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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令(重生) 林格啾 119887 字 2024-03-17

什么话都没有说。

却似终于?下定决心般,将他?轻放在地。

试图站起身来,偏偏早已冻僵的双腿不受控制地打颤,她险些摔倒,幸得魏骁及时伸手?搀扶,终于?勉强站稳身体。

“小心些。”魏骁温声道。

她下意识抬头看他?。

正欲开口,却忽觉后颈剧痛,眼前花白一片。

魏骁只轻轻伸手?一牵,她便踉跄着倒在他?怀中,脸颊紧贴他?胸前冰冷铁甲。

想使力?挣脱,四肢却绵软无?力?,只能?任由他?将她抱紧。

旁人眼中的恩爱夫妻,耳鬓厮磨。

实?则却是她反应过来、用尽全?身力?气挥出的一掌——猛地扇在他?脸上。而他?生受住,不发一语。

只沉默拥住她,将头埋在她颈边。

“……为什么?”

许久,方才低声道:“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他?说,“……我都可以给你,与你共享。夫妻福祸相依,生死不离……本就如此。我们的孩子,日后更会继承我的一切,对你,我从不曾吝啬分毫。但你就是这样待我的?”

纵使一国?天子,权与爱,亦绝不能?混淆。

他?长于?深宫,自小便被教?导,后宫之中,可以有骄纵的宠妃,却绝不能?容下一个干政的皇后。

当一个男人不得不将权势拱手?相让,去挽回一个变心的女人,那?是何等的屈辱与悲哀?

“为何你仍是这般迫不及待?”他?问她,“为什么,就算你想报复我,可你为何不能?像从前那?样……”

哪怕临死前,谢沉沉唯一能?够报复他?的办法,也不过是令他?心碎。

而他?宁可心碎。

也不能?,绝不能?容许自己卑微——

“走?!”

魏骁牙关紧咬,猛地将怀中少女打横抱起。

一声令下,护持在四周的赤甲卫与一众医士顿时围拥上前。

眼见得突厥人已然将此包围,他?当即从腰间掏出鸣镝。

响箭瓮鸣刺耳、四下皆闻。一连数发过后,原本已逐渐将此围得密不透风的突厥战阵中,竟忽的一阵骚乱:入目所见,遍地“同?袍”倒戈,“同?胞”相残。

“不好!有奸细!!”

“大家小心!!该死……有辽西人混了进来,火把呢!拿火把来!!”

许是夜色如墨,不堪仔细分辨,直至此刻,突厥众人这才发觉,军中竟不知何时混入了诸多陌生面孔。

只因其皆作突厥兵士打扮,又混在人群中浴血厮杀、敌我难辨,这才瞒天过海,潜伏至此。

此刻,以鸣镝为号,无?数身着突厥军服的辽西细作,骤然将手?中长枪毫不留情刺向身旁。一时之间,惊呼声、痛号声不绝于?耳。

曾经用以火烧绿洲城的下作伎俩,如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魏骁见此,亦不由畅快地大笑一声,指挥心腹将魏炁扔上马背,随即抱起塔娜、翻身上马。

一行数十人抽身果决,在细作掩护下突出重围——直至跑在最前的探路兵,冷不丁高?喝一声“小心”、被吃痛哀鸣的骏马甩下马背。

纵使魏骁等人早有准备,亦不敌那?潜伏暗处已久的金丝阵变幻万千。

绊马索一出,鲜血飞溅,众人当机立断,接连以轻功跃下马去,紧随其后,却又是熟悉的金蚕丝网兜头而来。

纵有接应者以血肉为盾抵挡,也只挡得一时。

魏骁当即横刀于?头顶,这才堪堪止住那?金丝下落之势。

“神女在此,尔等焉敢放肆!”

寻机脱身之际,只好以突厥语扬声怒斥:“若伤了她一根汗毛,我看你们回去如何与阿史那?絜交代?!”

果然,此话一出,那?本携万钧之势压来的金丝,亦不得不避他?三分。

虽仍将他?困于?其中,然而,缝隙已生。魏骁见状,毫不犹豫,当即凌空一踏,以脚边金丝借力?跃起,电光火石之间,已然怀抱塔娜钻出网去。

那?金丝阵虽灵活,到底需由十余人共同?操控,若一人心有怯怯,则阵法皆乱。

而魏骁甫一脱身,当即闪转腾挪、钻入人群。借由夜色雨幕遮挡,总算在体力?不支前,堪堪与后脚赶来的赤甲卫前锋军汇合。

然而。

他?此行前来,本还有一个必须带走?的人——

眼下情况,恐怕已不能?将人全?须全?尾地带走?,但至少也要留下一张足够支撑和谈的底牌。

“赵岩!”思及此,魏骁蓦地回头,厉声高?呼道,“速将那?昏君首级割下与我!”

赵岩,正是方才负责将魏炁扔上马背的王府亲卫之一,此刻与同?伴困于?网下,挣扎脱身不得。

闻听此言,却仍是强忍疼痛,从靴中抽出一把尖刀,在身边人掩护下扑向魏炁。

闪着寒芒的刀刃,对准那?缠裹脖颈的血绸高?高?举起——

腥热的鲜血,一瞬溅了满脸。

*

本已昏死在魏骁怀中,人事不知的少女,此刻眼睫挂红,满面斑驳,欲睁而未睁的眼皮缓缓掀起。

朦胧视线中,迎面映入眼帘的,却只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

魏骁呼吸急促,喉结不断滚动。

起初,那?伤口只是极细的一条血线。

待他?察觉颈边若有似无?的刺痛,后知后觉低下头去,看向胸前被鲜血染红的银盔,原本“安静”的血线却骤然爆裂。

“……!”

他?一瞬痛极,脸色大变,不得不任由塔娜挣脱怀抱摔跌在地,只双手?紧捂咽喉,发出“嗬嗬”如风箱般凌乱呼声——从指缝间溢出的血流却仍如泉涌,逐渐在脚下汇作血泊。

终于?,落针可闻的死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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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一声突兀钝响,手?中弯刀坠地,他?亦失力?跪倒。

“是刺客——!!!”

“速速护驾!!掩护摄政王——!”

而亦是直至此刻,前来接应的众赤甲卫似才终于?反应过来,口中高?喊“护驾”,纷纷提剑杀向那?不知何时现身人前,口衔长剑,姿态奇诡的白衣剑客。与此同?时,突厥一方、已然重振战阵的雾狼军一拥而上。

夜幕之下,雪影翻飞。

未闻哀鸣,但见人身如海倾倒。

“呼……呃……”

魏骁仰躺在地。

模糊的视线中,残肢血肉翻飞。他?看见塔娜跌跌撞撞爬起身来,穿过人群,头也不回地反身跑向来处。

他?想叫住她,喉口却已无?力?发出声音,末了,只一片滴血的衣角停在眼前。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

暗中窥伺、等候时机的毒蛇,却在这一刻,终于?森然吐信,露出真容。

“……卫三郎啊。”他?轻声唤。

银蛇长剑飘然坠地,失了双臂的“刺客”,居高?临下,望向脚边伏倒于?血泊,瘫软如泥的故人。

“多年不见,你可还记得天悬山。记得那?些,无?私相救,却被你所弃的谢家人?”

“你可曾去拜祭过他?们?”

*

一声“天悬山”,犹若开启多年尘封记忆的闸口。

魏骁双目陡然瞪大,犹若回光返照般,写满不可置信的目光,死死定在英恪脸上。

“你……嗬、嗬……你……!”

【三郎!三郎,没事的,你听我说!你在这藏好……记住,千万不要出来。】

【那?你呢?】

【我……不能?眼睁睁看我阿爹死在那?些畜生手?里,无?论如何,我得去找他?。】

【……】

【但你放心,哪怕我教?那?些贼人捉了去,也绝不会害你丢了性命!倘若我死在这里,你……三郎,你便当发发善心也好,替我照看好娘亲,还有我那?傻妹子。谢缨来世做牛做马,也定会报答你——总之你在这里躲好!千万不要出来……记得啊!】

昔年怀揣一把短匕,孤身救父的少年郎,与眼前满面血污,犹若鬼魅的死敌。

纵使他?不愿相信,不愿去想,朦胧模糊的视线中,那?两张脸,仍是渐渐重合在一处。

而后——更多的,早已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就这样涌上脑海。

他?想起自己是如何饥寒交迫地藏身山洞,又是如何在山洞中被人发现,因腿伤未愈,轻而易举便被擒住;

本已找到谢父踪迹,原路返回的谢缨为了救他?,不得已现身,与数名歹人拼死相斗,却被打成重伤。

那?些匪徒将他?二?人蒙了眼睛绑上,不知要带去何处。

可直到那?时,谢缨依然以为,是谢家人连累了“卫三郎”。

【恐怕是商队露财,招来了歹人,怪我们不够当心,自己惹了贼不说,还害了你。】

【这样下去不行,一定得想法子去报官……三郎,我阿爹没有死。阿爹被他?们带走?、伤成那?样,还强撑着一口气。我知道,他?一定还等着我们救他?,我绝不能?死在这里……你更不能?。】

我更不能??

不过是数月之缘的相处。

曾经待他?千般嫌弃,万般不满的谢家大郎,彼时,却甘愿以命相陪,保他?平安无?恙。

魏骁问他?:【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

【因为沉沉那?丫头喜欢你啊,】鼻青脸肿的谢缨伏在地上,眼睛已然被血糊得睁不开,嘴里却还喃喃着,【你若是有良心,卫三郎,此番若能?活着回去,等我家妹子大了,你便娶了她,替我好好照顾她罢。你不知道,听说你要回家去,从此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面,那?丫头夜里跑来找我,竟抱着我哭了半宿啊……她何时这么哭过?】

【那?是我捧在手?心里都怕摔了,哄着,求着、才好不容易养到大的妹妹,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若叫你折在这,我就算能?活着回去,如何同?她交代?】

或许也正因此。

本可以独自逃走?、下山报官,谢缨仍将唯一求生的机会留给了他?,拖着重伤的身体,引开了看守两人的匪徒。

滂沱大雨中,他?一路不敢回头,拔足狂奔。待到下山时,已是衣衫褴褛,形如乞丐。历经千难,终于?寻到就近的县城府衙——

“你是……是谢……缨……”

魏骁的目光渐渐涣散。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日,近在咫尺的朱红大门。

只差一步啊。

——就差一步。时隔多年,他?却依然记得那?日烈阳灼身,仿佛无?所遁形般惶然心情。

若他?只是卫三郎……魏骁想,就在此刻,理应毫不犹豫走?进县衙,击鼓鸣冤,陈诉冤情。

无?论如何,将官兵带去天悬山,不管是为谢家人收尸,还是真能?救得曾经的恩人一命,至少往后的许多年,他?能?为自己求得一份心安。

然而,偏偏,他?不只是卫三郎。

暴露踪迹,亮明身份,便有被皇后亲信派人追杀的危险。

一旦重蹈覆辙,被逼入绝境,那?这些天来的忍辱负重,这一路无?与人言的艰辛,还有何意义?

他?要活着回去。

【哪里来的叫花子?!给爷滚开!】

【听不到?!聋了不成?滚、滚!】

他?要活着回去,做魏三郎,而非江都城里寂寂无?名的卫家三郎。

他?会报答谢家人——

不,他?会补偿谢家人。

十五岁那?年,少年魏骁抬起头去,看向头顶那?块陈旧掉漆的正大光明匾。

终于?,抹去眼角那?几?乎难以觉察的湿润,他?背过身,一步一步走?下长阶。

同?样的十五岁,少年谢缨被逼吞下亲生父亲的血肉,吐得昏天暗地。

遍体鳞伤,求告无?门,他?仍以为会有奇迹出现。

可惜,奇迹并?没有来。

故人相见不相识,许多年后,风光无?两的辽西摄政王,亦早已忘了被他?背弃在天悬山上,“死无?全?尸”的父子二?人。

“自负如你——如今,这招瓮中捉鳖之计,果真再合适不过。”英恪轻声喃喃。

这世上最令人绝望的,从不是绝望本身。

而是最得意时失势,只差一步即圆满。

希望变无?望,有口能?言,偏万般不能?说。

所以,他?本有无?数种方法取走?魏骁性命,却偏要到这时,才将致命的一剑剜过魏家三郎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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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骁望着他?,喉口发出“嗬嗬”的气声,挣扎着欲要起身。然而,面前人飘然“移步”,毫不留情、踩碎银盔,亦彻底踏碎他?胸骨的一脚,终是压过了他?牙关打颤、字不成句的吞吐字眼。

“没去过,亦无?妨,”男人笑道,“如今,也见到了。”

——“三郎啊,便用你今日的血,来偿了当年的恩罢。”

第136章逃生

【赵岩,速将那昏君首级搁下与我!】

塔娜意识清醒的?瞬间,犹若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

“是神女?!!”

“不好,撤网……快撤网!”

“万不能伤及神女——混账,还愣着做什么,叫你撤网!!”

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动。

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近乎失重的?眩晕感?,令她竟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在狂奔中拾起那把卷刃的?长剑,又是如何将这把长剑,毫不犹豫送进眼?前男人后心。

手的?动作远快过大脑思考,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令人一瞬头皮发麻。

赵岩手中尖刀离魏炁脖颈只半寸之距,轰然坠地。许是吃痛,他不可置信地掉转过头,看清动手人是谁,却一瞬面?露愕然。

然而,未及开?口,人已在她抽剑惯性的?裹挟下仆倒在地。

连带着四周一众受困网下、此刻好不容易脱困逃生的?赤甲卫,亦被眼?前一幕惊得纷纷跪倒,面?面?相觑过后,口中齐声高呼恕罪。

没有人去搀扶倒在血泊中的?赵岩。

更没有人追问她为何要对赵岩动手。

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待到回过神来,方觉脸上腥热,握剑的?手指不住颤抖。耳畔人声嘈杂,除了那些赤甲卫不明所以的?接连告饶,紧随而来,竟是如浪潮般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塔娜怔怔抬头。

突厥语——

这些赤甲卫也?许蒙在鼓里,但她听得清楚明白。

一字一句,突厥人喊的?分明是:“辽西主将已死,攻入城去,杀光辽西人,夺下绿洲城。”

“杀光辽西人,夺下绿洲城!”

魏骁——?!

她悚然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却竟隔着人山人海,与满面?是血的?英恪遥遥对望一眼?。

“……”

那一眼?里的?情绪实在太过复杂。

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有了无生趣的?哀伤,而那些更浓烈的?、无从厘清的?东西,却犹如一团迷雾,将他包裹其中。

她看不清切、亦不敢深想,只蓦地别过脸去。

用自己满是伤痕的?手指,轻轻别开?魏炁颊边湿发,一点一点,擦去了他脸上污痕。

而这一眼?,亦是她允许自己最后的?软弱——

“听着。”

塔娜蓦地转过身?去,望向四下跪倒的?赤甲卫。

顾不得动作牵扯胸前伤口,她只咬紧牙关?,颤颤举起右手。

那枚本该代表辽西权柄的?玉色扳指,此刻,依然还戴在她的?手上。

“摄政王已死。死前以此印鉴授我,凡辽西将士,皆应听命,不得有失。”

少女?一字一顿,字字铿锵:“两军交战,死伤本是不可避免。然如今形势,已不宜久战——如今,我便以此令为证,着令各军,即刻随我退回城中!”

退兵……?

此话一出,众赤甲卫顿时面?面?相觑,一片哗然。

半晌,竟还破天荒地,你一言我一语、开?口驳斥起她来。

“请神女?明鉴,我等绝非贪生怕死之徒!末将赵德,乃王府亲兵……若摄政王当真折戟于?此,末将愿不惜一切代价,为摄政王报仇雪恨!突厥人言而无信,贪得无厌,必当杀之而后快!”

“我等愿护送神女?回城,但绝无可能坐视摄政王尸首流落敌人手中——”

纵使?此刻已被突厥人团团包围,纵使?此刻,只剩下不到五十残兵在此,他们的?口径竟出奇一致:

宁可战死沙场,“以身?殉国”,也?绝不苟且偷生。

“……好。”

塔娜强撑着听完他们表忠心,沉默半晌,却反而轻笑一声:“好,你们愿意为摄政王陪葬,我如何能拦?”

语毕,不等众人叩首“谢恩”。

她环视四周一圈,又叫起模样瞧着最是年?轻的?一名?赤甲卫:“我且问你,你心甘情愿为摄政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是也?不是?”

“是!”

“哪怕只是以命填命,死得毫无意义?”

“这……”

那人一怔,怯怯望向她:“有神女?保佑,我等就算殒命于?此,来生也?能……”

“也?能什么?”喉口腥气翻涌,她拭去唇角血丝,随即,定定看向在场每一人。

每一双写满疑窦、恐惧和“凛然正气”的?眼?。

“你们既然都叫我一声神女?,那我也?索性直言相告:听着,你们的?神女?,从前,现在,以后,都绝不会保佑任何一个毫不顾惜性命,甘愿枉死而放弃求生的?辽西人。求死何其容易……便是我母亲今日在此,也?只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

诚然,她从未真正见过阿史那珠。

甚至连这样临时起意、近乎恫吓的?说辞,也?不过是图穷匕见的?借口。

却不知为何,忽又想起梦中那女?子离世前,最后的?自问自答,想起她脸上近乎释然的?笑容:

被写进传说和话本中的?神女?,究竟是如何让辽西从一片废土,变成沙漠中的?黄金之地?

一株禾苗如何长成,一枚玉石如何被挖掘,这几十年?的?路,背后究竟又有多?少辽西人以命相搏,才换来了今天的?“绿洲城”?

她从来到辽西的?第一天,便忍不住地思考这些无解的?问题,至今依然没有答案。

可她知道?,阿史那珠是这样爱着脚下的?这片土地,所以,哪怕被人掠去,依然许下“有朝一日,吾当携水生竹以归”的?誓言;

这片土地,这里的?百姓,也?这样爱着她,所以,哪怕沙漠万里,曾经寸草不生的?边野荒岭,依然长满了一望无际的?水生竹林。

她是阿史那珠的?女?儿,却并不是阿史那珠。

神女?的?女?儿,也?并不是生下来便是神女?。

可至少如今,她在学着——去做一个神女?应当做的?事?。

“摄政王死了,会有新的?摄政王;然而,绿洲城倘若败了,你们,你们的?家人……全都要死。是要留在这里为你们的?王爷陪葬,还是随我离开?,由你们自己选。想留在这里、战至最后的?人,我也?无意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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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以手中长剑撑地,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塔娜抬手指向倒地不起的?赵岩,“尚有余力的?人,带上他,随我来。”

语毕。

不等众人反应,她蹲下身?去,想扶起魏炁。

眼?前却陡然一阵发花,天旋地转间,一口鲜血喷出。她面?色巨变,趔趄着跪倒在地。

原本还议论不止的?人群,见状,骤然一片死寂。

“……神女?!”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那名?年?轻的?赤甲卫。

许是少年?意气,又或是方才劈头盖脸的?质问起了作用,他顶着四下注目视线奔上前来。望向魏炁,迟疑一瞬,终是咬牙将人扛起。

“我、我曹恩愿随您走!”

一人领头,很快,骚动不已的?人群中,站出了第二人。

第三人。

“末将王禹,也?愿追随神女?。”

“惟愿护送神女?平安返抵城中,我等义不容辞!”

短时间内,区区三十九人,竟也?分作泾渭分明的?两拨人马。

坚持要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十八人,塔娜没有再拦,只命曹恩收下了其中领头者交予的?三枚鸣镝。

而这些人,亦很快丧命于?手执金丝的?突厥影卫之手——

众影卫早已包围在此,无非是看在她的?脸面?上,迟迟没有进攻。如今遇到送上门来的?敌人,岂有不杀之理?

“神女?留步!”

至于?愿意追随塔娜离开?的?二十一人,很快,也?受到突厥东路苍狼军的?阻拦。

领头的?黑甲将军翻身?下马,冲她俯身?行礼。

看似有礼有节,实则寸步不让。

一双幽蓝眼?瞳、更眨也?不眨地紧盯住她,只手将她拦在原地,“特勤有命,请神女?移步大帐。末将乌雅,定当确保神女?安全无虞、返抵后方。”

乌雅?

塔娜抬起头来,打量着跟前略显陌生的?面?庞,只略一思索,很快以突厥语试探道?:“特勤……难道?没有告诉你,我此行的?目的??”

数月以来,她仰承“神女?”之名?。

寻常突厥人,上到那位阿史那絜大汗,下到普通百姓,对她无不亲热。眼?前这口口声声确保她“安全无虞”的?黑甲将军,却令她莫名?嗅到了一丝冷遇——乃至轻慢的?气息。

“无论神女?有何目的?,苍狼军如今乃特勤麾下亲兵,只以特勤之命为尊,”果然,乌雅仿佛丝毫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不为所动,亦不追问,仍坚持横臂拦于?她身?前,“还请神女?,莫要让我等为难。”

“倘若我说不呢?”

