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湘容情急间喊出这句,奈何脚下完全刹不住。虞莜刚放下花,听得这声喊转过身来,紧接着被她大力撞了个满怀,后腰顷刻抵在栏杆上,重心一失向外翻去。她反应不慢,下意识扯住了谢湘容的袖子,但手劲到底跟不上,兼之夏衫单薄,只听刺啦一声,手上一空,直直坠向下方。底下的荷池平日可做垂钓之用,也就丈许来深,伴着周遭一阵大呼小叫,虞莜倒栽了进去。“湘容,你怎么回事?”陆夫人先是喝了一声,屈膝跪在栏凳上,攀着栏杆向下望去。亭子修得离水面仅半人高,瞧那水色略暗,因是较深,若是太浅或有礁石,反而容易磕到身体甚或撞到头。她心头略松一口气,为着缓和周遭紧张的情绪,打着哈哈道:“还好,她打小就会凫水,这个深度怕是能自己游上来。”太子妃落水毕竟不是小事,今日因园里都是女客,乌衣卫只在外围巡逻,丰甯倒是在,正跟长公主她们在花厅打牌,听着动静最先赶来,一听虞莜落水,二话不说跳进池里。梅染和竹青等人早就急坏了,跑到水边拿了长竿在水面探着。自虞莜掉下去有一会儿了,水面一直不见人,梅染已是急得半个身子浸在湖里,大声喊着:“太子妃……殿下……听得到吗?”陆夫人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扣住栏杆的手攥得指尖发白,“嬿嬿……你倒是快上来啊,别玩了……你别吓姨啊。”说话间,已带了哭腔。荷池被太阳晒得微暖,虞莜自落水的那一刻,却只觉彻骨冰寒。有人说,濒死一刻会回溯过往一生,这种事对虞莜来说,心血来潮便能做到。远超常人的记忆,带给她的是常人想象不到的痛苦。从她记事起,前后两辈子,数不清的事时刻不停盘桓在脑海,哪怕刻意以结绳法忘却,也总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刻自行跳出来。此时身临其境,上一世龙舟覆没,她身在玄武湖冰冷的水底,满心悔恨与不甘,最后一口气涌出胸腔的憋闷和锐痛,黏腻的水草像深怀恶意的水鬼,死死缠住她的手脚、喉咙,拖拽着向无尽的深渊沉去。她仿佛又听见金陵城破时,百姓凄惨的哀嚎,尸骨遍野、血流成河,眼前一片血红,直至视线模糊……*秦昶正陪着单北殊往园子里来,有意让他先见见谢湘容,“单叔,你年岁也不小了,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替你家阿默想想。”“不就是为那小子,再过两年该到说亲的年纪了,府里没人给他张罗也是不成。”单北殊今年三十有四,黑膛脸身形魁梧,他十来岁上便跟着广义帝东征西伐,性子沉稳老练,秦昶在金陵的十年,是他一直守在长城上。“不过南方的女子太娇气,阿昶你自己娶一个回来就罢了,老单可养不起那样儿的。”他口上是这么说,目光落在那边亭中,略微一凝,怎么那么些人挤在里面。以他的目力,一眼便能从众多身形高挑的北方女子中,择出两个略为矮小的,微微一眯眼,“那边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秦昶回头望去,竟没能一下从人群中认出虞莜,正向别处去寻,就见几个乌衣卫向荷池疾奔。有人口中喊道:“不好了,太子妃落水了。”秦昶面色瞬变,流星赶月奔至岸边,到了才知姜皓等几个都已入水,约摸半盏茶过去,竟还没寻见人。丰甯探出水面抹了一把脸,冲着那边喊,“别去远处,就在亭子附近找。”寻常人落水总会奋力挣扎,除非死人,断不会掉下去就没了动静。原想着公主会水,兴许是一时慌乱认不准方向,因此姜皓等人都是顺着水流往下游一点的位置,扎个猛子潜下去寻人。秦昶听得丰甯说完,纵身跃入水中,长臂几个起落到了亭边,扎下去的那一刻,心头没来由地深深战栗,好似冥冥中,这一幕似曾相识。嬿嬿……无尽的胆寒涌上心头,水不冷,他的牙齿却在打颤。待到终于抱着人浮出水面,秦昶仰头间,无视周遭一双双焦急等待的眼,望向头顶蓝天,眼中分不清是水还是泪。苍天注定,不会让他再失去她一次。他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上到岸后冷静下来,梅染忙忙拿了外衣给太子妃裹住。“搓她的手脚心,还有心口。”秦昶口中宽慰,“无妨,她早早就晕过去了,没呛几口水。”出了这等事,长公主已在命宫人请离宾客,谢湘容撞太子妃落水,当时亭中众人都看得清楚,即使当时没留意的,也都听见了她那声喊。毓靖正向陆夫人询问情况,谢湘容在旁脸色惨白如纸,脚尖磨蹭地砖,“地上太滑,我一时没站稳。”陆夫人想替她辩解两句,却实在不能睁眼说瞎话,看了看她脚下,立刻蹲身下去,拿手指拈了一点,“这里怎会有油?”毓靖盯着谢湘容看,先入为主认为是她在搞事,听得陆夫人说,只垂眸瞥了一眼,仍是问道:“谢三娘子刚才就大呼小叫的,可是今日太子妃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怠慢了你?”