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季秋怎会推辞,林长辞留下来,不是正好合了侄儿的心意?
他当下便道:“岂会?林长老愿意留下,白家自当扫榻相迎,只是……西棠解的是何术?不瞒长老说,西棠在白家子辈中,修为虽不算顶尖,于卜卦扶乩、奇淫巧术方面却天赋异禀,连他也遭了反噬,这邪术……”
他语意未尽,林长辞听出其中担忧之意,道:“镇命术。”
白季秋惊愕出声:“什么!”
他急切起来,拍在玉栏上:“啊呀,西棠的修为怎能贸然破解此术?无家主应允,他就算侥幸破了,家主回来定要罚他!”
“受罚?”林长辞倒是没听白西棠提及这个,心知师弟又瞒了自己,有几分暗恼,嘴上却道:“待白尊长回来,在下亲自与他解释清楚。”
白季秋苦笑一声,道:“若有碧虚长老解释,想必家主会宽宥几分,西棠伤得如何?在下去请族医替他看看。”
“也好。”林长辞颔首。
见白季秋神色匆匆往门外去了,温淮低声问道:“师尊果真要留下来?”
他把林容澄背在背后,本想拉林长辞的手,半道还是改了方向,扯住袖子。
林长辞暗叹一声,主动抓住他的手让他宽心:“等西棠好些,为师便回山。”
温淮默了默,似乎在听他说话,握着林长辞的那只手却远不如表面平静。
先前那点未雨绸缪的不安成了真,好似有谁在冥冥中,对他露出满是讥讽的笑意。
他额角隐隐有些青筋绷紧,扯了扯唇角,试图表现得平和一些,至少不能让师尊为他悬心。
半晌,温淮松开手:“弟子先行一步,师尊万事小心。”
林长辞“嗯”了一声,倏忽被他攀住肩头,唇角温热稍纵即逝。
饶是周围无人,林长辞也不免有些不自在,道:“无需担心为师,倒是你回去路上警觉些,这段时日并不太平。”
“是。”
温淮舔了舔嘴唇,不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关隘外。
……
漏过三更,白西棠醒了。
他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好一会儿才清晰,余光看到一旁打坐之人,下意识放轻呼吸。
林长辞已察觉此处动静,将周天之气收敛入经脉之中,起身到他旁边,手指搭在脉上探了探,问:“现下感觉如何?”
白西棠抿唇笑笑,道:“小伤,让师兄担心了。”
他唇色发白,眼底憔悴,这样说更像是在逞强。林长辞沉默一瞬,到底没对他恼怒,将守候在外的白氏族医召进来。
族医仔细检查一番,事关少主人,他哪敢疏忽,沉吟半天,斟酌道:“少主人可有感觉胸痹?”
白西棠摇头。
“经脉可有气滞?”
白西棠运行了一下灵力,道:“些微气滞。”
族医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道:“邪术反噬,因少主人运势无可夺取,便淤积于经脉中,少许凝血滞气,我替少主人舒缓一二。”
他在白西棠手臂上扎了几根金针,以温和灵气在经脉中徐徐而行,往复几次,白西棠脸色好看了不少。
过了约莫一刻钟,族医收起药箱,叮嘱道:“我明日再来施一回针,少主人须静养一段时日,期间莫要动怒,也莫要施展耗费灵力过多的术法。”
待族医离去,林长辞坐在床边,没有开口,就这样淡淡看着白西棠。
白西棠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道:“师兄不是听见了么?我没说谎,的确只是小伤。”
“你以为我是在生你的气?”林长辞问。
白西棠左顾右盼:“师兄宽宏大量,自然不是生我的气。”
他这样就是笃定林长辞生气的确跟他有关的意思了,林长辞深吸一口气,到:“我是生我自己的气。”
若他当初多些防备,林容澄便不会遭此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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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会纠缠这么久,更不会叫白西棠今日遭受反噬昏倒。
一种无力感弥散在心头,即便知晓症结,也无根除法子,反倒让旁人受了牵连。
“师兄。”白西棠知道他在想什么,坐起身子,握住他的手道:“容澄不仅是你的爱徒,更是我的师侄,师兄又焉知我不担忧?况且易地而处,师兄也会这般帮助寻仙的,不是么?”
他语气柔和,劝慰道:“再者,容澄师侄邪术已解,我不过经受一些反噬,过些日子就能养好。一切正是好的开始,何必消沉?”
林长辞素知他极会说话,想到族医说的“静养”,便收敛了几分神色。
见师兄听进去了,白西棠垂眸,唇角微翘,待抬眼时又恢复了平常表情,问:“师兄一直守到现在?”
