僚陆尺抱走私逃,改换陆姓,二十余载后?,一朝入举春闱,成就状元之名,回京复仇,最后?竟坐上内阁首辅的位置。
其间过程,不?过是娶了翰林学士姜复之女,被选入内阁的姜复提拔任用;又以曾经谢家与秦家的交情,与他合谋了卫远的性命,让卫远困死?黄源府的孤城,董明忠也一起战死?;不?过三月,卫旷也重病逝于北疆,若非卫陵,镇国公府早已倒下……
诸如此?类的事,并无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
至于细节,既已过去,也不?必再提。
秦令筠端起茶盏,抿了口温热的茶水。
前?世在此?人势力尚弱时,他的帮扶,最后?反害自身,竟与被皇帝器重的许执一起,打压谋害他。
秦令筠的唇边溢出一丝冷笑来。
谢松再如何被人赞誉满腹经纶,当今不?过一个?翰林院修撰,若无人扶持,即便天纵奇才的状元,也无用武之地?。
岂知人世红尘千百年,历朝历代?出了多少状元,真正能在青史留名的,又有多少,大多泯然?消逝了。
皇城之中,朝堂之上,最不?缺的便是汲汲钻营的聪明人。
今生,他不?帮扶,姜复更?不?能有益于谢松这个?女婿。
全然?拜柳曦珠所赐,必然?是告诉卫陵之后?,卫陵在其中动作,致使那桩外室的祸端未发,以至卫家安然?无恙,内阁重组时,姜复未被选入,反而是刑部尚书卢冰壶。
大抵因此?,谢松比前?世,还要早些时候来找他所谓的父亲,来寻复仇的助力。
他的父亲,曾与谢松的父亲,有密不?可?宣的交情。
扑鼻的踟溪茶香中,隐约地?,空气中的那股血腥味益发浓烈了,正从被熊熊烈火烤着的丹炉里钻缝漏出。
秦令筠的目光落在上面一瞬,又转到自己的对面,观着父亲那张仙风道?骨的脸,淡笑问道?。
“观中的香料可?还够用,要不?要儿子这些日再让人送些上山?”
这一年,潭龙观用去了比常年还要多出半倍的沉香和柏木。
还未至过年开春,已快殆尽,怕要压不?住炼长生丹的味道?。
秦宗云沉目端坐,臂弯搭放白拂尘,掐指检算一番,颔首道?:“便再送些过来。”
这个?儿子做事,他是放一百个?心的。
只是下一刻,听到了儿子的请求。
“只是有桩事要与父亲商议,还望父亲同意。”
……
松间积雪,扑簌地?掉落在伞面。
不?时两声雀鸟鸣叫,幽远传来。
秦令筠撑伞行在下山的小道?上,沿途冷冽山风,可?见方才谢松走过的印记。
算算日子,这个?时候,该与谢松谋划清除镇国公府卫家,次年二月便是卫远丧命时。
重新来过,他不?会再与谢松联合。
反而要他的命。
但时机未到,神瑞帝不?过这几年的功夫,便会驾崩,一朝天子一朝臣,届时便是他清算的时候。
谢松、许执、六皇子,还有卫家……
为官最要学会的,便是忍耐和等待。
身置静谧的山林,白雪飘落,吐息皆是白雾。
秦令筠垂眸眺望山中雪景。
只是如今怕要谢松的命,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卫陵,也不?知谢松能不?能撑到他算账时了。
至于卫陵,便盼着他此?次北疆抗敌狄羌,有如前?世逆转乾坤的本事,方能让卫家势强地?继续与皇帝争斗。
盛极必衰,到时就是卫家高楼倒塌时。
柳曦珠,柳曦珠啊。
前?世攀了傅元晋,以为这世嫁给卫陵,便能安稳吗?
秦令筠冷笑声,脖颈隐痛,沉目看向前?方的道?路。
紧攥伞柄,往山下走。
*
秦府主院内,秦老太太才从午憩间醒来,接过丫鬟递来的燕窝粥吃,一面与坐下首的儿子说着话,问询丈夫在道?观的日子还好。
自她嫁进?秦家,不?过几年,丈夫便上山做道?士去,徒留她一个?人在这个?大宅子,照料中馈,养育孩子。
温馨的母子对话到尾端,冷不?防她手里的瓷碗坠落,晶莹剔透的燕窝倾洒在地?,黏腻成滩。
“母亲,明年开春三月,陛下开宫门选秀,到时便让枝月去参选。”
秦老太太震骇地?瞪圆眼,好半会,扑来抓住儿子的袖子。
“你说什?么??”
头晕目眩里,她的两瓣嘴唇直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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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
秦令筠冷眼看着他所谓的母亲,只是道?:“这是父亲的意思。”
他伸手召丫鬟来收拾满地?狼藉,扶怔然?无话的母亲榻上,这才后?退一步,作揖告退。
秦老太太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正在远去的鸦青背影。
天色渐昏,秦枝月得?到消息时,恰翻开卫虞送她的一个?才子佳人的话本,撑腮乐地?看里面的故事,
闻听小丫鬟的哭言,她刹那站不?住,不?可?置信地?说道?:“不?可?能,阿娘和嫂子已经在给我相看人家了,不?可?能让我去选秀!”