“并无……”面对长公主咄咄逼人的架势,谢湘容百口莫辨,猛地醒觉,“刚才有人在我后面,推了我一把。”毓靖嗤笑一声,“你说有人推你?谁?”都说了在背后,当时亭里人多,她怎会看见。谢湘容脸色难看,但这些闺阁间的勾心斗角,她也是门儿清,即刻便明白,是遭人算计了。她在北齐甚少出席宴会,要说有过节的,还真就只有太子妃,偏生她适才言语激进,在场的两人自是明白,落在外人眼中,反倒成了把柄。既然是针对太子妃的……谢湘容的视线当即便落在黎瑶瑶身上。黎瑶瑶团扇搭在鼻尖,正转头跟身边的侍女小声说着什么,根本没看她。谢湘容暗自咬牙,正想着如何分辩,头顶上方响起个低沉的男音。“本督看见了……确实有人推她。”第49章四十九“你让他一生都不痛快。”谢湘容回过身来,视线一再上移,方看清屹在面前、像一尊黑沉铁塔的人。不,不是铁塔,倒像是……她想起祖母房中那架老山紫檀的高脚花几,是件不知多少年头的旧物,深沉的紫呈现乌黑色泽,包浆油亮。她最爱把手搁在上面,感受那份温润厚重,令人心神安宁。这人生得浓眉深目,惯于蹙起的眉间有明显的川字纹,目光从容,叫人窥不见内心所想。谢湘容不认得这张脸,但北齐能自称本督的,只有那个人。单北殊目光略一逡巡,锁定在黎瑶瑶身上。“你,出来。”他不知这是谁家女眷,指着她,命令的口吻听上去很强硬,“何人指使你的?”黎瑶瑶发出一声尖细的叫声,反而向人群中缩去,“不、不是我,你看错了。”“不是你还有谁?”谢湘容心下对单大都督的公正犹为感激,激动得伸手指住黎瑶瑶。猛然惊觉袖子断裂一截,赶忙收回来掩在身侧。单北殊被那抹白生生晃了眼,下意识移开两步,将手负在身后。既是单大都督开口,长公主自然信他绝不会看错,立刻命人将黎瑶瑶拿下。汝南王妃第一个反应是惊怒,继而心下一喜,这狐媚子犯下大错,太子定不饶她,出声撇清干系:“她始终对太子妃心存恨意,这事与我汝南王府并无半点瓜葛,长公主只管拿了人回去严加拷问便是。”单北殊这才知,这女子便是汝南王新纳的那房妾室,对这些南朝来的、看似娇柔实则心思难明的小娘子们,生出两分避而远之。刚这样想着,便听身旁谢湘容柔声细语道:“三娘谢大都督仗义相助。”她婉然倾身行礼,继而步履细碎自他身前退走,转身时,那截藕臂又在眼前一闪而过。饶是单北殊出生入死多年,男女老少的尸首见过无数,这般生活香艳却是生平仅见,竟有些如毛头小子一般的心跳加速。他看一眼岸边,太子妃正伏在太子膝头,呕出几口水来,想必人已无大碍,此间事了,便也不再多留,转身大步离开。直到晚间,虞莜才悠悠醒转,抚着额角发出一声痛吟,只觉头疼欲裂。“可算是醒了。”秦昶一直守在边上,见她醒来就喊头疼,心下又是一紧。下午一回来,便有太医院季院判亲自来诊看,“这个天气水温尚暖,老夫观太子妃并未染上风寒,若不放心的话,便开两剂驱寒汤吃一下也无妨。”秦昶担心的却不是这个,剑眉紧蹙,“她一落水便晕过去了,院判再瞧瞧,她是否另有隐疾。”宫中太医每半月来请一次平安脉,太子妃的身体一向挺好的,季院判想着,从善如流又仔细探了一次脉,这回说得尽量委婉。“从脉象来看,太子妃一切正常,许是落水时惊慌过度,这才……吓晕的吧?”虞莜会水,凉亭离水面也不高,秦昶自认以他的了解,她可没这么胆小,幼时在太清池玩水,比这更高的地方都跳过。连季院判也诊不出问题来,秦昶反而更不放心,想到她来洛阳的路上也有几日闹过头疼,一面替她揉额角。“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会有头疾?让你平日少琢磨点事罢……还有哪里疼?你当时到底怎么回事?”虞莜刚醒,就被他婆妈碎嘴地接连追问,闹得头更疼了,她这是落水,关头疾什么事儿?眼下手脚都是暖的,除了头疼,身上没哪儿不妥,她略有两分不耐烦,“她们没跟你说?”她睡了几个时辰,难不成他还没弄清楚当时的情况,倒来问她?“那为何掉下去就晕了?”一句话,虞莜满心的烦恼又涌上来。所幸落水那下,她即刻被汹涌的记忆激得昏迷,才没怎么呛水伤到肺腑,否则以她在水里待的时间,不死也要大病一场。心下难得起了几分怒意,“查出是谁干的了么?”“咦,你倒是知道,不是谢湘容推得你?”当时她们三个在亭子里说话,梅染等人都在外候着,便是听到也不多,虞莜大略说了谢湘容不愿嫁单北殊的事儿。秦昶微微一哂,“巧了,刚好就是他替谢湘容解的围,单叔亲眼所见,是黎瑶瑶在后推得她。”又是黎瑶瑶,虞莜不觉纳闷。即便她对秦昶心有所属,又被他亲口赐给了汝南王,若说怀恨在心,恨他也不必总拿自己作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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