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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带着元宵爬上来,他看小蛮王的模样,便知道这小子还在发痴,于是自顾自地上前,替小蛮王解释了几句——百越国此番受挫、必定不能忍辱,桂山上冲突不断,小蛮王不日就要出征。

“先前多有得罪,也是我等考虑不周,实在失礼,相处多日,未曾向王爷禀明在下之名——”大叔先冲凌冽鞠躬,而后郑重道:“在下伊赤姆。”

凌冽一愣,不知对方为何要突然自我介绍。

小蛮王却在此时,适时地从自己的侧兜里取出了两份红彤彤的庚帖,他虔诚而认真地看着凌冽,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锅锅,窝、我先前失礼,这、这次我想全了婚俗的六礼。”

他说得很慢,却意外地咬对了好几个字音。

“我、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都、都已经写好了,锅锅你,能不能也写一份给我?”似乎怕凌冽不答应,他又急急补上一句,“窝、窝就要去边境打仗啦,万、万一回不来,我想……”

“啪!”他的话还没说完,伊赤姆大叔就忍不住地给了他一记毛栗,“说什么呢!这么不吉利!”

小蛮王扁了扁嘴,却还是执拗地看着凌冽说完,“锅锅,战事凶险,我想带着你的庚帖,这样、这样我就能安心很多很多,就好像你在窝、窝身边一样。”

说完,他自己闹了个大红脸,双手捧着那红色的两份信笺,却低下头去根本不敢再看凌冽。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伊赤姆大叔和小蛮王自谦,其实哪里是蛮国失礼,分明是朝廷有心折辱,王爷之尊,却没有一个周全的六礼,成婚多日,他们之间,却对彼此的名字、生辰一无所知。

凌冽垂眸,静静地看着那两份红色的信笺。

合欢庚帖,碎金烫红,描金的莲花、鲤鱼纹络,是为了让成婚的新人喜结连理、白首不离。而交换的庚帖,则是为了让双方的父母亲眷安心,为了告祭神明,为了图个吉祥安心。

可是,生辰、名字……

当年他建立王府影卫时,在他给其中两个最贴心的取名“翰墨”和“羽书”后,郭云老将军就曾语重心长地告诫过他,说名字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不要轻易给影卫赋名。

这样,将来离别之刻,便不会那么痛心。

之后,羽书身负重伤,再不能骑射习武,凌冽将他转移到京中从文后,便再也没有给任何影卫取过名字。

如今……

凌冽垂眸,小蛮王的双手因他长久未应而微微颤抖,脑袋也耷拉得越来越低。

“……罢了,”他接过那碎金红笺,“元宵,帮我研墨。”

他不喜战争。

更不喜出征前的告别。

权当,是他一时心软吧。

凌冽这么想着,调整心情、先展开小蛮王的庚帖,抛开一切不谈,其实他还挺好奇小蛮王叫什么名字的。结果打开那庚帖,前面的八字还能勉强辨认,到名字一行,他却被那鬼画符一般的字迹给难住。

“……”犹豫了半晌,凌冽才试探性地开口,“你这是……”

小蛮王嘴唇抖了抖,“呜呜”两声,就整个窘迫地将脑袋藏到了自己的臂弯中——

谁让中原字那么难写!

他、他明明都已经努力练了那么久!

伊赤姆大叔“噗嗤”一声笑了,点了点上面的八字,“原本我是想替大王全部代劳的,但大王就是坚持要自己写他的名字,这才——写成了这样子。”

凌冽已经在努力辨认,可惜,还是看不懂。

“大王名、乌宇恬风,”伊赤姆大叔笑着,指了指那四个糊成一团的字,还开了个玩笑,“可不是甜甜糕的那个甜。”

甜甜糕?

凌冽忍不住低笑,确实,小太阳一直都挺甜的。

不过,看着那“恬风”两个字,凌冽心中还是多少升起了一丝异样,他看了看已经整个红得发紫的小蛮王,提笔利落地写下自己的八字,然后鬼使神差地庚帖上写下了三个字。

小蛮王吸了吸鼻子、偷偷看着,虽看不懂,但还是难□□露出一点钦羡之情——

哥哥写字真好看。

“您这是……”伊赤姆大叔看着那三个字,有些犹豫,反而是在旁边研磨的元宵,没好气地瞪了小蛮王一眼,心里反反复复地骂了他好几道“臭野狐、死妖精、没脸没皮的公狐精”。

小管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指着凌冽写就的三个字、解释道:“我家王爷写的是他的字。”

小蛮王不明所以。

了解中原文化的伊赤姆大叔,却陡然瞪大了眼睛。

北宁王的字迹潇洒飘逸,“凌霜庭”三字跃然碎金纸上。

庚帖不惯修改,即使是写错了,也好誊写一张。

凌冽盯着这三个陌生而又饱含亲昵之意的字,最终放弃地搁下笔。

其实,自从郭云老将军一家去世后,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唤过他了。两世,他的亲近之人,皆惨死于尸山血海,以至于,他自己都快忘记了自己的这个名字。

在他出神的当口,伊赤姆大叔语速飞快地给小蛮王解释了中原人字、号、名之间的关系。凌冽还在恍惚时,便见小蛮王那翠色的眼眸微微瞪大了,整个人仿佛是被什么巨大的喜悦击中,五官肉眼可见的兴奋起来。

小蛮王动了动,忍不住地靠近凌冽,想给凌冽一个大大的拥抱又不敢,最后变成了热烈而急切地牵住凌冽的手,他认真地看着凌冽,张了张口,竟然一次就学会了那些个读音。

凌冽微凉的指尖被他紧紧攥在湿热的掌中,这个金灿灿的蛮族汉子,挂着梨涡浅浅、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眸闪着光,薄唇开合、唤了他——

“霜庭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今天我们霜庭哥哥也很甜~

一直不说小蛮王名字是有问名这个梗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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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两日后,正午,元宵正在案几边布菜。

今日,他从殿阁阿嬷那儿得了一只肥壮的母鸡,用南境特有的瓦罐炖了一上午:汤汁清澈、肉质鲜嫩,配上新鲜去了伞裙、伞圈的竹荪,滋补又解馋。

他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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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瓦罐的盖子揭开,一边请凌冽过来,“王爷,饭菜都得了——”

正午的阳光充盈满室,将一整个树屋都烤得暖烘烘的,地板上铺着的牦牛毯吸饱了热,上面的长毛蓬松起来,像隆冬落下的皑皑白雪一般。

凌冽身着他墨蓝色的常服,手持一卷书志,斜倚在直面榆川的那扇窗边。

他没坐轮椅,反而直接靠坐在两个软垫上,双膝上柔软的狐白裘和那白色的牦牛毡叠在一起,显得他整个人慵懒闲适,旁边的矮几上温着一壶雪顶茶,是他们从京中带来的珍品。

榆川上银涛卷雪,天空中却隐有黑云汇聚,看起来午后将会有一场大雨。

听见元宵的话,凌冽合上了手中的书,撑着轻轻一跃、就从窗户附近挪动到凳子上——重新布置过的树屋设计精巧,小蛮王像是跟他生活过很多年似的,所有东西的位置距离恰到好处,他住在这里,几乎用不上轮椅。

想到小蛮王,凌冽又微微有些出神。

在兴致盎然地捏着庚帖离开后,当夜,小蛮王就带着伊赤姆大叔和数万众的大军开拔,百越国的小王子峤烙也被秘密带走,作为他们此行一路上的“护身符”。

百越,去蛮国首都鹤拓城约莫百余里,来回需七、八日时间。

其国力虽不如蛮国雄厚,但境内水域众多、勇士皆通水性,加之百越向来以冶炼闻名,刀锋剑利,若正打起仗来——

“王爷!”元宵忽然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想什么呢?我跟您说的话您全没听见是不是!”

凌冽一愣抬头,小管事双手叉腰、顾着腮帮,他掩饰地别过头轻咳一声,“说的什么?”

元宵撅了噘嘴,他刚才在跟凌冽说他从殿阁阿嬷处听来的南境神话,讲的是苗人十二祖神,可惜他说得眉飞色舞,凌冽竟一句都没听。

他盯着凌冽看了一会儿,心里明镜儿似的——王爷以为他不说他就不知道了么?!

“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元宵给凌冽新添了一碗汤,“您多喝点汤。”

经过这两日的调养,他的身体渐恢复,只这两日天闷,凌冽总觉得胸口压着块重石,闷闷地有些钝痛。捏着瓷匙,凌冽没多想,垂下头去喝鸡汤。

“怎么样怎么样?”元宵问,“味道好么?我专门跟阿嬷学的,她说这可是她家秘而不传的秘方呢!”

竹荪在中原并不常见,但在北境的山中凌冽倒是尝过许多次,只是镇北军在行军时没那么多讲究,山里遇到什么吃什么,竹荪也总是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炖在一起,让他分不清其中味道。

这碗鸡汤……

凌冽细细品咂了一会儿,眼眸微亮,“……还挺好喝的。”

“是吧是吧!”元宵高兴了,“阿嬷说了,等雨季过后,南境的山中就会生出许多种类的蘑菇,到时候将新鲜蘑菇采摘下来,用老母鸡汤、鸭汤和骨汤一起炖了,那味道更鲜!”

凌冽看着他,无奈地伸出手轻轻弹了他的额头一下,“小馋猫。”

元宵“嘿嘿”笑着,端起碗去给凌冽添饭,结果他才起身,凌冽就感觉到胸口骤然传来一阵剧痛,像被利箭当胸贯穿一般。

“呃……”

脊背上止不住地冒出冷汗,他右手死死摁住胸口,那钝痛的感觉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妄图穿过他的胸腔,将他整个人撕扯成两半。

可疼也就只疼了一瞬,甚至只是元宵添一碗饭的时间。

元宵没察觉出异样,还是闹腾腾地说着话,凌冽急促地喘了两口气、逼着自己缓过那阵劲儿,才重新伸手去拿筷子,可他手抖得不成样,一双玉筷捏不住、直落到地上。

“诶?”元宵这才发现凌冽的异样,他怪叫起来,“王爷您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无事,”凌冽慢慢挺直了腰背,“大概是,天气太热了。”

从北境捡回一条性命后,他就一直有头痛的症候,这种心悸也大概只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凌冽没当回事,元宵却很在意,嚷嚷着要去请孙太医。

“没关系的,”凌冽吃好了,取出巾帕来拭过唇边,“待会儿你陪我出去走走就是。”

元宵想了想,或许真是天太热、王爷在屋里太闷了,他放下心来,利落地收拾了碗筷,推着凌冽从树屋下去——

小蛮王离开前,吩咐人修缮了外面的道路。

高大的望天树旁砌了方便轮椅移动的陶土坡道,两边则垂上了编好的藤帘,即使在正午灼热的阳光下,走在其中也不见一点炎热,微风吹拂,还能闻到阵阵花香。

“哦,对了!之前您让影十一探查的事儿有眉目了!”

小蛮王出征后,他和伊赤姆大叔都不在殿阁,凌冽还是有机会可以离开。虽然这样对小蛮王,多少让凌冽心中有些不忍,但他们之间的牵绊已深,若不快刀斩乱麻、将来只怕更加难断——

所以,在小蛮王离开后,凌冽就让影十一去查探蛮国在殿阁附近的布置以及桂山情况。

元宵说影十一今晨来了回信,观百越准备的兵力,此战快则半月,慢则需要持续两三个月甚至半年时间。

这样长的时间……

凌冽点点头,已足够他做很多事。

两人闲逛到殿阁附近,一路上遇上的蛮国勇士和姑娘们都恭恭敬敬地行礼,期间还遇上了教元宵竹荪炖鸡的阿嬷,她同样不太会说中原官话,但眼神慈爱、充满善意。

几人聊了一会儿,快到中央广场时,一位殿阁勇士过来叫走了阿嬷。

那勇士在殿阁是伺候洛大人的侍从官,似乎是几位姑娘在洛大人要用的蓝染配料上生了争议,勇士就过来请老阿嬷去看看。

老人听完,对着凌冽行礼后,就跟着勇士急匆匆地朝广场中央走去——

广场上的刑架已撤下,夏日的阳光将白石地板染成了银黄,姑娘们架起了染布的人字形高木撑,在一个个大的染料盆中制作要用的蓝染。

洛大人。

乌宇洛。

凌冽垂眸,默默将这名字在心中过了一道,他与此人匆匆见过一面,虽说是小蛮王同父异母的兄长,但两人在外貌上瞧不出一丁点的相似。比起小蛮王那太过出挑的脸,乌宇洛这样的,或许才是寻常的苗人长相。

小蛮王出征,十分放心地将殿阁的一切都交给了兄长。

这么两日来,凌冽见乌宇洛处理政务能力娴熟,于五部首领中颇有声望,且殿阁中伺候的老人们、也多与他亲近。

即便凌冽知道蛮国的王位是能者居之,但他见过太多兄弟阋墙的祸事,远远看着那群浆洗蓝染的姑娘,心中总是说不出的怪异。

穿堂而过的微风卷去了暑热,也顺便吹散了凌冽那点对于小蛮王的忧虑。

他终归要走,又何必多操这些闲心。

凌冽不想再逛,便想吩咐元宵带他回去,结果才一开口,就感觉到胸口又一次传来憋闷的钝痛,这一次的痛明显比刚才更剧烈,让他闷哼一声,整个人委顿在轮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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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汗从脊梁骨涌出,汗津津的湿透重衫,恐怖的撕裂感让凌冽头皮发麻、眼前一片模糊。

“王爷?!”

元宵原本没注意到凌冽的异样,直到他家王爷扣着胸口、整个人蜷缩着弯腰,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小管事急急忙忙绕到前侧,只见他家王爷脸色发白、唇色发紫!

“您、您怎么了?!”

凌冽张了张口,抖着唇想说什么,喉间却泛起了一股腥甜,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见的,就是自家小管事一张惊慌失措、血色尽失的脸。

○○○

殿阁,南屋。

乌宇洛、几位部落首领,还有殿阁上下不少伺候的侍从都焦急地等在花园中。

巨大的圣灵蛇盘桓在树梢上,而圣蟾蜍则乖顺地趴在阿幼依身边,阿幼依愁眉不展地趴在石桌边,面前搁着一篮子新鲜瓜果——她原本是想带着这些好吃的去找元宵玩的。

凌冽吐血昏过去这件事,在殿阁内掀起了轩然大波。

几个在中央广场染布的姑娘们和那个老嬷嬷被吓了一跳,元宵请来孙太医时,蛮国勇士已将此事情通报给了在议事殿内的乌宇洛。

想到弟弟临行前的嘱托,乌宇洛愁得都快将眼前的一片灌木丛薅秃。

偏偏殿阁内精通医理和毒理的毒医跟着乌宇恬风出征,剩下几个巫医的医术也不知能不能行。

就在众人在花园中焦躁地团团转时,南屋的房门被从里推开,乌宇洛急急回头,却见那个从中原来的老大夫走出,目光焦躁地在人群中一扫,然后就停在了巨大圣蟾蜍身旁,“那个……小姑娘?”

阿幼依一愣,“窝?”

孙太医点点头,用目光催促着阿幼依进屋。

屋内,焚烧灵草的香味四溢,阿幼依才走了一步、就被熏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几个巫医忙得满头大汗,他们将凌冽上身的衣裳剥了个精光,在关键的穴位上扎了好多银针。

可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银针就肉眼可见地黑了许多。

这次,不用任何人说明,阿幼依就扑上前去,“怎么还有蛊虫?!”

她说的苗语,元宵和孙太医听不大懂,但几个巫医却讪讪地擦着汗后退,“华邑姆身边的侍从官刚刚说,是您曾经、曾经在他身上下蛊,所以、所以这蛊虫可能只有您才能解……”

“我下的是子母蛊,又不是毒蛊!”阿幼依也急了,她上前,伸出小手探了探凌冽的颈侧,脸上的表情愈发古怪而沉重,“……怎会?”

子母蛊无毒,更多是缱绻和守护。

何况小蛮王在狠狠和她……打过一架后,就选择了用放血的方式祛除了子蛊。

按理说,现在凌冽的身上应该没有任何蛊虫,也不应该产生这样被蛊虫反噬的症候。但偏偏,刚才阿幼依从凌冽的血脉中,就是探知到了一条小小的蛊虫。

甚至,因为是她放出的蛊虫,作乱的小虫甚至隔着凌冽颈侧的肌肤,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指尖。

子蛊竟然没死?

这事离奇得超出了阿幼依所有的认知范畴,小姑娘僵了半晌,犹豫着开口将眼前的一切同那位白胡子老先生解释清楚。

孙太医听完,当机立断,他拍了拍元宵的肩膀,“去简单收拾下王爷的东西,我们去前线找毒医。”

元宵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凌冽后,咬咬牙跑了出去。

剩下阿幼依的眼睛亮了亮,小姑娘拍了拍手,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好耶——!可以出去玩喽!”

孙太医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想到凌冽还晕着,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缩脖子。

蛊虫异变,她很抱歉。

但无论如何异变,虫儿本身还是那个子母蛊,最好的祛除方法还是只有那一种。

哼!小姑娘看着凌冽白皙的肌肤、握了握小拳头:她倒要看看,大王要忍到什么时候!

事情定下来,几个巫医便走到外面向乌宇洛回话。

听到有办法救治,乌宇洛松了一口气,又不轻不重地瞪了走出来的阿幼依一眼。小姑娘冲他扮了个鬼脸、吐了吐上头。

不过到底阿幼依是五圣使,殿阁还需要五圣守卫,她留下了圣蟾蜍、带上圣灵蛇,跟随众人乘大象,往小蛮王开拔的边境赶去——

○○○

夜凉如水,弦月高悬。

一场暮雨过后,大军正好行至狐仙渡。

南境山川上的水土不深,雨后极易引动整个山体滑坡。这处狐仙渡恰好是一处远离山脉的平原,中有一条灵溪,同伊赤姆商议过,乌宇恬风就让大军原地驻扎、休息一夜再走。

处理完军中俗务,夜色已深。

他从案几前站起身,微微转动了一下酸软僵硬的手臂,就随便扯过了旁边的一条沐巾,准备去灵溪中冲个澡后,就早早休息。

虽然只离开了短短两天,但他在闲暇的时候,就是会忍不住地想凌冽。

想他漂亮的霜庭哥哥此时此刻在做什么,想他喊他霜庭哥哥时那一点点红嫩的耳朵尖尖,想霜庭哥哥合欢庚帖上漂亮的字迹,还想霜庭哥哥点漆般的黑眸中、一闪而过的温情。

“……啧。”

乌宇恬风烦闷地哼了一声,加快了脚步来到灵溪,也不管月下的溪水冰凉,“哗啦”一声、径直跃入其中。灵溪平静的水面被他搅动,散开的粼粼波光中,渐渐冒出了他金灿灿的头。

夏日夜风卷去他露出肌肤上的水珠,明明应该凉得起一身疙瘩,乌宇恬风却觉得自己浑身都热得很,他舔了舔唇瓣,找到岸边一处高地、将自己整个人舒展开来,对月半躺下去——

还好,还有仗打。

也怪,还要打仗。

乌宇恬风静静地看着湛蓝色夜空中那轮遥远的残月,很难想象——如果一切太平,就让他每天和霜庭哥哥待在一起,同进同出、同吃同住,朝夕相对、亲密相处。

他渴盼那样的一天,同时,又害怕那样的一天。

到时候,他会不会控制不住、每天将他的哥哥弄哭。

哭?

凌冽眼尾泛着薄红的模样瞬间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乌宇恬风的手抖了抖,明明溪水已足够冰凉,可肌肤之下的血液却仿佛在沸腾,一股一股的邪火呼啸着烧遍他的全身。

他恼火地拍了水面一下,在溅起的涟漪中、终于还是放弃地将双手藏到水下。

他迟早要疯。

迟早要为了凌霜庭发疯。

汩汩流淌的灵溪,终于还是在一时三刻后,尽职尽责地涤去了乌宇恬风身上的热和污,看着指尖汩汩散去的白色水纹,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准备换一个位置。

下游还有几个在溪水中洗澡的蛮国勇士,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窘迫。

淌着水重新在对岸找到一处安静之所后,乌宇恬风才放松下来,他靠着岸边的原石静坐了一会儿,等差不多冷静下来时,那边几个蛮国勇士却打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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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被其他几个泼了满头水,他忍不住抱怨道:“哥哥们就会欺负我!”

他说的是苗语,却是乌宇恬风从小最熟悉的语言,他本想嗤笑一声,可才一动,就感觉到自己因为“哥哥”和“欺负”两个再简单不过的词,又燃起了荒唐的旖旎期许。

“……”他皱了皱眉,瞪着水面下方,忍不住轻嗤了一声。

小时候,大巫曾经教导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神秘高贵的大人牵着他在雪地中不间断的行走,将饥饿、困倦、疲惫、寒冷都算作是人不该拥有的欲念。又在他快要昏死的时候,及时给他送上一碗热腾腾的奶泡饭。

“神明赐予我等身体,不可妄用、不可纵欲。”

——大巫的教导言犹在耳,乌宇恬风无奈,只能慢慢地将自己整个身体重新泡入水中,双手交叠地趴在那块巨大的原石上,阖眸、尽量逼自己静思。

他心里念着繁复的经文,目光却被原石后一株不知名的野花吸引。

夜风簌簌,浅紫色的花瓣在风中摇曳,不似漫漫雪原上只有白、只有望不尽的白。

“……”

心中的经文卡了壳,乌宇恬风放弃一般,闷闷地低下头,蘸着水,在那块光滑的石面上,轻轻画了“霜庭”二字。可惜,他不怎么会写中原的汉字,水顺着石头滑落,将那两个字糊成了一团。

正在他有些焦躁地抄起水,想掩盖掉自己的“罪行”时,地面忽然一阵颤动。

乌宇恬风皱了皱眉,下意识半蹲下身、戒备地看向远处的山峦——南境地动频繁,莫不是雨后又出了什么事端?

结果,唐突出现在灵溪尽头的是一头浅灰色的大象,他最熟悉的那几只都被他带出来作战,剩下在殿阁中的多半是还在训练中的“少年”战象。

这头大象明显是第一次这样撒欢的奔跑,即便坐在上面的蛮国勇士已经尽力在控制,它还是有些停不下来,整个“咚”地一声跪倒在灵溪前的河滩上。这样一来,它整个身子就朝下、直将象筐中的人甩了出来。

蛮国勇士只有一人,被甩出来的人却有好几个,跟在大象后面的圣灵蛇动作很快,长长的身子拧起来卷人,最终却还是漏了一个。

乌宇恬风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就骤然接了个人——

大象摔倒的位置距离他这块原石很近,他根本就不会想到,刚才还在他幻想中的凌冽,这会儿就奇迹般、被带到了他的身边!

凌冽身上的衣袍很快被浸湿,乌宇恬风担心他着凉,来不及发怒追责,连忙抱着人上岸。

刚才,他为了躲避尴尬,远离了大军安营扎寨的那边,这会儿却被迫要走更远的路。

在他淌水的过程中,岸上的大动静还是惊动了整个军营,不一会儿,伊赤姆大叔就带着人急急朝岸边走来。看见被圣灵蛇缓缓放下的阿幼依、孙太医和元宵,不用问,大叔也便知道是凌冽出了问题。

借着岸上的火光,伊赤姆远远看见了在灵溪中的两人。

凌冽似乎被冰凉的溪水刺激着,昏迷中微微皱紧了眉,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鼻尖却萦绕着一股香气,一点点将他整个人都笼入其中——

这味道……

他细细嗅了嗅,总觉得很像一道美味的点心。

此时,乌宇恬风也终于跳上了河岸,他皱了皱眉,正准备问到底发生何事,怀中的凌冽却舔了舔唇瓣,带着一点鼻音、模模糊糊地说了几个音节。

“霜庭哥哥?”乌宇恬风以为凌冽醒了,垂眸看去才发现这人在梦呓,他有些泄气,却忍不住追问,“锅锅说什么?窝刚才没听清——”

怀中人“唔”了一声,难受地攀着他的肩头动了动,嘴唇嗫嚅,“甜……”

“甜?”乌宇恬风疑惑,低头、将耳朵凑过去。

结果,微凉的耳垂碰到凌冽唇尖,像触动了机关般,叫那神志不清的人、仰头亲了亲那软软的耳垂。!