她嫁不?成卫陵,卫陵竟还要娶那个?身份低微的表姑娘。
她难过地?哭了许久,终也在母亲与嫂子的安慰里,渐渐放下,答应相看其他家的公子。
这两日,嫂子还与工部右侍郎家的杜夫人说好了,过些日子,寻赏梅的契机,让她与杜家的二公子见过。
嫂子说那个?杜二公子温文尔雅,相貌身形都不?错,已有举人的功名,待下届春闱参考,届时入仕做官,她嫁过去再好不?过的。
且杜家人口简单,是诗书传家,便连杜夫人都很好说话,不?会有那婆媳的嫌隙。
却忽然?一个?晴天霹雳砸下来。
要她选秀进?宫,去伺候那个?龙态老钟,年长她几十岁的老皇帝。
“小姐,我哪里敢说假话,大爷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都气病了。”
小丫鬟抽抽噎噎,她还盼望跟小姐,一起陪嫁去杜家。可?当今,小姐若是进?宫去,她也没了着落。
“不?会!不?会的!”
秦枝月嗫喏地?无法接受,忙撂下手里的书,跑了出去。
跑进?纷飞的大雪里。
直跑到嫂子和哥哥的屋里,看到榻上坐的两人。
姚佩君同样震惊丈夫的告知。
“与杜家的相看,你想?法免去了。”
秦令筠捻盖刮了刮茶沫子,喝了一口。
姚佩君尚且未问清楚,门嗵地?被撞开,闯入一袭茜红彩绣棉裙。
裙摆如浪花翻飞,直往榻边巍然?不?动的人扑涌。
“哥哥,你说的是假话,是不?是?嫂子和阿娘已给我说了杜家。”
分明听清了进?门前?,哥哥的那句话,秦枝月眼眶盈满泪水,还是固执地?询问。
秦令筠看着哭泣的妹妹,语调沉地?再复一遍。
“明年春日,宫中开门选秀,到时你便进?宫去。”
他冷静的话语,终让秦枝月崩溃,如天塌下来,不?管不?顾地?哭喊道?:“我不?要进?宫!我不?要去!那个?老皇帝比我大那么?多,都快死?了,我怎么?能去……”
她的话并未说完,遽然?被一巴掌给打断了。
她摔倒在地?,歪过脸去,白皙的脸颊上浮现红色的巴掌印。
“闭嘴!对陛下不?敬,若被传出去,你是要让我们家遭难吗?”
秦令筠皱眉站起身,侧目对妻子道?:“好好与她说,这个?年纪了,还不?懂点事。”
这是责怪,姚佩君被那一巴掌恍惚地?,忙跟着站起,小声道?:“我知道?了。”
她没敢抬头。
泪水滚落下来,滑过破裂出血的嘴角。
秦枝月抬眸,在朦胧里,以一种怨毒的目光望着哥哥秦令筠跨出门槛,彻底消失在眼前?。
直至入夜,姚佩君送小姑回去,望着她嚎啕大哭地?累睡在床帐内。
拿着湿热的帕子,温柔地?给她擦脸上的泪痕,嘴角一点点的笑。
她可?怜小姑子啊,但听说那个?磋磨她的婆母,因这个?唯一的女儿的婚事气病,却有点爽快。
想?到此?事是她那个?公公,秦宗云同意,齿关又不?停龃龉。
再回到自己的院子,心腹仆妇附耳来报。
“夫人,大爷去了浮蕊的院子。”
仆妇回想?片刻前?听到的鞭声和哭声,隐约夹杂的“贱人”“荡.妇”。
她的声音更?低下去。
“怕是那边今晚要请大夫了。”
姚佩君眉眼未动,道?:“去老太太那边看的大夫,先别让人回去,留下来,等会让人去浮蕊那边,给她看伤。”
“是。”
仆妇转身离去。
姚佩君走进?内室,疲惫地?坐到榻上,倚靠引枕,闭上了眼。
自从黄源府公干回来,她的丈夫似变了性子。不?,那时并瞧不?出来,是在道?破对那个?表姑娘的心思,想?让人嫁进?秦家后?,一切都变了。
但后?来,丈夫雨夜重伤,不?久后?那个?表姑娘与卫陵的亲事定?下。
她的丈夫是在骂谁?
此?前?不?曾骂过浮蕊,是从伤后?开始的。
浮蕊忍受不?了地?与她哭诉,将满身的鞭伤露给她看,可?她能如何呢?那是她的丈夫。
而浮蕊,不?过一个?妾。
用以消遣的玩意罢了。
一个?妾,是不?值得?她的丈夫出口骂言的。
所以那些“贱人”“荡.妇”之言,是在指向那个?容貌姣好的表姑娘吗?
模糊的视线里,怀里钻入一个?人。
“阿娘,你伤心了吗?”
秦照秀抚着母亲的眼睛,有些湿润。
姚佩君也摸了摸自己的脸,轻声问:“照秀,娘是不?是真的老了?”