“特勤之命,我等不敢有违。”

乌雅说着,蓦地拔出腰间长刀。

耳听得此金戈之声,苍狼军中,顿时呼声四起,连道?不可——

“……狼神在上,神女?之命,亦无敢不从。”

然而,乌雅手中刀尖所指却并非她,而是她身?后、早已严阵以待的?一众赤甲卫。

“神女?不愿移步,我等便守在此处;您在何处,何处便是我军大帐。辽西人若敢来,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

“至于?这些躲在您身?后摇尾乞怜的?废物……自然,也?不例外。”

话落。

他手中长刀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来——几乎与她发梢贴面?划过,手起刀落,将她身?后、两名?悄然围拥上前的?赤甲卫砍杀当场。

许是动作太快,竟连惨叫亦未曾有。

待她怔怔回过头去,那不久前还曾自报家门、甘愿护送她回城的?副将王禹,已然委顿在地,身?首分离。

“……将军!”

而短暂死寂过后,余下的?赤甲卫中,亦一瞬哀嚎声四起,“王将军!!”

“这突厥蛮子竟猖狂至斯!神女?在此……他们也?敢动手……!”

“老子受够了!就算把命填在这,老子也?非杀这群蛮子个痛快不可!”

以命相搏,当然痛快。

可若是以卵击石呢?

塔娜猛地伸手,拦住了身?后拔刀相向的?数人;

一声“住手”,亦同时喝止了四下欲要动手的?苍狼军众。

“乌雅将军。”

目光平静而淬冷,她望向眼?前面?不改色的?男人,“我不记得,自己何时得罪过你。”

若她此刻还有力气与他周旋,或许不至叫气氛如此剑拔弩张。

然而,令她脏腑翻搅的?饥饿,伤口溃烂的?疼痛,无时无刻不目睹死亡,又无刻不纠缠于?她的?恐惧……桩桩件件,都已叫她心力交瘁。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忍不住恍惚:如今说话的?、做出反应的?——究竟是自己,还是住在这躯壳中的?另一个人?

“将军又何必在我面?前杀鸡儆猴?”顿了顿,却仍是低声道?,“还是说,英恪派你前来,就是要你这般羞辱于?我?”

“我乃突厥神女?,自当庇佑狼神子民?,眼?下我所做的?一切,亦不过都是为助特勤骗开?城门,将这绿洲城献给?大汗。如若不然,我这一身?的?伤从何而来?!难道?我不知道?,呆在绿洲城中,等着诸位前来接应,才最稳妥周全?!”

【不要怕。】

【看着他们的?眼?睛,谢沉沉,假话说得足够真,就能让人信以为真。】

……谢沉沉?

塔娜一时心跳如擂鼓,却真仿佛——曾无数次做过类似的?事?般。

刻意忽略乌雅脸上毫不掩饰的?惊愕之色,她举起右手,亮出那枚玉色扳指,随即四下环顾,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了下去。

“我早已从那摄政王手中骗来辽军印鉴。可空有此物,若不能得辽人信任,亦毫无用武之地。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回到绿洲城中,若能骗得城门大开?,叫我军顺势长驱直入、夺下绿洲城,倒也?不枉费我与特勤一番苦心,筹谋这场大戏。”

“……”

“将军还是不信?”

乌雅神情审度,闭口不答,目光却径直越过她、看向曹恩肩上背着的?血人:虽无言语,可那意思已直白到无需言明。

塔娜见此,不由心口微沉,亦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不偏不倚,护在了曹恩——准确来说,是魏炁身?前。

无声之间。

四目相对。

“既然如此。”

乌雅倏然收刀入鞘,一改方才轻慢态度。

右手抵肩,向她恭敬颔首,“还请神女?先将魏帝尸首交予我等,免叫辽人怀疑。我等定当斩其首级,献与大汗,以报勃格、勃勒两位大将之仇……”

“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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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未落,乌雅看清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却不禁脸色大变,猛地别过脸去:

而就在他三步开?外。

少女?面?色森冷,衣衫半解。

右肩光/裸在外,再下一寸,便是那骇人剑伤。伤口却不知何时再度崩裂,鲜血浸润小衣,衣裳已与皮肉黏连。

夜风拂动,甚至依稀可见那伤口中、一截仍在体内、未及取出的?剑尖。

此情此景,就连曹恩等一众义愤填膺的?赤甲卫,亦瞬间消弭声息。

血肉横飞的?战场之上,唯有此地,现出格格不入、落针可闻的?死寂。

“乌雅,有些话,我不会再说第二次。”塔娜低声道?。

用这般决绝而不容置喙的?方式,她向所有人——无论是突厥人,抑或辽人,宣告了自己的?决定。

“还不退下?!”

而亦唯有趁这令众人失神的?一瞬。

少女?厉声高喝:“真要叫这些辽西人反将一军,叫我一切牺牲付诸东流,你们才满意?!速速让出路来!”

语毕,作势横剑于?颈,四下惊呼声中,她扭头看向曹恩等人。

“还愣着做什么——”

剑刃逼近半寸,立即见血。

她因吃痛而皱眉,声音中却无一丝犹豫:“放鸣镝,带上人……我们走!”

*

鸣镝腾空,特制响箭发出尖锐刺耳的?巨响。

原本如潮水般不管不顾扑向英恪等人的?辽西前锋军,瞬时为之一滞,随即,无数张遍布血痕的?面?孔仰首望向天际。

毛毛细雨洒落脸庞,晨光熹微,黑夜将逝。

那响箭腾空瞬间,激起星火如烟。

“这是……”

“摄政王已死,是谁胆敢越权放出星火镝?!”

鸣镝本是示警信号,在战场之上并不罕见。

然而,魏骁命亲信留下以备不时之需的?三枚鸣镝,却是赵氏特有的?星火镝,历来非经主将之手、不得启用。其中鸣镝的?放法、时间间隔亦各有讲究。二长一短,是为急令撤兵。

而仿佛与之相应,绿洲城城楼之上,很快响起震彻云霄的?尖锐锣声:

鸣金收兵,已是刻不容缓。

“格老子的?,究竟是谁在这扰乱军心?!”

闻听此声,冲在最前掠阵、已然满头是血的?黑面?大汉却只一声暴喝,声色皆厉,显是怒极。

“疯了不成!这是星火镝,谁敢乱用?!真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这群窝里反的?孬种,我看是巴不得咱们都死在这!”话音刚落,身?旁立刻有人搭腔——这位更是狼狈,左手齐根而断,只剩一只血肉淋漓的?右手,袖口草草扎起,仍在不住向下滴血,嘴上却毫不客气,高嚷着,“也?好!也?好!依我说,不如便叫老子死在这,日后下黄泉,再不怕无颜见主公!”

此话一出,四下早已打起退堂鼓的?兵士不由心虚四顾。

然而,眼?下远超预计的?损伤,和丝毫看不见求胜希望的?战局,终究还是压倒了所谓的?“骨气”:

不仅主将丧命于?此,一万前锋军,此刻亦已折损过半。

遍地尸首,血流成河,犹若人间炼狱。

“闭嘴!这是军令!军令!秋后算账是以后的?事?,不管是谁放的?,你们难道?还敢违背军令不成?!”

副将聂复春咬牙勒马,一声令下,终是一锤定音。

不成想,未等他命人吹号撤退。

人群之中,竟又忽传来数声毫不留情的?冷笑:“好啊!你们要走的?,贪生怕死的?,这便滚回去当你们的?缩头乌龟罢!”

“……你!”

聂复春大怒,循声回头。

看清喊话者是谁,更不由目呲欲裂,咬牙切齿:“谢麒,又是你个小兔崽子——”

只见那少年?生得剑眉星目,猿臂蜂腰,足有八尺之高。通身?赤甲、却早已破烂不堪,显是经过一番苦战,右脚小腿处,更生生教人剜了一块肉去,滴滴答答往下渗血,叫他走起路来,亦是一瘸一拐。

可饶是如此,竟丝毫不损其人胆色。

“我什么我?!”名?唤谢麒的?少年?反唇相讥,“突厥人杀完了我们,便要杀进城去,杀我们的?爹娘、妻儿,逃得了今天,逃不过明天,反正我不走!”

“你小子无父无母,又不是辽西人,哪来的?什么爹娘妻儿!”

聂复春气急痛骂:“闭嘴!在这逞什么英雄!”

“不是怎么了?”谢麒却道?,“小爷家往上数三代,个个都是杀蛮子的?好手!我爹当初跟着平西王杀突厥人的?时候——”

话音未落。

聂复春毫不犹豫、翻身?下马,一记窝心脚,便将这大言不惭的?伤兵踹倒在地。

心说你小子若不是故人之子,早就第一个把你军法处置,还有机会让你大放厥词?!

“等等!”

正值前方厮杀未止,后方僵持之际。

却不知是谁第一个注意到远处城楼动静,忽的?惊叫出声。

“你们看那边,看——!”

如平地惊雷般,骤响起的?一声高喊。

聂复春等人循着那小兵手指方向看去,这一眼?,却叫原本哄闹不止的?人群陡然安静下来。

“水生旗……”谢麒低声喃喃。

天际霞光初升,雨势渐止,绿洲城下,一人一马,独坐寒风。

那猎猎飞舞的?旗帜,犹若破开?黑暗的?一线清明。

在她身?前,是血肉横飞,杀红眼?的?惨烈战场;

在她身?后,是辽西数十年?基业,尽付断壁残垣。

而她静坐城下,一动未动。

却以身?为盾——隔开?了杀戮与死亡的?天堑

天可怜见,曹恩在这世上仅仅活了十七年?。

十七年?的?的?人生中,却从未有过如今夜般动魄惊心的?感?受: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被一群望不见头的?突厥蛮子围追堵截,只能眼?巴巴看着神女?与那来者不善的?黑甲将军“交涉”,说着自己半个字听不懂的?怪话;

还以为免不了一场死战,却见神女?陡然扬手、示意撤退,而后,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般听她号令,循声而动——这些人里,自然也?包括了离神女?最近的?他自己。

“走,跟上,我们走!”甚至在她无力扬声时,主动代为喉舌。

为保护神女?,他们这些人原都做好了丧命在此、掩护她一人退回城中的?准备。

谁料,原本来势汹汹的?突厥人,也?不知究竟是被说服,又或被吓倒,竟当真任由他们“挟持神女?”,夺马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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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驾!!!”

生机就在眼?前。

他的?心却不知为何提到了嗓子眼?,只觉寒风凛冽,如冰刀般刮过脸颊,环过塔娜腰间、紧握缰绳的?手指更是颤抖不已。直至与绿洲城城门只一步之遥,忽听得怀中少女?低语、命他“停下”,这种奇怪的?感?觉越发明显。

“……是。”

可他仍是听命于?她、强行勒马。

随即,又在塔娜的?颔首示意下,小心翼翼将人抱下马背——

“还有一件事?,须得我亲自来做,至于?诸位,不必停留,速速入城。”

这是塔娜勉强扶住马鞍站定后,向在场众人说的?第一句话。

她似乎早已习惯了一个人面?对和安排所有,却反倒令在场自诩八尺男儿保家卫国的?将士无地自容,面?面?相觑着,迟迟不愿离开?。

“神女?何出此言?!”

“若您不退回城中,留在此地,待那突厥人追至城下,要如何应对?”

“我等岂能抛下神女?、龟缩城中!还请神女?……莫要轻视我等至此!”

一行人里,却唯有离得最近的?曹恩注意到:神女?的?脸上,分明又出现了与那突厥将军对峙时一模一样的?神情。

“并非轻视尔等。”

果然,她很快开?口:“只是我要做的?事?,你们若留在这,恐会坏事?。”

“这……”

“若诸位有心,”塔娜轻声道?,“我只要你们,为我做成三件事?。这三件事?便是——”

第137章剖心

——“神女有令,开城门,开城门!!”

*

号角连天,紧闭多时的绿洲城门轰然大开,撤退归来?的辽西军一时如潮水般涌入城中。

马蹄扬起漫天飞沙,却?独一人无动于衷,静默席地而坐。

在她身?旁,血痕斑驳的旗帜随风飞舞——

水生旗。

回城的所有人,几乎都默契地在她跟前勒马而停,却?不及多言,很?快被她身?旁的数名赤甲卫挥手斥退。

待到英恪率军追击、后脚赶到城下,甚至连那几名贴身?保护的赤甲卫,也被赶回城中。

身?后城门森严,不见?一丝缝隙,万籁俱寂,徒留那少女静静端坐于水生旗旁。

一时之间?,仿若这千里黄沙,只余一人一马,一旗,还有——

英恪目光落低,定定望向她怀中血人。

男人枕在她的膝上,满面血污早已?被人仔细拭去,露出光洁秾艳的面庞。

许是因衣衫褴褛,惨不忍闻,又不及整理。如此兵荒马乱之时,她甚至仍寻机为他披上一件大氅,盖住了遍体鳞伤的身?体。

男生女相,国色倾城。

若非那人鸦羽落低,不复呼吸,颈上系着的半片衣袖早已?被血浸透,大氅下的身?体,更连半分起?伏亦未曾有。

恍惚间?,观其形貌,倒像只是合眼睡去。

待到天光乍明,便会再睁开眼来?,叫这张神仙妃子见?了、亦难免自惭形秽的脸,再现昔年光华。

只可惜……美则美矣。

“这娘们,呸,这大魏的狗皇帝,方才不敢仔细看?。这么一瞧,怎么竟比大汗帐子里的女人还要美上几分?”

“别提了,狗/日的魏人,一个个看?着细胳膊细腿,都是唬人罢了!你忘了,他被金网所缚,脖子都只剩半截,竟还险些一人拔过?百人!那力气,不是怪物?是什么?!”

“这……”

“大汗帐子里的女人列成队,恐怕都不够他杀一剑的!收收你那眼珠子吧!也不知神女究竟中了什么邪,为何偏生要护着这怪物?不放?”

在场众人,又或说,在这战场上活下来?的人,无不见?识过?魏炁如何七进七出,杀人于手起?剑落间?。

一时间?,心中皆只感慨这样一张足可祸国的皮囊,却?被上天赋予如此泯灭人性的怪物?。

以至于,纵然他魏炁如今只是一团毫无生气的、连一名手无寸铁的少女亦能随意拿捏摆弄的死肉;

纵然此刻重兵压境,他们随时都能一拥而上,将人砍杀成泥。

然而,除却?马儿不耐的响鼻,和城楼之上传来?的压抑低泣声外,四?下竟渐渐陷入一阵诡异的死寂。

到最后,众将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定格在她身?前,定在那失却?双臂、尤显伶仃的背影上。

“特勤这是……还在等什么?”

手中金戈早已?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在等待一道?军令。

一道?足以令他们心安理得,越过?眼前这不敢亵渎的“拦路者”而杀入城中,将辽西的男儿驱作猪狗,将那些美貌的辽人女子衣裙撕碎、按在□□的军令。

然而,那失了双臂、两袖空空的青年,却?只在长久沉默过?后,蓦地仰起?头去。

看?向绿洲城上,那一众挽弓搭箭、严阵以待的弓箭手;目光轻而缓地,一一掠过?那些扶老携幼登上城楼,望向城下女子、而不住拭泪的人们。末了,视线望向一名弓箭手竭力拉满弓弦而不住颤抖的手臂。

不知想到什么,他的脸上竟浮出一抹不合时宜的浅笑。

“狼神在上……!”

随即,字字掷地。

众目睽睽之下,这近乎残废、却?仍以一己之力手刃辽西主将,威震三军的青年高?声道?:“城中人且听着,事已?至此,既神女决意护佑尔等于战火之下,如今,便让我来?做主——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抑或与辽西共存亡,全由你们自行决定。”

没有声嘶力竭的喊话?,亦没有话?中藏刀的威胁。

他说话?的语气甚至称得上进退有度,温柔得体,任谁来?看?,亦只觉这是位慈悲厚德的君子——

“我呸!无耻小人,休得再言!”

甚至哪怕被城楼上忽然窜出的妇人一口?唾沫吐在脸上,他脸上亦丝毫不见?怒意。

反倒低声喝退了身?后骚动军众,继而上下打?量了那丧服未除、俏脸苍白?的妇人一眼,徐徐颔首、回以“一礼”。

“还请夫人不必气恼,更莫因一己之私而罔顾大局。”

英恪淡淡道?:“可怜陈将军尸骨未寒,如今赵家一众中流砥柱,又折损殆尽,数十年经营毁于一旦……夫人虽已?出阁,毕竟还是半个赵家人,心情可想而知。然这绿洲城中,远不止你赵家一家、荣辱兴亡之事,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关系的更是成千上万条性命,夫人可想好了,听是不听?”

“你……!”

“是要用这为数不多的时间?将我继续痛骂一番,还是为众人博得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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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亦是惨然:早先绿洲城守城一战中,赵家年轻一辈的精锐已?然死尽。

如今,随着车马将军赵昭明折戟沙场,曾经威赫一时的辽西赵家,还能在堂前说得上话?的人物?,屈指数来?、竟只剩一个仍在服丧的妇人:此人正是赵二膝下长女、已?然亡故的左卫将军陈望之妻,赵春喜。

她本在丧期,闭门谢客已?久,眼下匆匆赶来?主持大局,英恪话?里话?外,却?直指她因私废公,将她置于众矢之的。

“……”

春喜自知百口?莫辩,亦唯有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恨恨道?:“阁下不妨直言。”

“夫人果真?将门虎女,痛快。”

英恪微微一笑:“那我便直说了。其一,速开城门,将我突厥大军迎入城中,打?通玉山关关隘,以辽西全境拱手奉上;另开人贡,此战,我突厥战死几何,尔等便献上多少人羊前来?赎罪,供我军将士戮之,以泄心头之恨。至于这其二……”

“荒唐!”

未等他说完,赵春喜当即出声痛斥。

身?后辽西军众更是沸反盈天,一瞬哗然。

春喜心下戚戚,待欲再言,站在她身?旁的瘦高?男人却?蓦地伸出手来?,拦在她跟前。

“还请夫人稍安勿躁。”

此人面色阴沉,两眼充血,分明一身?武将打?扮,举手投足间?,却?有几分内秀之气——正是辽西前锋军副将聂复春。

低声安抚春喜过?后,他径自向城下喊话?:“阁下莫要忘了,我绿洲城乃辽西第一大城,四?方关隘,八面通商,遑论辽西之富饶,天下闻名。今次虽退回城中,却?亦非败于阁下,而是神女之命,不得有违。退一万步讲,便是耗在这里,我们亦耗得起?!阁下当真?以为,雄踞于琼山关外的魏人,是纸糊的老虎?届时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不过?,辽西与大魏,尚算同根同源,至于你们……”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一群狼子野心,人皆可诛的突厥蛮子!

他的目光森然扫过?城下,那些桀桀怪笑、丝毫不以为意,反倒对着他身?旁女子眼冒绿光的胡人,末了,却?正迎上英恪似笑非笑的眼神。

“哦?”噙笑的尾音拉长,英恪反问他道?,“我们如何?我们是生着四?只手臂,还是长着四?条腿?将军此言,倒叫我十分好奇……”

“也好。”

英恪话?音一转:“来?人,将摄政王请上来?,且叫他来?为你我评评理。”

话?落,乌雅应声从英恪身?后行出。然而,他依言带上来?的,却?并非一具尸体—每天更新四年老群白日梦团队整理,扣群爻二勿一死衣斯爻二—而仅仅是一只被血浸透的布包。

待到他徐徐拆开,内里装的,竟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临死前,依然双目圆瞪,犹若泣血。

“你——!!!”聂复春一瞬目呲欲裂,猛地拔刀劈向城墙。

却?见?英恪全无反应,只好整以暇地侧过?头去,打?量着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仿佛认真?观摩着魏骁临死前不甘而惊愕的表情。

许久,方才像是被城楼上那哭天喊地的哀呼声惊醒,抬起?头来?,一脸正色道?:“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瞧着倒没什么不同,死了之后,不都一样么?”

“这战场之上,只管利益,旁的都是虚妄……将军又何必再自欺欺人,”英恪笑了笑,“倘若魏人真?愿出手相帮,已?然一夜过?去,他们不过?就在琼山关外,四?面皆是探子,岂能毫无察觉?”

“不妨还是听听,我给你们的第二个选择——其实也与将军方才所说大差不差。”

英恪道?:“其二,便是与我们空耗在这里。将军方才说,辽西富饶,天下闻名,此言诚然在理。但诸位可知,你们的摄政王,当初是用何等贵、重的聘礼,才从大汗手中,换回了你们这位神女?”