林长辞摇摇头:“不算守,只是在旁调息罢了。”
“可你身体才刚调养回来,怎能再受累?我这里有人照顾,无妨的。”白西棠摇了摇床角银铃,招来一名小童:“带师兄去厢房歇息,一切当以贵客规格对待,不可怠慢。”
“喏。”
小童恭谨应下,对林长辞道:“贵客请随奴来。”
夜风转凉,拂面亦是微寒。
内山楼宇皆绕灵湖而建,无论从何处看出去,皆能看见满湖清光。路边草木葳蕤,偶尔有一两道毛茸茸的团子穿过草丛。
小童见林长辞视线追逐团子而去,解释道:“那些白兔是内山灵物,常在湖边出没。”
“内山缘何饲养如此多白兔?”林长辞问。
“这……”小童道:“听闻是从前某位族长喜欢白兔,养了几只,后来未加约束,便越来越多了。”
林长辞淡淡扫了一眼,道:“原是如此。”
内山对于本族人进出要求严苛,却对这些未开灵智的小东西四处散养,不加约束,有些奇怪。
更奇怪的是……
林长辞余光看了一眼草丛。
躲在草丛后的白团子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嗖地一下蹿没影了。
他可没忘,在摇金渡时,温淮曾给他看过一只兔子——一只咀嚼人肉,只剩空壳的兔子。
摇金渡的居民多是白家家生子,那只兔子和白家多半脱不了干系。
林长辞有心从草丛中抓一只仔细检查,但小童在前带路,暂时不好动手,只得暂时按捺住心思,盘算着另外寻个时间。
“贵客,这边请。”
小童在一处小院前停步,院中挂着一排花灯,装潢清新雅致,乌金木的陈设沉稳大气。更妙的是后方有一座小亭,亭脚没入湖水中,坐在庭中,能将整个莲湖的景色尽收眼底。
“多谢。”
林长辞对此处并无意见,小童见状,多了几分笑意,道:“奴守在门口,贵客有何吩咐,只管唤奴便是。”
林长辞在这里一住便是三日。
白家待客极为周到,不知是白西棠还是白季秋吩咐的,每日都有人前来送金莲子及其他名贵药材熬制的药汤,还先后来过几位白家主家的长辈。
客居在此,林长辞不好不见,幸而他们并未对林长辞那日做法有什么微词,更多的像是好奇他本身。
这也便罢了,中途有位年轻些的,上来便开门见山地问他年方几何,修为到了何种境界,是否有意中人,喜欢什么性格的道侣……诸如此类的问题,零零总总,问得林长辞有些为难,面色颇为怪异。
像是要为谁相看保媒一般。
莫说他前世以修为为重,拒绝过许多修士的倾慕,便是今生没有温淮紧追不舍,他也断不会生此心思。
那人探过口风,也不甚失望,带着莫名的笑意回去了。
林长辞照例探望白西棠时提了这件事,白西棠闻言,笑意微敛,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师兄对五表兄说,已有道侣?可说了道侣是谁?”
林长辞沉默一瞬,道:“并未。”
温淮的身份并不适合现在揭露,待眼前事了,他会举行一场道侣大典,向各方正式宣布。
哪怕有人质疑、讥讽亦或唾骂,亦不后悔。
白西棠笑笑,眯了眯眼,道:“那……五表兄只能静候佳音了。”
第87章巫真
回去的路上,林长辞找了个借口支开小童。
他用术法隐匿身形,再借假山遮掩,信步迈入草丛中,随手定住一只路过的白团子。
白团子被抓起来时有些惊恐,后腿使劲扑腾,试图蹬开敌人的禁锢。
林长辞捏住两腮,将它脑袋转过来,看清兔子的长相时,心中一动。
它不似寻常白兔长得圆润可爱,亦非那日尸变的兔子般形似真人,但眼睛同样狭长,偶尔随动作眯起,有种阴森狡诈的错觉。
兔子见蹬不开,张嘴欲咬,门牙锋而尖利,没咬到林长辞,反而将自己下颚咬伤。闻到鲜血的味道,它更加狂躁,几次要挣脱出去,都被林长辞牢牢制住。
它此刻的凶狠和草丛中不时溜过的无害完全是两个模样。
林长辞用魂丝探了探,兔子神魂羸弱却活泛,魂丝触及时,竟让他隐隐有种错觉,好似这具兽躯之中禁锢着人的神魂。
林长辞心中大为奇怪,兔子不管不顾地再次啃咬扭动,恰逢此时,假山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人由远及近行至假山前,似有所感,往前方草丛中看了看。
没有人,倒是有一只白团子飞也似地窜走了。
这人眼睛转了转,转身正欲离开,险些和身后的林长辞撞个正着。
“啊。”他惊讶一瞬,随即躬身行礼:“贵客。”
林长辞记得这个人,此人跟在来拜访过他的白家长辈身边,是名侍从。至于那位白家长辈,辈分上来说……应当是白西棠的叔公?
不过,他记得这位白家叔公不仅仅是辈分原因,更因为此人曾在数十年前以阵法扬名,后来不知怎的,逐渐销声匿迹,加之后起之秀甚多,他也就逐渐不为人所知了。
林长辞点头应了,问:“你这是去何处?”
侍从笑笑道:“主人听闻贵客爱徒之事,特命奴来送一些或许能用上的药材,正要去贵客下榻之处,不想在此遇上,倒是巧了。”
说着,他从储物戒指中取出几味名贵药材,这些药材不算稀有,但品质极好,可以说送得恰到好处。
林长辞敛眸,看不出眸底神色,只道:“如此,倒是多谢。”
侍从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笑道:“奴送贵客回去?”
虽是询问,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林长辞终是收起药材,道:“有劳了。”
走出草丛,林长辞仿佛察觉到一丝阴冷的目光从草丛中闪过,但他只顿了顿,没有停留。
回路的路上没有再起波澜,不一会儿,被支走的小童也回来了。
他见了侍从也不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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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者交换了一个眼神,侍从向林长辞告退。
林长辞允了,他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知晓那些随处可见的白团子定有古怪。
寻常偶有兔子长相奇怪,不是什么大事,可既是某任族长喜欢,充作小宠,管事便当以端正之貌作为挑选宠物的基本准则。即使后代繁育甚多,也不会过于难看。
何况这兔子暴躁嗜血,阴冷凶狠,与撒娇讨好的宠物情态相差甚远。
今日,他不过稍作试探,便有人“巧合”地前来打断,若他光明正大进行探究……只怕就不止打断这么简单了。
入夜的时候,林长辞结束修炼,听见湖边隐约传来箫声。
他缓步走入亭中,莲湖在清透月色里金辉点点,灵气盈冲,一池芙蕖随风舒展花瓣,轻轻摇晃。
在重重莲瓣荷叶掩映后,一叶轻舟从容驶出。
“师兄!”
白西棠向他招了招手。
林长辞没料到是他,略一思索,从亭中飞出,脚尖轻点荷叶,轻飘飘落在竹筏上。
“师兄,坐。”白西棠弯起唇角,给他倒了一杯酒,随后自己也坐下了。
他的坐姿极为放松,一只脚屈起,支撑着手肘,另一只脚随性地搭在竹筏边,丝毫不在意湖水浸湿衣摆。
林长辞接过酒杯,在他旁边坐下,问:“说要静养,怎么出来喝闷酒?”
