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季公子,我无颜接受。”
“可是剑骨已经归属于你,你无法将?它?还给我,即使剖出也是一堆废骨。”
季应玄撒了个谎,希望她能接受剑骨,即使是迫于无奈。
“而且我如今并不依存剑骨而活,”他说,“但?是流筝,剑骨是你的命。”
流筝不解地望着他:“你竟希望我继续占用你的剑骨……为什么?”
季应玄说:“因为我心悦你,我想见你好好活着。”
流筝勾了勾嘴角,向他绽开一个笑,眼?泪却?落得更快了。
她说:“是我让你为难了,对不起。”
季应玄试着从地上抱起她:“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流筝说:“我想在这里陪哥哥。”
“那?我呢?”季应玄问。
流筝落泪:“对不起。”
她轻轻抱了他一下,然后从他怀里退出,走到埋葬雁濯尘的新土旁。
朝阳已然大亮,春色在草尖上明光流动?,微风撩起了流筝鲜艳的嫁衣。
隔着几步远,她努力向季应玄露出一个如从前那?般梨涡绰约的笑容,却?在他抬步时高声?喝止:“别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季应玄心觉不妙:“流筝。”
“我知道哥哥说的不是真的,你娶我不是为了剖剑骨,你待我情真意切,我知道,我一向看人?很准。”
“你既然知道,就该随我回去……”
流筝摇头:“可我们雁家将?你戕害至此,我不配再接受你的深情厚义。”
季应玄心中?一紧:“你在胡说什么?剑骨的事?你分明不知情!”
她说:“不知情是我的罪过?。”
说罢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命剑,突然倒转剑锋,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季应玄心中?猛地一空,继而仿佛是滔天的浪潮卷涌拍岸、是挑起千钧的细绳骤然断裂,他分明站在原地,却?觉得整个人?骤然下坠,几乎是踉跄着奔上前,接住了流筝摔落的身体。
他的眼?前一片血雾朦胧,不知是流筝身上的血,还是他眼?睛里的血。
他拼命想看清她的样子:“流筝,流筝……”
一只沾着泥土腥气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他惊慌失措的眼?泪落在她脸上:“你方才说不恨我,为何要?这样待我……”
“我当然不恨你,”她虚弱的声?音里透出温柔,“应玄,我亦心悦你。”
她缓了口气,慢慢说道:“只是我继续占用你的剑骨,就没有资格与你说这句话,我不想我对你的喜欢,对你的爱,成为占有你剑骨的交换,我不想向你乞怜。”
“我想把欠你的剑骨还给你,想要?赎清我……还有哥哥,对你犯下的罪孽,然后才有资格,堂堂正正地说我心悦你。”
季应玄拥着她浑身是血的身体,努力想用灵力为她封住伤口,但?是流筝拒绝了他的好意,她竟是一心求死?。
她说:“这种时候,我终于能心无挂碍地告诉你,我心悦你,想嫁给你……无论你是太清剑骨的主人?,还是普普通通的凡人?,我真的很喜欢你……”
季应玄终于失去了耐心:“你能不能听话些,流筝,算我求你……你若是这样死?了,我绝不会原谅你,绝不会!”
流筝无奈道:“那?我只好下辈子再继续赎罪了。”
“你放心,待我赎清我的罪孽,我还是会喜欢你,会继续缠着你。”
话音落,她终于阖上了眼?睛,面上忧伤哀惧的神情渐渐散去,只留下一张被泪水洗掉铅华的出水芙蓉面。
仿佛只是睡着了,仿佛初见时那?般。
虽然明知是幻境,但?如此真实的触感,还是让季应玄尝到了心神俱溃的滋味。
他原本以为的忧惧,是雁濯尘的死?会横亘在他和流筝之间,使流筝受这爱恨交织的折磨,迈不过?心中?这道坎,从此弃他而去,不复相见。
不想见就不想见,他本也不是很想娶她。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即使他已经原谅了她,甘愿将?剑骨相赠,她还是不肯接受,要?以如此贞烈的方式还报与他。
她对他的爱,竟比她恨他、算计他更令他难以承受。
季应玄望着空荡荡、血濛濛的四野,方才晴朗无云的碧空涌起大片的乌云,与夹着血腥气的风一齐向他围拢。
至此,忧怖境终于揭开了它?狰狞的面容。
季应玄取下插在流筝胸口的剑,抱起她的身体往回走。
城里空荡荡的,挂着红绸的宅院也空荡荡的,没有宾客、没有妆娘,像一座鬼宅。
季应玄一路来到新房,扫落鸳鸯榻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将?流筝安放上去。
为她净面整衣,重燃金鸭香炉,直到浓郁的降真香将?她笼罩。
为她将?断裂的蔻丹修剪整齐,擦干净她指缝里的泥土。
望着她安静美丽的睡颜,季应玄心头不可自抑地涌起一阵接一阵的心悸,仿佛心脏被凌迟成千万片,正一片一片地剥落,使他血肉模糊,沉溺而不能自拔。
他有些分不清这是他真实的情绪,还是因为忧怖境在作祟。
许久,他轻轻嗤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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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用这忧怖的情感将?他困死?在此地吗……
就凭她?
决定来忧怖崖救雁流筝之前,季应玄对这忧怖境已有了解。
被白烟笼罩后,他会先进?入自己的忧怖境,只有成功将?自己的忧怖境破除,他才有机会找到流筝,进?入到她的忧怖境中?去帮她。
所以他一定不能被困在此地太久,否则流筝那?边的变数太大。
可是又该如何破除眼?前的忧怖境呢?
季应玄一边为榻上的流筝整理姿容,一边静静地思索。
忧怖境与喜怒哀惧等幻境皆属于心境一类,都会有一个“敌人?”,有的敌人?切实可见,有的敌人?却?虚无缥缈。季应玄猜测,他在此境中?的敌人?,就是他心中?的忧惧情感,倘若他不能破除这种情感,那?他就无法从幻境中?走出去。
去忧除惧,说易也易,说难也难。
他试着与自己讲道理,幻境中?的流筝只是个假象,不必为她伤心。可是他冥想了半天,每每将?要?成功的时候,想到她冷冰冰地躺在自己身旁,心中?便涌起无限的伤感,如春潮、似浓夜,徐徐将?他吞没。
是假的又如何,谁敢断定将?来不是真的?
于是便又失败了。
季应玄睁眼?望着她,气得伸出手捏她的腮帮子,在她脸上摆弄出了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都怪你这般不识抬举,”他恨恨说,“孤说把剑骨赏你,你竟敢不领赏谢恩。”
她还是没有跳起来打他。
季应玄长长叹了口气,在这空荡无人?的房间里,显得漫长而寂寥。
窗外的天,又要?暗了。
昼夜不休地尝试了一整天后,季应玄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栽在了她身上。
他说:“一定是我太洒脱,对别的事?物皆无欲无求无感的缘故,才让你凭着这一点可有可无的喜欢,就敢肆意为乱,成为我心里的极忧惧、极恐怖。”
“罢了。”他自言自语地叹息道,“是就是吧。”
但?他不准备就此放弃,想通了这一点,反而令他找到了出路。
他将?流筝的身体向床榻内侧挪了挪,与她并排躺在一处,驭使红莲托起了流筝的命剑,悬在半空,以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
温养剑骨的身体已死?,命剑的色彩也黯淡了许多,可那?毕竟是一把太清剑骨生出的命剑,当季应玄去处一切防御灵力与它?相对时,还是被它?的剑意逼迫地几近窒息。
“流筝,我陪你一起死?,怎么样?”