乌宇恬风倒抽一口凉气。

更要命的是,凌冽忽然微启唇瓣、濡湿地咬了他一口,清冷的声线带着一抹薄笑,含吮着他整个耳廓,肯定地喃喃道:“……甜甜糕!”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窝不素甜甜糕!

昏迷中的霜庭哥哥:(大大咬一口,十分肯定)甜甜糕!

恬恬:……唔,窝素,霜庭哥哥再次窝一口!——

第29章

再醒来时,凌冽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身下垫着柔软的兽皮,脑后枕着花香软枕,身上盖着一条毛领鹤氅。

周围的光线很昏暗,隐隐约约能从远处的门缝中窥见一点光。

凌冽又躺了一会儿,等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后便凝眸观察这地方。四围是圆形,他躺着的地方前面有一张较大的案几,上面堆有羊皮卷,门缝边立着一张很眼熟的牛角弓。

他撑着自己,慢慢坐起身来。

这里的陈设明显是一处军帐,凌冽皱了皱眉,正思量间,军帐的帘子微微动了动,外面炫目的阳光照进来,在他被晃了眼的同时,帘帐处传来了“呯”地一声。

伴随那声音响起的,元宵的声音:“王爷您可算醒了!您吓死我了您!”

小管事惊天动地的喊声自然也惊动了守在帐外的众人,孙太医忙提着自己的药箱进来,一番忙乱后、大帐四角的窗帘被挑起,屋内也明亮起来——

大帐外不远处的草坪上,乌宇恬风回头看了一眼那闹哄哄的大帐,有些不舍、却也无法,他蹲在一截半高的树桩上,嘴里闲闲地叼着一根苇草,面色十分不善。

折腾一夜,他们总算闹明白了凌冽身上的问题。

灵巫的毒蛊只是因,他没用“同榻而眠、精血交融”的方式解蛊又是变,最后就造成了:普普通通的子母蛊,异变成了一种他们都没见过的蛊虫。

毒医研究半天,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这蛊虫没什么大威胁,还是那个子母蛊。

只是异变成了一种较为“活跃”的子母蛊——只要子蛊没感觉到附近有母蛊宿主存在,就会发作,效果比那些阿妹饲喂出来的“情人蛊”还要妙,简直像将两人用无形的绳索、牢牢捆在一处。

可惜,这样异变的蛊,毒医也没辙。

当时他就蔫坏地摸着下巴给出两个解决方案:其一,劝大王试试原本解除子母蛊的方法,反正自家媳妇儿,睡了就睡了,稳赚不亏;其二,等大巫闭关出来,短则三年,长则说不清要到什么时候。

乌宇恬风听完就生气地同毒医打了一架,闹得整个军营人心惶惶。

现在,伊赤姆大叔看他那生气的模样,摇摇头,找了个处理军务的由头提前开溜。

剩下毒医同乌宇恬风大眼瞪小眼,沉默了片刻后,毒医实在无奈,“大王,凡事都得往好处想,至少大巫出关前,您媳妇儿都得跟着您,这不挺好嘛?”

“……”乌宇恬风瞪了他一眼,扯下半截苇草扔他,“你懂甚?!”

被打了,毒医也不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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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道:“多好的事儿啊,‘王妃’那样的身段样貌,跟在您身边、吃亏的又不是您,您怎么还恼上了?”

这次,乌宇恬风丢了手中剩下的苇草,他一把揪住毒医衣领,恼火道:“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把你当哑巴!”

毒医看着他沙包大的拳头,缩了缩脖子,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说、不说。”

乌宇恬风眯着眼睛放开他,烦闷地跳下来、狠狠地踢了那树桩一下。

看着他这憋屈样子,毒医还是忍不住道:“大王,您觉得我有偏见也罢,中原人狡猾,无论您心中怎么想的,那位王爷并非池中物,若无这异变的蛊虫……”他顿了顿,“等您出征归来,他必然不会甘愿留下雌|伏的。”

说完,毒医闭上眼睛,准备好挨打,结果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大王的拳头。他睁开半只眼睛,却发现乌宇恬风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目光沉沉看着不知名的方向。

“……我都知道。”

“啊?”

“你说的,我都知道。”

“您知道您还就这么放心地走啦?”毒医惊呆了,“您、您、您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乌宇恬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拍拍毒医的肩膀,轻声道,“去忙吧。”

毒医欲言又止,可乌宇恬风却已转头往大帐那边走,他撇了撇嘴,真不明白——若说从前大王有许多顾虑,如今都这样了,他却裹足不前、宁可自残也不动那中原人一分。

摇了摇头,毒医捏紧身上的瓶瓶罐罐:情爱,果然令人寡智。

大帐内——

同样的话,孙太医也斟酌着用词,慢慢解释给凌冽听。

听完,凌冽靠在软垫上沉默了很久,久到孙太医和元宵都怀疑他承受不住这打击。元宵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王爷?”

凌冽的眼珠子动了动,他张了张口,声音有些艰涩,“若我……执意要走呢?”

孙太医皱眉,有些不忍,却还是咬牙道:“医书中,从未有人能活着撑过蛊虫发作。”

“……”

元宵不忍心见自家王爷低落,他笨拙地晃了下凌冽手臂,“王爷您别难过,我待会儿就出去给翰墨、羽书写信,天下之大,我们总会找到办法的!”

“是啊,”孙太医也开口,“山外青山,老朽的医术也并非登峰造极,难说还有世外高人能解这毒。”

世外高人、天下之大……?

凌冽拧着眉,自嘲地勾起嘴角,若真有解法,又何必等到今时今日,他摇摇头,缓缓地阖上了眼眸。

“王爷……”元宵还想再劝,孙太医却拉住他、摇了摇头,老人冲凌冽拱了拱手,轻声道:“王爷您好好休息,我们去帐外伺候。”

直到整个大帐安静下来,凌冽才睁开眼睛,手指慢慢放到鹤氅上,指尖一寸寸收紧,将那白色布料揉成一团。

从金沙江上百越国的那次偷袭开始,一切就都朝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

他不怕射穿他双膝的戎狄,也不怕处心积虑要他死的小皇帝、外戚和阉党。

镇北军万死不屈、北宁王一身傲骨,战败了、卧薪尝胆,打回去便是;受伤了、悉心调养,也总有好的时候。

但,小蛮王乌宇恬风……

抿着嘴,凌冽有些无措,他推开软垫、逃避似的将自己整个人裹进那些厚厚的鹤氅中。

○○○

晚些时候,用过了便饭,伊赤姆大叔带着阿幼依进来看了看凌冽。

小姑娘躲在大叔的身后,眼巴巴地看着凌冽,大大的眼睛中蓄满了不安。伊赤姆大叔适时地替她冲凌冽抱歉,然后试探地问了问凌冽将来的打算。

凌冽摇摇头,难得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子,“我……心里乱,还没想好。”

伊赤姆大叔沉默了片刻,没再追问什么,反将阿幼依拽出来,这时,凌冽才看见小姑娘捧着一个新鲜的荷叶,荷叶里盛着一堆色泽鲜亮的果子。

“这是阿幼依给你摘的,都是这一季山林里的时鲜果子。”

凌冽看着那些他认不全的水果,忽然想到在金沙江的大船上,每天醒来、出现在他房间门口的一盘子云羊果;想到那个惨死在百越国勇士刀下的、憨厚的蛮国小勇士。

他愣了愣,阿幼依见他不接,有些急,她拍拍小胸脯,“没毒也没蛊虫!窝对神明起誓!”

凌冽眨了眨眼睛,小姑娘信誓旦旦的样子有些好笑。

阿幼依却担心他不信似的,上前来自己吃了一颗,直白地证明真没什么坏心思。

凌冽无法,只能收下。

道过歉、赔过礼,阿幼依松了一口气,她看着凌冽削瘦的肩颈,在心中小小地握了握拳,然后冲伊赤姆大叔点点头,就提前离开了大帐——作为五圣使,她要学习的还很多,以后她一定要好好完成大巫留下来的功课。

这样,才能保护好华泰姆和华邑姆,还有整个南境苗疆的百姓。

阿幼依离开后直接返回了殿阁,没有像往常一样闹着四处玩闹,伊赤姆大叔不知她的决心,只觉小姑娘能懂事就好。伊赤姆知凌冽尴尬,也没久留,关切地说了几句话后便退出了大帐。

大帐中只剩下元宵,他捧着一荷叶的瓜果有些尴尬,而凌冽的目光却停驻在那新鲜的果子上,出神地想了很多很多。

黄昏时分,狐仙渡又降了一场雨。

豆大的雨滴打在中军布帐上滴滴答答,凌冽想了许久没什么头绪,靠在软垫上就昏昏沉沉地眯了过去。

至于元宵,他在旁边伺候了一下午也没能从主子口中得到确切答案,心中惴惴不安,又拿了纸笔给翰墨、羽书写信,希望这两位能寻出破局之法。

雨中的蛮族营帐安静得很,元宵撑着伞放完信鸽,一回头,就被一道站在雨中的人影骇住。

天色暗淡,光线昏暗,那人笔直地杵在大帐前的空地上,也不撑伞,就那样站在泼天冷雨中。元宵心跳得砰砰的,大着胆子凑近一看,才发现是小蛮王。

那头金色长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脑后,人微微仰着头、眼睛闭着,不知在想什么。

元宵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其实若真算起来,这位蛮王对王爷并无苛待,也不似京中传言的那般暴戾,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挖空心思地讨好。

喜爱和讨好本无过错,只是,元宵多少有些别扭。

从前,凌冽双腿没受伤时,他曾悄悄幻想过,究竟是如何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们家的王爷。结果最后,他万万没想到,被迫穿上红妆、顶着盖头的,会是他的王爷。

小管事吸了吸鼻子,看着在雨中彻底湿透的小蛮王。

最后,元宵还是撑着伞走上前去。他个子小,做不到将伞撑过小蛮王头顶,所以元宵只将雨伞往小蛮王的手中一塞。

乌宇恬风:“……?”

“风寒是会过人的,”因为送伞,小管事一半的衣裳都被雨打湿,他强着凶道:“你、你别过给我家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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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元宵先红了脸,也不管小蛮王听没听懂,就转身迅速跑开。留下乌宇恬风捏着伞,看着元宵消失的方向怔了一会儿,而后“噗”地一声,忍不住地捂脸大笑起来——

乌宇恬风捂着脸,整个人笑得弯下腰去,他撑着伞,慢慢地蹲到地上,翡翠色的眼睛亮晶晶的,金色发丝中蓄满的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他满不在乎地一捋,然后在伞下这一方小天地中,缓缓翘起了嘴角:

老师、毒医,你们都说中原人狡猾。

其实,你们看,中原人多傻。

他都已经淋湿了,对他都充满戒备的小管事还给他送伞。而漂亮哥哥明明想要从他身边逃离,却还是心软地与他交换了庚帖和名字。

他捏着伞的竹柄,小管事握过的地方带着一点点的暖,虽然很快被寒风吹散,但却给了他足够的勇气。

乌宇恬风笑着从草坪上站起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撑着伞、冲毒医所在的军帐走去。

军帐内,毒医正在研究一株药草,看见帘动,还以为是从中原来的那个老头,他哼笑一声,扬了扬手中的小罐子,“还是我技高一筹,我先认出这是什么药……大王?!”

乌宇恬风走进来,他先将那柄伞收好、立到一边,然后不在意地甩了甩长发上的水。

“……大王,”毒医举起双手后退一步,“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就那两个办法,您别逼我想了,我……”

他话说一半,乌宇恬风就饶有兴味地拿起了桌面上的一柄小药刀、放在掌心转了一圈。药刀在烛火照耀下,闪过一道寒光。毒医心中咯噔一下,喉结上下滚动、立刻噤了声。

“我听说——”乌宇恬风笑眯眯的,看向药刀的时候,眸色却温柔得像是在看自己的情人,“你有一种草药,研磨成粉后,能令血液永不凝固,是不是?”

毒医一愣,而后骇然地瞪大了眼眸,“大王你……!!”

见他如此反应,乌宇恬风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无所谓地笑笑,将刀随意地丢到毒医面前,语调却是不容置疑,“帮我配药。”

然则,毒医却忽然暴怒,他拿起桌上一个空罐子毫不客气地砸小蛮王,“您是不是疯了?!”

乌宇恬风一懵,而后不悦地眯起了眼睛——

今夜有雨,山中的温度降得很快,元宵换好干衣裳、打了一盆子热水给凌冽泡脚,他还没将凌冽的双脚放进盆里,主仆俩就都听见外面“呯”地一声巨响——

整个营帐中闹起来,添了油的火把次第燃起。

凌冽担心有人袭营,便示意元宵,“看看去。”

“可是外面在下雨,”元宵犹豫,“您身子虚,要不还是别去了?”

两人正说着,又是“呯呯”两声,而后就响起了一叠咒骂声。听上去,好像是两个人在争吵,而其他人在旁边劝和,他们说的苗语凌冽听不懂,却还是敏锐地从中分辨出了小蛮王的声音——

元宵也愣了一下,而后小管事认命地给凌冽穿好鞋袜,裹上了厚厚的鹤氅,才撑伞、推着他出去。

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此时已挤满了人,闻声而来的勇士们围成了一个圈,火光闪烁,却根本看不清和小蛮王打架的人。

伊赤姆大叔想劝,可三番两次靠近,都被那两个急红了眼的人躲开,他实在没了办法,一瞥眼看见中军大帐前的凌冽,他便像见了救星般殷切地大喊道:“王爷——!”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刚才还打在一起的两人都顿了顿。

在乌宇恬风开口前,已经鼻青脸肿、被单方面压制的毒医却抢先大叫起来,“他要放血、放血救唔唔唔!!”

他话才说一半,就被恼羞成怒的乌宇恬风堵住嘴。这句话不长,腔调也奇怪,但还是让凌冽眉心微跳,下意识看向了小蛮王的左手——

雨幕中,泛黄的绷带已经因斗殴散乱,隐隐约约露出下面的肌肤。

凌冽眸色一暗,交叠在双膝上的手瞬间就攥紧了。

“……呼,”伊赤姆大叔看看凌冽,又看看已经红了脸的大王,最终耸了耸肩,“天凉了,大王,有什么话我们进去再说——”

○○○

夜雨簌簌,灯烛曳曳。

伊赤姆大叔亲手给中军大帐内的几盏灯,添上了灯油。

元宵忙着烧水,凌冽则退到了软塌旁,留出空间给那两个在雨中狼狈打架的人、换掉身上的湿衣服。毒医冻得浑身发抖,却乌眼鸡般瞪着乌宇恬风,“……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帮您做这等混账事!”

乌宇恬风擦着头发上的水,看他的眼神仿佛要杀人。

早前元宵端过来的水已经有些凉,凌冽也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洗脚的癖好,所以他示意元宵将那铜盆挪开,自己摸索着怀中温着的汤婆子,轻声问道:“……所以,为什么打架?”

此言一出,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小蛮王立刻就耷拉下脑袋,像做错了事儿的大狗子一样。

他没说话,却也不准毒医说话。

山一样的身体挪动过去,竟严严实实地将毒医整个挡住,他警告地睨着毒医,不许他当着凌冽的面儿告状。

毒医撇了撇嘴,哼哼唧唧的。

凌冽皱眉,指尖轻轻在那铜制的汤婆子上点了两下,清脆铜声叮叮作响,“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说‘放血’?”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清清冷冷的。

小蛮王缩了缩脖子,强辩道:“……锅锅听错了。”

“那么,”凌冽看不见毒医,却能看见在旁点灯的伊赤姆,“您说?”

“……”伊赤姆叹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疯狂朝他摇头的大王,然后放下了打火石,“毒医那儿有一种能长期保存血液、令其不凝固的药粉,大王想讨要过来放足血,让您带走。”

他说得极快,也极平静。

整个中军大帐却因为他的话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元宵手中扇火的蒲扇,都被这句话吓得掉在了地上。

小蛮王愣了半晌,而后从地上一跃而起,他攥住伊赤姆的领口,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压抑而恼恨,“老师!”

“您又能瞒到几时呢?”不同于以往的纵容,伊赤姆严肃地反问道:“就算毒医顺您心意、给了您那样的药粉,您能侥幸放那么多血不死,等您将那些血送出去的时候,王爷还能不知情么?”

“我……”

伊赤姆大叔看看他,又看看坐在中军大帐内、灯火阴影中的凌冽,而后大叔切换了苗语,压低了声音道:“何况,比起一个不确定的‘华邑姆’,他优先考虑您的安危,并无什么大错。”

凌冽不知大叔同小蛮王说了什么,只是,在听见“华邑姆”一词后,小蛮王像受到了什么莫大的羞辱,他低吼一声,高高扬起拳头就要砸下去,“你闭嘴——!你们都不懂!”

他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但手背上还是被一枚铜扣轻轻地砸了一下。

“够了!”情急之下,凌冽拆下汤婆子上的扣子掷出去打了小蛮王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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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法在这场闹剧中置身事外——

被打了一下的小蛮王愣了愣,稍微找回了些许的理智,他仓皇地松开了伊赤姆的衣领,“锅锅,我……”

“……够了,”凌冽捏起眉心,“元宵,你们都出去。”

“可是王爷……”

“出去吧。”

元宵叹了一口气,收拾好地上的一片狼藉,便跟着伊赤姆大叔一起、扶着毒医离开了中军大帐。

等中军大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凌冽才抬头,冲满眼凄惶无助的小蛮王伸出手,“……过来。”

被点名的小蛮王,立刻像乖顺的狗子般凑过去,他身上虽然擦过,但头发里还沁着水,还有一些因为打斗而沾染上去的青草。他不敢坐到干净柔软的软塌上去,也不敢太靠近凌冽、生怕自己身上的湿气过给凌冽。

凌冽看他那样儿,多少有些来气。

在小蛮王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时,眼前忽然一黑,脑袋上就被盖上了一块大大的沐巾。凌冽温热的指尖揉面团般不客气地在他发间揉搓穿梭,长发被拉扯,痛得他小声地“呜呜”呻|吟。

“……这会儿知道痛了?!”

“唔?”小蛮王委屈巴巴地扒拉两下沐巾,终于从中露出了一双眼睛,然后他就看见了在烛火摇曳下,墨发披散、明亮眼眸带着薄怒的北宁王。

“扯着你的头发,你知道痛,”凌冽吊着眉,点了点他的左手,“往自己身上下刀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

明明是被骂,小蛮王却忍不住地翘了翘嘴角:哥哥在关心我!

凌冽见他还有脸笑,没好气地瞪他,扯过他的手,翻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绷带——

在小蛮王没来得及藏的时候,凌冽看清楚了那腕子上横七竖八的伤口,新伤叠着旧伤,未长好的口子被雨水泡得翻卷开来,泛青的死皮下、模糊的血肉清晰可见。

“……”

小蛮王观他脸色难看,心虚地低了头。

凌冽看着那乱糟糟的伤口,原本混沌一片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在树屋中,他双手交叠、被小蛮王高高地束缚在了头顶,就在他因为浑身的燥热而不安地扭动时,屋内瞬间溢满了诱人的香味。

那时,他神志混乱,一开始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很好闻、想要靠近。

结果在小蛮王转过身时,他才惊悚地发现,小蛮王手上破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屋内,也根本不是什么香味,而是浓浓的血腥味儿。

他瞪大了眼睛往后躲,理智让他退避,身体却被什么东西操控着靠近。

小蛮王满饮了那一碗黏稠的血,眸色沉沉、用不容拒绝的力道压着他,将腥甜的血浆哺到了他的口中,唇齿交缠、逼着他将那些血水合着他俩交换过的津液吞下——

“你……”凌冽颤了颤,握着小蛮王手臂的手忽然用力,“你疯了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即便是蛮国,即便是蛮国!

一个人身上就那么点儿血,这蛮子是疯了才会这样不要命地一次次给他放血!

小蛮王闷闷的,没有搭话,凌冽却气愤地抬起手,将那执拗的脑袋掰正回来,他盯着那双漂亮的、现在却蒙满了尘的绿色眼眸,哑声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不仅仅是那一次。

从刚才毒医的只言片语,还有伊赤姆大叔的话中,凌冽几乎可以确认——这疯子,竟然还想给他放血。而且,还要准备什么长久保存血液的药粉,让血浆永不凝固!

小蛮王避无可避,只能抬起手、轻轻贴在凌冽微凉的手背上,他用脸轻轻地蹭了蹭凌冽掌心,安慰道,“窝身体好,没事的……”

“……”

去、去你他娘的身体好!

凌冽恼极,却拿这混蛋毫无办法,他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一直以来在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却在这一瞬间、像被投入了火星的油缸,瞬间燃起了高高的一片火——

像有一大团怎么也找不到头的乱麻堆在眼前,浪费时间去解绳索,倒不如……快刀斩断。

他闭上了眼睛,静了片刻。

再睁开时,凌冽的终于眼神恢复了冷静:北境戎狄内乱、江南战祸暂歇,朝堂内阉党和外戚互相掣肘,却正好互为制衡。

他本无归处,只是一抹不甘心的游魂,即便顺利离开南境,也只能藏身于暗处,将自己变成追魂索命的厉鬼,去向那群恶人讨要二十万镇北军的性命。

可他,为何不能留下?

留在这南境蛮国,留在这四方蛮夷之地?!

他的养母和亲兄算计他,他的侄儿防备他,血脉相连的亲眷们畏惧他,一个个地想着他死。可远在南境、远在蛮国,却有个傻子,愿为他切肤取血,愿在明知他心有去意时、泰然成全。

想通了这一点,凌冽的心忽然前所未有地平静:妻也罢、妃也好,在他于合欢庚帖上写下“霜庭”二字时,一切在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凌冽看着小蛮王,认真地看着那双、其实很讨他喜欢的碧色眼眸,“别折腾了。”

小蛮王乖乖地点头,心里却悄悄地想:这次是他失算,下次他一定会把毒医所有的瓶瓶罐罐都偷出来。

结果,凌冽却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再次慢而仔细地重复道:“别折腾了,我跟你去百越。”

小蛮王“嗯”了一声,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时,凌冽已放开了他,自顾自地拉起被子、背对他缓缓躺下,“我累了,你记得找人帮你重新裹伤。”

小蛮王在软塌边儿僵了半晌,而后他“嗷”地一声跳起来,他怕吵着凌冽,猴般从中军大帐中蹿了出去。

而后,窝在被子中的凌冽,就听见了外面一连串“嗷嗷嗷嗷”的叫声。他皱了皱眉,最后还是绷不住闷闷地笑出了声——小傻猴子。

作者有话要说:霜庭哥哥今天也甜度拉满~

傻恬恬,加加油,你的漂酿老婆心里有你——

感谢在2022-06-2808:05:46~2022-07-03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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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次日,凌冽留下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军营。

伊赤姆大叔很高兴,毒医则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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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用将那几瓶药偷偷塞进孙太医的药箱底。

此处距离桂山还有三五日的路程,吃过午饭后,大军就要开拔启程。乌宇恬风原本还担心凌冽的身体,可在军中多年的北宁王,远比他想象得强悍——

坐在轮椅上的凌冽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蓝色劲装,长发高高地扎束在脑后,一双寒星似的眼眸明亮得很,面色虽不是十分好,但人看着比之前精神。

元宵原本还有些不甘心,但见王爷眼中煜煜生辉,小管事叹了一口气,不提。

军中的午饭是大锅饭,勇士们端着陶碗,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远远地偷瞄“王妃”。几个之前在灵溪中戏水的勇士,一边大口吃饭,一边小声议论道:“王妃可真好看。”

“可不,中原人就是不一样,皮肤这么白!”

年长一个听见这话,忍不住警告道:“眼睛往哪儿看呢!仔细大王听见揍你!”

小伙子们并无恶意,红着脸收回目光傻笑了两声。唯有之前被他们围在中间泼水欺负的那个小勇士,他有些不满地嘟哝道:“他这样不会拖累大家吗……?”