曾经,她有着不?输那个?表姑娘的容貌,但终在这座阴暗的府邸消磨殆尽。
秦照秀摇头,昳丽的面容上,笑容灿烂。
他搂住娘纤弱的脖子,靠在娘温暖的胸脯上,说道?:“娘在我心里,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娘亲。”
姚佩君也紧抱住她愚笨的儿子。
眼角落下一滴泪。
她怀疑起,她一直坚持固守的,丈夫对她的爱意了。
*
曦珠收到卫陵的回信时,是十二月十三日。
京城已连下了四日的雪。
她在正院里,听姨母笑说起卫陵在北疆立下的许多战功,如今封了个?将军。
不?过入疆三月,就有了这般功勋。
卫虞磕着瓜子,直夸三哥厉害。
从外回来的卫旷在台阶跺脚,震去靴上的雪,走进?屋内听到夸耀,面上带笑地?解开氅衣给丫鬟,大步走了进?来,见三媳妇也在,倒不?好当着人的面贬一贬自己的小儿子了。
默地?转进?内室去,他的伤复发要上药。
公爷回来,曦珠不?好再待,拿起新送来的、一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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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的信站起身,给姨母行礼告辞。
卫虞也一道?要离开。
杨毓瞥到丈夫眼睛泛红,也不?闲聊,放下手里的南瓜子,道?:“路上雪滑,你们回去小心些。”
见人出门去,她忙起身,跟入内室,给丈夫上药。
出月洞门,转上长廊,曦珠和卫虞两人结伴,丫鬟跟在身后?。
卫虞将近日遇到的事告诉三嫂听。
之前?中秋,她叫表姐三嫂,结果表姐和三哥先后?离席,她还奇怪,也有点生气。
后?来三哥来与她说,那时他惹着表姐生气了,才会那样哄她,她还说他待表姐好。
难怪表姐愈加生气了。
卫虞转瞬气消,现喊起三嫂来,越是顺遂。
曦珠也不?再放心上了。
“三嫂,我给你说桩事。”
两日前?,卫虞去过秦家,因好友枝月生病了。到她闺房看望时,只见人双目直愣地?盯着帐顶,唤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扑到卫虞的怀里,大哭起来,泪水糊了满脸。
卫虞忙问怎么?回事,但枝月一个?字都不?说。
不?管她怎么?安慰,都得?不?到话,最后?人睡过去,她只好回公府了。
“三嫂,她的样子像是……”。
好半晌,卫虞都找不?到恰宜的词描述。
蓦地?想?起“中邪了”。
漫天纷落的大雪里,腊梅树盛开的掩映中。对角的廊道?,一个?丫鬟却领一个?姗姗来迟的人,疾步走了过来。
曦珠嗅闻沁人的花香,静听卫虞的话,骤然?一个?抬眼,看见了熟悉的面容。
她微紧了袖内卫陵的信。
风雪声里,许执在听到那声“三嫂”时,倏地?望过去,正对上一双看过来的明眸。
他不?觉捏紧了座师卢冰壶送给的帖子,心里莫名隐隐泛疼,停下了脚步。
今日,他赶赴卫二爷设的宴会。
没想?会……遇到她。
上回看到她,是七夕的夜晚,距今已五个?月了。
第099章许执与曦珠(番外1)
起?事於无形,而要大功於天下——是谓微明。
*
在八岁之前,许执甚至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村人都称他为二哑巴。
因他是许家的第二个儿子,从?娘胎里出来时,一点声息都无,稳婆急地不断拍打,狠了些,才逼出一声孱弱的哭音。
与其他嗷嗷待哺的婴孩不同,他从?不哭不闹,待在摇篮里仰望头顶葱茏的榆树叶,还有更高?处的天空。
不一会,累了,自己就睡着了。
醒了,接着看绿叶、蓝天、白云。偶尔飞过一两只蝴蝶,他会伸手去扑抓。
当然抓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蝴蝶飞走,憋着嘴,仍然不哭一声。
村人都夸许家生出了一个懂事的孩子,不会闹爹娘。
许父许母不必被小儿子操心,可以安心地耕田种地。
九月秋收时,他们?要缴粮纳税,听说今年朝廷的赋税多加了半成。炽阳之下,他们?骂骂咧咧,还是将裤腰带勒紧,在土黄的地里锄除杂草,挥汗如?雨,顺着枯瘦的身躯淌下。
他们?有两个儿子,要为这两个儿子操劳一生,想到以后要盖新房,要娶进两个媳妇,还有每日的家用吃饭,那得多少耗费啊。
他们?挥动锄头的动作更利索了,尽管劳累,但脸上都带着笑。
却不想小儿子在长至三岁后,还是不会说话,可急坏他们?了,忙带着孩子奔波到镇上去看大夫。
大夫说无事,就是说话慢些罢了,再等?些时候。
“且看这孩子的面相,以后会是个有本事的,做爹娘的不要急。”
许父许母哪能?不急啊,后头又?请跳神的婆子来,喂了小儿子一碗的灰符水下去,还是不管用。
会见人笑,就是不会说话。
他们?甚至都想,倘若真的不会说话,只要能?做事,挣口?饭吃,以后还是可以娶上媳妇、生上孩子的。
等?到小儿子长至五岁时,终于会说话了,但每回?只蹦出一两个字,村里人都惯于叫他二哑巴,改不过来了。
许父许母无奈,也早接受。
大儿子跟着一个瓦匠师傅做学徒,一年难得回?来几次,但学得真本领,以后便能?多挣上几两银子,比他们?种地的强多了。
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他们?也想给小儿子找门事做,却到七岁,越长大,性?子越是孤僻,常自己待在一处。
只能?先给他找了个放牛的事,是附近一个有钱人庄子养的水牛。
傍晚夕阳西?下,还不见人回?家,准在哪里蹲着,拿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得扯着嗓子喊“二哑巴!回?来吃饭了!”
他们?也喊他二哑巴。
二哑巴今日新学了《三字经》的一句。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
他坐在树墩子上,望着地上的字痕,低声默念着,想,可是“一”是从?哪里来的。
他冥思苦想,把先生说过的话再回?想,可先生都未提到过,同学们?也未问到。
先生说过:“我说多少次了,要多读书,要多写字,才能?真正明白这些圣贤书里的大道理,你们?爹娘辛苦劳作,把你们?送来我这处念书,你们?却不肯用功,怎么去参加童试!真是气煞我也!”