他握住了流筝的手,声?音温和:“如此,你在黄泉路上不必孤单,我也不会因为失去你而永滞忧怖的情感之中?。”
“我陪你一起走,是生是死?,都好过?眼?下这般。”
他若是能破了幻境,固然是好,若是不能,趁着她的尸体还新鲜,同她一起化作两具白骨,总好过?叫他孤零零守在这里。
说不定有后来人?见了这一幕,会当他们是一对恩爱眷侣。
季应玄缓缓阖目,太清命剑骤然落下,穿胸而过?,他嘴里溢出了一声?痛哼。
剑锋的戾气瞬间涌遍他的四肢百骸,其滋味并不比跌落业火深渊好受多少。
唯一好受的是,想到他即将?与她一同死?去,他不会再失去她,心中?的块垒顿消,一切忧惧、恐怖,都与他的知觉一起慢慢消逝。
无忧亦无惧。
周围的环境突然开始塌陷,仿佛一面被震成了无数碎片的镜子,簌簌掉落,露出空荡荡的虚无。
有一瞬间,季应玄确实失去了所有意识,然后又在震颤中?渐渐醒来,他缓缓睁开双眼?,发现方才的一切已经消失不见,他正躺在一棵毒荆棘树下,眼?前是渐渐散开的白烟。
他的忧怖境,破了。
第27章坦诚
流筝已被困在幻境中许多天。
业火岩浆从神庙向四外?奔涌,将人间变成了一片业火炼狱,到处漂浮着尚未化尽的白骨,到了深夜,新魂的啕哭如四面楚歌。
流筝将季应玄的骨头带到高处的山洞里,用续弦胶把他重新拼回人形。
白天她提着剑出?去镇灭业火,将幸存的人救到高?处,为他们寻找水源和食物。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感激她的救护,他们曾亲眼见到罪恶的业火从太羲宫诸君的金身塑像中涌出?,认为是太羲宫带来了这场灭世的灾难。
他们朝流筝扔石头、挥棍棒,叫她去死,诅咒她被业火吞噬。
流筝避开他们,去救那些想要活下?去的人。
到了夜里,新魂的怨憎恶念游荡徘徊,她必须躲避它们的撕咬和攻击。
今夜她回来得晚些,又?带了一身狼狈的伤,然而却格外?高?兴,人未至,先听?到她冷泉击玉般清扬的声音。
“你一定等?着急了吧,今天我往西边多走了一段距离,发现了几?个?哭得跟狼嚎似的小孩儿?,还找到了这个?——”
她怀里抱着一捧降真花转进洞来,隔着几?乎融化干净的冰障,当场愣住了。
为了让季应玄的尸骨多保存几?日,她每天出?门前都?会用剑在洞口砌一层冰障,既能隔绝温度,又?能保护他。
可眼下?冰障里哪有什么尸骨,分明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红衣墨发,温柔且疑惑地注视着她。
“你……”
流筝穿过冰障,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脸,剧烈的心跳声在胸腔中回荡不息。
是温热的,新鲜的,活人的肌肤。
她的眼眶刹那涌满泪水,好似一瞬之间受了极大的委屈,她伸手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前,嚎啕大哭起来。
季应玄回拥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虽然在进入她的幻境前已有心理准备,然而看着她眼下?这副模样,仍然心疼得默默叹息。
许久,流筝抹了抹眼泪,哽声问他:“你怎么突然活过来了?”
季应玄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睡了一觉,刚刚才醒过来。”
流筝仔细端详他:“那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季应玄沉吟片刻,说:“我们好像是在一座庙里,那些神?像突然涌出?业火,我被点燃了,感觉很疼,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不知怎会到了此地。”
说的话都?对得上,看来真是白骨复活,虽然尚不清楚缘由,流筝仍深感庆幸地抱紧了他。
“没想到这倒霉的幻境还有几?分良心,虽然尚未找到哥哥,至少把你还给我了。”她低低叹息道。
季应玄的目光凝落在她发顶。
其实这些事?很好猜,他来到流筝的幻境后,隐藏身形在外?面走了一圈,听?幸存的人抱怨几?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循迹来到山洞中,穿过冰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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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这副被流筝小心保存的尸骨。
他对自己被业火烧过的模样实在太熟悉,但?流筝若是知道这副骨头是他,说明他们当时正在一起。
季应玄将尸骨抛入业火,冒名顶替了幻境里的自己。
“都?怪我当时没有看顾好你,”流筝声音闷闷地问他,“被业火烧过的滋味儿?,一定很疼吧?”
季应玄笑笑:“也许吧,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他牵着流筝的手坐下?,取冰障融化后的水为她清洗伤口,将药草碾碎后敷上去。
从前头疼脑热就要吃萦香丸的仙门大小姐,如今已经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熟视无睹,甚至要他节约些用。
“我有命剑护着,这些小伤好得很快,如今药草难找,肯定有人比我更需要它们。”
季应玄嗯了一声,碾药草的动作不停,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流筝说:“我想回太羲宫一趟,找到我哥哥,或许我们兄妹联手,会有扑灭业火的可能。”
季应玄点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流筝说:“其实你不必陪我一起辛苦,我只会连累你。”
季应玄说:“或许是我连累你才对。”
流筝静静地望着他,目光竟有些复杂,似在思索一件很纠结的事?。许久,她站起身,将季应玄牵起,带着他走到洞口。
地势高?耸的山洞可以俯瞰到大半座城池,此刻虽已入夜,业火岩浆却将地面照得白昼般炽亮。城墙楼阁、草木山石,都?在无坚不摧的业火中缓缓倾颓。
炎气化作罡风,吹拂两人的发丝和衣角。
“你看到了吗,”流筝声音低落地说道,“这将人间变成炼狱的灾祸,其实是由我带来的。”
季应玄蹙眉:“那只是愚夫们的无妄揣测,与你有何关系?”
流筝说:“他们倒也没有完全说错,因为你眼下?所?见不过是一场针对我而生的幻境,包括你,也是幻境中的人。此境名为‘忧怖’,我担忧什么,害怕什么,它偏偏就要发生什么,所?以这业火灭世的灾难,其实是为我而生的。”
季应玄:“……”
她是不是有些太坦诚了?
“所?以你跟在我身边,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流筝轻轻靠在他肩头,叹息一声:“因为我在乎你,所?以幻境一定会折磨你,借此使?我忧怖。应玄,被业火焚烧的滋味一定很难熬吧,我不想见你再经历一次了。”
季应玄默然许久后说:“既然你知道我是幻境中人,我是假的,那就不要为我难过。”
流筝摇头:“我做不到,我知道你是真的疼。”
季应玄问她:“那你想让我如何?”
流筝抬手指向西边:“西面地势高?,岩浆流得慢,我想让你往西面去,好好保重自己。”
她说:“等?你离开后,使?我忧怖的只剩业火,我一定会倾命剑之力将其镇灭。”
季应玄思索后点点头:“明天一早,你我就各奔东西,你去太羲宫,我往西避火。”
流筝说:“如此最好。”
这一夜,她枕在他怀里安眠,也许是因为幻境的原因,她比从前更坦然地依赖他,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睡梦里流露出?担忧与委屈的情态。
季应玄心想,她不过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从前被太羲宫一群几?百岁的剑修宠爱着,远不到以一己之力承担天下?兴亡的时候。
何况还要面对无尽的怨恨与责辱。
“别怕,流筝,”他轻声抚慰怀里的姑娘,“我会在你身边陪着你,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出?现。”
***
太羲宫虽然未受业火焚烧,但?其景象比流筝想象中更加糟糕。
一只数丈高?的凶兽在宫中四处作乱,看它的模样,像一头发了狂的白虎,白底银纹,碧蓝瞳孔,牙齿与利爪上沾满了宫内弟子的鲜血。
它像摘果子一样将围攻剑修的头颅摘下?,随意甩出?去,流筝落地时,正看见它将雁濯尘按在掌下?,利刃狠狠拍下?,将雁濯尘的心脏掏了出?来。
“哥哥!”