他的声音很轻,几个憨笑的勇士没听见,自然也没当一回事。

可小勇士却始终不大高兴,他的皮肤偏白,手臂也较旁人纤细。这些,在军中全被当成了“哥哥们”笑他的地方,即便他拼尽了全力,大家也从未认可过他。

他盯着凌冽白净的脸、盯着凌冽掩盖在绒毯下的双腿,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凭什么只要是王妃,瘸子都能上战场,生得纤细白皙还能得到众人的夸赞!!

小勇士的目光太过直白露骨,听大叔简单介绍军中事宜的凌冽微微抬眸,准之又准地在人群中发现了小勇士。那样愤愤不平的眼神,让凌冽有些疑惑,可惜周围勇士们说的都是蛮语,凌冽一时也摸不清对方的意图。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儿,见那小勇士只是低头去扒拉自己的白饭、没再看过来。凌冽沉吟了片刻,觉得他既要暂留蛮国一段时间,苗语倒应该学起来,总不能时时刻刻都携个翻译在身旁。

“总之这些年,百越同我国南面的蒲干国亲近,这次……”伊赤姆大叔说了半句,一抬头就发现凌冽目光游移,他尴尬地咳了一声,轻轻唤了声“王爷”,老脸微微有些红,“是我……说得无趣?”

凌冽回神,有些抱歉,“没有没有,是我走神了,您继续说——”

伊赤姆还想说什么,刚张开嘴、眼前就突兀地出现了一碗尖尖的米饭,那米饭上鲜红一片,看得他的眉心突突直跳,偏那端着碗米饭的人,却有一张大笑脸,“食不言、寝不语,老师你教过的!”

“……”得,这是在吃醋,怪他占着他宝贝哥哥的时间了。

伊赤姆大叔撇了撇嘴,立刻从善如流地冲凌冽拱手,“王爷您大病初愈,是我一时激动说多了,等您好些,我再寻机会同您细说。”

说完,大叔瞪了小蛮王一眼,捧着自己的碗站起来,挤到了毒医那桌。

凌冽挑了挑眉,责难地看向小蛮王。

乌宇恬风无辜地眨眨眼,顺势将那碗饭搁到了凌冽面前,“锅锅尝尝!”

受伤后,凌冽被拘在轮椅上,饭量渐减,再没军中那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快意日子,加上元宵待他像待什么稀世瓷器一般,每每嚷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米饭这东西,他便吃得愈发少。

垂眸看了看那碗红得有些妖异的米饭,凌冽皱起了眉。

“这是窝给锅锅做的甜饭饭!”小蛮王捧着脸,认认真真地解释道:“好好次的。”

……?

甜饭饭?

凌冽低垂下睫帘,细看那碗小山似的饭上,似乎以鲜红色的米写了个很模糊的字。只是,写字人对字的结构不熟,歪歪扭扭写完就上了蒸锅,蒸出来后字形变得厉害,即便笔画简单、他也认不出。

那米红得渗人,凌冽本不打算用,但小蛮王那双翡翠色的眼睛中盛满了期待,他实在不忍,便只能命元宵取来一只素银小匙,银色的小汤匙精致得很,上头还雕刻着貔貅纹络。

吃之前,他犹豫地睨了小蛮王一眼:这小混蛋若敢悄悄在米饭里面掺自己的血——

结果,入口的米饭甜丝丝的,口感同中原腊八吃的八宝饭相近,却糯糯的、没有八宝饭那样粘牙。

凌冽多少有些讶异。

小蛮王托着腮、温温柔柔地望着他笑,“锅锅喜欢就好。”

其实乌宇恬风生得极好,眼窝深邃、眉形挺拔,如绿宝石一般的眼眸闪烁着璀璨光芒,只看一眼就几乎要将人的心神摄了去。

凌冽的心又砰砰跳起来,他多少有些恼,暗暗瞪了小蛮王一眼,就负气地将银匙插|在米饭上,“饱了。”

小蛮王一愣,而后耷拉下脑袋,小声地嘟囔道:“……可这素专门做的呢。”

专门?

听见这两个字,凌冽松开的修眉又紧了紧,他看了看周围或好奇、或惊叹的目光,最终忍下来,没有当众下小蛮王的面子,只盘算着要找伊赤姆大叔点一句——

军中纪律严明,最讲究上下一体、同吃同住。

士兵们在外拼死拼活,为君王者却安坐高堂、闲坐享乐,这样的君王、将领必不会长久。

凌冽看着小蛮王,只盼这人只是在他面前卖乖撒娇,别当真学了项羽、周幽王。

饭后,大军便收拾着准备赶路。

凌冽虽来得急,随身惯用的要紧东西却一样没落下。

这会儿,小元管事正忙着将那个凌冽昨夜抱着的汤婆子倒空、细细地收进他带来的几只木箱里,一边收,元宵一边嘟哝道:“王爷,您就不管管!一国大王、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怎么偏要讨您那素银匙!”

“一只小汤匙,”凌冽坐在案几旁,揉了揉额角,“许是蛮国没有呢?不过孩子心性罢了。”

元宵撅起嘴,最终忍下没有再提,他家王爷赤子心性,自不知道坊间有专门偷人贴身小衣的采花贼,有就喜欢偷窥人沐浴更衣的坏家伙,更不知道宫中有些太监,就喜欢捧着妃嫔鞋袜或者未洗的木著浮想联翩。

蛮国明明遍地都是银器!哪里会没见过什么小汤匙!

哼!谁知那、那人要走他家王爷的汤匙是要做什么!

凌冽不知元宵心思,他闲来无事、目光便落到了案几上的几张纸,那些纸明显是从中原新购的宣纸,上头乱七八糟地画了一些墨迹,看上去像字,但拼在一起、又好像是符。

他有些好奇,伸手想将几张纸拿起来看看,元宵却怪叫一声,连连扑过来摁住他的手,小管事脸都白了三分,将凌冽的轮椅往后拖了拖,才道:“王爷,这个碰不得。”

“……这什么?”

“唔,”元宵挠挠头,先松开他家王爷微凉的手,神神秘秘道:“我、我也不知,但王爷,终归不是什么好东西,前儿您睡了,我就见他偷偷摸摸地潜进来,点盏小灯、坐在案几前,一边儿念您名字、一边儿往这上头画符。那神情看上去别提有多诡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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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我名字?”

“可不!”元宵正儿八经地,“我还听见他叨念您的生辰八字呢!苗疆的蛊毒厉害,巫术同样不容小觑。王爷,京中对厌胜之术可是谈之色变,谁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这里作法、给您下什么死心塌地咒呢!”

“……”

元宵越说越认真,同时也越说越玄乎,小管事的语速飞快,一门心思将他从街头坊间听来的巫术细细数给凌冽听,说苗疆的巫术能够将人制成听话的傀儡,说苗女的巫术能够令中原所有的阿哥心甘情愿变成她们的裙下之臣。

“……噗。”

忍了半晌,凌冽还是被小管事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给逗乐了,不过元宵这么一提,他才能从那些糊了的字迹中,隐约瞧出个“凌”字。

“王爷您笑什么啦!”元宵急了,“我是认真的!”

“好好好,”凌冽摆摆手,唇边却还是挂着隐不去的笑意,“我不碰就是。”

元宵气鼓鼓的,他家王爷明显就没听进去!

结果两人正说着,中军帐却被人从外头急急掀开,小蛮王像掉了魂儿般闯进来,见凌冽和元宵在案前,他脸都吓得白了好几分。

在凌冽还没反应过来时,小蛮王就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卷走了案上的那一沓“鬼画符”,他神情躲闪,难得没敢看凌冽,低声说了句“锅锅窝、窝们马上就要出发”就匆匆离去。

“哼——”元宵叉腰,“王爷您看他这心虚的模样!那东西肯定是巫术!”

凌冽不置可否,他目力极佳,可准确地捕捉到了小蛮王掠出大帐时通红的耳廓。

○○○

有战象打头阵,数万蛮国勇士的行军速度极快。

午后自狐仙渡出,他们一鼓作气地翻越了一整座山。那山峦同北境不同,皆如小蛮王带他去看的石林一般,灰褐色的石壁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张牙舞爪,山上草木不繁,只有浅浅一层碧绿的地衣。

再往西,山峦的走势也渐渐变缓,水声也渐响,越靠近百越,河流溪水便也愈发多起来。

行军时不便生火,晚饭便用干粮对付,蛮国勇士们照旧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凌冽坐在轮椅上,就着元宵递过来的一碗热汤,缓缓将干硬的扁饼吞下。

其实在北境军中,他跟着镇北军还啃过树皮,这扁饼,本也吃得。

可元宵不依不饶,大有他不喝热汤就要当众哭嚎的架势,凌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默默从了。

结果这幅模样落在那个纤细的小勇士眼中,就成了娇贵,他忍不住鼻孔出气,小声地抱怨道:“王妃还真娇气——!”

那勇士听见他的话,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中原人本就细皮嫩肉的。”

小勇士撇了撇嘴,眼中却更燃起一丝掩不去的熊熊妒火,时不时盯着凌冽瞧。

大军今夜驻扎的地方,唤名青溪,也是个开阔的平原,只比狐仙渡多了许多条水,称得上是个河滩。赶路劳累,元宵烧好热水后,就伺候着凌冽早早歇下。

可凌冽这些日子睡得多,睡到半夜就自然醒了。

出乎意料地,眼前并非一片黑暗,而是有一点微弱的亮光,凌冽躺在床上怔了怔,而后屏息,慢慢地转过头去——如元宵所言,小蛮王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大帐内,正乖乖跪坐在案几前。

即便他只点了一盏昏暗的小灯,凌冽还是第一眼就看清楚了案几上放着的红色庚帖。

庚帖上,是他亲手写的字。而小蛮王却认真地五指握拳、孩儿般一把抓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描绘他的名字,一遍写不好、就再练第二遍,那笨拙的样子,看得凌冽眸色微动。

他习字的年龄早,一来是他生母去得早、明帝亲自将他带在身边教他读书习字的缘故;二来他被接到皇后身边时,时为太子的文帝已在念书,皇后担心人言议论说她苛待养子,便命太傅一并教过。

老太傅教他握笔、临帖,落笔皆是铁画银钩、刚劲有力。

如今他看小蛮王,倒无端想起在东宫里那个肆意妄为、将墨汁抹得老太傅满袖都是的自己。

凌冽低头,唇边闪过一抹薄笑,而后他借着外头的风声,悄无声息地从软榻上起了身。

小蛮王态度认真,可习字这事儿断不是认真就能办成的,还需名师引导、需多年临帖和演练,更需要天赋、悟性。凌冽看他画在纸上糊成一团的墨迹想笑,小蛮王闷闷地丢了手中的笔,瞪着那一团黑黢黢跟自己置气。

他不再端正地坐着了,而是颇没什么形象地趴下来,将脑袋搁到案几上,金灿灿的头发散开,像金线绣好的锦缎一样,他闷闷地捏着墨笔,又在那糊成一团的纸张上写写画画——

不过这次,他没有歪歪扭扭地学写中原汉字,反而是将那墨笔,当成了寻常的小树衩,而铺开来的一沓宣纸,则变成了河滩上堆起的累累细沙。

乌宇恬风带着满脸傻乎乎的笑,在宣纸上似模似样地绘了两个小人。

比起他的字,这几笔画倒好了许多。

虽不似中原大师们的山水写意,但也是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人物的形神,即便是隔着一段距离,凌冽也很清楚地就瞧出了两个小人是他们俩:

画面很简单,也没有轮椅,他坐在一株高高的大树下,而小蛮王半跪着,伸出手亲昵地拉着他。

凌冽挑挑眉,刚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小蛮王自己就先红了脸,然后将那一副溢满了墨汁的宣纸揉成一团,他轻咳一声,又坐直了身子,像是下定决心般握了握拳,重新摊开来新的宣纸,准备再习字。

……这小子。

凌冽好笑地摇摇头,慢慢地从后靠了过去。

乌宇恬风没注意到身后,他深吸一口气,提起笔来准备写,结果手背上忽然覆上了一只微凉的手,他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弹了弹,而后,耳畔就传来了凌冽清冷的声音,“握笔不是你这样的……”

“锅锅窝……”

“习字时、心要静,”凌冽打断他,将他的手指捏合成正确的姿势,然后手把手地教他,“横平竖直、一撇一捺,字与字之间都是相通的,你好好观察、就能学会。”

乌宇恬风的手不争气地抖了抖,大滴墨汁从笔尖坠落,晕在纸张上、让被抓包的他更加慌乱,“窝、窝……”

“静心,”凌冽心中在笑,面上却还是从容冷淡的模样,“看我写。”

乌宇恬风红着脸,讷讷地看着自己的手,在凌冽的引导下,他们缓缓地在纸张上写出了一个漂亮的“凌”字,虽被墨汁污了半边,却比他从前画的那些好看太多,他微微瞪大了眼睛。

“习字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凌冽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退,他扯过来一个软垫、抱在自己怀中,下巴搁在那软垫上,偏头看小蛮王,“大半夜不睡觉,明日行军,勇士们可要笑话你。”

小蛮王才因为“哥哥亲手教他写字”而胸口鼓噪,一回头见凌冽如此,听着他似怒还嗔的声音,浑身更像火烧一般,他手心手背都是汗,听见这句,便舔了舔嘴唇,忍不住强辩声道,“他、他们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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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凌冽笑,“这会儿又当自己是大王了。”

“……”乌宇恬风低下头,不敢看凌冽,他知道他的霜庭哥哥笑起来好看、也知道哥哥的声音好听,却不知道这清冷的声线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慵懒,竟然能这么撩人。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了,他今夜穿着随意,下|身就简单围了条筒裤,若是再待,他就要在哥哥面前丢脸了。

不安地挪了挪屁股,乌宇恬风将那点筒裤下的起伏藏到灯烛的阴影中,斟酌着措辞想要告辞。而凌冽看着他,没主意他身上那点窘迫,反而想到了另一层——

中军大帐,是将军、主帅所在。

他前几日昏着,自然没有细思,如今想来,小蛮王虽会在大帐中活动,却从没有留宿。

那这一夜夜的,他睡哪?

这么想着,小蛮王却也同时开了口,“锅锅好好休息,窝、窝要回去睡觉了。”

“……你睡哪?”

凌冽问得急,小蛮王没多想就答了,“有阿虎陪我,我睡外头树杈上。”

“……”

树杈上?

一国大王,放着营帐不睡去睡树杈?

“……”凌冽摇摇头,忽然想到身下这张软塌是他来之后新打的,中军大帐中除了软塌便是一地的绒毯,像样的床也没见着一张,他拧眉问道:“那之前呢?”

小蛮王挠了挠头,有些羞赧,“……地上。”

“什么?”

就在凌冽都快要怀疑小蛮王在蛮国遭人苛待时,乌宇恬风又红着脸,小声补充道,“窝、窝从小在树屋中住惯了,不、不喜欢睡床,以前,以前都是随意在地上铺个毯子就睡了……”

“……”

乌宇恬风尴尬,为自己的糙感到了十二万分的尴尬。

凌冽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中军帐中那么大的地方——”说完,又捏捏眉心,觉得有些疲惫,他默默地拉起被子,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又轻声补充了一句,“外头天寒。”

“……!!”

这次,乌宇恬风听懂了,也明白了。

他那双翡翠色的眼眸倏然瞪大,凌冽却没有给他追问的机会,北宁王默默地侧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后脊梁。

即便大帐内灯火昏暗,铺满整张软塌的墨发还是让乌宇恬风动容,浑身的燥热更加难散。

他咕咚地吞了口唾沫,闷闷地应了,推说自己要去洗漱,便转身熄灯、出了大帐。

这会儿,凌冽倒当真有些乏了,也没力气再去纠葛小蛮王此去是不是又一去不复返地去睡了树杈,他只是闷闷地想,即便在军中、他们名义上是夫妻、不便扎两顶帐篷,他也要问问伊赤姆大叔,能不能寻个周全方法。

夜色沉沉,等凌冽思虑着陷入梦乡,浸过凉水的乌宇恬风终于折返。

他记着元宵的话,在外头擦干了身上所有的水、散了水汽,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大帐。见凌冽已经睡熟,他原本拖来了常用的那张牦牛毡,可见凌冽侧身躺在软塌上的模样,他又忍不住往前挪了半步。

软塌上美人在卧,地上石灰岩冰凉。

看了看软塌,又看了看牦牛毡,乌宇恬风第一次没继续装乖,而是大踏步地走到软塌前,悄悄地掀开了被角看了看——

凌冽双腿受伤,其实并不喜欢侧躺,这姿势睡得并不舒坦。

小蛮王想了想,最后还是腆着脸爬上床。

他将凌冽轻轻翻过来,让人舒舒服服地平躺在他臂弯上,而他则侧躺着挤在那张软塌上,用自己浑身的热,暖着有些畏寒、手脚都冰凉的北宁王。

他看着凌冽,唇边绽放出融融梨涡——

上床前,他已将那牦牛毡提前拖到了软塌旁,牦牛的毛皮厚得很,即便明天天亮、霜庭哥哥醒来要老羞成怒*地踹他下床,落地时,也不至于屁股摔两半。

越想,乌宇恬风的嘴角便越上扬:

嘿嘿,他可真聪明!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一国大王怎么可以睡树杈上)你上来睡吧。

恬恬:!!!哥哥这是邀请我吗?!

凌冽:同榻而卧,盖棉被纯聊天。

恬恬:嘿嘿,哥哥要我一起挤被窝呢!

(甚至为自己准备好了垫子,嘿嘿,今天的恬恬也特别棒!)——

*老羞成怒:这个真不是错别字,可好几个小天使努力抓虫,先感谢,但是:

“老羞成怒”是汉语成语,意思是指由于羞愧到了极点、下不了台而发怒。出自清·李宝嘉《官场现形记》:“乌额拉布见田小辫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便也老羞成怒。”。其次:《儿女英雄传》第十六回:“任他那上司百般的牢笼,这事他絶不吐口应许。那一个老羞成怒,就假公济私,把他参改,拿问在监。”等。

也有一种提法是:“老羞变怒”,如:孔尚任《桃花扇·辞院》:“想因却签一事,太激烈了,故此老羞变怒耳。”

与大家熟悉的【恼羞成怒】指尖的区别:“恼羞成怒”的意思是由于羞愧和恼恨而发怒。指因自己一些难于启齿的事情被人戳穿而羞恼,发怒。其中的“恼”是发怒的意思,而“老”是指的发怒的程度——

第31章

仲夏京城,暑热难当。

御史中丞、宣威将军并朝中几位大员上了数道请安折子,一向勤勉于政的段宰相也破天荒地上奏,请小皇帝携合宫众人,到山中行宫避暑。

这些折子呈入宫禁,经了司礼监四位秉笔的筛选,却还是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小皇帝跟儿前。

他只看了面上一道就将那盒子搁到一边儿,冲在旁伺候的小太监道:“你干爹手底下的人,差事当得愈发好了——”

小太监颈子一凉,跪下连连告罪。

小皇帝却未发作,只似笑非笑地看着那摞折匣,眼中露出一丝阴鸷。

自五月里,他便对外宣称,太皇太后抱病。

御史中丞和宣威将军两人是太皇太后的至亲兄弟,自然急着入宫,可他一反常态,没有再称两人为“舅公”,反而命内监用“后宫不见外臣”的规矩拦了。

一并拦下的,自然还有舒氏那一门的宫人、他的生母想发设法想往外递的一道道密信。

至于段相,这人的妹子嫁入舒家,从前置身事外,如今,大约从他的态度中瞧出了端倪,欲挽狂澜于未起,将这场外戚、皇权博弈的胜负攥于手心。

看了看跪在地上之人,小皇帝哼笑一声:黄忧勤的手下都是人精,这些折子本不该递过来,如今却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御案上,足见其试探之心。

他年纪小,却并非傻子。

后宫未曾选秀,他若许了段相所奏,那便是要带着后宫中的女眷——太皇太后、太后等人外出,算是变相解了她们的禁足,也是同外戚和解。

若不允,黄忧勤之流便吃下一颗定心丸,往后的角逐,他们阉党会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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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凌玜闭了闭眼睛,不耐地将那小太监叫起来,“去传朕的旨意,司礼监经手此事者,罚俸一月,小惩大诫。”

小太监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称是。

小皇帝想了想,又指了指旁边的那一摞折匣,“还有这些,都原封不动搬回去给你干爹,如何处置,叫他自己个儿看着办便是。”

如此,几位文臣武将的奏折便石沉大海,眼见着夏日都过去一半,小皇帝还是照常三五朝会,没有动一点儿避暑的意思,也没有让任何人探知到太皇太后舒氏的消息。

再往后,就要准备秋闱和磨勘。

按着惯例,秋闱的新举都会对原本的朝廷格局造成冲击,而磨勘……

景华街以南,刘桥街上大舒府。

京人常将御史中丞所在的舒府和景华街以东、铜鼓巷的宣威将军府并称为“大小舒府”。

御史中丞舒楚仪站在窗前,看着院中无忧无虑扑蝶的小女儿,摇摇头,“陛下不动声色调换了审官院和考课院的考使,今岁磨勘,只怕要不好。”

坐在堂屋阴影中的宣威将军舒楚修则端茶碗哼笑,道:“凭他什么考使,难道还动得我们?”

御史中丞不赞同,磨勘于武将来说或许并不要紧,对朝官和州县郡长却有极大影响。这是文官每年的大事,考使不列班、不常设,却与钦差有着同样“先斩后奏”的大权,其考察的结果,将直接影响未来的仕途。

勤政清廉的,来年便能得到拔擢、恩赏;职事修举的,来年便要被罚俸、贬谪、甚至下狱。

说是考核官员,其实依旧是三方势力的角逐。

“陛下换得突然,那几个考使我也命人查过,他们虽无背景,却多半与黄忧勤有些干系。”

宣威将军脸色变了,“大哥的意思是……?”

“宫里至今对外称太皇太后重病,”御史中丞顿了顿,忽然问,“崇德在江南还好么?”

“他?可不挺好么,前儿还立了功,击沉了海寇一艘大船。”

御史中丞若有所思,而后又问,“听说,之前弟妹给他定了一门亲,择了沈家嫡女?”

不提这事儿便罢,一提,宣威将军便要怒,他重重地搁下茶碗,骂道:“呵,他娘替他周全,沈家小姐的家世、模样皆是一等一的好。结果,他复函一封,说什么沈家娘子喜诗词翰墨、他个糙汉文墨上不通,将来日子定过不到一块儿,直越过他娘、将信送到沈家拒了婚。沈兄被他气得不轻,差点没当场同我绝交!”

御史中丞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倒依旧这般任性。”

“可不么?!”提起独子,宣威将军一脑门官司,“叫他去送亲,他当众下你我脸子不说,还同那瘸子越走越近。我听家臣说,他还眼巴巴地命人从江南往苗疆送点心!当真气死我!”

御史中丞转了几个心思,面色渐沉下来。

宣威将军继续道:“等江南事毕,我会想法上道折子,将那小子调往西州,若陛下执意要仰仗阉党,我们也得早些筹谋,备些兵力。”

御史中丞眯起眼睛,转身警告地瞪了弟弟一眼。

朝臣,尤其是他们这样备受瞩目的大家族,最忌惮有私兵。刚才舒楚修这话,若给外人听去,便与告他舒家谋反无异。他抿抿嘴,缓声道:“行了,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不必做这样坏的打算。”

宣威将军不满地哼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崇德那边,请弟妹再留意,不行让杨老将军出面,他从小就最听他外祖的话。沈家嫡女,他不喜欢便罢了,沈兄那边、我会再去赔礼。他既以诗词文墨为由拒婚,可请老将军在军中将领里另择个武将家的嫡女,总之,作为大家族的长子嫡孙,这事儿上,由不得他任性——”

顿了顿,御史中丞转过身来,缓缓地离开窗边,来到了自家弟弟身边,他俯下身来,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至于皇上和阉党,目前还未到鱼死网破之地步,你回去,从西州死士中挑几个得力的,让他们潜入苗疆去。”

宣威将军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立刻明白了兄长的言下之意。

“我们也让陛下看看京中高门的诚意,”御史中丞笑眯眯地,眼神却狠毒,“既然陛下视北宁王为心腹大患、担心将来这位德高望重的皇叔掣肘,我们为臣子的,自会替他提前解决这麻烦。”

“自然,”宣威将军重新端起茶碗笑了笑,“舒家和圣上,本就同心一体。”

半个时辰后,替宣威将军牵马的两个小童,都感受到了自家老爷的好心情。

可望着天空中隐隐汇聚过来的乌云,他们实在不明白——

山雨欲来,天色阴沉暗淡,老爷到底有什么可乐的?