这是先生最常说的一句话,他记在心里。
于是他擦掉地上的那些字,用树枝一遍又?一遍地将新学到的道理写着。
“一”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二哑巴!回?家吃饭!”
忽地,娘的喊声从?远处传来,二哑巴慌张丢下树枝,站起?身,用草鞋底搓掉地上的字,往炊烟飘起?的地方?跑去。
到家里,吃着米面馍馍,喝着稀粥,他还在出神地想那句大道理。
“想什?么呢?”
爹问他话。
他低着头,无声摇了摇。
曾经有次,卖货郎经过村里,娘买了几尺粗布,却被多找了一个铜板。
为这一个铜板,爹娘商议说,等?下回?货郎再来,要把铜板还回?去。
当时,爹对他说:“咱们?家是穷,但人穷志不能?穷,绝不能?做偷鸡摸狗的事。”
他不敢告诉爹娘,自己没交学费和束脩,却偷学了先生的知识。
他更知道家里穷,最近还在给哥哥攒钱娶嫂子,从?不敢提读书的事。
但那些念书声太吸引他了,让他忍不住在放牛时,将绳子栓在树干上,要往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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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塾去,偷躲在最后面的窗户下边,动着耳朵听,抬眼瞟黑板上的灰字。
从?春日听到夏天,再从?秋天听到冬日。
无论酷暑严冬,从?不缺少一日。
直到那日大雪铺地,陷进去半只脚,鹅毛大雪还在从?灰色的苍穹,洋洒地往下飘落。
他又?来到了私塾窗户下,躲在角落里准备听课。
天很冷,他穿的鞋是哥哥剩下的,黑麻布,早就发硬变薄。
脚寒的团起?来,手冻地也生了疮。
他将昨日新学的那篇《孟子》再默念了一遍。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他念着念着,渐渐没了声,垂头看埋了脚的白雪。
开年后,爹娘让他跟着哥哥去学做瓦匠,有哥哥带着,他可以学到本事,以后有饭吃,能?娶到媳妇。
但他不想去,他想读书。
他已经将先生教过的书都学会,也懂了字里行间的意思。
吸了吸快冻坏的鼻子。
可他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妄想罢了。
他很快不能?再来这里,继续读书了。
陈参推门出来时,看到的便是一个小人躬背缩在窗下的雪里,寒风之中,身上也落满了白雪。
他早知平日讲课时,这叫二哑巴的小儿就在偷听,只是从?未揭穿。
却不想这孩子能?坚持这么久,且这般的大雪天,整个私塾的学生都未来,只有他到了。
陈参说不明白那刻的心情,一股热流窜过心间。
他过去将人从?雪地里拽起?来,拉进屋里,拿炭给人烘烤,开始考校二哑巴的学识。
既是哑巴,陈参便不报期盼地询问:“昨日我所教的孟子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可会背了?”
但不想二哑巴缓慢地开口?:“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
早就念了数遍的文章,不消思考,只因许久不与外人说话,稍显迟钝。
字正腔圆,无一字错漏。
陈参吃惊不已。
接着便看到二哑巴直盯着他,然后跪倒在地,嗵地磕了一个头。
“先……先生,我还会写的,也知道其中典故含义。您的教导,我都记住了。”
他忙不迭以指蘸水,在木桌上写起?字来,给先生看。
这便是将才八岁的许执,在漫长一生里,审时度势,所抓住的第一个机遇。
陈参察觉到此子的聪颖及耐性?,若于科举仕途,恐怕前程不可限量。
却困于家中贫寒,就此耽搁了。
从?前他也家贫,但幸有祖产,日夜刻苦读书,最终不过一个举人,给人在县衙做师爷,却得罪了人,只得来到这个村里,以教书谋得糊口?,勉强度日。
他整夜未眠,做了一个决定。
亲自去游说二哑巴的爹娘,并表明不收任何钱财及束绡,只希望他们?把孩子交给他,今后必有大成就。
此后许家世代,会免去贫农之身,不再缴纳赋税。
陈参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许父许母被震惊说动,他们?不曾想小儿子去偷学,还得了先生的赏识,愿意不收一文的教导。
小儿子亦在他们?面前跪下。
“爹,娘,我一定会好好读书,让你们?以后过上好日子。”
便从?那日起?,二哑巴不再叫二哑巴,有了正式的名,也有了字。
执,寓持拿。
微明,微弱之光。
起?事於无形,而要大功於天下。
尽管陈参业已被朝廷那些龌龊勾结所伤,但还是祈望他的这个学生,能?越走越远,做一个对国对民,都有益的人。
他开始教授许执,将自己毕生所学,于口?舌,于纸笔,全?皆告知。