流筝尖叫一声,正要挥剑上前,不知被什么绊住,躲开了凶兽的攻击。
她不认得那白虎凶兽,但?是季应玄认得。
准确地说,那不是凶兽,而是神?兽,其名“陆吾”,相?传为太羲神?女的坐骑。
他尚未想明白为何陆吾会出?现在流筝的幻境里,流筝却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从地上爬起来,朝观世阁的方向跑去。
肃静整洁的观世阁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山下?的寻常百姓,有其他门派的修士,他们挤挤捱捱,闹声喧阗,仿佛在进行一场疯狂的仪式。
他们围在中央的,是流筝的父母。
雁长徵将夫人护在怀里,他身上已被捅了几?个?血窟窿,不同的人轮流拾起剑,刺他,咒骂他,嘲讽他。
“欺世盗名!”
“罪该万死!”
“伪君子!”
“罪人!”
流筝推开人群,含泪将他们扶起,其余人挥剑向她砍去,皆被她的剑光阻挡。
然而她越抵抗,围攻的人就越兴奋,像过境的蚂蟥,像吸食生气的恶鬼一般向流筝他们扑过去。
在混乱的攻击下?,命剑形成的屏障光芒逐渐变弱。
流筝正犹豫是否要收回剑光拼死一搏,忽见眼前一道红光闪过,将围攻她的人全都?掀翻了出?去。
他们又?从地上爬起,不知是有多大的恨意,竟不顾断臂断腿,再次朝流筝涌过来。
“快走!”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将她从人群中带离,不过眨眼的功夫,两人已转移到太羲宫外?。
太羲宫外?面,仍有无数的人朝太羲宫涌去。
他们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愤怒表情,眼神?呆滞,动作僵硬,仿佛是受人操控的僵尸,乌泱泱一片的蝼蚁。
流筝怔怔望了许久,突然转头问季应玄:“你怎么跟过来了?”
季应玄说:“当然是放心不下?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流筝怀着复杂的心情,疑惑地望着他。
季应玄道:“我是幻境中人。”
见流筝的目光依然迷惑,他轻轻勾了勾嘴角,温和道:“你在怀疑什么,不妨直说。”
流筝缓缓垂下?长睫,低低道:“我感觉……有人在操控我的幻境。”
“你怀疑是我?”
流筝未置可否,她说:“爱生忧怖,所?谓忧怖境,一定是将心中所?爱当面毁弃,将人心里极忧患、极恐怖的事?情翻出?来,对我而言,那就是业火灭世。”
“可我的幻境中,又?出?现了许多奇怪的东西。”
流筝想起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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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幻境时看到的景象,无数人向太羲宫疯狂朝拜,倾家荡产为他们塑金身像。
“除了业火外?,幻境似乎以为,我极爱世人对我的朝拜,以及由此带来的风光。所?以它要毁坏我的声名,要世人指责我、唾骂我,以及,”她指向太羲宫的方向,“要我的父母也受千夫所?指,被认为是欺世盗名之徒。”
季应玄点点头,心说她倒是敏锐。
“可我并不爱世人的尊崇,不爱这些无聊的名声,”她说,“纵然旁人误解我,但?忧怖境直观人的内心,却绝不会产生这种误解。”
季应玄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你觉得,业火灭世是忧怖境给你的考验,而声名狼藉,却是有人操控的结果。”
流筝点头:“不知是谁写的话本,竟然如此无聊。”
还有那头杀死了她哥哥的凶兽,出?现得也有些突兀。
季应玄说:“不是我。”
“不是你啊,”流筝蹙眉沉思,“那么会是谁呢?”
季应玄颇觉有些好笑,抬手转过她的脸,问她:“我只说一句不是我,你便信了吗?”
流筝说:“嗯……其实凭直觉,我相?信不是你。只是你死而复生,实在太奇怪,若是不怀疑你,我实在不知道该怀疑谁……”
看她这副纯挚的情态,季应玄心中忽然一软。
他认真同流筝说道:“我确实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事?没有告诉你,但?是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在你的幻境里动手脚,更不会伤害你。”
流筝闻言便如释重负地笑了,挽住他的胳膊:“不是你就好,眼下?我可只能相?信你了。”
***
太羲宫遭此大祸,已经没有人能帮助流筝,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镇灭业火,突破幻境。
两人重又?回到了离业火薄发处不远的那处山洞。
流筝望着山下?奔涌的岩浆,一边擦拭自己的命剑,一边与季应玄说话。
“我古史学得不是很好,只记得两千年?前太羲神?女以身镇业火,却不清楚她具体是怎么做到的,用了什么剑招,念了什么咒术,唉,真是可惜,否则我也可以试上一试。”
季应玄半晌不言,默默在脑海里翻那本《剑异拾录》。
就在流筝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季应玄突然说:“我知道。”
“嗯?”流筝抬起头,“什么?”
“我说我知道太羲神?女如何镇灭业火,共有七七四十九招,每招有九九八十一式。”
流筝瞠目结舌,古怪地看着他:“不是开玩笑吧……”
季应玄慵然一笑:“你觉得呢?”
《剑异拾录》里记载了关于命剑的一些知识,以及太羲神?女常用的经典剑招。季应玄虽然已失去剑骨十多年?,但?他从未放弃过剑法,于此一道上有颇深的体悟。
他以《剑异拾录》中记载的招式为蓝本,加以自己的演绎,临时编出?了半套剑法,自认为即使?不能与太羲神?女当年?同日而语,对付幻境里的业火也足够了。
况且业火红莲能收放业火,他也可以暗中帮助她。
季应玄向她伸出?一只手,骨节修长分明。
“要我教你吗?”他含笑问。
望着他昳丽清雅的面容,流筝心头怦然而动,她缓缓点头:“好。”
第28章不悔
他从前尚觉得,流筝当着他的面练剑的样子真是十分?碍眼。
无异于炫耀与挑衅。
然而眼下身在幻境,倒也?顾不得计较这些,握着?她的手,牵引她的身?姿,将他在莲花境中?十年的体悟,一招一式倾囊相授。
锋从骨里起,意?从心中?动,一剑通天界,诸真下瑶阶。
太清剑骨似是感受到他的存在,剑意?比往昔更?盛,与流筝的心神?凝为一体,瞬间变化作千万剑阵,又瞬间万剑归一,形成一道劈天而落的无色剑锋。
七七四十九招,九九八十一式,纵然她聪敏高悟,纵然只学了半数,也?是十几个日夜相?继的辛苦。
月亮缺了又圆。
业火岩浆越涌越高,几乎已将城池吞没,焰海之中?,肉眼可见的唯有几座山峰。
终于,高山上传来一声轰隆的巨响。
一道集太阴冰寒之气的剑光凌空劈进业火岩浆中?,焰海咆哮一声,海面竟下降了丈深的距离,露出?了黑灰色的地表。
流筝气喘吁吁地支跪在地上,高兴地几乎要哭出?来。
她摇着?季应玄的袖子让他快看:“我做到了,我成功了,我真的可以克制业火!”
从前她只是仗着?太清命剑的天然威力,能?镇灭红莲花瓣引起的小簇业火,如今凭着?自身?修习的剑招,使得太清命剑的威力更?上层楼,竟能?将滚灼的业火岩浆也?震慑住。
流筝又是高兴又是心酸,突然转身?抱住了季应玄。
季应玄正在心里默默计算,她如此费力地劈出?一剑只能?下降丈余深的流焰,恐怕她竭尽性命也?未必能?将业火全部镇灭。
他正要提醒流筝不要高兴地太早,冷不防被扑了个满怀,馨软的降真花香缭绕着?他,季应玄双手顿了顿,试探着?将她环住。
“聪明的姑娘,”他说?,“你做得很好。”
还是要以鼓励为主?,季应玄心道,毕竟她这样的小姑娘心里都比较脆弱。
脆弱的小姑娘果然红了眼眶,声音闷闷地问他:“应玄,你为什么要帮我?”