○○○

南境,苗疆。

又几日行军,乌宇恬风和凌冽已率大军行至桂山附近。

百越国蓄谋已久、重兵压境,桂山两部不堪抵挡,退守到山下凤灵坞附近。凤灵坞是通往桂山“一线天”前的一处河滩,纵横交错的水道将这一片平原割裂成了大大小小的滩涂,远看好像渔网一般。

一路走来,他们遭了百越数次伏击:淬毒的冷箭伤了两头战象,趁夜色从水中摸上岸的百越刺客又悄无声息地杀了好几个蛮国勇士,小王子峤烙都险些被他们救走。

桂山两部的首领心中愧悔,又携部上前打头阵,可惜百越人在水道中来去自如,他们浩浩荡荡闯过去,反而做了活靶子,被早早埋伏好的百越人从水中跃出、一刀毙命。

蛮国众人由此群情激奋,若非伊赤姆阻拦,那百越国的小王子峤烙已叫他们生吞活吃。

战事要紧,几位首领商议后,觉得还是不能同百越在水道上纠缠,他们可北撤攀上凤灵坞旁的凰鸣山,从凰鸣山绕道,便可奇袭到桂山西北向。

只是,凰鸣山陡峭难行,碎岩极多,且他们能料算的、百越必然也能,势必会派人前往凰鸣山上盯防。

大约是恶战当前,小蛮王收敛不少,吃饭时没了那些突兀举动:一时端出一碗血红的“甜饭饭”,一时又变戏法般送上一碟鲜果子。

凌冽乐得清闲,军中的事儿,伊赤姆大叔愿意同他商量、他就听着,若不愿,他也不强求。

所以,当得知乌宇恬风要身先士卒、带一队勇士先去凰鸣山探路时,凌冽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当着众人的面儿他没有说什么,背地里却让影十一着两个影卫偷偷跟上,别闹出什么事端。

乌宇恬风去得时间长,这一日过去大半、太阳都落山了,也没见他回。

伊赤姆大叔吩咐完营帐内的部署后出来,便见凌冽裹着一身狐裘,整个人沐浴在夕阳金辉中,元宵不尴不尬地站在轮椅之后,见他出来,小管事欲盖弥彰地解释,“我们、我们就随便出来走走!”

果然,他说完这句话,就被王爷不轻不重地瞪了。

伊赤姆大叔莞尔,担心就担心了、等就等了,不过中原人爱面子,他上前也没有戳破,只道:“王爷,日落山中风大,您若风寒了,大王回来可要拿我问罪的——”

凌冽正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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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上却忽然跑出来一个蛮国勇士,那人脚步凌乱、身上挂着伤,他扑到大叔面前,急道:“不好了!大王在山上遭了埋伏!让您速速带兵去救援——!”

大叔一愣,嘴唇抖了抖,“……到底怎么回事?!”

那形容狼狈的蛮国勇士吸了吸鼻子,说百越国遣兵埋伏,大王刚上山就被前后夹击、如今还被困在伏击圈里,他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报信。

他说得绘声绘色,伊赤姆沉默了片刻便当机立断,让众人立刻拔营、前往山中救援。

整个军营打包收拾的时候,伊赤姆大叔为难地看了看凌冽,在他开口前,凌冽就摇摇头道:“我非柔弱女子。”

“我知道,可王爷您……”伊赤姆大叔想说,您千金之躯,磕了碰了大王都要生气,何必去前线受罪,等在后方更安全。可一见凌冽那寒星般的眼眸,他又想起了“大锦战神”四字。最后,他叹道:“那您可得顾好自己。”

凌冽点头,在大叔转身后,却若有意若无意地打量起那个前来通风报信的勇士——

他左肩上有一道很深的刀伤,如今已被毒医悉心地缠了起来,众人让他留下同其他伤员一道儿休息,他却挣扎着不让,还殷勤地要给大军带路,言谈举止间都是说不出的古怪。

凌冽不动声色,只悄悄同身边的元宵附耳低语几句。

元宵听着,面色凝重地点点头,然后就给影十一带去了话。

动身时已是日落,到凰鸣山时,天便完全黑了。

高耸入云的一座山,山上植被稀疏,远看过去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火光,也不知百越的伏击圈到底在何处。伊赤姆大叔谨慎,没有一股脑地让大军全部上山,而是选了几个得力的人先去查探。

大军停留在原地,凌冽身边恰好就聚集了之前一直躲在人群中,用妒忌和怨毒目光看他的纤细小勇士。小勇士蹲在一株高高的松树下,尽量离凌冽远,也下意识地缩着脖子,将自己整张脸都藏在阴影里。

他自以为藏得好,凌冽却很早就注意到了他。

大约是距离很近的缘故,这一次,就连元宵都瞧出来他的不对劲。

小管事矮了矮身,冲凌冽小声告状道:“王爷,有人不怀好意地盯着你。”

凌冽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却忽然看见那小勇士藏身的松树后有寒光闪现,他急急警告,“当心——!”手中弹出一直藏在袖中的铁钉——

北宁王这一手掷暗器的功夫,就算在当年的镇北军中,也是无人能出其右。

偷袭之人戴着铜面具,动手虽快,却还是被铁钉扎入了喉管。鲜血喷溅出来,洒了那还在发懵的小勇士一身。元宵一看这情势也急了,上前抓了他一把,“发什么愣呢!险些你就没命了!”

说话间,林中又窜出来十四、五个百越人,他们手持苗刀,气势汹汹地将他们团团围住。

……果然。

凌冽在心里冷笑一声,手上的动作却很快,他根本不同那些偷袭者客气,指尖寒光闪烁,又放倒了靠近两个敌人。蛮国勇士们这会儿也反应过来,纷纷拿起苗刀反抗,凌冽抿了抿嘴,将元宵拽回来,让小管事自己小心。

伊赤姆大叔在军中的位置靠前,却离凌冽并不算远。

偷袭的人闯入,他却没有第一时间回防,可见,那边的状况也并不好。

林中喊打喊杀的声音越来越大,鲜血飞溅、闪动的火光几乎灼伤了小管事的眼,他一边扣紧凌冽轮椅的木柄,一边在心里暗暗骂了小蛮王好几遍——离开北戎战场后,他可没想到还要陪他家王爷打这种仗!

源源不断的百越人从林中涌出,好在伊赤姆大叔终于带人杀出重围,他模样狼狈,手臂被划伤,衣服上也沾了许多血,见凌冽无事,他松了一口气,人也跟着摇晃了一下。

“您没事儿吧?”

伊赤姆摇摇头,苦笑,“叫您看笑话了,那奸细……”

凌冽摆摆手,示意大叔不用多说,他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为何自己一看那人就觉得奇怪——苗疆诸国所说的苗语有些细微分别,就好像中原各地百姓也各有各的方言。

蛮人话尾喜用去声,显得铿锵有力;而百越人则更喜平声,无论男女,听上去都显得柔媚。

那急匆匆跑回来的报信的“勇士”说得快,伊赤姆没主意,反是凌冽这几天有心观察、学习苗语,从中辨出这点点微末差别。

他心有疑虑,便不会打无准备之战:

北宁王府影卫悄无声息地出现从天而降,银铠素服、训练有素,手起刀落,就将那群百越人斩杀在地。

这次,不仅是伊赤姆大叔惊讶,几个围在凌冽附近的蛮国勇士也瞠目结舌,首当其冲就是那个被凌冽无意救了的纤细小勇士。

他呆呆看着凌冽、看着林中影卫击退敌兵后悄无声退去,只剩为首一个恭敬地站到凌冽身后,低声禀报着什么。

“您一早就知道那是奸细?”伊赤姆大叔问。

“也是凑巧——”凌冽笑笑,将前因后果说了说,伊赤姆大叔惊讶,他学中原官话用足了整三年,北宁王学苗语不过三天,却已经从中看出了这许多端倪。

他不由又想起了那些关于大锦战神的传言,心里又怕、又有一些宽慰——

还好,他们如今不用同这位王爷为敌。

两人这么一交谈,那边凰鸣山上却忽然亮起了无数火把。凌冽和伊赤姆同时戒备地看过去,却发现从率先出现在火光中的,是小蛮王那头吊睛白额的猛虎,大老虎的下颚上沾了点血,却依旧威风凛凛。

它神气地冲在场众人低吼了一声,然后耀武扬威地甩着尾巴让出路来——

乌宇恬风没事,他甚至没有受伤,他带兵回来,路上还歼灭了不少百越部队。那偷偷逃跑的奸细被他活捉,五花大绑、塞着嘴被摁到一旁。

众人在摇曳的火光中,皆长舒一口气。

乌宇恬风上前,他先将凌冽细细地上下打量一番,见凌冽确实没事后,他才放松下来。

凌冽好笑,他却没有给凌冽开口的机会。

乌宇恬风两眼一弯,甜甜地笑道:“锅锅你先跟老师去安营。”

凌冽没多想,跟着伊赤姆大叔转身离开,结果才行了一步,就听见身后传出一声极渗人的惨呼,然后,就是骨头咔嚓一声断裂的声音。

元宵则听见了猛虎“嗷呜嗷呜”的高呼,他掌心渗出一点冷汗,不敢再想之后林中传来的咀嚼声到底是什么。

百越国伏击失败、设下的圈套又被勘破,大军便顺利地穿过了凰鸣山,来到了桂山附近开阔的平原上。元宵推着凌冽的轮椅,刻意逼自己忽略了凰鸣山上四溢的血水,还有叼在猛虎嘴中的手臂。

京中传闻果然并非空穴来风,元宵缩了缩脖子,背心渗出不少冷汗。

安营扎寨的时间里,元宵烧了热水,要帮凌冽泡脚、按摩,清洗双膝上的旧伤口、上药。小蛮王正好得了时间,便同勇士们一道儿去打了水、在岸上进行清洗。

刚才守在凌冽身边的几个蛮国勇士,一面将凉水用瓢泼在自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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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面眼睛亮亮地感慨,“王妃好厉害!那么一小根铁钉,竟可以杀人于无形!”

“可不是!太厉害了,怎么练的,我有点想学!”

其中一个勇士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纷纷应和,他们的年纪不大,都在二十岁往下,对强者的倾慕与生俱来,却多少忌惮着远处和大老虎一同戏水的大王,闹了一阵,便讷讷地歇了心思。

只有那个先前还嫉妒凌冽的纤细小勇士,默默握了握拳,将这事儿放在了心上。

凌冽双膝上的伤其实已经结痂,但那是人双腿上的关节所在,元宵和孙太医一道,选了好几种温和调养的方子、制成了药膏,隔三差五地抹一抹,总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两人上好药,元宵洗了手、正准备出去倒水,乌宇恬风却已带着浑身水汽走了进来。

他冲元宵点点头,元宵却想起了那头吃人的大老虎,甚至来不及日常地瞪小蛮王一眼,便火烧屁股般地端着水跑了。

乌宇恬风愣了愣。

凌冽却笑,一手支了下巴,问道:“来做什么的?”

他没忘记,那日他让小蛮王留下,第二日醒来却发现自己被整个裹进对方怀里。

虽然当下他确实惊骇地将小蛮王掀翻在地,但后来想想——那天的后半夜,却是这么多日来,他睡得最暖和、最踏实的一觉。

他睨着乌宇恬风,狭长的眉眼带着一点水色,撩人得很。

大约是放下了那点戒备,素来冷峻的北宁王露出了一点属于“七皇子”的调皮慵懒。乌宇恬风的喉结动了动,而后才小心翼翼地从身后变出两沓宣纸,小声道:“……锅锅答应要教窝习字的。”

习字?

在刚处理了一个叛徒、顺便打了场硬战后?

凌冽摇摇头,有点不赞许对方这裹挟私心的举动。

但小蛮王却一本正经地瞪大眼睛,“锅锅说过的!习字要日积月累、坚持不懈!”

……得。

这是赖上他了。

凌冽知道自己拗不过,便冲乌宇恬风招了招手,让他拿着宣纸过来。

因为泡脚、按摩的缘故,元宵将原本摆在软塌旁的案几转了角、从正对帘帐改成了竖直,小蛮王想了想,没有挪案几,反而带着私心,凑过去将凌冽整个抱了过去。

凌冽撇了撇嘴,忍住了没发作。

习字能令人心静,老太傅的话、东宫的龙涎香,总能令他想起一些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

研墨、蘸水,凌冽照旧捏着小蛮王的手。只是,这次他没教小蛮王写他名字,而是像老太傅一般,横平竖直、从最简单的笔画开始,小蛮王抿了抿嘴,最终没敢提出异议。

两人安静地写着,没太多交流,却在这一方大帐中,显出了一种闲适和宁静:像拥衾夜话的寻常夫妻,对窗剪烛,共话曾经。

不过,很快,这种安静就被一人冒冒失失的闯入打破。

此人红着脸,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他走进来的响动不大,凌冽率先转头去看,发现是那个皮肤偏白、身形有些纤细的小勇士。

小勇士低着头,没主意凌冽身边还有乌宇恬风,自顾自说了一串的苗语。

凌冽没多想,以为他来找小蛮王,转头想提醒乌宇恬风,却正好同听懂了苗语、面色不善抬头的小蛮王撞在一起。

小蛮王张口正欲骂人,偏那仓促的角度擦到了凌冽唇瓣,做成了一个亲吻的姿势。

“……”

凌冽眸光微动,小蛮王翡翠色的大眼睛却沉了沉,两人唇瓣相贴,凌冽都能感觉到小蛮王扑洒在自己脸上的呼吸又重又热。

而那边的小勇士终于抬头看清了一切,他僵了半晌,而后“啊”地惨呼一声,飞快地扭头跑了出去。

大帐帘幔起起落落,烛火摇曳、拖出了一道贴合而亲密的模糊剪影——

作者有话要说:羞羞脸,恬恬和哥哥都是羞羞脸~

另外,我强烈建议,既然抱着小蛮王暖和,哥哥你认真考虑一下,从此以后都抱着暖恬恬入睡好叭~?——

PS.为了不发生上一章的杯具,期望自动感谢不漏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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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直到那仓促的脚步声消失,凌冽才后知后觉地想要推开小蛮王。

他出生皇室,从小被父皇如珠如宝地捧在心尖,后来,嫡母和皇兄虽有算计之意,却也待他极好。宫人拜高踩低,在父皇驾崩前,他过的都是舒心顺意、无忧无虑的日子。

他与皇兄相差八岁,在他记事时,太子妃已入东宫。

当时,皇后极在意声名,东宫中便没出现姬妾和通房丫头。以至于凌冽出入太子府上,见到的都是皇兄皇嫂的相敬如宾、发情止理。

至于十七岁后北上从军,郭云老将军一家待他亲厚,老夫人当他是亲子,却到底碍着他皇室身份,不能冒然替他张罗婚事,郭家两兄弟自也不会同他聊那些房中旨趣。

军中纪律严明,他听过普通士兵偷偷议论哪个姑娘腰细、肤白,却没见过狎昵、调戏的手段花样。

如此,唇瓣贴合,他只觉得热,胸腔吸入的空气都染上了小蛮王的味道。

小蛮王好像还挺喜欢抱着他讨要亲亲,偷偷香他一口,像捡到宝那样高兴。每到这种时候,凌冽就觉得这小蛮子像极了他在镇北军中照顾过的猎犬,一根骨头,就能扑上来摇着尾巴、舔他的手。

乌宇恬风不知自己被凌冽当成了大狗,他其实不爱委屈自己,机缘巧合得来的机会,在他看来便是神明的指引,因此,他用舌尖一遍遍温柔地舔吮着凌冽的唇瓣,从微微开合的唇缝中、强势蛮横地闯了进去。

“唔……”

凌冽来不及躲闪的舌尖被捉住,暧昧的水声响起,他只觉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愈发紧,唇瓣上传来重压,小蛮王那头金灿灿的头发散落下来,将他整个人裹入了名为“乌宇恬风”的茧。

与之前醉酒、解蛊不同,这次他很清醒,所以清晰地意识到一些陌生的变化,麻麻痒痒的,似乎有一股热意从交缠亲吻的唇瓣开始,顺着血脉通往四肢百骸,让他浑身发软。

这让凌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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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了畏怯,一急、手上的力气便大了些。

“呜——!”

小蛮王吻得投入,一时不防,被他整个掀翻在地。

凌冽揪着前襟大口喘息,狠狠瞪了小蛮王一眼后,抬起袖子来重重擦过唇瓣。

乌宇恬风被摔了一下,稍冷静了些,他气息甫定,抬头便见——凌冽的嘴唇充血,艳色薄唇配上他那双狭长带怒的眼,倒不似在恼,而像床帷间的嗔怨了。

他沉沉绿眸中闪过一丝戏谑的光:哥哥好笨。

凌冽定定心神,抬眸就看见小蛮王嘴角那来不及收敛的笑,他心头火起,忍不住伸手拧了小蛮王一把。

小臂内侧的肌肤细嫩,凌冽没留余地,小蛮王当场就捂着右手嗷嗷嚎起来。

可他已经占了好大的便宜,心里高兴,脸上又痛又要笑,最后就变成了一个傻表情。凌冽见他这样,如何不知这小混球心思,他羞恼得很,扯过软垫又要摔他。

乌宇恬风忙将软垫接在手中,温声哄道:“锅锅不气、不生气,窝告诉锅锅一个秘密!”

“……”

“什么秘密?”

乌宇恬风笑了一下,盘腿坐起来,将那软垫薅在怀中抱紧,他双臂交叠在软垫前、下巴搁在软垫上,金灿灿的长发铺了满地,他偏着脑袋、冲凌冽露出融融梨涡,“是关于百越国哒!”

凌冽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无奈地撇了撇嘴。

不得不承认,小蛮王很会撒娇,而偏他心软吃这一套。

大高个子小麦色皮肤的一个金灿灿小太阳,用宝石般的绿眼睛温情脉脉地看着你,凌冽摇头,他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说说看?”

乌宇恬风乐了。

他抱着软垫闷笑一下,才将他从百越国奸细口中审出来的细节一一说明:

百越在凤灵坞的水面下藏了数千“水鬼”,还调集了三五百战船和小舟藏在靠近桂山的各处水道中。凰鸣山上的埋伏只是百越部队中很小的一部分人马,伏击不成,他们还会想办法靠水战取胜。

水战上蛮国并无优势,即便他们能绕到凰鸣山靠近桂山西北,后援也还是会被百越战船截断。

凌冽听着听着,却走神了一瞬,他打断小蛮王,“这样多的细节,都是那奸细自己说的?”

“是窝审来的!”

凌冽这才想起那猛虎嘴中叼着的半截手臂,他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你都……那样审人的?”

“唔?”小蛮王认真地摇摇头,一点儿不害臊,“是阿虎吃的,窝什么也不知道!”

帐外,趴在树梢上的大老虎耳朵动了动,滴溜溜转着的兽瞳中闪过一丝不屑,而后甩了甩长尾巴又闭上眼睛趴下去——

○○○

得知百越的兵力布置后,伊赤姆大叔在军帐内做了个简易沙盘,将百越国可能藏有战船的水道一一标注。而乌宇恬风则将原本的大军分成了三个大部,一部继续翻越凰鸣山去桂山西北探察,两部原地驻扎,而桂山两部则守着凤灵坞。

凌冽坐在旁边静静听着,偶尔被伊赤姆大叔问了,便提一些自己的见解。

南境诸国逢战所用的兵法不多,不似戎狄那般狡猾,百越所用的战船更是江南一早就淘汰的单篷船,不少前来伏击、刺杀他们的百越人甚至还划着竹筏。

伊赤姆大叔在中原游历三年,见多识广,遇战,经验上却还不如乌宇恬风娴熟。

小蛮王别的事情上混不吝,谈及战事,却能侃侃而谈,时不时提出一些让凌冽都惊艳的点子。

如此,他们三人聊着聊着就忘记了时间。

晌午,元宵转到第三圈时终于忍不住跺脚、冲中军帐大喊,“王爷!您若再不出来吃饭,我可就将您的份儿全吃光了——!”

一句不够,元宵想了想,又似模似样地砸吧了两下嘴,继续道:“今个儿我可接到了游隼从江南带来的包裹,里头可装着青梅饼、五香豆、枣泥糕、茶心酥、花生仁糖和您最喜欢的樱桃冰酪,您若再不出来——”

大帐的帘子动了动,先出来的伊赤姆大叔看着元宵忍俊不禁,“没想到小元管事还会报菜名。”

“呸,我这是数来宝!”

凌冽是和乌宇恬风一道出来的,小蛮王推着轮椅,凌冽便可双手环抱、他微拧着眉,瞧着小管事慢腾腾道:“樱桃冰酪,你倒说说看,什么样儿的游隼能日行千里、保冰棱从江南运来不化?”

“嘿嘿——”元宵憨笑一声,上前来不客气地挤开小蛮王、接手了轮椅,“我这不是为了请您出来吃饭嘛,您脾胃虚,再不吃饭待会儿可要痛了。”

凌冽却看了看停在不远处的游隼,忍不住扶额:他这小管事、怕不是要被舒明义用这一摞摞的点心骗了去。

被攮开的小蛮王在原地愣了愣,而后他悄悄揪住伊赤姆,压低声音问道:“樱桃冰酪是什么,老师你知道么?”

“……”伊赤姆大叔僵了半晌,恼了,也不管外头是不是有一众勇士在看,伸手就弹乌宇恬风脑门,“知道个屁!中原的点心精致得很,比中原官话还难一百倍,别想了、你学不会的!”

乌宇恬风委屈地撅了噘嘴,呜呜两声后,多少有点不甘心——

勤能补拙!

凭什么不给他一次机会!

四人前前后后到桌边落座,令凌冽哭笑不得的是:元宵和小蛮王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两人稚童般斗气,这边给他添上一筷子烧肉,那边就要送上一勺碎肉丁,活像填鸭似的。

“啪”地一声,凌冽搁下筷子,看了一眼还在冲小蛮王扮鬼脸的小管事,“元宵!”

小管事撇了撇嘴,端起碗来不甘不愿地看小蛮王一眼。

凌冽摇摇头,也拍了拍小蛮王的手背道:“吃你自己的,这么多我吃不下,会浪费。”

诚然,乌宇恬风再怎么在凌冽面前装乖,他也比元宵虚长几岁。南境民风淳朴,于感情上却比中原热络开放,元宵是孩子,他却已是男人。

男人在这种时候,当然不会忤逆心上人,但他会有更好的。

于是,乌宇恬风还是给凌冽添了一筷子水蕨,在他疑惑抬头时,乌宇恬风托起下巴,笑盈盈地,“锅锅放心,你次剩下的,待会儿窝来将它们扫光便是!”说着,他又眨眨碧色眼眸、舔舔筷子,“保证不浪费!”

除却施舍和大家族中彰显地位,馂余*,是极亲密的事情,如乳娘哺育幼子,或君恩重的极致宠溺。

毫不嫌弃地吃别人吃过的残羹冷炙……

凌冽噎了一下,耳廓红了。

旁边的小管事气不甘心地瞪大了眼眸,他指着小蛮王想说点什么,却因嘴里塞着饭的缘故,只能发出唔唔声,闹得大叔连忙上前来拦,顺便训了乌宇恬风几句。

乌宇恬风自始至终都在笑,他身后若有翠尾,凌冽相信,此刻定已灿烂地开了屏——

闹腾腾地吃过午饭,凌冽被元宵推着去睡了个午觉,乌宇恬风却被伊赤姆大叔拎着耳朵去查看军中的物资。等凌冽午后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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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昨夜冒冒失失闯入军帐的小勇士,才又捧着一只竹篮闯进大帐来。

他进来时,凌冽刚起,满头墨发披散着,元宵正在他身后帮忙束发。

小元管事对陌生人有天生的警觉,立刻横眉拔高了声音,“干什么的?!”