“休要在此危言耸听——!”

“危言耸听?”

英恪饶有兴致地接了这话?茬,索性掰起?手指为他细数起?来?:“半座赵氏宝库,文玩古董,珠宝美玉,无不价值连城;另加城北粮仓,万石冬粮。不瞒诸位,如今我军出征的粮草,正是当初摄政王拱手奉上,没了城北那座粮仓,不知城中粮草,还能撑得几日?诸位与我耗,当真?耗得起??!”

“至于你说魏军——”

英恪居高?临下,望向面前相依偎的两人。

脸上犹自在笑,眸光却?分明渐冷,以至那如面具般天衣无缝的笑容中,亦沁出几丝渗人的寒意。

“可笑,眼下魏帝便在我手中,咫尺可得,莫说魏人至今袖手旁观,便是他们立刻赶来?,若敢插手,我便着人鞭其尸,剐其肉!届时,诸位不妨同我一道?看?看?,宁肯为赎回魏帝、让出玉山关至江都千里沃土的魏太子,如今,愿不愿意踩着他父亲的尸首相助辽西!”

说完,亦不再去看?聂复春灰败的脸色,只转过?头去,命身?后人点上一炷香——那香不偏不倚,更自百会穴洞入,插在魏骁颅中。

竟是活生生拿昔日辽西摄政王的项上人头,做了现成的香炉!

聂复春身?后一应军众,见?此情景、再按捺不住,纷纷破口?大骂。

一时间?,哭嚎声,痛骂声,甚至颤颤巍巍犹带泣音的祈祷声搅在一处,令人头皮发麻。

他却?始终置若罔闻,只抛下一句:“待此香燃尽,便是决断之时。”随即,蹲下身?去,平视着眼前面若金纸、早已?气若游丝的少女。

身?旁旗帜深深插入沙地之中,迎寒风而不倒。

她的身?体却?早已?连“坐”这个动作,似亦疼痛难忍,不得不倚靠住那旗杆,方能勉强维持坐立姿态。

可尽管如此,她依然如一面屏障,抑或天堑,挡在了这座满目疮痍的城池跟前——

多可笑啊。他想。

不止可笑,甚至荒唐。

“你手上,那枚扳指呢?”英恪倏然问。

塔娜却?只平静摇头:“既是将死之人,何必还把持那信物?不放。我已?将赵家的印鉴,还与了辽西人。”

足可执掌千军万马的赵家家主印鉴,她就这样拱手让人。

也不知曾经为这印鉴闹出满城风雨的赵莽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从坟里跳出来?。英恪心下冷笑。

“……也罢。”

他只觉得她天真?。

“殿下,”却?连带着出口?的声音,亦泛着不正常的低哑,他说不清此刻心中的感受,究竟是快意更多,抑或是别的情绪作祟,令他心口?沉如坠石,只轻声道?,“方才我说的话?,可都听清楚了?这场游戏,你与魏家人皆一败涂地……又何必再与我作对。”

“说来?,我倒要感谢你,及时将这些辽西人驱回城中,叫我捡了这瓮中捉鳖的便宜,如若不然,倒要多费上一番功夫。可如今——你瞧,这群废物?早已?被吓破了胆子。一切说来?,还都拜你所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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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如今,殿下还不明白?么?”

为了这一日,他苦心经营,筹谋多年。

他对那些卑鄙可憎的突厥人奴颜婢膝,不惜为人鹰犬。

可她呢?

“你总是得天相助,却?每每自作聪明,”他一字一顿,不错眼地盯住她双眸——仿佛要望到那双眼的最深处去,话?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自诩慈悲,却?叫无数人因你而死,为你丧命;你的幸运,叫多少人随你不幸。”

“如今你又想用这幅伪善的姿态来?打?动谁?”

他那样恨她,恨她的出现改变了他的一生,恨得咬牙切齿,夜不能寐。

可他更恨的是,无论自己做了多少,无论自己提前预设了多少可能,她永远都会在那些可能中寻找最不可能的路,一次又一次与他站在对立面。

明明曾经,他们才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现在,她却?逼得他不得不将最丑陋贪婪的一面血淋淋剖开在她眼前。

如此她便满意了么?

塔娜闻言,却?只静静将怀中人护紧,目光不闪不避望向跟前人。半晌,骤然眉目轻舒。

“是啊。”她说。

声音轻不可闻,一如脸上那淡不可察的笑意。

“塔娜”说:“我不为打?动任何人。但如今见?我命不久矣,聪明反被聪明误——哥哥,你终于得偿所愿,出得一口?恶气了么?”

“……”

哥哥。

一声“哥哥”,足叫英恪脸上神情骤变。

那一刻,无数复杂情愫,惊愕,狂喜,恍惚,怅然,自他眸中一一掠过?,又稍纵即逝。

末了,终于只剩讽刺的叹息。

“你想起?来?了,”他说,“果然,还是什么都记得的你,比起?那具痴傻的傀儡,更像个‘神女’。”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塔娜却?宛然一笑:“一具任由摆弄、做了人质筹码也毫无怨言的人偶,哥哥,报复起?来?又有什么意思?”

“报复……”

“难道?不是报复?”

她温声道?:“如若不然,还能是什么?是求而不得,是因爱而生怨怼么?”

“……”

英恪没有回答,表情一瞬阴沉。

掩映长睫之下的目光森然,一眨不眨地直盯住她,看?着眼前柔若无骨般靠住身?旁旗杆,血润衣襟,气若游丝的少女。

“我让这些辽西人,为我做了三件事,”而塔娜突然道?,“第一件事,便是要来?了这面旗。没有这面旗,他们不会相信我轻易撤回城中,说到底,我仍是借了我母亲的名声……却?不知道?,究竟是对是错。”

“自然是对。”

英恪冷冷接话?:“若不是你将他们引回城中,这群不要命的蠢货,必要拖累我不少时间?。眼下阿史那金既死,若是大军再有折损……倒是叫我难向阿史那絜交代。妹妹,你的妇人之仁又一次帮了大忙。”

然而,嘴上说着帮了大忙。

他脸上却?全无半分“欣慰”或感激之色,反倒尖言利语,夹枪带棒。

只塔娜不知是听出来?却?不为所动,抑或压根没有感受到那弦外之音,反倒笑了笑,继续说了下去:“第二件事,我原想让他们将魏炁带回城中,好生照顾。我知道?,将他留在这里,我护不住。让他们带回绿洲城中去,或许还能……”

“哦?”

英恪不等她说完,蓦地开口?打?断:“可你如今还是把这化成灰也有两分用处的人质留在了城外,留在这。你明知自己护不住他,却?还要与他做这可怜见?的亡命鸳鸯,又把他送到我面前。妹妹,该说你是傻,还是痴呢?”

塔娜摇了摇头。

“应当说,无论将他交给你,或是交给辽西人,恐怕都难得善终。”

辽西的赵二、赵五两位大将,年轻一辈的陈望、赵无求,几乎都算丧身?魏炁之手。至于突厥——此战折损将士,恐有一半皆死在魏炁手下,更对其恨之入骨,无论把他交给谁,说到底,都难逃挫骨扬灰的命运。

而或许这便是为什么,分明已?将他交给赤甲卫,临到了时,她又回头叫住对方。

只转而向人要来?了一件狐皮大氅,以及,一把吹毛断发的匕首。

掩在大氅下的右手,按住那宝石刀鞘——她想,自己的心本该跳得极快,一如当她决意将长剑刺入那名为赵岩的赤甲卫身?体中时,她的心跳那样急促,近乎跳出喉口?。

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却?平静如水,只默然望向眼前那张再熟悉不过?——当初定风城时,时隔经年,她甚至仍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的脸。

她早已?分不清此刻做出决定的自己究竟是谁。

是谢沉沉么?

许是死期将至,那些令她变得痴笨的药物?,在生死面前亦变得无足轻重。于是,伴着死前的走?马灯,她的确想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如一个陌路的旅人,在脑海中旁观着她的一生。

又或是,塔娜?

从她苏醒以来?,她一直做着的这个人,认准的这个身?份,为此,她亦步亦趋地学着,活着。可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人将她错认成“另一个人”。

她曾为此迷茫,惶惑,不安,甚至恐惧,可此时此刻,一个朦胧的念头却?在心底里破土而生。

【无论我是谁,无论我本该是谁,人活在这世上,】她想,【总是有些需要做的,不得不做的事的。】

可我想做什么呢?

谢沉沉问自己。

我想平平凡凡地活着,远离纷争,做个无甚作为的普通人;

我想好吃懒做,每日吃上两个鸡腿,两个鹅腿,一盆排骨,最好睡前还能喝上一口?鸡汤,吃得圆滚滚,永不再挨饿;

我本就是个胸无大志,平凡无奇的庸人。

可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我是这样普通的人,芸芸众生,非我独是啊,母亲。

但我也想过?……

【我想看?到,有一天,定风城重新变成江都城这样热闹的地方,烧成废墟的农田,会长满麦子,地上开满花,死去的人们、他们还有未尽的子孙,又在那片土地上重新开始建房子、种地、养鸡养鸭。我希望,哪怕真?的要打?仗,战火也只波及很?少很?少的地方,希望战争留下来?的伤痕,能很?快很?快地痊愈……希望在天上的人,还会看?着地上的人,偶尔能入梦来?,和思念他们的人说说话?。】

平凡如我,庸碌如我,也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所以,平凡是我,如今的我亦是我。

谢沉沉是我——

“哥哥,”她轻声道?,“我放心不下,欲为他求得全尸,却?弄巧成拙,为你添作本钱。或许这便是命中注定……是我欠你的。”

我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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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字轻飘出口?,飘然落地。

塔娜嘴角沁出血丝,两眼涣散,显然已?是积重难返之相。可她仍是伸出手去,吃力地、拼命捉住他的衣角。

“我知道?……我错了。”

她低声说:“哥哥,我一直都知道?。”

英恪僵在原地。

沉默着,仓皇中,竟连第三件事是什么亦忘了追问,只脸色苍白?,蓦地扭头低吼:“来?人!医士何……!”

医士何在。

却?道?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蹲下身?来?、向她靠近的同时,塔娜竟骤然自衣下拔出一把短匕,毫不留情向他颈边刺去!

寒光微动。

只瞬息之间?,那刀刃距他要害仅差一厘!

然则英恪习武多年,耳力何其敏锐,自她拔刀之时已?听风声,当即侧头闪避。那刃尖不过?在他颈边划开一道?血口?。

或是气力不足,却?未伤及经络,横看?竖看?,不过?皮肉之伤,反倒是英恪以内劲驱动、以袖代手,转眼将那匕首打?翻在地。只听“当啷”一声,拿匕首更被闻声而来?、面色森然的乌雅一脚踢开老远。

鲜血滴落衣襟,新旧血迹,模糊成斑驳暗红。

“……”

英恪居高?临下,望着眼前一击不成、伏地气喘不已?的少女,却?竟不怒反笑。

“滚开!”

一记眼刀杀向欲要上前的乌雅,他环顾四?下骚动不已?、且惊且疑的突厥军众:“神女虽是天神血脉,到底年纪尚轻,如今被人蛊惑……亦是我等看?管不力,罪在己身?。”

“可无论如何,别忘了,她是阿史那珠之女,是大汗钦点的公主!我等既效忠大汗,效忠狼神,自当奉神女为尊!”

是了……

既是神女,又怎会挥刀要杀对大汗忠心耿耿的特勤?定是遭奸人蛊惑方才如此。

话?落,众人仿佛长舒一口?气般,齐声应和。

然而,话?虽如此,方才担忧无措的神情,却?仿佛只是一瞬幻觉,英恪喝退欲要上前的医士。

只讽刺而漠然的,垂眼望向跟前、那背脊颤若蝶翼,恍若油尽灯枯的少女。

“你想杀我,”他轻声说,“你竟然想对我动手——可妹妹,你的本事,未免差得太远。”

“……”

“还是说,你就这么想死?也好,你死后,我定当屠尽绿洲城,用辽西万万人的血,为你祭旗,再将魏炁五马分尸,丢去喂狗——不过?,你放心。”他说着,忽的俯身?贴近她。

姿态之亲昵,鼻尖近乎能嗅到属于少女身?上幽兰气息,永远噙笑如幽潭的眼底,却?只剩一片赤红的疯狂,“兰若,我的好外甥,你唯一的孩子,他如今远在上京。待有朝一日,突厥铁蹄踏破魏土,我定当与他好生叙旧,再将他父母亲的遗骸双手奉上,以全了这份舅甥之情。”

话?音未落。

本已?连坐起?身?亦吃力非常,伏在魏炁身?上、不住喘息的少女,却?倏然扬手将他抱了个满怀。

她抱得那样紧。

不知是被他藏了太久的话?吓到,又或是意识到自己已?无力阻止他令所言成真?,所以,唯有用这样的方式哀求他,一如那句令他瞬间?心神大恸的“我欠你”——他们本是兄妹,是这世上,曾经彼此最亲最爱的人,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甚至所有的快乐时光,皆系在她的身?上。他曾将她视若珍宝。

所以,她亦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软肋,才会像小时候那样,这般抱住他,求着他服软。

【阿兄,是沉沉错了,你原谅沉沉好不好?】

【沉沉再也不和虎头打?架,沉沉发誓,从明日起?,我便和小书生一起?念书,绝不拖到太阳晒屁股才起?,……】

“哥哥,是我错了。”

她说:“我答应你,我把魏炁交给你,我随你回去。”

“你不要再伤他,留他最后体面。更不要令兰若伤心,好不好?我求你……”

见?他毫无反应,更无言语,她的手臂又蓦地收紧。

沉默半晌,听着他骤然加快的心跳,复才喃喃说道?:“我明白?的……我都明白?。其实,你那么多次问我愿不愿意留下,问我可曾想起?过?去的事,只是想听我同你说,我不想嫁给魏骁……”

“只是想听我说,我不愿嫁给魏家人,更不想做谢沉沉,只想一生一世同你在一起?,是不是?”

英恪怔在原地。

只觉一瓢凉水由头浇到脚,无言良久,方才骇然低头,望向她抖簌的肩膀。

明明是那么轻的声音,却?犹若一记重锤,敲得他心头轰然震颤。

于是,直至这时,他终于在恍恍惚惚中想起?:她由小及大,总是唤他阿兄,正如他每每唤她“沉沉”或“肥肥”,总是叫惯了的亲昵。可他自定风城重逢伊始,便不再这样叫她。而是仿佛刻意,又或是提醒,一次又一次地唤她妹妹。

血脉相连的妹妹,视如珍宝、不可亵渎的亲人。

可若你本就不是——你从来?都不是,又当如何?

少女自他怀中抬起?头来?,清秀苍白?的脸庞,独眼角沤红,仿若哭过?,平添几抹艳色。

而他望着她,亦望着那抹红——那一刻,竟说不清心中泛起?的究竟是怦然抑或痛意,只下意识想伸手为她拭泪。

欲要动作,却?才忽的回过?神来?:他已?失了能拥她在怀的双手。

那双被魏炁齐根斩断的手,早已?焚于大火之中,此生此世,他再不可能为她擦去泪水,连回抱住她,将她纳入怀中,亦是一生再不可得的奢望;

没了那双手,纵然他立下赫赫战功,也绝无可能问鼎草原;他要为此多绕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弯路,才能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

所以,如何能不痛呢?

“你要我善待他,”可他仍是轻声说,“好,我便只斩下他的双手喂狗。日后,你仍做你的神女,留在我的身?边。只要你答应我此生此世——”

是了,此生此世。

只要她此生此世,都不再离开他。

她过?去欠他的,用余生来?报偿,他便愿把所有的怨毒拆吞入腹,为她剖开心肠,抛低爱恨——

【我与她,像么?】

多年前,托百里渠将解十六娘的脸换与谢沉沉的他,也曾这般问过?对方。

可他真?正想得到的答案,究竟是像抑或不像?

若是像,便能令他一切亵渎之心全消;

若是不像,便能令他万般爱罪曝露阳光之下么?

他不知道?。

可他确然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对她说,万千的话?要问。

却?亦不敌那一刻——钻心的剧痛骤然传来?。

“……!”

半截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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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离体,塔娜吃痛闷哼一声,手臂不住颤抖,却?仍是毫不犹豫地,将那剑尖重重捅进他前胸。

纵然她的手指同样被那剑尖割得鲜血淋漓,仍旧固执地,不断加深这伤口?。

鲜血沿着她手腕滴落,坠在魏炁脸上,仿佛一行血泪坠下鬓间?。

而英恪低下头去,安静望着那血流汩汩的伤口?,嘴角骤然落下一行血线——

“就这么想要哥哥死么?”他轻声问她。

唇角分明血如泉涌,脸上竟还带着几分轻快笑容。

唯独眼角那点殷红泪痣,犹若被血浸润,显出动魄惊心的瑰丽秾艳,与杀意。

“真?傻。”

似对胸口?传来?的痛楚浑然不觉,男人细语声声,犹若春风拂面:“还是说,你是想逼哥哥恼羞成怒,亲手杀了你?”

塔娜闻言,望着他,忽而亦笑。

——可她仍是什么都没有说。

仿佛沉默,便是她留给他一切追问的答案。

一如彼时他将她劫持离开上京,他背着她,翻山越岭,东躲西藏,她也曾那么多次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他亦同样沉默,同样不答。

有太多话?,说不出,揭不开,不必问,不该提。

英恪眼角却?渗出一滴血泪来?,低声自问自答:

“可你错了,”他说,“妹妹,事已?至此,我非但不会杀你,还会好好地护着你,你不过?是被这些辽人,被魏炁蛊惑了心神,我可以为你解释。只要你随我回去,到那时,你依然还是神女,你我永远都……”

永远……啊。

他的话?音突然顿住。

仿佛被人点穴一般,嘴角淅淅沥沥流下的鲜血,落在少女脸颊。

却?再不是彼时的一丝血线可拟——脸色仓促之下,急剧灰败。

“……”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他低下头去。

*

入目所及,却?只有那只横穿他胸口?的、青白?毫无血色的手臂。顷刻之间?,将他五脏六腑捣得粉碎。

一枚老旧的平安符跌出衣襟,啪嗒滚落在地。

躺在塔娜怀中的男人,赤眸如血,两鬓如霜。

缠绕颈边的雪绸却?不知何时散开,露出光洁如旧的脖颈。

好似从没留下任何伤口?一般。

“魏炁……”塔娜失神低语。

可当她眼睁睁看?着那没有双臂的身?体自跟前倒飞出去,在哗然声中、猛地跌入人群。

“阿兄!!!!”泪水仍是一瞬之间?夺眶而出,她厉声尖叫,几乎是下意识追向谢缨,“阿兄!”

一阵令人背后发毛的怪声,却?在这时钻入耳畔。

纵使她拼命按住魏炁身?体,依然无法阻止他僵硬坐起?,那诡异的动作好似一只牵线人偶,她直觉不对,努力抱住他后腰阻止,却?被他反手一掌挥开。

喉口?腥气翻涌,惊咳之间?,扭头呕出一口?黑血。

眼前瞬间?陷入花白?。

“什么声音……”

“怪物?,是怪物?啊——!!!”

“定是这邪祟引来?了怪物?………啊!!!!!”

待到再睁开眼,短暂失却?的五感逐渐回笼,那四?下涌动的近乎穿透耳膜的惊叫声,哀鸣声,却?令她一瞬毛骨悚然。

以至于,甚至没有发觉自己伤口?的异状,只跌撞着爬起?身?来?——

第138章求援

而几乎与此同?时?。

“驾!!驾!!!”

绿洲城外十里,幽深密林之中?,骏马飞驰。

那纵马疾行的青年,通身皆作突厥黑甲卫打扮,然细看其甲盔之下、被寒风冻得通红的面庞,却显是个年纪不大的魏人少年。

此刻正是清晨,雾浓露重,密林间除却兽类窸窣动静,再无人声。

这突兀响起的马蹄声,倒似一瞬惊醒了林中?无数沉睡生灵,枯枝断叶碎于蹄下,鸟兽虫鸣不绝于耳——少年却仍充耳不闻,任由缰绳将手指勒得生疼,只拼命抽打马鞭。

“驾!!”

