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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令(重生) 林格啾 49072 字 2024-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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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谢后

已是金乌将落,日暮西沉之时。

却见那水生竹林中,忽有雀鸟振翅,走兽惊起。伴着一声令下,数万魏人大军拍马而去,顷刻之间,便将绿洲城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为首那老翁端坐马上,手执尚方宝剑,须发皆白、眉目威凛。

身旁一青年勒马静候,环顾四下,同样?缓缓行出阵列去——再看其手中所捧锦盒,中置玉色扳指,不?正是当初曹恩奉命前来求援、为表“诚心”而献上的赵氏家主印鉴?

绿洲城中,不?乏有人认出此物,一时面面相觑。

“辽西赵氏何在!为何迟迟不?开城门?”

而曹睿仰头望向那群神情各异的辽西兵士,骤然叱喝道:“我等应约而来、驱逐北蛮,擒突厥苍狼残部三千。如今战局已定,胜负已分,尔等却仍闭门不?见,龟缩城中。难不?成还要公然毁约……再?闹得兵戎相见,民不?聊生才?满意?敢问方才?城上那位下令放箭的红袍将军,如今身在何处?”

想来这曹氏终归是混迹大魏朝堂数十年,老奸巨猾、手眼通天。

立场既已站定,便将从前卖主求荣,墙头草的嘴脸浑然抛诸脑后。

“见惯了背信弃义?的小?人,可?老夫阅尽半生,倒从没?见过现形得这般快的!”

脸上表情皮笑肉不?笑,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他话中暗示的意味却已然摆足:“敢做不?敢当,算什?么大丈夫?!”

一语方落。

“这……!”

“天可?怜见,这群魏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我们如今难道还有得二选?为何还要这般咄咄逼人……”

“他、他们点名道姓要的,是不?是……聂将军?”

魏军本就兵强马壮,士气高昂,围城的阵仗甫一祭出,已叫绿洲城中人心惶惶。

如今,这为首者?再?一喊话,更是令城楼之上鸦雀无声,回过神来,亦唯有怯懦私语不?绝于耳。见此情形,本已被劝回避的聂复春、猛地推开护在他面前的谢缨等人,终是行出人群上前。

众人阻拦不?及,他已毫不?犹豫横剑于颈,向底下人开口喊话道:

“开城门,迎上使,是神女懿旨,如今贵方亦说到做到,前来平事。我等绝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说话间,手中力气加深,颈边立见血痕。

他脸上表情却丝毫不?变,唯独声量一再?拔高,近乎歇斯底里:“我聂复春同样?敢作?敢当,绝不?打那苟且偷生的主意!若我一人性命,能换得满城百姓平安,我这便以?死明?志,绝无二话!只求诸位看在赵家驻守辽西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绕过赵家家眷和?这绿洲城中数万百姓。我愿以?这区区性命,求得诸位平息怒意——”

曹睿闻言,既不?应声,也不?喝止,只冷冷抬眼看他。

身后密密麻麻的魏人大军,却是无声而森严的威慑。聂复春苦笑一声,紧握剑柄。

一旁的春喜见势不?妙,出手欲拦,然她疏于武艺日久,又岂能拦住决意赴死的将军?争执之下,竟被一把拂开在地,耳听得男人暴喝一声,手臂青筋毕露,咫尺之距、便要血溅城楼!

“师兄!!不?要!!!”

“……将军且慢!”

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女声,与春喜惊慌之下的尖叫几乎前后脚响起。

聂复春听出那声音是谁,又听身后哭喊声此起彼伏,手中剑刃堪堪在颈边停住。一双虎目圆瞪,几乎下意识地低头望去。

目之所及,却唯有城下面若金纸,绿裙染血的少女。

她并?未束发,一头乌发披背、如枯草凌乱,雪狐大氅之下,漏出一截鲜血淋漓的白纱——显是强打精神的模样?,风来便要吹倒。

然而,纵使这般狼狈,她甫一露面,竟仍是让城中早已六神无主的众人、仿佛一瞬找到了主心骨。

狂喜之下,纷纷扑在城墙上向下探望,嘴里不?住叫嚷着:“神女,是神女!”

“神女果真吉人自有天相!”

“你看,你们看,是神女回来了!我就知道……神女绝不?会?对我等见死不?救!”

“说是这么说……”

“可?你们难道忘了那群魏人叫她什?么——”

曾经绿洲城中,无数人顶礼叩拜的少女;赤地传说中,神灵血脉的延续;昨夜大婚的主角之一,如今,却与城下叫嚣的魏人公然站到一处。

“……也罢。”

而她仿佛浑然不?察这因己而生的诡谲气氛,只吃力抬手,接过兆闻递来的扳指戴在手上,随即向众人轻轻一福身,“曹丞相,聂将军,还有诸位将士,事已至此,便容我来作?了这定夺吧。”

定夺?

若换了旁人,敢在曹睿跟前堂而皇之抢走这战后清算、“揽功”的活计,只怕他早已翻脸不?认。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却是他苦苦寻觅数十年,又无数次失之交臂的“故人”,是阿史那珠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这……”

他纵然不?愿,不?满。

于心有愧,亦不?得不?让。

“右丞大人,”沉沉听出他话中犹疑,当即转过头来,压低声音道,“可?是有何异议?我方才?已与兆军师商定好应对之策,如今……事急从权,还请丞相……”

“娘娘不?必多言。”

曹睿却只是摇头,“既是娘娘决定,微臣岂敢有半句微词。”

说罢,一语落定。

方才?还在辽西众人跟前态度轻慢,摆足了天家气派的“曹右丞”,竟也毫不?犹豫翻身下马,颤颤巍巍、俯身叩拜于她身前。

在他之后,数万魏人大军见状,同样?层涌跪下、齐声高呼千岁。这震彻天际的高呼声,恰遮去一段无力抑制、急促的低咳。

“聂将军——”

待她悄然拭去唇边血迹,抬起头来。

甚至有了力气,扬声向城楼上等候已久的聂复春喊话道:“你胆敢以?下犯上,伤及陛下,此罪之深重,恐万死难辞其咎。今日若不?叫你以?血祭旗,他日消息传出,又有谁能向上京,向大魏千千万万的百姓交代?这个中厉害,想来你也清楚。”

少女脸色苍白,一头乌发随风乱舞。

纵使此刻孤身立于阵前,她仍平静,亦无惧,坦然接受着世人的叩拜与审视。

“请神女……明?鉴。”

而聂复春闻言,终只长叹一声。

“末将自知今日死罪难逃,也绝不?敢叫神女为难,”随即,摆手叫停身后议论,男人复又双手抱拳,朗声应道,“只想请神女在此做个见证,容末将一人做事一人当,纵使赔上这条命,也万不?能再?伤了……再?伤了彼此和?气。只要神女答应绝不?牵累旁人,末将立刻命人打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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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将军当真以?为,赔上你一条命,便真能叫这事就此揭过么?”

聂复春身形一僵。

似想不?到她竟会?在此发难,有些?不?敢置信地抬眼望来。

正要开口解释,她却又一次出言打断,摇头道:“聂将军,如今你铸成大错在先,若以?魏地律法而论,谢罪陈情,人头落地,连坐满门,株连九族,这里头的哪一样?,恐怕都?免不?了;方才?在你麾下、领命放箭的每一个人,都?逃不?过。将军真以?为,只你一条命,便能将这一切都?一笔勾销?”

此话方出。

甚至没?等聂复春开口,城墙之上,已然丢盔弃甲、跪倒一地。

“神女饶命——”

“请神女看在聂将军护城有功的份上,饶将军一命吧!”

“我们这些?人也只是奉命行事,绝没?有故意加害之心啊!请神女明?鉴……神女明?鉴!”

谁料,却亦就在这一片慌张求饶声中。

“好你个两面三刀,首鼠两端的贱人!”

一道毫无预兆的怒吼,骤然惊破天际。

变故来得太快——更何况,那与男人一身儒士打扮毫不?相干、甚至不?堪入耳的咒骂话语,更直白得叫人茫然。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喊话的已不?管不?顾冲出人群,半边身子探出城楼去,冲底下的人破口大骂:

“婊/子养的贱人!你真以?为自己骗得过所有人?!”

“一个突厥人认回来的神女,如今又站在魏人一边……风吹两边倒,端的是哪门子的架子!”

“若不?是我们护着你,捧着你,你早死在战场上流干了血!现在却和?这些?魏人里应外合……唱的好一出大戏!倘若平西王在世,哪里由得你们在这放肆!!”

男人说着,拼命挣扎,挥开身旁七手八脚拦他拖他的“障碍”。

只一手抱住墙墩,涕泪齐飞,声嘶力竭地干嚎:“赵家的废物,都?是废物!”