小勇士被吓了一跳,原本要跪不跪的,这会儿双腿一软就“扑通”跪在了地上——苗疆倒没有中原那些“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讲究,但他们苗疆的大礼是单膝下跪,双膝跪那都是俘虏才做的事。

他脸更红,捧着竹篮的手都微微颤抖。

“你别吓他,”凌冽自己拿起梳子,示意元宵过去将人扶起,“有什么事儿么?”

“窝!窝叫索纳西!”小勇士唐突地报了自己大名,然后他又将那篮子往元宵怀中一塞,朝着凌冽就是咚咚两下磕头,“华邑姆!窝、窝想拜您为师!”

元宵傻了。

凌冽绑发带的手也顿了顿。

索纳西伏在地上,也不管凌冽和元宵表情,凭着那一点勇气将想说的话一股脑倒出,他说得很急,别别扭扭的中原官话混杂着大量苗语,好在凌冽这些天学了不少,连猜带蒙地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小伙子大约是因他那一手暗器惊艳,生怕凌冽拒绝,还带了不少亲手采摘的新鲜瓜果做“礼”。

“索……纳西?”凌冽试着唤了下他的名字,“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学这个?”

他放软了声音,落在小勇士的耳中就显得分外亲切,偌大的小伙子猛然抬起头,看着凌冽就红了眼睛,凌冽被他吓了一跳,以为无意间触及了对方的伤心事,连忙补上一句,“你若不想说,也没事的。”

索纳西摇摇头,其实他有很多原因,但此刻,他只道:“窝、窝想被人看得起!”

看着他坚定而充满了期待的眼神,凌冽仿佛看见了从前镇北军中那些缠着他要他教他们射箭的小士兵,他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冲元宵招了招手,“去拿我那暗器匣子。”

索纳西不解,元宵则没好气地踹他一脚,“王爷这是答应啦!”

后来,抱着竹篮离开的小管事气呼呼的:王爷本就因为战事忧思劳神,怎么还要收徒弟!哼!苗疆上下,怎么尽是花言巧语、专营魅惑的坏东西!

○○○

几日后,百越驱策战船奇袭了凤灵坞的桂山两部。

虽两部早就防备,但百越狡猾,在这块滩涂上吃了败仗、就弃船入水离开,那边又有船只源源不断地靠拢,总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不断骚扰,闹得两部勇士不厌其烦。

得到消息后,乌宇恬风皱眉,带着他的老虎攀上了附近一株大树,居高临下地远远看着——

百越此举怪异,与他们素来横冲直撞的作风不同。

倒像是故意为之,意在……

他眼皮一跳,当场就从树上跃下来拦住几个巡逻勇士,“老师呢?”

勇士们还没回答,那边的军营内就一阵骚乱,伊赤姆走过来,面色难看,“峤烙被人救走了!”

似是为了应证他的话一般,凰鸣山那边又“嗖”地一声升起了一枚信号弹,明晃晃地炸裂在午后的蓝天上,冲天喊杀声响起,百越国似乎等的就是这个——他们没有掣肘的时刻!

乌宇恬风黑了脸,当即下令让众勇士集结:百越,欺人太甚。

众人纷纷领命去了,收拾各自的武器、驱策战象准备同世仇决一死战。乌宇恬风身边的大老虎也甩了甩尾巴,准备跟主人去找“好吃的”,然而风中却隐约传来一股好闻的香气——

它细嗅了两下,金色的兽瞳亮起来:是那个人!

“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属于北宁王的清冷声线响起,凌冽的木轮椅缓缓轧过柔软的青草,“你若信我,便命人去准备桐油,再拨五百善射的弓手给我。”

乌宇恬风愣了一下。

凌冽身着蓝色劲装,肩上披着带毛领的墨色大氅,他手中捏着一柄铁骨折扇,他看着小蛮王身后微微摇动的树梢,浅笑道:“起风了——”

凤灵坞的水道纵横,虽方便了熟识水性的百越,却也利于蛮国。

战场上一动一静都是战机,凤灵坞的水流都不是死水,只要是水,就有往低处流的天性。整个凤灵坞的地势西高东低,水流都是自西向东、自北向南,穿过百越国涌入南洋里。

如今西南风起,若是将桐油倒入水中,水流涌动、油浮其上,自然会将这些易燃的桐油、沾满百越船只。适时,再用一点火攻,虽不至于重现昔年书中火烧赤壁的盛景,却也足够让百越国船上、水中的勇士受罪。

乌宇恬风瞬间就明白了凌冽的意思。

他看着坐在轮椅上似笑非笑的北宁王,军营中的嘈杂和来往勇士都变得模糊,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凌冽,他受蛊惑一般、往前迈了一步,而后顿住、低头捂着脸闷笑起来。

伊赤姆大叔也明白了,他感激道:“王爷说的哪里话!我们自然信您!”

说着,大叔极快地按凌冽想法布置下去。蛮国所用的牛角弓都是重弓,虽不似中原那般精致,但射程极远,不一会儿,就将整个凤灵坞变成了一片火海。

百越的船只被引燃,他们依样入水,却因水浮桐油之故,一碰便满身大火。

凄厉的惨呼,瞬间响彻天穹。

乌宇恬风最终没有让凌冽过去,他自己也陪着凌冽站在山峦高处,两人远远地看着战场。凌冽白皙的脸被火光映成金红,他看了一会儿,默默垂下眉眼,在心里告诉那个死在百越手中、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勇士——

希望眼前的一切,能令他安息。

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伊赤姆那边又传来好消息:逃跑的峤烙被一个勇士发现,他连追数余里,杀了十多个百越勇士后,顺利将峤烙给活捉回来。

凌冽和乌宇恬风回去,正好看见被众勇士围着恭喜、红着脸的索纳西。

他受了点轻伤,脸上也蹭破一大块儿皮,但听说他一路上骁勇无比,被杀掉的百越勇士都是被钢钉一击毙命。

从前总喜欢同他开玩笑的几个壮实勇士,这会儿目光灼灼地看着索纳西,软了声音央著他、求他教他们这一手掷暗器的本领。而索纳西虽有些不好意思,但脸上却带着畅快的笑意。

“……”乌宇恬风看了一会儿,心尖有些酸酸涩涩的,他蹲下来,闷声问,“锅锅教他的?”

“不可以?”凌冽笑着反问。

“唔……”乌宇恬风看着凌冽,最终将脑袋埋入凌冽膝间,“晚上锅锅要多教窝两个字才可以!”

凌冽忍俊不禁。

此战,百越惨败,数百船只焚毁、大量勇士被俘,凰鸣山上的先头部队也抓回不少俘虏。两部首领将战利品送来时,元宵和乌宇恬风两人正在为凌冽到底爱吃什么拌嘴——

“我从小就跟在王爷身边!他爱吃什么我比你清楚!”

“这么多年你都没发现锅锅爱吃果果,可见你并没什么本事。”

“……那是你用了奇技淫|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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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叫各凭本事。”

看着这幼稚的两人,凌冽和伊赤姆大叔都无言透了,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到了那些战利品上:

送来的不过金银铜器、刀枪剑斧,也有不少从沉船中捞上来的木箱、柜子桌椅。

凌冽对这些不感兴趣,乌宇恬风原本也只是草草看了一眼。然而,当四位蛮国勇士将一张横阔快足一丈的弥勒榻扛上来时,凌冽目所能见地看见小蛮王那双碧色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他来不及阻拦,便见小蛮王“噌”地一下站起来,声音无比洪亮,“这个留下!”

几个勇士愣了愣,而后都别过头去闷笑起来——

寻常软塌三四尺,一人卧,尤嫌挤。

一丈为十尺,这弥勒榻可宽得惊人,并排躺四个人上去折腾都没甚问题。

想着大帐内那张窄榻,凌冽手中的筷子“啪”地一声,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馂余:音junyu,指吃剩馀的食物,引《礼记·郊特牲》:“厥明,妇盥馈,舅姑卒食,妇餕餘,私之也。”——

恬恬:哇!好大床!留下留下!

凌冽:!!!!——

第33章

那弥勒榻以紫檀、黄杨二木打造,三面的围栏上嵌有五彩花鸟瓷板,造型精致古朴,一看就是从南洋贩来的珍品。捞起来的东西寒气重,即便要用,也得风干、晾晒上几天。

可小蛮王心急,恨不得昭告天下他今晚就要睡在这张大床上。

蛮国众勇士有心替他分忧,竟想出个荒唐主意:将那弥勒榻用竹竿绑好、架起来,四五人一组地抬着去火塘上烘烤。旁边等着的勇士们无聊,便在夕阳余晖中唱起了苗疆古老的歌谣。

那歌谣的旋律简单,但节奏起伏极强,勇士们干等也是等,便围着火塘跳起了传统的跳月舞。

乌宇恬风被伊赤姆大叔带走,没看到这般“盛景”,倒是凌冽教完索纳西归来,和元宵一道儿意外地撞见了这一幕——

凌冽:“……”

元宵一言难尽,他看着那群人张了张口,“王爷您说,我今晚去他们晚饭里添点儿巴豆怎么样?”

凌冽不咸不淡地看了小管事一眼,叹了一息,“……去备水。”

“啊?”元宵没反应过来,“王爷,凉水加巴豆没效的,凉水要加二斤炒黄豆才会拉肚子呢。您这法子也忒麻烦了,我还要先炒黄豆什么的……”

“……什么跟什么,”凌冽无奈透了,“我是说让你备水,我要沐浴更衣。”

“啊?”元宵眼睛瞪得滚圆,他不可置信地看自家王爷——人家都拉开架势,又是弄来一张大床,又是载歌载舞的,恨不得将“我想睡|你”四个字写在脑门子上。

怎么他家王爷不仅不生气,还要、还要沐浴更衣?!

这不整一个洗白白,然后自投罗网么?!

不是,现在苗疆的公狐狸精手段这么高明的么?不过给王爷多夹两筷子菜、用一两盘果子,学着写一两个中原汉字,就能、就能哄得他家王爷……这般如此?

元宵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先将凌冽推回大帐中,而后他脑子发懵、踉踉跄跄地从大帐中出去烧水:北宁王妃怎么可以是一个牛高马大、金发碧眼的蛮子!

凌冽坐在案几前拆着脑后发带,他不知小管事心中的弯弯绕绕,只道天气闷热、身上黏腻不适,正好沐浴放松片刻。

至于小蛮王……

他看着自己膝上的雪白狐裘,那上面,不知何时落下了一根长长的金色卷曲发丝。

○○○

大约是凤灵坞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晚饭小蛮王和伊赤姆大叔都没能赶回来吃。少了闹哄哄斗嘴、故意往他碗中添肉夹菜的两人,凌冽难得觉得这顿饭吃得过于安静。

勇士们闹了小半日,竟真将那弥勒榻烘干,他们热忱地将大床抬进大帐中,并堂而皇之地将那张窄榻、当着凌冽的面儿烧了个干净。

凌冽:“……”

蛮国勇士们不知北宁王心思,只在接触到他寒星般的目光时,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憨憨的,让人哭笑不得。

元宵已经被刺激得麻木,饭后收拾完碗碟,还面无表情地去铺了床,厚厚的棉絮垫了一层又一层,他这边动作着,那边乌宇恬风终于带着一身热汗赶了回来——

“霜庭哥哥!”

凌冽面容冷峻地倚在案几旁,手中捏着一册书。

乌宇恬风一开始没注意到弥勒榻,他只笑盈盈地走过来,半蹲到凌冽身边,“嘿嘿,还好阿虎跑得快,总算赶回来跟锅锅习字。”

习字?

凌冽一愣,而后飞快合上手中的书,“习字……?”

“窝们说好哒,锅锅今天要多教我两个……咦?”起身去翻宣纸的乌宇恬风,终于发现了中军大帐内多出来的大床,他眼睛亮起来,“这锅床……”

旁边的元宵在心里哼了一声:你就在王爷面前装大尾巴狼吧!

他愤愤不平,对着小蛮王发难,将蛮国勇士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然后从脚踏上跳下来,凶巴巴地说道:“王爷身子虚!你可不许胡来!”

凌冽:“……”

乌宇恬风:!!!

元宵说完,心痛地看了凌冽一眼,虽然小管事年轻,但凌冽就是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一种“老学究看失足少女”的痛惜和愤怒。

小管事蹬蹬蹬走了。

剩下满面尴尬的凌冽,还有被惊喜冲昏了头的乌宇恬风。

“霜庭哥哥,窝……”

“我没那意思!”凌冽看着乌宇恬风脸上的欣喜,急爆出一句,而后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欲盖弥彰,他低下头,脸上发烫,又慌乱地补上一句,“别误会,我、我不是……”

乌宇恬风看着他,第一次从战无不胜、四夷拜服,令皇室和臣工忌惮的“北宁王”外壳下,看见了他漂亮哥哥柔软脆弱的一面——

凌冽没束发,墨发披散在脑后,柔软而缱绻地同他身上浅蓝色的长袍裹在一起,他狭长的眼眸中带着闪烁的水光,耳廓已经通红,两颊上也不断有红云攀升。

他被宽大广袖覆盖的手指微微蜷缩着,像草原上新发的笋芽一般。

乌宇恬风笑了。

别的时候,哥哥聪明机敏,算计峤烙、击退百越,即便被阿曼莎针对、被灵巫下蛊,他也从未露出这样的神情,好像他再靠近一步,他就要化身成受惊的猫咪、胆怯的白兔——

哥哥好笨。

但他好喜欢。

乌宇恬风第一次为自己攻打中原的决定感到庆幸,更为凌冽决心留下感到感激。他从小那般在黑暗中挣扎着走到今日,就好像大巫所言——那些都是神明给他的历练,为了让他遇见最好的。

而霜庭哥哥,就是最好的。

“你笑什么?!”凌冽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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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忍不住用书丢他,“有、有什么好笑的!”

被凌冽这么一扔,乌宇恬风反而“噗”地一声笑出来,在凌冽发火前,他扑下来,双手揽住凌冽削瘦的肩膀,将他整个人都困在他怀中。

“你——!”

“窝只是想让锅锅晚上睡得舒服些,”带着热气的声音洒在凌冽颈侧,“窝啊,也没有那个意思。”

乌宇恬风的体温本就偏高,他大概是跑回来的,整个人腾腾冒着汗,让被闷在其中的凌冽觉得自己活像是被装进了一个大蒸笼里,而且,这人说的这什么话!

倒打一耙,倒像是他先寡廉鲜耻似的。

凌冽被从后拥着,没法儿瞪小蛮王,只能盯着案几生闷气: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最后,乌宇恬风主动找了个他身上挂着汗、要去找汗巾来擦擦的台阶下,让两人都得了时间冷静下来,之后,就是按着往常那般,一个教、一个学,认认真真地在大帐的烛火下,写了几页大字。

大约是认真用心的缘故,小蛮王的字渐渐有形,横平竖直写得还算不差。

凌冽点点头,觉得他能如此已经不错,便说了今天到此为止。

然后,他本想按着往常唤元宵进来伺候洗漱,却忽然想起午后他已经洗过。这会儿,凌冽终于后知后觉地从自己沐浴的这件事儿中咂摸出一点儿别的意思来,他颈后微微渗出一点汗,一时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

他的这些细微变化都落入了乌宇恬风眼中,他家漂亮哥哥好不容易放松,这会儿又像是炸毛的猫儿般、两只耳朵都往后缩了缩,他在心里好笑,面上却坦然地冲凌冽道:“锅锅先睡,我还要出去沐浴!”

呼……

凌冽暗松了一口气,在小蛮王掀开帘帐离开后,紧绷的肩膀微微垂了垂。

他用左手轻轻捏了捏右手掌心,里头渗出的汗渍在摇曳烛火下闪着一点细碎的光,凌冽呼出一口气,最终还是选择提笔默写《本愿经》。

大帐之外,将自己整个浸在冷水中的乌宇恬风同样不好受,他闷闷地趴在河滩上,直到数完了眼前的一片小草,都没能完全冷静下来。

无奈,他只能盘腿坐在溪水中,开始默默地念大巫教他的繁复经文。

等乌宇恬风冷静下来,残月已经攀上了树顶。

他长舒一口气,擦干身上的凉水后,却意外地发现大帐内竟然还亮着灯。他担心地掀开帘帐走进去,却发现凌冽趴在案头上,竟又写了好几页蝇头小楷,“锅锅你……”

凌冽被他吓了一跳,微微顿笔,轻声道,“你先睡,我写完这篇。”

乌宇恬风凑过去看了一眼,见满纸上都是“如是我闻”、“无量阿僧祇”之类他看不懂的词汇。挠了挠头,他本想劝凌冽别写了、早些休息,却在凑近时,看见了凌冽又一次微微红起的耳尖。!

这下,乌宇恬风了然。

他忍笑着后退两步,点点头,径自转身朝着那弥勒榻走去。

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凌冽的耳尖微微动了动,手上的字也有几个变了形,他深吸一口气,那些好不容易压下的热意和躁动又席卷而来,让他忍不住用左手扶住右手手腕,逼着自己继续——

虽不乐意,但北宁王府管事铺的床极舒适,躺上去像睡在云彩里。

乌宇恬风从没想过床铺还能软成这样,他趁凌冽不注意,撒欢地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圈。而后,他拥着锦衾,露出结实的胸膛和好看的腰线,以手支着脑袋,就那么侧躺着看着凌冽。

凌冽登时觉得自己后背要被那灼热的视线烧出两个洞来。

“霜庭哥哥。”

“……嗯?”

乌宇恬风姿势像醉卧美人榻,他笑盈盈地问,“锅锅泥素不素怕窝啊?”

凌冽噎了一下,“没有。”

乌宇恬风唇边的笑意更甚,他轻轻拍了拍自己身侧空出来的床铺,“那锅锅为什么从刚才开始,便看都不敢看窝?”

“……”凌冽大约是被他欺负恼了,愤愤地转过身,“都说了!我在习字!习字的时候不可轻易打扰!”

乌宇恬风闷笑。

凌冽却因为瞪他,无意中撞见了一大片结实的小麦色肌肉,还有那些被烛火勾勒出来的优美线条。小蛮王金色的长卷发铺在脑后,一双碧色的眼眸盛满了温情。

乌宇恬风露出浅浅梨涡,忽然唱道:“好哥哥哟喂,情深深哟喂,夜儿深深月圆圆,阿妹等你吖依阿喂——”

“……”凌冽气极了:多大的脸,好意思管自己叫阿妹?

乌宇恬风低笑,长手一伸,就夺了凌冽手中笔,他软了声音,糯糯道:“天色很晚啦,锅锅再不睡觉,阿妹可就要过来将你抱起来了。还要罚你、用笔在你脸上画胡子,把你化成小花猫!”

凌冽挑了挑眉。

乌宇恬风则笑嘻嘻地用笔虚虚画了两下,捏着嗓子学道:“喵——”

终于,凌冽忍不住,“噗”地一声被他逗笑了。

实在没了办法,凌冽摇摇头,重新从小蛮王手中拿回毛笔,知道今夜他这一篇本愿经是默不完了,便干脆作罢,吹熄了灯火、不给小蛮王时间,便翻身上了床。

“要睡便睡,哪这么多废话。”

“……”这话让乌宇恬风又憋了一阵笑:要睡、便睡?哥哥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弥勒榻三面都有围栏,围栏上面镶嵌着精致的纹绘瓷板,乌宇恬风看凌冽裹着被子,在那唯一没有围栏的一面缩成一团,便动了心思,将他连人带被子抱起来滚了一圈,换了两人里外的位置。

“霜庭哥哥快掉下去啦,窝睡外侧就好。”

凌冽被他这么一抱一滚,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差点没当场惊呼出来,等脑袋靠到枕头,心里又愤懑地生出一些好胜心,他不高兴地撑起自己,借着力道一翻身,又来到外侧,“我睡里侧不习惯!”

“窝起得比锅锅早!”又换回来。

“我、我夜里要起来的!”凌冽将他踹回去。

“窝也要起来、很多很多次的!”乌宇恬风又将人给裹了回来。

……

前儿凌冽还觉得元宵同小蛮王斗嘴跟个稚童似的,殊不知这会儿的自己和小蛮王打闹,更是幼稚。两人滚来滚去,将整张大床上的被褥都揉成了一团,最后,还是体力、身形都有巨大优势的乌宇恬风胜利。

他气喘吁吁,从后拥着凌冽,两人墨色、金色的长发凌乱地缠绕在一起。

“嘿嘿,窝赢啦!锅锅睡里面!”

凌冽累得不行,元宵这床铺得太软,褥子太多热得慌,他蹭了蹭鼻尖上的汗,终于累极、无奈地用手肘捅了小蛮王一下,“松手,别这么勒着我!”

乌宇恬风见他确实发虚,便微微后撤了些。

凌冽困倦,却因为这点床帷内外侧的纷争,意外地想到了从前,他半阖着眼眸,喃喃道:“其实按着中原规矩,合该是我睡外侧的……”

“嗯?为森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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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凌冽打了个哈欠,轻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时,凌冽还是七皇子,皇兄大婚那年,他刚足七岁。

七岁的男孩正是皮实的时候,他没有观完礼,便偷偷地寻了个理由溜出去,然后躲开了东宫侍卫的巡逻,混到了东宫的新房当中。说是新房,其实就是平日的太子寝宫,只是换上了大婚专用的拔步床。

那繁复的木床像一间精致的小屋,从两侧合上“窗户”后,还能在床铺和脚踏之间造出一道“回廊”。

凌冽好奇,便偷偷探了进去,结果玩了一会儿睡着,没主意太子妃已经被送了进来。他在懵懵懂懂间,似乎听见了宫中的教引嬷嬷在教太子妃规矩。

许多话,他作为孩子听不懂,但却记住了一样——

新妇嫁人,要记着睡在床的外侧,晨起不可懒惰,伺候夫君更衣后、还要记得拜见父母。

……

大锦婚俗,男妻亦是妻,自然也要守着这套夫妻之间的规矩。

凌冽长叹了一口气,困得都快睁不开眼睛,却还是喃喃道:“原是我嫁你,所以外侧本该归我的……”

乌宇恬风听着,神情却有些沉重,他深吸一口气,又将凌冽紧紧地揽入怀里,然后他翻身,将凌冽摁着躺平,他自己撑在上方,看着凌冽有些迷茫的眼睛,一字一句认认真真说道:“霜庭哥哥你在中原过得果然不好,不过,窝会一辈子待泥好的!”

凌冽眨了眨眼睛,反应慢了半拍。

乌宇恬风却闭上眼睛,亲昵地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凌冽的脸颊,然后又翻身躺下来,挡在外侧、替凌冽掖好被角,“苗疆没有那样的规矩,以后,窝伺候霜庭哥哥。”

他轻轻拍着被子,在心里恨恨地想:中原人,简直荒唐!

洞房花烛夜,老婆腰都软了!还让人睡外侧,第二天还要早起伺候洗漱穿衣?!

到底懂不懂疼媳妇儿啊?

他满脸戾气,虽然知道凌冽讲的是旁人,但总就是忍不住代入他自己,他偏了偏头,骄傲地想——还是他们苗疆的阿哥知冷知热,中原人,就活该打光棍!

这次,凌冽后知后觉品出了什么,他看着那气鼓鼓、不知同什么置气的小蛮王,终于彻底放松,他侧了侧身,将自己埋入那宽阔、结实但很柔软的胸膛里,笑着说,“好,以后你伺候我。”

这一下,完全超乎了乌宇恬风的预期。

他僵了半晌,直到听见凌冽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后,才终于心脏怦怦跳地、缓缓双手揽住了他的哥哥,他闭上眼睛,将自己的脑袋贴着凌冽的发顶,他翘着嘴角做了个唇形:嗯,我一定伺候好你。

两人相拥而眠,睡了片刻,乌宇恬风却清晰地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翠眸中闪过一丝杀意,闪电般出手,准确地捏住了来人的脖颈。

那人手中还捏着一根闪着莹莹蓝光的毒针,针尖距离凌冽的太阳穴只有那么三五寸距离。乌宇恬风眯起眼睛,一把卸了对方下颚,然后慢慢起身、从床上挪下来,没惊动凌冽、捏着对方的脖颈就走了出去。

外头夜风簌簌,他才出来就看见大帐后还躺着两具尸体,与他手上提着这半死不活的人同样的穿着打扮,而那尸体旁边站着的,是手握钢钉、气息甫定的索纳西。

“……大王?!”他吓了一跳,看见乌宇恬风手上的人,脸色倏然白了,“老师……不,华邑姆有没有事?!”