并把自己珍藏多年的那些经史子集,都送予许执。
不过一年,甚至因惊于许执的成长,怕自己不能?再为他之老师,要寻学识更为渊博者,继续教导许执。
但不用他之费心,在童试之中,许执夺得第一名的生员名次,被当时贬官的冯维看中,愿以指导。
冯维,庆徽十?七年的三甲进士。
同进士出身,为官多年,却在改换至神瑞新朝后,因性?情耿直,不满上官隐瞒地动灾情,以至百姓死伤无数,越级上报并弹劾,最后却从?京城,被贬至西?北云州府。
纵使贬官,也非一个陈参能?比。
十?岁的许执拜别他的恩师,陈参笑道:“你以后有了出息,别忘了回?来看我,记得带壶好酒。”
许执哽咽磕头,道:“是,永不敢忘记先生恩情和教导。”
再拜入冯维门下。
此后十?年,他一直跟在冯维身边学习,游历多地,也结识了许多名士,知道在朝廷中,云州府地属势力的弱小,西?北久难出大官。这几十?年间,唯一个卢冰壶,做了太子老师,何其荣光。
那不是许执能?企及的人物,便连他的老师冯维都拍掌称赞。
他仍在点灯看书,细思先人的注解,提笔写落自己的想法。
身处匪患猖獗的西?北,见过太多残酷,再将眼望着书页间,那些故人先师的激昂之言。
他在心里立誓,自己以后做官,定要做一个为万民开太平的官。
太年轻了,也太不知天高?地厚,轻易许下这样的誓言,倘若说出,只会被那些在朝廷中浸淫多年,也曾怀揣过文人理想的官员耻笑。
冯维没有丢弃风骨,因当地州府官员贪墨,写诗指责,犹如?当年被贬远离京城,最终被罢官职。
他竟也自恃清高?,枉顾即将开场的秋闱,附诗攀和。
最后失去了参与秋闱的资格,前程仕途全?然断送。
云州府的各级官员已将他之姓名记录在案,他跳不出去,这辈子便是一步死棋。
在那些讽刺的笑声里,他回?到了那个养育他的村庄。
十?年过去,他都快忘了家是什?么模样。
五年前,父亲上山跟人打猎,想补贴家用,却摔落山崖,脏器碎裂而亡。临闭眼前,一直在喊他的名字,而那时他正与同窗观摩石刻拓印,并未收到消息,等?赶到家里,已过去多日。
如?今,母亲也两鬓霜白地躺在床上,腰因多年种地弯地直不起?来,咳嗽不止。
原来她早就病入膏肓,为了不让远方?的他担忧,盼他读书做官,从?不提及自己的病,说一切都好。
村里流言漫传,母亲一双眼哭地红肿,抓紧他的手,问他:“二哑巴,你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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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年的书,是不是白读了?你是不?*?是做不成官了?”
他不知道,所以没有说话。
但他应该说话的。
母亲最后才不会因受不了那些非议,因他而病逝。
“阖家供他一个读书人出来,不就是要光宗耀祖的,喏,可好,这是要败倒门楣。”
“他爹从?前还跟我前头炫耀,他家出个读书人了,嘁,到头来还不是要跟我们?种地吗?”
“说来二哑巴得罪谁了,这以后是真的没出路了?”
他们?重提他曾经的名,让他羞愧地低下头。
在曾经的恩师陈参面前,愈加低下去。
陈参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他冯维是何人,做官多年,见过风浪也经得起?,而你又?是何人,连个浪头都没看到,便妄想翻人家的船,你就不能?忍忍,偏要去写那首诗做什?么!”
“你以为一首诗,人家奈何不了你?岂知那豪门权贵,哪怕你说错一句话,便是没命的事。”
谁都没他了解这个学生,闷不吭声,却有自个的主意。
但知这世上的诸多事,都需圆滑变通。
你要直,要刚,可以,你却要有那能?耐,或是有能?人护着,让他人不能?辩驳地接受。
当年的他,便是吃亏在此处,才连个师爷都做不成。
如?今一看,那个冯维怕连他都不如?,不过学问好,却连做人的道理都不懂。
陈参后悔不已,他好好教出的学生,此生怕是毁了。
但他不再多说,怕这个学生心气高?的承受不了,会出事。
只是唉声叹气,摆手甩袖。
许执抬头,看着恩师失望远去的背影。
他默然地离开,却在半路上,有人在半坡大喊道:“二哑巴,快回?家,你娘不行了!”
他狂跑起?来,朝家里飞奔。
却到家里,怎么就吊起?了白幡,堂屋摆着一口?棺材。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忽地一巴掌打过来,落在脸上。
他偏过头去,听到哥哥的悲怆哭声:“是你害死的娘!你怎么会有脸回?来,你怎么不索性?死在外头,让娘以为你一直在读书,兴许走得不会这样难过!”
他无言辩解,又?突地再听到一句:“我们?分家!”
“我真是受够了,自你读书,家里好的东西?都紧着你,爹娘从?舍不得给我,便只有你是他们?的儿子,我就不是了!现还连累到我和你嫂子,让我们?被村里人说闲话!”