一杆长箫在白西棠指间旋转,箫声向来有凄切之音,白西棠也并未刻意掩藏,一听便知有心事。
白西棠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有所感悟罢了。”
他以长箫搅了搅湖水,水里流光一闪而过,林长辞细看才发现湖中原来有鱼。
“这几尾鱼养在此处,平日有人投喂鱼食,可吸收天地灵气,无性命之忧,亦无需关心身外之物,师兄以为如何?”
林长辞道:“对鱼而言,自是好事。”
“对人而言便不是么?”白西棠目光落在他脸上。
“人非池鱼。”林长辞道:“天地如逆旅,人处于其中,自然会与其他事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偏安一隅终究难以长久。”
就像他重生后,本欲隐居山中,后来却仍不得不出山一般。
白西棠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出神:“假若我若当真构建一方净土,不与外界牵连,不造因果,隐居避世,逍遥此生……师兄觉得如何?”
林长辞晃了晃杯中酒,道:“你想避世?”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师弟跟“避世”这两个字似乎根本沾不上边。
白西棠回过神,温声道:“只是偶尔烦心时会想想,假若最初不曾入世,是否此时已修成大道。”
“修士若不入世,如何应劫?”林长辞摇头。
他轻轻品了一口酒,灵酒化作暖流,从喉咙暖到胃里,面颊很快红润了些许:“再者,虚构的净土怎能长久维系?更遑论人非草木,日复一日的枯燥总会叫人厌倦的。”
“若我每日都将他们的记忆消除呢?”白西棠像是跟这个问题较上了劲,非要求得一个可行之处。
林长辞有几分莫名其妙,仍是回答了:“术法使用过多会伤到此人根基,你当真要这样做?”
“可是,我不是带给他们更平和的日子么?”
白西棠抿着唇,手指摩挲着长箫:“与此相比,受伤就那么不可原谅?净土之中没有危险,不必修炼,有何不可?”
林长辞终于察觉这番对话怪异在何处,眉心拧起,道:“西棠,他们不是你手中捏的泥偶,你无权主宰他人所思所想。”
话虽这么说,林长辞心底也不知白西棠受了什么刺激。
分明下午走时还好好的,晚上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白西棠垂眸,眼睫轻轻颤了颤。
他长长吐出口气,将自己杯中的灵酒一饮而尽,很快脸颊爬上绯红,眸含清光。
“师兄。”
白西棠轻声问:“我觉得净土极好,你当真不喜欢?”
……
摇金渡的夜色有几分萧索。
半月前闹过魔气,又有本家的人搜山,便是无甚大事也叫人心惶惶,许多日没个安宁。
虽入夜不久,四处却少见灯火,山中疑似有魔修出没的事传出去,不仅止小儿夜哭,也让大人害怕。
住在这里的人多数只是仆役之后,没有修仙根骨,纵有修士驻守,亦不敢在日落后出门。
东边一间屋子内,老叟口渴醒了,见月上天心,离天亮还早,可家中水桶却一滴水都不剩了。
他预备忍住口渴再睡一觉,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白日里怎么就忘打水了?
他心中嘀咕,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坐起来,抄起一只水壶出了门。
院门外就是河水,打水还算方便,短短几步路,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
老叟四下瞧着无人,略略安心,舀了一壶水,咕噜咕噜喝个够,又伸手再舀一壶。
——偏偏在这时出了意外!
他感觉脑后被一只手按住,整个人一沉,站不稳跌入河中,心下大骇。
要命!平静了这么多时日,怎么偏今日自己这么倒霉?
老叟水壶也不要了,拼命想爬起来呼救,他以为自己在大呼,实际上被水呛住的嗓子只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一阵诡异的红光从他脑后流向那只手的主人。
许久没尝到血气,仿佛骤然开荤的人,魔气止不住地向周围狂涌,欢欣雀跃。
“救……救命……”
老叟定格在一个惊恐的表情,他感觉那只手寸寸发力,手指捏碎骨头,深陷入后脑中。
离死只有一步之遥时,那只手忽然停下了。
“你是何人?”
模糊间,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老叟还没听清,已然栽进水中,一动不动了。
“我只是一名卖糖画的小贩罢了。”
月下,一名老者笑意温和,长相平平无奇,似乎每一步都很平常地迈出,却眨眼间到了行凶者面前。
行凶者哼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你也是白家修士?白家似乎没你这么一号人,说吧,从哪里来的?”
“你无需知道我从何处来。”老者装扮颇有些奇怪,所着像是僧衣,头上却又束着道冠,不伦不类,若是林长辞在此,定会认出他是为自己算过命数的那名小贩。
“我却知你从何处来,魔尊巫真。”
最后四个字一出口,凛冽杀气倏忽锁定了老者。
巫真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把玩着玉箫,道:“你知道我。”
确切来说,是他的身份。
众所周知,魔尊巫真早在多年前死去,眼前的人却直呼他为“巫真”。
老者似乎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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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意毫无察觉,温和笑道:“你既已从玉镜台中看到了未来,又怎会不回来?”
第88章机缘
老者话音未落,玉箫已抵上他的喉咙。
杀气之凛冽,但凡再前进一步,玉箫便会洞穿他的脖颈。
巫真眸色也锋利如刃,嗓音沙哑道:“玉镜台……本尊已经很久没听到过这几个字了。”
前观一千年,后观一千年,平一切憾事,破世间无常。
传闻魔尊因玉镜台中所见之事与他所求的飞升大相径庭,不肯相信,最后心竭而亡,玉镜台也在他临死前被损毁。
没人知道这个早该死去的人为何会重新出现在此。
他脸色青灰,一幅衰败的样子,然而这样一幅面容仍能看出不怒自威,极其英俊,也极其风流——数十年前,这张脸曾是修士们的噩梦。
巫真如今的气息既不像林长辞那般,是纯粹的活人之气,也不像魔气驱使的躯壳,反而充斥着一股生死混沌之气。
面对性命威胁,老者笑意不减,并指作剑,将玉箫移开。
就是这个轻微的举动,让巫真红眸微眯,眼神愈发锐利。
老者浑身似是毫不设防,随手就能取走性命,然而在汹涌的魔气包裹中,他丝毫不受影响,可以称得上风轻云淡。
巫真眼神里带着森冷探究:“你从南越来。”
老者哈哈一笑,道:“魔尊以为我是来杀你的么?”