乌宇恬风打量了他一会儿,而后拧着眉,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片刻后,潜入营帐的五人,悉数被找了出来。

两人被索纳西当场击杀,剩下三人一个被小蛮王活捉、另外两个在被王府影卫发现时就服毒自了尽。观他们的穿着打扮,应当是中原人,整个营帐被惊动,伊赤姆大叔也披着外衫、揉着眼睛走了过来。

影十一将那几具尸体脸上的蒙面巾拨开,样貌都很普通、面色是死人一般不正常的白。影十一皱了皱眉,蹲下去翻开那几人的手掌看了看,厚厚的茧子磨的位置,倒是同他很相像。

“……是杀手。”

“杀手?”伊赤姆大叔奇了,“你家王爷在中原还有仇敌?”

影十一抿了抿嘴,不能细谈,只道:“此事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不必了,”乌宇恬风坐在火塘对面,他阴沉地看着那个还剩一口气的人,“你,带着你的人,去护好他。老师你们不用担心,各自去睡就行,还有索纳西,你留下来,对我说说今夜之事。”

“大王……”

“去吧,”乌宇恬风慢慢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杀手,他捏了捏手指,缓缓地扭了两下脖子,“敢到苗疆动我的人……”

伊赤姆大叔还想劝,却看见乌宇恬风带着一抹薄笑蹲下身去,手指极快地掐起那人颈侧的一道肌肤,也不知他如何用的力,“撕拉”一声,而后就是鲜血飞溅起来,那人凄厉的惨呼被乌宇恬风死死地捂住。

他浑身戾气,甩了甩手,将那块被他生扯下来的人皮满不在乎地丢到一边,眯起眼睛、温柔一笑,“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被生扯了大块皮,险些晕过去,可他还是闭上眼睛、别过头,很硬气地不说一句。

他这反应,乌宇恬风似乎也不意外,他站起身来,挡住众人惊骇、窥探的视线,“诸位,如今我很生气。”

伊赤姆大叔噤声,连忙拉着众人,将他们赶回了各自的营帐去。

他上一次见小蛮王如此,还是瑶索娜大人去世时,中原人总说他们大王是恶鬼、是修罗,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当真没错,他抖了抖,裹紧了身上的衣衫,飞快地闪身回营帐去。

比起其他人的惊骇,索纳西只是脸色微微发白,声调极稳地告诉乌宇恬风,自从凌冽答应教他暗器后,他夜里都会自己偷偷进行一些练习,今夜看见这几人鬼鬼祟祟过来,意图对凌冽不利,便直接和他们动手起来。

乌宇恬风看了他一眼,而后神情稍缓,点点头,赞了一句,“你做的不错。”

索纳西一怔,而后立正站直,“守护华泰姆和华邑姆,是我的荣幸!”

乌宇恬风被他这骤然放大的声音吓了一跳,而后他摇摇头,好笑地摆摆手,“行了,你也去休息吧。”

索纳西点点头,瞪了一眼那个鲜血淋漓的人,最后还是离去。

待众人都走光了,乌宇恬风才重新露出了他的另一面,他慢腾腾踱步过去,手指慢慢在那人的身上虚虚描绘,问一句、那人不答,他便生扯一块皮。

最终,破晓时分。

草地上猩红点点,猛虎爪下,摁了许多没剃干净的白骨。

而乌宇恬风指尖,则转着一块纹有“西州”二字刺青的皮。他看着地上那些模糊的血肉,摇晃了一下站起身,抹了一把微微发青的脸,才朝着那边干净的溪水走去——

没错,哥哥在中原,果然过得很不快活。

他洗干净自己,将那块人皮藏好,然后才回到大帐中,悄悄地揽住哥哥。而凌冽今夜睡得沉,无意识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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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挪了挪,将自己埋入他的胸膛里。

乌宇恬风摸索着他铺在枕间的墨发,恨恨地对神明起誓:他会叫所有胆敢欺负哥哥的人好看!

一夜无梦,次日清晨。

凌冽难得踏踏实实一觉睡到天明,他睁开眼睛,看见小蛮王竟然还在睡,他好看的下颚线延伸到金发里,深邃的眼窝中,长长的睫帘像小蒲扇一般,挺翘的鼻梁下,唇缘弓饱满得很。

他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在盯着人家的嘴巴瞧,脸上微热,便想起身。

可小蛮王结实而强健的手臂横在他腰上,他实在挣不开,只能无奈地背过身去。结果,一动之下,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戳在了他的腰间,硌得很。

凌冽自己随身也会带短剑防身,他下意识以为是小蛮王身上的苗刀。

他没有多想,反手过去轻轻拨了拨,一触手之下,那苗刀竟然热得灼人。同时,小蛮王闷闷的笑声在头顶响起,“趁我睡着,霜庭哥哥想对我做什么坏事呀?”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嘻嘻,我和哥哥在弥勒榻上打了一架!

伊赤姆:???!!!

元宵:???!!!

恬恬:我赢啦!以后我睡外面!——

恬恬:中原人,活该打光棍!

中原甲乙丙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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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晨起的那点尴尬与混乱,被元宵的一声尖叫终结。

直到凌冽穿戴整齐、束上新的发冠,元宵的哭声也没止歇。凌冽从铜镜中看着身后抽抽噎噎的小管事,无奈道:“……别哭了。”

元宵委屈地打了个哭嗝儿。

凌冽:“……”

大帐外,乌宇恬风被伊赤姆大叔叫走后,影十一原本预备潜入帐内向凌冽禀明昨夜杀手之事。结果才靠近大帐一角,颈侧就传来一阵寒意,他敏锐地捕捉到什么,闪身躲过那一把钢钉,反身跃出去——

手中的长剑锋利,对上一个纤细的蛮国勇士。

他的手顿了顿,极快地撤剑,“……是你?!”

索纳西神色不善,用憋足的中原官话道:“大王说、说了,不、不告诉华邑姆。”

影十一手中长剑还剑入鞘,“我只听命于王爷。”

索纳西也没退让,他挡在影十一前,学着他的口吻道:“窝也只听命于大王。”

影十一几乎在瞬间就动了杀心,但想到王爷每日亲自教导眼前这个不自量力的小勇士,他又强压下那股狠厉,耐着性子解释,“你们大王的命令是你们大王的命令,但我们王爷也需要知道这些消息。”

索纳西却不准备继续同他废话,手中的钢钉已不客气地打过来。

影十一在心中暗骂了一声“蛮子”,一边让其他影卫不要冒然上前,一边只将那小勇士从大帐旁引开,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树林中。

午后,凌冽小憩了一会儿。

百越国惨败,一时战意消退,在偷袭两次劫掠峤烙不成后,便撤出了他们布置在凤灵坞和凰鸣山上的残兵。将所有的部队都集结到了桂山之上。

桂山地势易守难攻,恰好可供百越固守。

伊赤姆和乌宇恬风商议后,原定乘胜追击,将大军往前推进到桂山下,然后再想办法攻山、夺回原本属于桂山两部的领地。结果,未等他们动作,营帐前就来了一个自称是百越使节的人。

虽说是使节,但他没有随从,也没带任何求和文书,只戴着铜面具说他有几句话要单独对乌宇恬风说。

乌宇恬风低头思虑了一会儿,心中转出个心思,不顾伊赤姆的阻拦点点头,“这边请——”

那人跟着乌宇恬风走入大帐,正要说话,却见帐内弥勒榻上倚着个美人,他愣了愣,立刻后撤两步,做出个防御的姿势,“我说过,是与您‘单独’谈。”

乌宇恬风不以为意,他先转过身去,甜甜地唤了凌冽一声,“霜庭哥哥。”

凌冽同样也有些吃惊,他刚睡醒,墨发披散,身上只有一件中衣。他将锦衾微微拉高,扬了扬下巴,压低声音问,“这谁?”

乌宇恬风嘿嘿一笑,忽然板起脸,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鬼扯道:“这锅啊,似会次人的大妖怪!”他比划着凑过去,“啊呜一口,就会把人整个次掉!锅锅你怕不怕?!”

凌冽挑眉,越过乌宇恬风的肩膀,看清楚了那人脸上戴着的铜面具。

他嗤笑一声,“幼稚!”

乌宇恬风乐了,咯咯低笑两声后,才正色道:“这人自称是百越国来的使节,想单独同窝说几句话,窝信不过他,锅锅帮我掌掌眼。”

凌冽丢给小蛮王一个白眼,这还差不多。

乌宇恬风知道他这是答应了,便敛去脸上的笑容转身,“你自称是百越使节,怎么连他是谁都不知?”

铜面具之下的眼珠转了两圈,最终肩膀微微耷拉下来,他单膝跪下行了苗人大礼,才坦言道:“还请大王见谅,家主人的身份尴尬,这些年远离陆地,消息一时没那么灵光。”

他这么一说,乌宇恬风便有了猜测,试探地问了句,“大王子?”

铜面具摇摇头,“家主人说过,百越国的王子,只有峤烙一位……”

“如此,起来说话吧。”乌宇恬风坐直,顺便将凌冽垂在外面的一只手捉过来轻轻摩挲着,外人在场,他没有太过分,只用指尖轻轻挠着凌冽的掌心。凌冽也不好发作,只能不满地瞪他。

铜面具却不起身,有些执拗地重复了一遍,“您、您既然知道家主人身份,还请您寻个只有您……”

“乔伊希久在海上可能不知晓,这位是我的王妃,”乌宇恬风轻轻晃了晃凌冽的手,语气有些骄傲,“是我前不久刚从中原掳回来的。”

“……?!!!”铜面具惊讶得眼睛都要掉出来。

乌宇恬风更高兴了,他动了动嘴皮子——反正他说的苗语凌冽不能完全听懂——信口胡诌道:“他身子不好,黏人得紧,是一刻也不能离了我的。”

凌冽:……

似乎怕铜面具不信,乌宇恬风还十分不要脸地将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抬起来,在他面前晃了两下。

铜面具噎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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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后,他讷讷起身,勉强接受。

反正榻上那位身形纤细、皮肤白皙、眉目如画,一看就并非南境苗人,时间紧迫,这两人看上去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反正中原人不通苗语,他便坦然将他们家主人的计划和盘托出。

峤烙之上,百越国还有一位年逾二十的大王子,名乔伊希。

据传,此人生母是个奴隶,相貌生得十分丑陋,老国王是喝醉了酒才有了这个孩子。之后乔伊希的身份尴尬,成年之后就主动离开了部落、远渡重洋,一直来往穿梭在南洋上。

这种传闻骗骗一般百姓还成,南境蛮国并不如中原那般重视身份地位。

若真喜欢,身为百越国的一国之主,大可以废除其奴隶身份,即便不做正妻、不做侧室,也可以在宫闱中找到合适的位置,断不至于无名无分。

而所谓的喝酒、相貌丑陋,更是无稽之谈,若真是貌丑之故,大可以在孩子出生前就引产,何必等到孩子长大成人,再来嫌恶?

何况,凌冽这些日子在南境生活,发现苗人不似中原。苗人崇尚一夫一妻,即便蓄奴,男人也很少在有妻子的前提下,同家中女奴发生什么。若真有忍不住偷吃的,妻子也会先同丈夫一刀两断,根本不似中原妻妾成群。

他一边连猜带蒙地听着乌宇恬风和铜面具说着,一边思虑这位百越国大王子身上的疑点重重。

铜面具说完,乌宇恬风想了想,最终嗤笑一声,“哦,我还以为乔伊希当真对王位不感兴趣。”

“……家主人的商船会在附近停留三日,您若是考虑合作,可以此信号弹为讯。”

铜面具不敢久留,急急忙忙地在案上留下了一枚小小的信号弹后就飞快离去。

大帐的帘子很快就又重新放下来,乌宇恬风盯着那枚信号弹看了片刻,转身,又唤了句“霜庭哥哥”。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复杂,说不清是落寞还是沉郁,总之是没了刚才的好心情。

凌冽窝在锦被中,元宵铺的这张床还是厚了一点儿,晚上睡着刚刚好,可白天天气热起来,闷在里头不多一会儿就出了一层薄汗,他忍了忍,最终还是拧了一把小蛮王的脸,“……别撒娇。还有,别压着、我要换衣服。”

乌宇恬风动了动,却没有让凌冽自己换,而是殷勤地起身,如他承诺地伺候上凌冽,“窝帮锅锅拿衣服!”

等凌冽披上外衫、高束起长发,外头却又传来蛮国勇士的通传,说是“又”有百越国的使节前来。

铜镜中的乌宇恬风明显扁了扁嘴,凌冽听见他小声嘟哝了一句“怎么又来”,而后便有些不情不愿,磨蹭着等凌冽放下木梳,才依依不舍地从凌冽身边离开。

这次,与之前单独前来的铜面具不同——

站在帐外使节有四五人,为首一个是个宽和的圆脸老者,他说话的态度不卑不亢,手中捏着羊皮卷,里头提纲挈领地写明了百越国能够接受的条件,还命人扛上了一些赔礼。

大约是唯一的儿子还捏在蛮国手中,百越老国王并不想与他们长久地耗下去,提出来愿意赔款,并且让士兵们退回到原本的边境上。

而且,只要峤烙能平安,老国王承诺,他会让出一整座桂山。

老者说完,也没要乌宇恬风立刻表态,他放下手中的羊皮卷,指着端上来的几口大箱子道,“这些都是我家大王从南洋搜罗来的珍品,算是聊表心意。”

说完,他便带人离开,三日后再来。

箱中都是五彩琉璃、洋火、飞鸟钟之类稀罕玩意,东西不大却都精致,即便不用,拿出去贩售也能换得好大一堆钱。乌宇恬风弯腰,从中摸出了一串百八真珠,上面的珍珠颗粒饱满、几枚红宝间石艳色正好。

他嗤笑了一声,心道:那老头还真是不惜血本。

将那珠子随手一扔,乌宇恬风拍了拍手,“搬下去,大家伙分了吧——”

勇士们欢呼起来,立刻搬起箱子朝营中走。

而乌宇恬风站在原地沉吟了片刻,还是留下伊赤姆大叔,两人沿着中军帐外的一条小溪慢慢踱步,夕阳的余晖缓缓洒落整片凤灵坞,那些弥漫在河道中的桐油还没有完全消散,整个河滩在金灿灿的晚霞中显得有些脏污。

那乱七八糟的样子,恰如乌宇恬风此刻的心境。

他撇撇嘴,将一粒小石头踢入河中,“比起乔伊希,老师,其实我更希望峤烙那蠢货继承王位。”伊赤姆刚想开口,乌宇恬风却又懊恼地补充一句,“但是,峤烙他弄伤过哥哥,还杀了我不少子民,我真的很想弄死他。”

伊赤姆飞快地眨眨眼,而后他笑,“您还是做出了决定。”

“是啊……”乌宇恬风往前走,“如果是几年前,无论是乔伊希还是那老东西,他们的条件我都不会接受。我会打到百越国首都去,让妄图觊觎我国土地、伤害我子民的人付出惨痛代价。但现在、现在我……”

“现在您有了顾虑。”

“哥哥身体不好,军中风餐露宿的,我不想哥哥跟着我这样几个月、几年的吃苦。”

伊赤姆心里好笑:那位王爷可是大锦战神,若非遭人设计全军覆没、残了双腿,他从前打的仗可一点儿不比你少,哪会怕什么军中生活。

实际上,他也同意不再继续打仗,国人虽勇,但先后同中原、百越开战,不利长久,“也好,百越内乱,我们正好休养生息。”

乌宇恬风点点头,踩着细砂挪了两步后忽然又懊恼地暗骂一声。

伊赤姆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刚才那几个箱子!”乌宇恬风着急地转头就跑,“我应该给哥哥先看的!万一他有喜欢的呢!”

伊赤姆愣了愣,而后摇摇头:……这傻小子。

○○○

午后,按着约定,元宵推着凌冽去教索纳西。

可他们到地方等了许久,都没见到那个羞涩腼腆的小伙子。

索纳西向来守时,而且每一次他都会提前很久等在他们练习的那片小树林,在凌冽来之前就努力地自己进行一些准备,可今日他们多等了一刻,却还是没见到半个人影。

“啧,他才学了几天呐,骄傲自满的,”元宵抱怨,“王爷,我就说蛮子都不讲信誉。”

“别瞎说,”凌冽不赞同,索纳西勤奋而努力,“我们先回去,然后你去寻个人问问,别是出了什么事。”

元宵看着渐渐黯淡的天色,“哦”了一声后,连忙将凌冽推回到大帐中去。

而凌冽想着想着,思绪忍不住又飘远到了今日所见的铜面具和后面来的百越国“使团”身上。前者明显是来自百越国那位生母出身低贱、身份尴尬的大王子,后者则明显来自救子心切的老国王。

他虽不知小蛮王最终如何决定,但多少从小蛮王留下了信号弹,却分发了那几箱赠礼的态度中,看出来了一些端倪——乌宇恬风似乎准备同那位大王子合作,趁机将整个百越国搅个天翻地覆。

远交近攻,敌国乱、本国昌。

这些道理凌冽相信小蛮王懂,但他没见过那位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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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国的大王子,不知他的性格是否同峤烙一样愚钝。若是和峤烙一样的蠢货,那这样的人是比较好控制,承继王位后、将来许多年百越也不会变成蛮国的威胁。

但,若此人胸有韬略,将来内乱平定,必定励精图治,百越若强,便会成为蛮国的肘腋之患。

凌冽想了想,依稀记得自己带来的书中倒是有几本谈及百越国的,他便挪到书箱边翻找起来。

元宵识字,对内容却并不关注,书箱收得整齐,但没有多少条理,地志放在传记旁边,话本又和史鉴放在一层,凌冽皱着眉翻了两层后,又看见了一堆明显不属于他的画书——

那些书上没有多少字,一页页都用刻版印着图画,讲的都是民间有意思的故事。

这样的画书宫中没有,但凌冽在北境的时候却在郭云老将军家里见过不少,老将军说,都是从前买给家里两个小子读的,保存得都还不错,将来等小孙子长大点儿,还可以留给他看。

想起郭家那个刚刚会说话,会握着大人手指头咯咯笑的小婴儿,凌冽唇边闪过一抹笑,然后他随手捡起一本较鲜亮的翻了两页——

这书的封皮子质地柔软,上头画着层层叠叠的各色纱帐,纱帐后面若隐若现地藏着两个小人。

凌冽没多想,漫不经心地翻开一页,结果,乍然闯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只有上身穿着衣袍、攀在廊柱上的清丽男子,而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形容神态十分动情、同样只有上身穿着衣袍的男人。

“……”

凌冽就算再迟钝,也明白了这书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舒明义这是为了撩拨他家小管事的故意为之,还是军汉子买书时不仔细,总之这书看上去还很新,也不知元宵看过没有……

正在他面色通红地胡思乱想时,乌宇恬风已十分热情地抱着一大个箱子闯进来,“锅锅,你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你喜欢的!都是窝好不容易抢回来的!锅锅你挑完了我还给他们……”

凌冽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啪”地一声掉了。

乌宇恬风放下箱子,没有多想,见凌冽书掉了自然想帮忙捡,结果他才靠近蹲下,凌冽就急了,忙伸手过来抢,声音也陡然尖锐,“不许碰——!”

小蛮王被吓了一跳,眼看凌冽都要从轮椅上掉下来,连连手忙脚乱地接人。

两人撞在一起,乌宇恬风怕凌冽摔着,主动垫在下方,凌冽被他抱住,倒先摸到了那本孽书的封皮。偏偏乌宇恬风和他之间毫无默契可言,小蛮王见他面红如残阳,还以为他病了。

“锅锅你脸好烫,是不是中暑了?”

说着,他想摸一摸凌冽的额心,凌冽却只想赶快脱开,结果手一推、那书就掉下来,“啪”地一声,稳稳当当落到地上,大辣辣摊开正中间一页——

画中两个小人叠坐,动作与此刻的他们并无二致,只在神态上稍有分别:上头的小人,满眼春|情、脸色红绡;下垫着那位,则大汗淋漓、神情沉湎。

画面铺满了整个横页,且笔触细腻大胆,不似寻常画师只求形似,这位画师的线条写实、用色丰富:红彤彤的廊柱,挂满了紫藤的蓝色天穹,还有两人身上明显已缠绕在一起的凌乱绿水青服。

凌冽僵住。

而小蛮王懵懵懂懂地看了一会儿,却小声在他耳畔问道:“锅锅,什么叫隺鸟交圣页啊?”

作者有话要说:*鹤交颈,请诸君自度娘之——

今天我们的恬恬也在求知若渴呢~

恬恬:哥哥,这个是什么吖?~

凌冽看着小蛮王翠绿的眼瞳,脸整个红透了——

第35章

晚饭时间未至,大帐前就意外地升起了袅袅“炊烟”。

几个胆大的蛮国勇士凑上前去,只见华邑姆面如寒霜地坐在轮椅上,他面前摆着一个大大的炭盆,炭盆中堆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小册子,小册子画着漂亮的插画,但很快就被熊熊烈火吞没。

那个伺候华邑姆的小孩眼泪汪汪地跪在炭盆边,一边抽噎、一边将剩下的书册丢入炭盆内。

勇士们面面相觑,吐了吐舌头,悄悄散去。

烧书还不算,在来到南境后,元宵破天荒地又被罚了抄书。这次北宁王恼极,挑的是史鉴里最厚的一本《三朝古论》,就算太学里行草最厉害的学子,一刻不停也得誊抄上三天三夜。

元宵蔫巴巴的,心里将舒明义骂了一百遍。

当天晚上,趴在书案上抄书的时候,元宵又忍不住在自己平日里记账和记录要紧事的小本子上,画了个舒明义脑袋、王八身子的小人:都怪你这个买书不仔细的猪头乌龟王八蛋!

乌宇恬风倒是因祸得福,他后知后觉地从那本色泽艳丽的小册子中咂摸出一些别的东西。而后,连夜缠着凌冽求知若渴,先问明白了“隺”加“鸟”字念“鹤”,“圣”加“页”字念“颈”。

顺便从后拥着他的霜庭哥哥,一面撒娇、一面黏糊糊地吮着对方耳廓,逼对方说明了“鹤交颈”三字的“字面”和“引申”意。

看着被他逼得眼角含泪,手中墨笔都捏不稳的凌冽,乌宇恬风从未觉得中原汉字这样有意思。

同时,他又觉得他的漂亮哥哥真的好笨,明明能板起脸来罚元宵、能冷着脸骂他混蛋,却没拒绝教会他这些隐秘的、带有狎昵亲密意味的字句。

是个好老师,却在某些方面笨得令人怜惜。

乌宇恬风没再闹,笑嘻嘻地紧了紧手臂,将他的大脑袋埋到凌冽肩膀上,胸膛里闷闷传出笑声。那胸腔的震动传到凌冽背脊上,有些痒地,他忍不住丢了笔、怒道:“……你到底学不学?!”

“……学,当然学。”乌宇恬风说着,双手高举起来,翠绿色的眼瞳眨巴两下,真诚地看向满面严肃但耳廓已经涨红的北宁王,“锅锅教得好,这锅窝已经会啦,窝学这个吧!”