他抬起?头,却看到人去屋空,许多物件摆设都被摞在一辆牛板车上,用几根麻绳捆缚,余晖尽头,负重的牛车在小道上越行越远。
他再也看不见大哥和大嫂的影子。
他们?走了。
去了哪里,并没有告诉他。
独留他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黑夜来临,他还愣然地站着,直到月光从?破风的窗漏进来,爬向他的脚,他才动了动。
他似以往一样,除去必要事,其余时候都在读书。
他走向了东南角。
那里有一张形似长案的桌,紧挨着一个六层的书架,上面整齐地摆满了书。
书桌和书架,皆是他十?岁那年,父亲农忙时,夜里极力抽出空来,用山上伐来的桃木做成的。
做了整半个月,很粗糙,但耐用。过了十?年,都无一丝不牢固毁坏。
他在书架的夹层里,找到了一个纱布袋子,无数黑灰的点遍布里面。
打开来,赫然是虫子的尸体,星罗密布地沾在变脆的纱上。
他想起?来,很久之前,他把先生的书搬回?来读。
可家里穷,入夜后不能?点灯,会浪费油。
那时,他不想爹娘花铜板在此事上,让他们?更加劳累,只好在昏暗里,默念那些熟背的诗文。哥哥学徒回?来,与他睡在一起?时,总是说:“你念书和念经似的,听得我想打瞌睡。”
不一会,呼噜声响起?来,他再背不下去,也吵地睡不着。
会想,何时才能?不过这般穷困的日子。
他得更努力地读书才成。
他去捉萤火虫,想做一盏灯。
但被哥哥看见了,哥哥气道:“你笨啊,夜里要看书,怕浪费油,与我说,我给师傅做瓦偷偷攒了点钱,没给爹娘知道,我去给你买蜡烛,你偷偷点着看书,可别让他们?知道我藏钱了。”
“哥。”
“你我是兄弟,计较这些做什?么。”
蜡烛一截截地烧掉,装着萤火虫尸体的纱布袋子留了下来。
他抵靠住书架,滑坐在地。
……
许执醒过来后,摁着额穴缓了片刻。
他起?床穿鞋,在昏昧里,推窗看出去,外面恰是夜凉如?水。一只黑猫正在柿子树的高?处,躬身勾着什?么,不时“喵”叫声。
拉开书案抽屉,从?里取出一方?棉帕。
掌心托着帕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只银蝴蝶的耳坠子。
月光洒落在坠子上,闪烁着莹亮的光泽。
是他年初入京赶考,尚住客栈时,与同年去往上元灯会,在赊月楼初见柳姑娘,她撞落在他怀里的。
他堪见她朦胧如?雾的泪眼,那抹柔软极速撤离,他下意识伸手要拉住她欲坠的身体。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她慌着歉声,从?他怀里退出来,又?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去,隐约地听到一声声的呼唤:“三表哥!”
他半伸出去的手滞住,却注意到袖子上垂挂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
拿起?一看,是一只耳坠。
是她遗落的。
他忙去追她,想要将耳坠还给她。
但上元灯会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人一跑入那些璀璨绚烂的花灯里,再难觅踪迹。
他在喧闹的人群里找了好一会,都未看到她。
那时他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兴许以后也不会再见。
但他还是将那只银蝴蝶的耳坠小心保管。
不想真的有再见的一日。
那天是寒食,落雨。
春闱放榜之后,与同年往潇水湾踏青不成,正待返回?城内,不妨经过一座亭子,隔着濛濛细雨,隐约觉得是她。
待走近些,看见果?然是她。
一个人坐在廊下,低着头,手指揪扯腰间的荷白绦带玩,轻荡着两只月白绣鞋,瞧着闷闷不乐的样子。
顶着两个簪珍珠钗的旋花髻,发丝被斜飞的雨水打湿,黏在瓷白的颊侧。
她身边并没有伞。
他微微握紧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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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伞柄,而后走进亭中,收好了伞,她都未留意到进来个人,还在发呆。
他不得不朝她走近些。
她终于看见了他的到来,停住晃脚的动作,抬起?头,一下子慌乱地站起?身,往后退,却被椅靠磕到膝窝,又?坐下去,后脑也磕到了柱子。
她摸向脑袋,朝他瞪眼,脸腮上的肉也气鼓起?来。
却一点都不凶。
他没忍住笑了声。
她已经不记得他。
时隔三个月,他也不知如?何开口?,再归还她那只耳坠了。
“在下唐突,路过见姑娘没有带伞,这把伞就送予姑娘。”
只能?将伞留与她。
她并不要,一副冷淡的模样。
“多谢公子好意,我的丫鬟已经去寻伞了。”
那般大的雨,亭子又?小,等?找来伞,她都要淋湿了。
“春雨不知何时停,亭小难避风雨,还请姑娘收下。”
他把伞放到石桌上,转身后退两步,冒雨出了亭子,钻入同年的伞下。
从?她的容貌和穿着,他看出她的精细娇养,恐是那些大户出来的,只不知是哪家。
但不管是哪家,都与他没什?么关系。
却不想不久之后,一场相看会落到他的头上。
他的座师卢冰壶,有意让他与寄住在镇国公府的表姑娘看过。
他不好拂这个意思,只能?先去,到时再借机找缘由推拒。
只是他没料到相看的人,会是她。
隔着屏风,仅是一个婀娜的影,他隐约觉得是她,待人探出半个头,他看清了那半张面容。
怎么第三次见,又?是眼睛通红,伤心的样子了。
她不乐意这场相看吗?