“一个个的,早都?被这绿洲城里的温香软玉磨软了骨头,如今方才?心甘情愿、对着这些?魏人奴颜婢膝!老子要是年轻十岁,定当弃文从武,就算是拼了这条命死在他们手里,也绝不?会?就这么任人宰割!你们看看自己的样?子,日后死了、到了地下,我看你们谁有颜面去见地底下的祖宗!滚开,都?给老子滚开……你小?子是谁?”

被他反握住手臂的少年面无表情,手指却如铁箍一般,飞快攥紧他右手。

“这么盯着老子什?么意思?!你要有本事,倒是多杀几个魏……”四目相对,甚至不?等他话说完。

只见那少年袖中、剑刃寒光一闪。

男人满目惊恐,下意识抱头躲避,却不?知想到什?么,护着脑袋的手忽然撤开,反倒将身子一挺,咬牙向剑尖迎了上去——

“阿麒!”

眼见得剑尖与男人唇齿只一寸之距。

“住手!咳……咳……!住手!”

本该横贯他咽喉的剑刃,却僵持于半空、悬而不?落。谢麒又惊又气,不?由低头向自家二姐方向望去,却见城下少女不?知何时,竟早已咳得弯腰、身体抖簌不?止,一时脸色大变,仿佛做了什?么莫大错事一般,抬手便将那男人推倒在地。

这老书生本就身无二两肉,如今鞋子不?知在挣扎中飞到何处,被发跣足,被谢麒这么一推,更是哀叫着不?住呻/吟,半天爬不?起身来。

然而纵使如此,直到被人架起、拖走,他嘴上仍在片刻不?停地大骂:既骂天地不?仁,小?人当道,也骂妖女祸国,辽西将亡。

许是兔死狐悲之心作?祟,他一路哭嚎不?止,人群中,起初交头接耳的私语议论声,竟也逐渐被抽噎哀泣所取代。

“……”

沉沉察觉不?对,当即拂开身旁欲要搀扶的兆闻,皱眉高喊道:“等等!”

“谢麒,替我拦住他!”

后背早已被湿意浸润,那粘腻分不?清是汗、抑或血。她不?愿叫人看出端倪,唯一能做的,却也只有拼命控制住打颤的牙关。

见谢麒将那男人猛地揪回跟前,这才?一字一顿、向城上众人喊话道:“是,这位先生没?有说错,我谢沉沉是两面三刀,首鼠两端;不?瞒诸位,就在一炷香之前,我还在犹豫,在摇摆不?定。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本可?以?不?选,可?以?不?犹豫不?摇摆?索性拼个鱼死网破,成全?你们的高节大义?,再?光明?正大,杀遍城中所有逆贼……岂不?更一劳永逸?偏偏,我却如我母亲一般,承过你们的情。”

“我母亲……”

她说到此处,声音忽的轻了。

恍惚间,脚下站立之处仿佛悄然变幻。

她不?再?是不?得不?站在这里结束一切的“神女”,不?再?是众人眼中的大魏皇后,而是天佛禅寺,后山小?院,一抹游荡的孤魂。

而阿史那珠,她的母亲,理应无知无察地躺在那张“吱呀”摇晃的美人榻上,轻抚着隆起的肚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长生啊,你知道在这里,要怎么种出一株花么?】

【不?是抛下去便能大片大片的生长,下一夜雨便能盛放,在这里,一颗种子埋入土里,有时会?因土地干裂而枯死,有时会?因严寒风霜而无法长大,哪怕努力发了芽,也免不?了因为鸟兽的啄食和?踩踏,令之前的努力骤然化为泡影。可?即使开了花,风吹雨打便能令它凋败,因被人看中而随意采撷,就能叫它断绝生机……就是这样?脆弱的生命啊。】

大颗大颗的泪水,忽从沉沉眼中落下。

“她在你们眼中,曾改换天地,无所不?能,可?结果呢?仍是被突厥人掠去,套上一个‘神女’名号,又被如物件一般送去上京。你们口口声声敬之爱之,可?她最后死在江都?——离此地不?过两日脚程;杀她至亲至爱之人,正是你们奉之为王的赵氏……这么多年来,可?有人想过这个中因果?她为何宁可?颠沛流离,也不?愿回到辽西?从前,我亦不?懂。”

她说:“可?直至今日,直到我站在这里,我终于明?白了她那时的心情。”

她用心浇灌出的良田,长出的果实,却“毒”死了她的丈夫;

她费尽心血改变所有人的命运,却也把自己的至爱推向绝路。

世人奉她为神,可?到最后,这世间其实只有一个孑然一身死去,飘荡在黄泉的游魂——这本就是上天对她最冷冽的嘲弄。

然而,直至生命的最后,她为自己这一生写下的答案仍然是:

【救一人,为救世人。】

【抑或救世人,为救一人,由始至终,皆是吾顺心所选,与天无愧。】

“……你们以?为我何尝不?怨?聂将军,放眼天下,这世上最想杀你的人就是我!可?今日过后,这赤地之上的万万性命,同样?也是大魏子民。”

沉沉两眼沤红,攥住前襟的手指不?住颤抖,“被你所伤的、我的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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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是大魏的君主;我远在上京的幼子,是大魏唯一的储君,正因如此,我更不?能用一家的情仇,寒了天下百姓的心。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军师与我早早商量好的计策,倘若你死不?悔改,誓死领兵顽抗,今日,绿洲城将再?次血流成河。可?你……却愿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这城中太平。若我仍坚持不?顾一切杀了你,日后便是入主城中,又如何服众?”

“所以?聂将军,我留下你的命,”她说,“亦只是为了给绿洲城中的百姓一个交代,告诉他们,魏帝绝非昏庸之主,此地魏人,亦绝非残暴之兵。”

“神女——!”聂复春听出她的话里有话,双膝不?由一弯。

难掩脸上动容之色,终是跪倒在地,向她重重叩首。

“娘娘……娘娘,兹事体大,”而曹睿在旁“观火”许久,见情势发展全?然不?如预料,当下亦忍不?住、跪地劝谏道,“容臣多嘴一句,他赵氏在此盘踞多年,公然自立称王。此战以?来,更是咄咄逼人,数次去信挑衅上京,眼下,更纵容麾下将士犯下此等滔天大罪,岂能轻易饶过?”

“那按丞相所言,理应如何?”

沉沉闻言,却轻声反问道:“为何丞相这般急迫,一口一句挑衅上京,却连先听完我要说的话、也没?有耐心?”

“这……”

“方才?,我私下向兆军师问计时,他曾同我说过一句话,‘斩草除根易,春风再?生难’,我腹中并?无多少笔墨,可?我觉得,这话在理。”

她说着,忽抬手拢了拢肩上狐裘。

苍凉目光掠过金乌将落、昏暗即噬的苍穹;掠过脚下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万里黄沙侵袭的赤地,和?立足于这土地之上,熟悉而陌生的一切。

最后,她看向迟迟不?起的聂复春。

“聂将军,”沉沉道,“自今日起,你当自行革职,贬为庶民,家中三代不?得为官,不?得习武。至于赵家诸位,抵御突厥大军,护城有功;然日前绿洲城下两军交战,同胞相残,死伤无数,个中缘由又从何说起?因一家一姓之私,致千家万户骨肉离散,赵家……难辞其咎。日后凡赵家男子,皆不?可?从政于辽西,不?可?从军,不?可?掌权。五十年后,此令方得废止。”

她以?手掩口,努力遏住喉口那翻涌的腥涩气味。

只将方才?同兆闻拟好的说辞、一字一句背出口:“今日,我便以?手上这枚印鉴为信。”

“自今日今时,此时此刻起:绿洲城仍是绿洲城,八方商路,汇聚于此,仰承天威,百代绵延;然则,赵家军不?再?是‘赵家’军,而乃辽西军,‘平西王’之名,亦当由能者?居之。至于余下城中诸事,我不?能断,尽皆交由上京朝堂定夺;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当有定论。在此之前,城中诸般事务,由飞虎将军樊渠、副将李青领兵坐镇。此外……”

“谢麒。”

少年两臂如铁,脸上神情恨恨,仍毫不?留情地、将那老书生跪押在地。忽听她冷不?丁一“点”,不?由茫然抬起头来。

“你于我有恩,于此战亦有功,待朝廷诏书传至,自当论功行赏。你既在辽西多年,绿洲城中诸事、想来也是了然于心,樊、李两位将军在城中行事,便由你在旁辅佐——另有城中修缮、恢复商路等一应事务,春喜姑娘。”

沉沉说着,目光并?不?在那期期艾艾的少年身上停留片刻,只忽的侧身,向一直静候在聂复春身后的妇人颔首道:“姑娘是将门虎女,既有才?德,在城中亦有盛名,想来此事非姑娘出面、必不?得行,还请姑娘多费心。另听闻城中有一女子,名唤解家七娘,此女绝顶聪明?,精于从商,若你二人能精诚合作?,我想城中不?日,必能恢复往日盛景。”

与之前的慷慨陈词不?同,这突如其来、“安插人手”的一出,字字句句,皆未提前与兆闻商量。

兆闻一时有些?愕然,在她身后轻咳提醒。

“……”

她却只悄然在袖中摆手、示意他不?要开口。

继而仰起头来,又冲春喜笑了笑:“姑娘家中幼妹,那位怜秋姑娘,如今正在上京宫中做客,”沉沉温声道,“若辽西能早一日恢复太平,我向姑娘担保,怜秋也能早日回到家乡,陪伴在姑娘身边……姊妹团聚。她是个好孩子,虽胆小?了些?,可?从没?做过错事。姑娘若有想带给她的话,稍后不?妨写作?一封家书,待我回京之日,定会?亲手交付与她。”

“怜秋?”春喜听她提及胞妹,脸上表情瞬间一变,语气亦是毫不?掩饰的急切,“怜秋她还——”

“她没?有做过错事,是个好姑娘。”沉沉却又一次重复道。

“……”

“我曾见过她,与她生活在一处,在我眼里,她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任人摆弄支配的物件。所以?,倘若有朝一日,她要回来,我绝不?会?拦她,还会?亲自派人、将她全?须全?尾地送回家乡。春喜,这就是我要做的事,你明?白么?”