【突厥与我军战于城下,魏人虽远在?琼山关外,可按理说,一夜过去,总该知?晓城中?生乱,有所反应,却至今按兵不动,其中?定然有诈。所以,这第三件事?,曹恩,便请你代我把?这枚印鉴,送去魏军大营……】

【这……?!】

少年脸色大变,当即撩袍而跪,【此事?万万不可!还请神女?恕罪,末将,请恕末将万不能从命。】

【为何??】

【此物……这、这枚印鉴,既是赵氏虎符,更是赵家家主令信。多年来,见此印者?,如见家主,可统率三军,号令城中?上下事?务。如今摄政王已死,若再将此物交予魏人,那、那我辽西岂不是——】

当初绿洲城守城一战,赵家精锐近乎倾巢而出,付出何?其惨烈代价,终于一举得胜。

为此,凡辽西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满城庆贺的场景仿佛仍在?眼前,谁想如今不过月余光景,就要向手下败将仓皇求援,甚至不惜将一朝权柄拱手奉上、俯首称臣。

莫说此事?只是神女?一人决断,就算赵氏族老尽皆在?此,恐怕,也没人敢轻易点了这个头?……遑论他区区一名王府亲卫?

【的确,这与投诚无异。】

【……】

曹恩将头?埋得更低,讷讷不敢言。

心中?只盼她能收回成命,纵使?叫他战死沙场,也好过如今这般煎熬。

然而,事?与愿违。

【这枚印鉴留在?我手上,或许,确能与绿洲城共存亡。】

塔娜仔细端详着掌心玉戒,幽幽道:【可惜,以我眼下伤势,恐怕挺不过今日……我若一死,城中?群龙无首,若再被突厥人抢入屠城,必当横尸百万,血流成河。我也在?想,究竟是该眼睁睁看着突厥人抢入城中?,还是让魏人插手,求得一线转机……?曹恩,如若是你,你会?怎么选?】

【神女?……】

【于公,辽西与大魏本是同?气连枝,摄政王亦曾是大魏皇子,若非世事?无常,辽西本该仍属魏朝统辖,他们?绝不愿坐视辽西落入突厥人手中?,从此盘踞西南全境,虎视眈眈;而既是同?气连枝,他们?自也不会?叫辽西从此旁落,至多不过是换个人来坐镇此地,换个人来做辽西王。城中?百姓,凡愿顺从者?,仍能在?其手下求得无恙。】

她说:【可突厥人不一样,他们?要的,是地盘,是金银财宝,是女?人和牛羊,还有,供他们?驱使?的奴隶。在?这千百年不变的欲望跟前,没有人能拦住他们?,包括我。活着的我做不到,死了的我,也就更加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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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恩闻言,不由心神一震,悚然抬眼看她。

然而,四目相对,他却并没能从这少女?眼中?读出一丝一毫的伤感或无奈。相反,她神情平静,眸光无波,半晌,甚至低头?为膝上“睡着”的人捻了捻衣角。

【于私,】塔娜轻声说,【这亦诚然是我的自私。】

【我不愿看到他身首异处,更不愿他死后,依然只是世人眼中?争相抢夺、威胁后人的筹码。我早已许诺过他,生同?衾,死同?穴……所以,便让我夫妻二人死后,享得几日安宁罢。】

许是她说话时?的神情实在?温柔,又或是他被她嘴角蓦然滴落的鲜血惊得忘了拒绝。

曹恩甚至记不起,自己彼时?是如何?信誓旦旦点了头?,更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压下满腔疑惑不解,以至默认了她与那魏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

待回过神来,那枚玉色扳指已在?掌中?攥紧。

【如果可以,务必将它送到一位名叫陆德生的医士手中?,你交给他,告诉他,是谢姑娘命你前来交付的信物,请他务克万难……他自会?明?白是什么意思。】

【曹恩,你能做到么?】她问他。

【能。】

他于是咬牙点头?道:【末将、末将定当不负神女?所托!】

话分明?喊得字字掷地,分外坚定——犹如为自己壮胆一般。

她看着他,却不知?怎的,突然笑了,随即伸出手去,轻轻拭去了他脸上不觉溅到的血迹。

【如果这世上当真有神存在?,】她说,【如果我真的配得上这‘神女?’的名号……曹恩,天神会?保佑你的。愿你此去,一切顺利。】

【……是!】

【活着回来。】

轻抚在?脸上的手掌并不细嫩,甚至有些粗糙,那些来不及清理而深陷入伤口中?的泥沙,令她的手掌远不似养尊处优的贵女?。可他仍然牢牢记得那只手停留在?脸上一瞬的触感。

那样温暖,那样轻柔。

仿佛那一刻,神灵的目光,也曾当真为他而停留

“驾!驾!!”

耳边风声凛冽、寒风如利刃剐过脸颊。

紧攥缰绳的手指亦不知?何?时?磨出血泡,曹恩却早已无暇他顾,只一心默默计算路程,不料,行至密林深处、又忽觉不对,当即勒马而停。

一手安抚着胯/下躁动不已的马匹,一手按住腰间佩刀。

这少年人屏息侧耳:远方传来的马蹄声,脚步声,间或夹杂着铿锵有力?的引路号令——

是急行军!

曹恩心口狂跳,一时?不敢确认来者?是否魏军,抑或突厥人仍有后招,唯有将马匹藏于林间,自己翻身上树,凭高远望。

放眼望去,只见墨底金字的大魏军旗飘荡于林雾之间。

一眼望不到头?的黑压压人群,密而不乱,骑兵在?前、刀斧盾兵在?后,整齐划一的军阵,向此疾速靠近。

而他认出那旗帜,不由又惊又喜。

只思前想后,仍不敢贸然迎将上前:若被对方视作敌军射杀当场,一路颠沛、岂不都付诸东流?直至视线望向脚下,他蓦地灵机一动。

当机立断、将一身突厥样式的甲胄除去,丢入林间掩埋,又跳下树来,以佩刀大力?劈向身旁树身。咬牙连砍数刀,这巨树终于应声而倒。

倒地时?发出的轰然巨响,果真令前方军队为之一滞,先后勒马而停。

“还请诸位稍安勿躁,听?我一言!”

却不等对方来人质问,曹恩跳出林中?,先一步扬声喊道:“前方绿洲城,已被突厥人率军合围,危在?旦夕。末将曹恩,乃辽西清水镇人士,此番乃携神女?密令而来,愿与大魏结盟应敌,逐突厥蛮人于玉山关外!时?间紧迫,神女?有命,愿将我军主帅印鉴呈上,以见我方诚心。敢问陆德生、陆医士

可在?……”

他丝毫不敢提起那位已然殒命围捕之中?的大魏皇帝,只扯开嗓门?、向魏人公然投诚。

“正是在?下。”

话音才?落,一青衣男子闻声拨开人群、策马行出。

此人面容温雅,肩背药箱,乍一看,果真是作寻常医士打扮,丝毫不见金戈戾气,与旁边一众面带惊疑、全副武装的大魏军士一比,尤显格格不入。

曹恩见状,顾不得身上衣衫单薄,被冻得直打哆嗦,忙上前去,将手中?玉戒呈上,向他道明?经过。

陆德生听?得眉头?紧锁,不时?侧过头?去,望向身旁迟迟未曾开口表态的兆闻。

直至听?他说起、是“谢姑娘命我前来交付此物”,却如大梦初醒一般,瞬间脸色大变。

“是沉……!”

话在?嘴边,不知?想起什么,又匆忙一转。

他失声喊道:“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众人面面相觑,四周顿时?一片倒抽冷气的窸窣动静:毕竟,普天之下无人不知?,这位独得天子钟爱的谢皇后、当今太子生母,早已埋骨多年。怎么此刻又能托人前来交付信物?

难道,难道真是怪力?乱神不成?

陆德生环顾四周,亦自知?失言,面色悄然沉凝。

然而,追问曹恩几句过后、得知?那位“神女?”已然重伤在?身,又不由急火攻心,再无意多作解释。

只望向兆闻,一字一顿道:“既是皇后所托,”陆德生说,“此事?,当不容有失。”

昔日大魏的皇后,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赤地神女?,前朝阿史那珠遗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

兆闻有太多疑惑在?心,却也知?晓此事?耽搁不得,思索片刻,心下已有决定,向陆德生微一颔首,“我等既要营救陛下,本就不免与突厥人为敌,若能收复辽西,也算了却一桩……”

一桩陈年旧账。

话未说完,他身后却倏然冲出一人一马,直将他撞得一个趔趄、险些被受惊的马儿甩下地去。

“够了!何?须多言!”

白发长须的老翁,将马鞭向着曹恩猛地一挥,高声斥道:“还不带路!”

“这……”

曹恩面露犹疑,心说这老头?子怎的这般没规矩,下意识朝陆德生望去——却正是这迟疑的一眼,令他肩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鞭,被抽得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回过神来,愕然抬起头?去。

却听?那老翁暴喝道:“吾乃大魏右丞曹睿,此次西征之战,天子钦点,位同?副帅!”

“吾之一言,胜过他千言万言,若她……听?着,若神女?当真丧命辽西,”曹睿一字一顿,表情森然,“我定要你绿洲城全城陪葬、绝无戏言!”

*

也不知?是否那位曹右丞的“威胁”当真起了作用,来时?尤显漫长陡峭的山路,掉头?再走,曹恩只觉空前平坦,畅通无阻,连带着刮过脸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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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似也因身后大军壮胆而多出几分暖意——唯有心中?喜忧参半,悲欢难言:

喜的是,这“借兵”的计策竟如此顺利,有魏军来援,里外夹击,定能叫突厥人腹背受敌、溃退而逃;

忧的却是,这一来一去花费的时?间,不知?不觉从朝阳初升,到如今日已三竿,神女?……

多耽搁一息,便多一分危险。

“就在?前面!”

曹恩本就策马冲在?最前,此刻远远窥得城楼一角,当即声嘶力?竭地向身后喊道,“快,快!!”

神女?既非习武之人,身上更无甲胄相护,伤口延及心脉,能撑过彻夜已是奇迹。

他心下如有火烧,马鞭甩得快若虚影,眨眼间,竟已与身后大军甩开距离。

原以为孤身杀入敌阵,迎接自己的定然是突厥大军毫不留情的扑杀,他持刀护在?身前,大有不惜一切代价、以命相搏的姿态,

谁知?,待他第一个纵马冲出绿洲城外最后防护、那片一望无际的水生竹林。

迎面望去,渐展露于眼前的,却是令他终身难忘的可怖场景——

“吁!!!”

曹恩心头?大震,下意识勒马停步,却仍是迟了半步,马蹄毫不留情踏碎足下头?颅,一瞬之间、脑浆四溅,徒留遍地红黄难辨的血肉与污痕。

待气息稍作平复,一股浓郁得几乎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立即扑鼻而来。

他腹内翻江倒海,俯身欲呕。

然而,甫一翻身下马,低下身去,竟正对上脚边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那双圆瞪得、几乎令眼珠脱眶而去的招子,仿佛仍存留着彼刻未散的恐惧。

——死前的最后一眼,这人究竟看见了什么,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头?顶分明?日头?正烈,他却只觉一股森寒凉意蔓上脊梁。目光全然不受控制,再循着那尸体上横出的手脚断肢看去,入目所及,唯有堆叠成山的尸体、撕裂破碎的甲胄和一应委地无用的刀剑兵器。

曾被突厥人视作荣耀的碧色狼头?旗,如今胡乱浸在?尸体周遭红得发黑的血水中?;

就在?两个时?辰前,还曾将绿洲城围作孤城,令城中?老弱妇孺绝望哭叫的突厥人,如今一个个的,变成了地上毫无生气的尸体。

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魏炁。

就在?这短短的一日一夜间。

曹恩曾抬过他、背过他,甚至也曾和众赤甲军一道,企图以人力?将其围杀。

可若非亲眼所见,不容作假,这少年仍怎么也不敢相信,此刻战场之中?,一力?对万军,竟能杀得突厥人且战且退的、眼前一切可怖景象的始作俑者?,会?是记忆中?丧命天罗地网阵下、几乎身首异处的……那本该早已死透的怪物。

既是身死之人,如何?再行此骇人听?闻之事??

难道坠入深渊的厉鬼,亦要叫千万人为他偿命,方能瞑目?

曹恩百思不得其解。

远处,那喊杀声震天的厮斗却仍在?继续。鞋履不翼而飞,那男人便赤足淌行于血水之中?。缎子般的乌黑长发披背,唯独两鬓雪白,犹若迟暮——却连那白发亦沾染上不知?名的血肉组织,分不清是谁的血,叫墨色染深,血覆发肤。

一身褴褛衣衫,只剩几块碎布披挂遮挡,可他似丝毫察觉不到这漠北寒风之冷,更察觉不到痛,察觉不到鲜血喷溅一脸的温热与粘腻。

任由血滴自赤瞳长睫淌落,面上神情依旧木然——

从始至终,他甚至未曾低下头?去,看过那横穿自己胸口的长刀一眼。

“我、我杀了你,老子要杀了你啊啊啊啊!!!!”

脚下横尸遍地,皆是为掩护自己而死的同?袍,紧握刀柄的突厥汉子双目赤红、大吼出声。而亦就在?长刀洞穿魏炁胸口那一刻,鲜血瞬时?沿着刀把?淌落、流了他满手。

男人盯着指间浓稠的鲜血,眼中?冒出近乎沸腾的狂喜之色,当即喘着粗气,将那长刀拔出再捅进!

“……!”

可刀刃破开的分明?是血肉。

不知?为何?,他只觉这一刀活似刺在?没有生命、更不会?叫痛的棉花上。而眼前的“怪物”一动未动,任由他动作。

那双没有焦距、猩红如血的眸子明?明?望向他的脸,又仿佛不过一瞬停留,随即重新陷入旁人无从窥探的、死寂的世界。无声对峙间,反将手中?执刃的他逼得下意识倒退数步。回过神来,一双森冷如冰的手已如铁箍般牢牢扼住他的颈。

鲜血滴在?赤/裸的脚背,如潋滟盛放的血花。

男人一瞬面露惊恐,嘴唇翕动,似乎竭力?要说些什么,然而比那刀刃入肉更明?晰的一声轻响忽的传来,响在?耳边。下一秒,沾满鲜血的刀柄自掌心不受控制地脱手而去——刃尖却仍插在?魏炁心口。

“咔哒”,似有某种东西近在?咫尺、霍然碎裂。

“……”

却直至过了许久,直至魏炁毫不留情、继续杀向突厥溃退残军的身影亦在?眼底模糊。

这已如烂泥般瘫软在?地的男人才?迟迟反应过来:那是自己断作数截的脊柱,在?这世上发出的最后呻/吟

“将军,末、末将斗胆,还请将军尽快下令撤兵!”

与此同?时?,奉命据守后方、仅剩的苍狼军三千兵士,将阿史那金灵柩团团包围。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随即默契开口,争相向灵柩旁面北而立、神情沉凝的黑甲将军谏言。

“魏人有邪祟庇护,竟能死而复生,此事?甚为诡异,连神女?亦束手无策……我等又何?必再以卵击石?!”

“如今当务之急,是将九王子灵柩护送返回王帐,若非如此,恐怕无颜向大汗复命……将军明?鉴!”

“我等并非贪生怕死……只是、只是……”

只是如何??

乌雅默然不答,目光望向远处仍在?浴血抵抗、为己方争得转圜之机的碧狼残军,又望向绿洲城城楼之上——那些目睹了足足两个时?辰以来、近乎暗无天日的惨烈屠杀,却始终无动于衷,闭门?不出的辽西人。

何?其可笑。

不过一夜光景,曾经壮志满怀、胜券在?握的突厥大军,竟转眼成了任人宰割的案上鱼肉。

而手执刀刃,要将他们?千刀万剐、以偿其恨的……甚至仅仅是一个人。

一个可恨至极的怪物!

思及此,乌雅紧握腰间佩刀,一瞬咬牙切齿:

若非特勤未及设防,被那贼人一击击杀,这毫无预兆的变数令得军心大乱。

待到众人回过神来,那不知?何?故苏生的怪物,已然抢入阵中?大肆屠杀,可谓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遍览战场,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连曾经制他于网下的金蚕丝,亦被他徒手握断,碎作千片。

【怪物……!他绝不是人,是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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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啊!!】

凄厉的呼喊声响彻四野,局势只在?顷刻之间,变得不可挽回。

【是死而复生的邪灵!】更有甚者?,甚至不再反抗,只跪地哀嚎,痛哭流涕,【定是我等保护神女?不力?,天神降下责罚……!二十年前,你们?忘了,二十年前也是这样……!】

【闭嘴!】

【所有人都逃不过的,我们?都逃不过……】

乌雅额角青筋直跳,当机立断,挥刀将这扰乱军心的废物当场砍杀。彼时?,雾狼、碧狼两军首领皆已战死,仅留他一人代行指挥之职,他即刻命碧狼军为前锋,仅剩的雾狼军绕后包围,企图以人海战术将魏炁围杀。然而,最终的后果便是如眼前这般:

甚至连后脚苏醒、试图阻止那怪物屠杀的神女?,亦被反应过来的辽西人趁势掠入城中?。

若非他们?因奉命护送九王子灵柩,被掩护在?后,恐怕也已折戟于此——

面对生死,谁能不惧?

乌雅环视四周,看着脚下乌泱泱跪倒求情的军众。

末了,却只陡然冷笑一声:“这样回去,你我照样要死,甚至死得更惨!”乌雅道,“你们?当真以为,在?战场上临阵脱逃的废物,就真能逃过一死,而不是被大汗送去给九王子陪葬?”

此战本是特勤筹谋数月,允诺万无一失的大胜之局;最后结果,却是满盘皆输,损伤之惨重,闻所未闻。

莫说那些战死于此、数以万计的普通将士,还有勃格、勃勒两名大将,甚至特勤——

甚至这灵柩中?安躺着的,早已死去多时?的,大汗膝下最得宠爱的九王子。

他们?这些人,哪怕现时?抽身而退,亦绝无可能苟活于世,与其回到族中?受千夫所指,不如做个堂堂正正的战士。哪怕死,亦无愧任何?人。

“若当真这般毫无骨气地逃回王帐,才?是无颜面对大汗,才?是愧对特勤!”

乌雅说着,举起手中?弯刀,振臂高呼:“我们?杀过他一次,便能杀第二次!记住,这世上绝没有不可战胜之人……”

男人声怀壮烈,目蕴悲怒。

却丝毫未曾注意,就在?他表态不退的同?时?,身后两名副将对视一眼,悄然围拥上前。

“乌图,你带一支人马守住此地,护卫九王子灵柩。余下的人听?我号令,兵分两路!年二十及以上者?,随我为前锋,与碧狼军汇合;年二十以下,随特姆走,听?着,那绿洲城城楼东面,昨夜曾被我军破开一道豁口,你们?当寻机会?突入城中?,无论如何?,必要将辽西人搅入战局,不得安生。我亦会?趁此机会?,将那怪物引到城下。如有机会?,或还能从辽西人手中?夺回神……”神女?。

话音未落。

紧随其后的一声“扑呲”轻响,伴着起初细不可察的疼痛,却令他骤然顿步。

许久。

他方才?怔怔低下头?去,望向洞穿自己胸口的两把?长兵。

“请将军恕罪。”

而直至意识消散前的最后。

“你、们?……”

乌雅口吐鲜血不止,颤抖的手指伸出,又被人攥紧、压下。

至此,他终听?到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自己曾并肩作战的兄弟,亦是彻底将他背弃的同?袍,在?耳边轻语:“我等已别无办法,亦别无所求,只想留得一条性命。无论如何?,至少还能和家中?亲人再见一面……”那人说,“待我们?回到王帐复命,定会?告诉所有族人……告诉大汗。

“将军与特勤一样、和您的兄长乌戈一样,是为杀敌而战死沙场。”

“狼神在?上,定会?保佑将军——得以安息。”

第139章命运

突厥前线碧狼、雾狼两军不敌魏炁,死伤惨重?,节节败退。

而身为苍狼军首领的乌雅暴死,余下残兵丢盔弃甲、护送阿史那金灵柩仓皇而逃,更?昭示着其后方的全面崩盘。

兵败如山倒,颓势已显——

“好!!杀了他们,杀光他们!”

“不?叫这群突厥人血债血偿,身首异处、肠穿肚烂,难消我心头之恨!”

与城下战场那铺天盖地的血腥惨状浑然不?同,此时此刻的绿洲城中?,却一扫重?兵压境、围城困守的愁云惨淡,一片欢欣鼓舞的沸腾景象。

“该死的突厥人,狼子?野心,竟妄想趁虚而入,如今总算老天开眼……不?,是神女保佑啊!!”

“敢觊觎我绿洲城,便叫他们拿命来填!”

“对!对!你们都瞧见了么,方才那怪……不?,那魏人皇帝,只用一招,竟就叫那假模假式的贼人倒飞了出去!”连十一二岁的少年人,也挤在人堆里攀上城墙,连比带划的向身后同伴吆喝着,“瞧着架势,我看他五脏六腑八成都已碎作了渣,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解恨,着实解恨呐!”