“嗯?”
“你难道不知道,倘若我镇灭业火,破了幻境,你也?会随着?幻境一起消失吗?”
季应玄闻言稍愣,从怀中?抬起她的脸,端详她满面的泪痕,明亮而哀伤的双眼。
他问:“你这是在为我伤心?”
流筝咬着?嘴唇轻轻点头:“我舍不得你。”
季应玄说?:“无妨,幻境外还有另一个我。”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流筝说?:“你与他有不同的经历,你有你自己?的喜怒哀乐,你也?会疼,会高兴,有时你站在我面前,我觉得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
流筝想起在听危楼时的季应玄,虽然关心她、帮助她,却好似戴了一张假面,使她时常有隔雾看花的朦胧感。彼时她时常会琢磨不透他的想法,莫名其妙就不高兴了,莫名其妙就又哄好了。
眼前的这个季应玄,远比幻境之外更?温柔坦诚。
季应玄微微垂目,长睫遮住了眼中?得意?的笑,温声问流筝:“那我和他,你更?喜欢谁?”
流筝呃了一声。
真是好会为难人的一个问题。
虽说?她视他为活生?生?的人,但也?很难将他与幻境外的他完全当作两个人,除了比从前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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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的温柔坦诚外,他给她的感觉实在太熟悉了。
在季应玄专注的目光里,流筝暗暗纠结。
流筝小声问:“一定要选一个吗?”
季应玄似笑非笑:“怎么,你还想左拥右抱?”
流筝连忙摇头:“不不不,一点都不想。”
幻境之外,她与季应玄的关系远不到能?互道喜欢的地步。
他们之间隔着?祝锦行,还有她父兄严格的门第观念,流筝不敢向他表露出?太过逾越伙伴关系的情愫。
但是眼下不同,在这个幻境里,没有祝锦行,也?没有父兄的阻拦,茫茫荒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何况幻境一旦破除,他也?会随之消亡。
流筝越想越难受,她说?:“我想带你去看月亮,你去吗?”
季应玄抬头,这才注意?到今夜又是一轮满月。
等月亮完全升起来时,流筝的剑骨恐怕又要发?作。
见他眉心蹙起,流筝心中?微微一紧。
她连忙说?道:“不想去也?没关系,外面实在太热了,还有游魂伤人,我只是想着?……想在破开幻境之前,陪你再多看一看,走一走,你若是觉得累,咱们就在山洞里,哪儿也?不去。”
季应玄却执起她的手,亲密地将她揽在怀里:“我知道一个赏月的好去处。”
***
望月山上故景如旧,诗人们题在山脚石壁上的诗词却已被业火烧没。
流筝知道,滞留幻境的时间越久,此方世界就变得越破败,她清楚自己?不能?任性停滞,可是望着?季应玄仰面观月的侧脸,想象他会随破开的幻境一起消失,流筝心里便?生?出?不忍,密密麻麻的,像急雨,像针扎。
季应玄若有所感地回望,对上她专注的目光,心中?怦然而动。
他坐在高处岩石上,朝流筝伸手:“来,到我身?边。”
两人并?肩而坐,月光温柔明亮地洒落身?上,季应玄解了外袍披在流筝身?上,为她隔绝月光,流筝说?:“我不冷。”
季应玄说?:“你的剑术已有所成,不要再拖延,明天就将业火镇灭,离开幻境。”
流筝声音闷闷的:“可你会消失。”
“我知道。”
“你不怕吗?不遗憾吗?”流筝问他。
季应玄沉吟后叹息道:“爱别离,求不得,众生?常受此苦,你若不舍,就对幻境外的我好一些,让他多陪伴你。”
流筝心道,他竟如此大度。
不过说?的也?是,自己?同自己?有什么可见外的呢?
满月缓缓生?到中?天,流筝又开始感觉颈后发?烫,身?体有些不舒服。
月光泼在她身?上,像滚烫的水银,流筝往季应玄的袍子里缩了缩,缓解月光带来的刺痛感。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好像……每次满月的时候……剑骨都会觉得不舒服……”
季应玄扶住她,一边暗暗为她输送灵力缓解,一边观察她的脸色。
他说?:“我带你回山洞里去吧。”
流筝想陪他多看一会儿月亮,摇头道:“不必,我歇一会儿就好,就一会儿。”
她伏卧在季应玄腿上,整个人屏住呼吸,想要将痛感压在喉咙里。
然而隔着?薄薄的衣料,她像一块滚烫的软玉,任何一点微薄的反应都会挑动季应玄的神?经。
这让他在担忧和心疼之余,身?体竟然产生?了一点难以启齿的反应……
他握着?流筝的胳膊将她架起来,见她已烧得朦胧,却仍有辨别的意?识。
季应玄心想,突然喂她喝自己?的血是否太奇怪了些?
他盯着?她蹙眉忍痛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流筝,我想吻你。”
流筝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薄凉柔软的嘴唇覆上来,截断了她咬在齿关里的忍痛的嘶气声。
流筝惊得倏然睁大眼睛,未及她推拒,季应玄的手心从她额头抚下:“闭眼,别乱动。”
流筝又缓缓阖上了双眼。
最初是温润的轻触,如蜻蜓点水,柳濯涟漪,继而试探着?叩开她的齿关,辗转间重了几分?力气,滑腻的舌尖抵进来,勾动着?她,撩拨着?她。
流筝心跳得飞快,双颊如火烧般滚烫,她又震惊又紧张,一时间似乎连剑骨的发?作都顾不得了。
季应玄扶着?她的后颈,让她躺在平缓的岩石上,俯身?为她挡住头顶落下的月光。
他像教她剑术那样亲吻她,与她贴近,指导她,牵引她,教她如何呼吸,鼓励她的一切反应。
像一条鱼缠绕另一条鱼,一只鸟邀请另一只鸟。
流筝将他肩上的衣服紧紧攥成了一团,两人的发?丝在岩石上堆落交缠。
直到他的吻沿着?她的嘴角滑向耳垂,又向下落于她侧颈。
细密而温柔的吻像流水一般安抚着?她,流筝的心跳声跟随着?他,时而和缓,时而急促。
“应玄,应玄……”流筝有些慌张地呼喊他的名字。
“别怕,”季应玄温声安抚她,在她蹙起的眉心落下一吻,“我只是想抱你一会儿。”
他声音微微叹息:“明日你就要离开,容我放肆些许,也?不行吗?”
流筝哑然。
她怔怔地与季应玄含笑的面容对视。
他长得真是极好看,五官秀致如璧合玉塑,一双凤眼如星辰洒落,莹莹碎光里清晰地映着?她。
她想起听危楼临别前那一夜,与此时此刻极为相?似的场景。但彼时的季应玄不似如今这么……这么迷人又危险。
她说?:“你确与从前不一样……也?许这是幻境,所以……”
“所以觉得我比从前更?喜欢你,是吗?”
流筝赧然不答。
她当然不知道季应玄也?经历了一重幻境,她在他从未给过的温存呢喃里逐渐迷失和动摇。
是啊,这只是幻境,流筝心想,是明天她将业火镇灭后就会消失的幻境。
是昙花一现,流星不驻。
既然是幻境,她还顾忌什么呢?
流筝伸手揽住他,仰起颈,主?动吻上了他的嘴唇。
季应玄眼中?闪过一瞬惊讶,旋即又满是幽深的笑,被落下的长睫遮住,如迎风起浪的深渊搅动不息。
原来坦荡高洁如她,竟也?会悄悄在幻境里做这种事。
她不是要嫁祝锦行吗,不是说?在感情里摇摆不定会遭天打雷劈吗?