巫真不言。
下一瞬,玉箫如长剑般直取老者心口,老者退后半步,云手一拂,四两拨千斤地卸去玉箫力道。
巫真借势消失,随即出现在老者身后,玉箫再刺,每一下都冲要害而去。
老者出现的地方在他预料之中,玉箫飞舞的同时,他左手翻掌捏诀,魔气如瀚海澎湃冲击过去。
寻常修士能挡住玉箫,却不一定能挡住同时发动的法术,更遑论魔气障目。
魔尊是动了杀心的。
巫真出名在很早的时候,靠着战斗时手段多变残忍、不顾后果而叫其他魔修心生畏惧,毕竟没有人奔着每次战斗必死的结局去。
法术被老者挡下之前,周围魔气一震,瞬间变阵。
巫真身影仅腾挪了几息,竟已在老者周身不知不觉布好杀阵,一道魔气凝成的利刃从上坠下,刹那湮灭老者的身影。
玉箫在空中飞了一圈,回到巫真手中。他放在唇边,声音响起时,好像展开一幅浮尸千里,饿殍遍地的画卷,其中冤魂哀嚎切切,呜咽般的声音令人生寒。
箫声吹散了面前的魔气,方才老者所站的位置干干净净,仅剩一席月光。
箫声为之一滞。
巫真敢肯定,即使自己此时并非全胜时期,全力之下,渡劫期修士亦要避其锋芒。可老者应对时极其轻松,甚至没有一分一毫的灵力波动,如不可斗量的海水,望不见顶的山岳。
此人从绝非南越而来,至少他并不听命于宋临风。
呵……真是高看宋临风了,她违背约定,提前复活自己,便以为掌控了他。
想来也是,那个女人从来如此笃信能拥有一切,又怎会特地派人来追杀“尽在掌控中”的人。
“看来,本尊有眼不识泰山?”巫真放下玉箫,冷冷道:“出来吧。”
老人的身影出现在几步之外的河堤上。
他面前不知何时摆下一方矮几,矮几上放着一壶尚在炉火上煮沸的茶,热气氤氲,散发出糖水般的甜香。
“请。”
老者跽坐下来,坐姿端正,向着他做出邀请的手势。
这副架势像是要同他煮茶夜谈,巫真可不信方才生死敌对的人能如此平和。
他略一思索,撩起衣摆在老者对面坐下。
老者手中出现一柄小扇,轻轻扇着炉火,淡淡水汽隔绝在二人之间,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面纱。
“魔尊重回世间,已有月余了吧?”老者语气平淡,好似闲话家常。
巫真嗤笑一声:“你倒是奇怪,旁人对魔修避之不及,听你语气,倒像迫不及待。”
老者笑笑道:“天道之下,众生平等。修士也好,凡人也罢,不过都是逆旅之中一行者。”
巫真目光幽暗。
这话有意思,众生皆行者,那脱身而出、旁观众生的老者又是谁?
老者未等他多想,慢悠悠揭开壶盖,小扇轻摇,散去壶口热气。
“我此番入世,仅为了却两桩机缘。”
巫真随着他的动作看向茶壶,壶盖撤去,壶中却没有一滴茶水,盛满了通透月光。
“一桩是我?”他沙哑地问。
老者颔首,他又问:“另一桩呢?”
老者笑而不答,在桌面轻叩三下指节。茶壶凭空而起,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它提起,在巫真面前做出“倾倒”的动作。
真的有茶水倾泻出来。
澄空如月光的水落入杯中,馨香四溢,指尖触及的杯身却冰冰凉凉。
“请用。”
巫真只是闻了闻,便把茶盏放下,冷淡道:“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老者道:“你身躯残破,已于修炼无益,若再急躁,又怎能飞升?”
最后二字一下子触动了巫真,他抬眼,目光如毒蛇般阴冷戾气。
魔修虽是修士中的少数,却不是没有飞升的可能,尽管飞升后也有“得位不正”的嫌疑,但谁又愿意因几声骂名而放弃呢?
“啪”,指尖飞转的玉箫被扣住,巫真沉沉道:“你口中的机缘是飞升?”
两桩机缘,意味着两人即将飞升,另一人是谁?
老者淡笑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巫真看他的眼神已经起了变化,眼前人疑点重重,故弄玄虚,看似不答,实则已将答案摆在自己面前。
世间死而复生之人甚少,当世不过二人。
他,以及宋临风为他择定的身躯——林长辞。
巫真不知道那人在缺少千金引及借命法的情况下是如何复生的,也不关心,只要抹除魂魄,那幅身躯便能为他所用。
“不会有两桩机缘了。”巫真勾了勾唇角,残忍道:“他迟早会是我的。”
他是个聪明人,不过几句交谈便明白了一切。
无论老者所言是真是假,林长辞的身躯都是他要拿到的东西,只有如此,才能扛过即将到来的劫数。
老者脸色平和,似乎对他话语间的杀意无所触动,倏忽拢袖一笑。
破空声里,玉箫失去追杀目标,从半空中落下。一呼一吸间,对面的人影宛如被水擦去,最后氤氲的茶水和月光都消失了,徒留袅袅热气,像是梦醒。
巫真收回玉箫,冷哼一声,道:“装神弄鬼,下次,定会找出你的真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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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雷鸣声中,大雨落了下来。
少年躺在山洞中,双眼紧闭,脸色平静,对震耳欲聋的雷声毫无察觉,还陷在一场好梦里。
林容澄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很多年前的立春那日,师父将迷失在山中的他捡了回去,一路云雾袅袅,山径清幽。
他起先以为只是一段普通的回忆,可越走越发现脚下的路熟悉又陌生,不是边陲的故乡。
像是卧云山。
师父领着他走出山道,前方拦了几名弟子,随后他与那些弟子发生了争执。林容澄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同他人争执,只感觉心中愤懑,委屈得要哭出来。
“师父……”
林容澄扯了扯前方人的袖子。
预料中的,温暖的手心落在头顶,师父的声音如清泉般净澈,宛若叹息:“容澄,你要快些长大,为师要走了。”
“师父去哪里?”林容澄慌得抓住头上的手:“我也去。”
下一瞬,头顶的温暖消失,猝不及防的疼痛袭来,肩膀、腰腹和膝弯疼得要命,林容澄跌在地上,感觉额头全是冷汗。
他颤抖着抬眼,身下是擂台,师父就坐在不远处,穿了一身少见的蓝衫,淡淡地看着他。
“师父!”