耳边欢呼声此起彼伏,当?真仿佛打?了胜仗,大胜而归一般,浑然不?察危险将近。

本是临危受命、统摄城中?局势的聂复春,脸上却无?半分欢喜,只兀自将半边身子?探出城楼外,眼也不?眨地关注着城下战况。

不?多时,早先领命而去的谢麒忽又去而复返,疾步登上城楼,同他附耳低语。

越往下听,他的脸色亦越发难看。

“神女重?伤在身,看不?清如今局势,难道你也不?清楚?!怎么就不?能……”聂复春咬牙切齿。

怎料,话?未说完,一阵异样动静伴着人声喧哗、从?城墙口方向传来。二人纷纷循声望去。

目之所及,却只见绿衫雪裙、面?若金纸的少女拾级而上,手中?抱着狐皮大氅,一身素服的赵春喜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嘴里似乎不?住在说些什么,然而那少女始终不?为所动,低头闷声不?吭。再?往后——两人身后,甚至还?跟着个高鼻阔目、与眼下气氛格格不?入的突厥女子?。

随着此三女出现,城楼上原本的热闹景状顿时为之一变。

待到众人先后反应过来,甚至无?需多言,四下瞬间跪倒大片,放眼望去,只见乌泱泱望不?到尽头的、密密麻麻的人头。

“参见神女……!”

不?知是谁第一个起头。

凡她所过之处,敬叩之声皆不?绝于?耳。更?有甚者,见她此来无?亲卫护持,左顾右盼、竟意?图扑将上前“行礼”。好在谢麒察觉不?对,当?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那人厉声喝退。

然而被他护在身后的少女,脚下却未有片刻停留。

只目光平静环视周遭一圈,末了,她径直向他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直至停在聂复春跟前。

“聂副将。”塔娜徐徐一福身。

一礼未毕,便被聂复春手忙脚乱扶起身来,后脚赶上的赵春喜亦忙将怀中?大氅披上她肩头、小心系好。

此举本是好意?,为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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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受寒,然那一圈银狐毛围作的裘领,却愈发衬得少女巴掌大一张小脸面?无?人色,若宣纸苍白——聂复春看在眼里,眉头微蹙,不?由?想起两个时辰前,自己与谢麒等?人冒险出城营救,将她从?万分危险的战场上带回城中?时的场景:

重?伤在身,近乎失却意?识。

她仍想冲进突厥前线阻拦双方厮杀,最后却力有不?支、踉跄跌在地上。

他上前将人扶起,只觉掌下比寒冰更?冷。

看她青白面?色,仿佛已冻得失了知觉,干透的污血,在衣裙上结成硬块,发丝凌乱,满面?污痕。彼时心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样把她带回去……还?能活么?

他们还?能救得下她么?

聂复春自认粗人一个,平生?不?信鬼神。却唯独那一刻,忍不?住向上天祈求垂怜。

一行人紧赶慢赶,回到绿洲城中?,立即便在赵春喜的配合下召集全城医师。末了,几乎穷尽赵家宝库藏药,千年雪参,百年龟甲,总算将她从?鬼门关前救回。

只是说来也怪,神女身体本与寻常女子?无?异,又从?未习武。重?伤心脉,听闻竟能挨过一夜而行动自如,最终因饥寒交迫、方才倒下。众医士皆啧啧称奇。讨论许久,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也只能归结于?天意?。

既是神女,自有天神护佑。

可饶是如此,恐再?生?变故,他却仍是让谢麒将神女暂时安置于?王府养伤。至于?赵家春喜,她本是女眷,又是如今赵家唯一还?能说得上话?的人物,提出要?去照顾,聂复春自也没有推拒的理由?,只能任了她去。自己则折返城楼,继续“揪心”战况。

城中?民众只知狂喜,他却早已心急如焚:纵然那魏炁此刻杀的,尽是突厥人。

可若突厥人亦杀光了,又当?如何?

余下的赵家部将,这一城的平民百姓,难得又不?得不?步了突厥人的后尘?

紧闭的寒铁城门,已是这绿洲城的最后“护甲”。他们与突厥人,如今一个龟缩城中?,一个兵败如山倒,看似不?同,实则殊途同归,都是板上鱼肉——区别不?过是早晚而已。偏他还?不?能露出丝毫怯意?,只盼那怪物杀够了瘾,能见好就收。

“这,眼下战事未毕,天冷风寒,”聂复春望向眼前少女,又瞥了眼她身后满面?愁容的春喜,低声道,“神女何不?安心在王府养伤?末将等?人定当?竭己所能,守住城池,为神女排忧解难。也请神女以身体为重?,莫要?让……”

话?未说完。

塔娜却又向他再?一福身,“多谢将军好意?,”说话?间,她轻轻格开聂复春与身后的春喜同时伸来搀扶的手臂,坚持拜完这一拜,许久,复才颤颤直起身来,“也要?多谢将军的救命之恩,让我如今还?能站在这里。但,此战若要?收场,非我不?得行。”

塔娜说着,回望向他。

少女神情坚忍,一字一顿道:“我要?出城。”

出城?

在这当?口——跑去送死不?成?!

聂复春脸色一变,当?即毫不?犹豫地摆手,“请神女莫要?天方夜谭……恕我等?不?能从?命。”

“不?必开城门,也不?必派人与我随行,”塔娜却仿佛看出了他内心的顾虑,依旧坚持道,“只需送我一人出城。我见过的。”

她伸手比划着形状大小,“那些可以嵌进石墙里的、铁做的‘爪子?’,把铁索绑在我身上,我可以爬下去……只需要?我一个人,不?会牵累任何人。”

“……”

“而你们,你们等?在城中?,无?论是谁,都不?要?再?出来。”

自王府而来的这一路上,她显然已在心中?打?定主意?,甚至连出城的方法都已想好。

此话?一出,无?论赵春喜抑或谢麒,甚至一直默默跟着她的阿伊,却都陷入沉默。

“神女当?真以为,此事这般简单么?”唯独聂复春沉声反问——显是不?愿再?深聊这“骇人听闻”的想法,他向谢麒使了使眼色,示意?他想法子?将塔娜带回王府,嘴上却仍苦口婆心解释着,“那是练家子?的功夫,莫说是这四丈高的城楼,便是寻常登楼,一个不?慎摔下,也是少则伤筋动骨,重?则筋骨俱断、骨肉成泥!我等?岂能眼睁睁见神女以身犯险?”

“便是退一万步讲,请您且看一看,这城底下的死人!”聂复春且说且劝,退开半步,伸手指向城下血流成河的惨状,那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堆叠的尸体,“他们每一个,恐怕都比您经得住磋磨,都曾好勇善战,杀了我们不?知多少将士,可如今呢?!人命,是这战场上最轻贱不?过的东西?。您当?真觉得您能拦得住那怪……拦得住那魏人皇帝么?他分明已经疯了!那只不?过是个……没有神智,只知杀戮的……”

一具没有神智,只知杀戮的兵器。

一具行尸走肉,毫无?感情的傀儡。

他心中?有太多惶恐、太多不?安,余下的话?,却在看清眼前人忽然泛红的眼圈时,再?也说不?出来。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他只是说,“您已经为我们做得足够多了。”

“若不?是您,我们这些人,恐怕也早成了地上那些冷冰冰的尸体。您虽贵为神女,却从?未轻视过我们的性命,复春感激神女,愿为神女肝脑涂地,却绝不?能眼睁睁看您枉死。哪怕最后城破,我们亦会派人将您送去江都,那里如今仍未被战火所侵……”

“你们都不?会死。”塔娜却道。

“留在城中?,没有人会再?为这场不?义之战而死。”

她说着,抬起手,轻拭去了眼角那本不?该示人——却终究在残酷现实面?前,无?法强撑的湿润——神情却仍是沉静的,瞧不?出半点波澜。

仿佛丝毫不?察她说出的话?是如何叫聂复春大惊失色,如何令四下一片哗然:“我已命人携赵家印鉴、前去向魏军报信。魏人军中?,有一位医术超群的神医,我相信,他能解眼下之患。”

“这!”聂复春闻言,不?由?虎目圆瞪,满面?惊愕,“可这与投诚何异,神女明鉴,我等?绝不?可能——!”

“聂将军,这是唯一的办法。”

“……”

“这是唯一能让你们免于?一死的办法。”

塔娜轻声道:“除此之外,再?无?它解。除此之外,我更?不?关心这座绿洲城,日后姓赵还?是姓陈,姓聂……姓什么都不?重?要?,我只知道,够了。”

她说:“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本不?该死,却为上位者争权夺利而被迫牺牲的人,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已经够多了。聂将军,难道不?是么?”

聂复春垂下头去,默然不?答。

春喜站在她身后,望着眼前少女伶仃背影,却似若有所思——而塔娜浑然不?察,向聂复春再?次直言道:“无?论如何,让我一试。”

“纵然冒险……不?试又怎么知道结果?”

“请恕末将不?能从?命,”可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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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春亦同样坚持,“神女既已通信魏军,不?妨安心呆在城中?,若然魏军来……援。”

这个“援”字,几乎从?齿缝间挤出,他低声道:“也好坐观局势。眼下突厥人后方大溃,向东面?逃亡;但仍有残部坚持迎战,想来还?能拖得一时,城中?仍是安全……”

“我说过,已经够了。”

够了?

“……”

聂复春脸上已有怒色。

沉默片刻过后,终忍不?住扬声道:“难道在神女心里,那些突厥人不?是罪有应得?!”

“若不?是他们,绿洲城中?那些断壁残垣从?何而来!不?是他们,昨夜死伤的将士,城中?丧夫丧子?哭嚎的声音……神女难道都视若罔闻?视而不?见?!您如今铁了心要?出城,究竟是为了谁——为了我们么?我们尊你为神,可你现在却宁肯抛下我们,置生?死于?度外,也要?去救那些死有余辜的突厥人!究竟是为什么,恕末将想不?明白,亦不?能苟同——!”

不?能苟同,也决不?能纵容。

“是么?”

塔娜凝望着他的怒容。

许久,却只轻声道:“很简单,因为他们的命也是命。”

“……”

“因为这些代价已经足够了。战争,是时候结束了。”

“……”

聂复春脸色森寒,显是仍不?认同,扭头不?愿做声。

四下尽皆沉默,唯有始终跟在塔娜身后,不?敢离开半步——离开半步,便会被城中?众人唾沫淹死的阿伊,一瞬掩面?痛哭。

“还?有。”

而众目睽睽之下。

这位神女,瘦弱苍白的少女,给出的最后一个理由?是。

“因为魏弃——”塔娜说,“我认识的魏弃,本不?该是这样的。从?来不?是。”

是魏弃,而不?是魏炁。

一样的发音,一样的人,再?没有人能听出这中?间的差别,除了她自己。

她说:“因为他是魏弃。魏弃不?喜欢杀人……从?来都不?喜欢。他本可以不?必举起刀,却曾为我,退无?可退,别无?他选。如今,我要?亲手把那把刀,收回刀鞘中?去。这个理由?,不?知够不?够?”

她本该是摄政王的“妻子?”,是赤地的神女。

如今,却当?众表态,愿为魏人皇帝抛却性命,以身犯险。

一声“神女”堵在喉口,喊不?出声,聂复春眉头紧蹙、强忍怒火,按住腰间佩刀,一心以沉默对万答——

然而。

“我来背你下去。”

一道并不?低沉,甚至称得上清冽的男声,却恰在此时响起。

话?落,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连塔娜亦不?免惊愕,回头望向声音的来处。那说话?的少年却只骤然冲她一笑,又重?复道:“我可以。我背你下去。”

话?音刚落。

“谢麒!!你疯了不?成!”

聂复春同样望向说话?之人,见状,当?即横眉厉喝道:“别忘了,你的右腿是怎么被那些突厥人活活剜下一块肉去!如今走路尚不?利索,要?怎么背人?!”

“我告诉你,别仗着自己有几分底子?就在这大放厥……!”

“不?是大放厥词。”

谢麒却道:“因为我挨得住,”他说,“我不?怕死。”

“既是神女说的话?,神女愿意?冒的险,末将甘愿奉陪。”

话?落,他接过身后军众不?知何时、早已悄摸备好的铁三爪。

铁爪奋力甩出,深深嵌入城墙,塔娜知晓这少年心意?已定,当?即也不?犹豫,转身攀上他肩膀,聂复春一时气急,伸手便要?去拦,然而,还?未来得及摸到谢麒,身旁竟忽横出一只手臂,将他手腕牢牢攥住。

聂复春一怔,下意?识低下头去。

目之所及,是一只十足纤弱的手臂。

然而细看去,却仍能看到指腹间的老茧,结实尤胜男儿的筋骨,掩在衣袖之下。

足可想见,在这双手困于?厅堂厨房前,大抵也曾握过长枪,练过刀剑。

……也曾巾帼不?让须眉。

如今,这只“蒙尘已久”,养尊处优仍未能消去老茧的手,握住了他的。

“师兄,”赵春喜说——叫的不?是将军,而是师兄,“阿爹曾说过,做人,这一世,须得有骨气,有胆气……争一口‘活气’。”

“只是那时,我退缩了。”

她轻声道:“可原来,我们没能做到,不?代表没有人能做到。”

“春喜——!”

“若然情势生?变,无?论后果如何,我愿一力承担。”

春喜执意?拦在聂复春跟前,寸步不?让。

在她身后,铁索飘荡,谢麒背上塔娜,毅然决然地攀援而下。

而城楼之上,一众辽西?百姓起初反应不?及,至此,亲眼目睹,总算明白过来发生?何事,一瞬嘈杂难止,沸反盈天。

聂复春重?重?叹息一声,终是挣开春喜手臂,扭头主持大局。

“静一静——”

头顶,是混乱哭号的人群。

脚下,是足可将两人摔作肉泥的可怖高度。

塔娜静静攀在谢麒肩上,仰起头去,眼中?望见的,只有少年因疼痛和恐惧悄然颤抖的手臂:

她记得昨夜,魏弃也曾背着自己荡下城楼。然而,对于?那时的魏弃而言,一切犹若探囊取物般轻易——对如今这少年而言,却显然并非如此。

难道,就因为自己的身份如此,才令他甘愿奉上性命来表忠心么?

她心下不?由?叹息,亦觉内疚,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来帮忙。

“恕末将斗胆。”

那少年却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一般,倏然开口道:“神女,能同末将说说话?么?”

“……”

“神女……”

“为什么要?帮我?”

塔娜于?是轻声问:“你的腿受了伤,明明很疼,不?是么?”

想来,这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找到的话?题了。

谢麒闻言,不?由?笑起:如若塔娜现在能掉转过头去看他的表情,定会惊讶这少年的没心没肺。

分明已是性命攸关之际,他竟还?是这样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仿佛就等?她问出这句话?似的,脸上难掩开心得意?。

“因为,”谢麒说,“因为你长得和我二姐姐很像。其实……你入城那天,我站在人群里,便曾远远见过您一次——虽然,也就一眼。那天人太多了,我实在挤不?进去。只是我那时便觉得,若我二姐姐还?活着,大抵也生?得这般模样吧?我同她分别时,才不?过七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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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想来,许多事都已忘记了,可不?知怎么。一见到您,我就想起了她。”

“……”

谢麒手中?用力攥紧铁索。

分明吃痛皱眉,嘴上甚至片刻不?停地往外“倒着豆子?”分心,不?知怎的,他动作反倒越发稳健,连手臂亦不?再?颤抖。

仿佛那些久不?曾与人道之的回忆,真的足够令他忘记疼痛一般。

他脸上表情一时神采飞扬,一时忍不?住忧伤低落:“我娘只是个妾室,不?受宠爱,后来又触怒大夫人,被赶到了庄子?上去。打?小,我虽没有像二姐姐似的吃不?饱穿不?暖,可也老受那些下人们的挤兑。”

“大姐姐是个好人,但整天呆在绣楼里,一年到头也见不?得几次,兄长们更?瞧不?起我,不?愿带着我玩,只有二姐姐……整个谢府,只有二姐姐她真心待我好。”

明明为了多吃一块饼,总被婆子?们偷偷拧着耳朵痛骂,攒下的铜板,更?恨不?能一块掰做两半花。

二姐姐这人,出了名的贪吃,“小气”,更?是十足十的精打?细算,还?有许多叫婆子?们讨厌的“小聪明”。

可也是这样的二姐姐,会在所有人都忘了自己的生?辰时,偷偷求着卖话?本的货郎,用所有积蓄、换来只杂毛的小狸奴。只因为他曾哭着同她抱怨过,阿娘走了,院子?里除了自己、再?没人吭气,实在太冷清。

他害怕,所以她为他考虑,倾尽所有。

她待他好,从?来不?求什么。

哪怕除了常年在外征战的阿爹,谢府上下、所有人都看不?清她这个“打?秋风的穷亲戚”,可就因为阿爹给了她一块地方住,给了她一口饭吃,她仍然愿意?将所有姓谢的,都视为家人。

他问她为什么,少女嘴里囫囵咬着半块饼子?,吃得满地掉渣,毫无?形象。

听出他话?里的迟疑与惴惴,却仍是笑着轻揉他的脑袋,把碗里最后一张饼递给他。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因为,我阿爹是这么教我的?】她说,【人不?能挟恩图报,可要?知恩图报。我爹死了,阿兄也死了,我不?想做我娘的累赘。谁愿意?帮我,谁就是我的恩人……我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得好好的。】

【活给所有人看,活给我天上的阿爹和阿兄看,等?我挣了银子?,不?用靠任何人也能活下去的时候,我就能回家去找阿娘了。】

家?

他忍不?住问:【二姐姐的家在哪里?】

【江都城。】

【江都……?】那是他从?来没听过更?没去过的地方,一时越发好奇,【那里很好么?比上京还?好么?】

【当?然了!】少女立刻笃定道。

怕他不?信,甚至咬着饼子?,掰着手指,一一向他细数起来,语气里满是如数家珍的怀念:【阿麒,我告诉你,江都城里呢,有最好吃的面?线和最甜的糖人儿,每到上元节,那更?是热闹得,简直能把整个江都城都翻个天!】

【天上的灯,河里的灯,映得夜里好像白天一样,那时,我就骑在我阿兄的肩上……嗯,等?我把自己养胖些,再?长高一些,我也让你骑在我肩上,总之,就那么看!那些耍大刀的,喷火的,猜灯谜的……呀,数都数不?完,想想都开心!】

【有时我做梦梦见,都常开心过了头,开心到……梦醒了还?没发觉呢。】

是啊。

梦醒了还?没发觉——后来,他也尝到了这般滋味。

解府被抄家那天,阖府上下兵荒马乱。

他抱着二姐姐的腰,死活不?愿跟官兵走,哭得撕心裂肺。

他还?记得,那时所有人都在哭。可只有二姐姐,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反而蹲下身来,用袖子?给他擦干净了一脸鼻涕眼泪。

【别哭了,记得,只要?能有一口/活气在,无?论再?难也要?活下去,】她说,【因为二姐姐是怎么都会咬牙活着的,所以,阿麒,只要?你也活着,有一天,总能再?见到二姐姐,知不?知道?】

【到那时候,二姐姐就让你骑在肩膀上看花灯,好不?好?】

回忆分明遥远,一切却仿佛只在昨日,

“……方才我听聂将军叫你,谢奇,”塔娜倏然低声道,“人如其名,听小将军的经历,果真令人惊奇。”

“不?,不?是那个奇,”谢麒却摇头道,“是麒麟的麒。”

谢麒。

揽在颈边的手悄然一紧,他的心跳仿佛亦因此停摆一瞬,却仍咬牙装作毫无?察觉,继续说了下去:

“我父谢善,曾受先帝重?用,官至四品忠武将军,如今想来,或许他为我取名时,也曾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有朝一日、能成人中?龙凤罢?可惜后来,父亲被污下狱,家中?男丁尽数充军漠北……”

谢麒叹了一声。

那叹息中?,却并无?任何遗憾或怨怼,仿佛只是回忆至此,为叹而叹的一口长气。

“好在,平西?王念在我父曾是赵家旧部的情面?上,命人悄悄将我与几位阿兄救了出来,对外只说我们都已病死在路上……只不?过,救了归救了,他却不?能养我们一辈子?。”

其余几位兄长,不?是受不?了一朝跌落凡尘、再?难翻身的痛苦自绝而亡,追随父亲而去;便是铁了心要?为谢家翻案,自赵家求了盘缠上路,却从?此杳无?音讯。

只有他,年纪最小,却最能吃苦。

这些年,他在辽西?挨过打?,遭过骂,受过骗,三十六行,除了卖/屁股的活计做不?得,他什么都愿意?干,只要?谁能教他本事,他就愿意?叫谁一声爷。

也因此,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却早没剩下一块好肉,遍体鳞伤。终于?,才叫他学了一身本事,混出几分名堂。

两年前,他更?因武功出众被召入军中?,归入聂复春麾下,因一路敢打?敢拼,渐渐得了一身军功。

“我知道,所有人都说我二姐姐死了,被老皇帝毒死了,可我从?来都没信过。”

谢麒说:“我二姐姐比谁都乐意?活,她那时才十六岁,怎会就这么死了?我想亲眼见一见她,但我去不?了上京,也进不?了皇宫;老皇帝死了,我更?没了机会给她报仇。我只能安慰自己,只能想着,像我二姐姐说的,只要?活着……熬着这一口气,总能再?见到的,”他说,“可惜,如今我长高了,也壮实了些——二姐姐恐怕已背不?起我。”

“是么?”