季应玄一边若有若无地回应她,一边颇有几分?得意?地在心中?想,倘她以后得知真相?,幻境里的他一直是真实的他,那反应一定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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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筝专心且紧张地拥吻他,竟未注意?到她的剑骨已经渐渐安静下来。
因为她的主?动和不安分?,季应玄心里绷着?的弦三番五次被她拨乱,险些真的做过了界。
他抓住流筝的双手扣在头顶,埋首在她颈间,努力平息自己?冲动的欲望。
此时流筝的单纯和坦诚无异于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应玄,你会吗?”
季应玄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
他喑声道:“你竟然还想有接下来,我不过是幻境里的将死之人,你真的愿意?吗?”
“愿意?啊,”想通之后的流筝坦坦荡荡,反问他,“是你不愿意?,还是不敢?”
他不敢?季应玄低低冷笑一声,牙齿在她颈间咬出?一个红印。
心中?道:有本?事把他送回洞房花烛夜的幻境,看看到底是谁不敢。
他默然片刻,伸手轻轻抚上流筝的剑骨,转移了话题:“还难受吗?”
流筝摇头:“已经不疼了……这次比上一回好像轻松许多,好奇怪,难道与我们方才那样子有关系……”
季应玄面不改色:“难道你在幻境之外也?曾与我像方才那般?”
流筝面色微红,摇了摇头。
“那就不是,也?许只是因为你近来练剑太累的缘故。”
季应玄抬手抚过她的鬓角,轻声说?:“睡一会儿吧,我守着?你。”
他指尖一抹微不可查的灵力扫过她的太阳穴,流筝忽然感到十分?困倦,她想说?她要陪他看一整夜的月亮,话音未落,沉重的眼皮已经阖了起来。
终于睡着?了,季应玄暗暗松了口气。
他兀自冷静了一会儿,然后在指腹上割开一道伤口,捏着?流筝的下颌,将血喂进她嘴里。
以后还是选这个方法吧,季应玄心道,否则真是自讨苦吃。
***
过了一夜,昨天被流筝镇下去的岩浆又涌了上来,就连他们立足的山顶似乎也?在摇晃,大概撑不了多久。
流筝手持命剑立在山峰之上。
经过了昨夜,她的命剑似乎威力更?盛,仅仅是握在手里,缭绕在其周身?的雪白灵光就将山下的烈焰逼退了三分?。
流筝舔了舔牙齿,感觉嘴里仍有淡淡的血腥味,她想起昨夜发?生?的事,转头望向站在她身?后的季应玄。
季应玄含笑看向她:“舍不得我?”
流筝轻轻点头,眼眶徐徐泛起水光。
她突然又转身?跑回去抱住他,仿佛想将他拢进袖里一起带走。
季应玄心中?叹息一声,望着?她握在手里的剑,问她:“你的命剑有名字了吗?”
“还没有,”流筝说?,“我想让你为它取个名字。”
季应玄沉吟了许久,有了答案。
他抬手拨开她被炎风吹起的发?丝,声音温柔和润,一如初见时那般。
他说?:“其名不悔,如何?”
得失不怨,爱恨不悔。
流筝闻言,含泪绽开一个笑:“好,不悔。”
第29章惶惑
被季应玄安抚后的太清剑骨与流筝的?身体更加契合,剑骨上生出的?万千经脉蔓延进她的?四肢,探入腠理。
如今他的?剑骨,正逐渐成为与她身体紧密融合的一部分。
流筝站在高崖之上挥出剑招,无色剑光召起漫天黑云,一道开天辟地般硕大的紫电随剑锋一同劈落,只听轰隆隆闷响遍野,大地震颤,神庙所在之处陷落成地隙。
向外喷涌业火的金身塑像跌入地隙,业火岩浆也由高向低涌入,只一剑,焰海便下降了数十丈深!
流筝喘息定?气,握紧手中?不悔剑,腾身凌空,又是重重一劈。
季应玄教了她二十五剑,每剑有九九八十一式,共劈出二十五道地隙。最后一剑落地时,流筝险些支撑不住,与岩浆一同落入地隙中?。
季应玄收了袖中?红莲,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上来。
“应玄。”
业火被镇灭的?瞬间,眼前的?幻境开始崩塌,像铜镜片片碎落,露出无尽的?虚空。
季应玄狠心?掰开她紧握不放的?手,转身朝山洞的?方向走去。
流筝在他身后扬声道:“或许我可?以带你一起走!”
季应玄闻言驻足,转身向她微微笑道:“不要再生执念了,此?是幻境大忌。去吧。”
流筝心?中?一梗。
眼见着他越走越远,缭绕的?白?烟和崩乱的?景象即将遮没他的?身影,流筝急忙高声说道:“昨天你问我更喜欢谁……”
季应玄脚下顿住,没有回头,却不由得侧了侧耳朵。
天空坠落,脚下塌陷,远眺处城楼尽成一片白?烟,他袖中?手捏了个遁诀,即将与幻境一同消失。
在化作红莲灵光脱身的?那一瞬间,他听见流筝隐约哽咽的?声音。
她说:“我更喜欢这里的?你。”
也许是安慰,也许是真?心?,幻境既灭,已?无从探得究竟。
季应玄心?中?畅然,得意?之余,又暗暗道她没有良心?,难道他从前待她不够好么?
流筝只听到一声叹息,清风般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
***
白?烟散尽,流筝眼前仍是忧怖崖。
她缓了缓心?中?的?情绪,提着不悔剑四下寻找,很快就找到了一只脚踩在悬崖边的?雁濯尘。他如今使不出命剑,与凡人?无异,正困在忧怖境中?难以自拔。
流筝打算进入到雁濯尘的?幻境中?去救他,不料只是提剑一劈,缭绕在雁濯尘周身的?白?烟便逸散不见了。
白?烟散,幻境破,雁濯尘怔怔望着眼前变换的?景象,似乎一时未能回神。
“哥哥!”流筝忙上前扶住他。
“流筝……”雁濯尘细细打量她,半晌才?确认他已?从幻境中?脱身。
他低声说:“小心?,有人?在暗中?控制幻境。”
流筝点点头,表示她已?知晓:“咱们先离开此?地,哥哥,你可?见到过祝公子与姜盈罗?”
雁濯尘说:“凡进入此?地的?人?都会陷入忧怖境,此?境十分摧人?心?魂,只怕他们凶多吉少。”
话音未落,却见祝锦行带着姜盈罗从对面寻来,祝锦行扬了扬手中?折扇:“濯尘兄,流筝,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雁濯尘几?不可?见地蹙眉一瞬,与流筝对视后,缓缓起身相?迎。
他问祝锦行:“平云,你方才?在幻境里见到了什么?”
祝锦行苦笑道:“无非是父亲与叔叔之间的?恩怨,都是上一辈的?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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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妹呢?”雁濯尘转向姜盈罗。
姜盈罗说:“一只会吃人?的?大妖。”
流筝不动声色将她上下扫了一眼,见她整洁无尘,连发间的?珠钗都没有移位。流筝清楚姜盈罗的?本事,心?中?有些不信。
雁濯尘说:“倒也巧,我在幻境里遇到的?也是大妖。”
闻言,姜盈罗的?神情有些古怪。
祝锦行说:“不知幻境是否还会聚拢,咱们先离开此?地吧。”
其余几?人?点点头,御剑的?御剑,御符的?御符,一同离开了忧怖崖。
在他们走后,崖上的?白?烟重又聚拢,白?烟里走出一个身量高挑的?俊秀青年,他目光凝视着四人?离开的?方向,眼神中?有不甘,恨意?,也有畏惧。
突然,他弯腰吐出了一滩黑血,体力不支似的?屈跪在地上。
一双乌靴停在他面前,伴随着一声叹息,他看到了夜罗刹首领帘艮。
“陈章,你还是及时停手吧,他们身上有无妄客栈的?莲木牌,得莲主大人?庇佑,你怎敢在掣雷城里谋他们性命?”