春喜……

春喜忽的怔在原地。

直到这一刻,她才?倏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经太久没?有作?为“赵春喜”而活着。

听了太久的“陈夫人”,她已几乎快要忘了曾在闺中的日子,忘了曾有过的雄心壮志,也忘了自己如何从嫉恶如仇、心有抱负的赵家女,变成如今陌生的样?子。

她……真的可?以?么?

沉沉看出她的脸上犹豫与踟蹰,却并?没?点破。

只话音一转,向沉默叩首谢恩的聂复春,要来了早被五花大绑捆成粽子的突厥侍女阿伊。

“公……煮……唔唔!公主……!!”

待人被送出城来,好不?容易松了绑、又吐出嘴里的破布,哭着扑到她脚下。

她却顾不?上安慰吓破胆的阿伊,只扭过头去,向曹睿低声道:“还请丞相命人,将那群被俘的突厥人带上前来。”

先兵后礼——同样?的法子,对辽西人尚算管用。

对损伤惨重、早已无可?挽回的突厥而言,却显是不?尽然:这一点,从被带上前来的这些?突厥兵个个嘴里骂骂咧咧,愤恨之情溢于言表的态度,足可?见之。

沉沉没?有防备,竟被走在最前那人一口唾沫吐在脸上。

阿伊见状大惊失色,毫不?犹豫反手一巴、扇在那突厥兵脸上,两人大眼瞪小?眼,显是互相认识的,却又立刻用突厥语破口大骂,到最后,几乎头对头扭打成一团。

“布日古德,你竟敢冒犯神女!你不?想活了!”

“神女?!布兰要是还活着,绝不?会?承认有你这么一个黑心肝的妹妹!!你还叫她神女!她配吗?!”

沉沉连忙命人将两人拉开,阿伊防备不?及,却仍是挨了一记窝心脚,疼得直在地上滚。一旁的突厥兵见了,竟也纷纷大笑起来。仿佛此刻他们再?不?是性命危在旦夕的阶下囚,嘴里一口一句的腌臜话,直听得沉沉心火翻涌。

“看啊!这娘们的胸怕不?都?要被踹扁了!”

“我记得她是布兰的妹妹,还没?嫁过人吧?啧啧,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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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古德这脚踹得可?不?轻!”

“天神在上,绝不?会?有人再?要这瞎了眼的贱/女人!……她到现在还在帮着那妖女讲话!”

“说得对!天神一定会?惩罚这些?渎神的罪人,这些?人一个都?不?该放过!”

在场的魏人大多听不?懂突厥话,更不?明?白他们大难临头,嘴里还在叽叽歪歪说些?什?么,唯有沉沉脸色渐冷。目光轻扫,见兆闻已先一步将阿伊扶起,她当即转身,走向方才?率先动手的突厥汉子。

随即。

站定的瞬间,便抬起右手,赏了他重重一耳光。

【啪——!】

用的力气太大,手掌竟一瞬通红。

然她仿佛毫无感觉,没?等男人别过脸来,又是一巴掌挥去。

【啪!】

而男人回过神来,气得两眼发红。

嘴里立即高声叫嚷起来:“你根本不?是什?么神女,你是魏人派来的细作?,你欺骗了大汗和?我们所有人,天神不?会?饶恕你……”

【啪……!】

“妖女!”

【啪!】

“你这个妖女,邪祟!大魏的狗皇帝该死,你也该死,就算你今天把我们所有人都?杀了,也只会?加重你的罪孽,我告诉你,等你死后,要受剥皮噬心之刑,永世不?得安……”

【啪!】

清脆的耳光声,与凶狠叫嚣的咒骂声,一次又一次前后脚响起。直到男人两颊高高肿起,唇齿流血,再?说不?出半个字,沉沉这才?停手。阿伊在旁,心疼地捂住她那同样?惨不?忍睹的右手。

“谁跟你们说。”

她却只冷不?丁开口,用突厥语平静问道,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充满怨恨的面庞,“说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

“你……不?杀我们,为什?么要指使这些?魏人拦下我们?”

“拦下你们?”

沉沉却像是听到什?么莫大笑话一般,“你们若不?丢下同伴逃跑,又怎么会?被生擒?从你们做了逃兵那一刻开始,就应该清楚,哪怕你们真的逃回王帐,大汗也绝不?可?能饶恕你们。突厥人向来最看不?起的,就是逃兵。”

当初,连阿史那金亦将此视为解闷的闲话,为她讲过许多阿史那絜如何惩治逃兵的事迹。而被他描述的活灵活现的、那些?剥皮抽筋的刑罚,更令她接连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只可?惜。

为她讲故事的人,如今已然不?在人世。

曾经听故事的姑娘,也早已不?似旧时。

“这……我们是为了护送九王子……”

“别再?自欺欺人了,”沉沉低声道,“只要你们愿意合作?,今日,我非但不?杀你们,还会?许你们一条生路。”

话落,她忽将还在状况外的阿伊拉到人前。

阿伊愣愣转头、望向身旁少女。正待问发生何事。却听她抢先一步,将后话缓缓道来。

每说一句,便令她双眼更瞪大一分:“自今日起,阿伊便是我遣去突厥的‘神使’,见她,即如见我。你们将阿史那金的灵柩留下,代我护送阿伊回到王帐。我会?去信大汗,只要你们将她平安送到,担保你们安然无……”

“住口!”

“你、你真当我们全?是傻子不?成?!”

然而,众人起初又惊又喜的神情,却在听到她提出要将阿史那金灵柩扣下的瞬间,只余惊愕与狂怒。

不?等她把话说完,四下已是一片哗然之声。

若非他们双手皆被缚,又有魏军看守在旁,一个两个的,几乎都?要扑到沉沉跟前。阿伊连忙将自家公主护到身后。沉沉见此,却反而安抚似的轻拍了拍她手臂,摇头道:“别怕。”

“无论如何,我定会?让他们将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乡去。”

“可?是公主——”

阿伊急声道:“阿、阿伊愿意追随公主,只要跟在公主身边,无论在哪里……”

她迫切表露的忠心和?眼中怯怯的讨好,概都?一览无余。

“……阿伊。”

可?沉沉默然片刻,末了,亦只是苦笑:“我曾经把你当作?朋友,是真心的朋友。”

她说:“我以?为你是真心对我好的人,但你却为了英恪毫不?犹豫地背叛我。从那一刻开始,我再?也不?可?能把你当作?交心的朋友,可?如果我今天弃你于不?顾,你在辽西也只有死路一条……至少现在的辽西,还容不?下你。”

阿伊闻言,两眼一瞬蓄满泪水,死死握住她的手。

嘴唇抖簌着,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当目光触及眼前少女苍白的脸庞时,又再?说不?上来,只两腿一软,跌坐在她脚边。

而沉沉顺着她的力气蹲下身去。

四目相对,两相无言。想了想,亦唯有抬手拭去她腮边泪水,“朋友也有许多种,做不?了交心的朋友,可?至少是曾共过患难的朋友……我答应你,绝不?会?让你和?你阿兄一样?,不?会?让你的父母,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完,又轻声问:“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沉沉指了指她脚上皮靴,“将你身上那把防身的匕首,借我一用。”

阿伊虽不?知她此刻提出借匕首一用是何用意,但低头看向转而伸到自己面前、光洁的掌心。顿了顿,却还是从靴中抽出那把防身用的短匕,轻轻搁在她手中。

“公主……是要杀了布日古德么?”阿伊轻声问。

她口中的布日古德,显然便是方才?险些?与她厮打在一处、又被沉沉当众训斥过的“刺头”。沉沉没?有回答,攥紧手中匕首,转身走到那青年身前。

冰凉的刀刃抵在男人颈边,却并?未逼入分毫。

“我方才?给你们的,并?不?是两条路,”沉沉轻声道,“而是一条路——只有这一条。”

“如果我们不?干呢?”