“不?过,我一定能背得起她。”

“……”

塔娜突然笑了。

不?知是被他孩子?气的话?逗笑,还?是心头翻涌的情绪无?从?宣泄,下意?识地遮掩。

直至嘴里尝到咸涩的滋味,她才倏然意?识到,自己已然满面?是泪。

“那你可还?记得,”塔娜问他,“你的二姐姐,她叫什么?”

“芳娘。”

而这“没大没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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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闻言,亦毫不?犹豫地答她道:“我二姐姐叫谢沉沉,小字撷芳,可她说,家里亲近的人都唤她作芳娘。只是谢府没人这么叫她——就因为这样,我得这么叫她。我不?想让她觉得,谢府里没有她的家……人。”

说话?间,铁索竟不?知何时见底。

直至足尖稳稳落地,那一刻,却恍若从?不?知人间几何的美梦中?,乍然回到凡间。

塔娜没有吭声,只深深呼吸,用力抹去脸上泪水,于?是,只眨眼功夫,这少女仿佛又成为那个无?牵无?挂,俯瞰众生?的神女。

“你做得很好。”

而等?转过身去,抬起头来,看向谢麒期期艾艾的表情,她甚至可以微笑道:“所以,回去好好养伤吧。等?到你能重?新活蹦乱跳,你二姐姐,她定会为你开心的。”

“……”

谢麒显然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是如此,脸上挂满毫无?掩饰的无?措,愣在原地。

“今日的事。”

她却反而从?容抬手,轻拍了拍他肩,道:“多谢你。”

语毕,转过身去,径直走向属于?她的真正战场。

鞋履被鲜血浸透,那熟悉的、肃杀森然的气息将她紧裹。

而她望着战场中?,被层层包围、长刀贯心,仍似无?知无?觉般木然屠杀的身影,看着他被鲜血染得斑驳的脸,不?知怎的,忽又想起许多年前,自己阴差阳错踏入地宫,推开的不?知第几扇门。

门后的天地,冰床上的残躯,气若游丝的少年。

在她走进去的那一刻,命运似乎便在冥冥之中?发生?了变化。

【为何执意?要?救九皇子??】

【因为我家殿下,也曾在我重?病难捱之时,为我做过同样的事。】

仅仅是这样么?

【因我家殿下,不?算顶顶好人,却也绝非心肠歹毒、死不?足惜之人。】

【我家殿下,若是能活,为何一定要?死?】

【若是有一线生?机……我无?论如何做不?到,眼睁睁看他去死。】

若我还?能做些什么,我无?论如何做不?到,眼睁睁弃他于?不?顾。

如今想来,若她没有走进去,是否魏弃就死在了那暗无?天日的地宫中?;

若然她没有救他,是否便没有今日的苦?

她不?知道。

但——

“你是我二姐姐,你就是,对不?对?”身后,忽传来少年哽咽的低语,“大姐嫁了曾经的大皇子?,后来暴病而死;二姐姐嫁了魏炁……如今的魏帝。这么多年来,他将你藏在哪里?你不?顾性命、不?顾神女身份也要?救他,因为你是他的妻子?。所以,哪怕所有人都视他为怪物,欲杀之而后快,只有你还?想救他;只有你相信,你能拦住他。除了我二姐姐,这件事,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无?它。

不?止因她此刻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诡异”行径;

更?因天下皆知,残暴悖戾、喜怒无?常的君王,一生?之中?,亦独有这一道软肋。

该说他太过聪慧,还?是太过直言不?讳?

“……阿麒啊。”

她长叹一声,顿步原地。

却仍是没有回头,亦没有回答他话?中?的种种,只冲他挥了挥手,叹道:“回去吧。”

“……”

“你长大了,二姐姐没有照顾好大姐,但这一次,不?会了。我答应你,我们都会活下去。”

不?是我,而是我们。

肩上厚重?的大氅被解下,皮毛委地,几乎瞬间被血水染红。

而大氅之下,瘦削而孱弱的身躯如竹。

临风不?折,过雨不?污——

从?未改变。

一如十四岁的谢沉沉选择背起魏弃,攀上漫长的、望不?到头的长阶,离开那座困他半生?的地宫;

如今的她,亦终于?一步一步,走出那座谢缨“托付”于?她、困她不?得出的迷障:

【若不?是你,我手中?本不?必执剑,若不?是你,我的妹妹或许也能在父母膝下平安长大。若不?是你……你可知有多少人可以免于?一死?你的亲生?父母不?会死,阿爹不?会死……只因你生?来是阿史那珠的女儿,多少人不?惜性命为你铺就前路,可难道你的命贵,我的家人生?来便命贱么?!】

【你不?配叫谢沉沉,你不?配。】

——是么?

从?前她不?愿回答,无?法回答,不?惜抹除记忆来逃避一切。

可如今,她终于?知道了这问题的答案。

……

她是谢沉沉,不?仅仅因为她“生?”在谢家;

更?是因为她,是她,赋予了“谢沉沉”这条生?命,如今立身于?世的意?义。

所以——她是。

不?仅现在是,且,永远都是。

她喜欢做谢沉沉,胜过一切旁人施加与她的身份。所以。

“……我们都会。”此刻,是谢沉沉轻声说给谢麒听。

*

“你们看那边!!”

“该死,乌图他们竟真敢带人逃跑!这群临阵脱逃的叛徒!”

目送后方军众阿史那金灵柩仓皇而逃,徒留马蹄踏过、泥尘四溅。

仍在勉力迎敌、试图拖住魏炁脚步的众雾狼军残部,顿时一片哗然,喧嚣声四起,义愤填膺的声讨与咒骂声响彻云霄。

“狼神在上,这些人会有报应的!老子?就算做了鬼,也要?让他们一辈子?不?得安生?!”

“对……就算他们逃回王帐,大汗也绝不?会放过这些畜生?!”

“逃了又能怎样?!没人看得起他们!我们是狼神的子?民,岂能背弃自己的手足——!”

“可、可是。”

目之所及,遍地挂彩的残兵败将中?,却有一满脸怯意?的突厥少年不?住左顾右盼。

终于?,他强忍恐惧,小声开口道:“特姆大哥,大家,”少年迟疑着望向四周同伴,“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不?如……我们也……”

“也什么?!”

话?音未落,一记响亮耳光却冷不?丁迎面?而来。

那少年防备不?及、被扇倒在地。

见四面?嫌恶目光瞬间聚焦己身,一时再?不?敢争辩半句,只捂着脸颊,闷头盯着膝下被鲜血浸润染红的土地。

“说的什么混账话?!”

而他口中?的“特姆大哥”——那如小山般壮硕的突厥汉子?见此,却亦丝毫没有伸手搀扶或动嘴劝慰的意?思。

反倒朝他当?头啐了一口:“见了血就吓得屁滚尿流的胆小鬼,不?如在家喂羊,你上什么战场?!帖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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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我看错了你,你果真只是个没用的草包!听着……给我听好了!”

特姆朗声道:“我们宁可死在这里,也绝不?能让族人蒙羞!”

“对、对!”

“特姆说得对!”

纵然已亲眼见证死伤无?数,被逼到穷途末路。

闻听此言,四下竟仍是一片诡异而亢奋的叫好与附和声。

“死有什么可怕?!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横竖都要?死,我们何不?用血,来让后人记住这段世仇!”特姆道。

男人双目充血,目光环顾四周,蓦地振臂高呼:“唯有不?怕牺牲的战士,才能在死后得到狼神的庇护!我们至少比那些贪生?怕死的畜生?光荣!就算死,我们也要?多拉几个辽西?人陪葬!!”

“从?现在开始,想法子?把这怪物引到绿洲城去!把绿洲城城门打?开!!”

如果说在此之前,这些久经沙场的兵士心中?,或许还?存有几分耗尽魏炁体力、侥幸取胜的奢望。

那么到此刻,心知肚明同伴的背叛,和终究退无?可退、难逃一死的结局,他们彼此眼中?,分明只剩破釜沉舟的疯狂。

“杀啊!!!”

“弟兄们,随我来!!”

特姆一马当?先,奋力挥舞手中?长刀,身后众人前仆后继,纷纷向魏炁杀去。

只是这一次,他们显然不?再?执着于?“取人性命”,相反,假意?大张声势,实则悄然兵分两路:身上本就负伤,撑不?了多久的,留下用性命拖延时间;而为数不?多还?能动弹、身强力壮的,则由?特姆带兵绕后,试图寻机破开绿洲城城门。

前者必死无?疑,后者在绿洲城城楼数百弓箭手的盯梢下,亦是九死难生?。

说到底,区别只是早晚而已。

“大哥!特姆大哥!!带上我……求你带上我!”

帖木儿反应过来,却仍是慌忙捡起方才那一摔、随他滚落在地的佩刀,连滚带爬朝特姆追了上去。

“特姆大哥,等?等?我……等?等?我!”

少年本就生?得瘦弱矮小,那佩刀握在手中?,更?是沉甸甸,足有他半个人长,今次上战场,还?未曾见过血。在他心里,和个摆设无?甚差别。

可特姆曾数次告诫过他,刀是战士最忠实的同伴,丢了刀就等?同于?丢了自己的性命、任人宰割。

所以,尽管恐惧,他仍是紧紧握住刀把——仿佛这样便能攥住自己那浮萍一般的性命,用力将那长刀攥在手中?。

“特姆大哥!”帖木儿跌跌撞撞追上众人。

然而,没人理睬他这个贪生?怕死、没骨气的脓包。

他就像战场上的一抹幽魂,追随着一群视死如归的战士。

心在拉着他的身体往回走,仅剩的尊严却不?容许他在此却步、成为被众人鄙夷的异类:或许死,才是一个战士最光荣的选择。帖木儿忍不?住想。

可他还?是不?懂。

他认识特姆大哥时,特姆大哥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牧羊汉子?。那时,他因被族人指责亵渎神女,遭贬放逐到荒原,是特姆大哥救了他。

那时的特姆大哥爽朗而健谈,有用不?完的蛮力和如太阳般灿烂的笑容,既能同荒原里的猛兽搏斗,也会为一只羊羔的难产夭折而落泪。

特姆大哥说过,在草原上,每一条生?命都来之不?易,所有的生?命都弥足珍贵。

但也是这样的特姆大哥,如今指着他的鼻子?说,要?用血来让后人铭记两族的世仇;哪怕死,也要?拉几个辽西?人垫背。

——他不?明白,是战争把人变成了这样,又或者,特姆大哥本就是这样的人呢?

【我的手、我的手,啊!!!】

“昨夜我们攻城时,曾在城楼东面?破开一道豁口,那地方最好突破,但定是把守森严。贸然冲过去,只会成了辽西?人现成的靶子?。”

【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这怪、物……邪……祟!】

“不?过,还?记得那辽西?摄政王么?他被特勤所杀,身体也早给我们砍得七零八落,独留了一颗头,那颗头……当?时情况混乱,不?知遗落在哪,只要?找到那颗头,我们就有了底气同辽西?人谈条件。”

“你们几个,带人负责东边,帖木儿,你和拉里、你们带队往西?搜!要?快!把他的头给我找出来!到时,我们便能骗出辽人头目出城交换,再?挟持人质杀进城去!”

【救救我……】

“至于?剩下的人,你们去找几个体型相似的、辽西?人的尸体,扒下他们的衣服来偷偷换上。”

“我们的人撑不?了多久,倘若计划失败,又或者在那之前,我们便已全都丧生?于?那怪物手下……你们记住,趁那群辽西?人来收拾战场,定要?多拉几个人陪葬!”

身后传来的凄厉哀嚎声,和特姆镇定自若的指挥一同钻进耳畔。

帖木儿心中?莫名觉得荒诞,却仍是不?敢做声,乖乖随拉里而去,十几人循着特姆所指方向一路搜寻。

那些残缺不?全,死相可怖的尸体,翻过他们身躯时手指传来的粘腻触感,无?不?令少年胃中?翻江倒海。

可他咳得惊天动地,吐出来的仍然只有酸水。滴滴答答、沿着嘴角落在地上的黄绿水渍,换来身旁同伴嘲弄的目光——如刀子?般凌迟着他的目光。

每一道,仿佛都在对他说:帖木儿,你真是个没用的草包。

“找到了没有,动作快些!”

【帖木儿,你去看过莉莉了么?莉莉就是我养的那只母羊。】

【天神保佑!她这一胎生?的孩子?每一只都很健康。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庆祝的事了,来,来和大哥一起喝个痛快!】

“你还?在磨磨蹭蹭个什么劲!没见过死人么?!人都死了,有什么可怕的?”

【你是个战士,你的刀是用来杀人的!为大汗立威,为我们的族人掠夺肥沃的土地,用更?多辽西?人的血,祭奠死去同伴的在天之灵,是我们作为战士的荣耀。你现在说你害怕?!】

【见了血就吓得屁滚尿流的胆小鬼,不?如在家喂羊,你上什么战场!】

帖木儿咬紧牙关,麻木翻动着面?前冰冷的尸体,脚边渐渐积聚的乌暗血泊中?,却只映出一张写满惶然的面?庞。

眼角余光瞥见血中?倒影的那一刻。不?知为何,他又莫名想起了那只夭折在草原的羔羊。

“这是……!”

直到不?远处,一声短促的低呼倏然传到耳边。

他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拉里怀中?抱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再?三确认过后,终于?满脸惊喜地爬起身来,直奔他身后的特姆大哥跑去。

却不?料,跑得太急,竟被尸堆中?横出的一只手臂绊倒,狼狈地摔倒在满地血水中?。手中?的人头亦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老远。好巧不?巧,正“停”在帖木儿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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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木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弯腰去捡。

“滚开!”

拉里狼狈地直起身来,察觉他动作,却倏然双目圆瞪、厉声喝道:“给我滚开!帖木儿,你个窝囊废,不?许和我抢功!”

抢功?

帖木儿的手指僵在半空,反应过来他言下之意?,立刻瑟瑟缩回袖中?。正要?起身,呼吸却骤然一滞!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钻入鼻腔。

紧随而来的,是从?后背寸寸蔓上的凉意?。

不?知是否错觉,他的心脏仿佛在那一刻停摆,不?再?跳动,连空气似亦变得粘稠迟滞。一座无?形的山峦压在他肩上,令他无?法抬头。唯有视线僵硬落低。

目之所及,是男人近在咫尺,淌在血水中?、未着鞋履而冻得通红的双足。

耳边再?没有拉里气急败坏的呵斥声,取而代之,是余光瞥见那少年连呼救亦不?及、安静委地的身体。

——拉里死了。

他甚至没有看清那人是如何行动,只转眼之间,对死亡的恐惧已席卷了他的身体,令到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

在这一生?中?最为漫长的瞬间,他脑海中?呼啸而过许多凌乱念头。可最终没有一个,能够驱使他的身体恢复行动,反倒犹若被铁钉嵌在了地上,每一个关节、每一寸皮肤都不?再?属于?自己。末了,亦只眼睁睁看着那只光洁得几乎皮肤透明、可见经络的赤足倏然抬起。

而后,一脚碾碎了滚落到他脚边的人头。

“……”

是碾碎。

帖木儿脑中?“嗡”的一声,理智的弦骤然崩断。

大脑停止思考的瞬间,身体却反而动作起来,他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扭头便跑。

然而,纵然使出吃奶的力气,他那两条细竹竿似的腿,又怎么跑得过身后行动如风、来去自如的“怪物”。

当?熟悉的压迫感袭来,死期将至的钟声仿佛亦在耳畔敲响。举目望去,却唯有特姆等?人齐刷刷望向自己,神情如出一辙、惊恐变色的脸庞。

“特……!”于?是,回过神来,他的脚步与呼救声亦同步刹住。

似乎被人扼住咽喉,再?难发声,下一秒,整个人便重?重?摔跌在地,砸得血水四溅:分不?清是辽西?人的血,抑或突厥人的血,可这些血交融在一起,是别无?二致的冰冷,粘稠,腥臭。

而他浸泡其中?,眼前一阵发黑。

“求你……不?要?……”

察觉到一丝冷刃光亮恍惚划过眼皮——那是刀剑出鞘方有的寒光,这一刻,他的理智终于?彻底崩溃。

“不?要?!!”

少年歇斯底里地痛哭出声,近乎哀嚎:“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在这里!!”

帖木儿抱头大哭:“好不?容易才挨过这个冬天,终于?不?用再?挨饿,我不?想……我不?能死在这里,求你不?要?杀我。神女,救救我……”

“救救我——!!!!”

【你叫什么名字?】

【帖木儿。】

【帖木儿,是什么意?思?】

【回禀神女,是‘铁’的意?思。我想,是因为父亲希望我的性子?能够像铁一样坚硬吧?可、可惜,我辜负了他,我连一只兔子?都不?敢杀,所以打?猎也不?行,连饭都吃不?饱,从?小到大,我都怕血。我知道,我注定继承不?了他的遗志,要?让他失望了。听说他生?前,曾是大汗麾下最勇猛的武士。可是到了我这里,我却……我却……】

少年的背脊压低,犹若一柄弯折的弓。

不?敢抬起的头,一如他早已跌入谷底的尊严。他流着眼泪,一口一口啃着手里温热的馕饼。

【是吗?】

正前方,静静听他说完这一切、裹着毡毯正襟危坐的少女却忽道:【有没有可能,是你错了。】

【错……了?】

【如果是我,我会觉得,你父亲是希望你的生?命能如铁一般顽强,无?论到哪里,都能活下去。不?管是丢进水里,埋进土里,又或者更?艰苦的环境,你都能咬紧牙关活下去。帖木儿,你说你的父亲死得很早,可你一个人,也活到了现在。我想,你没有辜负他。】

【……】

【你们不?是叫我神女吗?】

少女一板一眼,一字一顿。神情分明略显痴笨,却认真得可爱。

【总之,我听见了,】她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父亲就是这么说的。】

如铁一般顽强,却没有钢铁一般冷硬心肠的帖木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跑向了与特姆截然不?同的方向。

他的刀没能沾上敌人的血,没能杀死多一个人为自己垫背,可他选择直面?自己的命运。

——于?是,命运也在此刻低头,定定望向了他。

望向了他们

狂奔的脚步声掠过耳畔,右臂被人拽飞,整个人无?法反抗的向后飞去。

他哭嚎的哀声立时为之一滞。

“帖木儿……!”

紧随其后,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少年心口狂跳,猛地睁开双眼。

循着那声音,那拦在自己与魏弃中?间的绿影,抬头望去。

至此,这惊魂犹未定的少年,终于?看清了面?前这尊“杀神”的全貌:

却并非如想象中?的杀意?蓬勃。

相反,除却那双诡异至极、教人不?敢逼视的血红赤眸外,男人脸上,甚至连丝毫的喜怒或快意?都不?曾显露。英俊与妖邪,平静与疯狂,两种迥然不?同的形容,在他身上诡异地交织着。

只用遍体鳞伤四个字,竟无?以形容其此刻形貌之可怖,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他几乎透明的肌肤下游动的血脉,如虫蛇一般四处“钻营”,无?处不?在,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冲破皮肤、将他吞噬其中?,妖异而诡秘的花纹遍布皮肤。

与之一比,甚至连他胸口那流血不?止的血窟窿,都显得无?足轻重?起来……可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

眼前这张雌雄难辨、秾艳过盛的面?庞,神情仍如古井无?波般平静。察觉不?到痛楚,亦无?从?感知悲哀。

犹若菩提垂目,望芸芸众生?,见芸芸众生?皆如是。

生?,如是。

死,亦如是。

“……”

视线扫过他手中?刀兵,少年双目更?不?敢置信地陡然瞪大。

这……

帖木儿忽然反应过来:方才掠过他眼皮的寒光,正是此前雾狼军同伴拼尽全力横贯魏炁胸膛,却始终无?人能够乘机拔出、再?予其重?创的长刀。如今,那把长刀却正攥在它本该杀死的敌人手中?——

而后,在即将朝自己当?头落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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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轻扶住了手腕。

“这里有我,你们先走!!”

你们?

“……”

拦在他与魏炁中?间。

咬牙“扶”住魏炁手腕、另一只手紧紧抱住男人腰肢的少女,头也不?回地厉声喊道。

“带着还?能动的人,退回安全的地方去!”