“呵,无妄客栈,”支跪在地上的?青年冷笑道,“我侍奉莲主近十年,可?他宁可?庇佑几?个无亲无故的?凡人?,也不肯放手让我报仇!”
帘艮说:“入无妄客栈者以客礼相?待,这是莲主大人?掌管掣雷城时便立下的?规矩,若无此?规矩,当?年你一只脚踏入此?城时就该被城里的?大妖吞食,你既得了好处,如今怎能蔑视此?规矩呢?”
陈章看着帘艮:“我得了什么好处?我不像你,转舵灵活,早早背弃老?城主,投靠新城主。你有从龙之功,莲主当?然信任你,可?我呢,侍奉他近十年,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遑论得他的?好处。”
这番话令帘艮变了脸色,他收起心?里那点不忍,骂他一句“不识好歹”,转身就要离开。
临走前,最后又提醒陈章一句:“莲主已?知晓你操纵忧怖崖幻境的?事,劝你好自为之。”
陈章从地上爬起来,将嘴角的?血抹干净。
雁流筝凭太清命剑强行劈开幻境,令他始料未及,那一剑的?余力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若非他身上佩着一枚朱字金底灵符护身,只怕要立时毙命。
陈章后怕且暗恨,雁流筝不是天资缺失的?废物么,什么时候竟修出了太清命剑,天命为何要如此?厚待这对心?狠手辣的?兄妹,实在不公!
他摩挲着那枚纹路诡异的?灵符,心?中?摇摆的?念头逐渐变得坚定?。
看来,此?事唯有莲生真?君才?能帮他。
***
流筝四人?回到无妄客栈,客栈老?板见她安然无恙,心?中?连声念老?天保佑。
流筝与雁濯尘闭门密谈许久,得知他刚来掣雷城不久后就遭遇过一次“忧怖境”,然后就被封印了灵力,连命剑也召不出来。
“那时我们三人?准备去城主宫殿,在路上遇到了幻境,”雁濯尘说,“那幻境却与忧怖崖有些区别,是红沙漫天而非白?烟围绕,幻境里没有幻化出逼真?的?山川楼阁,只有一个敌人?,且是一个给人?感觉十分真?实的?敌人?。”
流筝问:“哥哥两次幻境中?遇到的?敌人?都是同一个吗?”
雁濯尘垂目犹豫一瞬,点点头。
“同一个敌人?,在两次幻境中?给人?的?感觉却不一样,”流筝听出他的?话外音,“所以哥哥觉得必有人?在暗中?操控。”
雁濯尘:“是。”
流筝沉吟后猜测道:“莫非这其中?一真?一假,忧怖崖幻境里的?敌人?为假,城中?幻境里的?敌人?为真?,他想要假借幻境之名伤害你。”
雁濯尘后背陡然寒毛倒竖,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他两次在幻境中?见到的?,都是当?年那个被他剖了剑骨的?孩子。
一个被长刀贯胸,剖走剑骨,推下地隙的?凡人?,绝不可?能还活着。
可?是又该如何解释,两次幻境中?他们虽然衣着相?同,身量相?似,给他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雁濯尘心?中?生出隐秘的?惶惑。
流筝从未在雁濯尘脸上见过如此?凝重的?神情。
她的?哥哥天资卓绝,年少扬名,一柄观澜剑威震四海,从来都是自信且坚定?,未像如今这般怔忪忧患,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不自觉打颤的?指节。
她试探着问:“哥哥在幻境里遇到的?……真?的?只是大妖吗?”
雁濯尘倏然盯住她:“不然呢,你觉得我在骗你?”
流筝心?中?讶然,不是就不是嘛,怎么还生气了?
两人?一时有些沉默,正此?时,客栈老?板敲门而入,奉上一壶好茶。
老?板殷勤介绍道:“此?茶名焰中?花,是掣雷城的?特产,有滋补灵气的?功效,请二位贵客赏用。”
流筝道了声谢,待老?板走后,正要倒一杯解渴,却被雁濯尘阻拦。
他说:“我在无妄客栈住了这么久,今日第一次成贵客。流筝,这茶你还是不要喝为好。”
“哥哥怀疑这茶中?有毒?”
流筝画了张验毒符,滴了两滴茶水,符纸并未变色。
“没毒,哥哥放心?。”
雁濯尘却说:“此?地是掣雷城,诡异妖邪之物不胜枚举,祝锦行教你那点皮毛测不出来也正常。”
流筝倒不是非要喝这杯茶,只是觉得他态度有些古怪。
她说:“我并未觉出客栈老?板对咱们有恶意?,咱们如今身受无妄客栈的?庇佑,他要害我们,只需收回莲木牌,何须用投毒这种手段?”
“也许他另有目的?,”雁濯尘摩挲着茶杯,“我正是在饮用过无妄客栈的?茶水后才?丧失灵力,无法召出命剑。”
流筝闻言愣住,细细端详那杯茶水。
“哥哥当?时饮的?茶水也是焰中?花么?”
“不是,只是普通茶水。”
“可?是无妄客栈的?人?送来?”
“不是,是——”
雁濯尘想到一种可?能,眉心?慢慢凝住,流筝观察着他的?反应,心?中?有了猜测。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姜盈罗。”
***
陈章离开掣雷城后,御剑东行,经一天一夜,来到了皇城鄞州。
他在城外一处破败僻静的?庙宇中?落地。
庙宇正殿中?供奉着一尊神女像,右手持剑,左手握着一捧降真?花。因?年久失修,神女像的?容颜已?模糊难辨,唯有她手钏上那些被盗走的?宝石凹痕,昭示着她曾经的?精致辉煌。
陈章在神女像前点燃护身符,心?中?默念一句“莲生真?君助我”,然后便盘坐在神女脚边的?蒲团上等着。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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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暗了,有无家可?归的?乞丐陆续聚集此?地,他们懂识人?,见陈章不好惹,便只在正殿外的?偏殿盘桓。
乞丐们分享偷来的?酒肉,肆意?谈论城里的?娼妓,污言秽语,臭气熏天。
陈章心?中?厌恶,却不想生事,闭眼默念静心?诀,未及一句,却又突然睁开眼睛。
因?为那些乞丐们瞬间安静了,准确地说,是被瞬间碾成了齑粉。
陈章闻见未被灼尽的?血肉腥气,他从蒲团上站起身,正要出门察看,忽觉腿弯刺痛,竟面朝神女,径直跪落在蒲团上!
一股无法反抗的?力量强压着他。
“你们这些蝼蚁的?头颅,若是不向她叩首,留着也没什么用,你说是不是?”
沙哑难辨的?声音令陈章脊髓生寒,他感觉到对方的?杀意?,连忙高声道:“莲生真?君容禀!我见到了雁流筝的?忧怖境!”
闻言,那人?果然敛了杀意?,却对他说:“你要向她叩首八十一次,才?有资格与吾说话。”
陈章不敢不听,重新敛身跪下,向面前这尊衰败已?久的?神女像磕头叩拜。
拜完八十一次,夜色已?深,陈章只觉得腰都要折断了。
莲生真?君走到他面前,一身黑袍从头遮到脚,却遮不住满身的?威压。他偎坐在神女像脚边,对跪在下首的?陈章道:“说吧。”
陈章说:“我以雁濯尘为诱饵,将雁流筝也引到了忧怖崖幻境,对她的?幻境进行了一点改动,同时也看到了她破除幻境的?全过程。”
他颠三倒四说不清楚,莲生真?君失去耐心?,伸手将他的?头颅攥住,纤长的?手指微微用力,金红色的?灵光直接探入了陈章的?脑袋。
仿佛有人?持剑在脑海中?翻搅,陈章疼得哀嚎不已?。
“疼吗,会比当?年受雁濯尘迫害时更疼吗?”