布日古德顶着一张通红肿胀的脸,目光死盯着她。

半晌,嘴角却忽艰难扯起一抹极尽嘲讽的笑容,“神、女,您可?是神女啊。您不?是一向最爱惜性命了么?现在眼看着我们打了败仗,成了阶下囚,你就不?心疼了,反而要亲手送我们去死?”

“我已经给过你们活路。你们不?选,就算我愿意放过你们,城中的百姓,此地的魏军,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离开,”沉沉道,“你们宁可?背叛同伴也要逃走,却对摆在眼前的活路置之不?理?”

“活路……!”

布日古德听得冷笑连连,激动之下,险些?对着那匕首撞了上去,颈边立刻沁出血痕,“要我们把九王子的灵柩抛下,逃回王帐去复命?这算哪门子的活路?!”

“放眼草原,谁不?知道,九王子是大汗唯一的爱子,”男人双目猩红,咬牙切齿,“你说得好听,可?分明?是把我们往绝路上推,让我们给你卖命,做大汗出气的靶子!如果真的按你说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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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到时候,死的不?止是我们,还有我们家中的父母兄弟吧?这就是你说的活路!活路!”

“当初你不?肯我们杀辽西人,拦着我们杀狗皇帝,我知道,你是神女,你慈悲大义?!可?为什?么现在我们只要求一条活路,你偏把我们往死路上推?!你还以?为自己一句话就能保下我们三千人的命,一封信就能让大汗赦免我们?!”

布日古德道:“你早就背叛了我们!大汗不?杀了你这个叛徒已是开恩,你还觉得你能帮我们求情?”

对这些?几十年来如一日,刀尖舔血过活的突厥士兵而言,大道理讲不?通,攻心计也无用。

又或者?说,对阿史那絜的尊敬,与恐惧,就像对那未知的神灵始终不?曾动摇的信仰一般,早已深入骨髓,不?可?撼动。

沉沉望着他通红的眼睛,不?发一语。

半晌,却忽的撤开抵在他颈边的匕首,反将那匕首调转过头——

刀刃旋过手掌,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

布日古德脸上溅了几滴血,怔怔瞪大双眼。

“娘娘!!”

“……公主!”

而兆闻与阿伊离得最近,同样?目睹了那血腥一幕。两人一前一后惊呼出声,不?远处循声望来的曹睿,更是一瞬色变,再?顾不?得心头的诸多计算,只扭头冲身后亲卫大喊道:“来人!来人!!”

“陆德生呢?!去……快去把陆医士带过来!”

惊愕之声,响彻天际。

正在马车中替魏弃处理伤口的陆德生若有所感,抬手撩开车帘。

入目所及,却只有苍穹之上、赤红犹若血染的火烧云

【……你,想做什?么?】

他记得自己问出这话时,面前人苍白却坚定的神情;

也记得兆闻命人寻来车马,自己咬牙将十八枚银针封入她身上各处穴道,又在她行下马车前,亲手为她披上大氅、遮去背上狼藉时,不?觉颤抖的心情。

【这几处伤在要害,若非多年血池调养,令你身体异于常人,此刻你早已血尽而亡。如今我虽以?秘法助你封住痛觉五感,也至多不?过撑得一个时辰。可?你要想清楚,此时不?治,这伤日后留下的遗害,却是一生一世。沉沉,你当真要去?】

【倘若我不?去,】她听得认真,末了,却笑着反问他,【医士觉得,还能有谁比我更适合?和?人密谋、里应外合的右丞大人么?】

【……】

【方才?兆军师告诉我,上京急报,燕人出兵赤水,已经越过雪域,直奔上京而去。我不?懂打仗,可?我知道,如果上京溃败的消息传到这里——哪怕是已经奄奄一息的狼,也绝不?会?放弃眼前的肉——除非本该奄奄一息的我,安然无恙地走出去,告诉他们阿九还活着,告诉他们,我依然还是他们的倚仗。】

用恐惧,与希望,为上京争得一点喘息之机。

【这是我如今唯一能做,也不?得不?做的事。】她说

一截尾指滚落在地,少女跪坐着,头颅低垂,身体因痛苦而不?住抖簌。阿伊吓得仆倒在地,六神无主,却仍是拼命伸手去够那手指。

好不?容易将它捧在手中,带着未褪尽的体温,那手指竟依稀还在微微颤动。

“公主、公……公主……”

十指连心,如何能不?痛。

可?由始至终,竟没?有一声痛呼或闷哼传来,沉沉以?手撑地,只透过眼前汗湿的鬓发、盯着那截莹白的、本属于自己的尾指。

雪白的小?脸上没?有表情,唯有眼神深处,尽是无从追忆的悲哀。

“当初定风城一战,阿史那金身陷城中。”她声音极轻——几乎只剩气声。

唯有阿伊听得分明?,茫然抬起头来。

她试图将那截手指碰到沉沉面前,沉沉却反将她手掌拢紧。犹若交付某种信物般、将那截手指交托于她,“我曾用断指来威胁,向他挟恩图报,可?他今日对我的恩义?,我此生再?不?能报答,不?仅不?能报答,甚至连让他魂归故土也做不?到。我知道,自己始终有愧于他。”

“布日古德。”

沉沉说着,突然扭过头去。

很显然,饶是一贯野蛮如布日古德,也被她这突然的决意打了个措手不?及。

四目相对,男人眼中竟隐隐多了几分敬佩之意——亦是直到这时,二人似终于有了平静对话的契机。

“神……女。”

他垂下暴怒的眼,一身戾气转眼尽熄,只哑声问她:“这就是你给我们的诚意?”

沉沉避而不?答,反问他:“布日古德,死了这么多人,你觉得这场仗,打够了么?”

“……”

“我听人说,草原上的冬天是最难熬的,魏骁给你们的那批粮食,不?过堪堪够你们过了这个冬天。眼下为了这场仗,恐怕有许多人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等着你们将绿洲城扫荡一空。到开春的时候,你们还会?再?南下掠夺……可?偏偏你们打了败仗。偏偏,身经百战的大汗早已老了,可?他的儿子那么多……每一个都?想证明?自己才?是草原的王。没?有一场胜仗,没?有一身的功勋,怎么能说服余下的族人?若不?能向外打,恐怕就只能,向内了。”

从前,所有人都?知道阿史那絜属意阿史那金为接班人,不?惜一切为他铺路,众皇子明?知争不?过,尚还能勉强压住蠢蠢欲动的心。

如今阿史那金一死,究竟谁能得阿史那絜青眼,尚未可?知,到时同胞手足相残,草原难逃一场浩劫。

“这一切,方才?同你说,你是听不?进去的。”

仍在流血的手掌,用扯下的半截衣袖草草包扎,沉沉在阿伊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但你该比我更清楚,大汗不?只是九王子的父亲,更是草原十六部的首领。我将神使送往突厥,斩指为信……已然表明?了我的态度。有我在,你们才?能掩过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大汗看的,不?止是你口中‘神女’的薄面,还有这泱泱大国,随时都?可?以?越过玉山关、直奔月河谷的千军万马——布日古德,我要的也从来不?是你们的命,而是这千里赤地的太平。”

布日古德闻言,果然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怔在原地。

“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你们将她送回去,抑或我派人送回去,结果都?只能是这一个。你答应了,这便是神女的恩泽;你不?答应,这便是狡猾魏女的手段。”

无论他们是否看清,是否承认,在她身上,这天下最强的三股势力早已悄然交汇。

“……”

布日古德的头终于深深低下。

从她的视角看去,只有他颈上寸寸爆出的青筋,和?嗫嚅迟疑的嘴唇。

可?这迟疑分明?与他身后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的突厥军众一样?,向她透露了明?白的转机。

她知道,自己终究是赌赢了。

是以?本该笑的——然而阿伊哭得那样?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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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得她连怎么笑也忘记。她便知道,阿伊八成是在搀扶中、不?经意摸到了自己大氅下的身体,又怕她哭得“暴露”了自己,只好低声问:“那针刺到你的手了?……流血了?”

阿伊哭着摇头。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竟然还在问她:“疼么?”