凌冽垂眸,看他指向了旁边一册《文碑集拓》,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要学就好好学,坐没个坐相。”

“嘿嘿,”乌宇恬风挪了挪,端正地跪坐好,露出融融梨涡,“窝坐好啦。”

凌冽睨他,刚才还倍具侵略性像逡巡领地的雄狮一般,须臾就能变成一只傻乎乎伸舌头傻笑的金灿灿狗子,摇摇头,凌冽无可奈何地摊开字帖,正了神思、指着上头第一个字道:“这个‘寿’字,字形是……”

灯烛摇曳,照亮了凌冽清丽但认真的脸。

乌宇恬风看着,唇边的笑意扩大,也收了心神,认认真真地听凌冽讲解。

一夜无风,星汉灿烂。

距离大帐不远处的树林中,一片低矮平原上,清浅的月辉照耀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仰面躺在地上,另一个以手撑剑、半跪着,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影十一面色复杂地看了索纳西一眼,自从他靠近大帐,这小勇士就一直缠着他,他们在树林中整整打了一天一夜,他没出全力也没下杀手,只盼着能够耗尽了对方体力、返回营帐去。

结果,索纳西偏执得很,哪怕被打趴下,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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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死抱着影十一的腿,不让他挪动半步。

躺在地上的索纳西明显比他狼狈得多,脸被树枝划伤,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虽然躺着,他眼神却很明亮地盯着影十一,似乎只要影十一挪动,他就会扑上来、再次拦住他。

影十一被他那古怪的坚持气笑了,嘴角一动,又被他生生扼下。

他们当影卫的,不应当有这样多的个人情绪。

但他承认,他确实被这个奇怪的蛮国小勇士影响了判断,即便他当真要同小勇士打,他大可以让影七、影三他们去同凌冽禀明,何苦这样费时又费力地同索纳西缠斗。

他摇晃了一下,摇摇头,想站起身来,结果才一动,索纳西就像一只小豹子般跳起来,扎手扎脚地将他扑倒在地。影十一眯起眼睛,脖颈上却忽然一凉,刚才明明已经动弹不得的小勇士,这会儿手中却拿着一柄苗刀。

苗刀森寒,稳稳地架在影十一的脖子上。

“泥对神明起誓,”索纳西的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发抖,“不告诉华邑姆,窝就放开泥。”

“……噗。”

这次,影十一终于压抑不住,他忍不住地笑出声,再看索纳西那顶着满身伤还凶神恶煞的样子就更想笑,反正都笑出来了,他干脆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索纳西气极,“笑森莫,有、有森莫好笑的?!”

“……”影十一忍了一下,最终没忍住,眼泪都笑出来:这什么稀烂的官话。

索纳西大概也知道影十一是在笑他的口音,他气鼓鼓地瞪了对方一会儿,然后叽里咕噜说了好大一堆苗语,仗着影十一听不懂,恶狠狠地骂了好多脏话。

影十一笑够了,二十多年来,他可头一次这样开怀。

索纳西瞪着他,手中的苗刀却没有松开,他的皮肤真的很白,在月下隐隐浮着白光。他认真地看着影十一道:“泥是华邑姆的人,窝不能伤泥,但要控制泥的话,窝早给你下蛊了。泥功夫不错,素个英雄,所以窝希望泥能发誓,信守承诺。”

下蛊?

影十一愣了愣,他慢慢不笑了——

他的身手确实在小勇士之上,他也一直收着力道。然而,他忽略了索纳西是苗人,驱虫御蛊、懂得用毒。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让着对方,却没想,对方也在让着自己。

影十一僵了半晌,终于妥协,他慢慢抬起右手,三指冲上,“我发誓。”

索纳西看着他,想了想,算是认可了这句简短的誓言,他一骨碌翻身起来,然后冲躺在地上的影十一伸出手,“窝相信泥。”

影十一看着那只白皙小巧的手掌,伸出手、借着对方的力道站起来。两人在月下对视了一眼,而后都笑了。

蹲在林中的几个影卫面面相觑,倒不知他们队长这是在做什么了——

○○○

次日,蛮国大军开拔,将营帐驻扎到了桂山附近。

索纳西带着伤来见过凌冽,解释说之前是遇上了伏击,凌冽没起疑,只让他好生休息,教习的事可以等他伤好再继续。

杀手这几日又来过几次,都没能靠近营帐就被王府影卫和蛮国勇士格杀。

除了之前被乌宇恬风捉住审问的一个,剩下的这群皆是在失败后就选择了服毒自尽。没有给王府影卫留下半点线索,不过影十一对这些杀手的来历心中多少有些猜测:

戎狄内乱,太后重病。

如今夏暑过半、八月将近,每年这时候的秋闱都会点上两个新的寒门举子。

这群人身后虽无大家族撑腰,但初生牛犊不怕虎,总会在朝堂上弄出些动静。小皇帝苦外戚专权日久,肯定要借着秋闱和之后十月份的磨勘给舒家等几个京中大族出点难题。

这些杀手,多半是坐不住的舒家人派来的。

因为舒家虽远在京城,但他们家的姻亲干系却盘根错节,宣城以西的几个武将多少都是舒氏的裙带关系,最易受到舒家摆布、派杀手行刺。

影十一看着帐前耳廓微红、同乌宇恬风推拒着一块烧肉的王爷,决定还是不要禀这些烦心事了——

王爷难得一笑。

何况,他想起月下那个凶巴巴的小东西,忍不住笑:南境苗疆,也没什么不好。

……

“我真不想吃。”

“次嘛,锅锅你这一餐饭都没吃一块肉肉。”

“……我早上喝过鸡汤了。”

“鸡汤和烧稚鸡肉是不一样哒!而且这稚鸡是我亲手猎来的,锅锅当真不次一点吗?”

“……”凌冽叹了一口气,妥协了,“那你换块小些的。”

乌宇恬风笑起来,从善如流地换了一块最嫩的胸|脯|肉放到凌冽碗中,他托着双腮,眼睛都弯成一道缝儿,“窝就知道霜庭哥哥坠好了!”

凌冽没说话,旁边的元宵却已经看不下去地砸了碗。

小管事气呼呼地站起身来,回到帐篷内继续抄他的大字,顺便又在他的小本子上记了一笔:公狐狸精好会撒娇,王爷根本拿他没辙,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当然,乌宇恬风这遭撒娇,并不是只简单想哄凌冽多吃点肉这么简单。

他晨起和勇士们在附近操练,无意中发现了这只毛色漂亮的野山鸡,追山鸡的时候,又意外在凤灵坞中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地洞,地洞的入口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尽头则是一大片开阔的地下温泉。

温泉附近的洞壁被水流天然侵蚀成了个上圆、下方的屋室,半圆形的穹顶上正好开了个洞,光线透下来,洒落在下方的几眼池水中,大大小小的池子遍布,最大一个呈月牙形,其他小的几个能容一人跳入。

乌宇恬风让桂山两部的人在里头仔细勘察,确认无危险后,就想邀凌冽过来泡泡。

距离上次他们去热海温泉,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时间。

他知道他们家的漂亮哥哥畏寒,双腿不能动,也让他体凉。这泉水摸上去滑滑的,他问过毒医和那位中原来的大夫,两人都说多泡热汤对凌冽的身体恢复有好处。

所以,他想凌冽多吃一点,泡热汤时体力不足容易昏厥。

听小蛮王讲完来龙去脉,凌冽倒没想到在凤灵坞中还能遇上温泉,念及那温热的池水,他点了点头,本想叫上元宵一起,又被小蛮王用“小管事还在写大字、您是不准备让他睡觉”等等给糊弄过去。

最后,他就被乌宇恬风单独拐带到了那地洞中——

他们去时,天色已晚。

桂山两部的首领做事踏实,已在洞内插上了火把,准备了沐巾和香片,就连浮木颈枕也预备齐全。这样妥帖的布置,让乌宇恬风十分满意,他看向凌冽的眼神中,都带了几分骄傲。

也不是第一次共浴,凌冽坦然从容了许多。

他径自解了身上重重衣袍,俯身下去试试水温后,就挑了那个月牙形的池水下去。舒服地发出一声长叹后,他自然地冲站在一旁的乌宇恬风伸出手,“颈枕和香片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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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宇恬风呆愣了一会儿,而后才笑着将东西递过去:他的漂亮哥哥果然厉害!

神态从容,大方淡定。

不愧是他的霜庭哥哥。

凌冽坦然,他也没了顾及,将身上的银饰和桶筒裤褪去,也扑棱着下了同一池水。不过他没逾矩,与凌冽隔得很远,坐在了月牙形水池的另一边。

上空的洞口正好将月光引入洞内,摇曳的火把和那浅浅的月色将整个冒着热气的水池染成浅黄。凌冽用过香片,将长发理顺后,就径自躺到了浮木颈枕上、阖眸养神。

温热的泉水汩汩流淌,将他僵硬的双膝润得很舒服。

而乌宇恬风在用香片收拾好自己后,一抬头就看见他家漂亮哥哥那样毫无防备地躺在水中,一双漂亮的长腿直愣愣地在他面前若隐若现,他僵了一瞬,而后不甘心地瞪了凌冽一眼,咬着嘴唇错开视线。

霜庭哥哥……

他在心中将这称呼过了一遍,也不知凌冽是太放心,还是根本没拿他当一回事。

他心中住着猛虎,他心中住着欲兽。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没让它们出笼,将那些汹涌的、山崩海啸般的渴求,压抑成乖顺、驯服,压抑成小猫、成和风细雨,成他整个人委屈紧紧贴在池壁边、逼自己看水中浮浮沉沉的光晕。

哥哥真的好笨好笨。

哥哥真的,好坏好坏。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一次次地身处于什么样的危险中。

乌宇恬风一边数着眼前闪烁的光晕,一边想着哥哥削瘦的肩膀、纤细的腰肢,还有蜿蜒腰线末端若隐若现的圣涡,那是神明雕像上才有的东西,是身材体型完美的证明。

而凌冽于他,就是神灵。

这厢,乌宇恬风胡思乱想。

那边,凌冽闭着眼睛,也想了许多。

可惜他没有想近在眼前的人,他想的是远在天边的京城。

八月将至,今年的秋闱一定不会顺利。他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小侄子,定然会趁机从外戚和阉党手中挖点权力。而舒氏肯定是不会坐以待毙,定会悄悄在秋闱时更多的结纳“自己人”。

他凝神,细细将从前在京中飘飘荡荡那么几年的所见所闻理了理。

他素来博闻强记,虽不至于过目不忘,但只要认真思虑,就能将曾经记住的那些琐碎事情想起。他依稀记着,建元初年秋闱出了个口齿伶俐、性子乖戾的探花郎,出生寒门,却胆大包天地敢当众怼得重臣下不来台。

偏生他由皇寺高僧荐来太学,那位大师德高望重,黄忧勤之流也敬他三分。这小子能得大师青眼、亲自撰文推荐,便等同于有了一重护身符。

而且,他不站队、不挑边儿,遇事只论理。

今日怼了高门外戚,明日可能又上书弹劾阉党擅权。总之他一出现,就将一池静水的朝堂搅了个底朝天。最后,在七年后的宫宴上,他一醉晚归,溺毙在了荷花塘,时年还不足三十岁。

而史书工笔,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墙头草”的恶名。

凌冽捏了捏眉心,实想不起这位探花郎的名字,只依稀记得他有个自己取的闲号,叫“无耻闲人”。说来怪难听的,但探花郎总是能解释得头头是道,说什么他不过考了一场试、说了点大道理,就拿那么多俸禄还当官,可不就是“无耻闲人”。

一个闲号,却将天下大多数安心食俸的官吏骂了个狗血淋头。

所以他被从荷花塘中捞起来的时候,整个尸体都已经被泡得发胀。他是孤儿,也没成亲,皇寺的高僧在建元五年圆寂,文榜发出去大半年,那尸身都在草席上发臭溃烂了,也无人来领。

最终,还是两个城门守卫被上封骂到厌烦了,自认倒霉地买了薄棺、将人草草送到了城外乱葬岗。

不过直臣,何至于此。

凌冽惋惜于此人的生不逢时,若遇明君圣主,这样的人必定能成其贤名。可惜他那侄子,满心都是荒唐算计,而阉党外戚只顾着自己的利益,根本不把天下和百姓放在眼里。

他想着之后回去给羽书写一封信,让他在八月后有机会尽量护着这探花郎。

若将来,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百姓总是需要愿意说真话、做实事的官吏。

想了这么多,凌冽身上也隐隐泡出了一点汗,温泉虽好、泡太久同样伤身,凌冽蹭了蹭鼻尖上的水珠,缓缓坐起身来,冲那边盯着水面不知在想什么的乌宇恬风说,“我泡好了,先起了。”

“诶?”乌宇恬风一惊,似乎也想起身。

结果他才一动,就“唔”了一声,又神色怪异地蹲下去,让整个水面没过腰腹,他红着脸,动作姿态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凌冽挑了挑眉,没有深想,只道:“我还要擦干长发,不着急,你再泡泡,我等你,没关系。”

听他这么说,乌宇恬风便如蒙大赦的卸了力。

凌冽用沐巾擦干净身上的水,他双腿虽残,但人没有废,这些琐事不用人伺候、自己也做得。原本擦身这点时光、这些动作,于乌宇恬风而言是春|光无限,是窥视偷香的好时机,但他现在根本不敢再看一眼,怕自己待会儿走不出水面。

换好了衣衫,凌冽挪动轮椅往洞外走了走,洞内的水汽蒸腾,长发不易干。

见他出去,乌宇恬风长舒了一口气,天人交战片刻后,便背过身去,对着温泉最里侧的墙壁,将手慢慢地伸到了冒着滚滚白雾的水面下——

夏夜的风暖,凌冽半湿的长发慢慢干透。

左不过待会儿就要睡,他也没挽高髻,只随便拿发带扎了点发尾,半散着那么披发。他出来一会儿,洞里的小蛮王却半天没动静。想着泡久了人要发虚,他转回去,好心地想提醒一句。

结果,才转着轮椅回到甬道中,他就远远听见了一声、被那密闭的山洞放大过的压抑低吼。

不是受伤的痛呼,也不是恼怒。

凌冽只愣了一瞬,而后就被山洞中又一遍遍放大的声音,给整个臊红了耳廓。他想转身离开,可甬道狭窄,轮椅在其中根本转不过弯,他手指发颤,没本事倒转轮子退出,更不可能在明白了发生什么时,还能转着轮椅往下。

不上不下,不尴不尬。

凌冽没了办法,只能那样僵硬在一片黑暗中,听着水声潺潺、听着小蛮王这样近又仿佛很远的声音,像是他拥着他、呼吸都洒落在他耳畔,又好像远在天边、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

乌宇恬风那东西,他不是没看过。

只是凌冽从没认真往这方向去细想,可如今,他被迫听了许久,却还不见这段黏腻暧昧的时光过去。他垂下睫帘,忍不住地掰了掰手指。

难道其伟如泰山,就当真需要一天一夜来攀登么?

就,至于需要那么久么?!

这些问题,于他来说太难,像极了一道怎么也解不开的九连环,又好像是怎么也射不准的箭靶心。他有些烦闷,憋在那通道中,呼吸都急促起来——

怎么就,这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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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从来不觉得这件事情需要这么久,需要这样喘?

抿了抿嘴,凌冽漂亮的眉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他动了动手,想干脆将轮椅滑下去,直接闯进去叫这该死的蛮子住手罢了,尴尬也就一瞬,也好过在这黑黢黢的洞中,听这潮湿又充满罪恶的声音好太多。

然而轮椅的轱辘才一动,刚才还只是低吼闷哼的小蛮王,却忽然开口说话。

凌冽一开始没仔细听,可小蛮王却不断在重复同样的音节,那些音节对凌冽来说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是他的字,陌生的是、从没人会这样带着汹涌的情意喊他,缱绻温柔又黏腻。

不是“霜庭哥哥”,而是“霜庭”。

霜庭,霜庭。

他出生在秋日里,那日整个宫闱中结满了白霜。父皇喜得麟儿,便则了“秋风冽冽、白露朝霜”、“有冽氿泉、无浸获薪”两重含义,大约因为宠溺,父皇算破天荒地在他及冠前,就替他取了字号。

他从不知,这个听上去就冷冰冰的字,能被叫得这样暖,这样灼人。

凌冽指尖微颤,浑身腾起了一股一股陌生的战栗,像是着凉的寒颤,又好像是中了软筋散的酥痒。威名赫赫的北宁王,在他前后两辈子数十年的时光中,第一次全然失控。

凌冽坐在轮椅上,僵硬地看着自己身体的反应,无措而茫然。

那边,小蛮王却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他不知道凌冽听了全程,只在水中洗洗手,然后就翻身上岸。他哗啦啦的水声惊动了凌冽,让他终于蓄起了力量。

乌宇恬风只看见凌冽一阵风般闯进来,飞快地将地上那条已经有些湿的绒毯卷起来,而后他甚至没来得及开口,他的漂亮哥哥就仿佛操控着战车一般、消失在了甬道中。

他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凌冽的背影仿佛在仓皇逃窜。

乌宇恬风怕凌冽出事,随便擦了两下就追出去,才到通道,他就被凌冽厉喝住——

“不、不许过来!”

“哥哥你怎么……”

“……不许。”凌冽憋红了脸、声音发颤,心里又是委屈又是不堪:他怎会这般孟浪,不过算听个墙根,就星火燎原地将自己烧起一大片,他才是寡廉鲜耻,他才是、才是……

越想越气,越想越急。

乌宇恬风原本站在道口裹足不前,忽然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呜咽,他慌忙上前,哪怕之后被凌冽打得鼻青脸肿。他迈开长腿两步上前,明明光线昏暗,他还是第一眼就看清了凌冽艳红色的眼尾。

“哥哥你怎么哭了?!”乌宇恬风担忧极了,“是有哪里不舒……”

他问了一半,却忽然因靠近的缘故,直接而莽撞地,看清楚了那一块半湿的绒毯下,让凌冽羞耻又尴尬、险些急哭,却反过来让他心动、让他惊喜的:那一处藏不住的山峦跌宕起伏——

作者有话要说:霜庭哥哥羞羞脸~!

今天我们的北宁王也在大社死——

恬恬:哥哥好坏,但我好喜欢!

凌冽:……到底是谁更坏!——

第36章

原来,哥哥也是喜欢的。

乌宇恬风看着凌冽,而凌冽只是羞愤地错开了视线,闷闷地反驳道:“……别胡说,谁哭了。”

中原人爱面子。

若在往日,乌宇恬风定会从善如流地顾着哥哥面子,顺凌冽心意将所有荒唐旖旎都当成偶然巧合。

但今夜,他难得恶劣,一点也不想放过凌冽。

乌宇恬风伸出手,凌冽立刻往后缩了一下,可惜轮椅靠背,他根本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蛮王将他怀中绒毯扯走,双手箍住他的腰。

“哥哥。”小蛮王唤他

“你……别!”凌冽被小蛮王的动作骇得倏然瞪大眼睛,半声惊呼从他口中溢出,再不见了清冷从容,声线压抑撩人,“唔……”

他颤抖地抓住了小蛮王那还湿着的金色长发,可惜,身体在此时此刻已不是自己的,明明想推开,虚软无力的手指又好像需要抓着一点什么来获得力量。

乌宇恬风微仰着头,翡翠色的眼眸从下往上看他,在昏暗的环境中像极了终于俘获猎物的猛兽。

凌冽不可置信地看着小蛮王,惊恐、畏惧、羞耻等不知名的情绪轮番涌动,让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哭腔,“你放开……”

乌宇恬风依言松手。

可在安静的通道中,所有声音都被无限放大,不仅仅是那异于潺潺水声的响动,还有听在凌冽自己耳中都陌生得很的低咽——他怎么可以、怎么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哥哥不哭,”乌宇恬风含含混混地说,“不痛了,一会儿就不痛了。”

混蛋,那是……痛的问题么?

凌冽在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放空间隙中,还是忍不住地骂了一句。

结果,下一瞬他就没办法再想这么多,被小蛮王直接绕进了一种全然陌生的境地。他虚着、无力着,却还有常识,在最终一刻,还是揪着乌宇恬风的长发想迫使他抬头,“……脏。”

回应他的,是咕咚一声。

乌宇恬风喉结滚动,而后他暧昧地当着凌冽的面儿,舔了舔手指,“不脏,甜的。”

“……”凌冽被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震撼,想骂又因浑身发虚骂不出口,只能抬起手臂,逃避般挡住眼睛,哑声骂道:“小混蛋。”

乌宇恬风好脾气地笑笑,贴心小意地将凌冽抱回温泉中。一番折腾,凌冽又出不少汗,更深露重、夜风寒凉,挂着汗出去该生病了,他便又脱了两人衣衫,细致地替清洗起来。

“哥哥。”

“……做什么?”

“哥哥讨厌吗?会因为这个,讨厌窝吗?”

凌冽没力气,虚软地靠在他胸膛上,听他这么问,沉默了半晌。

讨厌,够不上。

但这感觉太陌生,让他惊慌。

北宁王不屑撒谎,即便是此刻,他也选择坦然。乌宇恬风见凌冽轻轻地摇头,他嘴角笑意便扩大,一边将温泉水撩到凌冽肩头,一边又坏心眼地追问,“那哥哥喜欢吗?”

学了这么多日,他的中原官话已渐渐能咬对字音。

只要认真说,他那属于少年人干净的嗓音,能将中原官话说得撩人而动听。

“锅锅”听着让人啼笑皆非,“哥哥”却暧昧得让凌冽耳根发烫。

喜欢,不可能。

但凌冽的脑子里好像炖了一锅浆糊,一时间找不出介于“喜欢”和“讨厌”之间的第三种感情。所以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讷讷抓住小蛮王的手,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句,“太过了……”

乌宇恬风一愣,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他好笑地看着凌冽发顶,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哥哥真是个妙人!他好后悔,他应该更早打上中原,一刻不耽误地闯入金銮殿、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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掳走!

乌宇恬风不问了,至少,凌冽到此刻都没动手打他。

从他低下头、张开嘴的那一刻,到现在此时此刻,凌冽只憋闷着骂了他,连拧都没有拧他一下。

中原人含蓄。

他愿意给漂亮哥哥时间,也愿意用余生的每一天、每一个月来等待哥哥回应。

他柔情一笑,俯身下去轻啄了一口凌冽耳廓,在心中说:哥哥不怕。

○○○

那天晚上,凌冽最终还是撑不住昏过去了。

他被乌宇恬风打横抱回中军大帐时,元宵已经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小管事睡得迷迷糊糊,只记得伊赤姆大叔来将他拉走,却没有注意自家王爷那红彤彤的脸,还有颈侧若隐若现的一抹暗痕。

乌宇恬风将凌冽安顿在大帐中,叫来索纳西小心看顾后,又摸了摸鼻子,认命地去将凌冽的轮椅推回来。

西州的杀手这些天来得勤了些,影十一和索纳西不厌其烦,最终两人商议后,索纳西悄悄给那些不要命的中原人下了蛊。蛊虫操控着这群人回到西州,想必会给那些妄图刺杀凌冽的人一个教训。

乌宇恬风拖着轮椅回来时,凌冽已小睡了一觉。在他翻身上床的时候,凌冽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吵醒你啦?”

凌冽摇摇头,迷迷瞪瞪的,像是醒了又好像全然没有,在乌宇恬风躺下后,他自顾自地翻身在小蛮王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又缓缓阖上眼眸。

“……!!”乌宇恬风没想到:美人哥哥还会主动投怀送抱。

他紧了紧手臂,却听见怀中人在小声嘟哝,乌宇恬风屏息凝神、垂下眼眸,只见睡梦中的凌冽扁了扁嘴,似乎很是不满意,“欺我不知么,书上都有写,那东西、那东西是腥臊而咸的……”

“……?”

“小骗子……”凌冽拧着眉又咕哝一句,“甜什么甜!”

乌宇恬风忍不住了,他搂着凌冽,因为憋笑而浑身颤抖。

他的哥哥怎能这般可爱!