莲生真?君冷言却温柔:“你再嚎一声,吾马上就把你的?脑袋捏爆。”
陈章死死要紧了牙关?。
莲生真?君从他的?灵府里见到了雁流筝破除幻境的?全过程,看见她祭出无色命剑,引来天上雷电,镇灭业火。
看见她与季应玄在月下拥吻,依依惜别。
看见了季应玄教给她的?剑招,其骨肉虽变,而形神未改。
莲生真?君激动得险些捏爆了陈章了脑袋,松手任他摔落在地,掩在袖中?的?五指仍颤颤不住。
是她,真?的?是她……
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使出这套剑法,镇灭业火。
是师姐回来了。
莲生真?君阖目平息心?情,待陈章从奄奄一息中?缓过劲来,他问道:“那个季应玄,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章说:“此?人?……我从前未见过,也不在我设计的?幻境中?,可?能是雁流筝幻境里本来就该出现的?人?……”
莲生真?君问他:“你说你不认识莲主的?模样?”
陈章点头:“我在掣雷城十年,从未见过莲主真?容。”
“是么,”莲生真?君轻嗤,“那你可?真?是个蠢货。”
第30章报仇
无妄客栈内。
雁濯尘捧起流筝的命剑端详许久,感叹道:“一把无色的命剑,真是难得。”
剑修门派崇尚“清”,颜色越清,代表着命剑的品阶越高,譬如雁濯尘的观澜剑色如雪玉,剑光呈现银白色,已是百年难见的上品,如流筝这把无色剑,更是举世罕见。
流筝说:“听说两千年前的太羲神女,手里也是一把无色剑。”
“你想与太羲神女比肩么,倒是有志气。”
雁濯尘温和笑着,摸了摸流筝的头?:“你才二十岁,在凡人当中也属小辈,我?和父亲倒不指望你有神女那样?大的出息,只盼着你有几分傍身的本领,平平安安便够了。”
他问?流筝:“这剑有名字了吗?”
流筝点点头?:“它叫不悔剑。”
“此剑尚未名于?世,好端端的,怎么取了这样?一个名字。”雁濯尘觉得有些奇怪:“是谁给你取的名字?”
流筝笑眯眯:“哥哥不喜欢吗?”
雁濯尘将剑还给她,未置可否:“你喜欢就够了。”
流筝收了命剑。
尚在听?危楼时,她便对自己的剑骨产生?了一点疑惑,一直等着向?哥哥求证。但她这次没?有像在太羲宫向?他问?万年参时那样?直白,凭他一句话?就能?打发掉。
流筝说:“父亲他耗尽修为,才勉强平复了太羲伏火阵的异动,如今他的剑骨几近废绝,我?想着,万年灵参既能?让我?生?出太清剑骨,那修好父亲的剑骨,甚至使他的修为更上?层楼,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雁濯尘拾起茶杯的手微顿,倏然抬起眼皮看向?她。
“我?已经告诉过你,万年灵参不是那么好找的。”
流筝问?:“倘若我?已经找到了呢?”
雁濯尘惊讶:“你说你找到了……这不可能?!”
流筝眉眼弯弯:“哥哥,你也不问?我?是如何寻到,也不问?灵参是何模样?,就一口?咬定不可能?么?倘若这能?生?剑骨的灵参真的是世间独一枝,哥哥又是如何知晓,如何寻到的呢?”
流筝以前从不会?质问?他,她对家?人和长辈总是十分信任。
所以雁濯尘在搪塞她时,没?有费心将这个谎言编制得天衣无缝。
他定定看着她:“流筝,你这是在怀疑我?什么?”
“我?怎么会?怀疑哥哥呢,”流筝殷殷挽住他的胳膊,“我?是真心替父亲着急,想让他恢复修为,或者与我?一样?长出太清剑骨。这可是能?祭出无色命剑的太清剑骨,父亲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对不对?”
雁濯尘说:“此事等我?们离开掣雷城再说。”
流筝:“既然如此,那咱们明天就走。”
她说着便回去收拾东西,待她离开后,雁濯尘站在窗边,长长叹了口?气。
最近有许多意料之外的事发生?,让他觉得当年的事情并未随着时间而消逝,反而被吹土去尘,逐渐露出本来面目。
他实在不愿让流筝知道真相,他必须想个办法拖住她。
他一低头?,看见姜盈罗从窗底下路过,她四下顾查一番,见无人发觉,鬼鬼祟祟地从侧门离开了无妄客栈。
雁濯尘想了想,转身跟了上?去。
***
陈章回到掣雷城,约了人在忧怖崖边碰面。
不料他要等的人还未到,却先被一缕红莲灵力缚住,狠狠将他摔在地上?,断了几根骨头?。
他被拖入了业火红莲境中,看见了坐在上?首的红衣男人。
他戴着黄金面具,宽袖袍角皆绣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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赭色莲花纹,姿态随意地坐在莲花椅中,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扶手。
随着他的动作,红莲花瓣从他掌心飘出,化作一缕灵光钻进了陈章的太阳穴中。
陈章发出痛苦的嘶喊声。
他的灵府成了任人翻找的箱子,灵力如刀,在他的记忆里四处作乱,他觉得恶心、混乱,躺在地上?抱住了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折磨他的灵力终于?从他的灵府中离开。
陈章已是头?晕目眩,浑身被冷汗浸透。
他能?感觉得出,这位莲主的灵力不在莲生?真君之下。
季应玄收回红莲灵力,直接感知陈章灵府中的记忆,半晌,他语气冷淡道:“你的记忆被人抹去了一段,你去见了谁?”
陈章不说话?,痛苦地扼住了喉咙。
季应玄缓缓挑眉:“又是讳言咒,看来你身后的人,与听?危楼有些瓜葛。”
他试着用?灵力冲开,却发现陈章身上?的讳言咒远比听?危楼见过的更加复杂。
陈章语气沙哑:“我?只是想……报仇,不想背叛莲主大人。”
季应玄从座上?起身,被金赭色的花影环绕着,缓缓走向?陈章。
刚才他借红莲灵力强行照见了陈章的记忆,也算是亲眼见到了他与雁家?兄妹的恩怨。
“你要报仇,孤乐得见雁濯尘倒霉,”他说,“但你想借此名义吃里扒外,那你的下场,一定不会?比雁濯尘好到哪里去。”
陈章感知到他的杀意,心跳得厉害,连声向?莲主表忠心。
他的记忆被抹平后,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之前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醒来后就躺在掣雷城门外。他想起自己与人在忧怖崖有约,急忙赶过去,却正好落进了莲主手里。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束缚他的红莲灵力最终却收了回去。
“滚吧。”莲主对他说。
陈章走后,季应玄摘下黄金面具随手一扔,帘艮走进来将面具捡起,恭敬地放到莲花托上?。
他对季应玄道:“多谢莲主大人宽赦。”
季应玄声音散漫:“谁说要赦免他了?”