她一时无言以?对。

却到底没?说疼,也没?法说不?疼,只对跪倒在跟前的布日古德说:“告诉大汗,请他善待我的神使。”

而这,亦是大魏史书所载,日后千古留名的谢后,在这战场上,留下最为人称道的一句话。

“还有,我会?命人把阿史那金葬在这片战场上——和?所有为此战而死的将士们一起,”她说,“大汗有生之年,若要率兵南下,马蹄踏过的每一寸土地,皆以?他爱子的血肉滋养。”

而一切新的生命。

亦会?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复苏、归来。

她说着,轻推开搀扶自己的阿伊。阿伊眼中噙泪,望着她淡笑的面庞,仿佛意识到什?么。末了,终是咬牙抹去泪水,俯身跪下,冲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昔日主仆,来日旧友。

这一面,此后漫漫余生,她们再?未能相见。

直至二十年后,阿史那絜溘然长逝,这位历史上最长寿的草原可?汗,传位于自己膝下年仅十六岁的幼子阿史那英。突厥因此再?生动乱。幸而魏帝派兵相助,阿史那英耗费数年,终是平乱称王,后更亲赴上京,求娶永乐公主魏曦为妇。

在他献上的聘礼中,有一件尤为引人注目。

据他说,那亦是在同年故去的突厥大可?敦,他的生母,一生中最珍惜的爱物。

魏曦好奇打开,只见两枚珍珠小?巧玲珑并?排置于锦盒中。

年岁的磨损并?未令它失去清辉,旧友的故去,也未曾失落它的珍贵。

【你阿娜可?曾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她听见祖母问。

【阿娜让我告诉您。】

而一帘之隔,有人温声回答:【您是她这一生,唯一的朋友。这一次,她没?有背叛您。】

曾以?为轻描淡写的一笔,终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许久,只有四指的左手,颤颤合上了那只锦盒。

第142章兰若

与此同时,上京。

愁云惨淡的气氛笼罩着皇宫内外,早已散朝的太极殿中,少年?抱膝而坐,静静望着殿外夕阳。

陈缙在宫人的指引下一路寻来,甫一踏进殿中,见他神情?安然,仿似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冷静模样,不由暗暗心惊。

两人之间,最后反倒是魏咎先一步抬眼望来。

瞧见是他,当即微微一笑?,唤道:“夫子。”

这便是默认了此地只有两人的谈话?了。

如若不然,在外人面前,他总还是会叫一声“左丞”的。陈缙心下了然,当即屏退宫人独自入殿,在魏咎身旁撩袍坐下。

一如从前御书?房中,师徒二?人无所不谈,历史天文,前朝政治,从无避忌。对?眼下日益焦灼的战事,他亦毫无隐瞒。

“前线急报,燕军昨夜突袭赤水关……又是那奇人坐镇,引得异数频生。”

陈缙低声道?:“众将士死战不退,鏖战彻夜。但赤水关,终究没能保住。”

作为通往上京的最后一道?关隘,赤水关一破,整个上京无异于中门大开,处境之险,危如累卵。

眼前的一切都仿若前朝覆灭之夜的重演。

“……”

魏咎闻言,却仍是淡淡模样,面上不见波澜。

只右手撑颊,眼也不眨地望向殿外落霞,“守关的范将军如今何在?”

“领兵断后,宁死不降,战死于八方亭。”

话?落,师徒俩心照不宣地沉默片刻。

陈缙叹息一声,随少年?目光看去,不知是否错觉,只道?今日夕阳格外刺眼,烧得灼人。

残阳泄地,为这肃穆恢弘,却亦空落、冷清的大殿带来几分稀疏的热气。

可几朝兴衰,几朝荣辱,到?最后,都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燕军在关内修整,距此不过百里;上京城中,如今守军不足两万,恐无以为战,只能死守。为以防万一,臣已遣人去信辽西,命兆闻尽快率兵回援。”陈缙道?。

兆闻本就是天子心腹,此去辽西,与那老奸巨猾的曹家狐狸互为制衡。

若将兆闻调回,余下曹睿来应对?辽西诸事,无疑是将魏弃的性命落在那曹氏手中——这样的取舍,对?一个八岁稚儿而言,始终太过残忍。

可如今坐在他身边的,是年?少早慧、心智坚忍的储君。

是天子给予厚望,愿不惜代价、用?身前身后名?铺路成就的爱子。

魏咎也许听懂,也许只是不愿让自己听懂,所以久久地沉默不语——

而这样的沉默,也一直延续到?次日的朝会上。

众臣为如何应对?燕军、如何尽快与辽西和谈换回人质争吵不休。本应出面主持大局的太子,高居王座,却始终冷眼旁观,仿若游离其?外的看客。

“燕帝荒淫无道?,早已尽失人心,自八年?前败于陛下之手,更是从此一蹶不振,甘愿臣服为我北部属国,岁献朝贡……眼下竟敢出兵挑衅,直逼上京,恐怕正是听闻陛下遭奸人所害,至今受困辽西……如若不然,焉敢来犯!若不驱之于关外,何以扬我上国之威?!”

“徐尚书?所言有理,只是据闻那领兵的小将名?唤燕权,乃昔日雪狐王燕翎之子。当初燕翎兵败茫城,致使?北燕败如山倒,此后举家被贬。这燕权更是被俘数日,丢了一只手臂、形同残废,数年?来默默无闻,如今却陡然声名?鹊起。众人皆道?他不仅得了燕翎真传,功夫了得,更不知从哪寻来一名?奇人相助。此人来历不明?,却有一手驯服百兽的本事,日前雪域一战,便是他引来异相,致使?群鸟盘旋不去,遮天蔽日;后又有军中群马嘶鸣,非但不服驯管,反而动辄伤人,令城中人心惶惶。末了,竟引得百姓争相出城投奔,这才致使?……”

“致使?什么??简直荒谬!”

“怪力?乱神之说岂能搬上朝堂?!唐大人莫不是也被这唬人的把戏骗去,着实贻笑?大方!”

“……”

猝不及防,被曹睿养出来的“能臣”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枉为人臣毫无骨气,那唐大人倒也沉得住气。

只不卑不亢,冲眼前吹鼻子瞪眼的老翁微一颔首,复才温声道?:“的确只是坊间传闻,并未定论?,可这怪事频生却是事实。遑论?眼下辽西和谈迫在眉睫,左支右绌……难免令人心焦。赤水关一破,放眼百里之内皆是良田,再无关隘可守。届时上京四面受敌,又能撑得多久?殿下乃一国储君,万不可有丝毫闪失,我等着实耗不起,更赌不起。”

这位唐莫辞唐大人,乃当今左丞旧时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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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一朝高中,自然也投靠门下,是世人眼中不折不扣的左丞喉舌。

见他这样一番慷慨陈词,陈缙始终不曾出言制止,众臣心中更是明?白了几分——自然而然,也更叫一众曹家门生心下不满。

“你……危言耸听!难道?陛下特命留守城中、护卫太子殿下的两万精兵强将,皇城中的禁军,在你口中,竟都不是那燕人一合之敌不成?”

“非也。”

唐莫辞道?:“若换了从前,燕人自然只是手下败将,无足挂齿,何况陛下深谋远虑,出兵辽西前,亦早早为上京重兵布防。然这群燕人能在如此短时间内越过雪域重镇,且一路遮掩行踪,以致我等竟在半月前、方才收到?军报,得知燕军已至赤水关外叫阵,打得雪域数城十户九空……情?势如此,岂敢再抱侥幸之心?纵使?撑到?征西大军回援,可多一日拖延,便多一分危险——还请太子殿下明?鉴。”

唐莫辞一字一顿:“为今之计,移驾西京,方是上策!”

话?落,顾不得四下一片哗然,他只向魏咎撩袍而跪,“泱泱大国,诚不畏战,为人臣者,亦不惧死。只此事实在蹊跷。且北燕大军来势汹汹,若危及殿下,后果不堪设想。臣等无能,虽愧无那射石饮羽之能,亦愿自请留守城中,非死不退,以报陛下昔年?栽培之恩!”

这……?!

唐莫辞在此洋洋洒洒大发议论?,本可以出言喝止的左丞,却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看似没有表态,但一众朝臣都是人精,怎能不晓他的态度,知道?唐莫辞不过是代他发声——因着陈缙这等辅国重臣,必然是要?跟着殿下走的。他是天子留给太子的老师,亦是心腹。

于是你看我我看你,眼波一过,站队已然分明?了。

左丞与朝中清流一派,概都赞成唐莫辞之说,以太子安危为重,主张秘密出城,移驾西京。

从前觉得太子过于年?幼是个坏事,如今却感慨还好年?幼:幼主当护,名?正言顺,也不会叫人给小太子留个贪生怕死的名?头。

毕竟,只有这么?一个皇子啊。

只有这么?一个名?正言顺、世人公认的储君——如今陛下眼看着是要?折戟辽西,纵然勉强换了回来,听闻那辽西王竟敢当街折辱,不顾陛下伤痕累累,将人拖在马后游行示众。经此一遭,陛下心气恐也不复从前……情?况已是这般,又岂能叫陛下后继无人?

岂能有半点闪失?

众人心里其?实都跟明?镜儿似的。

“殿下,殿下万万不可!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然而,无论?何时,不和谐的声音总还是有的。

“且不说如今尚未探明?燕人底细,唐大人便要?拱火殿下秘密出京,这是将我大魏颜面置于何处?!将陛下的颜面置于何处!更别提,前朝祖氏,便是落了个不战而逃、仓皇离京的名?声,被后世诟病不休。唐大人恐怕是年?纪轻没经过大事,轻易便被吓破了胆罢!”