林容澄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就要跑过去,却被面前的对手一绊,险些摔出擂台。
心中全是不知来处的怒火和恨意,在情绪的驱使下,林容澄下意识拔出佩剑,一头懵懂的小兽对敌人露出獠牙。
剑身命中了对手的心口,林容澄睁大眼睛,不明白自己为何下手如此果决。
他杀了这个人么?
林容澄握着剑柄的手轻颤,退后一步,低声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对手没有面目,也没有流血,就这样倒下去,一旁的长老见状大喊:“本场宗门大比,胜者——温淮!”
温淮?他的便宜师兄?
林容澄脑海里乱糟糟的,简直一片浆糊,左右看看没找到温淮的身影,随后想起什么,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手。
难道说,这不是他的梦境,而是便宜师兄的往事?
他想起什么,猛然抬头,看向坐在高位的师父:“师父!我是容澄!”
师父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与身侧的大师兄交谈几句,随后向他颔首:“想做我的弟子?”
“我想!”林容澄大步跑上去,委委屈屈道:“我本就是您的弟子。”
林长辞好像对他笑了笑,在他到达身边之前,风一吹便化为了齑粉。
“师父——”
林容澄不甘心地伸手。
眨眼间场景又变了,眼皮有些重,仿佛极度困倦,差点叫林容澄一头栽倒。
有人扶住了他。
林容澄甩甩脑袋,听到那人熟悉的声音:“去歇息。”
师父!林容澄张口,嘴里却自动说出了别的话:“不,我要守着师尊。”
这具身体的声音比如今稚嫩些,饶是如此,林容澄也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温淮。
这些果真是温淮的往事。
他为什么会梦见温淮的记忆?林容澄有些不解。
第89章塌天
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林容澄站在一边,手持墨块,像在伺候笔墨。书案上摊开一页白宣,师父眉头微蹙,沉思了几息,方才提笔落下几行字。
知道是便宜师兄温淮的回忆,他不再像之前一样慌乱,四下瞥了几眼,想知道这是什么时候。
关于师父过去的事,他知道得不多,即使有心去问,师父也不多谈。
每次问后,师父总会坐在竹舍林下,一坐便到傍晚,手中书卷久久不翻动一页,垂眸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淡得随时会远去。
他怕师父露出那样的神色,也怕师父真的离他而去,于是渐渐不再问了。
思绪转回现在,林容澄看见窗外紫花如瀑,庭中立着那株活了三百年的梨树,认出他所在的地方正是扫花庭。
既然是师父在卧云山的居所,那他此刻便是在书房?
林容澄看向纸上的字,“融银草三钱、奇南香一味、甘木半两、朱砂一钱……”,不是常见的药方,像是师父补魂时会用到的几味药材。
林长辞写完一整张纸,招来随侍弟子送出去,紧接着看向“温淮”:“如此可安心了?”
“温淮”不吭声。
林长辞摇头,淡声道:“定要亲眼见到为师歇下才作数?真倔。”
他拉起“温淮”的手臂,转身往屋内走去:“那便与为师一同歇息,十四个时辰不眠不休,你也累了。”
少年连忙把手中的剑换到另一只手,虽仍未开口,林容澄却感觉到一阵喜悦漫上来,冲淡了疲倦。
毫无疑问,便宜师兄此刻十分开心。
林长辞把他牵到内室,布局与如今有些不同,像是专门开辟的一方小室。窄边书几上放了几本古籍,有经常翻看的痕迹,边上置了方小巧薰炉,一旁还有琴台。
林容澄从不晓得师父还通乐理,更没听过他抚琴,不免有些好奇。
他见师父打开薰炉雕着梅花纹样的盖子,往里添了点香料,闻着味道十分清淡,料想是安魂香之类的东西。
林长辞盖上小炉盖,将珠帘放下,随后和衣躺在了小室里唯一一张矮榻上。
小室只有一张榻,便宜师兄睡哪?
林容澄脑子懵了一下,师父却阖眸不语。
正当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身体突然动了——“温淮”走过去,也往矮榻上躺了下来。
怎么回事?温淮怎敢如此僭越?