话?中?之意?,无?需多言。

一手拽住仍在状况外、久久不?曾回神的帖木儿,不?知何时,已然悄然接近这“危险之地”的特姆眼神微凝,望向少女坚定背影。

末了,却到底没管手中?少年无?力的挣扎与哀鸣,猛地将人拉起,半拖半拽间,带着帖木儿、向前来接应的同伴拔足狂奔而去。

从?始至终,他甚至没敢回过一次头。

然而,那凌乱远去的脚步声,仍是瞬间惊醒了被眼前突生?变故阻拦的“怪物”。

魏炁喉口发出意?味不?明的低吼,双目赤红翻涌,无?奈被人牢牢箍在怀中?,竟莫名挣脱不?得,反倒令他“迟疑”着垂目望去。于?是天地之间,喧闹过后,又骤然变得安静。

血流漂橹,满目惨烈的战场上,只剩看似紧紧“相拥”的两人。

“呼……呼……”

因狂奔而鼓噪的心跳迟迟不?能平复,身体颤抖不?已。

可饶是如此,沉沉仍拼命收紧手臂,因过分用力而泛白的指节,如安抚一般、流连在怀中?人紧绷的背脊。

“魏弃,”她轻声道,“已经结束了……够了,停下吧。”

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

哪怕丧失神智,哪怕失去了那根可以保下生?息的银针,在我面?前,你依然是你。

永远都是。

“我答应你,”她说,“我们回上京去。好不?好?”

“……”

“你不?是说,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永不?分离么?”少女苍白面?容噙笑,用尽力气,抬手轻抚他满是血痕的脸庞,嘴唇轻轻翕动,“可我不?喜欢这里,更?不?能眼睁睁将这不?义之战的战场,当?作你我二人的埋骨地。”

无?论是作为谢沉沉,抑或世人眼中?的赤地神女,继承了阿史那珠血脉的救世之人。

她以自己的双眼凝视这世界,时至今日,却仍无?法回答,以战止战是否是个彻底的错误。不?杀,是否就能真的结束眼前残酷的一切。

她只知道,当?挥刀的理由?早已不?复存在——

此刻,便是战争当?结束的时候。

无?论对只剩残兵败将的突厥人而言,抑或对眼前遍体鳞伤的男人而言,答案都一样。

“停下吧,”所以她说,大汗淋漓,咬牙切齿,“这好不?容易、耗尽心血……你为我向天争来的性命,魏弃,我想和你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点点微末的希望,我都绝不?会放弃。就像你曾经为我做的那样。所以,停下吧。”

“等?到陆医士来,他……一定,一定会有……办法……”

怀中?腰肢分明纤细,甚至羸弱得不?盈一握。

然而,光是拥住他这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竟逐渐叫她觉得无?比吃力。

相触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滚烫过后骤冷,随着“拉锯”的时间变长,一股诡异森冷的气劲更?毫无?顾忌地涌入她四肢百骸,身上先冷后热,犹若冰火两重?天般片刻不?息。

不?等?她缓过劲,又是如万虫噬心般尖锐的疼痛袭来,胸口仿佛被人撕裂般、身体因痛苦而不?住颤抖,背后几乎瞬间冷汗涔涔。

——那绝非常人可以忍受的痛,却在她体内轮番上演。

许是令人崩溃的疼痛作祟,连理智亦在逐渐瓦解,这一刻,她脑海中?浮现的,只有人生?中?最痛苦难堪的回忆:失去父亲的悔恨,对那些杀人者的怨怼,思念母亲的哀愁,深宫中?如履薄冰的惶恐……皇权之下,无?从?挣扎的无?力,鸩酒入喉的烧灼。

【好恨……】

母亲死前垂落的双手,指甲划过门扉,发出的刺耳声响;

父亲拂袖而去的背影,兄长幸灾乐祸的讥笑;

伏在书桌旁酣睡的白兔;

一锅肉汤,盛不?出的骨与血。

【为什么……】

躺在自己怀中?,渐渐变冷的身躯,地上无?人拾起的竹镯;

婴儿凄厉的哀号,漆黑的世界中?,掌心传来的鼓噪心跳;

地宫中?空空如也的血池;

镜花水月,捞不?起的一场空。

【你和别人一样,没有不?同。】

什么?

胸口涨痛着,头疼欲裂。

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和感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喷薄而出。那模糊不?清的答案,却只令她冷汗涔涔,嘴唇青白,通身犹如水洗。欲要?开口,视线又忽扫过魏弃胸前——准确来说,是那道因刀伤而留下的、骇人的血口。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在这一刻浮现脑海。

她的牙关不?觉打?颤,可疼痛已然令她脱力,再?无?力抱紧怀中?人,手臂被用力挣开的瞬间,沉沉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呃!!”

掌心被地上碎刃划破,顿时血流不?止。可奇怪的是,那股令她生?不?如死的诡异气劲,亦转眼在她身体中?匿去踪迹。仿佛幻觉一般,令她体验到了身在炼狱而无?从?挣脱的恐怖,又消失无?踪。

待她回过神来,朦胧泪眼所及。

竟唯有一滴跌出眼眶、又瞬间隐入沙地中?的湿痕:

【何谓‘炼胎之法’?】

原来,无?论如何挣扎与改变,命运终究将他们推到这里。

原来,这就是炼胎之法所以失传的真正原因——

那传说中?无?情无?爱、一心嗜杀的兵人,从?始至终,都不?是不?痛。

而是太痛。

痛极欲死,却无?法停止,也无?法自绝,或由?得旁人杀灭,这从?出生?时便已因炼骨、炼肉、炼血而无?坚不?摧的身躯。于?是,濒死的伤口一次又一次异于?常人的飞快痊愈,曾经历过的伤害却无?法结束,而是以另一种方式,被禁锢在了它的身体里。

寒风剜骨的冷,气血翻涌的热,几乎将身体砍作两段的剑气,横贯心脉的刀伤,万箭穿心的疼……每一桩,每一件,那些足够令人暴死当?场的疼痛,都在他的身体中?无?时无?刻地“重?演”。

所以,“他”怨恨。

所以愤怒,所以暴虐,所以疯狂——

他不?是为杀人而杀人,而是在报复!

以杀心哀号,以鲜血宣泄。

当?第一个人向他挥起诛灭的屠刀,这伤害,就将如轮回一般永无?止境地上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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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泪流满面?,喘着粗气、艰难爬起身来。

意?识到魏弃飞身追向何方,瞳孔却猛地收缩——

特姆满头是汗,拖着帖木儿埋头狂奔。

心头近乎满溢的恐惧,令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眼见得离前来接应的同伴越来越近,吊在嗓子?眼的一口气未及平复,他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丝虚脱般的笑意?。

谁料,一步迈出,却忽听帖木儿在身后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跑……”少年的声音在风中?撕裂,“特姆大哥,别管我了,你快跑……!!”

特姆闻声一愣,下意?识回过头去,却正迎上扑面?而来的凛冽刀光。

纵然他迅速侧头闪避,那刀刃仍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随即,又毫不?留情向他脖颈刺来。刀法之狠辣,只为取他性命,丝毫不?做它想。

……是那怪物!

飞速逼近眼前的熟悉身影,令特姆一瞬大脑空白。

当?是时,除却喉口发出毫无?意?义的惊惶气声,甚至连拔刀亦未及,他已然两眼发直,腿软跌坐在地。

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说不?清这惊叫声中?,是恐惧更?多,又或一往无?前的勇气“作祟”。

一把颤抖的刀,一柄缺口的剑,竟同时横档在特姆身前。

帖木儿满脸是泪,回过神来的瞬间,只觉虎口发麻,低头望去,果不?其然,握刀的双手已被震得满是鲜血;而身旁不?知从?哪窜出的少年亦好不?到哪去,龇牙咧嘴不?说,握剑的手更?是抖若筛糠,两行鼻血渐渐滑落,说不?出来的滑稽又可怜。

此时此刻的他,并不?认识这位名为曹恩的辽西?少年。

而曹恩也并不?知道,眼前这个面?黄肌瘦、丝毫看不?出和自己同龄的“小鬼”,及他自己,许多年后,将共同书写属于?后一个世代的传奇。

时间只会见证此刻。

鲜血无?法洗清的世仇,经年不?得解的宿怨,在两个并未身着甲胄,并未背负过往的少年人手中?,渐渐模糊了原貌,掀开崭新的一页。

“该死!”曹恩手中?持剑,咬牙切齿,“神女叫你们跑,为什么不?、跑快点!”

要?不?是看在神女的面?子?上……

不?对,要?是你们能跑快点,我不?就不?用出来送死了么?!

“我我、我们……”帖木儿唯唯诺诺,不?敢抬头。

“我什么我?”曹恩额角青筋直跳,干脆懒得再?看他,只倏然抬脚、踢向仍愣在原地的特姆,厉声斥道,“起来!我扛……不?,住了,跑啊!!!!!”

突厥人的命,在他眼里固然不?算命。

可既是神女发话?要?救的人,他便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少年曹恩心中?,只有这样一件必须坚持的事。

以及。

带人向绿洲城下抱头鼠窜的曹恩,心中?近乎抓狂的崩溃大吼:

那些魏人呢?!!

不?就跟在自己屁股后头,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

第140章执爱

而仿佛正应和着他心底的声音一般。

仓皇逃向绿洲城下的曹恩,后头还跟着腿软到几度踉跄的帖木儿,以及一众反应过来的突厥残军。

众人疲于奔命,恍如惊弓之鸟般一路狂奔,全然不?敢回头。然而,这?场不?论目标、“一视同仁”的屠杀却仍未结束。

与他们狂奔的脚步伴随而来的,还有夹在风声中,用突厥话喊出的尖声哀嚎和咒骂;

空气中流动的,那些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一个接一个倒下的不?甘身影,无不?明示着所?有人,这?是一场追逐者与猎物的残酷游戏——

近了?。

绿洲城上?,聂复春同样眼也不?敢眨地关注着城下战况。

见那些蚂蚁似的逃命人群不?要命般向城门方向涌来,当即抬手、示意身后一众弓箭手待命。

“众将士听?令!”

男人古铜色的面庞上?,神情不?变,波澜不?显。

唯有手臂紧绷的肌肉与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剑柄、却仍不?住颤抖的五指,泄露了?他此刻内心强烈翻涌的不?安。

他已然打定主意,要与那怪物拼个鱼死网破。

箭在弦上?,却忽听?擂鼓一般、叫山林震颤的马蹄声传来,愕然之下,不?由循声望去。

但见从水生竹林中,倏然窜出一众“慌不?择路”的突厥黑甲军,有如被?人驱赶的牛羊一般,个个如丧考批。

只稍一思量,聂复春立即回过味来:竟是方才仓皇而逃的突厥苍狼军,此刻莫名去而复返!

待再仔细一瞧,在他们之后现身的、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乌泱泱大军,不?是闻讯赶来的魏人援军,还能有谁?

那些魏人……竟真的来了?!

聂复春表情森然,高举的右手渐握成?拳,极目远眺,心下竟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是如蒙大赦?

又或是如临大敌?

那随风飘扬的“魏”字军旗,就在两个月前,还曾折戟于绿洲城下,令整座城池沐浴在久未有过的欢庆浪潮中。

那时的他们,无不?为自己打败了?这?样强大的、几乎如传说般战无不?胜的敌人而举杯相庆,欢欣鼓舞。然而谁又能料到,昨日横刀相向的敌人,转眼之间,竟成?了?他们唯一能握住的救命稻草?

右手猛地砸向城墙,聂复春收刀回鞘

绿洲城上?,辽西众人屏气凝神,鸦雀无声;

绿洲城下,渐渐靠近目标地的曹恩等人,亦早已精疲力竭——

魏炁这?一动手,已把留下的这?批突厥军杀得只剩下帖木儿等寥寥几十人。好?在,因着这?突如其?来的一通马蹄声、人声齐齐奏响的大动静,他似也被?那方吸引去了?注意,蓦地扭过头去。

“……!”

跑得最慢,本就落在最后的帖木儿趁着这?空隙,当即手脚并用、从一地血水中狼狈地爬起?身来。

他只想拔腿就跑,却也紧张得不?住四下张望,好?巧不?巧、正叫他注意到魏炁那转过头去的诡异动作,顿时心底一阵发毛: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怪物……不?,魏人皇帝,令他莫名联想到今次来这?绿洲城、才在那些辽西人的庙会中见识过的“皮影戏”,在烛火白?布后,任人摆弄的,提线做出各种动作的纸人。

仿佛有根无形的线,正牵动着他的脖子、手臂、关节一般。

那种僵硬,活人扮不?出、死人掩不?住——帖木儿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不?禁打了?个寒颤。

而等目光蓦然触及那些迎面而来,再熟悉不?过的黑甲,还有驱赶着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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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同伴的魏人大军时,这?份恐惧的心情更?被?放到最大。

“特姆……特姆大哥……!”

他仓皇扭头,试图在狼狈逃窜的人群中寻找特姆的身影,却见特姆亦不?知何?时停下脚步。

遍布伤痕的脸上?,仇恨、茫然、绝望,种种情绪交织,一时间,竟仿佛连逃命也忘了?,就那样僵直地站在原地。

“陆医士!且慢!”

直至一声惊呼冷不?丁传至耳边。

紧随其?后,是更?加令人无可忽视、近乎撕心裂肺的一句。

——“沉沉!”

沉沉?

这?是在叫谁?

犹若大梦初醒,两人皆下意识循着那声音望去,只见来势汹汹的魏人大军中,竟骤然窜出一人一马,将众人远远甩在身后。

那驾马的青衣男子却显然并非什么练家子,是以,到最后,为了?勒住□□受惊的骏马,几乎是被?活活摔下马背去。

“沉沉……!”他却丝毫顾不?得自己身上?顷刻间被?污血染透的衣裳。

只狼狈爬起?,将眼前委顿在地的少女小心搀扶起?身,嘴里迭声道:“起?来,来。”

哪怕隔着衣衫,似亦能摸出她冰冷体温。陆德生眉头紧蹙,当即毫不?犹豫、伸手为她搭脉,一息过后,面上?神情却愈发沉凝——甚至不?等她开口,当即从腰间摸出针囊,以金针扎入她右手中指指尖。

沉沉被?这?刺痛“惊醒”,不?觉闷哼一声。

见状,陆德生复又将手中金针飞快扎入她后颈、右肩两处大穴。

观她痛苦神色稍缓,这?才低声道:“你被?利器所?伤,损及心脉。未能及时护养,又逢惊悸孤寒,恐怕日后……日后遗害颇多,我非华佗在世,事急从权,只能以此法为你暂时止痛,可你怎会——”

话音未落。

“陆医士……是你!我就知道,我知道你定会随军前来!”

“……沉沉?”

“只要你来了?……你来了?就你一定有办法!”

因疼痛而朦胧溃散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明,她用力攥住眼前青年手腕。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指节隐隐泛白?。她心口狂跳,连带着早已想好?的话,说出口时、竟也不?觉颠三倒四。

唯有那双噙泪的眼,仍一如当年。

陆德生一时看得怔忪。

“魏弃他现在……他头顶的金针已然被?毁,如今他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他受的伤很重,他杀了?太多人,再这?么下去……”

再这?么下去。

白?骨堆山,血流成?河,他要杀多少人,方能彻底解恨?

任由万箭穿心,刀伤剑砍,他又是否真能承受得住这?伤痛折磨?

“你有办法救他,对不?对?你再用金针,对,只需要再一针,定能让他恢复从前——”

“沉沉。”

男人满面不?忍,却仍是冲她摇头道:“金针封顶之法,一生只得一回。我救不?了?他。”

“不?,不?试一试,如何?知道救不?救得?”

“我乃医者,行医多年,又岂会不?知对症下药?”陆德生一声长叹,“所?谓‘金针封顶’,封的是一线生机,是一口/活气。可如今金针已毁,陛下……他受‘炼胎之法’所?累,已与行尸走肉无异,我帮不?了?他。况且,于陛下而言,他若不?愿,没人能轻易拔去那枚金针;既是他心甘情愿……恐怕那时,他也早有赴死之心,不?过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好?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沉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握在他手腕上?的力气亦不?由松动。

半晌,终是抬手,面无表情地拭去腮边泪水:

她早已不?是昔年跪在陆德生脚下,苦苦哀求他相救“自家殿下”的小宫女,她清楚哪怕自己现在哭天?喊地,哪怕自己“甘心舍命”,也不?会再有任何?作用。

可是,为什么呢?

“没有,办法,”她轻声道,“所?以要我眼睁睁看着他杀尽所?有人,再因伤痛折磨而死么?可我那时根本不?知道,我那时……我都忘了?,否则我不?会……”

她低下头去,怔怔看向自己血痕斑驳的双手,回忆起?曾相握时的温度。

于是,太多被?忽略的细节,太多的,那时未能察觉的告别,竟都在这?一刻渐渐浮现眼前。

【我的妻子,谢家芳娘,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她能成?为‘神女’,不?是因为她是阿史那珠的女儿,而是因为,她爱着这?世间所?有渺小微不?足道的人……每一个。包括我。】

彼时夜色如墨,踏月而来的“怪人”,静静在她身旁和衣而卧。那时的他在想什么?

知道她已记不?起?他,忘了?他,为什么他却毫不?吃惊,甚至没有丁点表露出来的伤心呢?

【所?以,知道她是阿史那珠的女儿,我甚至为她开心,因她从此不?仅只有悲天?悯人的天?性,也被?允许改变这?世道的残酷不?公,当她振臂一呼,会有无数人起?而响应——就像那日一样,你看到了?,当你来到战场上?,所?有人都为你而战。

到那时,她也许会明白?,何?谓‘身居高位,无法不?为’,而我,愿做塑她神像的最后一块砖石;到那时,没有人可以再轻易伤害她,她会比我更?值得青史作传,万古留名——但这?一次,不?是只被?架在高位的一尊神像,关在四方天?地,如囚鸟一般的活着。这?样的人生,她已过了?一回。不?必再有第?二次。】

她想起?他颤抖拂过自己脸庞的手指,缱绻却不?敢触痛的停留。

想起?昨夜十里红妆,满城欢庆,可他离开水牢,拖着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赶来王府相救,却什么都没问,只安静睡卧在她的身旁。

若非她从梦中骤然惊醒,也许他并不?愿惊扰这?短暂的、犹若回光返照般静谧时光。

那时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又在想些什么?

【这?枚金针,令我没有一日不?痛,如今,一切是时候结束了?。】

他明知道时日无多,明知道她误会他醉心杀戮十恶不?赦,却仍是将错就错,骗她拔出那枚金针,亲手将自己最后的活路碾碎于掌心。

她不?解其?意,惊慌失措,而他竟只是看着她,倏然垂眸笑起?。

被?血色彻底吞没的赤眸,眼底有泪晶莹。

【你是辽西神女,得天?地庇佑,也是普天?之下唯一一个,能让我心甘情愿取下这?枚针的人。答应我,一切结束之后,回上?京去吧。】

是从那一刻,终于下定决定么?

又或者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打算过和她一起?离开。所?以她以为的每一次相见,如今想来,都是告别。

或许也正因此,在他心里,她什么都忘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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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记得,竟反而是件“好?事”。

他根本不?愿她想起?。

“陆医士,你说给我听?,你告诉我。”她脸上?不?见喜怒,心脏却仿佛被?人攥住、用力挤压。

痛苦令她错觉自己喘不?过气,眼前天?旋地转,可她仍是强撑着抬起?脸来,问陆德生:“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臣不?知。”

然而男人只是屈膝,向她撩袍而跪。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她在宫中为数不?多的朋友,她曾经仰仗信赖的“陆医士”,而是天?子心腹,宫中近臣,向她,向世人眼中的谢后,如今的赤地神女跪地陈情,他说臣此来,亦是受陛下所?托。

“那时,陛下被?刺客重伤,行军至此,大病不?起?,他或已知晓自己命有此劫,所?以命臣无论如何?,定要向您转交此物。”他说着,解下腰间玉笛。

那支曾破碎过,又以金缮之法重新?弥合的玉笛。

曾为陶朔所?用,令少年魏九受制于人而任其?宰割的“凶器”。

当它经陆德生之手呈于掌心,递到谢沉沉跟前,她握在手里端详片刻,却几乎瞬间脸色大变,下意识要将这?腌臜之物丢到地上?,砸碎碾碎,却被?陆德生眼疾手快地拦住。

两人各握笛身一端,一时犹若僵持,她干脆放手,陆德生却再次跪倒在地,将那玉笛捧到她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

“方才娘娘曾问微臣,如今局面作何?解,眼下,这?便是唯一的办法,”陆德生道,“辽西大军已然退守城中,突厥人死伤惨重,我等前来收拾残局,更?截获一支突厥逃兵。兆军师断言,突厥九王子阿史那金丧命绿洲城,突厥与辽西必然反目,此刻……正是我等收复辽西的大好?时机。而唯一的变数,只有陛下。”

“您已经试过,便清楚如今他已认不?出任何?人。若无人驱策,定会杀尽眼前的一切活物,直到战无可战。但只要娘娘您用此笛唤之,驱动蛊虫——”

“够了?!”