“北燕宁安公主乃燕王膝下独女,据闻王后爱之如珍似宝。人既嫁与殿下,身居东宫,何不命那宁安出面斡旋——”

在此等大事上,曹家和曹家背后站着的一干人,不意外地唱起反调,一时间,竟也顾不上举的例子是否得当,便在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同左丞一派针锋相对?起来。

这个中缘由,倒也不仅仅是两边作对?惯了,且朝堂上绝不能只一个声音;

也因着老派文臣素来持重,自忖正统不可废——京中,早就有废太子立世子的风声。

那可是千百年?来传下的礼法!

世子魏璟,乃昔年?太子膝下独子,老皇帝在众臣跟前亲自抱在膝上哄过的皇孙,正儿八经的皇室正统。

哪里是一个弑父杀兄的、骨子里便藏着暴虐的昏君……咳,这昏君虽是有些战功,到?底是昏的。总之,比怎么?比得上?

他们巴不得太子监国出点事,又或者,干脆死了。

这也是曹睿离京前的授意。

只可惜陈缙坐镇,把这上京城里里外外看得跟铁桶似的,简直没有比他更忠心的“老妈子”,他们一直没有机会下手。不意如今,却突然送上门来一个大好机会。

陛下没了,太子死了,这皇位可不就该轮到?世子了么??

大军从赤水关到?上京,不过也就几日脚程。拖了这几日,等太子对?上那群燕人。

倘若侥幸赢了,也不错,也正当;

若是脱不了身,他们再秘密将世子护送至西京,到?时……总之,哪还有比这更完满的主意?

一些人越想越心惊。

一些人越想越满意。

于是太极殿里的争吵声也越发恼人,越发口不择言。到?最后,简直如东市买菜般闹哄起来。

可魏咎仍只是静静听着,不表态。

陈缙在底下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情?,察觉他在思索,在迟疑,也选择缄默不语。

没人知道?,其?实魏咎想得很简单。

——他只是在想这么?多日来的局势发展,想自己如何自处,然后,便越发觉得魏弃这个人,他父亲这个人,聪明?得寒凉。

全算到?了吧?

可怎么?就能……这样轻易地舍了命去做人家的登云梯呢?他想,哪怕这个“人家”是自己的儿子,怎么?就不会觉得冷呢?

连他这个得了“好处”的人也觉得冷啊。

【我若败,必要?时,你当昭告天下,昏君无道?,罪在杀伐。我的死,将会是四海太平的开始,而你,会是一位远胜于前朝、远胜于我,继往开来的贤君。】

【你的妻子,她?们背后的世家王族,都会是你未来的助力?,他们需要?与你的这份姻亲巩固联盟,不会坐视你的困境于不顾,到?那时,你将踩着我的尸体,往上走。魏咎,这就是你的路。这条路上,我是你的父亲,更是你的垫脚石,铺路砖,登天梯……帝位,本就不该属于我,我得位不正,注定无法成为一位明?君。可你不一样。】

是啊。

不一样。

所以其?实他也早已把答案告诉给了他:别心软,踩着父亲的脊梁,攀到?顶上去罢。

权力?,姻缘,傍身的倚仗,纵横捭阖的权术,忠心的能臣,他也都已经给了,或命人给了他。

或许连他力?主和谈这件事,在魏弃心里,本都是不许他做的。这样如今便不会是这般情?状。

有征西大军压阵,燕人自会被赶回他们天寒地冻的北疆去,他照旧还能做他温润如玉、世有贤名?的太子,不,也许很快便会是新皇。

所以,做父亲的为他筹谋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聪慧如他,这些年?虽总在明?面上“受气”,总有许多风言风语传到?耳边,可其?实心里明?白: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旁人只知魏弃在他侍疾时如何责骂冷待,对?他动辄责骂、分外严苛,远不如待世子亲厚,可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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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只是个虚空的位衔,皇帝若想漏,从手指头缝里漏一点,世子总还是可以和他争一争的——无论?从血缘正统抑或长序而言,都不失底气。

史书?上也说,做皇帝的总是如此,不喜欢太爱重某个孩子,却喜欢叫他们争一争,抢一抢,好争出个最得力?的来。同时,什么?都要?留个后路,这个不行,总还有个备选的。而他只不过凑巧,做了前边、而不是后边等位置的那一个。

他总以为只是这样。

后来,或者说,近来才明?白,原来爱屋及乌,也不止爱屋及乌——到?底是有情?的。

只若他再大些,受些磋磨和挫折,有了世间爱恨嗔痴来代替这份雏鸟情?,或许也就明?白了、接受了父亲话?里的深意;若他是个真无情?的,毕竟母亲生了他却没养他,父亲养了他却总“苛待”他,亲情?这东西,恐怕也是该舍下就能舍下的。偏偏他都不是,他其?实舍不下。

纵使?魏弃什么?都算对?了——却还是不自察地忽略了一件事,他还太小了。

真的还太小了。

他不是魏弃那样长大的孩子,他曾有过短暂快乐的童年?;他虽被迫扮得持重,可从没人逼他也不敢逼他到?绝路。也许魏弃在这样的年?纪,可以毫不犹豫地做下决定——可他不一样。魏咎想。

他莫名?地想到?了“十六娘”。

十六娘是他的娘,他生来便爱她?,这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是娘胎里带来的,是这么?多年?日思夜想的,想有个娘。这东西说来玄妙,总之,哪怕第一次见时不知她?是自己的娘,不知怎的,他也平白无故地亲近她?。

可后来知道?她?是自己的娘了,却也不知怎的,反而别扭起来。

——那是他这辈子最“不知”的一阵子。

总觉得恍恍惚惚,情?绪上上下下。

但他喜欢见到?她?。

喜欢到?误了功课和正事也无碍,就装作无事晃荡一般跑去找她?。哪怕只是坐在床榻旁侍奉,说几句话?。

他娘的确和魏弃曾说的一样,虽没读过很多书?,但聪明?得很,因着眼界不同,比寻常闺阁中的女子,又多了几分健谈。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第一反应就是:不累。

而第二?反应是,总想待在她?的身边。

他每见了她?便忍不住想,哦,原来我的好脾气果然是她?给的,我和她?一样温和,一样讨人喜爱,和魏弃不一样,我是这样的。难怪,他们没骗我。

他们啊。

阖宫上下,打小便有很多人说他和魏弃像,一样的天资,一样的众望所归。

但谈及他的脾性,却都异口同声,说他更像已故的谢后,在他们嘴里,她?是个友善的性子,后来也是宽厚的主子,从不苛待人。活得久的老宫人们谈起,总说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家呢,虽个子矮矮瘦瘦,可永远笑?盈盈的模样,粉面桃腮,眼神清亮,一看就是个要?做贵人的。

这不,罪臣之女出身,日后竟可以和天子死同穴。

魏咎听得皱眉。

尽管他知道?,那群惯会看人脸色的老宫娥其?实不一定记得具体的人,只因着她?是“谢后”,是他惦念的生母,便在他跟前把最好的美德,最好的样貌安给了她?。但他还是默默听了进去。

他喜欢自己像她?。

哪怕那是他拼命压制自己的本性才扮出来的样子,模仿出来故意叫人夸的,只要?像她?,就觉得仿佛是她?教出来的一样,很好。

后来日子久了,他觉得那的确是自己生来就有的性子了,更是习惯成自然。

可谁料,这世上最怕的就是赝品见了真货,东施见了西施。当他真见了她?,极荒谬的,竟有种东施效颦的惶恐感。

他觉得,他不像了。

甚至没有魏璟像。

魏璟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她?;魏璟说话?讨得她?笑?,他却总是不自觉话?里有话?;

魏璟同她?吃果子,一吃就是一盘,可他用?了三口,便不自察地放下,等他还想再拿起来,一看她?噙笑?的眼睛,就不自在了,重又搁下。

她?定也看出来了他的别扭。

所以每次见他,总不说严肃的话?,不说什么?久别重逢的思念,只同他扯家常,一时喊他作阿壮,说家乡都是这样的,取个贱名?好养活;一时又说魏弃将他教得很好,模样俊,擅谈吐,会武功,有学问,她?觉得有学问的人都了不起。

他却只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盯得她?都有些不自在了,才终于轻声道?:【阿璟那把长命金锁,真好看。】

一把金锁而已,款式也是许多年?前的旧样子,成色都老了。

他是太子,怎会去羡慕那俗气东西?

可……偏偏就是羡慕啊。

他的嘴唇抿着,自认为模样坚毅,便不会让人瞧着可笑?。殊不知眼底已有水雾——等了好多年?,想了多少回,梦里排演过,就想和她?说这句话?:怎么?不给我留一个呢?