但当国公夫人问他时,他却默点了头。
临走前,他侧首转过时,踟蹰瞬,还是对屏风后的她笑了下。
出府的路上,卫家二爷、户部侍郎卫度问及他在刑部的差事,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已分明,这桩婚事若是能?成,到时会许给他好处。
纵使还不明其间纠葛,但他依然默地应下。
只是能?成的关键,也得柳姑娘点头。
他知道了她的姓名。
窗外的猫又?喵叫了声。
许执缓缓坐了下来,一颗心在阒静将亮的夜,渐起?忐忑。
这一晚,她是如?何想的,是否会选他。
她应该还记得他。
他隐约有感,倘若她答应了,他以后的仕途兴许会朝另一个方?向去。
而到时,他会将这只银蝴蝶的耳坠归还给她,与她说,其实他们?早已在上元那日见过了。
第100章许执与曦珠(番外2)
后?来,许执曾也问过曦珠,为何那些人里,她?会选他。
国公夫人不止过问他的身世和谈吐,还有其他男子。甚至那些人里,家中多有官职,且家境优渥。他的出身落在最后。
仅因?三年守孝,闭门苦读后?,他终于踏碎了自己?的清高,攀附上云州府新上任的同治,由此被推举给在京的刑部尚书卢冰壶。当地不敢违背卢冰壶的意思,允准了他的秋闱科考,他得以跳出了那个地方,来到京城。
春闱过后?,又被座师卢冰壶点名要到了刑部的律例馆上职。
他清楚自己?的才学能力,更明白卢冰壶对他的看?重,是?因?两人同出西北云州,卢冰壶要培植自己?在乡的势力。
这?便是?官场上不必宣之于口,却又人人默认的事。
而紧跟着,卢冰壶将他推给权势煊赫的镇国公府。
在得知要相看?的那个姑娘是?她?后?,他想,自己?唯一够得上台面的,并非自己?那二甲进士的成绩,却是?卢冰壶的推说?。
曦珠听到他的问后?,愣了愣,蹙起细眉来,似在回想,很快弯眸笑起来,道:“因?为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只见过你呀,就是?那次寒食,潇水湾下了好大的雨,你送给我伞,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所以和?姨母说?,我要嫁给你。”
他看?着她?明媚的笑靥,心?突地抽紧。
她?疑惑反问道:“那你呢,为何会答应?”
他笑道:“第一次去公府,我认出是?你,所以才答应的。”
这?是?真话,倘若是?其他的姑娘,他原本想见过人后?,找理由推拒,即便会被卢冰壶认为不识好歹。
渐昏的夜色里,他送她?回去公府的路上。
那天,是?两人定亲后?的第三个月,七夕佳节,他们第一次上街去玩。
在快至那座庞然的府邸前?,她?一只手拿着糖葫芦吃,忽地另一只手碰过来,柔软地蹭过他的手背,他一霎有些僵硬。
但到第二次她?的试探过来时,他抓住了她?的手指。
她?没有挣脱,任由他牵着,在吃完一个山楂果后?,抬头问他:“微明,我以后?可以去找你吗?”
神?情小心?翼翼,声也很小。
那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字。
被金色糖霜和?艳红山楂染过的唇瓣,在月光下,晶莹地彤红,他将自己?的目光从上面挪开,不自觉想要咽下喉咙,却怕被她?看?出,没有侧首躲避,静道:“可以。”
很久之后?,许执会想,当时是?不是?不该答应。
以至让两人在那个暂居之所,有了更多的羁绊。
但他没有一点后?悔,倘若再回到这?个夜晚,他仍然会答应她?。
一个又一个的休沐日,从温暖的春阳,轮转到严寒的冬雪,四季之中,她?不嫌公府与他那一方院落之间的长远,总是?乘着一个多时辰的马车过来找他。
进门时,手里不是?提着糕点油包,便是?果子布袋,常装些橘子。
她?知道他喜欢吃橘子。
每次来找他,穿着都是?不一样的衣裙,绫罗绸缎的布料,从云锦到提花绸。
颜色鲜亮,花纹繁琐。
当她?来到他的身边,身上那股淡雅的气味袅袅袭来,也许是?衣裳上的熏香,也许是?面颊上的脂粉香。
纵使不知价值几?何,也知那香昂贵。
他觉得自己?窄小的院落,不配让她?踏进这?里,她?该身处似公府那样碧瓦朱檐的宅邸里。
但她?却提着银红轻罗百合裙,于灿烂的秋光中,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裙摆蹁跹翻飞,她?面颊泛红地问他:“微明,我新做的裙子,好看?吗?”
怎么会不好看??
她?穿什么,他都觉得最是?好看?。
“好看?。”他笑答。
于是?她?在窗外吹进的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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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里,喜悦地旋裙转身。
“你看?书,我给你炖骨头去。”
他知她?是?因?父母双亡,才会不远千里漂泊来京,寄住在镇国公府,此前?也是?在娇生惯养中长大。
家中是?富商,又是?唯一的女儿,如何能做庖厨这?般的陋事。
但她?却浑不觉得,还莞尔地戳了戳他的脸,道:“你这?段日子又消瘦些了,在刑部做事辛苦,我一个月才过来看?你两回,给你做些好吃的,补一补。”
她?出了门,他侧首,透过大开的窗,看?到她?的身影从窗前?掠过,往厨房去了。
接着响起锅碗的磕碰声,和?淅淅的水洗声。
就似她?已?经嫁给他,是?他的妻子了,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他低头再看?向桌案上关于律法的书籍时,起伏波澜的心?过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接着提笔,蘸墨在书上做着注解。
去年四月,自两人亲事定下不久,卫家便出事了。
那起卫二爷和?外室的案件,被移交到刑部,那个外室却未经审问定罪,便被发现?中毒死于刑部牢狱,最后?皇帝下旨三司彻查,卫度被夺职,他的座师卢冰壶也被降职出京。
他只是?一个主事,并不能清楚具体,但已?猜出这?背后?是?皇帝要削弱卫家势力。
卢冰壶远走,他失去了在官场上的最大支持,新上任的刑部尚书是?六皇子的人,他的处境并不好,被律例馆的同僚排挤。