兆闻后脚赶到,好?不?容易整顿大军,正欲下马向这?莫名“死而复生”的谢后行礼。

映入眼帘,却是那少女猛的一记耳光,将跪在脚边的陆德生扇得偏过脸去。一时间,四下皆静。

唯有曹睿仍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那少女。

在她察觉他视线,下意识抬眼望来、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这?须发皆白?的老?翁却骤然满面错愕。

待回过神来,已是泪流满面。

“你……还活着。果真还活着。”

寻了?太多年,等了?太多年,无数次的希望落空。

可直到活生生的人站在自己面前,他才猛然惊觉,血缘是这?般奇妙而无法改变的牵系,以至于他甚至不?用去问,不?用再试探任何?,便已从那眉眼中追认出太多故人痕迹。

只一眼啊。

时隔经年,早已垂垂老?矣的他,却仿佛又回到那座寂静的深宫中。

隔着帷幔,隔着轻纱,永不?知足地、他无数次在心中描摹着那人的身形,她的眉眼,想象她如若还活着,如若一切背叛与隔阂都未发生,她会和他说些什么。

——晃神间,还未来得及忘记,便已过了?半生。

“老?臣曹睿,参见……皇后娘娘!”曹睿忽的翻身下马。

曾经盛气凌人、无人可出左右的曹右丞,竟如风烛残年的老?者般步履蹒跚。行至她跟前,更?是毫不?犹豫、纳头便跪。

沉沉闻声一愣。

未及猜出他身份、反被?惊退数步。陆德生与兆闻见状,对视一眼,也跟着跪倒。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

“陛下昨夜手书诏令、传信我等,欲联合赵氏驱逐蛮人,我等一路快马加鞭,不?敢丝毫耽搁,却在赶来此地路上?,意外截获一支突厥逃兵,因而救驾来迟……还请娘娘恕罪!”

一时间,战场之上?,叩迎皇后之声如山呼海啸,不?绝于耳。

那被?俘的三千苍狼军虽大多听?不?懂魏人官话,却也被?这?阵仗吓到,不?由面面相觑;绿洲城上?,同样因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而一片哗然。

“安静!静一静!诸位听?我一言!”

聂复春欲要喝止众人,眼角余光一瞥,却忽见人群之中,谢麒不?知何?时、竟有半边身子探出城楼去,脸上?青筋暴起?。他顿时心道不?对。

待到走近一看,

果真见谢麒这?厮不?知何?时偷偷放下铁索,试图营救城下曹恩等人。当即想也不?想,劈手便要夺过那铁索扔下城去,

“混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聂复春厉声喝道。

惊骇之下,已是目呲欲裂,丝毫顾不?得周围眼光。

那铁三爪本已嵌入城墙,如今被?他拼尽全力的一掌拍出墙体,曹恩人在空中晃荡,吓得惊叫一声、拼命攀住铁索。可饶是如此,仍难稳住身形,不?由满头大汗。

“谢麒!你想害死所?有人么?!”而聂复春捉住眼前少年肩膀。力气之大,几乎要将他肩骨捏碎,“松手!还不?松手!!”

谢麒咬牙忍痛,默然不?答,却仍探头看向城下。

见曹恩满面涨红,身体悬于半空左摇右晃,立刻徒手攥住铁索一端,试图以此助他平衡身体。

聂复春见此情状,却一瞬怒极。唯恐他引火烧身——不?止烧了?自己,更?要这?全城百姓跟着陪葬,当下又是一掌挥去。

“……呃!”

这?十成?功力的一掌正中少年后心。

谢麒面色巨变,一口鲜血喷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手中铁索亦随即脱手。

眼见得那铁三爪就要坠下城楼,两侧失衡,城下传来令人胆颤的惊呼声。

忽然间,却见一截手臂从旁伸出,不?顾手掌被?刺得鲜血淋漓,生生将那铁爪攥于手心,向回用力一拽!

“你……!”聂复春怒而抬眼。

怎料目之所?及,竟亦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昔日的摄政王府近卫,赤甲军副统领赵岩。

论及军中地位,赵岩甚至比他还要高上?一等。若非这?姓赵的领兵回城时已然身负重伤,此刻站在这?里主持大局的人,尚且轮不?到他。可赵岩素来以冷静自持闻名军中,为何?眼下却这?般不?明事理??

聂复春心下打鼓。

眼见得赵岩手心血流如注,两人却仍僵持原地、寸步不?让,一旁的春喜扶起?谢麒,也跟着出言相劝。

“事关全城百姓,还请赵将军以大局——”

“大局为重。”赵岩却已猜到她想说什么,一阵剧咳过后,艰难将手中铁索交付身旁人,旋即望向聂复春,微微拱手。

“可我等今日与曹家小子出生入死,护卫神女回城,彼时,是我亲眼所?见,他受神女之托易容出城,冒险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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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援。”

赵岩道:“若非如此,他早已入城避险……既是我之旧部,又为神女肝脑涂地,如今我岂能对这?小子见死不?救?”

“若然他一人性命,能换来全城安稳,难道将军也执意要救?!”

“聂将军,你说笑了?,”赵岩苦笑摇头——他从前便是军中出了?名的儒将,生得一张白?面,颇见秀气。如今重伤在身,迎风便咳,竟也有几分倜傥颜色,“难道少救一个他,就能叫那只知杀戮的怪物忘了?这?满城活人么?”

“……”

“将军所?想,是救得一个换一个,而我所?想,是能救一个是一个——此战,已有太多将士折戟沙场。事已至此,吾宁以性命偿之,亦绝做不?到,将昔日同袍拒之门外。”

话落,赵岩蓦地扭头,示意身后众人,“莫再耽搁!一齐将他拉上?来!”

“不?可!”

……

可怜曹恩人在半空,被?这?一遭接一遭的变故吓得腿软,没能往上?爬不?说,反倒滑下尺许。

一口气没缓过来,忽又发觉觉脚底动静不?对,愕然低头看去,竟见几名面生的突厥兵士,不?知何?时,也随他攀上?墙来。几人你看我,我看你。

“你们!!”

曹恩见其?面露不?善,当即开口怒斥,试图驱赶。

然他此刻一夜未进水米,声音已是嘶哑难闻,压根掀不?起?什么风浪。又听?得城墙之上?、为自己而僵持不?下的动静,思忖片刻,竟索性从腰间抽出佩刀,对着脚下铁索便挥砍下去!

“铮!”

金戈相击,一瞬火花四溅。

谢麒第?一个反应过来,向下探头张望,那几个突厥兵亦被?吓得连声低吼,发觉曹恩“并非善茬”,顿时恶相毕露,伸手便要将这?少年拽下垫背。

四人在铁索之上?缠斗不?止,皆已动了?杀心。

帖木儿人在城下,看得满头大汗,情急之下,忍不?住一把拽过身前沉默不?语的特姆,迭声劝道:“特姆大哥,让塔利他们停手吧!那人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他的同伴要救他回去,就让他们,他们……他和那些辽西人不?一样啊,特姆大哥……!”

方才塔利他们爬上?去的时候,他就该拦住他们的!

帖木儿不?愿眼睁睁看着救命恩人摔作肉泥,拉住特姆苦苦哀求,末了?,近乎跪倒在地。

“不?一样?”却只换来特姆一声冷笑反问。

男人目光寂然,一字一顿向他追问:“有什么不?一样?”

“特姆大哥……”

“这?群辽西人原来早已打定主意,要将我们赶尽杀绝,”远方无数迎风飘扬的魏人军旗与被?俘的苍狼军残部,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昭示这?这?场战事的定局,然而他眼底的怒火越烧越烈,“什么神女,什么恩人,说到底,都只不?过是辽人的帮凶。他们每一个都有罪——!他们见死不?救,死有余辜!他们都是和这?些魏人一伙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若不?是这?些搅局的魏人,若不?是那偏心不?公的神女从中作祟,这?本该是他们继承先祖遗志,时隔百年,再度打开玉山关关隘的天?赐良机!

可如今,一切都毁了?……!

他已无颜面苟活于世,更?无颜面去见大汗,甚至连杀了?那怪物为死去的同伴报仇都做不?到。

像他这?样事事失败、毫无用处的废物,又还能为那些苦等佳音的族人做些什么?

“特姆大哥!特姆大哥,你怎么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杀不?死他的!”

耳边的惊呼声愈发刺耳。

他却始终置若罔闻,只猛地推开聒噪声的来源,目光四下逡巡,终于,从尸堆中翻找出一只箭囊,又从早已死去多时的同伴手中,生生拔出了?那被?血浸润、滑得几乎握不?住的铁胎弓。

帖木儿见状,误以为他要与魏炁搏命,慌忙扑上?前来阻止——唯恐他“惊醒”了?那不?知何?故停在原地、迟迟没有任何?动静的怪物。帖木儿拼命抱住他手臂,却只再次被?狠狠甩开。

“不?……”

然而,待抬起?眼来,看清楚特姆手中弓箭瞄准的是谁。

帖木儿双目圆瞪,终是一瞬惊叫出声:“特姆,不?要——住手!!!!停下!!”

*

突厥人自古以游牧为生,凡有武功大成?者,无不?精于骑射。这?一箭破空,挟风而来,沉沉尚未反应过来危险将近,倒是离她最近的曹睿霍然抬头,随即,猛地将她向后一推——然而,这?拼尽全力的一拦,迟了?半步,竟也未能完全阻住箭势。

她甚至听?见清楚的、“噗哧”一声细响。

低下头去,却只见微颤的箭羽在风中抖簌,箭身早已彻底没入肩头。鲜血溢出,几乎一瞬浸透了?她身上?绿裳。

“沉沉!!”

一旁的陆德生愕然惊呼,膝行上?前,伸手搀住她软倒的身体。

变故来得太快,竟叫人不?及反应。兆闻眼见得那突厥贼人胆敢出手挑衅,更?是大怒,当即便要领兵上?前——他们此前被?曹睿突如其?来的一通“示好?”搅和得满头雾水,又被?陆德生提醒陛下模样有异,不?得上?前,这?才按兵不?动,在此观察局势。谁料就是这?几分妇人之仁,反倒叫此贼人顺杆上?爬,欺人太甚!

此仇不?报,岂能了?得?!

兆闻当机立断,点出一支兵马随行,便要亲自前去擒住那罪人。

然而,却亦就在这?时,伴着匆匆马蹄声由远而近、忽有一道声音自众人身后响起?,声震天?际:“上?京急报!兆军师何?在……上?京急报!!”

兆闻循声回头。

那探子风尘仆仆,狼狈翻身下马,竟险些摔个趔趄。

待兆闻走上?前去,附耳听?罢他禀报之事,亦是一瞬白?了?脸色。

“你说什么?!此话当真?”

“小人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传信,八百里快马加鞭,不?敢有片刻耽搁。若军师不?信,小人愿以性命起?誓,绝无半句虚言……”

【砰!!】

而与此同时,

一声巨响,几乎与这?喝止声前后脚响起?。

绿洲城城楼之上?,赵岩与聂复春先后探出头来:就在那突厥贼子一箭射出的瞬间,原本拼命与四人搏斗、试图回到城中的曹恩,倏然松开了?手中铁索。

“曹恩!!”

赵岩看的,是自己昔日旧部,面上?神色写满焦急。

然而这?一声巨响,更?令聂复春心口直坠,几乎下意识望向那“怪物”所?在处。

发觉原本僵立着、久无反应的魏炁,竟不?知何?时转过身来,赤眸如血,没有焦距,却仿佛遥遥与自己对望——那种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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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发毛的视线,只要见过一次,便终生不?会忘记。他一时如坠冰窟,脸上?血色褪尽,毫不?犹豫抬起?手来,示意众弓箭手待命:

彼时的绿洲城下。

曹恩伏倒于血水之中,无力爬起?;

四名突厥兵被?反应过来的众人抛下,自半空坠落,或当场暴/毙,或骨骼尽碎而不?死,不?断痛苦呻/吟;

铁胎弓跌落在地,两支羽箭自沾血的指尖滑落,特姆临死前的表情,仍然定格于近乎狂热的咒愤与怨毒,以至于,曹恩当头砸下,以身体之重生生压碎他脊骨的瞬间,似仍不?能改变他最后的疯狂。身下黄黄红红,腥臭扑鼻。

曹恩身体微微起?伏,似还侥幸留有一口气,但也早已失去意识,头颅歪倒。右腿如棉花般弯曲断折。

“……”

魏炁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很快,再一次抬起?头来。

无数支箭对准他,他却并无兵器在手,只一次又一次地,极缓慢地,重复了?五次,抬头,再低头的动作。仿佛在确认什么。末了?,他抬起?手来——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

聂复春早已草木皆兵,认定他要动手,立刻开口下令:“放箭!!!!”

话落瞬间。

万箭齐发,箭雨蔽日——

密密麻麻的羽箭兜头而来,凌厉夺命的杀意下,他却只抬起?手,似乎疑惑,又似乎茫然,轻轻地,按住了?自己的右肩。

“疼。”

“……疼?”

零落的字眼,如浮萍飘散,无处可依。

箭锋已近在眼前——

*

“沉沉,别动!别动!我替你包扎……”

“把那只……玉笛……”

“你说什么?”

“玉笛,给我!”

夺眶而出的泪水,被?鲜血浸润的玉笛。

断续不?成?调的笛声,破碎而笨拙的笛音,在战场之上?骤然响起?。

【倘若你能听?到。】

【那我向你下的第?一个……第?一个命令,是。】

玉笛染血,笛身之上?,指印斑驳。

那是她用尽全力方才握住的,他为她铺平的前路。

亦是他留给自己的终局。

【像人一样活着。】

【像一个怕痛、会疼、会哭、会笑的人一样,活着。】

万千箭羽,映在他赤色瞳孔深处,那一刻,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底破碎,如涟漪一般,扩散晃荡开去。末了?,唯有一道再清浅不?过的笑,悄然绽于唇角。

仿佛昔年朝华宫中,惊鸿一瞥。

少年一如初见,貌甚美

【君未负我,我不?负君。】

无数箭簇插入地面,箭羽随风而动。

自城楼向下一眼望去,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然而,本该受制于这?攻势下的“怪物”,竟转眼无处可寻。聂复春四下张望,一时又惊又喜:惊的是,如此阵势竟也能被?魏炁逃脱,自己一时冲动,又该如何?面对这?兵临城下的数万魏人大军;喜的是,无论他受伤与否,无论日后要面对何?等重罪,至少今天?,这?满城百姓,不?必为一个疯子陪葬。

“若然将来魏人问罪,”思及此,他扭头看向一旁花容失色的春喜,又低声道,“只把我供出去顶罪便是,要杀要剐,我聂复春绝无二话。”

春喜却只是冲他摇了?摇头。

女人面色惨白?,抬手指向他身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不?知何?时攀住城墙边沿。

聂复春扭头望去,顿时脸色大变。未及惊呼,先被?扑鼻的血腥气熏得倒仰,紧接着,竟又有两个黑影迎面而来——

“呃……啊!”

帖木儿脸先着地,痛得闷哼;曹恩压在他身上?,断折的腿绵软地歪向内侧,姿势扭曲,神情苍白?。两人叠罗汉似的被?扔在地上?,众人见此,神态各异,却毫无例外被?吓得屏息,谁也不?敢伸手去扶。

四下一片死寂,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至魏弃再一次扭头攀下城楼——

没有铁索,单凭指力、来去自如,这?诡异的气氛仍没有半分纾解,唯余悚然之下的面面相觑。

“你、你们看……”

到最后,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竟仍是春喜。

“他背后那是——”

女人指向那穿梭于战场之上?,形如鬼魅的身影。

远方,谢沉沉在身旁人的搀扶下,同样强撑着站起?身来。

她拂开陆德生,一步步迎向那再熟悉不?过的“故人”,却见魏弃在离自己只有数步之遥时倏然停下。他的“视线”分明停留在她的脸上?。许久,竟慢慢的,冲她歪了?歪头。

那目光,那神情,好?似在等待着某种接引,又或是单纯的,只是安静观察着她。像一只鸟雀观察着树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曾经的狸奴窝在谢沉沉手心,眼也不?眨地,盯着床边叽叽喳喳没完的少女。

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向他伸出手去。

隔着九年时光,漫长无可追的岁月。

“阿九啊。”

她又一次轻声唤他。

他没有动。

直到她眼中噙泪,忽将手中玉笛狠狠向地上?砸去!

只听?一声脆响,曾被?修补的断口再次碎开,笛身四分五裂。

然而,亦正是从那笛身中——

不?知被?藏在何?处暗层、不?知被?藏了?多久,一张字条滚落在跟前。

【太子年幼,请谢后临朝听?政,以安四海,无敢不?从。】

魏弃:“……”

在她身后,魏人向他山呼万岁,万人长跪。

可他仿佛听?不?见,也始终不?曾去看,眼底只有这?样一个人,盈盈而立,绿衫如旧。

忽然,他冲她一笑。

【就算你和别人没有不?同,魏弃,魏弃,这?一生,我始终都在被?人放弃和背弃。】

【可是,我仍然想要,送你登云梯,送你入青云。】

那笑容短暂如昙花一现,更?像是她幻梦的错觉,沉沉一怔,顾不?上?那笛中藏物的惊愕,任由陆德生追着趔趄几步、抢先将字条拾起?,只几步上?前,伸手将魏弃拥在怀中。

手臂收得太紧,肩上?伤口又再崩裂。

她痛得龇牙咧嘴,却仍是紧紧抱住他,犹若抱住溺水时的浮木,抱住终会被?残阳融去的春雪。

“没事的,没事了?,”她说,“阿九,我们这?便回家去,我们——”

我们。

魏弃毫无预兆地软倒在她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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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瞬间被?那重量压得跪倒,肩上?亦被?血浸润,鲜血淅沥、滴在脚下,却仿佛浑然不?觉,依旧咬牙将他搂紧,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着:“我们该赶紧回上?京去了?。阿壮那孩子,一定还在等着我们……你有些累了?,是不?是?没关系,我带你回去,这?次我带你回去。阿九,到那时,等你一觉醒来……”

等你一觉醒来?

她倏然哽咽。

仿佛再说不?下去,轻覆在他背上?的双手,却颤抖着抬起?,试探着,摸索着,终于,摸到了?那半截露在外头的箭羽,与一手腥热的濡湿。

她唯一的愿望,是希望他像人一样活着,像一个怕痛、会疼、会哭、会笑的人一样活着。

不?是被?笛声驱使的傀儡,不?是任凭杀欲操纵的怪物。

所?以,他也用“人”的身份,前来向她做这?最后的告别。

陆德生的目光扫过紧紧“相拥”的两人,又低头看向手中那张重如千斤的字条,仿佛察觉到什么,脸色微变,蓦地膝行上?前。可沉沉竟抬手格开他试图诊脉的动作。

“陛下一切无碍。”她说。

“……娘娘!”

“我说,陛下一切无碍。”她却扬高声音,又一次重复了?方才的话。

随即,在身后众将无所?察觉的角度,在陆德生惊愕的目光中,五指用力、猛地掰下那半截箭羽扔开。复才抬起?头来,不?闪不?避迎上?他的目光。

“陆医士,我不?是在同你置气。”她说。

声音只余气声。

脸上?分明泪痕未干,犹然少女模样的脸庞。

可她却用他再熟悉不?过的这?张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犹若耳语般轻不?可闻的声音,说着从前的谢沉沉绝无可能说出的话。

“只是大魏的皇帝,绝不?能葬身辽西——在我眼中,他可以只是阿九;但在世人眼中,在你我身后这?些将士眼中,他是大魏国主,一国之君,是能决定此战如何?定论的人。”

魏骁已死,绿洲城中群龙无首;突厥人经此一役,更?是元气大伤。

倘若这?个时候被?人知晓魏弃身上?秘密,那所?有人为这?一刻所?做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陆德生纵然不?通政事,在宫中耳濡目染多年,追随魏弃多年,又岂能不?懂?

可他为之悲哀的是:曾经地宫之中,宁肯抛却一切、也要去做解十六娘,寻她那天?高海阔安稳人生的少女,如今,终于也明白?了?所?谓自由的代价。

她终究还是逃不?脱了?。

不?知为何?,他幽幽地想。

沉默良久,却仍是将手中字条交给在旁静观多时的兆闻。随即,跪倒在她身旁。

“娘娘。”

他低声问她:“……您究竟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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