他想,给我留一个念想也好啊。

然则十六娘只是瞧着他,不时眨巴眨巴眼。

【金锁?】

许久,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都说子肖母,果然,果然。】

【……?】

【你父……陛下,他是个金银都作身外物?的人,半点没有铜臭气,可我却不同,】她?表情?促狭,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我可太喜欢银子了。记得小的时候手中不宽裕,总挨饿。却总惦记那年?年?节,见二?姐腕子上戴了一对?赤金手镯,那样好看,羡慕得哈喇子直流,但也知道?这样的好事落不到?我头上。于是便偷摸攒了好久的钱,想着什么?时候也能买上一只。哪怕细一些,旧一些……】

【买到?了?】

【怎可能,太贵了,】她?陷入回忆里,【我攒下来那点银子,其?实还不够打根簪子,但总一直惦记着。后来我在江都出嫁,家里人给备嫁妆,说起要?打镯子……我竟还记得那赤金镯子的花样,一清二?楚呢!】

脸上竟有骄傲神情?。

以至魏咎看在眼里,都不忍揭破他与她?说的事完全南辕北辙——

无法,只好任她?说了下去:【后来回了宫,权把此事当成笑?话?讲给了堂姐听,她?果然早都忘了这茬事。毕竟从前谢府富贵的时候,一对?赤金镯子倒也入不了她?的眼。可她?还是记下了,】她?说,【我堂姐啊……你姨母,那真是个极好的女子。那年?我生辰,她?答应要?给我打一对?金镯,又说等我腹中的孩子出生,要?给他打个更大、更重的金锁。】

咦……?

哦。

原来他也有的。

魏咎想。的确,这东西本都是长辈互赠的,表拳拳爱护之心。

可为什么?没送成——这缘由他也清楚:听说魏璟那位生母,自己的姨母,死得凄惨。因犯了忌讳惹得太子动怒,后来竟连个坟茔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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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草席一裹、便丢到?了乱葬岗去。直至后来魏弃登基,为她?追封诰命,才重立了衣冠冢。

但尸骨,却到?底是找不见了。

【她?没能活到?那时候。】果然。

【若她?活着,你会有一只更大、更重的金锁,你不知道?,那时她?多喜欢你,她?其?实不该来看我的,可她?总想尽办法来,摸着我的肚子同你说话?,说盼你健康、又说盼你长得像父亲,性子嘛,像我更好,】她?提起旧事,眉眼柔和,忽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那时总想不到?,会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如今看到?了,真好。她?一定也喜欢你,在天上保佑你呢。】

【你本就是……带着最好的祝愿、最殷切的盼望来的啊,】她?说,【阿壮,那对?金镯子,如今还在我的嫁妆里,那时多喜欢,后来才明?白,不是纯喜欢镯子,是喜欢有个赠镯子的人,那样爱她?。大伯母吝啬可憎,对?我更是苛刻,可对?自己的亲女儿,她?多用?心啊。我曾羡慕二?姐有疼爱她?的娘亲。】

【但后来,二?姐陪我在宫中,就像我的娘亲。那是千金都换不回的手足情?。】

她?好像在说着旁的琐碎的事,可他知道?,她?说的,其?实与他想的是同一件事。

甚至更深、更远的事。

【阿璟还是个孩子,很多事都不大懂,但我瞧着,他是个本性不坏的。那日在息凤宫,他说什么?都要?带着梨云走,后来,又给梨云在宫外厚葬,做了很大的法事,】十六娘捏了捏他腮肉,好笑?道?,【他是你的兄弟呢。还可以教,好好教,日后,阿璟懂事了,会给你打十把,一百把……一千把金锁。】

【……】

【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他看着她?明?亮的、仿佛盛着波光的眼睛,想了想,说好。

【我也给你打,】紧跟着又说,【十对?,一百对?,一千对?金镯子。】

十六娘笑?了。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像她?

陈缙事后与人回忆,才想起那日朝会的最后,其?实魏咎统共只说了两句话?。

其?一,“他是我父,我是人子,必在这守着他回来,辽西的人不能动……他留给我的,已足够。”

用?的不是陛下,而是“他”;不是本宫,而是“我”。

话?落,底下静了静。

有些愕然,有些皱眉,也有极少数地红了眼,但都默契地不再说话?,等他下文。

其?二?。

魏咎说:“如今这天下,是他打下的,可大魏不是只有他一人,若只能靠他一人,他走了,也便亡了,留之何用??若我死了,便亡了,留你们何用??”

殉/国罢。

这三个字,虽是藏在暗里的,却着实有先例。

就譬如方才他们还提起过的、前朝祖氏。

“……?!”

众人不知这小小少年?竟有如此胆气,更不知他性子里竟有这般决绝狠辣的一面,不由面面相觑——毕竟这位太子,小太子,向来是以尊儒崇礼而享誉盛名?的。

他虽是魏弃之子,可却像极了从前的魏晟,至少,面上如此。

年?纪轻轻,便能礼贤下士,个性温文。

至贤至孝,礼仪端方,从无半分逾矩。

可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如今却高居上位,掩去了温柔伪善的面具,轻飘的目光扫过所有人,轻声说,留你们何用??

当真,无怪乎是父子。

这一刻所有人都想。

尤其?是些活了有年?头的老人,目光相交间,竟都不约而同想起了曾经太极殿上,那个抱着襁褓中的幼子,满身是血,却仍不急不缓说着惊世骇俗之言的少年?,默默出了一背的冷汗:

话?说。

他们盯着长大的太子,素来言行无失的太子,怎么?还是长成了这副模样?

没有人再敢吭声。

只都清楚,自魏弃离京后,留下的一众精兵,都城中的两万禁军,实际都把控在太子手上。

太子想要?他们的命,可能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陈缙环顾四周,第一个领头,跪下去,高声喊殿下英明?,殿下千岁。

很快,此起彼伏的声音跟在后边响起,都喊了英明?,千岁。

朝会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结束。

自没人敢乱说话?,乱传信,唯有魏璟觉得稀奇——如今他总被魏咎叫着一起读书?。魏咎看奏折,魏璟就在旁弄个案几看书?,虽不知道?魏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喜欢宋良娣做的海棠花糕,很爽快地应了,反正在哪看不是看。

他只好奇,最近本有好多人争着来给他递话?,说去西京,西京安全,怎么?忽就不去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去也好,免了舟车劳顿呢。

于是继续美滋滋地看书?。

谁料书?里夹着的话?本子却不知何时被没收,他遍寻不到?,哀叫一声,拍案而起。

“我的书?呢,我的书?呢,”魏璟哭丧着脸,“这可是镜无尘的新作,千金难求呀!我的书?呢?还我!”

这才是真正的孩子。

在命运的阴差阳错下,得了快乐,闲散而富贵的一生。

*

赤水关破,关内青天良田,一览无余。

燕人马蹄踏过,如入无人之境,只六日光景,上京已在眼前——

然而。

无论?城外如何叫阵,那沐浴百年?风雨始终矗立如旧的城门,始终紧紧关着。

城内城外,两片天地就此隔绝。

这是燕人围城的第一个月。

太子魏咎号令全城,此乃国都,非死不退。

与燕血海深仇,若失国都于燕,无颜见先祖。

【城中四大粮库,千仓万箱,存粮丰足。若有乘机屯粮,低买高卖、盘剥百姓者,皆斩。】

【都城守备森严,禁军皆是精英,为免无谓损失,只守城以待,绝不正面应战。待陛下自辽西归来,定当扫除燕贼,还我北域。】

是了。

太子虽年?幼,可他有皇帝为他留下的亲兵,他是皇帝唯一的孩子,众望所归的储君。

连他都没有乱。

太子,还在这里——

他说陛下会回来。

于是无论?暗潮涌动的世家,抑或终日劳碌的平头百姓,竟都犹如吃下一颗定心丸。从前能吓得小儿夜啼、令人谈之色变的皇帝,眼下却成了他们日日盼归的救星。

这一月,除却城内终日巡防的将士,城外偶尔的摩擦与骚动。

一门之隔,上京城秩序照旧

燕人围城的第二?个月。

辽西的军报迟迟未至。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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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抑或正在发生什么?,派去的探子亦是有去无回,渺无音讯,倒是攻城的战事越来越频繁,彻夜烽火,令人不得安眠。

外城墙满目疮痍,乱箭碎石齐飞,不时有伤兵被抬下前线,痛苦挣扎的呻/吟声响彻城中,不绝于耳。曾经繁华的街巷,如今家家闭户,不见半个人影。

毫无意外地,开始有大批百姓外逃。

其?中更不乏诸多世家子弟,在家中长辈的授意下、携细软家私秘密出城。

“等待果真是个难熬的事啊。”小太子向自己的“夫子”感慨。

陈缙低头不答,却见太子桌案上不知何时摊开一本薄册。最新的一页,墨痕尚未干。

“这是……”他迟疑。

太子不答,只示意他可随意翻看。

那账簿上所记载的,竟是一笔笔堪称丰厚的进账。

他起初心惊,待渐渐想明?白了个中的弯绕,却不由长舒一口气,忍不住笑?:“幸而臣两袖清风,无家私可卖……是金复来想出的主意?”