“那您……”
“陈章本是一介凡人,因为天生?正清剑骨而拜入太羲宫,刚修出命剑不久就遭人迫害。”
季应玄想起他在陈章记忆中看到的那一幕,流筝养的那只毛色古怪的猫,突然长成一只高大的神兽,正是在流筝幻境里见到的那只陆吾。
陆吾将陈章按在掌下,四爪露出利刃,洞穿了他的肺腑。
而雁濯尘负手站在远处,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似乎觉得被掏穿肺腑的人必死无疑,朝陆吾招了招手,那陆吾将陈章抛掷一旁,重又变回一只猫,轻巧地落进雁濯尘怀里。
陈章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雁濯尘抱着那只猫走远的身影。
“雁濯尘要杀他,他却能?活下来,那救他的人,修为一定在雁濯尘之上?。”
帘艮思索道:“陈章在掣雷城待了这么多年,从未听?他说起过此事。”
“因为他不敢说。”
季应玄笑笑,那人救了陈章,让他在掣雷城蛰伏了这么多年,却为了一重幻境而暴露了自己。
事已至此,他宁可费力将陈章记忆中有关自己的部分全部抹平,也没?有选择一刀杀了他,可见陈章活着,对他背后的人尚有用?处。
眼下陈章只记得要找雁濯尘报仇,那便让他去好了。
季应玄倒想看看,陈章背后那只藏头?缩尾的老鼠,到底是何方神圣。
***
姜盈罗行色匆匆来到忧怖崖,却没?有见到等她的人。
她不敢独身走进忧怖崖的白烟中,站在崖上?喊了几声:“子章!陈子章!”
“师妹找的是哪个陈子章?”
尾随她的人突然出声,姜盈罗拔剑转身,看见了负手而来的雁濯尘。
她脸色微微一白:“少宫主到这里来做什么?”
雁濯尘说:“与姜师妹一样?,都是来找陈子章的。”
姜盈罗后退一步,握紧了手中的剑。
雁濯尘看出她的企图,轻笑道:“你大可以试试,我?能?杀陈子章,能?不能?杀了你。”
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令姜盈罗心中惊疑不定。
她问?:“难道你已经恢复灵力了?”
“我?既然敢独身跟着你出来,”姜盈罗越退,他越往前走,“你觉得呢?”
雁濯尘掌管太羲宫外务近百年,杀过的妖魔比姜盈罗踩死的蚂蚁都多,连她的父亲见了他也要恭让三分,何况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
他凛然威严、从容不迫的气势压得姜盈罗胆战心惊,直到退无可退,身后即是高崖。
雁濯尘说:“我?可以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你,但我?尚有疑惑的地方,想让你给个解释。”
姜盈罗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意:“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凭我?可以先杀你和陈子章,回到太羲宫后,还可以杀了姜怀阔。你若是老老实实回答,你我?的恩怨,就止步于?你我?之间,或许我?看你态度诚恳,觉得你是一时受人蒙蔽,也可教而不诛。”
他说着便伸手,似乎要做出召剑的动作。
“你问?吧!”姜盈罗紧紧盯着他,“反正我?没?做过亏心事。”
雁濯尘说:“进入掣雷城后,你我?三人出则同行,陈子章是如何联系上?你,说服你将阻断灵力的符药下入我?的茶水中的?”
姜盈罗说:“是发生?在城里那场红色沙尘暴,夜罗刹的帘首领说那是忧怖境,其?实根本不是。陈子章借着沙尘的掩饰来见我?,告诉我?他还活着,说他当年根本不是被妖兽咬死,而是你……是你和雁流筝一起杀死了他!”
雁濯尘心中一沉,眉眼瞬间露出阴寒。
“你说,城里那场红色沙尘不是幻境?”
姜盈罗说:“是子章为了避开你和祝锦行来见我?,故意布下的迷阵。”
那他在红沙中见到的那个孩子,那个被他剖走剑骨的孩子,也是真实存在的吗?
雁濯尘心中瞬间变得慌乱,许久才压下复杂的心绪。
他继续问?:“这么说,也是陈子章将我?带到忧怖崖,意图将流筝引入忧怖境,加害于?她?”
“加害?”姜盈罗听?到这句极荒诞的话?,眼里笑出了泪花,“雁少宫主,陈章是被你、被雁流筝养的那只妖畜迫害沦落到掣雷城的,他要报仇是天经地义,你竟然说他是加害!”
雁濯尘冷眼望着姜盈罗:“那你可知,我?当年为何要杀陈子章?”
姜盈罗不知道。
当年的事,她只记得自己受了委屈,因为对方是雁宫主的女儿,父母都叫她忍下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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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偏爱她的小师兄陈子章见她哭得可怜,说要帮她教训雁流筝。夜深时分,他悄悄提着剑出去,姜盈罗等了他一晚上?,也未见他回来。
陈子章从此消失了。
太羲宫派人到宫外去找,在密林里找到了他的血迹,草地上?还有妖兽留下的巨大脚印,因此便断定陈子章是为妖兽所害。
姜盈罗一直将信将疑,她哭闹着要去找陈子章的尸首,父亲给了她一耳光,她才彻底安静下来。
那天,她失去了偏爱自己的小师兄,也是第一次挨了父亲的打。
她将这些账都记在了雁流筝头?上?。
“流筝从宫外救回一只雪狐,那身皮毛,正与你弄丢一只的护膝颜色相同,你往流筝要,流筝不愿给,于?是你便仗着自己已修出命剑,从她手里硬抢。”
提及当年事,雁濯尘语气渐寒。
他的妹妹自幼体弱,是全家?人捧在掌心里的明珠,可是在外人面前,在弱肉强食的修仙界,她却被视为可以暗中欺凌的弱者。
“流筝宁可挨你的打也要将雪狐放走,你反倒觉得受了欺负,暗中唆使陈子章再次对她出手。”
“你知道陈子章对她做了什么吗?数九寒天,他将流筝扔进了落满积雪的枯井,积雪一直没?到了她的下巴,要她交代出雪狐的下落才肯将她救上?来。”
姜盈罗不说话?。
她并不觉得她和小师兄有多大错,那只雪狐,本就是给她做了护膝那两只的后代,自然也该属于?她。何况两个小姑娘之间的争吵,最后却闹出了人命,雁家?这对兄妹实在太狠毒了些。
雁濯尘看她的表情就能?猜到她的想法,逐渐起了杀意。
他说:“像姜师妹,当时已修出命剑,在雪井中冻上?一夜,最多也就得一场风寒。可是流筝不同,医修说她底子太虚,活不过十岁,你们这样?做险些要了她的命。”
准确地说,并不是险些。
喵喵善嗅,雁濯尘跟着她找到流筝时,她已经只剩一口?气了。雁濯尘用?剑光将流筝保护起来,陈子章见状不好想跑,喵喵却暴怒现出原型,变成一只陆吾,叼着他跑出了太羲宫。
陆吾掏出了陈子章的心肺,雁濯尘心系流筝,急忙赶回去,并不知道他后来竟被人救走。
若非雁濯尘及时找到了能?替换给流筝的太清剑骨,经此一劫,流筝必死无疑。
“陈子章不该死吗?”雁濯尘目中森寒,“不仅他该死,你也该死。在太羲宫时,尚且有姜长老护着你,可是你若死在掣雷城,倒不会?有什么麻烦。”
话?音落,一枚石子飞出,击中了姜盈罗的膝盖。
雁濯尘虽然暂时失去灵力,但他的速度、力道、出击时间是在数百次的生?死搏斗中练出来的,要杀一个姜盈罗,并非什么难事。
姜盈罗腿上?一疼,向?悬崖下跌落,业火的罡风卷着她,竟然令她连召剑诀也念不出来。
炎气太重,她根本御不了剑!
高高窜起的烈焰灼伤了她的脸,姜盈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在她即将跌入业火之际,突然有一道柔软的剑气拢住她,将她从崖底救了上?来。
姜盈罗死里逃生?,捂着被烧毁的脸,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雁濯尘的脸色很不好看,并未转身去看来人,他说:“流筝,你本该装作不知道,我?自会?将此事处置干净。”
“不知情已经让我?十分痛苦,却还要我?装作不知情。”
流筝停在他身后,紧紧盯着雁濯尘的背影,此刻才后知后觉,自己真的对哥哥了解太少了。
“哥哥,这样?处置,真的会?让你觉得干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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