林容澄若能操纵身体,此刻必定是瞪大了眼。
他与师父隐居时,就算极为受宠,也断断不敢和师父躺在同一张榻上闹他休息。师父身虚体弱,喜静,林容澄与鹤连路过竹楼都轻手轻脚,生怕惊扰。
但师父这会儿躺在里侧,外边还留了一人身位,不嫌拥挤。那个位置是给谁留的,不言而喻。
即便只是回忆,林容澄也忍不住心头冒酸,当年师父对便宜师兄可真好。
少年并排躺在林长辞旁边,明明已经很困了,却强撑着说话:“师尊,二师姐昨夜传信回来,说三师姐受了伤,幸而伤势不重,我自作主张去丹阁开了方子……师姐还说,隗州城破了数日,魔修虽被尽数斩杀,仍有些浑水摸鱼的冒头,城中人手不够,恳请师尊向主峰借些人手,对了……”
他实在太疲倦,挑拣着脑海里有用的消息,断断续续地跟林长辞说,说着说着,忍不住闭上了眼。
困意再也抑制不住,铺天盖地涌来。
林长辞静静地听,很快听见身侧少年人匀长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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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睁开眼,摸了摸他的头。
林容澄正努力和周公作斗争,忽觉身上一暖,多了件薄被。
他下意识放轻呼吸,想让师父不必操心自己。
香幽幽地燃着,安定平和,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久到林容澄真的快睡着时,他听见几声轻咳。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心中一紧,好在师父很快便停下了。
接着,那只温暖的手再度摸着他的脑袋,声音很轻:“当真累坏你了……将你拘着,本是怕魔修残害,如今杂事繁多,我亦牵挂月水她们,先前安排竟不知是好是坏……”
他听见师父轻轻叹了一声:“往后的日子不会再如此艰辛了,待此战诛灭魔修,为师便允你们出去游历。”
林容澄很想回应师父,无奈便宜师兄睡得太死,他费了好大的劲,勉强动了动嘴唇:“师…父……怕……”
林长辞微微一怔。
“温淮”似乎是在梦呓,嘴抿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还是个孩子呢。
林长辞替他盖好薄被,略略失笑,拍拍稚嫩的肩膀,声音愈发温和:“莫怕,为师会一直陪在你们身边。”
他的声音宛如溺人的泉水,林容澄沉入其中,飘飘忽忽地往下落。
下落?
林容澄一个晃神,感觉自己真的落到了水洼之中。
一回生,二回熟,他撑起身子,甩了甩沾湿的袖子和衣摆,环顾四周,脸色骤变。
“师父!”
黑漆漆的环境之中,夜明珠光华幽幽照亮一人。
那人垂着脑袋,被吊起双手锁在石壁上,露出的手腕和小臂裂开许多伤痕,原本的白衣已□□涸鲜血浸染得看不出颜色,指甲里带着干涸的血泥,像是经历了非人的折磨。
林容澄拔出长剑便往锁链斩去,心中狂怒。
谁敢这般对他师父?
剑光落在锁链上,摩擦出一瞬的光亮,锁链纹丝不动,只多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林容澄咬牙,眼中倏忽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狠戾,仿佛有什么东西冲破了桎梏,让他顷刻间冷静下来。
断魂塔,他记得这里。
只不过他来的时候,石壁上鲜血已被清洗干净,人去塔空。
黄易安、梁承问、俞案……一个个罪魁祸首的名字从他心头滚过,将深埋不久的仇恨一丝一缕重新牵扯出来,林容澄闭了闭眼。
再度睁眼时,杀意凛冽。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何会有来过断魂塔的记忆,也不知为何记得每个罪魁祸首的名字——他不在乎。
他只想救下师尊,再亲手一剑送他们人头落地。
少年冷凝的神色和温淮愈发相似,他举起剑,灌注灵力,往锁链上重重一劈。
再劈!
不断劈砍下,饶是寒芒凝成的锁链也不堪重负,终于出现裂痕。
林容澄深吸一口气,运气于心,挥出最强盛的一剑。
“咔——哗啦——”
锁链终于断了。
没了锁链的拉扯,石壁上的人跌下来,被林容澄牢牢接住:“师尊!”
话一出口,他才觉不对,然而怀中人的气息更为不对。
师父的身子轻得离奇,与他手掌接触的地方更是烫得吓人。
“师父,师父你怎么样了?”林容澄急急忙忙去看怀中人的脸,却被热气扑得下意识后仰,险些被窜出来的火苗烧个正着。
随后,他的师父在他怀里化作了飞灰。
林容澄脑子一片空白,怀中的旧衣衫仿佛有了神魂,在火里飞舞,辗转,燃烧殆尽。
他视线本能地追着半空中的火花,见那火花越燃越旺,把一切都点着了,石壁、锁链、黑暗……触目可见的所有全部燃烧起来,昏昏烈烈,化在了火里。
石壁外面的天幕显露出来,但那天边也似着了大火,赤红如血,万里云霞皆为暗红,诡谲得叫人分不清眼前的火和远处的天。
林容澄被热气熏得头昏脑涨,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可再度睁眼时,烈火已烧到了跟前,而远处的天——
……
林容澄猛地睁开眼睛。
他呼吸急促,一下子呛住了,拼命咳嗽起来。
旁边人早已察觉动静,未等他出声,已有灵力顺着经脉渡进来,暂缓了呛咳。
“醒了?!”温淮抓住他的手臂:“林容澄,你真的醒了?”
语气含着不可置信,林容澄睡了那么久,竟然会在此刻醒来。
“天塌了……”林容澄一开口,嗓音哑得可怕,干涩得像要裂开,可他顾不得那么多,反抓住温淮的手,急道:“天塌了,师父没了!”
“什么天塌了?”
温淮皱眉,把水囊递到林容澄嘴边:“别着急,慢慢说。”
许是昏迷了许久,他对刚醒过来的便宜师弟难得有耐心:“先喝水,有什么事喝完再说。”
林容澄喝了两口,差点被他灌得再次呛嗓子,把人推开,肃着脸强调:“天塌了,要救师父!”
温淮眉头拧得很紧,用手背探探少年额头,想知道他是不是睡太久把脑子睡迷糊了。
他从纳戒中取出纸笔,快速写了几句,用灵气化飞鸽送出去,道:“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么?”
林容澄愣了一下,这才收起满心焦急,发现自己坐在山洞篝火边,天上挂着一轮明月。
“我们怎么在这儿?师父呢?”他问。
检查过他经脉没有问题,温淮收回灵力,拨了拨篝火:“师尊在白家,我本是要带你回山的,半路遇到截杀,暂时绕个路。”
林容澄不了解如今情况,听得有些没头没脑,便道:“师父有危险?”