这么?多年?,他在明?,金复来在暗。

曾经他们是魏弃的左膀右臂,如今,亦自然为这少年?所用?,只是没想到?金复来那些“江湖手段”,这少年?竟也接受得毫无障碍。

原来,什么?都没有逃过这少年?的眼睛——谁让城中布置的巡逻卫队,都是他的亲兵呢?

同甘不共苦可以,总得先剐一

层皮。

小太子淡淡一笑?,抬手将账簿合上。

同日,太子开私库,赈济城中百姓。

而百里外的金家商队,也同时收到?了一封来自上京的密信

燕人围城的第三个月。

坐吃山空的恐慌气氛显然已蔓延开去,城中人心浮动,斗殴劫掠之事频生。

朝臣再次为“是否移驾西京”之事争吵不休,各执一词,然而,此议最终仍是被魏咎驳回。

当夜,太子于东宫遭人行刺。

次日,膳食中查出剧毒。

魏咎自此称病不朝,由左丞陈缙代理一干政务。

太医频繁进出东宫,宋良娣亦在此时,携着东宫一众“姐妹”前去探望。

众女走进里间,却见魏咎披衣端坐窗边,手中捻着一纸信函,任由微风拂动鬓发,神情?若有所思。

虽说脸色不免苍白了些,瞧着倒还算有精神。

宋良娣心下悄然松了口气。

“殿下!”

而一群人里,只聂承徽年?纪最小,又许久没见他,当下竟顾不得行礼,便嬉笑?着将人抱个满怀,一个劲追问他什么?时候才能病好,去园子里陪她?扑蝴蝶。

魏咎闻言,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又将手中的信纸折了三折,随手搁到?案上,用?镇纸压住。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

他倏然问:“宁安公主何在?”

“自北燕围城的第一日起,宁安便闭门不出,为城中百姓念经祈福。”

宋良娣冲他微一福身,顿了顿,又补充道?:“宁安也让嫔妾代问殿下安好。”

宁安公主,毕竟不是大魏的宁安公主。

她?是北燕送来和亲的皇室,正儿八经的燕人。

也是如今这上京城里,所有人最不愿看到?的燕人。闭门不出于她?而言,倒也算某种意义上的保护。

“是了是了!”旁边的聂承徽抢着接话?道?,“最近宁安姐姐连剑都不舞了呢!殿下,她?本来都已经答应了我,要?教我一套最厉害、最厉害的剑法的,如今都不见我了!”

“这样。”魏咎失笑?,将这话?题就此揭过。

只待众女一一问候过他、起身告退,他却又再次叫住宋良娣。

“阿嫣姐姐,”魏咎说,“我有事要?同宁安商量。事关紧要?,这便去唤了她?过来吧。”

当夜。

上京城外的燕军大营,忽有贵客踏月登门。

燕权命人将她?迎入帐中。

“五郎,多年?不见……不,竟不知我们还有再见之日。”

幕篱缓缓摘下,一身夜行衣,腰间佩剑,英气美丽的女郎仍如记忆中一般模样,未有改变。

但燕权知道?,早已经不同了。

曾经奉都的少年?郎,谁没有悄然爱慕过这位英姿飒爽、容色倾城的公主。

他们曾见过她?挽弓如月,射杀骄傲不肯驯服的鹰隼;也曾见她?纵马穿街而过,笑?声如银铃清脆,红衣潋滟,令多少儿郎脸红心跳,日思夜想,盼着有朝一日长大成人,能与她?结秦晋之好,良缘百年?。

那是北燕王唯一的掌上明?珠啊。

天之娇女,尊贵明?艳。

可如今,她?属于上京皇城——被赐给一个八岁小儿为妾。

【听说了么??公主抗旨不嫁,已经七日未进水米,连王后也气得病倒了。】

【可公主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陛下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难道?就真的要?叫那些魏人猖狂到?这般地步么?!我们大燕的儿郎都死了不成,竟要?叫一个女子来承担这些!】

那时的他在做什么?呢?

战败而归,失去了一条手臂,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和富贵荣华的生活,被震怒的燕王贬为庶民,整天颓丧度日,郁郁寡欢。

宁安的出嫁却犹如一盆冷水,彻底泼醒了他。

他想起她?是如何从一个刁蛮任性的姑娘长成如今模样,想起她?弯弓射雕时的倩影,想起他们从小到?大,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比试着谁能斩获最出色的猎物?,她?纵马穿街,他追逐其?后,听着她?畅快的笑?声,一句一句,喊着“五郎”。

纵然他的生母是魏人,他只是区区庶子,并不能承袭爵位。可她?从不曾看轻过他。

他是她?的五郎啊。

【罪人燕权,求见宁安殿下!】

【罪人燕权,求见宁安殿下,请殿下……殿下!】

他拼死求到?皇后跟前,三跪九叩,血溢长阶,只求她?让他与宁安见一面。

可那时,姗姗来迟的宁安,又对?他说了什么?呢?

【……竟真的是你要?见我。】

一身华服的公主居高临下,目光平静而冰冷。

那是他从未在她?眼神中读到?过的寒心与绝望。

【五郎,你可知晓我不愿意嫁给魏人,是因为在我眼里,他们残暴、凶狠、狡猾——而我更不愿意嫁给你,】宁安公主燕筱温声道?,【因为,五郎……如今的你,只是个废人啊。】

【明?知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何必还来见我?】

【为什么?不让我记住你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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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样子,却要?让我看见现在……如此丑陋无用?的你?】

她?的绣鞋用?力?碾在他的左肩,令他不得不伏倒于她?脚下。

而他的左肩以下,分明?早已空无一物?,衣袖随风飘荡。

【阿筱……】

忽然,她?猛的用?力?——

狼狈跌在雨中久久爬不起身,因此而崩溃嚎哭不止的少年?,与如今满面森然的将军,恍惚间,似都模糊远去。

“五郎,我今日来,是为了……”

“够了。”

燕权眉头紧蹙,冷眼望向面前欲言又止的女郎。

“公主一口一声‘五郎’,不知究竟在唤谁?若只是专程来与末将叙旧,何必辛苦跑这一趟,”他话?音淡淡,“待我大军攻入上京,届时,自会恭迎公主还朝。”

“……”

“还是说,公主已做惯了魏家妇,如今亦是来为他们来做说客,劝末将早日退兵?”

忍了又忍,却到?底没能憋住那句:“否则眼下我军大胜,公主又为何愁眉不展——为谁愁眉不展?”

“自然是东宫太子。”

宁安平静道?:“我的夫婿。”

燕权微怔。

“我这么?说,你满意了么??”

“可笑?至极!”

回过神来,却几乎下意识冷笑?一声,抬手摸向腰间。

然而,拇指挑开刀鞘的瞬间,身后却冷不丁伸出一只手,将那长刀按回鞘中。

“长生!”燕权回头看清是谁,当即低声喝道?,“我早说过不许偷听!”

“这怎么?能叫偷听?”

然而男人只是笑?:“我一直都在,不过是你自己关心则乱,眼里只有公主、瞧不见别人,所以没发现而已。”

“你——!”

“别动怒,别动怒。”

长生做了个顺气的动作,又似笑?非笑?地望向宁安:“公主应当还有话?要?说罢?”

宁安低头沉默。

见燕权始终没有主动向她?介绍这“长生”是谁的意思,复才长叹一声。

随即,一字一顿,向他说出了此行真正的来意。

“前线来信,征西大军即将班师回朝,魏帝亦在其?中。信中称,此战辽西大败,已然归附;而突厥人本想坐收渔利,却损失惨重,仓皇逃回草原。至少五年?内,再没有南下征伐的可能,”她?说,“这一切,皆是今日殿下亲口告知于我,绝无半分虚假。”

“没有半分虚假?”

然燕权依旧丝毫不为所动:“试问殿下,此等军机大事,他若真的胜券在握,何必放你出城来大肆宣扬?恐怕是苦熬三月,终于弹尽粮绝,这才想叫你来游说一番,搬出这等说辞诓骗我等罢?”

“是啊,他何必在这时放我出来。”

“……”

宁安苦笑?道?:“燕权,若我说,他只是不愿叫我为难呢?”

朝堂上的骂声愈演愈烈,她?纵使?整日闭门不出,也并非一无所知。

相反,她?很清楚,作为北燕献上求和的“贡品”,倘若她?还想在魏都活下去,或许理应学学那位辽西王姬,登上城楼慷慨陈词、痛骂北燕不守承诺越过边界;又或者,干脆以死明?志,向世人忏悔燕军的杀戮之罪。

她?清楚自己终有一天会被逼出东宫。

魏咎将她?请去,却只问了她?一句话?。

【你想回家去么??】

【……殿下。】

而她?沉默良久,终是落泪:【您知道?,宁安不愿对?您撒谎。】

他们二?人做了一场交易。

于是,太子所纳的燕良媛,此刻仍在东宫中闭门礼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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