最为辛劳的活,全丢与他,每日都要很晚回去。
胃疾发作了几?次。
疼痛不堪时,冷汗直流,腹中如有把?刀刃在搅动。
他忍让着,等待着。
卫家并未这?般容易倒下,他初涉官场,最要学会的便是?忍。
这?是?他从督察院左副都御史秦令筠处,愈加明白的道理,他不明何时得罪了这?位大人,但送公文到督察院时,会受所谓的“指点”。
秦家与卫家一贯交好,秦令筠与卫度也是?友人。
但那时,他隐隐觉得危机将至。
果然今年年初,镇国世?子便被围困在黄源府的孤城,粮草皆断,最后?,与其岳丈董老将军一起战死。世?子夫人因?闻噩耗,一尸两命离世?。
秦、卫两家断交。
五月时,镇国公又病逝北疆。
尸身运送回京后?,便要办丧。
接连两场丧事,他因?与曦珠的亲事,过去公府帮忙,在那些纷沓而来、目露哀情的官员和?勋贵里,分辨着他们的面目,思索接下来的道路。
同时也看?到了一身披戴白麻的卫陵,站在灵牌棺木前?受礼,眼角余光也在以与他同样的目光,在看?那些人。
更甚沉静而冰冷。
当转过头时,两人的视线撞上。
他想起了与曦珠定亲后?,虽因?曦珠孝期,暂不能成婚,却需先交予聘婚书,及请冰人走必要的礼仪流程,来往公府两次,遇到了这?卫家三子卫陵。
那时,卫陵便以冷眼瞥他,那是?生来富贵、站于世?间顶端之人,对卑微之人的不屑目光。
不过一瞬,转身离去。
之后?,听说?人跟随公爷和?世?子往北疆抗敌。
他没有再见到卫陵。
丧事上的再遇,人却变得截然不同。
他不能说?全然感同身受卫陵的心?情,但明白几?分。
那时,只他一个人。
夜晚到来,他忙完公府分派下的事务,本要回到厢房歇息,不知为何,会感寂寥,很想见曦珠。
他去找她?,兴许是?没有顾忌到人多眼杂,走到半途,便止步,没有再朝春月庭一步。
他转过身,还是?要回待客的厢房。
却一个错眼,透过葱茏的树木,看?到了她?缓慢而行的纤细背影。
他不自觉地跟了过去,然后?看?见她?行在他不久前?走过的路上,在去往灵堂。
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停步在台阶下。
台阶上坐了一个人,是?卫陵,撑额低着头。
他避身躲在一棵高大的桂花树后?,足以遮掩他的身形。
他不能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唯能看?到她?打?开了食盒,端出了一碗什么,当卫陵用筷挑起时,他看?清了,是?一碗面。
她?一直蹲在卫陵的面前?,等卫陵吃完面。
面吃完后?,卫陵伸手,倾身抱住了她?。
她?也伸手搂住了卫陵,一下接一下地抚拍卫陵的后?背。
一股酸涩冲涌到心?里,他望着远处的场景,眼眶微热,握紧了拳头。
那一刹那,他回想起一桩事,便是?在初次见到曦珠的那个上元灯会。
她?追寻那人而去的匆忙背影,一声声的呼唤“三表哥!”
便在这?个夜晚,似乎秘而不宣的亲事缘由,有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但或许他早有所觉,就在第一次见到卫家三子,被那般敌视时,他心?里就有了猜测,只是?需要事实应证。
那只银蝴蝶的耳坠,他一直未归还给曦珠。
不知如何开口。
他背过身,一个人回到厢房。
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地回想片刻前?的事。
好半晌,房门被敲响,而后?听到她?的声音。
“微明,你睡了吗?”
他的喉咙微哽,吞了下,方道:“还没有。”
灯未灭,怎么会睡了。
他忙站起身,过去开门,而后?看?到她?手里还提着那个食盒。
她?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问道:“今日公府到处都在忙碌,你有没有吃过饭?”
他怔了怔,下意识地回答她?:“没有。”
接着见她?一边端出面碗,一边说?:“那就好,我刚给三表哥送去,他一天都没吃饭了,我又煮了两碗面,我们一起吃。”
她?的语气很平静,他分辨着其中存在的可能。
甚至以对那些卷宗案件的态度,严苛到极点,但只得出她?的坦然,再无其他。
他一颗紧拧的心?,便在她?的一句话里,释然地松缓。
在澄黄的灯光里,他与她?坐在桌前?,一起吃着面,禁不住握住她?搁置在桌上的另一只手。
她?偏过脸,有些笑问:“怎么了?”
没有松开他的手。
他微垂了眼,低声说?:“我刚才很想你。”
她?又轻笑声,“哦”了声。
“我已?经来找你了。”
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只会做面,你将就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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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会的,很好吃。”
他低头,夹着面大口吃着。
……
风送来浓郁的骨汤香气,也将她?温柔的声传来。
“微明,过来吃饭。”
那时她?还只会做面,现?在却会炖汤给他。
“好。”
许执应道,将手里的毛笔搁好,放下书站起身,来到桌前?,桌上摆放了一大碗的白萝卜炖排骨,还有几?样她?在外带来的菜肴。
她?白皙的手指略微泛红,他慌握住,问道:“是?不是?被烫到了?”
曦珠笑地摇头,道:“没有。”
他反复看?了两回,才放开她?的手。
他们坐在一起吃饭。
煤球在角落的小碗前?,甩着尾巴,吭哧吭哧地吃着她?拌好的汤饭。
煤球是?去年冬日曦珠救的,养在这?里的猫。
已?经长得很肥,似成一个圆球,每次她?来,都高兴地扒着人不放。
她?笑说?:“等以后?我们搬到新家,也将煤球带着去。”
他自然笑应道:“到时你就可以天天见到它?了。”
家。
当她?提及时,他也在憧憬着,以后?和?她?,能有一个真正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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