便宜师兄脸色不大好的样子。
温淮冷笑一声,道:“料想小师叔也不敢让他有危险。”
他瞥了眼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林容澄,道:“待鹤接走你,我自去白家接回师尊。你方才说天塌了是何意?”
第90章软禁
又是一日清晨。
林长辞结束吐纳,缓缓睁眼。
外头的鸟啼、风声和细碎交谈是清晨最常见的景致,如今却都与他无关。
他视线落在帘外立柱上,其上已有六十七道划痕。
今日又多一道。
他收剑入鞘,童子听见声响,忙端着银盆进来,服侍林长辞净面更衣,拾掇齐整。
半刻钟后,林长辞束好头发,戴冠之时,堂外传来一阵脚步。
“少主人托奴请问贵客,今日可否一见?”
客气的声音响起。
“不见。”
林长辞的回答堪称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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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人没有意外,仅是顿了顿,便应下回去复命了。
小童看着镜中那张漠然的脸,迟疑道:“贵客,虽说此事是少主人不对,但您已不见他十三日了。少主人定是诚心请罪,您不妨听听他致歉?”
林长辞唇角掀起一抹冷冽的笑:“诚心?他若诚心,便不会把本座困在这方天地。”
他被软禁在白家已有六十七日。
从最初的震惊、困惑、愤怒再到现在的冷淡以对,林长辞思考过很多,仍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师弟究竟是受人蛊惑,还是修炼出了岔子,误入歧途。
两月前的莲池夜谈,他以为仅是白西棠异想天开,殊不知——
白西棠是认真的。
他客客气气地以内山为囚笼,把林长辞软禁其中。
林长辞问他问什么,他轻笑着说:“师兄就不能永远留下来陪我么?”
语气天真而残忍,像是孩童戏言,白西棠却浑似被人夺舍,真的践行了。
林长辞第一反应便是探查他的神魂有无缺损,又探查经脉,白西棠任他一一照做,笑意不减。不消说,哪里都没问题。
疑惑到底压过了怒意,林长辞想了许多日,最后归结为白西棠早有此想法。
否则怎会密不透风?
白西棠一旦决心要做点什么,就会做得周密无缺。整整两月有余,他不曾收到外界一封书信,因担心温淮和林容澄,曾试图闯关。但白家内山毕竟是禁地,各种阵法交错设立,限制极大,莫说他一个外人,就算是本家人想再次动武,也会被死死压制住灵力运转。
一来二去,林长辞没顺利脱身,其他人也没讨到好。
林长辞黑着脸心想,白西棠胡闹,白家其他人也跟着胡闹?先前那些白家长辈一个赛一个殷勤,如今全都没了影。
主家无人,客人自然也不必再讲理。
这些日子他不见白西棠,不仅是因为气恼,更多的是为了让白西棠发热的头脑冷静一下。林长辞经过温淮一事,也多了些不同的心眼,他仔细回想那日竹筏上的对话,再联系师弟以往不同寻常的反应,这才发现许多苗头早有端倪。
白西棠总是与他回忆同窗岁月,面对温淮含着软绵绵的刺,言辞间欲与他一同归隐……桩桩件件,无不透露着这个师弟深藏的心思。
究竟是什么时候有的?
十三日前,林长辞耐着性子,与白西棠在亭中对谈半晌。
“西棠,你是个精明人,应当知道困得住一时,困不住一世……你清楚你在做什么?”
白西棠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声音温和如昔:“不是很清楚了么?师兄,你且留待内山,无需操心外界,安心休养身体便是。若一切顺利,我们还可以结契,修炼到飞升。”
他眸中也似含了春水,温软绵长:“你我灵力契合,性子也契合,要是常在莲池秘境中修炼,静待飞升,不好么?”
什么样的修炼需要灵力和性子契合?答案只有双修。
林长辞觉得好生荒唐,含怒呵斥道:“你当真是疯了。”
面前的人随意道:“或许吧。”
闻言,林长辞深吸一口气,脑中的弦几欲崩断:“白西棠,且不说我是你师兄,早将你当做亲人,我如今已有道侣,你竟有脸皮说出这样的话?”
他眸中冷意十足,一字一顿道:“你若还不清醒,我情愿不再见你。”
茶盏被重重放下,白西棠笑容一顿,起身绕过了石桌。
他身量细瘦,又纤秾合度,宛如一株抽节的细竹,清越的外形曾叫不少修士暗地里羡慕。
但这个修真界公认的温柔道侣候选人此刻面含几分危险,笑意并不达眼底。他单手撑在梨花木椅的把手上,把林长辞面前出路挡了个彻底。
“我不清醒,还是师兄你不愿相信?”
他淡淡地说。
二人在莲湖深处的一方亭中,周围只有小童守着。
听见亭中隐约交谈,他识趣地把头一低再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白西棠微微倾身,神情叵测。他骨子里带着世家公子的矜贵,如此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人时,罕见地令人生出压迫感。
林长辞忽然意识到,师弟如今已不单是他的师弟,更是一个隐世家族未来的主人。
这才是他剥去一切伪装的模样,既不温柔,也不委婉,威仪而内敛,于世家际会间眼明手快,门派交锋中进退有度,是白家培育了几百年的新家主。
事已至此,林长辞反而压下怒气,冷冷一哂:“信与不信有区别么?白西棠,我若不愿,你莫非要强迫不成?”