大约是他的动作惊动了怀中人,凌冽眼皮微动、又要醒来,乌宇恬风忙收了笑,动动手臂轻柔地拍着凌冽后背,然后压低了声音轻轻哄道:“甜的,哥哥最甜。”

听见他说这个,凌冽似乎还想反驳。

但也不知是小蛮王拍他后背的动作太轻柔,还是小蛮王压低的声音太好听,总之凌冽只是撇了撇嘴,又重新陷入了梦乡,隐约还听见小蛮王软软哼着的南境小曲。

次日,就是约定的日子。

乌宇恬风一大早就着人放了信号弹,将五花大绑的峤烙毫不犹豫地送给了对方。峤烙在看见那些戴着铜制面具的人时,先松了一口气,而后看着这些人带着他往船上走后,猛然变了脸色。

他不可置信地瞪乌宇恬风,吱哇乱叫,却因被塞了嘴的缘故,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那日前来和谈的“使节”也在,他冲乌宇恬风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家主人会感谢您的。”

乌宇恬风撇撇嘴,不以为意,只目送他们那艘极快的小舟,悄无声息地带着峤烙消失在南边弥漫的晨雾中。他叹了一口气,转身朝已经准备好拔营后退的军阵走去。

清晨的凤灵坞有些霜寒雾重,凌冽裹着厚厚的绒领外披,手上还拢了个手炉。他远远看着乌宇恬风朝他走来,雾色中隐隐高升的红日将小蛮王的满头金发染成了橙黄。

凌冽看了半晌,摇摇头,最终选择与自己和解。

他承认,他其实挺喜欢那漂亮的绿宝石,还有那金灿灿的蓬松长发的。

伊赤姆大叔和桂山两部的人留下来断后,乌宇恬风带着众人先行撤退。百越国的使团会在日出后知道“峤烙被人劫走”的消息,然后桂山两部会趁着百越大乱,找机会夺回属于他们的领土。

在归程的路上,乌宇恬风给凌冽讲了乔伊希的身世。

和凌冽猜的差不多,所谓的“生母身份低微”不过都是王室宫闱争斗的遮羞布,乔伊希的生母,其实才是百越老国王的“原配”。

不外是宠妾灭妻的俗套故事,用中原话说,就是老国王为了掌控大权,最终抛弃了糟糠,转而默许了后来峤烙的母亲折磨侮辱发妻,让她成了最不堪的“奴隶”、惨死在了百越王庭的枯井里。

“乔伊希小时候其实过得也不算好,”乌宇恬风靠在象筐内壁上叹了一息,“我都比他过得好些。”

凌冽眉心一跳,转过头去看他,“你小时候过得不好?”

“……没有,”乌宇恬风微微挪开了视线,“只是比喻。”

凌冽端看他的神情,犹豫了片刻,没有追问,只在心中记下此事,面上给了小蛮王一个台阶下,“那之后呢?乔伊希是怎么去的南洋?”

乌宇恬风笑了一下,他神神秘秘地冲凌冽挤眼睛道:“老师帮他的。”

“伊赤姆?”

“嗯,赤姆部落本来就是百越的。”

“赤姆……部落?”凌冽奇了,他一直以为伊赤姆大叔是姓伊,名赤姆。

乌宇恬风点点头,赤姆部落的历史其实蛮悠久,早年还是百越国的望族,且多美人,许多百越王妃都出于这个部落。后来历经世代更迭,部落中人丁凋零,又经年战乱,赤姆部落终于没落。

百越也是苗人,苗人尚武崇强。

族中无人的赤姆部落逐渐边缘化,一步步被驱逐到了贫瘠之地。

“老师其实算是赤姆部落本任的首领吧?”乌宇恬风想了想,“是他力排众议带着部落过来投诚的。”

“是你答应的?”

乌宇恬风摇摇头,“我那时还小,是……阿甲同意的。”

阿甲就是苗语父亲的意思,凌冽点点头没多想,却一出神间,错过了乌宇恬风脸上一瞬的犹豫还有痛色。

在百越看来,伊赤姆是叛徒。

可来到了蛮国后,赤姆部落却将他奉为了“救赎者”。蛮国不似百越,这里地大物博、人也和善,他们虽是外来者,但没受到太多的排挤,很快就融入。

即便部落不能重现当年的大族荣光,也足够安居乐业。

“老师其实很有本事的,”乌宇恬风感慨道:“若当年百越留下他,乔伊希还是唯一的王子,那现在苗疆可能并不会是我国一家独大的局势。”

凌冽点点头,算是认同了这个说法。

两人絮絮说了一会儿,凌冽对大抵明白了乔伊希是个同峤烙完全相反的人,这人冷静自持、头脑聪明,小蛮王说他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去南洋三年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船商。

抛却糟糠之妻,更苛待逼走聪颖的长子……

凌冽摇摇头,忍不住叹道:“你们这样其实也挺好的,中原多得是这样的腌臜事。”

他想的是蛮国阿哥和阿妹之间那份真挚的感情,没有中原的妻妾成群和后宫争斗。

可小蛮王听见他这话,却不大高兴地拧起眉,摁着他的肩膀将他扳过来,“什么‘泥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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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们’,以后都是‘窝们’!”

他一着急就用错腔调,脸上的表情却严肃而认真。

凌冽忍不住要笑,结果乌宇恬风却贴过来,用一双翠色眼眸深深凝望着他,“就连哥哥你,也是窝们哒!”

看他这样,凌冽笑着摇摇头,反正夏日的熏风正好卷着乱红飞过,他阖上眼眸,就当他是被乱花迷了眼吧……

乌宇恬风还想说什么,可眼前的漂亮哥哥却忽然凑近,主动在他唇瓣上啄了一下。

轻得像蝴蝶振翅,软得仿佛只是飞絮。

却让他骇然地瞪大了眼睛,光洁的脑门上都因为瞪眼而起了一小层褶皱。

凌冽瞧他这惊讶的傻样儿,终于开怀地笑出声——

这一局棋,他可没输。

只是,他没笑多久就被恼羞成怒的小蛮王扑倒,整个人重重地跌倒在象筐里,他所有的笑声都被乌宇恬风含吮吞没进唇齿间,缠绵深吻的间隙里,乌宇恬风气呼呼地咬着他的唇瓣,“坏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原来哥哥也喜欢我~!

凌冽:别、别胡说!——

恬恬和哥哥今天也是双向粗箭头(#^.^#)——

第37章

六月晚夏,暑热蒸腾。

位于宣城西三百里的西州城外,从三品归德将军郑铎捧着茶碗,悠然地立在点将台上,他一边品茗,一边远远看着大漠孤烟。

今岁上,京中一早递来了消息,说在十月文臣磨勘后,会进个二品封官予他,到时也算功成身退,可寻个合宜的时机告老还乡。

台下儿郎们在日光下操练,整齐划一的枪棍刀戟。郑铎看着头排一高一矮两个披甲的小子,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这是他俩儿子,大的那个已经得了军功。

郑铎想得很清楚,待将来告老时,他便借着进京述职的机会,带上这些年从西域搜罗来的珍品上宣威将军府拜会,央求这位算得上是他妻兄的舒楚修,将西州将军位留给他儿子。

他们郑家门第不高,妻子在舒家也不过是庶出。

但能依傍“舒家”这棵大树……

郑铎眼中又闪过一抹自得,他能比其他那些泥腿子少拼搏多少年!

他的思绪飘远,正想着将来告老还乡后是在城里购置大宅,还是到城外宽阔处择一山清水秀之所建庄,结果面前,刚才还好好的士兵们,忽然一个个口吐白沫、捂着肚子就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你怎么了?!”

“这怎么回事?!”

“好痛,啊啊啊救命将军,好痛——!”

不明就里的士兵们原本还想帮兄弟,结果没多时,点将台下的一众士兵都东倒西歪地滚成一团。

郑铎慌了,甩了茶碗就跳下来看两个儿子,他白了脸,“快!快去请军医!”

……

西州大营闹瘟疫的事儿,很快用加急军报传到了京城。

暑热生瘟,本为常事。

但这事儿出现的时机不凑巧,朝堂上正在为江南匪祸善后的人选争论不休:阉党得了黄忧勤授意,借口舒家公子奔波不易,主张给舒明义加官进爵、调回京城留用;而舒家人则动了心思,想将舒明义调到西州去。

西州大营的从三品归德将军年老,年末归京述职后应当就会告老。

那地方虽属边地,但交通便利、连通西域中原,算是个扼要之地,加上归德将军夫人出自舒家,这么多年来,舒家对西州的经营也不算少,定然不会放过这个补缺之机。

而在小皇帝的私心里,两方的提议他都不想同意。

若将舒明义调回京中,虽从外戚手中啃出了微末兵权,但这兵权必定会便宜阉党;而若将舒明义调入西州,不仅会壮大外戚兵力,还会因此开罪了他好不容易才稳住的阉党。

关键时刻,朝堂上从来不爱说话的起居注虞疏,忽然上奏请本,说江南和西州乱事横生、太后又缠绵病榻,必定是神明有谴,所以他希望陛下能带领群臣入皇寺为国祈福,求个国泰民安。

若在平常,小皇帝定然对这种“侍鬼神”之事不感兴趣,但此刻,他却多看了那个面容平常、身形还有些佝偻的起居注两眼,拍拍手,他将自己孩童的天性发挥到极致,笑道:“是呢!是呢!朕真的许久没有出宫去玩……咳,朕是说,虞卿深知朕意。”

如此,小皇帝发话,阉党和外戚便不能多说什么。

朝会散后,黄忧勤之流与舒氏之党,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到了那个身上披着一身墨绿蟒袍、微微弯着腰,看上去胆小怯懦、表情木讷的起居注。

他在朝堂上存在感极低,仿佛突然出现一般,时至今日,许多官员才知朝中原来还有这么一号人。

等到祈福那日,盯梢的也只冲御史中丞舒楚仪回禀,说那起居注行为无异,一直老老实实地跟在皇帝身后记录,等一切礼仪毕后,也只同寺中高僧的几个弟子聊了几句,说的都是佛法之类经史典故。

事出有反必有妖。

可惜舒楚仪也找不出这起居注的任何错处,便只能将事情先按下。

而黄忧勤手下阉党,同样没有从起居注的身世、封官经历上挖出什么更多有用的信息,一个寒门出生的普通举子,偶然得了机会补缺才进的史馆,根本没有靠山。

最终,统管西州的归德将军郑铎,被小皇帝治了失察之罪,降职调了筇州。

而在江南,小皇帝不偏不倚地同时封赏了包括舒明义在内的三位将军,包括由舒明义邀请出山的那位老将。明面上看,是在平衡各方势力,但舒楚仪和舒楚修两兄弟,已敏感地从这一切中嗅出了不寻常。

眼看着秋闱将近,外戚一党人心惶惶,京中隐约呈现出一派乱局。

……

这些,几日后,凌冽都从王府的密信上得知。

看密信之时,他和小蛮王已回到了鹤拓城内。他们刚到达,伊赤姆大叔就从边境上递回来消息——百越大乱,离开数年的“大王子”乔伊希带兵长驱直入,将整个王庭烧成一片火海。

老国王被逼无奈,只得退位让贤。

而峤烙和他的母亲,被乔伊希残忍地杀死,这女人当年的所作所为,也被一一公开。据说乔伊希是当着王庭一众百姓的面儿,痛陈这女人的数百条罪状,然后学了中原刑罚,将她活活刮了三千刀,才叫女人气绝。

峤烙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大哥虐杀,当场就疯了,乔伊希为绝后患,亦是毫不留情地将弟弟斩首。头颅高悬在王庭外,号令足三年才能摘下。

而桂山两部,也趁机夺回了属于自己的领地。

凌冽听着,微微皱了皱眉,乔伊希如此雷霆手段,将来,只怕当真会成为蛮国劲敌。

“哥哥?”

小蛮王的声音将他唤回,这时他才发现大象已蹲下身,停在了殿阁前广场上,而乌宇洛和五部首领等人,面带微笑地候在了不远处。

乌宇恬风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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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趣道:“哥哥还不下来,是在等我来抱么?”

凌冽睨了他一眼,轻盈翻身、稳稳落到轮椅上。

乌宇恬风低笑起来。

如当时凌冽初入蛮国,乌宇洛也给凯旋而归的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接风宴——

殿阁前的广场又热闹起来,巨大的牛角号吹响,伴随着四弦琴声,姑娘们再次手拉手跑出来,纷纷给自己心仪的勇士阿哥送上编好的花环。

凌冽和乌宇恬风还是坐在上首那张置有孔雀翠屏的案桌前,乌宇洛则自己坐在下首,他原本还想同乌宇恬风聊聊殿阁里的事儿,乌宇恬风却先捂住耳朵嘟哝道:“不想听、不想听,阿兄能不能别提这些?”

那神态模样,一点儿没了大王的样子,倒像幼童一般。

乌宇洛无可奈何,又不能骂乌宇恬风,只能端起酒碗与他喝酒、再不提政事。他这弟弟从来不爱管这些,能躲懒的时候就一定要躲懒,但长此以往,难免会出现像乾达那样的“有心人”。

他一边喝酒,一边犯愁,觉得自己还是早些离开殿阁得好。

酒过三巡,按着惯例,乌宇恬风要给此战建功的勇士嘉礼,瘦弱纤细的索纳西也站在人群中,挺直了身板接过小蛮王递给他的新苗刀。

嘉奖过后,勇士们欢呼一声,小蛮王和乌宇洛两个都被推着围到了中央。兴奋的姑娘、小伙子们开始手拉手唱歌跳舞,鲜艳的花瓣洒落,索纳西还被几个勇士抱起来、欢呼着抛向天空。

凌冽远远看着,摇摇头笑,搁下手中酒杯。

苗疆的甜米酒,他可不敢多饮。

闹了半日,乌宇恬风见凌冽有些乏,便找来乌宇洛,说他要先带凌冽离席,殿阁这边,就请乌宇洛多照顾。

“臭小子,还真想我给你管殿阁一辈子?”

他这么说,乌宇恬风立刻蔫了,“阿兄你……不会这就要走吧?”

乌宇洛看着他那可怜兮兮的表情,揉揉他的脑袋,道:“我在边境还有事儿。”

这回,小蛮王撅了噘嘴、低下头,小声叹道:“下次……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见了。”

乌宇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兄弟因为阿甲和大巫当年的一番安排,本就聚少离多。好在神明的指引,给他们国家带来了最好的大王,他也拥有了最棒的弟弟,见面少些,又有什么关系。

离开之前,乌宇洛善意地冲凌冽点了点头。

凌冽好奇地看着这兄弟俩互动,等乌宇洛走远,他才开口,“你和你哥关系挺好。”

宫里的孩子,即便同父同母,都不可能有这样亲厚的。

念及自己的皇兄还有十七岁那个雨夜,凌冽的神情有一瞬间的低落,不过很快就被他掩饰过去。

而乌宇恬风不知凌冽心中的感慨,只眼珠一转,笑眯眯地扑到凌冽身上,他将脑袋枕到凌冽腿上,脸上梨涡融融,“我同所有的哥哥,关系都要好!”

凌冽挑挑眉,被这小蛮子弄得哭笑不得。

其实他挺好奇的,传闻和书卷的记录中,乌宇恬风和乌宇洛是同父异母的两兄弟,乌宇恬风这样的长相即便是在蛮国都显得很另类,异族血脉于中原皇庭是忌讳,但在这苗疆……

“你和你哥……”

“哇!”凌冽话说了一半,乌宇恬风忽然突兀地坐起身来,不等凌冽反应就窜出去,“他们那边好像在放烟花!哥哥等我,我去给哥哥抢一个最大、最好看的!”

“……”看着小蛮王金灿灿的背影,凌冽摩挲了一下酒杯,微微皱眉。

“那是大王的隐痛,华邑姆就不要问了。”

一道女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凌冽抬头,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圣女阿幼依,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们身后的大树上,她捧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不少新鲜的瓜果。

她一跃而下,将篮子放到凌冽手边,又补充了一句,“将来大王愿意的时候,一定会告诉泥的。”

凌冽沉默半晌,抬头看向漫天璀璨烟花下、冲他笑得张扬又灿烂的小蛮王,终于点点头,接过那一篮子水果——

星河万里,月色皎皎。

他只盼着,这个给他温暖的小太阳,没有像他一般惨痛的过往。

○○○

接风盛宴后,乌宇洛很快就离开了殿阁。

乌宇恬风和凌冽搬到了那间树屋去住,乌宇洛比乌宇恬风更周全些,在附近的几株高树上又修建了几间树屋,距离他们的屋子不远不近,位置也矮上一圈,中间用藤蔓和树干连接,方便元宵和其他伺候的人居住。

凌冽对这些安排心怀感激,只是每次他提到乌宇洛的时候,乌宇恬风总是会有些紧张,不是打着哈哈将话题岔开,就是故意扑上来对着他上下其手、一阵轻薄。

想到阿幼依说的那两句模棱两可的话,凌冽心中明白,乌宇恬风有一段想要向他隐瞒的过去。

他无意窥探,只对小蛮王这幼稚的行径无可奈何。

没了战事,日子也闲适许多,小蛮王每日晨起都会悄悄上外头给凌冽采回来各类新鲜瓜果,然后坐到凌冽对面、拖着双腮盯着他过早。因为耽误时间,最后都会被怒不可遏的伊赤姆大叔闯进来、拎着耳朵带走。

之后的整一天,小蛮王会留在殿阁内处理政务,午后则会着人给凌冽送来一些小东西。

有的时候是他偷偷写的字,有的时候是他偷偷采的花或用青草编的小蚂蚱,更多时候是画,墨笔画的各种各样线条简单的小人,看上去倒当真像是在赌咒的符文一般。

元宵每次看见都要破口大骂,凌冽倒觉得有意思,专门腾了一只木匣来收着。端看他的神态动作,小管事只能偃旗息鼓,面色难看地帮王爷收拾。

午后,凌冽是要小憩的。

但这些日子以来,他没有在京中那么忧思苦虑,饮食上又被小蛮王骗着、哄着吃了不少花样繁多的东西,孙太医几次诊脉都说他的精神好了许多,身体也比从前好,就连小腿上也隐隐有了点知觉。

左不过京城乱着,想要筹谋的人和事都有专人盯着。

凌冽难得清闲,午睡过后,就让元宵推着他出去随便走走。

殿阁和附近的几片树林他们都绕得差不多,前几日,元宵还误打误撞地带凌冽闯入了一处孔雀的聚所。原本停在树梢上打盹的白孔雀被他们惊动,漂亮的尾羽垂下来,灵动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元宵兴奋坏了,想要尖叫又生生忍着,小脸都憋得通红。

凌冽则看着那群漂亮精致的生灵,眼眸明亮许多。

在苗疆待久了,元宵的胆子渐渐大起来,知道此境生灵待人多有善意。他听阿幼依说了一条小道,据说会通往林中一处潭水,那里常年有梅花鹿群来饮水。小姑娘说那些小鹿不怕人,只管带着点小饼干过去喂。

元宵推着凌冽往林中走,阳光穿过阔叶的缝隙点点洒落,林有微风,虽是六月,却无暑热。

未至潭水,远远就听见了几个姑娘的议论声,她们说的是苗语,元宵听不懂,但凌冽经过了这么一段时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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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中观察学习,却大概听懂了七八分——

“我觉得这个更好看,大王一定会喜欢这个。”

“你那个太花了,印上去肯定要被大王凶。”

姑娘们手中拿着好几匹花样不同的蓝染布,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哪一个的花纹好看、哪一个大王会喜欢,似乎还提到了“华邑姆”一词,其中有个生得高挑的姑娘认真地拿着一块白底蓝羽纹的布料说道:

“华邑姆冷冰冰的,应该喜欢这样简洁的。”

其他姑娘却不认同,争辩中扯起来另外一块布料说道:“华邑姆哪里冷!那天我看见他对大王笑了,可好看了!我觉得这块蓝地白花的他会喜欢!”

元宵懵懵懂懂,凌冽忍笑,开口道:“两块都挺好的。”

几个姑娘被吓了一跳,回头转身却倏然跪下行大礼,凌冽正想请他们起来,却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乌宇恬风清朗的声音:“哥哥躲在这儿,叫我好找。”

“王爷。”乌宇恬风身后还跟着伊赤姆大叔。

大叔将几个惊惶未定的姑娘扶起来,而乌宇恬风则是蹲到凌冽的面前,一双翡翠色的眼睛睨着他,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撅了噘嘴,“哥哥坏坏。”

凌冽挑了挑眉,他又怎么坏了?

“哥哥偷学,还不告诉我!”

这时候,凌冽才意识到,刚才他随口说的,并非中原官话,而是苗语。他愣了愣,难免生出被抓包的尴尬,手指在广袖中蜷了一下,“我……”

“这才短短几个月时间……”伊赤姆大叔走上来,“王爷当真聪慧。”

凌冽摸了摸鼻子,“只是随便学学。”

他到底是外族,即便苗人亲厚,小蛮王和伊赤姆大叔十分信任他,但这样偷师的行径……若让有心人探知,必定要做出些文章来。

凌冽不想伊赤姆大叔误会,还想说点什么,大叔却先开口道:“也好,正好王爷您可以教教大王。”

“嗯?”

“对哦!”乌宇恬风拍起手,“窝怎么没想到!还是老师聪明!”他立刻高兴地牵起凌冽微微发凉的手,“以后我教哥哥说苗语,哥哥教我中原官话!”

凌冽眨了眨眼,没想到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

那日后,两人就从单方面的凌冽教乌宇恬风,变成了相互教学。

可惜的是,凌冽明显比小蛮王学得快,就连元宵,也跟着学会了许多蛮国基本用语。

而小蛮王的中原官话,却还是一片稀烂,他记忆力不错,词句用法都不会用错,可惜在腔调上总是拿捏不准,一着急就会将入声说成平声,最后就变成那种怪腔怪调的“窝”、“泥”、“次饭”和“锅锅”。

每到这时候,元宵就故意伴着鬼脸学他发音,气得乌宇恬风脸蛋通红,忍不住地挥拳头。

凌冽心软,笑他一阵,就会找借口将元宵支出去。

元宵一走,乌宇恬风就撒赖地蹭到凌冽身边,委委屈屈地冲凌冽讨要亲亲。小蛮王生得好看,金发碧眼哪哪儿都长在了凌冽的审美里,而他撒娇的声音放得很软——

所谓美色当前,凌冽也是男人,自然难以拒绝。

糊里糊涂地就给小蛮王骗去许多吻,从脸颊到唇瓣,从额心到下颚,总之花样繁多、层出不穷。

乌宇恬风存了心思,有时候懂装不懂,偷香窃玉、乐此不疲。

但北宁王凌冽素来勤勉,既做“先生”,便一定要将小蛮王教会。

在乌宇恬风混不吝地哄着他亲了小七天后,凌冽终于思虑出一个法子,他认真地牵着乌宇恬风的手,将他的指尖放到自己的喉咙上,道:“我想过了,你学不会中原声调的原因,大概是苗语的音节与中原不同。”

乌宇恬风愣了一下。

“我从前在书中看过,说有天生失聪者,依靠这样的方法,最终学会说话的。”凌冽舔了舔嘴唇,目光坦诚而真挚,“你可以闭上眼睛试试,摸着我感受发声,或者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可将手指放进我嘴里——”

“……”乌宇恬风指尖微颤,眸色陡然沉了沉。

凌冽没觉察出他神色的变化,只补充道:“舌位也是音准的一环。”

乌宇恬风垂眸看着凌冽,张开嘴,声音都嘶哑了许多,“那窝……试试?”

凌冽点头,嘴巴微张、示意乌宇恬风伸手,他不明白,不过感受舌位,小蛮王怎么又紧张起来,将他原本已经会说的“我”又讲成了“窝”。

乌宇恬风的手指,比凌冽的粗一些。

指腹上结着薄薄一层茧子,并不粗粝,却让凌冽觉得有些痒。

强忍着没有含吮乌宇恬风的手指吞咽唾液,凌冽示意乌宇恬风用心感受,不同声调的不同舌位。

他说得仔细,但乌宇恬风一句都没听见去。

他目光停留在凌冽开开合合的艳红色唇瓣上,停留在那小巧灵动发声的舌尖,湿润的津液将他的整个手指都濡湿,而凌冽漂亮的唇缘弓上也染满了暧昧的洇色。

乌宇恬风的呼吸重了许多。

他第一次知道他与哥哥之间隔着天堑。

哥哥赤子之心,他却满心脏污。

哥哥心怀明月,他却只想着将那一轮高洁的明月扯入泥沼,让明月洇上污泥,染透黏稠湿润,再不得脱——

乌宇恬风舔了舔唇瓣手指发颤。

他用尽了全力,才忍住了没有伸出第二根手指,将手指并拢,狠狠勒住哥哥这轮明月,狎玩那灵巧的舌尖,让哥哥白皙的面庞上染透属于他的气息。

两人这儿正说着,外面却传来了银饰碰撞在一起的清脆声音。

阿幼依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大王、华邑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阿曼莎她回……呜哇——?!!”女童怪叫一声,抬起手来捂住双眼,“窝、窝什么都没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唉,教你,你怎么不好好学!

恬恬:呜呜呜,哥哥你教得太哔——啦!——

我真的就只是在教发音_(:з」∠)_我们苗疆发音真的有这样学的。

请姓审的小神仙们不要再欺负恬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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