他毫不避让地和白西棠对视,红眸锐冷,二人对峙了几息。
亭外,小童察觉到身后氛围肃杀,愈发战战兢兢,恨不能将脑袋埋在草丛里。
几息过后,白西棠主动退了一步。
“我怎敢?”他松开了手,直起身轻声说:“师兄好好想一想……我明日再来。”
他也知道给林长辞留一点接受的时间,未再逼迫,行了一礼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莲亭。
从那日开始,林长辞就拒绝再见他。
白西棠倒是耐心,每日登门一回,若是不知晓的,还以为要三顾他出山,越是如此,林长辞心情越是糟糕。
他托小童给白西棠带过话,念在二人多年师兄弟的份上,若是识相,就送他回卧云山,他可以当做一切都未曾发生。
白西棠怎肯放手,对这话一笑置之。
两人便陷入了僵局。
算算时日,温淮早已带着林容澄回了山,只是不知道为何还没来白家,白家内山受莲池秘境影响,虽有温养之力,却得不到外界更多消息。
重复的日升月落,重复的话语,重复的窗外山景,恍若亘古如斯。
林长辞陷在这里不久后,才发觉莲池秘境对内山影响巨大,根本不是普通秘境所能达到的境地。
寻常秘境皆独立开辟一方空间,将灵气、机缘与危险共同封存其中,例如九极秘境,但莲池秘境显然是另一种。它不以空间为拘束,随莲湖铺展,灵气化于湖水之中。凡湖水所到之处,必得秘境庇护。
唯一可惜的是湖水流泻太远便会将灵气稀释,白家历代大能研究多年,总算将莲池铺展到如今大小,能将整个内山谷地纳入其中。
内山被莲池秘境的灵气充盈,逐渐将真正属于天地之间的灵气排除在外,连时岁与季节也逐渐发生转变。
林长辞清楚地记得,他初至此地时将将初秋。
如今两月过去,应当已到深秋,内山却仍停留在初夏的景致,连一片枯叶也不曾见,好似时光被定格在此。而且此处群山环绕,若要留住初夏,所耗费灵气比卧云山更多,内山灵气却极少波动,可见莲池秘境影响之浓厚。
自然,在其中潜心修炼事半功倍,可林长辞无法静心,往日如此,今日更甚。
他叹了口气,步出卧房,忽然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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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
堂前丝绢屏风后,立着一个修长的熟悉人影。
人影早已听见林长辞的脚步声,此刻转身,朝他的方向微微躬身,全当行礼。
林长辞隔着屏风冷冷道:“说了今日不见。”
屏风后的人道:“师兄是说了,我却没答应。”
他声音含着淡淡笑意,态度平和,好似先前的争执从未有过。
林长辞眯眼道:“西棠,你莫不是以为在白家,便可以为所欲为?”
“自然不是。”堂下掠过一阵熏风,垂落几瓣绛红,吹得屏风后的人影衣衫拂动,有如古画。
白西棠垂眸,他看不见林长辞的脸,却可以想象到那人冷淡的神情:“今日我来,是为另一桩事。”
衣料摩擦声传来,青年绕过屏风,行至在林长辞面前。
他换了一袭绛红色外袍,内穿银缎衫子,腰间白玉环佩泠泠,清贵俊美,面色是惯有的柔和,暗含喜色。
“族中已定好日子。”
白西棠用最平静的语气吐出了最惊人的话语:“三日之后,便是师兄与我的道侣大典。”
林长辞眉心一跳,反问道:“道侣大典?”
他勉强压下的怒气又升腾起来,大为火光,斥道:“白家无一人能听懂人话?什么道侣大典,好啊,先前讲理说不通,如今竟要强迫人结契?白西棠,你若执意如此,休怪我不顾同门之谊!”
他的话已说得很不客气,手抚上腰侧剑柄。
白西棠见状,弯了弯唇角,眸色玩味:“同门之谊?”
他轻笑一声:“师兄,我和族中不同,我这里有两个选择。”
仿佛真是为了给林长辞选择似的,白西棠扳着指头,嗓音轻柔:“一是留下来,你我师兄弟再续前缘,携手飞升;另一个呢,就不那么美妙了……”
林长辞冷眼看着他,嗤了一声:“不美妙的选择我亦有,西棠,莫要逼我与你反目。”
对于这句威胁,白西棠恍若未闻,笑得眸子弯弯:“另一个,便是师侄永远留下,师兄觉着如何?”
这话如一声惊雷,林长辞瞬间抬眸。
白西棠似是漫不经心:“斥候传信,师侄还有两日便至白家驿馆,届时正好赶上大典。”
“你敢对你师侄动手?”林长辞怒道。
他并不害怕白西棠对他出手,即便是同门,师兄弟的道各自有了分歧,反目成仇并不是稀奇事。但若白西棠对他门下弟子出手,那便犯了忌讳,按照世俗的说法,这是灭门之仇。
听出他语气冷凝,白西棠笑容也转冷:“如何不敢?”
林长辞顿了顿,语气转为前所未有的失望:“……莫犯糊涂,师弟。”
这个称呼好像激怒了对面的人,白西棠和他对视几息,收起笑容,逼上前来。
“这便算糊涂?师兄,你见过真正糊涂的人么?我见过。”
青年哑着嗓子,低低道:“他与我同门长大、出师,百年的岁月里,只有我和他互相陪伴,互相取暖,我们曾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他从未对我说过重话,若我生病,他便是冒着被师父杖责、抄书的风险,花光身上所有铜钱,也要下山买虎头布偶逗我一笑……他爱游历,但他总是记得每次回山最先来找我。他渊渟岳峙,掷果盈车,是一尊不进油盐的神像,一心只有他的大道,旁人的任何心意,都像是污浊的攀扯。”
说到这里,他嗓音逐渐酸涩起来:“却不想有一日,这尊神像似的人也动了凡心,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弟子,那弟子用卑劣手段将他带离大道,他为何不恼,为何不拒!他既然能看见那弟子,难道就看不见旁人?听不见心意?”
说到怒处,白西棠额角隐隐跳动,眸中像有火焰在炙烤,亮得惊人。
他一步步逼近,满面怒容道:“莫非这旁人的守候与心意,不比那名弟子的卑劣手段得人喜欢,于是被神像视而不见,哪怕他守了此人几百年,又护了此人门下徒弟数十年?”
青年语调急促,有咄咄逼人之势,手也情不自禁按上佩剑:“既然师兄心仪卑劣之人,我为何不再做一回小人!”
说到最后,他脸上扯出一个似讥似讽的笑容,森冷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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